第1章 慈也,悲也
天空飘着细雪,京郊大宝慈寺后山的红梅枝枝展展,隐隐约约传来低沉的唱经声。
一辆深青色绸布围子的马车急急的从拐弯处疾驰而出,李殊慈满眼绝望,奋力拽紧缰绳,马车东倒西歪,横冲直撞。她急速回头朝马车里望了一眼。
嗖地几声!梅林中忽地刺出数支利箭,箭风凛冽,擦下无数火红的梅瓣飞舞在箭影间。
李殊慈连中三箭,其中一箭更是透胸而过,口中溢出的鲜血霎时染红衣襟,惊马不受控制的冲进梅林中,马车被撞的七零八落,将她甩到地上。
剧烈的疼痛从胸口迅速的蔓延至全身,可这一刻,她的意识无比清醒,是他吗?这样利落干净的手下,除了他还能有谁。他就那么想杀她吗?在她失去了所有之后?
没错,他想让她死,她是他生命中的污点,要狠狠的抹掉。
冰冷的空气从口鼻钻入,几乎冻住了呼吸。她奋力的扭头看向躺倒在满地碎屑中奄奄一息的青鸽,在她落魄危难,孤立无援的时候,所有人都想狠狠的再踩她几脚,留在身边维护她,照顾她的只有一个青鸽,可如今,她们都要死了。
一瞬间,李殊慈又想到了郁郁而终的父母,惨死的兄长,还有她可怜的孩子……
嫁给沈渊的时候,她李殊慈何其欢喜,满心满眼都是他。
可沈渊毫不留情地把休书仍在她的脸上,将她狠狠践踏成泥:“贱人!你娘就是个和外甥有首尾的下贱货,你又是什么!如何能成为我沈渊的妻子!”
李殊慈看着高高在上俯视她的沈渊,满口鲜血,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沈渊的一如既往幽深的神色变的狰狞:“我说什么!我说你和你娘一样就是个下贱货!居然为了一己之私害死亲生弟弟!若不是你姐姐心存不忍,将实情说出,我竟不知我的发妻手段何其毒辣!我沈家再容不得你!”
“我害死弟弟,你说我害死弟弟?”李殊慈惨笑一声,她的陪嫁丫头在李岫的茶水里放了火碱,李岫被碱水腐蚀了肚肠没几日就死了。他何其无辜?她又何其无辜!“我是想要救又禹,可是我怎么可能害我的亲弟弟!那术士根本就不是我找来的!”
沈渊俊美的容色一片晦暗寒冷,嘲弄的目光落在李殊慈的脸上,“哈!不是你?!那术士早已经招供,你为了自己的儿子想要拿亲弟弟以命换命!简直恶毒至极!”
“沈渊!你如何说的出口!又禹是你的长子,是你的亲生儿子啊!可你居然将我千辛万苦寻来救命的草药给了乔姐姐。她只不过是生来病弱,并不至死。可我的又禹,我的又禹还那么小!他就要死了!沈渊!那也是你的亲生儿子啊!”她总以为,只要她真心付出,他就会看到她的好。可是……
沈渊接下来的话,更让她生不如死!他冷冷的凝视李殊慈,眼里没有丝毫的感情,“你生的孩子,根本不配做我沈家的人!”
李殊慈看着眼前自己倾心爱慕的夫君,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在深夜凄凉可怖,“我以为你一心为了你的大业,不会对任何女人停留一分。可是我错了,你宁愿舍弃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要让李殊乔长命百岁。你对我的相敬如宾,原来不过是做戏而已。即便是为了骗我到底,也从没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温柔体贴。”
沈渊听李殊慈提到李殊乔,道:“你姐姐纤弱善良,是你的血脉之亲,你就眼睁睁的看着她孱弱的活着而无动于衷吗!”
“祖父刚刚故去,你就迫不及待为她父亲求了恩荫。而我父亲,李家唯一的嫡子居然坠马摔断了脖子!真是可笑!我母亲在尼庵郁郁而终都是拜她所赐,她善良?她善良?!沈渊你瞎了眼!你会后悔的!”李殊慈双眸血红,李家嫡系一夕之间已经没有了,李府剩下的居然都是沈家的人!
这一切快的让人不敢相信,沈家步步为营,让李殊慈毫无喘息的时间,她彻底从云端落入尘埃,她身为下贱货的女儿,被沈府大大方方,关明正大的将休书甩在了脸上。
寒冬腊月,她抱着病重的幼子又禹无家可归,身无长物,身边只有一个青鸽相随。
李殊乔坐在奢华的马车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中满是鄙夷和唾弃。只听她嗤笑道:“渊哥哥怎么会在乎你?!”
李殊慈曾经一厢情愿相信的全是假的。她像个傻子一般,居然什么也做不了,又禹小小的身体当晚就在寒冷的冬天没了生息。
可是沈家仍然没有放过她,或者说是沈渊不可能放过她,她是沈渊的污点!她是李殊乔的眼中钉!
她到底辜负了所有真正在意她的人……
第2章 认命?
李殊慈咬牙大睁着通红几乎要撕裂的双眼,奋力的盯着头顶灰白的天空,这是命吗?不认命,又能如何!她悔恨,悔恨爱错了人,信错了人!她恨不能将这些人抽筋饮血!拆骨剥皮!
血液从身体里一股股涌出,也渐渐带走了她的生息。
打头的黑衣人默不作声眯着眼紧紧的盯着,眼见李殊慈从马车上掉落,倒在血泊里了无声息之后,收起眼中的讥讽,手掌轻抬。一众人又悄无声息的退去。
不知什么时候,雪悄无声息的停了,大宝慈寺传出的诵经声淹没在古钟的沉重雄浑的嗡声里,阳光突然破云而出,弹跳在李殊慈光洁的额头上,那一地的乱雪残红仿佛也跟着发了光。
……
“阿慈!阿慈……”恍惚中,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李殊慈呼吸急促,猛地惊醒。温暖的阳光穿过红木雕花的长廊倾泻而下,照在她身上,可她依旧手脚冰凉。手下意识地捂着胸口,原本手中捧着的书卷啪地掉到地上。
耳边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将她从美人靠上扶起紧紧揽在怀里,温柔的女声语调急切道:“阿慈别怕,娘在这。”
直到僵硬的身体在母亲的怀中渐渐回暖,李殊慈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娘家时的旧居,拂风苑。记忆犹如波澜般冲撞过来。没错,她回来了。
上天待她不薄,她回来了!
崇南太历十三年,李殊慈十二岁。这一年格外不同,也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祖父的妾室沈姨奶奶的族侄女手段了得,不到半年便从八品宝林升至从五品良嫔。次年竟就得了一对龙凤胎,龙颜大悦,加封四品,封为怡妃。
紧接着祖母急病过世,沈氏扶正,正式成了李殊慈的祖母。
李殊慈一夜梦回时,宫中采选秀女,名单刚刚上呈户部。她咧了咧嘴,她的至亲都还好好的,一切都还来得及。
见李殊慈呆呆的不说话,姚氏担忧的面容便现出一点苍白,眼圈霎时红了,急切道:“阿慈,我的乖女儿,你这是怎么了?”
李殊慈忙回了神看向姚氏,光线照在李殊慈瓷白的脸上,干净的眉眼渐渐生动起来。“母亲别担心,阿慈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现在已经好了。本想在此处等候嘉怡表姐的,没想却睡着了。”
姚氏一愣,“是啊,她不日便要进宫……定要来向沈姨奶奶辞别的。”
“阿娘,你先回去看看弟弟吧,这些日子他可是受尽了冷落了!”李殊慈俏皮一笑。从她莫名其妙回来后,竟不知之前发生的种种是否只是大梦一场,心绪烦忧,身体承受不住大病一场,拖拖拉拉近小半月,母亲每天寸步不离的照看她,连年幼弟弟也被忽略一旁。
姚氏替李殊慈整了整衣裙,转头对丫头吩咐几句要精心照顾的话,对李殊慈说道:“我这就去看看岫儿。”
李殊慈目送姚氏纤秀清丽的背影,眼眶发热。阳光透过树影重重,洒下零零碎碎的光斑,那些光斑就像是一块块裂开的记忆,提醒着自己。
曾几何时,亲人给她的爱,给她的一切,她都没有看到眼里,放在心上。一心只想着那个人,那个从来不属于她,最后狠狠的将她践踏抛弃的人。
“姑娘……”青雀见李殊慈愣神低声唤道,“天气炎热,晒病了可怎么是好,前些日子姑娘大病一场,青雀可要担心死了。那沈嘉怡不过是个姨娘生的,若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过把东西送过来便罢了,姑娘又何必与她……”
青雀虽然年纪也不大,可从小长在这环境复杂的李府中,说什么做什么都能顺着李殊慈的心意。李殊慈待她不同,她渐渐的心里便长了些野草,颇有些娇狂。
李殊慈回过头来,扫过一如既往的低眉顺眼的青鸽,定定的望向青雀,青雀吓了一跳,见李殊慈眼神漆黑无波无澜,说不出的竟让人有些心底发毛,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再说不下去了。
李殊慈看着她歪头一笑,并不多说,“走罢。”
平时沈嘉怡来李府看望沈姨奶奶,每次都要来找李殊慈说话。这回也不例外。
而她现在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要阻止沈嘉怡入宫!
第3章 心有算计
李殊慈刚转了弯便见一个袅娜的身影朝自己走过来,沈嘉怡今年刚刚及笄,身材细削高挑,杏眼红腮,肤色雪白,黛眉如画。一身素粉罗裙,裙摆上随风摆荡着几朵粉嫩的芍药,腰间盈盈一握,行动间便真如那美艳柔弱的芍药花儿般。这样含羞露怯的初成少女,很少有人能够拒绝的了吧。
“表妹,上次来的时候你还在病着,现在可大好了?”沈嘉怡一看见李殊慈,疾步上前拉住她的手,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平日里李殊慈对她并不如何亲密,沈嘉怡却总是能表现的亲切如常。
李殊慈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垂了垂眸转而笑道,“多谢表姐,已然大好了。倒是表姐不日便要入宫……”
两人在亭中落座,丫头早已在石桌上摆着各色点心,西街孙家的核仁儿小饼,永平巷张家的珍珠玉丸,不管哪一样都是有钱没钱都难买到的精致美味,李殊慈从小爱吃甜食,家中从不断了她的。
沈嘉怡笑语晏晏地握住她的手,声音轻柔婉转满是不舍,“是啊,此一去,今后相见便难了。”
“莫说这样的话,表姐如此佳人,自然常伴君侧,得幸君颜。是天大的福气。”李殊慈展颜一笑,一字一句的说道。
沈嘉怡听了这话,心头惊诧,看着李殊慈眼底一眼就能望穿的纯澈,只当是自己多少时日的作为打动了这个毫无心机城府的小丫头。“如此,便借妹妹吉言。”
她从身后的丫头手中拿来一个长条花开富贵盒子递给李殊慈。
沈嘉怡常常带来一些市井中的新奇玩物。从前李殊慈虽然佯作看不上,心里还是有些期盼,真正是天真孩童的心性。那时候她其实并不真正理解什么嫡庶之分,只不过听着周围的人说,便有样学样罢了。她清楚的记得,这一次,沈嘉怡的“用心相待”还是让她从心里接受了这个表姐。
李殊慈打开花开富贵样式的长条木盒,里面放着的是一套十分漂亮的泥人儿,憨态可掬,每一个都有婴儿拳头大小,竟是照着她的样子捏出来的。李殊慈笑眯眯地一个一个的抚上去,沈嘉怡看着,便知道她很喜欢,微微一笑,说道:“说来,这泥人儿还要谢谢大哥,是他特地寻能工巧匠精心捏制的呢。”
来了!她等的便是这句话!
李殊慈一笑,顺着沈嘉怡的话头道:“大表哥就要参加秋闱,不知有几成把握?”
沈嘉怡欲言又止,李殊慈却不问,只低头喝茶。等了一会便听沈嘉怡开口道:“大哥读书用心,只是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火候,若能得姨丈的指点……”
姨丈二字出口,沈嘉怡脸色不变,依然神态自若,实际上,她哪有什么资格叫当朝太子少傅做姨丈?沈姨奶奶不过就是个侍妾,她自己虽是沈府千金,也不过就是个妾生的。如此攀亲,还能如此泰然自若,真是叫李殊慈不得不佩服。
李殊慈却没有露出丝毫异色,放下手中茶盏,看着沈嘉怡,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只是不知妹妹可愿帮姐姐这个忙?”沈嘉怡突然站起身向李殊慈深施一礼。
李殊慈“哎呀”一声,急忙起身拉住沈嘉怡的手,将她扶起,“你我常来常往,姐姐这般可不是让妹妹难看,这事有什么难?大表哥一表人才,父亲定然也是愿意的。”
沈嘉怡笑颜逐开,惊喜道:“那真是多谢妹妹了!”
李殊慈看了青鸽一眼,笑眯眯道:“我倒是也有礼物要送给表姐和表哥。”
青鸽动作伶俐,很快将两株开的火红的扶桑花取来放在两人眼前,那花儿颤颤巍巍的挂在碧绿细长的花径上,艳丽鲜嫩的花瓣似美人的衣裙重重叠叠。
“这……是状元红?”沈嘉怡惊讶道,不禁抬头去看李殊慈,只见她凝神在看,仿佛也被这株风华绝代的扶桑吸引住了。扶桑花又称状元红,学子都喜欢在书案前摆放以图吉利。“普通的状元红虽也开的明艳,却只有单层花瓣,而妹妹这两株竟都是异种……”
“表姐说的不错,父亲知我喜爱奇花异草,特意从大夏找来一位异士,为我精心培育这些花草。”李殊慈在李府受尽宠爱,沈嘉怡怎么会不知道。
李殊慈并未错过沈嘉怡眼中不易察觉的异色,任凭她手段再怎么高明,也不过是庶女堆里爬出来的,自是处处比不上她李殊慈,从前李殊慈从没在意过这些,现在她却要好好利用这些优势。
第4章 计如毒刃
她抬起袖子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那碧翠的叶子,笑道:“这花儿开的这么好,在我这里却并不能让它物有所值,岂不可惜,如此送给表姐表哥,也算是我的心意,一祝表姐得幸天颜,二祝表哥一展雄才!”
李殊慈笑的甜美,沈嘉怡眼角不禁一跳,随即掩住那一丝不知哪来的不自在,欢喜道:“那便多谢妹妹了。”
若说从前,这些花儿草儿都是她的宝贝,李殊慈是万万舍不得送给那个草包纨绔的。可如今在李殊慈的心里,这些,不过都是些死物罢了,在她举步维艰的时候并不能帮助她丝毫。
午后的阳光渐渐缓和下来,青雀送了沈嘉怡回来,到李殊慈跟前,双手托着一只镂空雕丝细金钗,虽不是十分贵重,胜在成色上等,雕琢精细。她眼中有着难掩的笑意:“姑娘,表姑娘她……”
李殊慈只抬眼扫了扫,便垂眸,笑道:“既然是嘉怡表姐赏你的,你就拿着吧。这点小事,以后就不用和我说了。好了,你先下去吧。”
“是。”青雀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青鸽,犹豫一下便悄声退了出去。
“姑娘平日待青雀不薄,她眼皮子竟还这样浅。姑娘怎么还由着她。”姑娘这里什么稀奇宝贵的物件儿没有。青鸽从前只觉得青雀年纪还小,抓尖耍滑让着她便是了。都是从小跟着姑娘,如今这么个秉性,怎么不叫人生气。
“嘉怡表姐一向处事伶俐,丫头婆子见了她哪个不是笑脸相迎。”李殊慈知道青鸽的想法,“别急,先纵着她,我自有用意。”
青鸽上前欲将那泥人收起,李殊慈抬手制止道:“等等。”
四角齐包镂空金边的楠木小几上,正是沈嘉怡带来的长条花开富贵木盒。伸手掀开,里面整整齐齐的躺着五个神态各异的泥人,李殊慈挨个拿起泥偶细细的看了看,嘴角挑起一丝笑,从笸箩里拔出一根细针,在第三个身着蓝色锥花裙的泥人底座的孔洞之处勾了勾,一卷白色的绢布被勾了出来。
青鸽大惊,“姑娘?”
李殊慈闭了闭眼,压抑心中翻腾的怒火,“点跟蜡烛来。”
青鸽心中满是疑惑不安,动作却不慢。
李殊慈将那雪白的绢布放于烛火之上,看着它发黑卷曲最后燃烧殆尽,冷冷的笑了。
青鸽在一旁看着李殊慈面上的笑容心惊胆战,那笑容似暗夜中吐露寒芒的冰刃般渗凉。
片刻,李殊慈神色已经缓和下来,“青鸽,你可知道该怎么做?”
青鸽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忙道:“是,奴婢会注意着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们,还有……青雀。”
李殊慈满意的点点头,直到死的时候,她也不明白,她那么真心实意,折心折肺的对待沈家人,最后却为什么换得那样悲惨的下场。
然而现在,她已不需要明白,她只需要知道,他们欠她的,一分一毫也要讨回来!
事情果然不出她所料。和前世一样,李殊慈跟李唯清提起沈洪即将秋闱,希望能得父亲指点一二的话。李唯清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下来。
夏夜星辰明亮,李殊慈从父母亲的院子退了出去,李唯清看着妻子姚氏道:“阿慈倒是心善,只可惜,那沈洪资质不过平平,难有作为。”
“听说,沈侍郎又纳了一房侍妾,如今沈侍郎家中已有十二房姬妾,女儿一个接一个的生,大的已然婚嫁,小的还在襁褓之中,也算一方奇谈了。”姚氏为李唯清倒了一杯清茶,说道。
沈文瀚的妻子连生了两个女儿之后,便没了动静,侍妾们的肚子气球般一个一个鼓起来,生下的竟都是女儿。
“沈文瀚自小聪慧远胜其他孩童,二十四岁中举,四十不到便被委任吏部侍郎,然而如此英才俊杰子嗣上却如此艰难。”沈家祖上一门三进士轰动一时,只可惜子孙不昌,沈尚书三个儿子,只出了沈文瀚一个厉害的人物。孙子辈,只有沈洪和沈浩两个孙子,却是庶子所出。
“几年前沈侍郎从旁支过继来的那孩子,倒是个难得的少年英才,小小年纪,已是名动上京的翩翩佳公子了。”姚氏到底是个女子,关注的和李唯清不同,李殊慈也已经十二了,再过两年便可议亲,她这个做娘的,怎么能不留意着。
李唯清看了妻子一眼,知道她想的什么,便道:“阿慈还小,沈家虽是名门大族,和咱们府上也有几代姻亲,却并不合适阿慈。沈家大房虽然过继了沈渊,但毕竟不是亲生。二房三房各有一子,难免不得安宁。阿慈性子单纯善良……”
第5章 异样心思
姚氏听了这话,心里一颤,难免又想到了自家。李唯清虽是嫡子,头上却又两个庶长兄。大房二房明里谦和恭顺,实则各自肚肠。“夫君说的是,阿慈这样的性子,定要找个稳妥的人家才行。我只望她一生平安喜乐。”
李唯清听了这话,安慰的轻轻拍拍姚氏的手。
青雀见李殊慈回来了,想要上前。一时踟蹰,李殊慈便进了里间了,仿佛根本就没注意到青雀。不知怎么的,近日姑娘对她和往日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从前更加纵着她,可她就是莫名的心慌。
李殊慈向来不喜欢太多人跟着,可身边从来不离的也有那么几个人,一个是她自己,一个是李殊慈的乳娘雷嬷嬷。丹朱碧柳是二等丫头,年纪稍大,也是身边伺候惯了的,前些日子被姑娘指了人出嫁了。四少爷李岫的乳娘冯嬷嬷前日里突然病了,李殊慈感念她往日的好,送到庄子里享福养老去了。便遣了雷嬷嬷去照顾四少爷。
可近日来,李殊慈出门就顺口让青鸽随侍左右,交代青雀留下看院子。青鸽青雀是李殊慈身边的一等大丫头,若是姑娘不在,自然是要一人跟姑娘出门,一人留下守着院子,总管着院子里的一应事物。
她二人从小陪在姑娘身边一起长大,感情非同寻常,李殊慈对她们也很是依赖,以前李殊慈爱领着她出门,是因为她嘴巴讨喜懂得给李殊慈解闷儿,而青鸽则一直留守在家。现在确是掉了个个儿!按理来说,能做这件事,自然也是主子的可信之人。可青雀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无意识的揉搓的手上的帕子,将那帕子上颜色绯丽的杜鹃都扯的变了形。
青鸽从李殊慈屋子里出来,瞄了一眼坐在绣墩上发呆的青雀,若有所思的垂了垂眼睛,她知道青雀心里定然不自在,可她现在也猜不出姑娘如此对待青雀到底要做什么,一面纵容,一面又淡漠,青雀现在和别院的丫头们倒是越走越近。
这日午后,李殊慈伏案提笔,她一直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偏偏对习字颇有心得。习字的时候,更易理顺思绪。
青鸽从外面进来,轻声说道:“姑娘,沈姨奶奶方才求见老夫人,说是要回沈府看看。”
“哦?是么。”李殊慈眉毛一挑。沈姨奶奶一向深居简出,不常在人前露面。这次居然要回沈府。李殊慈轻轻放下手中的笔,轻轻地笑了,“总算没有白费心思。”
青鸽听见这句话,若有所思,知道她这是要去给老夫人请安,边替李殊慈整理衣裳,边说道:“姑娘,青雀这几日和大姑娘跟前的沉香常来常往的。”
李殊慈看了青鸽一眼,“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青鸽摇摇头:“没什么特别。倒是姑娘之前让我留意合适的小丫头,按照姑娘说的,有两个合适的。一个是车夫老、胡的孙女名叫蓝心,十分伶俐。同族有个妹妹叫雪心,乖巧老实。”
“嗯,再看一段时间,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样的丫头。若是合适便要到咱们院子里。青雀那里也继续看着。”
“是。”
李殊慈走进名寿堂的时候,太阳已然微微下沉,天边的流霞映在名寿堂的砖瓦上,一片耀眼夺目的金黄,她眯了眯眼睛,是个好兆头吧!
李殊慈面上团起笑,素罗老远就朝李殊慈屈膝行了礼,到近处才小声说道:“五姑娘,六姑娘又闹起来了。”
素罗虽这样说着,神色却毫无紧张之态,显然是已经习惯了此事。李殊慈听了笑着朝素罗点点头,一踏进上房,便传来一个细软却又无比清晰的哭声:“三姐姐不抢别人,为什么就偏要来抢我的……”
素罗越过身边守门小丫头,亲自为李殊慈撩起帘子。一进门,便见李殊玉一身杏黄百蝶穿花罗裙,正梨花带雨掩面而泣,娇柔妩媚之姿和她的生母庞姨娘真是有样学样。
“六妹妹,你这是做什么!祖母年纪大了,可经得起你这般吵闹不休!”一旁被告状的李殊雯本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中含着一丝轻蔑,好像这件事和她毫无关系一般,听李殊玉这般哭哭啼啼,毫不示弱的斥责道。
李殊慈听了这话,瞟了一眼粉面峨眉,身量高挑的李殊雯,淡淡一笑道:“是啊,六妹妹,受了怎样的委屈,也不该闹到祖母面前来,该去跟大伯母说理才是呢。”
第6章 出言讽刺
“我……”,李殊玉本来听了李殊雯的话面上一红,正要下意识要反驳,却听李殊慈也开了口,紧忙闭上了嘴巴。她敢反驳李殊雯,却不敢反驳李殊慈,她可是李家真正唯一的嫡女嫡孙女。
李殊雯面上顿时挂不住,露出一丝薄怒。“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姐姐,我并没有什么意思,既然是夏衣的料子出了差错,自然是与大伯母说明才是。难不成还真要祖母来管着?”李殊慈毫不在意的答道。三房虽是嫡出,可李殊慈的母亲姚氏又太过温和,并不太适合主持中馈。老夫人只好将内宅事物分拨开,三房各执掌几分。这一项,正是大伯母周氏的分内事。
周氏坐在老夫人下首,听了她的话,圆润白皙的脸上依然带着温和端庄的笑意,一脸慈色的在李殊雯暴跳之前说道:“好了好了……阿玉不要使性子了。你三姐姐并不知道那匹料子你先看上了,也不是故意的,回头大伯母再多给你补一匹,让你三姐姐给你送去就是了。”
话虽这么说,却是暗指李殊玉不懂事,使性子,这么点小事也要拿到台面上来闹。
李殊雯眉头一皱,不乐意道:“母亲!”
“好了!不就是一匹料子,何至于伤了姐妹的和气?你妹妹年纪小,你让着她又有什么不对!”周氏无私断案,仿佛当家主母一般的做派。
李殊玉和她娘庞姨娘一样,才不管什么面儿不面儿的,她是二房的人,婚事也轮不到大伯母做主。得了好处才是真的。乖巧的跟老夫人磕了个头道:“都是孙女儿不好,孙女儿不懂事,不该说三姐姐的不是,三姐姐是我的好姐姐,是我糊涂了,祖母千万别往心里去!”
李殊玉这一番话说的灵巧,表面上认了错,意思却是说,“虽然是三姐姐做的不对,但是我不计较了,有大伯母压着,我想说也不敢了。我的好姐姐抢了我的东西,还这么跋扈,祖母千万别往心里去!”
李殊慈笑着上前,扶起李殊玉,笑道:“我们六妹妹这样的品貌,一般的衣料如何相配,自然是要大伯母多费心呢。”
李殊玉听了这话,惊喜的看着李殊慈,“五姐姐就莫要打趣我了!”
李殊雯向来嫉妒李殊慈,恨不得事事都盖过她的风头。在她心里,她和大姐比李殊慈没什么不同,甚至更出色,不过就是她的父亲差一个嫡字罢了。李殊慈这么说无疑是在打她的脸面,更是气的要死。
周氏也奇怪,在心中暗忖:“这个丫头就是李府的天之骄女,心无城府。平日大房二房有什么闹腾事,她也懒得看一眼。今日是怎么了?”
姐妹的官司打完了,李殊慈步态从容地朝屋子内众人行礼。
李殊慈的样貌在李家并非最好,只是肤白如瓷,眉目间顾盼神飞,尤其是一双眼睛明亮漆黑,凝眸时沉若黑海,流动间又仿佛含着波光云霞。眉如远山长飞入鬓,整个人带着三分李唯清的清隽,三分姚氏的淡雅,三分祖父李煜的英气。
李殊慈笑意盈盈的行到老夫人面前,老夫人眉目疏阔,一脸笑意,看着她连连点头,欣慰的笑道:“阿慈啊,过来!”
李殊慈紧挨着老夫人坐下,清脆地叫了声“祖母!”
老夫人拍拍李殊慈的手,朝侍立在一旁的连嬷嬷笑道:“这丫头自病了一场,何止是懂事了。”
周氏听了这话,颇有些不自在,在老夫人看来,这丫头顶撞了自己居然是懂事了!
连嬷嬷是祖母身边尽心的老人儿,最知道老夫人的心思,从前李殊慈成天里惹祸的时候,也照样疼的跟什么似的!笑答道:“五姑娘长大了呢!”
老夫人为人平和,心性坦荡,可子嗣上却不顺利,成婚第七个年头才生下嫡子,正是李殊慈的父亲李唯清。虽然沈姨奶奶在她前头生了庶长子,但她并不曾苛待过谁。
可惜,有些人,永远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而李唯清这一脉,加上老夫人,个顶个的善良宽厚。李殊慈想起过往种种心如刀绞,既然沈家想要将李府绑在一条船上,那么她就要想办法把这条船击穿!“如今我擦亮眼睛,清清楚楚的看着身边的这些魑魅魍魉,再想要暗地里作祟,还得问问我是否答应!”
众人散了,李殊慈留下陪老夫人解闷,“祖母,今日沈姨奶奶怎么会来找您,是不是嘉怡表姐的事?”
第7章 长姐殊乔
“你这妮子,倒是耳聪目明。”老夫人笑呵呵的拍拍她的手,“说来也怪,怡丫头入宫初选还好好的,回来却突然得了怪病,沈氏和那丫头感情好,她不放心回去看看也是常理。”
“啊!”李殊慈惊呼一声,“嘉怡表姐得了病?岂不是要耽误入宫了?
青鸽低垂的眼眸一动,似乎明白了李殊慈之前说的话。
“听说,怡丫头双眼发黄,身起红疮,已有几日了。沈尚书求请了御医来看,说是敏症,可那怡丫头从小到大从未对什么东西过敏,如今也只能碰碰运气了。这时候能保住性命才是正经。不入宫倒也好。”李殊慈惊诧于祖母说的“不入宫倒也好”话,却见老夫人神色间隐有几分疑虑,道:“你年纪还小,没见过当年的沈皇后,说起来……怡丫头倒是和这位沈皇后很是相像。”
李殊慈听了这话微愣,她怎么会不知道沈家曾出过一位皇后,只是却不知道还有这一出。心头一个念想飞闪而过,再细细一想,却又什么也想不到了。“听说沈皇后当年难产血崩而亡,一尸两命。”
“是啊……不仅一尸两命,陛下震怒,将凤鸣宫的宫人全部处死,真是一场杀孽啊……”
李殊慈心中冷笑,沈家的灵气兴许都被转移到了女人身上,上一世,她竟不知,沈家的女人是如何将李家一点点的蚕食,所剩无几,直至最后家破人亡。那么这一世,她就先来做这个恶人。
“嘉怡表姐若是此时入不了宫,便要入宫便要寻其他机会了。”沈嘉怡此时错过机会,也无法用她人替换,另谋时机也要过个一年半载,这样也给了李殊慈筹谋的时间。
李殊慈嘴角扯出一丝笑,沈嘉怡对重瓣扶桑过敏,这一点,恐怕连沈嘉怡自己的都不知道!
那一年花会,李殊慈为了讨好安阳长公主,特意将精心培育了很久的重瓣扶桑送给公主,当时的沈嘉怡已是生育了一双儿女的怡妃,见到此花便上前观看抚摸,谁知没到两天的功夫,沈嘉怡就起了满身的红疮,和如今的情形一模一样,差点送了性命。
沈渊知道这件事之后,第一次在李殊慈面前露出了深埋于心的兽性,那副狰狞疯狂的面孔直到现在也那么清晰可怖。
李殊慈心中自嘲,那时她还一度以为,沈渊是怕她出事,怪她莽撞。现在想想,自己究竟是有多傻?他分明是怕她坏了她的大事,沈嘉怡是沈家多么重要的一颗棋子!李殊慈在心中自嘲道:“那时的自己绝对是疯了!”
一连半月,沈洪时常出入李府,虽然资质不佳,但对父亲十分敬重,对待他人也一直彬彬有礼,按辈分算,也算是李唯清的外甥,李唯清对他便也很耐心,对沈洪中规中矩的指点一二。
转眼已是秋闱前夕,沈洪十分郑重的递了拜帖,不仅带了重礼前来拜谢李唯清,沈洪的父亲沈文贺携妻子连氏也一同前来,李唯清显然很意外,“怎么今天沈兄……”
沈文贺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恭敬行礼的沈洪,哈哈一笑道:“你我平日繁忙少有机会相聚谈笑,如今借着小辈的事情,饮酒畅谈一番岂不妙哉!”
李家和沈家几代姻亲,来往颇多,女眷也是时常走动的,自然要设下晚宴。李唯清爽快一笑:“沈兄说的及是!请!”
重活一世,李殊慈慢慢想通,有些事,躲着防着是无济于事的,不如主动上前。既然是圈套,那么她就狠狠踩一踩,谁能赢得这一步棋,还未可知。
连氏自然要来名寿堂拜见老夫人,李殊慈自然也是要见客的,还未进院,便见一位素裙美人蹁跹而来,那人行止间仿若云雾露霭,仿佛尘世之外的一缕青烟。素白的裙摆绣着银色花纹,远远看去似浮着一层隐隐流动的银光。只是她峨眉微蹙,不施粉黛,面目流露出一丝病态。
显然她也看到了李殊慈,罗帕掩唇,轻声道:“五妹妹……”
第8章 不可置信
那声音婉转优美,百转千回。好像春日的细雨,温温柔柔的洒在人心间。
可李殊慈听着这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头皮在一瞬间颤栗起来。李殊乔,她的大姐!那个弱如纤柳,泣如白莲的姐姐,那个颜如舜华,咏絮之才的姐姐,那个夺她夫君,杀她幼子的姐姐!
李殊慈心脏揪紧,一片冰寒,她可以承担一切痛苦,可她永远也忘不了阿禹小小的身体冰冷青紫的躺在自己面前,双目紧闭满脸惊骇无声无息的样子。
青鸽见李殊慈面上突然血色尽退,脚步僵硬的顿在当空,吓了一跳,疑惑的轻声唤道:“姑娘?”
李殊慈听到这一声,惊涛骇浪在心间退去,留下一片湿、软泥泞,一道道伤痕仿佛目眦欲裂的野兽般狰狞。
对,她现在还是李家的五姑娘,并不是那个任人宰割,被无情扼杀的沈夫人!她深吸一口气,抚平心绪,“我没事,只是一时有些头晕。”
掩住眼中寒芒,嘴角挑起笑意,唤道:“大姐姐。”
自她回来,还是第一次见到李殊乔。她依旧是一副病美人的娇态,并不常常出现在人前。今日出现,定然是为了那件事了!
连氏一见两个女孩子,双目一亮,十分热情的笑道:“哎哟,老祖宗,瞧您这孙女,小小年纪个个都如明珠一般夺目,长大了还了得!快来,过来让我看看!”
说着十分利落的褪下手上的青暖碧玉镯子,一手一个套在了她二人的手腕上。
世族女子以德为荣,不好以色示人。连氏上来就夸赞容貌,简直是粗俗无理至极。在座之人脸色都微微有些诧异。可一向及其在意李殊乔名声的周氏,却好似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二夫人吴氏一向和周氏不对盘,眼中露出嘲讽。
李殊慈看着众人脸色,暗笑,连氏自以为煮熟的鸭子飞不了,所以才会这般口无遮拦。
青鸽在李殊慈耳畔轻声说道:“姑娘,就是那个丫头,名叫沉香的。”
李殊慈顺着青鸽的眼神看到李殊乔身后站着的两个丫头,有一个削肩细腰,弯眉大眼的,目光灵动的打量着众人。
晚宴设在中庭花园中,声音在推杯换盏中逐渐热闹起来,宴过中旬,突然有道急促隐忍的惊叫声,众人一愣。
老夫人脸色一沉,刚要吩咐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看到李殊乔面色青白,脚步虚浮的走近众人眼前,面无人色地抬起头来,若不是有丫头搀扶着,几乎就要晕倒。
大夫人周氏若有若无的扫过连氏,皱起眉道:“乔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如此莽撞?”
李殊乔原本就纤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看着大夫人嗫嚅道:“三……三婶娘,她……她……”
李殊慈倏地站起身,急道:“我娘怎么了?!”
老夫人站了起来,指着李殊乔厉声道:“一点规矩都没有,还不快把话说清楚!”
李殊乔眼圈霎时红了,男客离得较远,在远处看到此情景便叫人过来询问。老夫人怕真有什么事不好传扬出去,便搪塞了两句。
老夫人等不及她说话,站起身就要往三房去,李殊慈忙上前搀住,回头吩咐道:“蓝心,你赶紧先回去看看怎么回事!雪心,你帮忙扶着大姐姐。”
周氏和连氏对视一眼,表情变得微妙起来,跟在老夫人后面快步朝三房走去。
花园离三房最近,片刻间便进了三房的院子,院子里熙熙攘攘挤满了丫头婆子,只见青雀守在一间厢房门口,头顶冷汗直流,狠命的垂着头。
李殊慈看这院子中的情形,眼中透出一丝阴冷。好个沈家,真是将他们李家当成砧板上的鱼肉了么!
院中的下人们一见主子们都来了。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说,可还是有几句话进了众人的耳朵,“三夫人和……表少爷……”
老夫人一个踉跄,李殊慈赶紧上前扶住,厉声呵斥道:“青雀,你去了哪里!母亲身体不适,我让你来看看,你这是在做什么!”
青雀吓得双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哭哭啼啼说了起来,“姑娘,不关奴婢的事,奴婢来的时候。夫人和表少爷就……”
老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重重的将拐杖敲在地上。“还不给我住口!”
“你说什么!”
连氏瞪大双眼,一个箭步冲上去,疯狂地往青雀的脸颊上抓过去,“你这个贱婢,胡说什么,我的洪儿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定是那个贱妇勾引我的洪儿!”
连氏一口便咬定是三夫人勾搭了自己的儿子,跪在老夫人跟前,哭嚎道:“老夫人,这可怎么办!我的洪儿还小,如此前途可就全毁了呀!”
连氏不断的大声哭喊,老夫人脸色变得难看,周氏朝身边的王嬷嬷使了个眼色,王嬷嬷悄声退了出去,朝男客饮宴的方向飞快走了。
李殊慈将这几人的作为看在眼里,嘴角挑起一丝冰冷的笑意。“青雀,你可是亲眼所见?”
第9章 必须得死
“我……我……”青雀支吾了两声,她刚被连氏抽的发懵,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其实她并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只是照沉香的话将泥人里面的白绢偷了出来,交给了她。紧接着就被人从后面打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她便在这门口被一群婆子叫醒,说三夫人和表少爷被人捉奸在床。让她在这守着,哪也不许去,若是这事别人撞见了,大家都难逃一死。
她才刚刚听出眉目,没想到一众人就朝这里走了过来。
“还有什么好问的!”连氏不依不饶,还要再说,只见李唯清和沈文贺皆是一脸阴沉往这里过来。
连氏上前一把拽住沈文贺的袖子,一脸失魂落魄,没命的哭喊念叨着:“老爷!老爷,我们的洪儿全毁了……那贱妇必须的死,必须得死!”
沈文贺看着一脸惊色的李唯清,怒道:“李兄,此事要作何解释!”
李唯清还在愣怔,一时间懵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纭娘怎么了?!”
老夫人上前一步道:“青雀这丫头得了失心疯了,满口胡言。定是看错了!”
这时李殊乔被丫头搀着,满眼通红,“祖母,您一定要注意身体,莫要气急了,三婶婶她……一定是有原由的!”
这话便是咬定了这事是真的,老夫人被她气了个倒仰,连氏却咬牙切齿的哭嚎道:“什么原由!如此恬不知耻,居然连外甥也……万死也难辞其咎!老夫人,今日你若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就撞死在门前,让大家看看这是什么天理!”
连氏正嚎的天昏地暗,只听一个温柔的女声道:“母亲?这里发生了何事?”
所有人都是一愣,转头看向来人,正是此时的众矢之的,原本应该在那间屋子里的“**”正被青鸽搀扶着,好端端的从另一侧过来,手里还牵着年幼的李岫。
李殊慈连忙上前:“母亲。”
姚氏惊讶的看着众人:“我方才不放心岫儿,便去看看。这是怎么了。”
周氏的心咚咚急跳了几声,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看了李殊乔一眼,李殊乔也是愣怔着。她明明让沉香……
连氏看见站在那里的姚氏,惊得目瞪口呆,她一时有些摸不清状况。她不是应该在那间屋子里吗?然后,他们才能展开余下的……
李殊慈看了一眼连氏,冷冷道:“把门打开!”
自然有粗使婆子赶紧上去,一把将门打开,屋内的情形映衬着各人的脸色,极其精彩,雪白的素色帐子中,沈洪还在昏睡,里侧的女子披散头发脸色潮红,瓷白的手臂伸展着,半卧半躺的伏在沈洪的胸膛上。居然是李殊乔身边的大丫头沉香!
沉香仿佛是被门的撞击声惊醒,嘤咛一声睁开眼,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粗壮的婆子强行裹了件衣服,拽着头发托下床按倒在地。
沉香长发凌乱,尖叫起来,被这一长串的举动吓蒙了。
李殊乔后退了几步,不可置信的道:“不可能!怎么会是沉香……”她让沉香给姚氏下了**,又将醉酒的沈洪送到了房间里。
李殊慈冷冷望着她:“大姐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倒是希望是谁?!”
李殊乔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五妹妹,我是说……沉香这丫头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李殊慈笑了,“哦?大姐姐的意思是这事情怪沈洪表哥喽?”
连氏知道陷害姚氏无望,深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已是口不择言,忙抢白道:“怎么能是洪儿的错,乔丫头,你是怎么管教下人的,竟叫她做出这种恬不知耻的事情!”
周氏一听,随即压不住一脸的怒色:“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女儿何时轮得到你来质问!你的儿子打着指点学问的旗号来人家勾搭人家丫头,简直是有辱斯文。”
连氏气急,却无言以驳,转而指着沉香道:“这丫头现在就应该拉出去杖毙!”
李殊慈适时地上前一步,一脸不忍道:“事关人命,不可轻率,若是沈洪表哥喜欢这丫头,向乔姐姐讨了便是。可若说是这丫头的错,唉……”
沉香听李殊慈长叹一口气,仿佛是在悲叹她必死的命运,浑身一颤,总算回过神来,不敢置信的看看自己,又看看沈洪,听明白了众人的话,虽然她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可若众人认定了她引诱沈洪,必是一死。她颤抖着声音道:“奴婢什么都没做……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第10章 菩萨心肠
李殊慈柔声问:“你说你什么也不知道,却为什么道这院子里来?你怎么又会……”
沉香看李殊乔和周氏没有一丝想要帮她说话的意思,她看着李殊慈哀怜的目光,咬牙道:“奴婢……奴婢听有人说洪少爷醉酒迷了路,找不见人,所以才帮着找一找,没想到在这里看到洪少爷,他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大姑娘的丫头,谁知我一句话没说完,他听见大姑娘三个字便喃喃着‘乔妹妹’,居然就……”
连氏面上几乎狰狞的指着沉香,气的说不出话来,“你!你休要乱咬人!你有什么证据!”
李殊慈听见证据二字不禁冷笑,果然,沉香听见证据这两个字,一下弹起身,朝一旁凌乱的衣物爬过去,翻出了一卷细细的白绢,抬眼心虚的看了看周氏,将那白绢递到了老夫人的面前。
本来沉香发现白绢上的写的内容根本不是计划之中的言辞,是不想拿出来的。没想到周氏和李殊乔会如此将她弃之不顾。她的命也是命!
青鸽上前接过,老夫人面色阴沉,打开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将那绢布摔在了连氏的脸上。
连氏何时这般没脸过,然而她此时急着看那绢布内容,急惶惶打开,上面赫然是沈洪写给李殊乔的书信!还有一些不耻之言。连氏瞪着眼睛不敢相信,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确是他儿子的笔迹无疑。
沈文贺一直按捺着没动,此时看连氏这般模样,额角隐隐跳动,一把拿过那绢布,看了内容之后,已是青筋暴跳,上前一把将昏睡的沈洪拽到地上狠狠踹了几脚:“逆子!逆子!”
李殊慈看着那条扭曲的白绢,那字她可是练习的很多遍的,保准连沈洪本人都认不出来。
李唯清看着这场闹剧,面色极为难看,他冷声道:“你儿辱我李家女,毁我发妻声誉!不知沈兄又如何对我李家交代!”
连氏还要再开口辩解,沈文贺脸涨成猪肝色,制止道:“休要再闹!”
转而对李唯清深躬到底,“看在你我两家的交情,还请李兄宽恕这个逆子……如今这逆子不省人事,改日定登门负荆请罪。妇人长舌,还望李兄谅解一二。”
李唯清哼的一声,一甩袖子转过身去,不肯答话。
沈文贺万分尴尬带着沈家众人灰溜溜的离开了李府。
此时周氏看着俯首在地上的沉香,说道:“将着贱婢拖下去乱棍打死!”
沉香浑身一颤,李殊慈抬手挡在沉香身前道:“大伯母,虽然大姐姐的闺誉有损,可与她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这丫头也是无辜受累,何苦为难她呢,不如就打发了送到庄子里吧。”
得到老夫人的首肯,周氏也不好说什么,沉香感激的看着李殊慈,被人带了下去。这事是瞒不住的,怪就怪沈家人做事太绝,根本没有给李家留一丝的后路,周围的丫头婆子神色各异。虽然老夫人下了噤口令,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而李殊慈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也因此被冠上了菩萨心肠的美名。
李殊慈自然不是菩萨心肠,她也不愿再有什么菩萨心肠。沉香的用处还大着呢。
李殊慈转头她冷冷的看着青雀:“青雀,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待你不薄,如今你做的事,我是再容不得你了!今日便将你发卖出去,好自为之罢!”
青雀脑子懵在那里,耳中嗡鸣,一生不吭地被粗使婆子拖了下去。
前世沈家得逞,不依不饶,说姚氏毁了沈洪的前程,李家也为此丢了大脸,李唯清和姚氏年少夫妻,鹣鲽情深,自然也是不信姚氏能做出这种事来的。
然而,是青雀,拿出了这一块绢布,上面赫然是姚氏写给沈洪的不耻之言。
事情闹得那般地步,压是压不住的,李煜震怒,姚氏唯有一死!
李唯清和李殊慈苦苦哀求,最后沈家人“好心”让步,同时也开出了条件,姚氏自此入尼庵,
不得再回李家,并且要将姚氏的幼子李岫过继到李家。
要么姚氏死,李家也身败名裂。要么便得答应沈家的要求。
沈家打的一手如意算盘,想要将李家和沈家绑到一条船上。小小的娃娃从此成了人质!
李唯清姿容俊秀,才华横溢,乃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担职太子少傅,虽无实权,却是真正的清贵。李唯清性情平淡,不争不抢不辩驳的性子十分得陛下的赏识。可从那以后李唯清做什么都要看沈家人的脸色。
而姚氏自从去了庵里便委顿病榻,几个月下来便只剩下半口气,这半口气也不过心中不甘强撑着罢了。
第11章 从来都恨
今日一出闹剧,众人都没了什么心情。
名寿堂,李殊乔跪在地上,苍白着面孔。
周氏坐在老夫人下首心疼不已,可碍于老夫人的面色却不敢开口。
老夫人今日对李殊乔失望透顶,她们虽不是她亲生,自问没有对不起他们一点。
茶盏啪地摔在李殊乔面前,飞溅的茶水溅了她一脸。从小到大,她父亲虽是庶出,可她从小也是众星捧月的长大,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她震惊的看着老夫人,眼中居然流露出一丝恨意。不过她很快低下头。哀哭道:“祖母,乔儿只是太害怕了……乔儿脑中一片空白,并不是故意在人前说三婶婶……乔儿知道错了,求祖母原谅……”
“回你的院子里去,日日抄写女则,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出你的院子!”
站在老夫人身后的李殊慈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李殊乔的眼神,原来李殊乔一直对大房是庶出有所不满,所从开始她就恨老夫人恨三房的人,才会一直想要置三房于死地。
李殊乔虽病弱,虚荣心却极强,李殊慈早已经领教过。
可她近日留意祖母的饮食,却并未发现异常,她们到底是如何做的手脚?
崇南多水,商业繁茂。
整个崇南就像一张网,以上京为中心,向外扩散开来,一条宽阔无比的运河贯穿整个崇南,无数的分支环绕着多数较大的都城。
“快走,快走!”
易南紧紧咬着牙关,低垂眼眸,站在十六人的队伍中间缓缓朝着装满货物的大船上走。这十六人皆是十四五岁的少女,不少人在小声的嘤嘤哭泣,易南双手被捆着,只能随着队伍被看守的人推推搡搡的往前走。
她的家人一夜之间全被人杀了,全是死人,满地的死人,冲鼻的血腥味,耳中充斥着呜咽和哀嚎!哥哥易北带着她一路从大夏逃到了崇南。谁知刚进了崇南的地界,便遇上一伙人,她和哥哥一路上早已是筋疲力竭,根本打不过他们,那伙人将哥哥打的半死,将她掳了去。
易南和几个年岁相仿姑娘被喂了一些软骨香,一同关在糊天黑地的屋子里不见天日,大约小半月,偶尔又会有几个姑娘被带进来。有人不断的哭泣,有人抱成一团缩在角落里。那些人一直蒙着脸,只给她们冷硬的馒头吃。又熬了几天,她们被赶上了货船。
中途换了几次船,换船的时候易南观察周围的地貌,都是有运河的大都城。若是普通的人牙子,只会将她们一个一个散卖给大都城里的牙子们接手,可是她们一行十几个人,这段时间一个都没有被带走过,易南有了不好的猜想。
崇南皇帝彻底解禁了海运后,大开海市,开始频繁的和周围各个海国进行贸易往来,易南心中冰凉,再英明勤政的君主,也绝不了处处钻营的小人,像她们这样十四五岁的中陆女子,在海外可是价值不菲。
从此以后,这些女子远离故土,沦为异族人的玩物。
易南动了动手腕,她们这一行人都是一些弱质女流,服用的软骨香并不多,若是吃多了,恐怕连路也走不了了。易南从小和父亲哥哥舞刀弄枪,力气不小,那点药粉也只是让她开始的时候有点四肢发软而已。
腕上的绳索是军中常用的太平结,简单结实,只要懂得,并不难解。这些人怕她们身上留下疤痕,并未绑的过紧,更不相信这些弱女子能有什么见识翻出什么浪来。
上了船,一众十六人挤在夹板边上,像等待发落的货物。
易南慢慢的后退,她必须抓紧,不然等掌船的人一声令下,她们可能在下船之前都会挤在一个小货仓里不见天日。
她宁肯一死,也决不能走上这条路。何况,他的哥哥现在一定在到处找她!拼上性命也要赌一把!
腕上的绳索已经脱落,趁人不注意,易南飞快的越过栏杆往水里翻了下去。她水性不错,下了水不敢上浮,奋力的往远处游去。
“啊!”有女子的尖叫声响起。
“有人落水了!”一片嘈杂声在耳边响起,“快追,别让她跑了!”
船上的人发现她跳水了,她使劲往水下沉,什么也听不见,只管游,拼命游……岸上的嘈杂声已经远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易南筋疲力尽的失去知觉。
易南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漆黑的老桥洞。桥洞下面只有一小块斜坡,她的腿甚至还泡在水里,不知道是什么水草长得老高将她的上半身遮掩住。斜坡上十分泥泞,沾了她满身满脸都是。
易南浑身酸痛无力,挣扎着从水里爬出来,紧靠在桥洞的墙壁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尽量不让别人看到自己。易南摸了摸脖子上系着的一小块白璧,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知道大哥现在到了哪里?”易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和易北约定,若不幸失散,便在上京回合。
第12章 搭救(一)
哒哒的马蹄踏在京郊的官道上,李殊慈掀起车帘,看了看天色,空中的云又厚重了不少,已经许多天没有这么凉爽的天气了,两旁的树木似乎都精神了许多。前面已经隐隐能看到大宝慈寺檐角上高高站着的瑞兽。
这就是她死去的地方。
可是李殊慈此时的心中没有一丝波动,死这个词,已经不能让她有丝毫的动容。
活着才重要。
“祖母”,李殊慈指着佛寺高高扬起的檐角,说道:“就要到了。”
“是啊,之前你病着,我也没什么心思出门,已有近两月没来了。这大宝慈寺繁盛鼎沸,大到皇亲贵胄,小到黎民百姓,凡事都喜欢到寺中来求一求。”老夫人一脸舒心的笑意,眼见心情十分的好。
李殊慈一脸促狭,笑道:“祖母再不来,这里的素斋都要惦记祖母了呢!”
“你这丫头,还要在此打趣我这可怜的老太太。若不是你们拦着我,何至于现在才能出得门来。”老夫人笑眯了眼,“这寺里的素斋美味清爽,最是消暑气。只可惜每月也就那么一回,难得的很。可人就是这样,越是难求便越是惦记。”
“祖母可莫要怪阿慈,天气燥热,动辄就是一身的汗。这佛寺远在京郊,您年岁大了,这种天气岂敢出门,万一中了暑气该如何是好。”李殊慈无奈,一众人拦着,才又忍了小半月,好容易赶上个大阴天,老夫人一大早便起身,也不怕下雨,任是谁也劝不住了,直嚷着一定要出门,若是下雨,便在寺里住一晚。
众人赶紧备上马车,急急忙忙准备好在寺里过夜的一应物什,婆子丫头护卫一大群人,李殊慈细心的嘱咐带上医婆,祖母年纪不小了,即便天气不热,可也得防着下雨不是!
言语间已到了寺门口,李殊慈扶着老夫人下了马车,万方大师在寺前迎候,老夫人十分高兴,“大师别来无恙。”
万方大师双手合十,唱了声佛,“老夫人也别来无恙。”亲自将李府将众人引到了后院女客休息的禅房。
老夫人只稍微歇息了片刻便坐不住了,李殊慈无奈笑道:“祖母,阿慈陪您去听听经吧。”
老夫人讶异的看了她一眼,笑眯眯地道:“怎么,看我在此坐不住,你却能在那里坐的住了?”
李殊慈知道老夫人是在打趣她,嗔笑道:“祖母就会笑话阿慈。”
李殊慈说着亲自将老夫人的衣裳整理一翻,扶着她出门听经去了。李殊慈从前是个顽皮性子,听经若是能听懂也罢,却偏偏一句都不懂,坐得住才怪了。
现在,她只要在老夫人一旁,盘腿静静一坐,宁心静气吐纳养息便可,佛经进了左耳,右耳冒不冒她也管不得了。这是大哥李屹曾经教她的养气功夫,长年练习,不仅体魄康健,耳聪目明,而且身轻如燕。以前她从不肯学,总是笑嘻嘻的说:“有爹爹娘亲护着我,有大哥保护我,我却学这作甚!”
现在,她要让自己强大起来,这已经成了习惯。李殊慈决定等大哥回来,怎么也要再缠着他教两手,即便不能成为高手,至少也不拖累别人。
易南已经在上京辗转了五六天,可是上京异常庞大,寻找易北也是毫无头绪,她眼看着前边那几辆青围子马车下来一群人进了寺门,便整理一下衣服走上前去。
易南将头发全部拢了起来,她年纪还不太大,一眼看去,到是个小公子的模样。此时门前有一位年纪不大的小和尚,易南双手合十道:“小师父,在下路过此地,身无分文,想在寺中叨扰几日,讨些斋饭,不知可否?”
那小僧见眼前的小公子,一身衣袍泥迹斑斑,头发也有些蓬乱,但文质彬彬谈吐不俗,猜想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便温声道:“施主请随我来吧。”
易南心里松了口气,还以为她此般蓬头垢面,不会放行呢。可是她哪里想到,崇南尚武,寺里的僧人常年吃斋念佛苦练功夫,高手哪会少,怎么会怕她一个还没长成的小孩呢。
易南自然是被引到外院男客的客房。平日里男客在此停留的甚少,因此也不见几个人。易南微微放松,询问了烧水的地方,准备将自己好好清理一番,她只有身上穿的这一件衣服,也只能先将自己清理干净再凑合凑合了。
第13章 搭救(二)
到了开斋的时辰,李殊慈同老夫人一起,去往女客专门布斋的饭堂。
大宝慈寺占地广阔,只殿堂便有十多处,再加上禅房客房等等就更不用说了。寺内殿宇宏伟**,林木众多,且有几棵参天的古木,绿荫蔽日,高大非常,伴着远远近近的唱经声。
正在此时,李殊慈便听见右方的大树上,枝叶哗哗的响动了几声。李殊慈的耳力灵敏,只感觉那并不是寻常的风吹树叶的声音,竟像是有人踩踏所发出的声响。她想了想,便和老夫人说道:“祖母,您先过去,我……”
老夫人见她一脸羞赧,以为她想如厕,便不多问,笑着点点头。
素罗陪着老夫人往前面去了,李殊慈示意青鸽跟着,往回走了几步,躲在那棵树对面的禅房侧面,偷偷的往外看去。
青鸽紧忙抬脚跟在李殊慈身后,疑惑道:“姑娘?”
李殊慈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并不答话。
易南刚才在客房才用巾布绞干头发,便听外面又有几个人到客房这边来,听脚步声大概有三四个人,只听其中一个人叫道:“大哥……”
还未说完便停了下来,应该是被另一个人打断了,果然听另一个人说道:“进去再说。”
易南听到这个声音瞳孔紧缩,浑身的寒毛都几乎立了起来。她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嗓子眼也干燥起来。那几个人进了房间之后半天也没有动静。易南渐渐冷静下来,四周看了看,好在她所在的这一小间厢房正好在一排厢房的拐角处,虽然不大,但是三面有窗。
易南打开侧面的一扇窗子小心的看了看,抬头看看那棵参天的古树,心道:“也只能这样了。”来不及把头发束起来,便跳出窗子从外面关好。手脚并用熟练的奋力往树上爬。
青鸽方才站在李殊慈身后,自然看到了她的动作。李殊慈身体微微前倾,紧紧盯着那颗树上,果然不一会,便见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女身着男装,衣服多处沾着泥水,散着一头青丝十分狼狈的从树冠上探出头往树下看了一眼,李殊慈吓了一跳赶紧躲好。她还以为有什么歹人,却原来不过是一个同她一般大小的少女,看似是在躲什么人。
李殊慈探出半个头又往树上看,眼睛瞪的溜圆惊讶的看着那个少女小心翼翼消无声息地顺着树干一点点的向下,似乎要到内院来。她还是头一回看见一个姑娘这样四肢大张的抱在树上,身手矫健轻盈的如猫儿一般,一弹一弹的往下跳。
易南这厢刚下了树,便听见有僧人来敲门,询问是否要去吃斋饭。易南暗叫不好,那几个人若是知道旁边厢房有人,这时又不在了,定会起疑心。果然那个男声道:“这位师父,寺中最近可有一位年少的公子来过?说罢形容了一下身量外貌。”
易南听见他这般询问,便知道他找的是哥哥,她平时里喜穿男装,想来这帮人也并不知道逃出来的是一男一女。他们只问一个人,定是在途中和哥哥照过面,一路追到上京来了。看来哥哥目前并没有生命危险。
僧人回答说:“上午倒是有一位年少的公子,不过并不像你形容的那般高。他就住在你隔壁房间,这时候没在,许是已经离开了。”
然后,易南便听见有房门打开的声音。
糟了!她的发巾!易南后背瞬间生出冷汗来。回头便猛地往李殊慈的方向奔了过来。
李殊慈刚刚见她站在树下愣了半晌,谁知她突然三步并作两步十分快速的跑过来,一时间没有准备,两人一照面,李殊慈吓得一下捂住胸口靠在了墙上,易南本来刚刚从树上下来,神经紧张,就有些脚软,经此一吓居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两人一时间都有些愣怔,易南刚刚一直是背对着李殊慈,李殊慈并没有看到她的样貌,此一番,正好看的清清楚楚。李殊慈见到易南这张脸还有那一双微微泛着灰色的眸子,心里狂跳了两下,怎么是她!
第14章 一身是戏
青鸽也吓得一张小脸煞白,反应过来便直接双手张开拦在了李殊慈的前面。李殊慈看着青鸽微微发抖却挡在她前面的身体,心中一暖,反倒冷静下来。
易南心里更是紧张,这位姑娘一看便是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若是她此时喊上一嗓子,自己绝对就跑不了了!她不敢有大动作,怕惊吓了这位小姐,也未起身一点点蹭着向后移动。
李殊慈见易南如此,便知道她心中的想法,示意青鸽退后,青鸽犹疑了一下,李殊慈朝她点点头,青鸽有瞄了一眼地上的易南,放下双臂,但还是隐隐挡着李殊慈。
李殊慈上前半步,微笑着询问道:“姑娘,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易南没想到这位娇滴滴的小姐胆子这么大。居然主动开口询问。易南为今之计求助这位小姐。忙站起身,施了一礼,道:“这位小姐,在下确实是遇到了一些麻烦,还请小姐为在下遮掩一二。”
李殊慈做出一副想帮忙又害怕的表情,易南有些着急了,朝大树那边望了一眼,道:“姑娘,在下不是坏人,只是有些苦衷不得如实相告,等避过风头,定然马上离开!”
李殊慈欲言又止了一番,说道:“那……那就委屈姑娘先扮作我的侍女吧,不过,姑娘可千万……”
易南不等李殊慈说完就赶紧保证,“在下保证避过此风头立刻就走,决不拖累姑娘!”
李殊慈点点头,“你跟我来!”说罢,带着易南朝自己的厢房走去。
青鸽拿出自己的衣服给易南穿上,担忧的看了看李殊慈,李殊慈微笑的冲她摇了摇头。好在易南个头跟青鸽差不了多少,衣裳倒也合适。
李殊慈看着样貌清秀的易南,笑笑道:“请问姑娘怎么称呼?”
易南愣了一下,抬眼看李殊慈,犹豫了一下回答:“叫我阿南便好。”
“在下李殊慈。”李殊慈一拱手,学着易南的口气。
易南见她模仿自己,只觉得李殊慈为人大方爽朗,并不似一般的闺阁小姐那般忸怩,当下有了几分好感,心下也有几分放松。
李殊慈道:“祖母还在斋堂等着我,我得赶紧过去,你若是单独留下,倒是不好说,凭的惹人怀疑,如今你身着女装,不如大大方方的与我去饭堂用斋如何?”
易南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可是……”她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又看看青鸽。
李殊慈知道她想说什么,目中露出一丝狡黠,道:“你放心吧,我自然会给祖母一个合理的解释。”
果然老夫人见老远见到李殊慈姗姗来迟,便朝她招手。见到她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姑娘,还穿着自家婢女的衣裳,有些奇怪,疑惑的看向李殊慈。
李殊慈一笑,并不急着解释,上前先搀了老夫人坐下,才不急不缓的说道:“祖母,这位姑娘……”
她看了看青鸽,继续说:“青鸽这丫头,跟了我这么多年,居然还这么见外,这点事情都不敢与我说,真是该打!”
说罢,嗔怪的看了一眼青鸽,青鸽脸顿时红了,低下头诺诺的,一副感激涕零又不好意思的神情。
李殊慈心中一乐,这青鸽到底聪明,一下便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
旁边易南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听李殊慈的清爽淡然声音缓缓说道:“祖母,青鸽的父亲进府前家中糟难,是这位姑娘的家人所救。本是书香门第,奈何家道中落,家人也没了,和哥哥带着信物千里迢迢的到上京来寻伯父,没想到中途和哥哥失散……”
李殊慈说到这,看了一眼易南,易南果然一愣,她心里愈发肯定,她就是那人。
李殊慈一脸不忍:“这位姑娘来上京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也是好心有好报,虽然没能找到亲人,辗转多日,却意外遇见了青鸽,得以相认。”
说罢,便朝着青鸽嗔道:“青鸽,你我主仆一场,相伴多年,你却还将我当做外人吗?你若想要接济恩人,何须要偷偷拿出自己那点子家底。还偷偷的来这里见面,你这不是寒碜我嘛!”
青鸽手足无措,脸更红了,也不知道是憋的还是因为撒谎,“青鸽怕姑娘为难……青鸽知错了……”
易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这主仆俩也太会演了!
老夫人此时听明白了,笑道:“这丫头向来憨实牢靠,没什么花花肠子,你也别怪她。”然后转向易南问道:“姑娘可有什么打算?”
易南支吾的两声,窘迫道:“多谢老夫人关怀,阿南如今孤身一人,并不知作何打算?”
老夫人听她说话谦恭有礼,竟像是读过书的样子,便放心了几分,当下说道:“既然没有打算,你若是不嫌弃,不如就和青鸽一起,先跟着阿慈吧。借住于此也不是长久之计。你一个姑娘家,流落在外也不安全。若是以后有了你哥哥的消息,另有去处,在做别的打算也不迟。”
第15章 妇人言
易南没想到这位老夫人这般慈善,一番话完全是为了她着想,当下有几分感动。看了看李殊慈,见李殊慈面上微微笑着,神色带着赞同。斟酌一番道:“阿南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嫌弃?如此便如老夫人所说,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说罢,跪下规规矩矩的给老夫人磕了个头。
老夫人面容舒然笑着满意的点点头。
寺里也不分什么尊卑,众生平等,几人话闭坐下用斋,易南的吃相很好,吃的飞快却不失优雅。李殊慈眼睛里透着笑意。
此时听一旁的桌子有人在小声说话,贫苦人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家长里短是常事。
只见一个妇人一双细长的吊眼,眼下坠着几颗灰斑,身穿短襟儿素色粗布上衣,下身一幅素色粗麻裙子,鸭青色旧褙子。眉飞色舞地说道:“你听说了没有,柳子巷野猫子家快死绝了!”
坐在她旁边的妇人,整个人圆滚滚的,五官几乎都陷进了肉里。声音也憨憨实实像裹了层肉一般,“倒是隐约听说野猫子的妹子被他爹给卖了,还卖给了黄商户家的赖头儿子,具体却不知……”
吊眼儿妇人左手放下碗,连连在大腿上拍着:“真真是造孽哟!”
吊眼儿妇人口气虽然惋惜,脸上的表情却是另外一回事儿,“那小姑娘今年才十二岁!野猫子的老娘哭天抢地,也没什么法儿了,那黄商户可是一家子的泼皮无赖!谁敢跟他硬杠!野猫子出去跑活儿不在家,他老子又是个孬种!怕死的很,欠了一屁股赌债,只好拿闺女抵了!”
那吊眼儿妇人说完瞅了滚圆的妇人半晌,就等她给个答应,滚圆的妇人愣愣的听着,仿佛反应极慢,半天才说了一句:“真是造孽……”
那吊眼儿妇人得到了回应满意的点点头,又说:“就是这话儿!后头还有呢!那小姑娘一时受不住,竟然自己抹了脖子了。也是个烈的!搁别人那儿,都摸不起那刀子来!”
她喝了口茶水,咂咂嘴,接着说道:“她老娘眼见就疯了,紧跟着也撞墙死了!等野猫子几天之后回来,老娘妹子都已经埋了!野猫子在老娘妹子的坟头整整跪了三天,后来就没了踪影!隔天他老子就吊在了房梁上死了!可惜了,那野猫子倒是能干,人又机灵,这回受了这般打击,也不知以后会如何喽!”还叹息似的将尾音儿拖的老长。
圆滚妇人听完一脸惊骇,一副极害怕的样子,仿佛那冤鬼就站在她面前一般。连声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李殊慈耳力好得很,将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这斋菜竟有些难以下咽了。没想到易南也放下了筷子,一脸悲戚含着几分怒色。李殊慈知道她也听见了,看易南的神色,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家子的惨事,恐怕还联想到了她自己罢!
李殊慈叹了口气,人生就是如此,你有你的悲惨,我有我的不如意。
可野猫子这事到这就能完了?黄商户发现那小闺女一家子居然都死了,野猫子也不知所踪,愤怒之余定然害怕野猫子会来找他报仇。必会反咬一口,状告野猫子杀人行凶。
李殊慈看着易南一脸沉默,眼神闪烁,忽然有了个想法。
天上虽然还阴着,云却散了不少,没有来时那么厚重了。下午便和老夫人准备回去,阿南仿佛已经从刚才听到的事情中缓过劲儿来,一直围着李殊慈转悠,一脸的有话要说,李殊慈无奈的看着她,“阿南,青鸽是自己人,你若有话便说吧。”
李殊慈心中有数似的,笑盈盈地等着她发问。
阿南听她这般说,吐了口气,问道:“你,你怎知我和大哥失散……”
李殊慈心里好笑,这易南还是这么实心眼,这么容易就被诈出来了,这么个人能独自跑这么老远还安然无事真是好运气!她佯装一脸惊讶:“你真的有一个哥哥与你失散了?!我不过是为了力求真实才那般说的。”
易南听李殊慈如此说顿时瞪圆了眼珠子,又要往下掉。然后又窘迫道:“原来是这样啊……”
李殊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调侃道:“怎么,难不成你以为我会算命?好吧,那我就来算算,你叫阿南,你哥哥难不成是叫做阿北的?”
易南若是眼珠子多,绝对已经掉了一地了。
易南愣愣的挠挠头,算了,自己都跟着她了,还不知要多久。况且,如实寻找哥哥也得求她帮忙,便如实说了。“我姓易名南,我哥哥姓易名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