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夜探寒尸
一场深重的秋雨过后,一道绚烂彩虹跃然天上。木云在山里苦守了两天两夜,才守到乌烛子花开于月夜。
乌烛子紫褐薄叶,披针形,花梗短,花冠白色,花丝细长,花盘密生绒毛。木云小心的将花丝取下,研磨入药。
李殊慈听说了,也紧忙看来情形如何,赫连韬服了木云调制的解毒丸,脸色眼见的就好了不少。
木山和木云自小习武,自受得住,贺全却吸着两管鼻涕,显见是受了风寒。“这两天总算没白守着,再晚一天,世子这尊贵的小命可就难保了。”
“活了就好说,省着咱们有口说不清。”木山相较于青鸽还要沉默许多,能说出这么长一句话来,显然是对那天赫连韬被他凿了一下脑袋,装晕的事耿耿于怀。
木云端了碗刚熬出来的汤药递给贺全,又倒了两碗姜汤和木山分喝了,问向九:“堂堂的世子殿下丢了好几天,就没人找找?”
向九好不容易熬到几人回来,正困顿着,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都是有热闹不怕翻天的主。“怎么没人找,听说她那妹妹将五更巷都翻了个底朝天!我就没见过这么泼辣的小娘子!嘿,这可不正应了那句浑话!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李殊慈道:“将军夫人没得早,赫连韬明里又是个不管事的,偌大的将军府只有赫连瑜一个女孩子撑着,想想也知道不是软弱可欺的。赫连瑜从小习武,高低不输男子。大闹五更巷,怕是明里的动作。暗地里,只怕……”
李殊慈没有继续说下去,大家都明白。
“我叫人去打听,你猜怎么说?”贺全总算是把一碗苦药灌进了嗓子眼,呲牙咧嘴道。
“说咱们这位世子殿下,风流是风流,不知给多少美人带过梨花冠儿,扛回家暖被窝的却是没有。也从不在外留宿,不拘多少时辰,也总要回自家府上入眠。与那青玉楼的雪倩姑娘和浮世楼的出尘姑娘最是亲近,整日里扎在红香暖玉里,也多是品芳手谈,没什么花里胡哨的事儿。”
“这人啊,还真是不能道听途说,真人摆在眼前,才知道什么该信。”贺全剥着个石榴,一粒粒吐的飞快,强压下嘴里的药味。
过了小半日,赫连韬终于醒来,面色萎靡,睁眼认清了人,便吵着:“快!爷……饿了!”
众人一哄而散,这人!
还是青鸽好脾气的下厨熬了清粥,赫连韬足足吃了两碗才舒心的吐了口气,终于有空冲众人道了声谢。
扫了眼屋里盯着他的各色人士,心中腹诽这个丫头不好好在院子里绣花,养着这么些个打手是什么意思,面上不露声色,舔着脸对李殊慈道:“是我大意了。本以为已经甩掉了那些人,上你的马车只是顺势而为,没想到,连累了你。”
李殊慈冷笑道:“世子知道就好。”
赫连韬脸色渐好:“李姑娘若是有什么事需在下帮忙,在下定不遗余力。”
“若是可以,我倒是希望以后不要和世子再有什么瓜葛才好。”
任赫连韬脸皮再厚,也有些挂不住。讪笑两声,“可否帮在下给家妹送个口信?”
“方才你服了解药,我便让人去了。”李殊慈又问,“世子既然……身边定人也有高人护佑,怎么?”
赫连韬越发觉得这丫头通透非常,竟然已经想到了极深处,怪不得总是急于与他撇清关系,“当时被一些人缠住了。想必这次他们做了万全的准备。”
“世子中的这个毒,名为冰灯鬼,极是罕见。崇南只怕也没几个人能知道这个。世子心中应当有数。”李殊慈顿了顿,“听说世子领了司直一职,我想带人看看上京那三起血案的死者尸首,不知可否?”
赫连韬一愣,他都已经忘了,自己是领了个闲职的,一般的案子府衙就可了结,但像这样的命案,就须由大理寺府丞亲审,遇上案情复杂需要反复调查的时候,便是由司直负责调查案情,之后再上承给府丞。想了想道:“这自然没什么问题,我倒是也很好奇,那三人的死因。不过李姑娘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有兴趣,你……不害怕?”
赫连韬并没有可以隐瞒刺杀就是针对他而为之,李殊慈其实心中已经确定这几起命案和赫连韬应该没什么关系,只是她得想个法子,消除赫连韬心中的疑虑。“溧阳夫人……你可记得?”
赫连韬一阵愣怔,“溧阳夫人……你说的是先帝钦点的那个女法正?那个断案如神的刑部侍郎卢典正的女儿?”
李殊慈笑笑:“正是。”
李殊慈难得对赫连韬露出笑脸,她一身装扮极是素淡,越发衬得漆如墨斗的眸子中光华潋滟,如星如海,赫连韬不禁看的有些愣怔,只听李殊慈继续道:“溧阳夫人乃惊世奇才,据说当年卢典正担任刑部侍郎的时候,许多疑案都是她替卢大人点破的,先帝曾亲口嘉许,为她亲设法正一职。”
赫连韬从李殊慈的眸子里回过神来,道:“难道你是想效仿溧阳夫人做名女法正?”
李殊慈笑道:“只是仰慕溧阳夫人才华,也对这些案情感兴趣罢了,不敢奢望如她一般留下倾世美名。”
赫连韬感兴趣道:“只是你一位深闺小姐,又不能常在外抛头露面,此时并比不得溧阳夫人的时候了。”
李殊慈道:“这我自然知道,也并不是想像溧阳夫人一般芳名流世,只是想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再说,为什么女儿家就要躲在后院等着嫁人生子?人若是不能活的自在洒脱,无论怎么循规蹈矩也不过行尸走肉罢了。”
赫连韬醒来之后,发现身处一处私宅,这宅子自不必说,自然是李殊慈在外置办的,一个后宅弱女,不仅在外私置宅院,身边的丫头护从也都不简单。他对李殊慈满肚子的好奇,却不好再发问,点点头答应道:“小事一桩。”
李殊慈观察赫连韬面上的神色,知道他不可能完全打消心中的疑虑,可此时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微微一笑道,“那就多谢世子帮忙了。”
夜深人静,天上月儿只露出半张脸,府刑司围墙外头,隐隐约约站了几个人。
李殊慈猜的没错,那几具尸体果然没和一般尸体一起放在义庄,而是专门停在了府刑司里专设的重案停尸房中。
木云跟在李殊慈身后,一脸兴奋。大半夜来看尸体这种事,也就她家姑娘能干得出来,向九道:“你就不害怕?”
李殊慈斜了一眼非穿着一身白衣来的向九,恶狠狠道:“你穿的这般显眼,诈尸也是先抓了你去。”
向九被她说的一阵恶寒,揪着前襟翻了个白眼道:“你懂什么,我可是个有气质的杀手,怎么能和你们一样。那个催命的鬼怎么还不来?”
话音刚落,便见到两个身影从巷口飞掠而来。赫连韬见到三人,古怪的看了一眼白袍的向九,冲李殊慈摊手道:“不好意思来晚了,舍妹非要跟着。”
一旁同样穿着紧身夜行衣的人影一晃,站到赫连韬前面,拉下脸上覆着的面巾,月光下隐约看见一张和赫连韬有五六分相像的面庞,是个英姿飒爽的美人。扫视一圈,笑意盈盈的朝李殊慈拱拱手,“在下慕名而来。”
李殊慈心里好笑,不怕事的人都聚堆儿了!她也有样学样的朝赫连瑜拱手道:“幸会。”
两人曾在花会上见过一面,对彼此的印象都不错。又听说自家大哥和她这一场渊源,顿时跳着脚要跟着一起来,此时见了面,她眼中眼中亮晶晶的,一掌拍在李殊慈肩膀上,“果然是同道中人!”
李殊慈没防备,被她一掌拍的后仰,幸好木云在后边扶了一把。
赫连韬脸一黑,无语道:“李姑娘不会武功!”
赫连瑜不好意思笑道:“抱歉抱歉!”
停尸房位于府刑司西南角的角落最偏僻处,此处毕竟异于平常,有专门一条小巷子直通停尸房,沿着巷子往里走,远远就看见大门上挂着四个明亮的大白灯笼,上书一个奠子,发出惨白的光。
木云打了一个哆嗦,李殊慈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到还好些。停尸房的木门比正常的角门大,应该是为了抬尸体方便些,向九上前轻轻推了一把,轻声道:“锁着。”
赫连瑜上前看了看,拔下头上的细簪子,透过老旧粗糙的木门缝隙,轻轻的拨动门闩
,门闩缓缓的朝一边滑去,几人齐齐朝她竖起大拇指,先后走了进去。
守夜两个衙役本来就打着瞌睡,被木云的药粉毫不费力的放倒。停尸房的院子里除了格外的寂静什么也没有,连根枯黄败落的草也看不见,只是靠西边一侧有一排三间比正常的要低矮一些房子。门口挂了和方才一式一样的惨白灯笼,只是这回的灯笼上,各贴着几张明黄的符咒。
向九和赫连韬胆子大,趁着朦胧的光线,从窗子往里面看,赫连韬走过来跟李殊慈道:“头一间什么也没有,第二间放了一具尸体,第三间放了三具,应该就是这间了。”
第47章 天字号太岁
天压云低,朦胧的月光照射进窗内蒙着白布的尸体上,好似弥漫着一层雾气。
向九推了推第三间房的窗,窗户吱呀一声打开,在暗夜中格外突兀,赫连瑜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拽了一下李殊慈的袖子,李殊慈心里虽然也有点害怕,仍安慰的拍拍赫连瑜的手背。
向九一跃而入,几人紧随其后。三具尸体整整齐齐的摆放在木头支起的板床上,从头到脚蒙着白布。马上就要入冬,天气渐冷,冷风吹近窗子,几人的后脖颈一阵发凉,木云抬头见到灯笼投在地上摇晃的影子,也没了先前的兴奋劲,对向九小声催促道:“快看,快看,看完了咱们就赶紧走。这黑灯瞎火的,也太渗人了些。”
赫连韬从怀中掏出两只蜡烛点亮,蜡烛燃烧的烟雾在亮光下舞动缠绕,忽长忽短,忽高忽低,扭动着形状诡异的影子。
向九轻轻揭开第一具尸体身上蒙着的白布,三个女孩子同时向后退了一步,又壮着胆子往尸体脸上看去。这是一具年轻的女尸,看来是那位新寡的妇人。妇人弯眉高鼻,下巴玲珑尖巧。若不是皮肤呈青白色,就跟睡着了一样。
从头往下看,赫连瑜口中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只见少妇修长的小腿下面,血肉模糊,居然被人齐齐剁去了双脚伤口参差不齐,仿佛是一点点剁烂一般。
赫连韬双手带上针脚做工都及其细密的皮制护手,仔细查看尸体其他各处有无外伤痕迹,木云犹豫了一下,缓缓上前,不知在哪摸出寸长的细针,小心翼翼的在少妇的脖颈处刺了进去,片刻拨出,放在盛有白色粉末的绢布上。
第二具尸体是一个中年男子,身长七尺3寸,身体肥胖,方额阔口,眼袋和面上的肌肉松松的下垂,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拖沓在模板上面粉袋子,正是上京有名的王善人。
第三具尸体便是那个农户老妇,全身的皮肤皱巴巴的挂在骨头架子上,满是皱纹的身体,由于被抽干了全身血液,更加显得老而干瘪。
赫连韬轻声说:“三具尸体无一例外被砍去了双脚,手腕上有很深的勒痕。并无其他伤痕。”
木云手中捏着毫毛般的细针肯定到:“这三人没有中毒的迹象。”
“若是被人捉住,至少会挣扎,可这三个人怎么会连一点擦伤也没有?”赫连瑜疑惑道。
李殊慈忍住胃里翻腾的恶心,道:“看情形是被人捆住双手吊在空中,剧烈挣扎时被人砍掉双脚,以至血液狂喷而出,流的十分干净。双脚伤口倒像是砍了多次才砍掉。要么是钝刀子,要么便是执刀人,力气不大。”
赫连韬赞许的点点头,赫连瑜问道:“三人都是死在自己家中,若是这样,难免不被人发现,凶手是怎么做到的?”
“咱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药效一过,巡夜的衙役就要醒了。”木云提醒道。
几人把白布重新蒙好,将周围仔细检查了一遍,恢复原样,小心的从窗子跳了出去。正要出去,停尸房大门的门闩发出一丝轻微的响动,几人一惊,互相看了一眼,默契的缓步向后退去,进了那间没有摆放尸体的屋子,屋里只有两个三层的木架,上面零星摆着几个小小的黑色坛子,坛身上各沾着白色的纸片,写的都是人名,应该是无人认领的尸体,焚烧后的留下骨灰。还没来得及处理。
几人贴着墙站在两排架子后面,向九往后面挤了挤,木云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谁让你穿了一身白袍!
任几个人胆子再大,这个时候也不免有点紧张,赫连瑜小声道:“这个时候会是谁?”
这时,一股浓烈的香味飘进了屋子,几人连忙掩住口鼻,不一会,香味缓缓散去。木云轻声说道:“只是劣质迷香。”
看来有人打算用迷香将巡夜的衙役迷倒。
漆黑的院子中闪过一丝光亮,那光亮越靠越近,一道长长的影子投射到地上,在窗前停顿片刻,又朝旁边的停尸间移动而去。
不一会,便听见停放三人的那间窗发出摩擦的声音。然后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说话声。
“姐姐,我来看你了。”
开始,女子的声音婉转哀戚,谁知嘤嘤哭了两声,竟然发出了压抑的轻笑声,听得李殊慈毛骨悚然。
只听那女子絮絮的说道:“姐姐,你和这个人面兽心的王平之狼狈为奸!既嫁给了陈公子,却为什么又将他害死……呵……现在,你们全死了……死了好,死了真好!”
女子声如珠落玉盘,十分动听,可这几句话却冷如冰窟。
几人悄声从窗户往里面望去,只见一个身量纤细女子,手中捏着一根白色的蜡烛,蜡烛的亮光虽暗,依然能看清她峨眉入鬓,眸如秋水,一身大红吉服,手臂上挽了一条金色的披帛,披帛长长的随裙摆拖到地上,唇瓣上涂着极鲜艳的红色,在黑夜中如同刚饮过鲜血一般。
她弯腰拾起地上的篮子,从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坛子,和方才几人看到的那些坛子一般无二,只听她说道:“你们是死了,可活着的人却要继续受罪!凭什么!”
说着,又从篮子中拿出三支细长的尖锥和一把小巧的铁锤,声音愈发凄厉,“活该你们不得好死!我定要让你们永世不得超生,生生世世都做猪做狗!”
女子将骨灰坛放在一旁,用手轻轻抚摸了几下,变脸一般,又欢快的笑起来,柔声说道:“陈公子,你好好看着,这些人我一个都不会让她们好过,等咱们到了下面,成了亲,再好好的折磨他们!你说好不好?”
她咯咯笑个不停,仿佛想到了什么很开心的事,直笑弯了腰,走到三具尸体的头顶,伸出雪白的手腕,用尖锥猛地一划,手腕处的鲜血顿时涌出,淋在三支尖锥上。
一边将尖锥抵在年轻妇人的头顶,一边说道:“姐姐,这是镇魂钉!别怕,不疼的……你从小就心机深沉,面善心恶。我却当你真心对我,呵……我和陈公子指腹为婚,青梅竹马,你对他倾慕已久,从中作梗,害我被王平之污了身子,自己嫁给了陈公子。可惜,日久见人心,你心性毒辣,露出了本性,陈公子渐渐对你疏远。那几个被你折磨死的小丫头应该也在地下等着你呢。到时候可就热闹了。”
红衣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将尖锥钉进妇人的头颅,一下一下叮当作响,“你可还记得那个手臂被你扎烂的春桃?陈公子对你渐行渐远,你愈发丧心病狂折磨身边的丫头。春桃拼死逃出来找我,跟我说了实话。若不是这样,我还不知原来这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
“我残花败柳之身,名义上被父亲送到王婆子家里闭风头,实际上却是让我自生自灭。王婆子只是明里老实,料定家里不会再接我回去,纵容她那傻儿子对我动手动脚。我知道了真相,却没人为我做主。姐姐!我的好姐姐,你可知道我受了多少苦!”
“当我得知陈公子死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不能就这样活着!我要报仇!我要让你们一个个都付出代价!”
几人在外面站着,听着女子言语中道出原委,心中震惊不已。眼见她愈发狰狞,三跟长长的尖锥分别没入三具尸体的头颅,红衣女子在三具尸体的耳朵,鼻子里塞了稻草,嘴巴里填了麻核,咯咯笑道:“好了,这样一来,你们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到了下面也不得安生。”
女子复又抱起小小的骨灰坛子,温柔一笑,“陈公子,你在下面等等我,千万别走远了。”
说罢,将一罐油洒在了三具尸体身上,窗外站着的几人一惊,已是来不及阻止,女子打翻蜡烛,火势瞬间弥漫开来。赫连韬身形一动,向九紧随其后,那女子听见动静一惊,赫连韬喊道:“快走!”
女子躲避赫连韬的拉扯,紧紧的抱着怀中的骨灰坛子,喊道:“不。我不走,我不走!”
向九劈手一个手刀,将女子打晕扛了出去。
火势奇大,三个女孩子不能再留,趁着官府还没来人,赶紧出了巷子,上了马车往西城去,赫连韬和向九将巡夜的两个衙役唤醒,扶着女子出了巷子。
停尸房的大火少了近两个时辰,官府出动数十名官兵才将大火扑灭。幸好府刑司位置偏僻,周边并没有多少住户,损失不大。只是火势太猛,里面的尸体已经全部烧成了灰烬。
余府丞余光撇着站立在一旁的赫连韬,听说郡主这几天都快将上京翻了个底朝天,他怎么在这?心里琢磨着,问还是不问?这位的脾气可不太好,又是这上京的天字号太岁,可不问他又能问谁?停尸房莫名其妙起了火,尸体也被烧了,他总得和上面交代不是!
没想到赫连韬瞧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好脾气地道:“余府丞可是有话要说?”
第48章 暗自风光
向九可没兴趣和什么世子暴露在人前,早在衙役们赶来之前溜之大吉,回半边楼编书去了。他已经被这红衣女子幽怨和神经深深的折服,这一出大戏定能博得一个铺天盖地的热闹。
余府丞抬头看了看赫连韬的脸色。想着案发现场只有他这么一个活物可以问问实情,硬着头皮小心翼翼的道:“不知世子殿下怎么……”
“哦……是这样,本世子身上既担着大理寺司直一职,自然要不遗余力,时时留意着上京的大事小情。那天偶然撞见这个女子。”赫连韬也不管余府丞问什么,现将自己的英明和负责夸耀一番,然后指着地上昏迷的红衣女子道:“瞧见她鬼鬼祟祟不同寻常。想起上京进来的三条命案,便起了疑心。于是……”
赫连韬将红衣女子口中说的话串联起来,讲的十分详细,甚至将李殊慈推测的杀人手法也编了进去,若是向九在这,也要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声好口才!余府丞听得目瞪口呆,冷汗直冒。将信将疑的问道:“此女就是凶手?!”
赫连韬严肃道:“本世子是何人?难道会拿这事骗你?”
“不敢不敢!”余府丞连忙躬身道:“下官这将人带回去好好审问!”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伴着呜咽的寒风漫天飞洒,让人毫无防备。转眼停尸房事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竟然还余热犹存。
李殊慈没打算在这件事上露头,自然一切原委都由赫连韬担着,上京头**包金裹银的世子殿下,居然破了件迷宗大案,简直是……怎么形容呢?就是不敢相信!再加上向九一张巧嘴的有意渲染,原来这位世子的放任自流其实是不拘一格,不羁荒唐其实是真名士自风流!
赫连韬的名声一夜之间掉了个儿。
连青鸽都感叹了一句: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倒不是向九故意去说赫连韬的好话,最主要的原因是,除了他之外的人,剩余的四个人当中,包括他自己,没一个适合在街头巷尾露这个脸的。向九深感遗憾,也只好勉为其难让赫连韬得了这个彩头。
事发隔天,向九便在半边楼门前挂起了一张两尺长的大布告,黄底黑字极其吸人眼球。布告的明晃晃的写着:红衣女子连杀三人,为情?为仇?还是另有图谋?
这一句极其劲爆露骨的言辞,直接让隔壁的巷子,隔壁的隔壁巷子等等无数人心中鼎沸,总之凡是来过半边楼,听过向九说书的客人,都自动变成了传播扩散的活告示。甚至五更巷所有姑娘的恩客都听说了这件事。
半边楼自打开张的那天起,便别具一格。掌柜的喜爱说书,听客若愿意捧场给上三五银子也好,没钱捧个热闹也好,对于这位年轻的掌柜来说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两个字:乐呵!半边楼并不豪华,也不高雅,只是无论何时都是前尘不染,干干净净。一来二去,不拘文人士子,贩夫走卒,只要到了半边楼,都能大大方方往四方桌前一坐,品品茶,听听书,热热闹闹的消磨消磨时光。
当然也有看不过眼的同行来闹事的,却总在当天夜里被人吊在屋顶上,泼了一身的骚臭屎尿。有个两三回,众人便猜测,半边楼原来是有靠山的,定是一位大隐隐于市的高人,不然,怎么半边楼不图势不图财,就竖在这么个犄角旮旯里边暗自风光呢!
总之,结果就是,无论谁到了半边楼,都是遵着半边楼的规矩。久而久之,半边楼成了一个不翘毛,不戗刺,轻松自在,是个唯一能完全放松身心讨一个乐呵的地方。
今日,向九依然被客人捧得高高的。非要听他讲一段不可。说书讲究的是虚虚实实,一个本就曲折离奇的故事,经他渲染编排之后,情节变得更加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向九在说书的时候脾气好得很,只要有人愿意听,他绝不推脱。只见向九手中的折扇缓缓展开,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扇面上‘乐呵’两个字现于人前,惊堂木拿在手中,啪的一声落在专门设置的细条桌上,楼里的气氛一瞬间从极闹变成了极静。
“话说,丫头春桃从那恶妇的手中挣扎逃脱,到了红姑娘这里,红姑娘得知真相犹如五雷轰顶,原来她深陷此般境地都是恶姐亲手设计……陈公子发现恶妇不轨之心,被谋财害命……王平之面善心恶,背地里不知做了多少腌事……”
“原来,他早便盯上了红姑娘,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下手,这事被心机深沉的恶姐知晓……”
今日向九仍然穿着最喜爱的白袍,头发上只横插了一根木头簪子,身上并无半点坠饰。却愈发衬得他有种翩然降世之感。红衣女子被他称为红姑娘,听客们自然而然的默认了这个称呼,向九讲完王平之和红姑娘的姐姐狼狈为奸,陷害红姑娘的一段,端起白瓷杯轻啜一口。
听客们趁此空隙纷纷议论。
“连自己的亲妹妹也能下得了手!”
“没想到上京有名的王大善人居然是这种人,背后和人做出如此勾当!真是畜生不如!”
“可惜一对两小无猜的有情人!”
……
向九悠悠的长出一口气,“红姑娘知晓亲爹将她扔在王婆子家自生自灭,即便知晓了真相,却也不会为她这残败女儿伸冤,红姑娘苦于无力回天,就在此时……”
众人屏息,等待向九将余下的话吐出口。
“王婆子回来见到春桃,暗叫不好!”向九惊堂木一拍。听客望着向九的眼神满是紧张之色。
“王婆子抄起棍棒朝春桃打去,春桃已是惊弓之鸟,本想找红姑娘密谋报仇之事,此时见红姑娘懦弱不堪,狠心便撇下她逃了出去。红姑娘自从到了王婆子家里便被软禁起来,被王婆子动辄打骂,还纵容傻儿子欺辱她。“
“王婆子有此等心思,不敢让连街坊邻居知道,谁也也不知道红姑娘的面目和来历,也正因为如此,王婆子死后,并无人知道凶手是何人。她的傻儿子流落街头,变成了任人欺辱的乞丐,谁能说这不是报应?”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向九满意的继续说道。
“此时知晓真相的红姑娘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见到王婆子,心中恶气已然膨胀到极限!使出全身的力气将王婆子推倒在地。王婆子年纪毕竟不小,竟然昏厥过去。红姑娘一不做二不休,发狠将王婆子用粗麻绳困住双手,吊在房梁之上。发誓要叫害她之人不得好死。”
“红姑娘心中打定主意要报仇雪恨,让害她的人死了也不能安生,便要砍断她们的双脚。鼻子,耳朵,嘴里都塞上稻草麻核,叫他们做鬼之后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走不过黄泉路!趁着那傻儿子不在家,抄起斧头便砍。可惜她身子弱力气小,这一下并未砍断王婆子的脚,却将王婆子痛醒。”
向九一口气讲到此处,听客已经随着他的口述,听的入了迷,仿佛身临其境,半晌才反应过来,群情激奋。
“这法子真是恶毒……不过,真解气!
“听说没有双脚的鬼,走不了黄泉路!”
“对对对,听说黄泉路上有的是投不了胎的孤魂野鬼。到了下面也只能给人做牛做马。”
“这老婆子太要脸!自己的傻儿子娶不到媳妇,就祸害人家姑娘!什么东西!”
“红姑娘也是苦命人,任是谁,有了机会也得报了仇!”
……
“王婆子嘴被塞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红姑娘拼尽浑身气力,连砍数十下,王婆子不断挣扎,身体里的血液加快流动,从被砍断的双脚处喷涌而出……”
十一月的天气肃冷寒寂,路上只有零星来往的货郎,双手抄在袖子里,肩上挑着扁担竹筐,在小巷子叫卖胭脂水粉和一些姑娘们带的花儿啊朵儿的,还有小孩子们喜欢的小玩意儿。只是外面的萧条寒意,也掩不住半边楼里的繁华热闹,大雪一刻不停,后园里的寒梅已经探出了粉红色的花苞。
“初雪就下的这样急,真是少见。”半边楼二楼靠边的一个雅间,李殊慈手中捧着一杯温热的羊奶,慢悠悠的说道。
青鸽拨了拨火盆中的银霜炭,火花是不是的劈啪作响,唉了一声道:“那姑娘也是可怜,就那么一头撞死了。听说她的家人连夜离开上京,回了老家。连尸首都没去认领,真是凉薄。众人都道,她是杀人凶手,十恶不赦,又有谁能体会她受的苦难,不过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罢了。”
李殊慈道:“这位姑娘其实是个再老实不过的人,不然也不会让别人陷害到如此境地,可往往就是这种老实人,发起狠来,更叫人无法想象。索性,向九这一番讲述,传开去,也算是为她伸了冤。”
第49章 冤家(一)
“人心就是如此,听风便雨,又有几个人能执着于真相呢。只不过是有人说好,便跟着说好。有人说不好,便也跟着说不好。王平之饥荒施粥,发水捐银的时候,外面都称赞他是个菩萨心肠的大善人。可背地里做的坏事被人翻出了来,人们就都忘记了以前对他的称赞,纷纷恶言恶语的骂起来。”
小月白沮丧道:“姑娘说的对,有的人面上是一个样,背后又是一个样。我曾经就遇见过这样的坏人。”
李殊慈摸摸她的头,笑道:“哦?说来听听。”
月白的弟弟小鸽子被送到了李岫跟前,得了李殊慈的允许,平时跟着李岫一起读书习字,也是个憨实可爱的孩子。月白感激李殊慈,事事勤快,乖巧听话,嘴巴又严,除了李殊慈问话,对别人,多余一个字都不多说,是少有的心里有数的孩子。李殊慈对这姐弟俩都十分满意。
月白道:“那时我还在越州,有一年夏天闹饥荒,我娘病的奄奄一息,那时候弟弟才两岁,我只能到处跟人乞讨,可饥荒的时候,填饱自己的肚子都困难,谁又肯把吃的分给别人。县里有个大户人家,那家人的女主人平日在外边,常常施舍些饭菜铜板给路边的穷乞丐,大家都说她是好人。我就想去碰碰运气。去了之后,那女主人想了想,果然和颜悦色的让我等一等,她叫人去给我拿吃的。”
月白小脸皱巴巴揪在一起,道:“她叫人给我拿了一大张发饼,我乐坏了,没舍得吃。揣在怀里,想拿回去给我娘和弟弟吃。谁知出门没注意摔了一跤,发饼滚到地上,我刚要去捡,她家养的一条大狼狗跑过来,一口便将发饼叼去,几口便吃光了。我气的直哭,又没办法。犹豫着想再求求她给我一些,没想到……”
青鸽忙问:“没想到什么?”
月白小小的胸口起伏着:“我才走了几步,便见那大狼狗歪在那里,竟然口吐白沫。”
青鸽一声惊呼,月白道:“我吓呆了,坐在地上看着大狼狗浑身抽搐,开始我还以为她家的狗得了病,便跑过去想要告诉她们,谁知走到门口,便听见那女主人说,那个小贱种居然敢到她家要东西,污了她家的地毒死算便宜了。等她死了,便去找找,将她扔进山里喂野兽。再把野兽毒死,也算为民除害了。说完还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青鸽目瞪口呆,她也算是见过恶人的,却没听说过这么……她在心里搜肠刮肚了一番,竟然没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不禁问:“那后来呢?”
月白丧气道:“我当时年纪小,怕的很,怕她们发现我对我下毒手,就跑了。到了门口,那条大狼狗已经死了……我没要到吃的,我娘又病又饿,没撑几天就死了。我带着弟弟边乞讨边走,后来就遇到了牙婆将我和弟弟拐了。”
李殊慈和青鸽对视一眼,没想到月白小小年纪居然遇到过这么多糟心事,李殊慈摸摸月白的小脸:“好了,那些伤心事就别想了,都过去了。”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唏嘘不已,感叹世态炎凉。木云搓着手从外面进来,道:“今年的雪来的可真早。”
青鸽接过木云手中的信笺,递给李殊慈,上面写着零星的只言片语:谁家的姑娘嫁入了谁家,如意还是不如意。哪家的公子和皇子走的近了,又和哪位头牌打的火热,哪家府上又新纳了小妾。一条一条事无巨细写的清清楚楚,字写的虽然不好看,但也算规整,应是贺全的笔记。
向九到是个尽心的好好先生,李殊慈让他教写字,他就真一丝不苟的教起写字来,只要不是太复杂。那几个小子都能记得住,现在已经能写简单的消息了。
李殊慈将看过的纸笺一张一张投入火盆中,最后手上剩了一张纸片,纸上写着,太子捐银万两,一半捐给善堂,一半要修缮大宝慈寺,为王皇后祈福。
李殊慈推开后窗,外面细细密密一刻不停的飘着的雪花,看来,王皇后的身体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太子借势要搏得一个孝顺的名声,再者,行善积德也得了民心。李殊慈冷笑一声,这么两全其美的好事……却是王皇后的催命符。
刚回到李府,还没进府门,李殊慈就见蓝心在门口直转圈。
青鸽紧着往前小跑了几步,问:“蓝心,你在这干什么呢?下这么大的雪,你在这等姑娘?”
蓝心一见李殊慈露面,赶紧过来回话,“姑娘,你可回来了,雪心去半边楼找你,你没见着?应该是错过了……宫里来人了,说是给五姑娘的旨意。已经来了小半个时辰,正在正厅等着呢。”
李殊慈惊讶道:“什么事?说没说什么事?是谁来传的旨?祖父和父亲怎么说?回来了没有?”
李殊慈一连串的问题,蓝心汗都下来了,她哪见过这阵仗:“不知道什么事,三爷已经回来了,正陪着呢。老爷也快回来了。”
“我回院子里换衣服,你去找夫人,我跟夫人一起过去。”蓝心应了声紧忙折身去找姚氏。
李殊慈重新梳洗,换了衣服,姚氏正好推门进来。
李殊慈呼的起身,还没等问,外面蓝心已经禀报道:“夫人,姑娘,老爷子回来了。请夫人和姑娘去前面接旨。”
前院正厅,朱太监面白无须,有滋有味的喝了两三杯茶,一点不急,满脸温和笑意。身后陪着朱大官的双喜忍不住琢磨,能让他师傅能的人可没几个。李唯清在一旁陪着,他也稀里糊涂,没听说一点风声,怎么就有了旨意了?还是朱大官亲自来传旨。别说他,就算是父亲李煜,见了朱大官也得留三分客气。
李煜进门便朝朱大官拱了拱手,哈哈大笑道:“让朱大官亲自走一趟,失礼失礼了。”
李唯清一愣,看来父亲是知道这事了?
朱大官年岁比李煜还要大一些,都是煦文帝身边服侍的老人了,笑呵呵道:“李丞相客气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老朱是想来沾沾府上的喜气。”
众人听了这话,更加摸不着头脑,频频往李唯清和李殊慈脸上看。李殊雯更是掩不住眼中的嫉妒之色。朱大官将众人的脸色看在眼里,并不多说。
香案已经摆好,阖府众人一一跪下,只听朱大官缓缓展开明黄绢帛,声音洪亮念道:“上谕:李氏五女殊慈,端慧柔嘉,敬慎持躬,温恭笃于天赋,主雅化于闺闱。今命婚于杨氏长子衍,遂成琴瑟和鸣之好。勉慎言容之习,务遵女箴之规。待及笄之时,另择吉日完婚,钦此。”
不止李殊慈,满屋子人都听得瞠目结舌。李殊慈过了这个年才十四,还没及笄呢。定的什么亲?定的哪门子的亲?
杨氏长子衍?李殊慈反应过来,心中一惊,她怎么把这事忘了!可前世根本没下这道圣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夫人掩住眼中的震惊,连嬷嬷从袖中抽出厚厚一叠银票,塞到双喜手里:“这大雪天的,公公辛苦了,拿着喝杯茶吧。”
双喜连声推辞,朱大官依旧笑呵呵的,缓声道:“拿着吧。”
能在朱大官身边服侍的小内侍,自然都是千里挑一的伶俐人,写了赏,低眉顺眼的站在朱大官身后。
李煜明显是众人之中唯一提前就知道圣旨内容的人,上前接过明黄的卷轴,客客气气地将朱太监送出了门。
李殊慈呆愣着,被自己的脚步绊了好几次,晕头转向的回到拂风苑。一言不发的坐着。
拂风苑里的丫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们谁也没见着李殊慈这般模样,只当李殊慈不愿意这场婚事,都急的不行。都问青鸽:“青鸽姐姐,这可怎么办?姑娘这是不愿意?可别闷出病来!”
青鸽连忙打断:“混说!姑娘怎么会不愿意,那可是圣旨!圣旨!”
“是我急糊涂了。”
这时候,雪心从外边回来,后边跟着俞宝蝉。
“青鸽姐姐,姑娘回来了吗?俞三姑娘来了。”
俞宝蝉也不等青鸽禀报,直接就往里闯。俞宝蝉虽然娇惯跳脱,有南阳郡王妃束着,规矩礼仪是一丝也不敢差的,从青鸽认识俞宝蝉,也没这样见她过。显然是已经听说了她家姑娘的事。
俞宝蝉一听说这事,急的不行,赶紧就来了。一进门,就见李殊慈眼也不眨,愣愣的看着窗下立着的汝窑彩瓷花瓶,一动不动,僵住了一般。
俞宝蝉见她这个样子,眼泪又下来了,“阿慈,你千万别想不开。还有好几年呢,咱们再慢慢想办法!”
李殊慈脑中转的飞快,前世她和杨衍开始也有这么个婚约,可不过是口头上的约定,等杨衍回来的时候,李殊慈心心念念都是沈渊,死活不愿意嫁给杨衍,最后还是杨衍站出来说了句退让的话,这件事才罢休。毕竟是口头的约定,罢了也就罢了。可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下了这么一道旨意,到底是哪里出了变化?
第50章 冤家(二)【第二更】
此时,姚氏和李唯清也相对无言坐在屋里。
姚氏忽然悲从心来,眼泪刷刷的滚了下来:“这可怎么办?”
李唯清叹了口气,“这能怎么办?君上的旨意都下来了,事情已经如此,咱们只能往好处想。杨衍在范义闳麾下,范兄倒是和我提过,说这小子不错,可我也没当回事,我这就给他去封信仔细问问,你别多想了,也未必是坏事。阿慈是个要强的,嫁给谁也受不了气去。”
姚氏突然站起身,“不行,我得去看看阿慈,这孩子如今说不定怎么难受呢。”
李唯清忙拦住姚氏,“阿慈性子如爆碳一样,她这么小懂什么?想不了太多。你过去一说,她说不准还生出一些别的想法来,你先别去……等我弄清楚……”
姚氏犹豫一下道:“老爷子他……”
姚氏再气闷也不能说公公的不好,可李殊慈是他的嫡亲孙女,也是她的嫡亲女儿,怎么也不说一声就……
李唯清默了一会道:“最近父亲的想法,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李铮此时在周氏房里,大惑不解:“母亲,原本不过是一件玩笑事,这是谁的主意?怎么就突然下了旨了?”
周氏皱着眉头道:“我也想不通,她年纪这么小,事情来得这么急。到底是哪里出了变故。李家如今声威赫赫,是唯一的嫡支长女,这么早定了亲,有什么好处?对谁有好处?”
“杨大夫和祖父同为三公之一,面上不和,事实上却没什么正面冲突。杨衍在车骑将军范义闳麾下,范义闳和三叔颇有交情。难道三叔他……”
“我瞧着李唯清的面色,他应该并不知道,想来想去,还是杨大夫和老爷子两人的主意。别人说能说得动他们俩?也就是君上,可君上怎么会突然想起这档子事,这都好几年了……是谁吹的风?太不切实际……”
“表妹进宫也有些日子了。想必能听到些许风声……”李铮起身,打算去找沈渊。
拂风苑,俞宝蝉说了一箩筐的话,见李殊慈像没听见一般,仍是一动不动。俞宝蝉下了一跳,眼泪也卡在了眼圈里。张嘴看着李殊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正在这时候,蓝心在气喘吁吁的跑过来,“青鸽姐姐。”
青鸽瞪了她一眼,蓝心紧忙稳了稳,说道:“方大姑娘也来了。”
方瑾一身青素,外面披着兔毛大氅。问道:“俞三姑娘可到了?”
青鸽连忙点头,“俞三姑娘来了小半个时辰了,来的时候眼睛就是红的,这一会已经哭成个核桃了。”
“嗯,我这就进去看看。”方瑾得了俞宝蝉的信,让她赶紧到李殊慈这,也没说是什么事,她急忙就来了。
前脚刚踏进里屋门槛,俞宝蝉便扑过来一把抱住方瑾,哭的五脏六腑都要破裂了似的。方瑾用手轻拍着她的后背,“怎么回事,你倒是和我说说,你总得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才能给你出出主意,哎,哭有什么用?这么哭没用!”
俞宝蝉从方瑾怀里抬起头来,眼泪大颗大颗的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衣襟都打湿了一大片,眼睛果真已经肿的跟个核桃一样。一跺脚,“不是我,是阿慈!”
方瑾忙看向李殊慈,见她那副样子也吓了一跳,吩咐雪心道:“快去打水给俞三姑娘净面,再去取身衣服来。有煮熟的鸡蛋没有?冰块也行。这眼睛肿成这样可怎么见人。”
雪心答应一声连忙去取衣服,将之前就煮好的鸡蛋交给月白:“快剥了给俞三姑娘敷一敷。”
俞宝蝉简直比李殊慈的反应还大,好像被赐婚的是她一般,表情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狗,哽咽中夹着无数的委屈,道:“瑾姐姐!你快替阿慈想想办法!”
方瑾见俞宝蝉终于不再进气多出气少的抽抽搭搭,无奈道:“那你得先告诉我什么事不是?”
李殊慈终于开口,吩咐道:“青鸽先陪着俞三姑娘去收拾收拾。”
方瑾脱了兔毛大氅递给丫头。李殊慈开门见山道:“君上给我赐婚了。”
方瑾的动作停在那,半天才反应:“啊?”
“君上给定的?李丞相事先知不知道?定的谁?是谁家的公子?”方瑾仿佛半天才从虚空中找着调:“宝蝉让平儿给我送了信,说有天大的事让我赶紧到你这来,我怕她头晕脑涨出什么事,就赶紧追过来了。”
俞宝蝉换了衣服,从暖阁里走出,呼的坐在椅子上,脸涨得通红,锤着桌子喊道:“就是那个总和阿慈过不去的混账王八蛋!”
方瑾使了个眼色,屋里子就剩下青鸽一个丫头。俞宝蝉的神色仿佛是家里出了大叛徒,道:“就是和我二哥交好的那个杨衍。”
“御史大夫杨永年的长孙杨衍?”方瑾听俞宝蝉说俞世安,脸不由红了红,她终于听明白是谁了。就是那个小时候跟她们一道在应天书院上学的猥琐小胖子杨衍。
“阿慈竟然要嫁给他,君上这是把阿慈往火坑里推!这是不想让阿慈好好活了!”
方瑾急的去捂俞宝蝉的嘴:“这话是能乱说的?!”
李殊慈喃喃道:“这肯定是我祖父亲口答应的。”
“怎么会?你祖父向来疼你,小时候后恨不得把你天天揣在布袋里上朝。”
“可祖父都没问我一句,就把我这一辈子交给了别人!”她自从回来之后,从没刻意的去想过亲事,更没想过要嫁给谁,或者不嫁给谁,可是她讨厌别人把东西强加给她。李殊慈越想越气,气她的祖父不顾她的想法直接给她判了刑,气她阿爹一心只向着祖父说话,气阿娘懦弱,劝她要听祖父的话!
方瑾劝道:“你不是总说,既来之则安之,杨衍离家之后,咱们也没见过。咱们没见过,你祖父肯定见了。范将军的严苛名声,杨衍若是草包一个,范将军也容不得。你祖父多疼你,也舍不得你胡乱嫁人不是。”
李殊慈以前发起火肯定暴跳如雷,现在却是化成了一丝丝沉默。青鸽看在眼里,着急不已,在这样下去,郁气积在心里可怎么是好!
“姑娘向来想得开,不是常说,只要三爷和夫人好好的,只要李府好好的,什么问题也不是问题,都能解决得了。怎么今日就钻牛角尖了。这圣旨都下了,还能怎么办,姑娘不是说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姑娘别闷出病来才是。”青鸽有条有理的道。
方瑾赞同的点点头。
俞宝蝉听了问道:“阿慈说过这话?她怎么会说这话?这话说的……跟年过半百的人说的似的。”
李殊慈的怒气一点点消耗,最后变成寥落,低下头,又开始看着那樽汝窑花瓶。
俞宝蝉见李殊慈又这样了,急道:“唉唉,阿慈,你别想不开了,反正还有好几年,实在不行,咱们暗中给他使使绊子。”
方瑾瞪了她一眼:“有你这么劝人的吗!”
三人从小在一块,什么话都能说,没什么忌讳的,嫁人不嫁人的也没少说过玩笑话。方瑾转头对李殊慈道:“以前你不是说过,只要不嫁入皇家受活罪,嫁给谁都好。这不是你说的?你祖父肯定有他的考量,你抽空去问问,肯定能问出一二来。”
在方瑾看来,李殊慈心中并没有俞宝蝉想象的那般抗拒,她和杨衍小时候的那点事,算什么仇怨,李殊慈气的是受人摆布。
李殊慈面上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道:“让你们担心了。放心,我能想的开,这婚事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知根知底,嫁谁不是嫁呢,没事,我没事。”
何况,杨衍一直一心想着娶她,是真心希望她能过的好,她能看的出来。
上辈子她倒是争取了,可摆脱了杨衍,嫁给沈渊,她又得了什么好?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了李家,连又禹也没能保住。
若是她乖乖嫁给了杨衍,说不定后来的事情……
俞宝蝉听见李殊慈说的这话,半晌,愣愣的抽噎一声。“阿慈,你真不介意了?你们两个从小就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方瑾出身阮家,忠孝礼义道德纲常是从小被灌输的,不喜欢却不代表不接受,所以她对父母之命还是最想得开的,对这件事情也是最容易接受的一个:“咱们不缺钱,不缺势。日子好不好都是自己过出来的。这日子,怎么就不能过了?”
“再说了,就杨衍那小子,从小就被阿慈欺负惯了。以后照样得握在阿慈的手心里,这不是挺好?”
“嗯。”李殊慈点头。
青鸽沏了壶茶给三人,李殊慈握着温热的杯子,也渐渐缓过劲来。
俞宝蝉想了想,也是没什么办法,道:“马上就要到年关,杨衍就要跟范将军一起回京述职。到时候咱们好好看看,再作打算也不迟。反正阿慈过了年才十四,要下帖子过礼都不知道要定到何年何月呢。”
崇南女子的婚事醒早定晚嫁,十五定亲,十七八岁出嫁都是常事。
方瑾有意岔开话题,笑眯眯道:““要说起来,这杨衍离家出走,还是因为你,你莫非都忘了?”
第51章 爆碳青梅
杨衍出走,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李殊慈的一句话。
这,还要从她们小时候在应天书院进学时说起。
这个应天书院,乃是朝廷为了恩典臣子,有皇家创办建立的一个书院,除了皇子们在专设的国子监读书,朝中的大臣,功臣的子女或子侄,还有民间声誉好,为朝廷做出贡献的世族子弟,在十岁以前,通过选拔就可有幸入学。
李殊慈几个,包括这个杨衍,自然都是应天书院的学子。
那时候杨衍的祖父杨永年还不是御史大夫,而是鸿胪寺卿,属官有行人、译官、别火三令丞及郡邸长丞,家族世代文臣。李殊慈的祖父李煜也还没有封丞相,领的是尚书右丞一职,分管兵、刑、工三部,是武将的根。
两人都是正三品,一文一武。都是深得君上器重的臣子。只是文臣与武将不对盘的例子是在太多,这二位也不能免俗。李仆射觉得杨行令整日文绉绉咬文嚼字娘们唧唧,杨行令觉得李仆射成天疯癫癫有勇无谋一介武夫。论家境,论品貌两家无一不是相当。可这互不对盘,互看不爽,这着实没什么办法。
而李殊慈整日听祖父说起杨行令的一二长短,年纪幼小的她便时时记在心中。进学时,便少不得要对杨衍挑衅一番。和李殊慈同岁的俞宝蝉,也是个不安分的性子,自然顺理成章的做了李殊慈的帮凶。大二人一岁,性子老实文静的方瑾,则每每充当二人冲动的绊脚石。劝慰道:咱们的祖父、父亲毕竟都是同僚,太过分了不好不好。
当时俞宝蝉的二哥,李殊慈的表哥俞世安,已经八岁,和杨衍同岁,已是颇为明事理的年纪,见状少不得要拿出做哥哥的派头敲打敲打两个妹妹的无理取闹。杨衍自此和俞世安结下了牢不可破的深厚友谊,而李殊慈,则和杨衍结下了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
杨衍见了俞世安,便要称俞世安一声大哥。李殊慈见了杨衍定要喊一句:胖子杨!
李殊慈继承了李煜英武爽朗,豪迈外向的性格,女孩子该做的事情她看也不想看,骑马射箭才和她的口味。而杨衍虽然整日拖着两管鼻涕一脸猥琐不像样,学业却时常缀在夫子们最器重的俞世安身后,得到众人的一致好评。
这,和李殊慈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李殊慈活泼可爱,性子豪迈,喜欢的全是男孩子们的运动,在进学的这几年里,学里的男同窗们已经彻彻底底将她当成的同类。而杨衍,则整日跟在俞世安的身后寻求庇护,一来二去,本来就不大爱说话的杨衍,整日钻在学业里,诗词歌赋,算术文章都不在话下。所以,其他文绉绉的女孩子们,便和这两人交往的多一些。
这,又和李殊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样日积月累下来,李殊慈想待见杨衍都难。杨衍每每受了李殊慈的欺负,大她两岁的杨衍总要吸溜的鼻涕,道:“你再胡闹,我就让我大哥来教训你!”
李殊慈听了这话,更加生气,更觉得自己的表哥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无耻行径,简直不可理喻,可又不敢挑衅表哥的威严,便愈发恨上了杨衍这个死胖子。
诚然,李殊慈和杨衍,在外人不可调解的矛盾,却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渐渐变了味道。
李煜嫡子嫡媳都文静内向,稳重谦恭。而李殊慈的性子却偏偏像李煜。所以,李殊慈在李家的地位难免不同,李煜对这个性子活泼跳脱的孙女宠爱非常,简直到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地步。
待李殊慈长到八岁,已经脱去了两只总角,将额发束起,盘上玲珑秀气的简单发髻,小小的少女玉成可爱,加上自身的活泼,在一众同窗之中很受欢迎。此时,她和杨衍的仇怨已经延续了两年之久。
而已经十岁的杨衍也已经习惯了李殊慈的捉弄。
比如,用膳的时候,能泰然自若的挑出白饭里的石子,不理会,继续吃。
比如,读书的时候,突然发现好好的书页上被画了一只丑陋无比的大乌龟,不理会,继续看。
再比如,下雨天,好好地油纸伞被戳了拳头大的洞,不理会,只是被淋湿了半边身子,第二日便没能来上课。
这时候的杨衍,已经不再吸着鼻涕,受到挑衅也不再回嘴了。
李殊慈非但没有觉得无趣,反而愈发讨厌杨衍。而俞宝蝉和方瑾作为李殊慈最贴心的好朋友,自然是知道原因的。
俞家和李家住在一条街上,所以加上俞宝蝉,三个人都是一同坐马车回家。有一天下学后,她们三个人跟在俞世安和杨衍的身后,准备一展拳脚。
只听杨衍道:“俞大哥,我觉得今日夫子讲的那句话特别有道理。”
俞世安在应天学院的学业数一数二,是所有夫子眼中的栋梁之才:“哦?哪一句?”
杨衍极其认真,一字一句的道:“欺我者,吾蔑之,遂默之。”
只听杨衍继续说道:“敌人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你难堪,让你愤怒。你沉默以待,敌人就很难通过手段来达到他针对你的目的!这就是最大的蔑视!”
李殊慈先是没听懂,将杨衍的话在舌头尖品了好几个来回,终于明白了,原来杨衍对她的挑衅不反抗,不理会,居然都是在蔑视她!
李殊慈站住,看着二哥和杨衍的背影,问方瑾:“蔑视,是……是什么意思啊?”
方瑾的学问是三人之中最好的,道:“蔑视,就是轻蔑鄙视瞧不起的意思。”
一向嚣张跋扈的李殊慈,等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愣了许久,带着愤怒到极致却无法发泄的哭腔道:“他,他……他居然鄙视我瞧不起我?他居然……居然蔑视我?”
此时一起下学的同窗们,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过来询问。
“阿慈,你这是怎么了?”
“阿慈,下学了你怎么还不回家?你表哥都要走远了。”
“阿慈,谁欺负你了,说出来,我们帮你还回去!”
……
俞宝蝉和方瑾面面相觑,完全没有理解,她怎么就哭了?谁蔑视她了?
众人七嘴八舌,终于引起了前面两个人的注意。
俞世安惊讶的看着李家小妹瘪着嘴的模样,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完了。今日回家又少不得一顿棒槌炒肉。
而李殊慈的死对头杨衍愣了一会,慢慢走到距离她一步之遥,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说道:“你这性子将来肯定嫁不出去……”
众同窗哄然,声音盖过了他后面的话,谁也没听清杨衍后半句说的什么。只是谁还在意呢,前半句话已经够破罐子破摔了。同窗们慌乱起来,纷纷看着李殊慈的脸色,七嘴八舌的劝慰起来。
“阿慈,杨衍跟你开玩笑呢,天都要下雨了,你快跟你哥哥回家吧。”
“杨衍,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阿慈这么好的女孩子怎么就嫁不出去了?”
“阿慈,他信口胡说,你不要往心里去……”
“哎呀,大俞,你怎么还傻站着,快带你妹妹回家吧……”
李殊慈抬手止住众人,看了一眼傻站在那,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表哥,将目光转向杨衍,恨声道:“我李殊慈从今天起,与你势不两立!”
原以为李殊慈的势不两立定然云水涛涛,烈焰滚滚。然而实际上,李殊慈口中的势不两立,在所有知情的同窗看来,便如形同陌路一般,时间长了,大家才恍然明白,原来李殊慈口中的势不两立,便是同样的“蔑视”杨衍。
就在这样的相互“蔑视”中,又过了两年寒暑,杨衍和俞世安已经十二岁,应天书院男孩子十二岁毕业,女孩子十岁毕业。也就是说,杨衍,俞世安,俞宝蝉和李殊慈在应天书院的学期已满,该毕业了。毕业典礼,除了一同结束书院生涯的学子,其他的学子也是要来参加的。一来,是为了瞻仰前辈榜样们的风采。二来,自然是为了这一份不可多得的热闹。
俞世安作为应天书院这一届最受夫子器重的桃李,自然要作为代表总结这几年来的师生之情,同窗之谊。俞世安正要发言。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俞大哥,可否让我先说两句话。”
俞世安愣了愣,在场的其他人亦愣了愣。
如今的杨衍早已经脱去了年幼时的婴儿肥,也不再吸溜着青长的鼻涕。书院恢弘庄重的学堂是他的背景,大片空地上绿油油的草地是他的背景,天边飘荡的洁白流云亦是他的背景,好一个英气勃发的俊俏少年。
李殊慈愣住了,这两年来,她对杨衍完全做到了“蔑视”。甚至余光都不曾落在他的身上。当她不自觉的望向杨衍的时候,正好对上少年无比清澈的眼神。
只听杨衍道:“阿慈,你这性子将来肯定嫁不出去……”
众人皆呆。
“不如嫁给我可好?”杨衍终于在两年后,让众人听清了这后半句话。
第52章 破烂竹马(修改)
在场的不仅有应天书院的夫子和学生们,还有各位朝廷大员,其中自然也包括李殊慈的祖父李煜和杨衍的祖父杨永年。而杨衍的这句问话,就这么当着如此多的重量级人士,轻飘飘,坦荡荡,猝不及防的吐出了口。
不管是李殊慈和杨衍的同窗们,还是李煜和杨永年的同僚们。都用震撼的表情对这句问话做出了最恰当的反应!
李殊慈听了这一句豪迈之言,先是发呆,然后是震惊,最后是羞愤,颤抖道:“你,你好恶毒……居然想让我一辈子都活在你的蔑视里!”
众人又呆。
杨衍无言了一阵,道:“要怎样,你才肯嫁给我?”
李殊慈恶狠狠道:“若想让我嫁给你,你得打得过我祖父才行,不然我就让我祖父打死你!”
说罢,在众目睽睽之下,哭着逃走了。
这一届应天书院的毕业典礼,就在俞世安浑浑噩噩的发言,和众人心不在焉的嗡声中结束了。
所有人都认为这件事还应当有个结果,一个众望所归或者意料之中的结果。
可杨衍却出走了,比那句问话更加猝不及防。
杨永年急红了眼也没找到小孙子。甚至怀疑杨衍是不是被李煜给灭口了。拼了老脸上门找李煜拼命,要他还孙子来,连李府的门都险些给挠破了,人还是没有找到。
就在杨永年几近崩溃的时候,收到了卫将军范义闳的来信。范义闳是李唯清的好友兼兄弟,说杨衍偷偷到沧州找到了他,范义闳也是个挺果断的人,也不怕杨永年找他算账。见这小子有意思,又很是硬气,便二话不说将他留下了。
来信中还附上了杨衍的只言片语,杨衍在信中写道:待有一日建功立业,便归家娶阿慈为妻!
杨永年虽无奈,可在经历了寻找,崩溃,绝望这个过程之后,杨大人的心里承受能力更上一层楼,已经能够勉强接受了这个结果。
可这件事终究是因为李殊慈而起。两个老头子,你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你不顺心。
李煜自然是幸灾乐祸,道:“这小子倒是比他家老子强多了。若他真能建功立业。我将孙女儿嫁他又何妨?!”
杨永年本就气个半死,听了俞瀚之这话险些要了半条老命。气吼吼道:“老子的孙子自然差不了。你现在就着手给孙女儿备嫁妆吧!”
君上得知此事,凑趣说道:“等两个孩子大了,朕亲自下旨赐婚!”
两人的婚事就在君上和全上京的肱股大臣面前,有了个口头的约定。虽然同窗们和同僚们纷纷笑颜相传,但这一场年少无知,真没人觉着能成。
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有了一个结果,算是众望所归,却是意料之外。
而今,杨衍在军中不知吃了多少苦,无数的打磨,他已经不是那个流着鼻涕的混帐小子,也不是那个沉默不语的青葱少年。
院子的枯树枝都覆着白雪,低低的垂着。
李殊慈送走了方瑾和俞宝婵,躺在榻上翻转了两回,怎么也没有睡意,起身沉默的用了晚膳,她要去祖父那里问问……至少也要问问。风起于青萍之末,凡事都不可能没有理由。她曾对祖父和沈家心有疑虑,加上李煜公务繁忙,所以这几个月来,不自觉的较从前疏远了许多。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若无动于衷,也实在说不过去。
雪终于在傍晚时停了,仿佛是要掩盖什么一般。银白色的雪花在地上,树上,房顶上,铺了厚厚一层,青鸽跟在她家姑娘身后,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微微叹了口气。她能明白姑娘心中的想法。总之,她觉得,李殊慈的想法就像方大姑娘说的那样,自己有底气,什么样的日子过不好。可话又说回来,这分明也是有些破罐破摔的势头。
李殊慈自己对这门亲事,确实并不怎么抗拒,颇有些逆来顺受的意味。因为她不在意。她不在意对方是否对她上心,不在意对方的家人是否打心底接纳她。不在意对方是否流连花丛****,也不在意对方是否玉树临风是个盖世英雄。
不在意便不觉得难受。
空山馆里灯火通明,窗纸上映出李煜微微佝偻的身影。李殊慈恍惚一下,祖父从小跟着太祖父舞刀弄枪,身体很好。她记得,那年祖母突然没了,祖父一夜之间头发全白,身形佝偻。在那之前,祖父就想个青年人一样,意气风发,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和精力。
可现在,李殊慈望着那影子,仿佛是看见了十年以后的祖父。
小厮明安见李殊慈来了,安静的站在院门口望着窗户出神。明安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平日李殊慈来找李煜,都如疯兔子一般,今天……明安突然想起那道旨意,下意识胆寒了一下,微不可查的退后了一步,站的离李殊慈稍远了些,笑着行礼道:“五姑娘,您稍后。”
李殊慈安静的点点头。明安小跑几步进了书房,很快出来回话叫李殊慈进去。明安帮祖孙俩关好门,和青鸽一人守着一个门边,心不在焉的站着。
李殊慈转过头,李煜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也不复往日的轻松惬意。李殊慈不禁有恍如隔世之感,她看见的似乎就是许多年之后的李煜,她嗫嚅着嘴唇声音极小还有些轻微的颤抖:“祖父。”
李煜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冲李殊慈招招手道:“阿慈过来。”
李殊慈的眼泪忽然就不受控制了一般,啪嗒啪嗒的从眼眶中滚落。走到案几前就不肯再挪半步。李煜沉吟片刻道:“阿慈是否觉得委屈?”
李殊慈没说话,李煜又道:“祖父什么都能依你,唯独婚事,这件事再不能依你。那杨衍是个好孩子,祖父不会给你选错人……”
李殊慈没听见他后面说什么,只是心中一跳,十分敏感的从李煜的话中听出了不对。祖父说,祖父什么都能依你,唯独婚事,这件事‘再不能’依你。而不是祖父什么都能依你,唯独婚事,这件事‘不能再’依你。
若是平常,李殊慈也不会在意,可今日的氛围,不禁让她每一根神经都紧绷起来,敏感的捕捉到了这一丝差别,李殊慈愣怔的看着无缘无故平白老了几分了祖父,心扑通扑通跳的极快。嗓子忽然干燥起来,她哑着声音打断李煜的宽慰劝抚她的话,道:“沈李两家世代通婚,这一次,是谁嫁给谁?”
李煜一听这话,脸色一变:“阿慈,你……你……”
李殊慈看着李煜的神色:“祖父放心,阿慈并不想嫁给沈家人。”
李煜明显松了口气,随意说道:“你怎么会这么问?”
李殊慈并没有回答李煜的话,却也不敢明明白白的说出自己是转世重生回来的,而是试探着说道:“祖父,孙女前些日子生病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李煜一愣,“哦?做了何梦?”
李煜拉过李殊慈,感受到祖父温厚温热的手掌,想到小时候跟祖父一起胡闹,承欢膝下。到后来她的固执,她的不顾一切,再到后来李家大厦将倾。她的眼泪如决堤一般,颤抖的声音如同冬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残败枯叶,“孙女梦见……梦见祖母过世,沈女封妃,梦见……梦见嫁入沈家,痛不欲生……”
李煜的眼中现出不可思议,眼睛越睁越大,“你……”
李殊慈泪水滂沱:“祖父可是做了同样的梦?”
李殊慈目光直视对方的眼睛,李煜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动着,半晌沉默的点了点头。
李殊慈扑通一声跪下,头重重的磕在冰凉的地面上,任由压抑的情绪化作泪水奔涌而出。低而强烈的唤了一声:“祖父……孙女不孝!”
青鸽她们虽然知道她的困境,知道李府可能会遇到某种危难。可却没有身亲经历和感同身受。李殊慈常常觉得压抑,那种感觉常常在黑夜里无限扩大,痛不可当,无处宣泄。而此时,当她得知祖父和她同样忍受着这种痛苦的时候,便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坚守。
李殊慈亲见李府败落,这中间的曲折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又有谁能体会?!
李煜看着李殊慈的眼神除了震惊,似乎还有几分不明意味,他呆呆的看着李殊慈眼中深切的疼痛和懊悔,心中升起一些狐疑,只听李殊慈继续说道:“就在祖父故去之后,父亲坠马摔成了废人,他……那个人,就为大伯求了恩荫。”李殊慈擦干眼睛,语气中满是难以掩盖的恨意,“大哥为了救我,也死了。整个李府剩下的竟然全是沈家的人……”
李煜将李殊慈从地上拉起,看着她熟悉的小脸满是痛苦内疚惶惶不安,眼神更加异色重重。抚在李殊慈肩头的手,犹如被她的情绪烫伤了一般,猛地收回。
李殊慈却没发现祖父的异常。
她抬头,眼睛里,是李煜从没在这个孙女眼中见过的坚定和勇敢,“祖父,阿慈不认命!”
第53章 空山一梦
不到半日,这道圣旨的内容便传遍了整个上京,一片哗然。
李殊慈从空山馆出来的时候,面无表情,眼睛红肿。在外人看来,那明明就是挣扎之后的绝望神色。李殊慈倒也乐得别人这么想。不然,经历如此变故,若毫无反应可怎么来解释?
木云和向九这几天出了上京去给李殊慈办事,刚一踏进上京的地界,就在路边听说了李丞相的嫡亲孙女,和杨大夫的长孙被君上赐婚的消息。这雷,将木云和向九劈的晕头转向,两人骑着马缓缓走在路上,这次扮的是两个游方书生,面上自然也不是平时的模样。向九不可思议的问:“这李虫儿才多大点?还没长开呢,就订了亲了?现在虽然挺漂亮,万一再过两年,长咧了,还不坑了人家公子?”
木云听见向九话里带刺,也没搭理,自从上次两人合伙骗他吃了不该吃的药丸子,便被他记恨上了。在李殊慈背后都都称她为“李虫儿”。面对众人的疑惑,向九解释为:“母大虫还没长成,暂时成为李虫儿。”李殊慈听说之后只是挑眉一笑,并不和他一般见识。
向九自顾自说惯了,无人理会并不能让他消停哪怕一时半刻,“不知是谁家的公子,这么倒霉,上辈子做了多少缺德事,那李虫儿现在就奸猾如狐,一肚子坏水儿,再过几年还能得了?这小子栽在李虫儿的手上,以后不知要受多少苦。若是哪日被我遇见,我定要做一回好人,好好告诫他一番,免得一个风格正茂的好儿郎只余一个悲惨境遇……”
木云原本是个话多的,可遇上了向九,她半点开口的**都没有。只听着他说,就觉得人生已经很聒噪了。要不是这次李殊慈吩咐的事情有些难办,需要一个高高手在旁保护,她宁愿自己一个人上路!这一路上,木云已经修炼了一门左耳进右耳出决不往心里去的绝世武功。
木云就当向九在耳边吹风,她搓了搓手,“可算进了城,回去可要好好养几天,这几天雪大风大,我的脸都要被风吹皴了。”
“你们女孩子家就是麻烦,前面就是残风客栈,咱们不如到那歇歇脚,说起来,这间客栈也算见证的咱们的缘分不是!”向九也不管木云对他连连翻白眼,双腿一夹马腹,紧走几步。乐呵呵的先下了马,将手中的缰绳交给小二,大步进了门。大声道:“小二,先温一壶上好的离喉烧。再来一份生炒猪肺,一份羊脚子,一小碟子脆爆鸭肠。”
“诶!温好的离喉烧。”小二先端了一壶酒上来,这就是残风客栈独有的酒酿,辛辣异常,入喉如烧。来往客商路人,大多喜饮此酒驱寒暖身。“客官稍坐,菜马上就来!”
木云跟在向九身后落座,扫视店内大堂,加上他们只有三桌客人。
在左侧最角落方桌落座的则是一个老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一袭粉红色的衣衫,样子娇憨可爱,大约六七岁的样子,十分依赖的靠在老人怀里。坐在他们斜右方的是两个中年男子,正在品茶闲谈。桌上摆着三副茶具,想来还有一位没到。
木云轻跺了两下脚,上京的冬天可比大夏要冷的多,店里客人不多,倒没有往日的时候闹哄张扬,那位粗壮短须的汉子手中端着热腾腾的茶盏,小声谈论道:“台州那边的生意来钱真是快。头几年,那边总淹大水,百姓一窝蜂的全往其他都城里涌。现在掉了个,有点本钱的全都往那里边钻。”
“光有本钱能行?光有本钱不行,台州那地界现在就是个金窝棚,还得有钻营在里头,若身后没有个把帮衬人,能站得住脚?”对面黝黑干瘦的汉子挤眉弄眼,明显消息比短须汉子灵通,“各处贵人们用的那些好东西,珠宝,贵重木材,那些没见过的精巧玩意……可都是从海外运来的,从前这些好东西,都是海外年年进贡才能得几分,现在港口一开,有钱的投钱有力的出力,全都去做了海上的生意。”
短须汉子惊叹道:“这么好的营生,是谁统管着,这得多少油水?”
“台州郡守凌宏志,守着海港那五亩三分地屁股都不敢挪一下,生怕让别人钻了空子,将这金银窝夺了去。可若说他背后没人给撑着,谁信?一个小小的郡守能端这个大的碗?有那么大的肚皮,怕也没那么大的量!至于是谁撑着,那就不是咱能知道的了……”
“那海上的生意,也有风险不是?”
“嗤!”干瘦汉子嗤笑一声,“俗话说的好,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风险是大,可出了海能回来留下命的,剩下的就是一船的银子,你想想不是不是这个理儿。”
那粗壮汉子猛喝了两口茶水,艳羡道:“听说台州的富贵人家,吃穿用度比之宫中也不差,有的甚至连宫中也比不了。”
瘦子正要答话,外面蓝靛短衫,手抄在袖子里的年轻人从外面推门进来,眼神活络。先朝两人拱了拱手,蹲在大厅正中的红泥小炉前烤了烤,才坐在那副空茶碗面前,小声说道:“打听了……说是年后不等开春,人就要跟着走,怎么样?去不去?”
三人互相看了几眼,瘦子道:“这事说准了?真把握?”
“这么捏着嗓子说话难受,走,上我家说去,再让我婆娘烧几个小菜给咱爷们儿下酒!”
三人付了茶钱,前脚跟着后脚出门去了。
向九的耳力,自然不弱于木云,沉吟道:“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最低,可只要离了天子脚下,我看比谁都活的更滋润惬意,有钱能使鬼推磨。”
木云道:“你说咱们家姑娘,不会也想掺一道吧?”
向九眼一瞪,“她?她一个小娘子还想上天是怎么着?不在后院绣花也就罢了,还想下海做生意,她的手能伸那么长?真是……真是……”
向九连连说了两个真是,想了想,忽然兴奋起来,又道:“是真的?若真买了船能下海,我可得好好巴结巴结李虫儿,这是多有意思的事?”
两人吃过饭一个回李府,一个回半边楼。
李殊慈正在焚香习字,有了向九和木云兄妹等人的帮忙,行事要比以前方便许多。至少,大房的一些小动作,已经瞒不过她的眼睛。这几日天色连连放晴,可李姝乔的书信却一封比一封更急,如雪花一般从灵心庵飞到大伯母手中。青鸽在书案旁,轻声读着李姝乔的书信。
李殊慈仔细听着,不过还是一些求周氏去找祖母求情,让她回府的话,庵堂清贫枯燥的日子,哪是她这种贪恋红尘的人能忍受的了的地方。“好了,不用再读了,将信折回原样,照常送到周氏手里。”
青鸽问:“大姑娘这样的信也写了不少,大夫人一直无动于衷,还真是舍得。”
李殊慈如今愈发淡定自如,将周氏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自己的女儿,怎么会不心疼,只不过,她是再在一个时机,现在即便她去求谁也没有用,祖父和祖母都不会轻易让她回来。”
青鸽想了想,“难道……大夫人是在等大爷回京?”
李殊慈赞赏的看着青鸽,“我身边的丫头真是一个比一个聪明灵秀。”
青鸽脸红了红:“跟着姑娘,总不能什么事都让姑娘时时想着。”
“李姝乔拼命的想回李府,想回到沈家人的羽翼之下,只不过我是不能让李姝乔这么简简单单回来的。”
说着,李殊慈手中的笔顿在当空,道:“木云回来了。”
青鸽一怔,侧耳凝神听了听,几息之后才隐隐约约听见外面传来说话声,开门去瞧,果真见木云脚上蹬着一双羊皮短靴,一身短打装扮,身上披着黑色的棉斗篷。“姑娘如今的耳力真是厉害。”
木云见青鸽开门看着她,几步跑上前,进门先问了声姑娘,之后一屁股委顿在椅子里,接过青鸽递过来的手炉,道:“事情都办好了。”
李殊慈笑道:“不急,先暖过身子,吃过饭再来回。”
木云利索惯了,片刻功夫便换了衣服,吃好了饭,道:“上京的冬天真是冷,在外边的时候我就想,若不是跟了姑娘,现在我和大哥不知道过的什么日子,能不能喝上这样好的茶,穿着这样暖的衣裳。”
李殊慈知道她是想父母家人了,宽慰道:“别想那么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缘法……”,木云念了两遍,失落道:“从前父母俱在,不愁一日三餐,不知什么养育恩情,如今,却没机会再去体味了。可我是感念姑娘的恩情的,若不是姑娘,我和大哥两个衣食无着,身后还跟着些魑魅魍魉,没日没夜的追杀,即便是平平安安,也不过是在医馆做个女医和伙计罢了,生计都成问题,还谈什么报仇雪恨。”
青鸽拍拍木云的手,木云笑了笑,“这半月绕着上京走了三个州郡,路程可不短,我和向九日夜兼程,总算将姑娘吩咐的事,办好了。”
李殊慈点点头,“多亏了有你们。这事觉不能露出半点风声,否则可就不灵了……”
第54章 贼心贼胆
连氏脚步打着结,头昏脑涨,一头撞进二门,垂花门上雕刻的莲叶花纹在灯火稀疏,光影晦暗的院子里露出一丝精致来。连氏也不看路,手中不仅没提灯笼,身边也没有丫头跟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往佩兰院的方向走。暗影中,季嬷嬷隐在角落,漠然嘲讽的打量着连氏,见她上了青石阶,连忙从另一条路悄然拐向佩兰院。
连氏不知是悲是怒,浑浑噩噩的往前走,眼看就要到院子门口。想起孤身一人守着这清冷院子,想起刚才在前院看到的……沈文贺脸颊酡红,身上那个小妾就是近日新抬进府的,把沈文贺狐媚的晕头转向,又是首饰,又是承诺。她就没见过那么浪的狐狸精……连氏一下子顿住,心里一阵恶心厌恶,想抬脚往佩兰院走却又不愿意回去,可不回去,她又能去哪?
府里上上下下都在议论纷纷。昨日。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发呆,听见几个丫头嚼舌头,说沈文贺答应那个小妾,只要一有身孕,马上出府另辟宅院金屋藏娇,生了儿子就以平妻论。她听了这话,再也按捺不住,非要去看个明白不可。连氏垂着头垂着胳膊,仿佛也垂着肺腑。冷风吹进脖领子,她缓过一丝心神。
“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又能怪得了谁呢?”远远近近传来一个婆子的说话声,在夜里不偏不倚整整好好顺着冷风吹进连氏的耳朵里。她心中的怒气好似有了发泄的出口,正好喊出说话的婆子好好教训一顿,正要发作,却又听见另一个婆子道:“可不是,一心想用儿子来争一争,可现在好好的一个儿子也没了。大房那边夫妻俩不过是哄着二房三房乖乖的别闹事,真出事,又见谁肯出头?”
连氏胸口的怒气瞬间又落回肚子里,摇摇晃晃往阴影里退了几步,站定。又退了几步,支起耳朵听起来。
“不说洪少爷好与不好,好歹是沈家的亲生子。沈家就这么两个根,大房虽过继了渊少爷,可真要说没防备,谁信那?保不准就盼着洪少爷和浩少爷出点子事,她们可就放了心了。这不,你看看,洪少爷人都没了,还不明不白就这么没了,大房别在老爷子的裤腰上,一根绳栓紧了,哪管二房的死活,别说出头,连句明白话都没有,啧啧。”
“说的是,听说大夫人当年生的那个哥儿……夭折之后,大夫人就一直怀疑二房三房,心存芥蒂也不奇怪。”那婆子叹了口气,又道:“也是可怜,再没怀上,身下就一个姐儿,她怎么能不害怕?偌大的沈府,百年的基业!过继的儿子,万一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唉,这里面的可能太多……想想都糟心呢!”
“哎哟哟,王皇后病入膏肓,六姑娘又进了宫,以六姑娘的手段,指不定哪日就要封妃掌权,大夫人心里不踏实,毕竟不是自个肚子里出来的,不放心……二房出了这事,于她来说倒说不上是件坏事……”
“你看看,这事谁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偏偏二夫人还指着二爷,二爷整日横在小娘们的肚皮上,要能指望的上,早出头了。二爷和二夫人闹翻了之后,更变本加厉,荤素不忌,一个一个的小妾往回抬,二爷别的事跟大爷比不了。这事,照我看,跟快就能和大爷比肩了。”
“说起来,这水这么浑,洪少爷这事就跟大房没关系?”
“哟,这话谁说得准,洪少爷是在李家出得事,那李家大姑娘现在还在灵心庵禁着呢,李家大爷的生母可是咱们沈府的女儿,说起来,这位庶出的姑奶奶和咱们六姑娘的关系可不一般……”那婆子一拍大腿,自认说道了点子上,语气愈发快了起来,“沈李两家已经是几代姻亲,李丞相就那么一个嫡孙女能嫁给大房一个过继的?说不准就是大房的大姑娘或者二姑娘嫁过来……”
“照这么说,大房恐怕是清白不了……可你说那李家大姐儿,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能摸起刀子来,还……哎哟,真是下了死手,就算洪少爷没死,可也断了根儿啦!”
“若不是因为她。洪少爷也不会半路给人劫走,死的不明不白!”
“唉,二夫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二爷整天被那些个狐狸精狐媚的晕头转向,哪天真生出几个儿子来,二夫人得沦落成什么样?到时没儿没女,小妾作耗,哎哟……对了,听说新近府的那个小妾手段不得了,前院爷们儿的书房,平日有哪个能进得?她就偏偏进得!听说二爷答应了,生了儿子就是平妻,要上族谱呢!”
“平妻?”那婆子想了想,“也不是不可能,二房情况特殊,若是真能给二房延续香火,这功劳可大着呢……可怜二夫人就更没有出头之日了……”
“要是我,儿子没了,爷的心也不在了,这么憋屈这有什么指望?不如寻着机会痛痛快快报了仇。”
“瞧你这话,说的容易,她一个妇道人家,这仇怎么报?”
“妇道人家怎么了,这深宅大院里的阴私手段多了去了,咱们还见得少了?又不用明面里抄刀子,怎么就不成了。这仇要真想报,还能没有办法?”
“这话怎么说?你给我细说说,这夜还长着,左右也是没事。”
“你想想,沈家不说满门朱紫,可也有老爷和大爷这两根顶梁柱在这,可容不得沈家出什么污糟事,若是让君上知道了……那可不得了。再怎么说,二夫人也是沈家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二爷这事说轻了是想再要儿子,说重了就是宠妾灭妻!就这一条,传出去污了沈家的名声,老爷就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如若不然,等小妾生了子,说不得又是个有手段的,使出些许伎俩,往二夫人身上泼了脏水,到时候撺掇二爷休妻,二夫人也就到头喽……”
“你这话说的透亮,可惜二夫人是个傻子,这段日子自己闷在院子里哼哼唧唧,有什么用,二爷又看不见!”
“唉,可不是,这人傻哪,再大的福气也没了,还真是怪不到别人。”
两个婆子说着话往远走了,连氏站在阴影里,瑟瑟发抖。晃了几下,一把扶住旁边的树干才勉强站住。她心里比身上更冷,又呆呆的垂头站了一会,忽然握紧拳头,大步回了佩兰院。
进了屋回身关上门,靠在紧闭的房门上闭眼深吸了口气,王嬷嬷赶紧迎过来,见连氏脸色极差,忙倒了热茶,“夫人,我正想让香儿去找你呢,可把我急坏了。”
连氏挥开茶杯,道:“嬷嬷,我是个傻子。”
连氏面色枯槁,眼底发青,已经有一段日子吃不下睡不好了,今日非要独自一人去前院将二爷的荒唐看个清楚,怎么也劝不住。王嬷嬷吓了一跳,“夫人怎么这么说?”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我却还妄想着,他能回心转意,还妄想着他能给儿子报仇……我不是傻子是什么?”
王嬷嬷心里一酸,“到了这个时候,二爷指不上,夫人要自己好好保重,才能寻着机会报仇雪恨。”
“你看,你们都是明白人,只有我……还抱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嬷嬷……”连氏先是自嘲笑了笑,忽然转头看着王嬷嬷唤了一声,眼中不自觉露出几分阴狠:“我定要报了此仇!”
名寿堂里,老夫人躺在榻上,周氏殷勤的在床前伺候,端茶熬药,全都亲力亲为。哪怕老夫人并没有几分笑脸,她仍然毫无怨言,照顾有加。
看着周氏不急不缓踱出了正屋,老夫人对李殊慈道:“慈丫头,你说她这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对人的防备有限,却也不是毫无顾忌,周氏从前虽然恭敬,但并不亲密,大房毕竟是妾室所出,人心隔着肚皮,可最近她这一出,老夫人着实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殊慈拍拍老夫人的手背,安慰道:“祖母别多想,先把身子养好要紧,忧思重虑最是要不得。许是因为年关将近,大伯父要回京,之前那信上说的……大伯母还得指望祖母给做主呢,还有大姐姐,现下还在灵心庵住着呢……”
老夫人叹了口气,“大房这些个人,就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乔姐儿今年都已经十五了,本来正应该是看人家说亲的好时候,却到现在还掖着藏着的不让乔姐儿露脸。我知道大房打的什么注意,她们想让乔姐儿嫁到沈家去,想和沈家大房拧成一股绳。可上回那件事,亲眼所见的人不在少数,渊哥儿也是在场的……周氏心里怕是也没底了吧……”
经了上次连氏陷害姚氏的事情上,老夫人就怀疑是周氏从中帮衬,心里失望之余,也算是看清了大房的真面目,不再一厢情愿自念自的好,愿意去想,就没什么想不明白的。李殊慈浑不在意的笑笑,说道:“大姐姐闹出这些事情,明眼人都看在眼里,不过是有相府的面子,不愿多说罢了。但若是想找个不大不小的官宦人家做宗妇也不是没着落。只是,大姐是个心气儿高的,未必就愿意。再者,她们若是**了心要搭紧了沈家,还有三姐姐呢……”
老夫人一愣,“雯姐儿?”
第55章 野火(一)【第二更】
天色已经不早,老夫人年纪大了,睡眠越来越少,李殊慈最近晚上都会多陪一会,“三姐姐虽说相貌不如大姐姐,可都是大伯父的女儿,又有什么区别?”
“倒是这么个理儿……”
“大伯父外放任满,政绩虽说评的不差,可到现在听说到现在委任还没下来……这中间许是出了什么变故,若是大房以为咱们从中作梗,事情怕就没那么简单了……祖母万事多小心,养好了身子要紧。”
老夫人点点头,知道李殊慈说的什么,她们背后还有一个卧伏在深处的沈姨奶奶呢。周氏是沈姨奶奶亲选的儿媳妇,和沈姨奶奶走的近也不奇怪,可最近一反常态,在她面前关怀备至,嘘寒问暖,怎么都让人觉得不自在。听李殊慈说了这些,思量片刻道:“我没什么要紧,不过是前几日大雪,受了些凉。等好了,你再陪我去大宝慈寺上香,自从上回连氏在李府闹那件事之后,我这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好。全听祖母的。”李殊慈笑眯眯道。
老夫人觑着李殊慈的脸色,心中想着君上御赐的婚事,“你别怪你祖父。”
李殊慈听语气好似和她商量一般,心里一软:“怎么会?祖父从小把我捧在手心里,又怎么会害我呢,祖父是为了我好。”
老夫人惊讶的看着李殊慈,姚氏不止一回在她面前说李殊慈性子倔强,怕她一气之下做出傻事来。现在看来,真是杞人忧天了。兴许是小丫头年纪还小,在这方面并不上心,也就没那么多不满。放心道:“你能这么想就好,你娘这些日子可是担心坏了。”
李殊慈笑着点头答应。
栖云阁,周氏侧卧在美人榻上,丫头春草跪坐在塌下轻轻给她锤着腿,周氏眉头一直皱着,心里扭着劲的不舒服。翻身坐起来,烦躁的挥了挥手,春草将起身将美人锤搁在抽屉里,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外间的何嬷嬷见状倒了杯热茶递给周氏,道:“夫人也不必太过担忧,老爷外放两任,虽是六品,但政绩评的极好,又有个清廉为民的名声。六品到五品是个坎儿,只要翻过这个坎儿,您就是诰命加身,对少爷姑娘也都是天大的好事。”
周氏捧着茶盏也不喝,眼角扫着小几上的书信,神色晦暗:“哼,若不是为了他这个清廉的名声,我何需时时与二房虚与委蛇,从吴氏手里往外抠银子?这两年二房知道从我这得不着什么甜头,怎么也不肯再出银子。我只好贴着我的嫁妆帮衬他!可他是怎么对我的?如今,回京听职的通告都下了半年了,可吏部的委任到现在也没个消息,他这才急了,才想到我!”
何嬷嬷又劝慰道:“大爷在外六年,身边定是要有人伺候的,可再怎么得大爷的欢心,回到这府上,还不就是个妾,任由您拿捏?何苦为了一个小妾气坏了身子。”
“小妾?若是一般的小妾,能撺掇爷瞒这么久?如今一双儿女都已经四五岁了,连点风声都不叫我知道。我若不是为了帮他在府里争得一席之地,何苦在府上守这六年?跟到任上多逍遥自在?”周氏心酸不已,指着自己的鬓角道:“嬷嬷,你瞧瞧,我这鬓边都生出好几根白发了,我这些年,为他生儿育女,费心劳力图的是什么?”
何嬷嬷跟着周氏多年,深知这些年周氏兢兢业业的打算着,筹划着,一心为了大房,操碎了心。只听周氏又道:“还有乔姐儿,一封一封的信,急着要回来,让我可怎么办?我难道会不心疼她?她就是一点也不体谅我这个做母亲的。”
何嬷嬷叹了口气道:“夫妻一体,您不给大爷想着,谁给大爷想着?大爷外放之前,对夫人体贴备至,连通房丫头都不要,就连福陵还是外放时夫人硬塞给大爷的。等大爷回来,见着面儿,大爷体念夫人这些年的操劳,也就好了!乔姐儿还小呢,庵堂清苦,哪是她一个小姑娘家能受得了的,等到了年关,大爷回京,老夫人也不会让乔姐儿见不着父亲不是。”
周氏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爷的差事久久没有着落,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蹊跷,爷虽是庶出,可毕竟也是老爷子的亲子,吏部怎么也的看老爷子的面子。今年春天,明年的委任明明已经有了名目,怎么这会儿却没半点生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殊慈依然早早便到了名寿堂给老夫人请安,一进门便见周氏已经在服侍老夫人用早膳。大大方方请了安,老夫人放下筷子问,笑道:“数九寒天的,怎么不多睡一会?何苦来陪我这老婆子。”
李殊慈从蓝心手里端过一小盅羊奶酪,放到老夫人面前,“祖母可是咱们家的福星,什么事都比不得祖母的身子要紧,只要您这里好,李家的福气自然鼎盛,孙女儿也就跟着祖母沾光!”
老夫人爽朗的哈哈大笑,看着李殊慈打趣道:“瞧瞧你,就着嘴巴能把人哄上天去!”
李殊慈见老夫人开心,将勺子递过去,“我院子里来了个心灵手巧的小丫头,做的甜点糕饼比南福楼的也不差。这羊奶酪最软,好克化,祖母快趁热尝尝,一点不见腥膻味儿。”
羊奶酪香甜可口,老夫人边吃边笑。
李殊慈道:“祖母,太子给王皇后做善事祈福,大宝慈寺如今正在修缮,我看,不如将惯例十五拜玄女的日子提前,一来避免了那天人多,和各府的人冲突。二来,年关将近,人多事杂,咱们也好有喘口气的时候。”
周氏听李殊慈如此说,眼中一亮,便听李殊慈问道:“大伯母觉得如何?”
周氏和颜悦色的笑道:“五丫头就是聪慧,我看这样挺好。”
老夫人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大宝慈寺也去不成了,正好在家中闷着怪没意思,就按你说的吧。”
农历十二月初一,已是三九天气,北风愈加寒烈。
上京香火最旺的两处,除了大宝慈寺,便是灵心庵。灵心庵不仅供着至灵至感的九天玄女,还供奉着大慈大悲的送子娘娘。因此,上京的千金小姐都会赶在年尾到此拜一拜玄女,以求来年往后灵心秀美。而新嫁妇人,都会到此求一求子女缘。当然,也还有子嗣上不顺利的妇人们。
李府门前车马成群,人头攒动。下人们有条不紊手脚利落的准备着主子们要去上香请愿用的东西。天才微亮,便已准备停当。
不多时,主子们从府中出来,各自上了马车。李府惯常低调,定制的马车以舒适为主,并不分外宣扬,不似别府出门锦绣华盖,金翠辉煌。
周氏和姚氏作为儿媳自然和老夫人同乘,吴氏不喜周氏讨好钻营那一套,不愿看她在老夫人面前冷脸贴热屁股,便推着李姝然上了李殊慈和李姝雯的马车,自己转身和李姝玉李姝宛同乘。后面跟着各房伺候的丫头婆子也不少,也满满登登的坐了三四两马车。车后跟着十来个护佑的侍卫,一行人乌压压占了半条街。
路人远远望见了都纷纷议论道:“啧啧,李府如今声势鼎沸,出行却依然这般低调。”
“是老夫人带着夫人小姐去上香呢。听说李府的小姐们都快到了年岁,个个花容月貌。可惜咱们没福亲眼见上一见。”
“嘿……你就别做美梦了,那都是天上下来的人儿……”
马车里。李姝雯得意的听着路人议论纷纷,时而冷眼盯着李殊慈,也不说话。
李姝然倒是先开了口,嗓音干净悠然:“五妹妹,几日不见你,我瞧着,个子又高了不少呢。”
李殊慈如今正是抽条的年纪,加上平日跟着木云学了几手也算强身健体,个子如春天的细柳一般,长得飞快,已经隐隐要超过李姝然了。李殊慈十分喜欢这个外表柔弱内心淡然坚强的二姐,和悦的笑道:“是呢,二姐姐整日躲在屋子里绣嫁妆,也不常来我院子走走。就等明年开春嫁人了。”
吴氏虽然势力,但没有周氏那么大的野心,一心为了自己的女儿好,求老夫人在其中斡旋,说了一门极好的亲事。陶公子书香世家,是李煜的门生,虽然家中清贫,但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谦谦君子,前世李姝然也是嫁给了他,陶公子才华横溢,没几年就考了功名,两人琴瑟和谐恩爱有加。
李姝然脸一红,知道李殊慈是在打趣她,伸出芊芊玉手在李殊慈手背轻拍的一下,嗔道:“瞧你说的。”
旁边李姝雯听着两人的对话,冷哼一声,“五妹妹还没及笄呢,张口闭口嫁人不嫁人的,也不闲害臊吗?这话传到外面,丢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脸。”
李殊慈噗嗤一笑,拿眼睛瞄着李姝雯,“我是不如三姐姐有福气,知羞耻的。大伯母这般能干,大姐姐又贤惠文淑,雯姐姐自然是近朱者赤的。”
李姝雯脸一白,这话明明就是讽刺周氏揽权,李姝乔丢脸。她想出口反驳,却一句反驳的话也找不到。
李姝雯沉默了一会,突然笑了:“五妹妹这么早就定了亲,也不知是福是祸。”
李殊慈怎么会不知道李姝雯在想什么,她不过是个糊涂人,从来掩饰不住心中所想所愿。这样的人,连对手都称不上。“三姐姐慎言,这亲事是祖父亲自定下,由君上御赐,自然是福。若是姐姐嘴里说出的话传到了外人的耳朵里,那可是对祖父的不孝,对君上的不敬。”
李姝雯脸上刷的一白。一口气闷在嗓子眼,扭过头不再说话。
李姝然听见李姝雯的冷嘲热讽心中自然也是不高兴的,并不理会,对李殊慈道:“听说五妹妹当年在应天书院进学便认识了杨公子。”
李府自然只有她一人有资格到应天书院进学,不理会李姝雯眼中的嫉妒神色,巧笑倩兮:“的确如此。”
李姝雯很感兴趣,见李殊慈并无抵触情绪,又问:“这么说,你和杨公子也算是青梅竹马,定然相处的不错,既然祖父定了这门亲事,想必杨公子定然是不差的。”
“也算是吧,同窗情谊自然不比别的,只是当时年岁太小,现在杨公子变成什么样,我却也不知道。倒是陶公子,听祖父说,是个极有才华的人,谦恭自持,日后定会对二姐姐呵护备至,不离不弃。”
李姝然脸上一红,依然大大方方的道:“借你吉言。”
如今灵心庵的庵主,静音尼师已有四五十岁,只因常年清修食素,倒显得只有三十来岁,是位德高望重的女尼。
知道李府女眷要来进香,静音尼师带着诸位清修女尼,亲自在山门前迎接。
周氏搀着老夫人下了马车,抬眼见静音尼师在此,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
静音尼师踏前一步,双手合十还礼道:“阿弥陀佛!老夫人驾临敝寺,不胜荣幸。”
老夫人赶紧道:“罪过罪过,劳大师出迎,愧不敢当。”
“老夫人一路辛苦,快请进寺中用茶歇息。”
老夫人点点头,带着一众夫人小姐进了灵心庵。
丫头们立刻跟着各自的主子跟前服侍,侍卫不能进入庵堂,在外守着。附近有许多带着自家姑娘来庵里拜玄女娘娘的,都伸长脖子驻足观看,只见那不十分豪华的马车上,下来几位蒙着面纱,个个穿着银狐斗篷,身姿袅娜,亭亭玉立。
一路进了庵堂,静音尼师亲自带着众人到了事先准备好的院子,院子宽敞幽静。设施朴素但十分齐全,“这出院子幽静宽敞,无人打扰,老夫人放心住在这里便是。”
老夫人满意道:“有劳尼师费心了。”
拜玄女是少女一年之初的头等大事,足足在要灵心庵呆上三日。院子足够大,房舍也很多,看来是专门为了世族大家的女眷方便进香所准备的院落。老夫人已经进了屋,吩咐大家各自选了屋子先行休息。
院子坐落在灵心庵的西南角,院子里的积雪出了供人行走的小路并未清扫,树上,屋檐,一片白茫茫。安逸自然,一片禅心。更衬得四周寂静非常,屋子里应是每日打扫,不见一丝灰尘。
婆子们已经利落的将个人的物品送到各处。李殊慈的屋子挨着老夫人,正对着门的墙面上悬挂着一幅玄女像,香案上摆着一对烛台,一只香炉。香案下放着一个蒲团,简单清雅。青鸽和木云正在整理带来的物什。
李殊慈摘掉面上蒙着的薄纱,问:“木云,那边的事可布置妥当了?”
木云一边将手中的茶具摆到桌上,一边道:“放心吧,都安排好了。只是这样真的有用?连氏若是有胆子,还不早就出手了?”
李殊慈微微吐了一口气,即便是她们不来招惹她,她也绝不会再坐以待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没有胆子,可咱们不是借给她胆子了么?”
木云还是不太明白,李殊慈也不解释,她只是朝祖父借了个人,就是沈府的季嬷嬷。季嬷嬷做的比她想的还要好。那些话,一唱一和,真是说到了连氏心坎里。
连氏做在马车里,手紧紧的攥成拳头,想起三房的那一副冷嘲热讽的嘴脸,心中不禁一阵抽搐,听说她要来灵心庵进香,姜氏的眉目恨不得飞出朵花来,她真想跳上去狠狠的挠烂她那张脸。等着吧,等着她一个一个的收拾过去!
连氏到了灵心庵,才知道李府的女眷今日来拜玄女娘娘,心中一怔,这还真是巧了。若是她独自来此就出了事,到时必定说不清楚,如今人多事杂,到是好办多了,真是老天在帮她!连氏嘴角扯起一丝笑。王嬷嬷陪着她,望着她脸上诡异阴鸷的笑容,心中有一丝不安。
连氏被安排的李家住处的旁边,进了庵堂安顿好,直接就去拜访了老夫人,态度十分恭敬有礼,再不似上次的泼妇行径。只是老夫人心里并不待见这个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无耻妇人,面上淡淡的应酬两句,便称累了。连氏见状也无异色,依然恭恭敬敬,识趣的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周氏欲言又止,老夫人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就让乔姐儿过来跟你一起吧!”
周氏舒了一口气,道:“多谢母亲。”
折腾了大半日,大家也都累了,用过斋饭,时辰已经不早。老夫人吩咐众人各自歇息,明天一早起身礼佛。
李殊慈沐浴更衣,净手香。静静的坐在玄女画像前的蒲团上打坐吐讷。青鸽和木云也在一旁时刻惊醒着,等待着这一夜的不寻常。
半夜时分,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接着大声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李殊慈猛地睁开眼,道:“快走,东西不用收拾了,我们去找老夫人。”
第56章 野火(二)
李殊慈裹好大氅走出去,见老夫人也已经披着这狐裘大氅出了屋子,李殊慈上前挎着老夫人往院子外走去,问道:“祖母,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走水了?”
老夫人不愧是上了年纪,还算冷静,道:“雨香已经去找人来救火了。可火势不知怎么蔓延的十分迅速。”
一开始只是院门口的一间厢房着了起来,可今夜风有些大,微微一吹,火势就迅速蔓延开来。一些胆小的婆子丫头已经吓的哭起来,拼命叫喊着,不知所措。木云护着李殊慈和老夫人往后面退去,冬夜里的大火醒目异常,火舌被寒风卷着到处肆虐,窜到房檐屋瓦之上,将瓦片烧的噼啪作响,炸裂开来,灵心庵的人已经发现这边的大火,可惜火势太大,泼水成烟。
丫头婆子们大多有差事,习惯睡得轻些,大多数人火一起便听见动静,便纷纷跌跌撞撞的往院子外跑。
老夫人住的这一面的要好一些,老人家睡眠轻,连嬷嬷守夜还没睡下。李殊慈也压根就没睡,一听见声音就跑了出来,特意让青鸽去敲了吴氏的门,吴氏呆呆的携着李姝然站在李殊慈的旁边,并没有什么事,只是方才被房檐上崩落的碎石擦破点皮。严重的是对面的一排屋子,李姝宛和李姝玉搀扶着从最里边的房间跑出来,刚跑出院子,院门的横杆被被火烧断,将院门堵死,两人一阵咳嗽,一头跄在地上,脸上也是黑乎乎一片。
这时,周氏半拖半抱着李姝雯,身上披着棉被,从房间里冲出来,到了院子里,却看见院子门被大火堵住,李姝雯看样子已经晕了过去,众人一见周氏出来,全都加快泼向院门口,有人喊道:“大夫人快将棉被沾了雪水。”
周氏一听,低头一望,地上的雪被火烤化了,忙将李姝雯放在地上,推着她滚了一圈,自己也滚了一身的雪水,抱着李姝雯重新批上沾湿的棉被从众人好不容易用水泼出的一块火势薄弱的地方冲了出来。
丫头们有的年纪不大,没经过什么事,吓得哭叫连连,连嬷嬷大声呵斥道:“叫什么!还不看看自己主子都出来没有!”
周氏刚出了院子,浑身一激灵,扫视一圈,没瞧见李姝乔,喊道:“乔儿!我的乔儿还在里面!咳咳……快……”
周氏原本是和李姝乔一个房间,可李姝乔这段日子在灵心庵吃不好睡不好,周氏想让她好好睡一晚,便让她独自睡了一间,自己带着李姝雯睡一间,没想到却……
周氏急红了眼,指着一群呜呜咽咽的婆子大声喊道:“你们,还不快去救人!”
可不管是赶来救火的女尼丫头婆子还是李府带来的侍卫,全都驻足不前,这么大的火,冲进去了便有可能出不来。
周氏哭喊着,拉起地上的棉被就要冲进去,何嬷嬷一把抱住她,“夫人,你疯了吗?这个时候还往里面去,连你也会被烧死的呀!”
“可是我的女儿还在里面,我的乔儿还在里面啊!”周氏推开何嬷嬷,就拖这被子往院子里奔去。
众人都被周氏的举动惊的目瞪口呆,也不会哭,也不会叫了。眼睁睁的看着周氏一股劲冲进院子,幸好李姝乔住的屋子靠在边上,火过去的晚那么一些,可此时也已经摇摇欲坠,众人只听周氏在里面大喊:“乔儿,乔儿你在哪?你在哪?”
这是众人已经渐渐反应过来,李姝玉和李姝宛站在众人身后,嘴角都浮起不易察觉的笑意来,映着火光明明暗暗。就在屋梁即将倒塌的那一刻,周氏把李姝乔紧紧的抱在怀里,从大火里狂奔而出,棉被已经不知道掉道了哪里,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火点着。
院门口的大火终于被众人扑灭,一见周氏出来,立刻上前将桶里冰冷刺骨的水兜头浇在两人身上。周氏已经脱力昏迷,右脚上鲜血淋漓,怀里的李姝乔也一动不动。
老夫人紧皱眉头,道:“快将人抬到屋子里去,看看伤的如何?”
三个婆子七手八脚将一身乌黑的李姝乔从周氏怀里拉了出来,一个婆子惊叫一声,大家都朝李姝乔望过去,只见她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已经被烧没,卷曲在头皮上。她的手臂紧紧的护着脸,看不出脸上烧坏了没有,只是两只纤细的手臂已经被烧的焦黑模糊。
寒冷的冬夜,烧红了半片天空的大火终于灭了,到处是烧毁的屋脊和残渣,还有刺鼻的焦臭味。此时大家才感到寒冷。静音尼师口中念着佛号,此时也不禁有些着急,问身后管事的女尼道:“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走水?”
女尼紧张道:“这院子里住的都是贵人,我们也不好贸然打扰,实在不知怎么就着火了,夜里风大,吹倒了烛火也说不准。”
李殊慈和木云对视一眼,朝四周一望,大火几乎将院子烧的干干净净,就算是有什么蛛丝马迹也看不出来了。这连氏还真是狠,这是要将大房全烧死在这么?
静音尼师连连告罪,重新给众人安排了院子,道:“明日我便去府衙,定然查个明白给老夫人一个交代。”
老夫人点点头,天寒地冻,女尼给众人熬了姜汤,又将庵中的女医找来,给众人治伤。
周氏伤的最重,整个后背都已经焦黑血红,人更是昏迷不醒,何嬷嬷在一旁急的直掉眼泪,老夫人吩咐道:“派两个侍卫,连夜回府,让府上赶紧多赶几量宽敞的马车来。”
连嬷嬷赶紧去了。主子就伤了好几个,还有丫头婆子们多多少少身上都带了伤。连氏这时候才露面,看了众人的伤势,连连叹气,特意往周氏和李姝乔那里紧看了几眼,面上露出一丝冷笑,只是一瞬便藏了起来。
李殊慈冷笑,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等周氏怀疑到连氏的身上,恐怕事情就没那么容易结束了。可她现在要帮连氏掩着,沈家有了这么一个蛀虫,何愁不乱?
第二日一大早,李府足足又来了五辆异常宽敞的马车,众人坐在马车里,相顾无言,来的时候欢欢喜喜,回去的时候却是这般惨淡。
李姝然黯然道:“世家的煊赫便时常如这场大火一般,烧完了也就着没了。”
李殊慈想了想,劝慰道:“这府里的姐妹们,我一直觉得二姐姐一直是最通透的,只是过于悲观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李姝雯没想到李殊慈平日里最是吵吵闹闹,如今安静下来竟是这般的一个妙人,点点头道:“你说的对,好人自然有好报,恶人也有恶人磨。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伤者怕颠簸,马车一步一缓的往李府走,李姝雯早就醒了,守着周氏和李姝乔。周氏趴在软榻上,她呆呆的望着周氏被烧坏的脸颊和后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平日里母亲对她们十分严厉,可在大火中,母亲奋不顾身的紧紧抱着她……李姝雯眼里的泪水啪嗒啪嗒的掉落……
李姝乔嘤咛一声,眉头微微皱起,睁开眼睛,身上没有一处不痛,记忆一点一点的从脑中流过,大火!李姝乔不顾身上的疼痛,腾的一下坐起身来,用手往脸上摸。
“啊!”手臂被撕扯的一阵剧烈的疼痛,李姝乔疼的惨叫一声。
李姝雯看向李姝乔,忙关切道:“大姐!你醒了!”
李姝乔眼中一片慌乱,问道:“雯儿,我的脸,我的脸有没有事?”
李姝雯还在悲伤中,泪眼朦胧道:“大姐,母亲她……”
李姝乔急了,不管身上的疼痛,无视一旁周氏的重伤,疯狂的在马车里翻找起来,身上的伤口崩裂,混合着的脓血一同留下来,她却只顾着翻找,还一边念叨着:“我的脸……我的脸有没有事……”
李姝雯满眼的不可置信,“大姐,你怎么不看看母亲,母亲是为了救你,都是为了救你才被大火烧成这样的!”
“雯儿,你先告诉我!你先告诉我!我的脸怎么样了?”
李姝雯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滚落,她忍不住上前抓住李姝乔的胳膊道:“大姐你醒醒吧!”
李姝乔不停翻找,突然被李姝雯抓到手臂,疼痛的大叫,眼里忽然看到自己的手臂,又是一声尖叫。李姝雯看着只有脸是好的,浑身没有一处完好,全部都熏烤的黑漆漆的李姝乔,只觉得她的心,比她现在的外表更可怕!李姝雯颤抖的双手,从暖窠里拿出一个掌心大小的铜镜,铜镜背面镶嵌着几颗宝石,华丽异常,是李姝乔随身携带的小镜子,李姝雯在一片废墟中捡到的,便帮李姝乔收了起来。
李姝乔急忙伸手接过,迫不及待的往铜镜里面看去,一张完好的脸颊!她喃喃道:“我的脸没烧坏,我的脸好好的,哈哈……哈哈哈……”
李姝雯看着有些疯癫的李姝乔,她的脸是没有坏,可她从头到脚的皮肤都被烧的焦黑,如今也不知哪里是烧的,哪里是熏的,一头动人的秀发也已经不见了踪影,李姝乔此时的样子,就像一个魔鬼贴着一张人脸一般。
第57章 梅园融尸
等回到李府已过了晌午,所有人都是又累又饿又怕。
李殊慈先把老夫人送回名寿堂,跟姚氏说明了事情的原委才稳稳当当回了拂风苑。蓝心正指挥着婆子往浴桶中添热水,雪心往浴桶里加了些木云调配的香料。见李殊慈回来,连忙上前伺候更衣。
“青鸽和木云也累了,赶紧去休息,这里有蓝心几个就行了。”
木云也不管桌上的茶水是冷是热,自己倒了一杯牛饮下肚,等婆子们都下去,关了房门,才道:“累倒是不累,只是真给连氏那女人的狠劲儿给惊着了,她是真傻还是假傻,若不是姑娘让我把她带来的火油换掉大半,整个灵心庵都要被烧没了……若没有咱们给她善后,她自己还不得死好几个来回……”
“连氏不过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无知妇人罢了,她心里若是有丁点分寸,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现在沈文贺对她不管不问,没了主心骨,出了内宅,她还能有什么高明手段?”青鸽叹了口气,对昨夜的大火仍然心有余悸,转而不放心的道:“木云,你可将那火油的痕迹全都抹去了?”
“放心,倒了火油的那一片烧的旺,再加上混着雪水,本就不是很明显,我用草灰蹭过又重新盖了土,再混了雪水,保证没人发现。“木云拍拍胸脯,一副我办事你放心的神态,朝青鸽挤挤眼睛,又道:“我就说姑娘还是心软,倒不如干脆纵着连氏将李姝乔和周氏烧死算了,免得这一对蛇蝎母女一而再再而三的害人,对三房不利。”
李殊慈坐在浴桶中,隔着屏风舒服的长出了一口气,她知道木云对李姝乔利用沈洪,暗害李殊慈的事情耿耿于怀,可这点事情,于杀子之痛不过是九牛一毛。她不会让李姝乔死的这么痛快,她要让李姝乔深切的体会到,她曾经受过的切肤之痛之后,再让她死的明明白白,悔不当初!想让一个人痛苦,死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她叹道:“一来,李府不是一般的小门小户,若是真出了人命,难保事情不会闹大,关注的人太多,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二来,若是真死了人,连氏心里的恨意恐怕都会变成恐惧,于我们并无益处。而现在这样,连氏不仅不会害怕,还会变本加厉的寻找机会,来发泄她心中的苦闷和仇恨。”
“你们这些人的心肠,九曲十八弯!到底是怎么长的?算了,这些费心劳神的事情,还是你们去想好了。我乐意退居幕后只做一个逍遥自在的帮凶……”木云瞪大眼睛摇摇头感叹道。说完,摇摇摆摆的踱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话……”
这时,月白轻手轻脚从外面进来,小声问道:“姑娘还没睡吧?”
雪心刚点头,就听李殊慈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月白忙道:“姑娘,各房的人都大大小小受了些伤,如今忙成一团,府里的人都绘声绘色的讲着昨晚的大火,并不难打听。大夫人已经醒来了,如今只能趴在床上,右边脸颊和后背被烧伤,没有一年半载恐怕是下不了地了。”
“大姑娘倒没有大夫人那么严重,只是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双脚比较严重。大夫人进屋的时候,大姑娘死死的用手臂捂着脸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头发是大夫人拼死将她抱出来的时候烧没的,头发还能长出来,只是手臂和双脚是铁定要落下疤痕了。”
雪心和蓝心服侍着李殊慈穿衣,听闻此言倒抽一口凉气,姑娘家身上留下这么一片疤痕,可不是小事了。李殊慈幽幽道:“可怜大伯母拼死一救,却未必能换来李姝乔的感激呢。”
月白赞同道:“姑娘说的没错,大姑娘在回来的路上就不顾大夫人的死活,居然拼命的找镜子!”
在场几人听了这话目瞪口呆,李殊慈冷笑道:“真是长了一副好心肠啊!”
青鸽也简单重新梳洗一遍换了身衣服,接过雪心手里的棉布,替李殊慈绞干头发,道:“霜白做了梅花烙,姑娘少吃些垫垫肚子再睡。”
李殊慈点点头,看着青瓷花瓶中插着的梅枝,笑道:“霜白在这吃上头,还真是花样百出。”
一连小半个月的阴寒,天气终于放晴。后院的绿枝梅,品梅,台阁宫粉等等争相绽放,梅花朵朵冷香四溢,残雪缀在红红粉粉的花瓣上,一片妖娆妩媚。
绮香站在梅林外,看着前面清扫园子的梅白,肩膀微缩,犹豫着走过去,轻声道:“我来帮你吧。”
之前,李姝乔和沈洪在流芳文会上密谋算计李殊慈,绮香为了救弟弟的命,在神秘人的指使下,企图拖住李殊慈,却没有抓到机会。李殊慈事后并没有太过追究,也没有将她撵出府去,而是将她贬为粗使丫头,整日在院子里洗衣扫地。
绮香如惊弓之鸟一般小心翼翼的躲着做活,轻易不敢露面,生怕五姑娘一个心情不好,想起之前她做的错事,拿她开刀。可好几个月过去了,五姑娘好像忘记了之前的事情,再也没有提起过,也没有找她家人的麻烦,可她却因此更加忐忑不安,她心里渐渐明白过来,她罪不当死,可李殊慈却不会轻易放她走,将她放在眼皮底下时刻盯着。
梅白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不敢劳烦姐姐。”
却是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妹妹哪里话,你我不过同为粗使丫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绮香尴尬一笑,见梅白不作声,又说道:“这寒冬腊月的,手在外面都冻皴了,我那有上好的雪玉膏,回去涂上些,就不会长冻疮了。”
梅白抬头看着她半晌,道:“姑娘对待下人宽厚,赏下的紫堂粉也是相当好用的,姐姐没用吗?”
绮香根本不敢用李殊慈给的东西,讪笑道:“嗯……没……还没,我留着呢……妹妹和霜白月白一同进府,怎么她们两个总到姑娘跟前,就让你做个粗使丫头啊?”
梅白终于停住手中的扫把,微微一笑,淡然道:“我们三个虽然一同进府,与做什么活计又有什么相干?再说,我们做下人的,自然是听主子的吩咐做事。我手笨,就做些粗活,这难道不正常吗?”
绮香在要说什么,梅白转身就要离开,绮香一把扯住梅白的袖子,急道:“你还记得绿菊吗?”
梅白被她扯的一顿,只好回身。道:“绿菊不是得了主子的恩典出府去了吗?”
“那只是明面上的说法,她……她死了……我,我亲眼看见的。”绮香眼神慌乱中带着一丝恐惧,下意识的摇头,说着,指着那边的梅树,道:“就,就在那,连骨头都融了,化成血水了……”
绮香面色发白,声音颤抖,那晚她起夜去茅房,谁知被她无意看见了……“就是五姑娘房里的那个大大咧咧丫头,将绿菊的尸体从麻袋中倒了出来,挖了坑,在尸体上洒了药粉,绿菊就……就那么一点点的被……”
事情已经过去了好长时间,可她现在想起那副情景仍然惊惧不已,这也是她一直惶惶不可终日的原因,生怕哪一日她就像绿菊一样被悄悄的融掉。
梅白一怔,下意识地朝那棵梅树望过去,李殊慈喜爱奇花异草,梅园里不下二十种梅树。那是一株千台朱砂,一朵朵花儿颤巍巍的挂在枝头,好似真是被格外的照看滋养过一般,粉红色的花瓣在白雪的衬托下格外鲜艳醒目。梅白微皱眉头,直视绮香,打断她道:“姐姐胡说什么?姐姐定是看错了,或是夜里发了梦,别再自己吓唬自己了。天寒地冻的,快回屋里歇着吧。”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绮香愣愣的站在原地,没想到梅白会是这样的反应,她只是想找个人帮她给家人传个消息,赎她出去。五姑娘虽然没有找她的麻烦,也没有苛待于她,却断绝了她和外面的一切来往,即便是和家人会面也有人时刻跟着。她觉得她在这府里已经呆不下去了,一想到绿菊的死,她就惊惧的日夜难眠,她想离开,一刻也不想留在这了。
灵心庵的大火最终以意外定论,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连氏心中的大石猛然放下。
从老夫人房里出来,一步一挪走的极慢,好似在散步一般,脚步都轻飘飘的。最近她的心情好了许多,看见那些在她面前得意洋洋,时而挑衅的小妾也不生气,也不伤心。仿佛就像看见一排排死尸一般,完全不往心里去。
姜氏跟在她后面,疑惑的看着连氏,不知道她这几天怎么忽然好起来了?想了想,凑过去咬着帕子阴阳怪气的娇笑道:“看来那些那小妾还真是会伺候人,二嫂闲来无事,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果然面色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第58章 粉红小贼
面对姜氏的冷嘲热讽,连氏也不在意,仰脸面向暖洋洋的冬日,轻轻抚平鬓边的碎发,面上笑意不减,道:“弟妹还是对自己房里的事多上上心,管管浩儿的好,别哪天生出几窝小耗子来,脏了沈家的地。听说浩儿近日又往那个什么坊的什么姑娘身上砸了几千两银子,啧啧啧,三房这份阔绰,真是让我自愧不如啊。”
姜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千方百计的瞒着,怕公婆和沈文狄知道,还因此花了不少的封口费,又搭了不少银子进去。她怎么会知道?姜氏此时的笑容比哭还难看,话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二嫂说的哪里话,不过是些谣言罢了。”
连氏也不跟他多费唇舌,得意的一摆手帕,腰肢款款的回去了。她最近真是幸运,随便往街上一走,就能听见姜氏死死瞒住的消息。看着姜氏面上青白交加,就知道这消息是真的,心里别提多舒爽了,有了这个把柄捏在手里,看姜氏还怎么在她面前得意。
这日吃过早饭,李殊慈要和方瑾,俞宝婵到街市上去挑些过年时交际来往用的小礼物。三人清一色的披着狐裘大氅。李殊慈今日穿了姚氏新给她裁制的齐胸儒裙,月白的罗衫外面罩着银色锦缎夹棉小袄,淡紫色的齐胸长裙,腰间是月白用上好的流云璧为李殊慈量身编制的禁步,外面披着雪白的银狐大氅。衬托着李殊慈一双漆黑明亮的双眼,和斜飞入鬓的长眉,愈发显得英气中娇生百媚。
一身火红的俞宝婵一见李殊慈就跳过来上上下下的打量,笑道:“今日的阿慈,就像……就像玄女娘娘一般,真是美极了!”
方瑾仍是一身素色,抬手弹了一下俞宝婵的额头:“胡说什么话,快走,可别冻着了。”
年节将至,街市上人声鼎沸,车马不断,周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新奇货物,看中货物的路人,唾沫横飞的同伙计讨价还价,好不热闹。三人命下人将马车寄存在附近的驿馆,徒步向前行去。
不论是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只要是女人,对于逛街这件事情,就永远都不会觉得厌烦,三个人早就忘了买礼物的初衷,见了稀奇有趣的小玩意,就要驻足观看,后面跟着的丫头婆子们,一边护着主子,一边也跟着凑着热闹。
这个时节,客人是在太多。飞云阁里也不像往常一样将布匹依次摆在柜台上,而是将各色绸缎,布锦,棉布,整齐的悬挂在屋顶特意定制的竹杆上,按照不同种类一字排开,在店面中色彩绚烂,十分有节日将近的氛围。
三人看着各色衣料,一会拉起这个在身上比比,一会拉起那个摸摸看看,喜滋滋的相互问:“这件怎么样?”一会又问:“这个是不是更好看?”
老板见三人衣着不俗,笑的脸挤出了无数的褶子推荐今年最时兴的款式。三人大包小裹,满意的出了店门,又依次逛了脂粉店,绸缎庄,首饰铺,文玩阁……一连逛了十来家家店铺,三人的兴奋劲丝毫没减。可丫头手里的东西却都快抱不住了,只好派人先回去驿馆,送到马车上面。
木云跟在几人身后,哈欠连天,刚开始还能打起精神回答青鸽的问题,后来,干脆进了店就一屁股坐下,等着一群人看来选去。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嚣之声,与街上的叫卖声,讨价声格格不入。木云走到店门口,瞧见街上一个胖乎乎的妇人,手上拎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满脸脏污,看不清面目,身上的衣服只能隐约看出原来的粉红色。妇人圆滚滚的胖脸和腰间的赘肉抖动不停,尖声骂道:“哪里来的毛孩子,敢偷老娘的东西!你家大人在什么地方?”
奇怪的是,小女孩不仅没有哭,还十分倔强的瞪视着胖妇人,由于被妇人揪着脖领子提起,双脚悬空,双手双脚连踢代打乱抓一通,根本够不到胖妇人分毫,只能挣扎着来回扭动。胖妇人的嗓门实在是大,引得路人纷纷引颈张望。这妇人站在一个小摊子面前,地上掉了一块沾着泥土的豆沙包。一看便知,定然是这小乞丐肚子饿,偷了妇人的豆沙包被当场抓住。
街上行人甚多,很快便围了两圈人,兴趣盎然的凑上来围观,胖妇人见小女孩不说话,只瞪着她,气道:“小小乞丐居然这么大的气性,不在街边老实讨饭,想进衙门不成!”
小女孩虽然瘦弱,可也有六七岁的年纪,胖妇人一条胳膊提着兴许累了,没想到小女孩瞅准机会,狠狠咬了妇人手腕一口,妇人痛叫一声下意识的松开了手。妇人反应极快,喊道:“大胖二胖还不帮你老娘抓住这个小毛贼!”
小摊儿后面站着两个面目憨厚的少年,也不过**岁的年纪,听见母亲吃痛喊叫,忙慌慌张张将小女孩劫住。本来小女孩能在两人劫住她之前跑掉,可她舍不得滚在地上的豆沙包,伸手捡起豆沙包的功夫,便被围在了人群里面。
旁边有人开始指指点点,道:“小乞丐,上京有钱人多得是,你老老实实的在街边乞讨,也饿不死,跑来偷东西干什么!”
上京鼎盛繁华,大大小小的善堂便有好几家,府衙亦有专门设立的救济司,只要有把力气,都能赚点饭前,因此乞丐颇少。即便是老弱病残,实在没有能里赚钱,老老实实蹲在街边讨饭吃,也是饿不死的。
“就是,这不是找打么!”
也有人瞧小女孩可怜的,说道:“一个豆沙包而已,老板娘就舍给她吧。大过年的,就当积德了!”
没想到小女孩这时候倔强的开口,大声辩解道:“我不是乞丐!”
那妇人本也没真想跟小女孩斤斤计较,可被咬这一口是在是疼急了,听她如此说,不由怒道:“不是乞儿你就是个偷儿!”
说着撸起衣袖,将两个笨儿子扒拉开,就要伸手去拽小女孩,小女孩见状灵巧的往边上一闪,胖妇人抓了个空,身子又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大叫道:“你想往哪跑!”
胖妇人起身又朝小女孩抓去,小女孩身量小颇为灵巧,手脚并用,若不是被路人围在圈里,几乎就要脱手逃走,胖妇人累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两个少年见到老娘如此狼狈,赶紧上前帮忙拉扯。三人一同追赶小女孩,跟快便将她劫住。
木云站在门口瞧着,却并没有打算上前帮忙,李殊慈显然也听见了外面的吵嚷,此时走过来,问:“怎么?你想帮她?”
木云摇摇头:“这次帮了她,下次也还是一样吃亏。”
李殊慈一笑,她自问不是救世主,这种事情多不胜数,又怎么能帮的过来呢?何况对于那个倔强的小女孩来说,怜悯和施舍恐怕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小女孩不断挣扎,脖子上用红绳挂着的一个残缺璧角,从衣服里滑了出来,木云神色一动,下意识的伸手摸自己颈上挂着的半块白璧。说是半块,可她和大哥两个人的白璧拼起来才有大半块,并不是完整的。
李殊慈看见她的动作,也往小女孩的衣领出瞧去,那块璧角上的纹路和木云的那块很像。
两个少年抓着倔强的小女孩颇有些不知所措,一个稍大些的道:“娘,不如就将这个豆沙包给了她吧……反正也脏了,不能卖了……”
二胖和大胖一样,憨厚老实的不得了,看着周围的人群十分尴尬,道:“娘你别生气了。她还小呢!”
胖妇人发簪也歪在一边,伸手扶了扶,指着两个少年道:“你们两个兔崽子,老娘的家迟早给你们败光了!”
嘴上气呼呼的说着,却伸手掀开热腾腾的笼屉盖子,又从一旁的笼屉边抽出一张油纸,包了两个新的豆沙包,撇嘴看着那个小女孩道:“给你拿着吧!这大过年的,若不是碰见老娘,非得让人给你揍死不可!”
小女孩愣怔的望着妇人手中的豆沙包,仿佛没想到妇人会以德报怨,面上倔强的神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歉疚和羞愧。
大胖上前将胖妇人手里的豆沙包拿过,塞到小女孩手里,道:“前面十字大街就有一家同德坊,是上京有名的善堂,你若是有什么难处,便去那里看看吧。说不定能帮到你。”
周围卖炮仗的摊贩不由笑道:“老板娘心肠还是这么好。”
一旁的人群也纷纷附和:“小姑娘以后可别干这样的事了,若不是碰见这位好心的大娘,你可得吃不了兜着走喽……”
小女孩一只小手还紧紧攥着那只脏污的豆沙包,另一只手里拿着大胖塞给她的两个热气腾腾的豆沙包,眼圈通红神色复杂,仿佛不想接受别人的可怜,却又不能不接受。抬眼仔仔细细的看了三人一眼,跪下磕了个头,哭着穿过人群跑远了。
木云朝一个方向打了个手势,一个人影如鬼魅般跟了上去。
第59章 狗皮膏药
街道上依然行人如织,欢声笑语不断。
俞宝婵扯着一件鹅黄玉带,淡紫披帛的窄袖交领儒裙,连连在方瑾身上比划,见李殊慈和木云站在门口半晌没动。凑过来问,“怎么了,外面什么事吵了半天?”
李殊慈回身将她推回店中,一边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个小乞丐偷了一位妇人的东西,已经散去了。你手里拿的这件是给瑾姐姐选的?”
俞宝婵立刻将衣服在李殊慈面前晃了晃,“怎么样?是不是很适合瑾姐姐,领口的兔毛极是柔软,穿着定然暖和舒适。”
华锦坊是上京有名的成衣作坊,衣裙样式新颖别致,典雅大方。这里出售的衣裙,每种款式只出三件,每件有三种不同的颜色,保证无论是谁买到,都是独一无二的。当然,价钱上自然比普通的成衣坊贵的不止一星半点。
华锦坊往往每出一件新款式,便会成为当季最受欢迎和追捧的样式,常常引得其它商家争相模仿,这些模仿的商铺,虽然没有华锦坊的剪裁精致,倒也可以满足普通人家的需求。
方瑾身上已经试穿了一件款式相同颜色不同的裙子,见李殊慈问,无奈的指着俞宝婵说道:“这位‘俞嬷嬷’不仅要给自己挑,还要给咱们挑,我已经试了好几件了!”
‘俞嬷嬷’一瞪眼,“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们好!年节来往多,咱们可不能给别人比下去不是,特别是那个盛气凌人的乌眼鸡!”
李殊慈和方瑾对视一笑,俞宝婵口中的这个乌眼鸡,是煦文帝侄子乌江王遗留孤女,康阳翁主。太后怜其孤女无依,便接至宫中养在膝下,康阳翁主个性强势跋扈,两人只要一见面,就要相互比较,就巴不得你吃了我,我吞了你,谁也不饶谁。
三人出了华锦坊,已经快到午时,回到马车上坐下才觉得小腿酸胀,饥肠辘辘。李殊慈对老糊笑道:“去孤灯胡同!”
在马车上换了方便行事的男装,老糊驾着马车东绕西拐,兜了好几条巷子,才到了吃饭的地儿。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给即将过年的喜气中平添了几分惬意。店铺在洁白的飞雪中伫立着,窗棂上红漆斑驳,旁边扭歪着一颗粗壮高大枯黄的松柏,不知是店铺和松柏谁依偎着谁。低平的屋顶上还有些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黄木门的把手上斜插着一只粉白腊梅。门头上挂着一块小小的牌匾,有两个烫金大字,上书:酒鬼。
胡同里,几个孩子在远处嬉笑跳闹,相互追打着,在彼此的脚下投掷鞭炮,甚是热闹。三人相视而笑,你推我搡的进了店门。
屋里依旧是几张四人方桌,配上几把椅子。屋中间一个黄泥小炉,一个与老糊差不多年岁的男人正在拨弄炉中的炭火。见几人进来,扫视一眼,瞧见老糊,热情的招呼道:“来的正好!新杀的猪!”
老糊笑着点点头,喊了一句老洪,伺候这李殊慈三人坐下,自己和木云坐在旁边一桌。
李殊慈极喜欢这样的小店面,仿佛是在繁华中遗世独立的隐士高人一般。头一回来,还是老糊介绍的,自从上次刺客事件,一老一少彼此间多出了一种默契,时而相互提供方便,又不会多问。
俞宝婵到了哪里都会忍不住叽叽喳喳,对李殊慈道:“上回跟你在这吃了那道蒜泥白肉,回到府上,我都不敢在我娘面前张口说话,足足憋了两天才敢随意开口,真是给我憋了够呛。”
李殊慈和方瑾笑不可支,方瑾道:“你这个小笨蛋,不是说让你切了姜丝和着醋在口中含一会儿吗?”
俞宝婵愁苦道:“我哪像你们,我娘什么样你们还不晓得,我身边的丫头都被她收买了,我哪敢大张旗鼓的去含什么姜醋,若是被她捕着影,得在我耳边唠叨半年!下次再不能来了!我可是对这道菜念念不忘的,回去还想了好几天那滋味,真是好吃!”
这种百姓家中常见的菜肴在世族大家却不多见,世家饭食讲究文雅清淡。若是夫人小姐们一张口便是一股葱蒜味,那还得了。
店里没有伙计和铛头,都是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亲自操办,猪肉是事先卤煮好的,材料也是现成的。不一会儿,清蒸手撕,水晶五花肉,猪血骨汤,爆炝肥肠,还有那道俞宝婵喜欢的蒜泥白肉等等七八样,大盘小碗很快上了桌。三人一脸兴奋,正准备动筷,店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众人先闻其声,只听那人道:“老洪,听说你新杀了上好的猪肉,爷来一饱口福,还是老规矩!”
话音未落,最近风头正盛的赫连韬,一身玄黑长衫,腰间束着玉带,头顶束着嵌宝斗珠玉冠,长身玉立,折扇一下下的轻落手心,端的是风流倜傥,犹如明珠投于夜空一般,将明月也比了下去。
李殊慈两只筷子掉在桌上,发出啪嗒一声,愣愣的望着姿态随意,不减张扬的赫连韬。
赫连韬听见这一声才发现这屋子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看见身着男装李殊慈,瞪眼仔细一瞄,直直的朝她走过来,惊讶道:“是你?你怎么在这?这店面难寻的很!你怎么知道这一处?”
众人被赫连韬的问话砸在头顶,目瞪口呆,李殊慈有一种乌云罩顶的感觉,恨不得将赫连韬的问题掐在嗓子眼里。赫连韬见三人的桌前还有一个空位,一屁股坐下,道:“自从上回你绑了爷,就再没见着你。真是巧,没想到能在这碰上你,你也喜欢这家的猪大肠?”
李殊慈深吸了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啊,真巧……”
赫连韬左右看看,“这两位是?哦,原来俞三姑娘和方大姑娘。”
方瑾目瞪口呆,被赫连韬那句‘喜欢猪大肠’说的满脸通红。俞宝婵则抓中重点:“什么什么!阿慈上回绑了你!怎么绑了你?是阿慈绑了你?”
“宝婵!”李殊慈扶额,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怎么碰上了他?上次好不容易把事情蒙混过关,李殊慈生怕他想到什么问出个一二三来,千方百计躲着他,最好这辈子也别在见面,怎么他居然知道这种地方!
俞宝婵相当听李殊慈的话,见李殊慈神色不对,知道不是什么好事。连忙住了口,不再追问,但一脸好奇简直要从眼睛里飞出来。可赫连韬却无所觉,拍打着折扇道:“说来,我和李姑娘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在下还没有感谢李姑娘的救命之恩,奈何,这种事情在下又不好登门拜访,一直找不到机会跟李姑娘表达感激之情,择日不如撞日,这顿我请!大肠管够!”
方瑾听见大肠管够这四个字,恨不得将脑袋扎进桌子底下去。李殊慈咬牙切齿,腹诽道:什么过命的交情,明明是我被你连累!
“既然咱们在这遇见,大家都不是外人,也别拘泥那些虚礼。老洪,给爷添副碗筷,这顿算我账上!”老洪听见赫连韬招呼,忙给赫连韬添了碗筷,又加了几个菜。赫连韬又要了两壶酒鬼酒,一壶自己喝,一壶客气地添给了老糊,道:“听说李姑娘定杨大夫的嫡长孙?”
俞宝婵则觉得李殊慈表面上虽然没表现出来,心里肯定是不愿意的,连连朝赫连韬挤眼睛,赫连韬也一厢情愿的认为李殊慈不愿意,装模作样的宽慰道:“还有好几年呢,办法还是有的!”
李殊慈觉得赫连韬是在故意挑衅自己,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也不解释。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味同嚼蜡,好好一顿美食就这么毁了,俞宝婵没心没肺到底自在些,有一搭没一搭和赫连韬说着话,好奇的询问那件案子的原委。赫连韬将案情给在场众人又重新还原了一遍,直说的阴森森,血淋淋,也亏他还能吃的汁水横流。
俞宝婵惊奇的问道:“没想到那件离奇血案居然是你和阿慈一起破的!”
赫连韬虽然像快狗皮膏药一样,但李殊慈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吃相很好,双手干净修长和他的脸一样好看,吃的飞快也不耽误说话,真不知是怎么练出来的。只听赫连韬道:“是啊,多亏李姑娘才能破了这宗案件。”
俞宝婵天真的转过头对李殊慈赞道:“阿慈,我就说你聪明。”
说完又转回头对赫连韬说道:“没想到,你也是个好人那!”
赫连韬仿佛一点看不出李殊慈的不自在,捧着大块的猪骨啃得津津有味,道:“瞧你说的,我本就是好人那,只是‘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那。”
冬日昼短,天色渐渐有些暗淡,老洪在屋里添了灯烛。微黄的灯光下,赫连韬正用湿棉布擦着那双修长如玉的双手,眉目端正清肃,乌发墨黑,安静下来的时候,竟有几分浊世而立的翩然气韵。李殊慈一瞬间的愣怔,正好被赫连韬看见,赫连韬的眉目一瞬间又活了起来,笑道:“李姑娘对悬案颇感兴趣,近来有一宗盗宝疑案,不知可听说了?”
第60章 极贵之人
“听说了!听说了!”李殊慈还没做声,俞宝婵兴奋的抢先答道:“我听我父王说了,这次大夏进贡的年礼中,有一颗绝世宝珠,却在使者进京之后,在驿馆丢失了!君上震怒,令大理寺彻查!”
赫连韬面色很是有几分严肃:“贡品丢失,且是在天子脚下丢失,这不仅仅是丢了东西那么简单,事关天家颜面,所以才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李殊慈听此一问,放下手中的筷子问道:“不知是什么样的一颗宝珠?”
“大夏此次进贡的这一颗绝世宝珠,据说十分罕见。宝珠五色,一龙一凤盘刻其上,流光溢彩极尽华美。据传,这颗宝珠是由女娲娘娘冶炼补天神石遗留下来的五色石,吸收日月精华,最终凝练为一颗奇异宝珠,能保一国气运不灭。”
“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何大夏要进贡给崇南?而且,现在还没到纳贡的时候呢……为什么要提前送过来?”
西氓,北野,大夏,还有临海诸国,在每年年初向崇南遣使纳贡,贡品除了各地特产的物资,通常会有一些罕见珍惜的奇珍异宝。然而今年大夏居然在年尾便将贡品遣送至上京。
“大夏来使说,原本这颗珠子关系到一国气运所在,是万万不敢挪动分毫,一直在王宫中由王族人亲守。可没想到的是,那日存放宝珠的密室突然发出异样的红光,紧着着王宫上方一缕红光冲天飞起,转而消失不见。大夏王打开密室一看,原本流光溢彩的宝珠已经失去光彩,那上面盘刻的一龙一凤也已经消失不见。”
方瑾听到此也已忘记了之前的窘迫,不解道:“既然这颗宝珠代表一国气运,是否说明宝珠如此,预示大夏气运已失?然而大夏又为什么要将已经失去气运的珠子作为贡品送到崇南来?”
俞宝婵瞪眼道:“难不成是诅咒咱们崇南和他们一样失去国运?”
李殊慈摇头说道:“怎么会?大夏地脉特殊,除了沼泽毒虫草药,其他资源稀少匮乏。这也是大夏一直依附于崇南的原因,作为崇南友邦,又怎么会自讨苦吃,故意来损毁崇南威严呢。”
赫连韬点点头,也道:“自然不是这个原因。君上听闻此事,也是大怒。叫人将来使叫到殿前询问。”
“来使是如何说的?”
“来使说,发生这件事之后,许多人纷纷猜测大夏气运将尽,人心惶惶,大夏王还因此犯了旧疾。此时国师觐见大夏王,说道:此珠有灵,乃是被命格极贵之人吸引而去。若将宝珠置于那人身旁,不日便可恢复原貌。大夏王听闻此言,又想到那红光眼见着是朝着崇南的方向消失而去,深信不疑,便决定将此宝珠进献我朝。”
俞宝婵好奇的问:“宝珠有灵?”
赫连韬笑道:“是这么说的。”
“可大夏将此珠送到崇南来,大夏的气运怎么办,真能舍得就送给我朝了?”
李殊慈沉吟道:“东西再奇异,都是从人口中说出来的,又有谁亲眼见过?兴许只是噱头罢了。”
“那……这宝珠从何而来?又是谁说他有灵呢?”俞宝婵对这些珍奇宝物十分感兴趣。
“听说,宝珠就是大夏王及其倚重的那位国师找到进而献给王族的。”
“这么说,有可能是这位国师自说自话了?”
这时,木云朝他们望过来,道:“并不是。哦……我也偶然在采药的时候听大夏人说起的……不知是真是假……传说大夏王身有宿疾,这位国师由是一位皇子举荐,进而奉上五色宝珠,言明,此宝珠可庇佑大夏气运不灭。在那之后,大夏王的宿疾不仅好了,身体还愈发康健,国师也因此成了国师,被大夏王倚重。”
方瑾道:“可若真是宝珠有灵,寻人而来。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择这个时候?这命格极贵之人又是谁?”
李殊慈嘴角挑起一丝笑意,食指在黄木方桌轻轻扣了两下,道:“选择这个时候……自然是是因为,这个人刚刚现世,或者即将现世。”
这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除了还在为盗宝案兴奋的俞宝婵,众人都是一阵恍惚,这赫连韬聒噪的功夫真是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赫连韬望着桌上剩余不少饭菜,招呼老洪道:“那什么,有油纸没有,把这几个没有汤水的都包上。”
众人在一旁呆呆的看着赫连韬,这位衣食豪奢无忧的世子殿下,吃剩了饭菜居然还要打包?赫连韬毫不介意旁人目光道:“这些饭菜如此美味,白白扔了岂不是浪费?”
赫连韬用麻线将几个油纸包利落一绑,亲自拎在手上,潇洒的一拱手,径自离去。临走前还不忘朝李殊慈幽深一笑,好似两人之间有什么默契和约定似的。
时辰不早,方瑾和俞宝婵各自乘了自家马车先走一步,临走时,俞宝婵还千叮咛万嘱咐,若是案情有了眉目,等要告诉她一声。从酒鬼店铺中出来,李殊慈问木云,“怎么样?木山那边可有消息?”
木云点点头,从袖中抽出一张细纸,李殊慈接过,看了上面的内容道:“让木山继续盯着,若真是和你们有关系,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老糊驾着马车从窄小的胡同里出去,太阳即将落下,余晖洒在南城落满白雪的街道上,闪闪发着亮光,李殊慈掀开车窗一望,正巧看见赫连韬一个人慢慢走在前面的街市上,九里桥旁,有几个衣着破烂的乞丐,架着一堆柴火。老的老,小的小,或坐或卧,在桥下躲着冬日的寒风。赫连韬停在近处,打开手里的油纸包放在地上,然后转身离去。
木云惊奇道:“看不出这位锦衣鼎食的世子殿下还会做这种事?”
李殊慈也同样没想到。愣怔的看着赫连韬在天边横斜的余晖中缓缓走着,整个人仿佛都融了进去。
马车的穿过街巷,车外的喧哗之声渐渐大了起来,已经回到了已经繁华鼎盛的街市中,木云极是喜爱上京的繁华热闹,将车帘子掀开一条细缝,向外张望。许多商贩摊上的物品都已经售卖一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咦?”木云轻呼一声,示意李殊慈往外看。
对面的街道上,一个衣着不俗的女人不合时宜的带了个黑纱帷帽,低着头一路匆匆往前走去。
“怎么看着有点眼熟?”木云把着窗框疑惑道:“是连氏!她打扮成这样,要去哪里?”
李殊慈看了一眼,也看出是连氏,吩咐老糊跟着,一遍问木云:“跟上去看看不久知道了。扑面的黄粉带了没有?”
“带了带了,我随身带着呢!”
正好两人身上的男装还没换下来,又在脸上仔细涂了黄粉,将眉毛描粗,道:“老糊,你在前面马家店等我们,我们一会就回。”
连氏七拐八拐连连穿过四五条胡同,李殊慈和木云跟在后面紧紧跟着,已经出了南城最繁华的地段。木云奇怪道:“这连氏跑到这边干什么?”
上京东南西北四城,皇宫坐落在南城,南城自然也都是官宦人家居多,北城和西城也大多是略有资产的殷实人家,而东城则是大多是农户。这里已经快到了南城边上,再过去就是东城了,李殊慈很少来,木云不是上京人士,就更不用说了。
两人已经出了薄汗,正踌躇着要不要再跟过去,就见连氏停在一个老宅前,在一颗干枯的老树下四处张望一番,绕道后门处,一头扎了进去。
木云悄声道:“怎么办,她进去了。”
李殊慈向那处老宅看去,宅门朱漆仍在,只是破旧斑驳,大门紧闭。看来应该是许久无人居住了。“走,我们绕到后面看看里面是什么情形。”
幸好今日穿的衣服十分不显眼,两人在连氏进入的后门处看了看,一前一后爬上外墙一颗粗壮的老梅树,往院子里面看去。
入眼,是一个空旷颓败的小院子,一间正屋两间厢房。地上存着积雪无人清扫,清晰的印着两排脚印,脚印一直延伸道靠里面的厢房门前。门窗都紧闭着,两人离得远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足足过了两盏茶的时间,连氏还没有出来。两人蹲在树上已经消了汗,这时候太阳已经落了下去,传来一阵阵冷意。两人都有些受不住了。这时,厢房的门呼啦一下打开,连氏踏出屋子,掸了掸身上的浮尘,头上依然带着那个帷帽,走到门口顿了顿。回头朝里面道:“事情一定要赶在二十五之前办了!”
似乎是瞧见里面的人答应,连氏才脚步匆匆离去。
李殊慈和木云对望一眼,又朝那间屋子看去,不一会儿,一个身材不高,大约三十来岁的黄脸妇人,一脸小心谨慎的从屋里出来,将手中掂着的一个袋子揣进怀里,又回身小心的把门关好,满脸喜色左右望了望,朝相反的方向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