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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河鬼书全文阅读

作者:人面鲎     洛河鬼书txt下载     洛河鬼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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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暑煞

    我叫盖栋,1986年生人,从我出生那天开始算,到我动手写下这本书的第一个字,前前后后共计三十二年半,对于我来说,能活这么久已经是莫大的成就了,因为按照我的先天命格来算,这一生阳寿原本不会超过五年。

    这样的命格确实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但也给我带来了数不尽的机缘,如果不是因为它,四岁那年,就不会有人特地为我续命,六岁那年,我也不会遇见师父。

    我身上的这道命格,原本被称作“假尸脱生”,但很多人觉得这名字晦气,又将其称之为“落地童子命”,据说从老子写下《道德经》算起,至今2500多年,我是唯一一个具备这种特殊命格的人,至于是这种说法到底有几成真假,却也无证可考。

    也有传言称,但凡落地童子,要么五岁夭折,要么得天机造化,超脱阴阳轮回。

    我确实没有在五岁那年早夭,但也不敢说自己得了什么天机造化,反正我自己认为,到现在为止,我和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没有太大的差别,也要吃饭,也要赚钱养家,偶尔也会有些头疼脑热之类的小病。

    若真要说差别的话,我觉得最大的差别,应该就是这三十多年来的人生经历了吧。

    在有些人眼里,我是一个行走在世界各地的术士,也有人认为,我是个生活在市井之中的隐士,甚至有人以为我是个什么,世外高人。但在我自己眼里,我就是一个手艺人,靠手艺驱邪除恶,靠手艺为自己续命,靠手艺养活自己,仅此而已。

    这些年来,我走遍了国内的深山秘境,也走遍了国外的阴川鬼地,已不记得自己在鬼门关走过多少遭,更不记得自己镇过多少恶鬼,杀过多少邪神,天天深处在凶险中的时候,总盼着有一天能结束这样的日子,可真当突然闲下来的时候,又会变得无所适从。

    我是从2017年年底突然闲下来的,过了一段百无聊赖的日子,实在闲得发慌,于是就有了要写这本书的打算,可几次动笔,却都因为不知该从何说起而不了了之。

    直到2019年的元旦,我才在一个非常特殊的机缘之下,再次启动电脑,打开了这份在桌面上搁置了一年多的老文档。

    我的事,还是要从1986年那场暑煞开始讲起。

    那是1986年的阴历6月中旬,才刚入三伏,热浪就以劈头盖脸之势涌进了黄土坡深处。

    按说碰上这么个时令,热也是正常的,可那一年的伏热,却热得相当邪性。

    我爷爷说,他在黄土坡上生活了大半辈子,也算是见惯了深沟大壑里的怪事,可每每回想起那一年的暑煞,心里头还是一阵阵地发紧。

    热浪刚进村的当天夜里,村西头的坝子河就在一夜之间没了水,这条河两百多年没断过流,可那天夜里,却连水带泥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是有人在河里放了一把猛火,不但蒸干了河水,还把整条河道烤成了一条只见黄土不见湿泥的干土沟子。

    坝子河这么一干,村子失去了抵抗热浪的最后一道屏障,霎时间成了火炉。

    据我爷爷回忆,那段时间,就连屋檐底下的阴凉地里都憋着热气,人躲进去,不光感觉不到半点凉意,喉咙也像是被人卡住了似的,想换口气都难。最热的时候,村口的界碑也吃不住热,崩开了一道半指宽的口子。

    身上裹着衣服,热气就顺着衣服间的缝隙钻进人的毛孔里,再顺着毛孔冲进五脏六腑,弄得人呼出来的气都是燥的。可要是光了膀子,又感觉浑身上下好像爬满了烫红的蚂蚁,又疼又痒。

    只有到了晚上,情况才稍微好一些,但也好不了太久,第二天天还没亮,那股子邪热就重新杀回来了。

    这么个折腾法,神仙都受不了,更何况人呢?于是就有人提议,真不行大家一起搬出村子,到黄土坡外面去避一避,等到三伏过去了,再搬回来。

    每当有人说这话的时候,我爷爷只是用力皱一下眉头,可一句话都不多说。他是村子里辈分最高的人,只要他不表态,别人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其实我爷爷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年的邪热到底是什么来路,他也想走啊,但又不能走,一旦全村人都离开了村子,那可是要出大乱的。

    没办法,既然不能走,那就只能继续熬了。

    这一熬,就熬了整整一个月,一直到阴历七月中旬,村里闹出了人命住在村西头的憨娃子死了。

    我也不知道这个憨娃子具体叫什么,因为爷爷每次提到他的时候,都只提这么一个绰号,从来不说他的真名,这似乎是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忌讳。

    憨娃子的家正好就在坝子河旁边,而他的尸体也是在河道中被发现的,村里人发现他的时候,他的头顶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整个身子死死蜷缩在一起,像是抱着什么东西。

    几个胆大的汉子合力将憨娃子的手脚掰开,才发现他抱在怀里的东西是一块冰凉的河底石,石面上竟也结了层冰晶,这么热的天,不管是憨娃子脑袋上的霜,还是石头上的冰晶,都没有融化的迹象。

    憨娃子的躯干被强行掰开,之前埋在胸口的脸也露了出来,只见他眉毛上扬,眼角却向下弯着,像是在笑,可嘴角也是一副用力向下咧的样子,人只有在痛哭的时候,才会这么咧嘴。

    看到憨娃子这张似笑似哭,半阴不阳的脸,在场的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只有我爷爷端着旱烟凑了过去,他扒开憨娃子的嘴仔细看了两眼,而后便闷闷地抬起头来,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老二家的媳妇儿……这是要生啊。”

    当时听到这句话的人不多,但我大伯离得最近,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一刻也不敢耽搁,赶紧跑回家扎了三个草人,又趁着天还没大亮,将草人拉到村口的界碑下,烧了个干干净净。

    草人被大火吞噬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见亮,之后过了不到半个小时,天色还没等完全亮透,我就出生了。

    说来也怪,憨娃子这么一死,我这么一落地,闹腾了一个多月的伏热就消了,就连断流的坝子河都回了水,只不过以前的坝子河是条小清河,如今的坝子河里,流淌得却是掺满泥沙的黄汤。

    若是放在以往,谁家有孩子出生,村子里的人肯定要登门贺喜,顺便讨上两个红鸡蛋,可我爷爷没给他们这个机会,第二天就将我抱到了冢山。

    早在坝子河干透的第二天早上,我爷爷就带上大伯和三叔、四叔,在干枯的河道上架起了木桥,并在河对岸的冢山上栽了一棵槐树苗。在我出生的前几天,他们又在冢山的背阴面建了一座茅屋。

    这座冢山,就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早期的茅屋是什么样子,我其实并不清楚,因为从我记事开始,爷爷口中的茅屋就变成了一座两居室的石房,房子外面还有一个用篱笆墙围成的院子。我第一次见到坝子河的时候,架在河上的木桥也早就换成了石桥。

    而在见到坝子河之前,我就一直住在山的阴面,不知道山的另一面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冢山上的土不能随便乱挖,也知道村里养的鸡从来不敢到这座山上来觅食。

    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有爷爷和我住在一起,家里的叔伯们每隔两个月来看我们一次,其中二叔和云婶子最疼我,每次云婶子来的时候,总是一抱起我就很久不愿撒开。

    不过二叔和云婶子来冢山看我,也是我四岁之后的事了,在此之前,每次都是大伯独自一人来给我们送粮食,其他的叔叔婶子并不到山上来。

    之所以只让大伯一个人来,是因为他这人有个优点,嘴巴严实,爷爷不让他说的话,他从来不遛嘴。

    四岁之前,我的体质极差,智力看起来也要比同龄人低很多,正常的孩子一岁左右就有七八十厘米的身高,可我到了三岁半还没达到这个高度,正常的孩子一岁多就能说出简单的词汇了,可我到了三岁半还傻呵呵的,一个字不会说,只知道笑。

    那时候大伯到冢山给我和爷爷送干粮的时候,常常会忍不住嘀咕一句:“这孩子,可别是个憨子。”

    每次听他这么说,我爷爷都是一身的火气:“尽在那放熊屁!你别看咱家栋子不会说话,他心里头可明白着呢。不信你看他这双眼,多精神呐,他要是个憨子,眼珠子咋能这么亮?”

    完了老爷子还要补上一句:“栋子的事儿,可别告诉老二!”

第二章 冬至

    可能是受到了爷爷的感召,4岁那年的春天,我突然指着冢山顶上的槐树说:“爷爷,树上开花了。”

    当时老爷子正在清理院子里的杂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还随口应了句:“嗯,槐花么,就是四五月份开的。”

    过了好大一阵子,他才猛地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盯着我:“你咋会说话了?”

    我只是冲着他笑,他也咧开了嘴,远远地冲我笑,笑得比我还傻。

    从开口说话的那天开始,我眼里的光彩就渐渐暗了下去,时至今日,它竟变成了一双毫无生气的“死鱼眼”,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在我正式开口说话之前,爷爷常常给我讲一些村子里的往事,不过由于那时候的我心智未开,几乎记不住他说的话,只记得他说过,我们家祖上本来姓楼,迁到这个村子以后才改姓盖,这个村子本来叫做“棺”庄,棺材的棺,直到几十年前才改成了“官”庄。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回大伯来给我们送粮食,我爷爷还自言自语地在那里嘀咕:“不管出现啥情况,村里的人都不能迁出去,咱们为啥留在这种鬼地方?还不就是因为,要是活人都走了,冢山底下的东西就压不住了嘛!”

    这件事之所以给我的印象很深,是因为那天大伯带来了我最喜欢的酥糖饼子,而爷爷恰恰又是一边帮我泡饼子一边说出了这番话。

    由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加上那时候的我年纪尚小,所以并不觉得爷爷说的这些话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在我开口说话以后,爷爷就再也没在我面前提过这些,从那时起,他嘴里最常念叨的两个字,就是“改命”,也不知道这两个字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每次念叨起来的时候,他都是满脸的愁容。

    爷爷整宿整宿地念叨那些东西,几乎都不怎么理我了,但好在那时二叔和云婶子隔上两三天就来看我一次,他们来的时候我自然开心无比,他们不来的时候,我也是满心欢喜地盼着他们来,倒也丝毫感觉不到寂寞。

    这样的情况,一直从春天持续到了冬天。

    冬至那天,大伯和大娘早早带着面粉来到冢山,为中午的饺子宴提前做些准备。

    大伯和大娘进屋的时候,爷爷只是坐在屋门口闷闷地抽着旱烟,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山头,完全没看到有人进来似的。

    以往大伯来的时候总会和爷爷攀扯好一阵子,今天也像是没了说话的兴致,一语不发地进了屋。

    当时我就蹲在院子里,用一把小铲子一下一下铲着地上的土,可视线却一直落在屋门口。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我变得特别喜欢观察家里的大人,就算看到他们叹个气,动动眼皮,心里也很满足。直到大一些以后我才知道,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习惯,是因为我长了一双和别人不同的眼睛。

    临近中午,二叔和云婶子也来了,我赶紧扔了铲子,跑到云婶子跟前讨零食吃。

    云婶子的兜里总是揣着一些香甜的小零食,有时候是用糖炒干的米粒,有时候是烤熟的玉米或者烤地瓜,尽管翻来覆去就是这几样东西,但每次都能满足我的胃口。

    以前二叔和云婶子来看我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好看的笑容,今天虽然也带着笑意,可在他们的笑容中,我却隐约感觉到了一丝别样的味道。

    云婶子摸出一个烤玉米给我,而后就抱起我来,快步进了屋。

    她走得又快又急,好像不这样做,我就会被一阵大风刮走似的。

    二叔刚一进门,就急慌慌地冲我爷爷嚷了起来:“就靠咱家剩下的那点儿东西,能给娃娃改命吗?”

    爷爷先是闷闷地吞出一大口烟雾,接着眼睛一斜:“你嚷个甚!”

    他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后来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没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平日里二叔很怕我爷爷,只要爷爷一瞪眼他就怂了,可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二叔身上多了一股子平日里没有的火气,当即梗起了脖子,继续嚷道:“要是改不了可咋办嘛,这么小的娃娃,可受不起那么大的罪啊!”

    爷爷又是长吐一口云烟,但也不多说话,只是将手探进身旁的橱子里,从里面摸出了一个青花白底的包袱。

    二叔看着那个包袱,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爷爷用烟杆敲了两下桌子,开口道:“祖宗留下的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可咱们没那个道行,用不用得起都不好说,更别说给娃娃改命了。明天你就带着这两个白玉和尚出去,找个道行高的人来给娃娃改命,这眼瞅着马上就要进风季,到时候黄沙封了村,神仙都进不来,你要想早点给娃娃改命,就快去快回。”

    说话时候,爷爷的视线一直没从包袱上挪开,二叔的视线则一直在我和包袱之间游离。

    在小片刻的沉默之后,二叔才开口:“这一对白玉和尚,可是咱家的……”

    没等他说完,爷爷就挥着烟杆打断道:“哎呀,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反正咱也不会用,留着它干啥?你拿它去救娃娃,莫嗦!”

    二叔盯着包袱沉默了好半天,最后像是突然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似的,一把抓过包袱,饭也顾不上吃,转身就往屋子外面走。

    没等他跑出去太远,爷爷就快速凑到门口,冲着院子里喊:“你急个甚,知道该找谁来吗你?”

    二叔立即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愣愣地看着爷爷,却又一直不说话。

    爷爷无奈地叹了口气:“要么去乱坟山找柴先生,要么去玉山找苏爷,要是他们都救不了娃娃,在咱们这个行当里,就没人有这个能耐了。哎呀,想见苏爷一面可不容易,眼瞅着又快到风季了,你就去乱坟山吧,去找柴先生,快去快回。”

    二叔匆匆点了点头,而后就飞似的冲出了院子。

    我远远望着二叔的背影,就见在暗淡的山影之间,他身上渐渐浮起了一股异样的气息,记得有一次我不小心割破了手,爷爷一边骂我粗心,一边给我包扎的时候,身上也散发过类似的气息。

    也是到了再大一些我才知道,这股气息,就叫做焦急。

    确切点儿说,焦急应该是一种情绪,但对于我来说,那就是一种可见的气息,尤其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类似的气息还能在我眼前显现出各种不同的颜色。

    二叔走后,留在家里的人都变得很闷,空气中时时漂浮着一股压抑感,大伯偶尔也会和爷爷聊上两句,但又像是没话找话似的,说得都是一些不疼不痒的话,大娘闷头忙着手里的活,只有爷爷唤她的时候才应和两声,而云婶子则默默地抱着我,一语不发。

    正是因为一直待在云婶子怀里,我才没有受到那股沉闷气息的影响,只顾乐呵呵地啃着玉米。云婶子的手很凉,有时候,我还能发觉她的手腕在微微发抖,可即便如此,她的怀抱还是让我感到无比安心。

第三章 落地童子

    吃过冬至的饺子,大伯和大娘就匆匆离开了,云婶子留下来陪我玩了一会儿,临近傍晚时也收拾了一下东西,三步一回首地出了院子,爷爷站在门口,不停地晃着烟杆,示意她快些。m.www.uu234.net

    爷爷立下了规矩,除了我们爷孙俩,所有到冢山背面来的人都必须在入夜前离开。

    直到云婶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爷爷才长出一口大气,可在此之后,他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以前爷爷也会偶尔沉默一下,每次他这个样子的时候,都会皱着眉头闷闷地抽烟,还时不时地看我两眼,叹上一口气。

    这一次的沉默足足持续了半个月,爷爷每日每夜皱着眉头,烟也抽得特别猛,时常能听到他拍着胸口咳嗽,在这半个月里,他也很少将视线落在我身上,可叹气的次数却比以前多了很多。

    半个月后的那天早上,二叔那风风火火的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前。

    一看到二叔,爷爷便“嚯”的一下从马扎上站了起来,远远冲着院门口吆喝:“怎么样,人请来了吗?”

    二叔一脸的喜气:“请来了请来了,柴先生一会儿就到。”

    听二叔这么一说,爷爷吐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又慢慢坐了下来。

    二叔一边朝爷爷那边走,嘴上一边说着:“可柴先生说了,他不见娃娃。”

    “为啥不见?”

    “说是不能沾染不该他沾的缘分。”

    “这话是咋说的?那他帮是不帮啊?”

    “柴先生说了,帮还是要帮的。”

    爷爷稍稍舒了一下眉头,旋即对二叔说:“你带着栋子回屋。”

    当时二叔正好走到我身边,二话不说,抱起我就朝屋里走,快进屋门的时候,爷爷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急急说一句:“沏壶茶端出来!”

    就在这时,山口那边传来一个厚重的声音:“茶就不用了,我办完事立马就走。”

    那声音乍听有点生硬,可细细一品,又能发现生硬之中还隐隐藏着一股温和淡然的味道。

    听到这个声音,爷爷那皱了半个月的眉头终于彻底舒展开了,在他脸上,还露出了轻松的笑。

    二叔可一点也不敢轻松,赶紧将我推进屋,反手关上了屋门。

    “你呆在这,别出去啊。”二叔慌忙这么嘱咐一句,而后就将耳朵贴在门板上,聆听外面的动静。

    其实就算不将耳朵贴在门上,外面的动静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听到门外传来一轻一重两种脚步声,前者是我爷爷发出来的,他走路的时候是什么动静,我再熟悉不过,此时他的步子很快,而且声音越来越远,而另一个脚步声则离屋门口越来越近。

    没多久,我就听到了爷爷开口说话的声音:“柴先生,你可让我好想啊。”

    爷爷说话的时候,语气很是欢快。

    又听那个浑厚的声音回应道:“多少年没联系过我了,一见面就说想,尽知道忽悠。”

    话虽这么说,可从语调中丝毫听不出生气的意思。

    没等我爷爷接上话茬,那个浑厚的声音又说道:“盖栋的情况我都知道了,这次来,就是给你送样东西。”

    “柴先生,我们家栋子,还有救吗?”

    柴先生的口气颇有些无奈:“照你这么个弄法,早晚得没救。哪有让孩子住在这种地方的,你也不看看冢山这一带的阴气有多重,别说是孩子了,就是个大人也熬不住啊。”

    “这不也是没办法嘛,他那个命格,哪敢见阳啊!”

    “当然要见阳,活人哪有不见阳的?这孩子不能待在村里了,必须得找个人带他出去……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的徒弟缘不在这儿,强行带走他,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能带走他的,只有他师父。”

    “栋子离了村,命格就能改了么?”

    “胡闹!他可是落地童子命,那是尸命,除了他自己,谁也改不了这命格。”

    “可娃娃还这么小,他自己咋改嘛!”

    “现在当然是改不了的,所以只能让他师父带着他出去,慢慢给他攒功德、续阳寿,等到他二十四岁那年,自己回来改命。你别苦着张脸,他可是落地童子,还愁找不到个师父?他要不是有这么个命格,我也不至于不敢见他。”

    “见一面又能咋样?就见一面嘛。”

    “别给我下套,我还真是怕,一旦见到他,就忍不住要收他,可我的徒弟缘确实不在这儿,强行收他入门,于我于他都没有半点好处。”

    “可……可他已经开口说话了呀,要是能给他当师父的人一直不出现,就怕这孩子熬不住啊。”

    “这个你拿着,回头让孩子戴上。”

    “这是个啥?”

    “我养的一块桃骨,不值几个钱,也就能给孩子多续两年阳寿。这两年你就别让他离开冢山了,毕竟在阴气里待得太久,他现在命薄体弱,突然让他见阳,对他也没好处。”

    说到这儿柴先生顿了顿,片刻,他又用极生硬的语气说:“老盖头,你跟我说句实话,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

    等了半天,我爷爷才支支吾吾地回应:“生……他娘把他生下来的呗,还能怎么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柴先生突然火了:“废话,我还不知道他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我是问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尸命,尸命,什么叫尸命,他本就不该是个活人!老盖头,你干的那些事儿,可是要遭天谴的!”

    “我也是没办法呀,要是不把这孩子救活,全村的人都得遭劫,要是村里没了人,冢山底下的东西,可真就要镇不住了!”

    之后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最近总看到周围的大人突然一下子变得沉默起来,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伴随着柴先生无奈的一声叹息:“你好自为之吧。”,门外又一次传来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爷爷没动,是柴先生出了院子。

    一直到柴先生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了,二叔才一脸茫然地将门拉开。

    爷爷还站在院子里发着愣,即便此时已看不到柴先生的人影了,可他还是直勾勾的盯着山口,就好像那位柴先生还会折回来似的。

    他就这么站着,一直从早晨站到了中午,可柴先生终究没再回来。

第四章 苏爷

    后来还是二叔远远说了声:“柴先生走了。m.www.uu234.net”,爷爷才恍过神来,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东西,闷闷地叹了口气。

    印象中,柴先生留下的东西,应该是个桃红色的玉牌,由于那东西在我六岁的时候就遗失了,所以我很难再想起它具体的样子,只记得上面刻了一口棺材,棺材板上还压着九条无角龙。

    爷爷让二叔找一根纯黑的线,将玉牌挂在我的脖子上,还嘱咐我无论如何不能将这东西取下来,不管干什么都要戴着。

    对于此,我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只是那玉牌贴在皮肤上的时候,偶尔会散发出一股异样的灼热,让我很不舒服。

    柴先生走得很及时,他走后没多久,村子外就起了风沙。

    那是我正儿八经记事以后第一次见到风沙,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山外的狂杀被高高卷起,如同巨大的浪头一样在离冢山不远的地方狂乱地浮动不止,很快,沙障就挡住了阳光,整个冢山都彻底陷入黑暗,只有我头顶上方的一小片区域还能看到天空的苍蓝色。

    冢山周围好像有一道看不到的屏障,无论风沙再怎么狂放,都无法刮到这里来,它们只是形成了一道流转不息的涡旋,将冢山给拢了起来。

    我正盯着头顶上的那片苍蓝色出神,爷爷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边,抚着我的头说:“回屋去,外头怪吓人。”

    随后我便被爷爷牵着手,一步一抬头地回了屋。

    那时的我全然不知风沙的可怕,只是觉得头顶上的那一点点蓝色特别好看。

    冢山一带的风季只有十五天,十五天之后,村子还是原来那个村子,黄土坡也依旧是原来那个黄土坡,就连冢山,看上去似乎也毫无变化。

    可我却发现,山顶上的槐树好像矮了一截,树冠好像也没有先前那么茂盛了。

    风季刚过,爷爷就找来了二叔,让他带上白玉和尚,去玉山找那个叫苏爷的人,这一次二叔没有半点犹豫,拿上青花包袱就出发了。

    我也不知道二叔这一走,究竟走了多久,只记得他带着青花包袱离开的那天下午,爷爷拿出了一口腌菜缸,腌上了腊八蒜,他回来的那天上午,爷爷又一次拿出同样的缸子,将几头紫皮蒜混着米醋腌了进去。

    一段时间没见,二叔黑了很多,身上的衣服也破旧了很多。

    当时爷爷正要将腌菜缸搬进屋里去,见二叔风风火火地回来,便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计,嘴上说着和柴先生来时一样的话:“怎么样,人请来了吗?”

    二叔一脸的兴奋:“请来了,马上就到。”

    爷爷好像不太放心,又问了句:“东西他收了吗?”

    二叔立即点头:“收了,两个白玉和尚,都收了。”

    爷爷脸上的表情一下舒展开了,可他的背却微微驼了一些。

    平日里爷爷总是会把胸膛挺得直直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驼背,而这样的“驼”,在苏爷来到院子以后又严重了几分。

    就在二叔和爷爷说话的档口,一个浑身素白的老爷爷走进了院门口,他的衣服和鞋子都是雪一样的白,走在干燥的土地上也不沾半点尘迹,和爷爷一样,他腰上也有一把细细长长的烟杆,但爷爷的烟杆通体比较暗淡,他腰上的那把烟杆,却泛着白亮的光泽。

    爷爷一看到他,立即堆着笑迎了上去:“哎呀,苏爷哟,你怎么这就来了,也不让我到山口那边迎你一下子。”

    苏爷从怀里摸出那个青花包袱,在手里颠了两下:“别跟我假客道了,我既然拿了你的钱财,自然会为你消灾,你迎不迎我,我都会来。”

    这个人的声音很厚实,但我总觉得其中还带着一种莫名的尖锐,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可与此同时,他那双眼睛又格外的干净,像秋天的井水一样干净。

    爷爷看到他手里的青花包袱,眼角连着颤了两下,但脸上还是时刻挂着笑。

    苏爷在院子里扫了几眼,最后将视线落在我的身上:“就是这孩子?”

    二叔赶紧将我推到苏爷面前。

    苏爷挺着胸膛,头也不低,就用眼角的余光俯视着我,我也抬起头,看着他的鹰钩鼻和那双清澈的眼睛。

    这双眼让我想起了风沙障里天空,不同的是,苏爷眸子里的颜色,比风沙中的那抹苍蓝更好看。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不由地咧开嘴笑了。

    苏爷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疑惑,而后他低下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最后整个人都蹲了下来。

    “怕我么?”苏爷用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我,淡淡地问。

    我摇了摇头。

    苏爷又问我:“会说话吗?”

    我点头。

    不知怎的,二叔突然焦急起来,在一旁冲我嚷:“怎么光知道点头摇头呢,说话呀!”

    苏爷摆摆手,示意二叔别说话,随后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拇指盖大小的金叶,睇到我面前让我看:“细细地看一下,这片叶子上都有什么?”

    我拿过叶子来仔细看,就见纸一样薄的叶片上竟刻满了细小的花纹,由于这些花纹的颜色都非常淡,必须稍用点力气才能辨认出来,加上每一段花纹的面积都很小,我花了一点功夫,才看出上面刻得都是一只只独脚鸡,鸡头特别纤细,在鸡脖子上还有一撮乍起来的绒毛。

    过了小片刻,苏爷好像有点不耐烦了:“看到什么了吗?”

    我说:“上面刻了很多鸡,都是一只脚。”

    苏爷顿时乐了:“鸡?傻孩子,那是毕方!你还看到什么了?”

    “鸡头很长,鸡脖子上有茸茸。”

    苏爷显得特别兴奋,一双眼睛都是亮的:“连这些你都能看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兴奋,只是用点头来回应他。

    “好好好。”

    苏爷连说三个“好”字,而后迅速站起身来,将包着白玉和尚的青花包袱塞到了我爷爷手里。

    爷爷顿时紧张起来:“苏爷,你这是作甚呀!”

    苏爷笑着拍了拍我爷爷的肩膀:“白玉和尚我不收了,但这孩子我要带走。”

第五章 有缘无分

    一边说着,苏爷就拉上我的手朝院门口那边走。

    爷爷三步并两步地追到苏爷身后,急慌慌地喊道:“可不能走这么急啊,柴先生说了,这两年不让娃娃见阳。”

    “柴先生?”苏爷顿时停下脚步,眉头拧成了疙瘩:“柴宗远来过?”

    爷爷赶紧接话:“去年这时候来的。”

    “去年这时候?他能穿过风沙带?”

    “赶在风季之前来的。”

    听到这句话,苏爷的表情才放松下来:“我就说么,这么强的风沙,老柴怎么可能进得了村。”

    我站在一旁,听着苏爷说的话,突然想起风沙障是在昨天下午才消散的。

    这时苏爷又问我爷爷:“这孩子的事儿,老柴是怎么说的?”

    “他说,娃娃是落地童子的命,这命别人改不了,只能等娃娃大了,自己回来改。”

    “那他说没说,这孩子的阳寿没几天了?”

    “柴先生给了娃娃一块桃骨,说是戴着这东西,娃娃就能多活两年。”

    苏爷蹙了一下眉,而后就将视线落在了我的胸口上,柴先生给的桃红色玉坠正巧就耷在那里。

    一看到这玉坠,苏爷的眼神中快速闪过一道惊色,可很快,他的眉头又紧紧拧成了一个疙瘩,我感觉苏爷在那一瞬变得很生气,但又不是正常的生气,其中夹着另一种特别奇怪的气质。

    有一次爷爷养在院子里的两只公鸡打架,那只打输了的,身上也焕发过类似的气质。

    这时爷爷又朝我这边凑了凑,还伸过手来牵我,可没等他的手掌探过来,苏爷就再次踏开了步子,带着我朝院外走。

    爷爷有些急了:“苏爷,现在不能带着娃娃走呀,柴先生说了……”

    苏爷当场瞪眼:“不就是见阳么,有我在你怕个屁!”

    说完,苏爷又低下头来冲我笑:“走,跟着师父走。”

    听到这一声“师父”,爷爷轻轻叹了一口气,并稍稍后退了一步。就连刚刚奔过来的二叔也半途停下了脚步。

    苏爷带着我离开院子,走上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

    山路上依旧阴得厉害,我一边走,一边撒望着路旁的枯草和篱笆桩,这是我第一次离开院子,虽说路边都是些在普通不过的东西,但对于我来说,还是充满了新奇感。

    很快就到了山口,冢山的阳面也在我眼前显露出来。

    冬季里的阳光均匀地铺在山坡上,那里的枯草和黄土都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显得格外鲜亮。可看到这一幕,我也变得紧张起来,总觉得那里的山坡像开水一样热,我要是站在那里,说不定浑身都要被烫起泡来的。

    今年夏天我就被开水烫过手,特别疼,过了很久才好。

    因为心里慌,我不由地放慢了脚步,苏爷低下头来安慰我:“别怕,有我在。”

    看到苏爷那双干净的眼睛,我笑着点点头,再次加快了脚步。

    哗哗啦

    也不知坝子河的流水声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那声音萦绕在我的耳旁,让我那颗刚刚平稳下来小心脏又一次惊慌起来。

    我总觉得,那声音就像是爷爷骂我时特意提高的嗓门一样。

    苏爷生怕我会停下似的,紧紧攥着我的手,几乎是拖着我一路向前走。

    直到坝子河终于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看着那奔流不息的黄汤,也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特别害怕,随着离河道越来越近,我竟被吓得大哭起来。

    苏爷驻了脚步,蹙着眉冲我吼:“你这是干什么!”

    我一边哭,一边又一下一下地用力地抽手,一心要将手掌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来。

    这时候爷爷和二叔也跟了过来。

    当时我哭得特别惨,二叔赶紧冲过来将我抱住,他想将我抱走,可苏爷却不肯将我撒开。

    二叔轻轻扯了两下,没能将我从苏爷手里扯出来,于是也焦急起来:“苏爷,你这是干啥嘛!”

    “把娃娃放下,”爷爷赶忙跑过来,先是用烟杆敲了二叔一下,又轻轻拍一下我的后背:“娃娃别怕,跟着苏爷过河。”

    我不想过河,就想离苏爷远一点。

    苏爷也是一脸的急躁,但他又没有硬拉着我走,只是愣愣地盯着我的脸。

    过了很久,苏爷才开口问我:“真的不想跟我走?”

    我用力摇头。

    苏爷半张着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良久,他忽地长叹一声,慢慢送开了我的手。

    我就像一只被吓蒙的兔子,赶紧冲到二叔跟前,二叔也快速蹲下身,将我抱了起来。

    苏爷最后朝我这儿瞥了一眼,而后便转过身,闷闷地上了石桥。

    爷爷立刻追到桥头上:“苏爷,娃娃还小不懂事,你莫怪他,要不你先住下,等娃娃和你混熟了再说嘛。”

    苏爷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他不认我,我强行带他走,也只能害了他。能见到也是缘分,这个就留给他吧。”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那片拇指盖大小的金叶,随手扔在了石桥上。

    爷爷还想说些什么,可苏爷的步子快,眨眼间就进了村巷,连个背影都看不到了。

    坝子河的另一侧,是被阳光照亮的村子,这一侧,则是冢山那巨大的山影,以河为界,一边是阳,一边是阴。

    爷爷就站在阴阳交割的那条线上,望着村子的方向发着愣。

    在我眼里,爷爷的样子,和柴先生离开山口的时候一模一样。

    回家以后,爷爷让我自己在院子里玩土,他则拉着二叔进了屋,将二叔好一顿骂。

    全程只有爷爷在说话,二叔一个字都没说。

    对于我来说,苏爷是走是留,好像也没什么差别,反正从那以后,我还是隔三差五就能见到二叔和云婶子,云婶子每次来的时候,也总是带着我喜欢的小零食。

    可对于家里的大人来说,苏爷的离去好像有着特殊的意义,自从他走以后,大人们就变得越发沉闷了。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沉闷变得越来越严重,有时候爷爷看到我,还会忍不住叹两口气,甚至在入冬以后,云婶子有时还会在我面前抹眼泪。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每次见到爷爷叹气,云婶子抹泪的时候,我心里也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样,特别难受。

    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又到了冬至。

    这一年,黄土坡上的天气很是奇怪,说阴就阴,说旱就旱,完全摸不清规律,就连风季都提前来了,若是在过去,风沙障总会在腊八节前的半个月左右来临,可到了今年,才刚刚过了冬至,风沙就来了。

第六章 不速之客

    每次风沙障一起,温度就会剧降,打水也因此成了件非常麻烦的事儿。www.uu234.net

    井里的水通常是不结冰的,但井口上的辘轳却终年带着很重的潮气,只要温度降得太低,上面就会结冰,必须先拿一个锤将冰打碎,辘轳才能正常转动。

    由于风沙障起的时候大伯他们都不能来,爷爷每次打水都要忙活好一阵子。

    风沙障起的第三天,正赶上屋子里没水了,爷爷便到里屋拿了铁锤,再拎一个大桶,到院井那边打水。

    我坐在屋门口的小杌子上,聆听者爷爷用铁锤敲打辘轳的声音,心里想着云婶子什么时候才能来。

    “这次的风沙持续不了太久,到了今天中午,差不多就该停了。”

    我正听着外面的声音出神,背后突然有人开口说话。

    这地方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住,爷爷这会儿在院子里,按说屋子中不应该有其他人才对,不过我却并不觉得怕,只是好奇地回过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就见一个年纪和我爷爷差不多的人正坐在方桌后面,那是我和爷爷吃饭的地方,不吃饭的时候,爷爷也喜欢坐在那里喝茶,平时茶具就摆在桌上,而坐在桌子后面的人,这会儿就端着其中一个茶盏,好像在反复端详着。

    他鼻梁上架了一副黑漆漆的眼镜,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的嘴唇紧紧抿着,嘴角附近的皮肤都被抿出了大段大段的褶子。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也抬起胳膊来,招招手让我过去。

    怪异的是,我竟没有半点迟疑,立即起身走了过去。

    屋子里的温度很低,那人先是裹了裹自己身上的羊皮袄子,接着又问我:“冷不冷?”

    我点点头。

    他咧嘴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两颗冒着热气的烤地瓜,这两颗瓜一看就烤得特别透,瓜皮上还能看到流出来的蜜油,香甜的气息瞬间涌进我的鼻息,让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看到我大吞口水的样子,老汉顿时笑出声来:“老柴果然没骗我,小孩儿到了这个年岁,正是嘴馋的时候。”

    我倒不在意他的话,我在意的是,这两个地瓜到底是不是给我的。

    “吃吧,吃了就暖和了。”

    他将地瓜放在桌子上,我立即伸手去抓,可地瓜太烫,我又不敢直接抓过来吃,只能先把皮撕开一道小口子,让凉风灌进去,这样地瓜就能凉得快一点。

    还要等一会儿才能正式开吃,我又扭过头,问身边的老汉:“你是谁啊?”

    他笑呵呵地说着:“我是来你家做客的客人,家里来了客人,你该怎么样啊?”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就跑到里屋拿了把扫帚出来,本来想把簸萁也拿出来,可那东西太重,我拿不动。

    老汉见我拿着笤帚走向他,脸上写满了疑问:“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很严肃地对他说:“以前大伯来了,爷爷就给他这个,让他扫扫屋里。”

    别看我那时六岁,可因为生活的环境过于封闭,我也不知道“做客”、“客人”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每次家里来了人,爷爷总是会让他们干活。

    老汉接过我手里的扫帚,却也不起来干活儿,就是一个劲儿地冲我乐。

    我能感觉出来,他确实很高兴。

    这时爷爷拎着两桶水回了屋,他一看到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当场打了个激灵,手里的水桶都差点掉落在地。

    老汉则轻盈地站起身来,朝我爷爷抱了抱手:“盖先生。”

    爷爷将水桶放在地上:“这么大的风沙障,杜师傅怎么进来的?”

    我朝老汉眨眨眼:“原来你叫杜师傅啊。”

    老汉脸上的笑容绽得更开了:“我叫杜康,‘师傅’只是个称谓。”

    我大约知道“称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就像柴先生、杜爷,“先生”和“爷”就是称谓,这还是二叔告诉我的。

    爷爷搓着手来到桌前,笑着问杜师傅:“大冬天的,杜师傅咋跑到冢山来了,老槐树得到明天四五月份才开花。”

    杜师傅也用笑容回应着:“我这次来,可不是为了你们老盖家的槐花蜜。”

    听他这么一说,爷爷顿时警惕起来:“那你为啥来啊?”

    杜师傅脸上的表情丝毫没发生变化:“老柴让我来的。”

    那一刻,爷爷的眼神变得很复杂,他身上的气息也变来变去的,我从来没见他这样过。

    良久,爷爷才开口道:“等风沙过去以后,你再带娃娃走嘛,不过我可得跟你说,这娃娃可挑得很,上次苏爷来,都没能带他走。要是没缘分啊,强带他走,对他没啥好处。”

    我明显地感觉到,爷爷好像不愿意让我跟着杜师傅走。

    可上次苏爷来的时候,他明明又很想让我跟苏爷走来着。

    杜师傅笑着点点头。

    我看看爷爷,又看看杜师傅,爷爷还是一脸复杂的表情,杜师傅脸上一直带着笑,虽说我看不到杜师傅的眼,但我总觉得他比苏爷招人喜欢。

    这时杜师傅轻轻拍一下我的肩膀:“把地瓜吃了,暖暖身子。等你吃完了瓜,风沙也就该停了。”

    风沙停不停我不关心,可这会儿,我已经被烤地瓜上飘出来的香味儿诱得直吞口水,于是半句废话不多说,抓起地瓜就往嘴里塞。

    爷爷默默地看我吃着地瓜,眉头时不时皱两下,杜师傅的脸也朝着我这边,他脸上的笑容还在。

    杜师傅没骗我,我刚刚吃完瓜,外面的风霎时小了很多,先前因为风大,屋顶上的茅草不停地晃,一天到晚发出“沙沙”的声音,可是现在,那声音却不见了。

    爷爷迅速冲到门前,将门拉开一道手掌宽的缝,我踮着脚朝门外看,视线穿过门缝,能看到院子外围的篱笆墙。

    风沙障起的时候,整个冢山一片漆黑,开着门向外看,连门口的菜缸都看不清楚,现在我能看到篱笆墙,就说明风沙障已经息了。

    爷爷慢慢地转过头来,用疑惑到极点的眼神望着杜师傅,杜师傅则没看他,只是蹲下身,用一块手帕帮我擦嘴。

    “你咋知道,风沙障要停?”爷爷站在门口问杜师傅。

    杜师傅只是笑着应一声:“瞎猜的。”

第七章 杜师傅

    爷爷又焦急地嚷了起来:“这娃娃可是落地童子的命,杜师傅你可想好了!”

    杜师傅也不回应,他站起身来,一如苏爷那样牵起了我的手,带我往屋外走。顶 点 X 23 U S

    他的手掌比苏爷还要粗糙,摸起来就像院子里的篱笆墙,可就是这么一双手,却让我感到无比安心,仿佛连冬天里的空气都变暖了似的。

    本来我以为杜师傅也会像苏爷那样直接带着我走出院子,没想到出了屋子以后,他却带着我上了冢山。

    当时我就想,他可能是想带着我翻过这座山,大伯说过,只要翻过冢山,一眼就能看到村子,只不过这座山邪性得很,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到山上去。

    走上山坡以后,杜师傅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盒子,他先用鼻子挑开盒盖,然后就一边走,一边将盒子里的东西洒在地上。

    在他将盒盖顶在鼻尖上的瞬间,我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像坝子河里的水一样浑浊,却又比爷爷的眼睛还要温暖。

    杜师傅每轻轻挥动一下盒子,里面就会洒出一小撮深红色的粉末来,那些粉末落在地上以后,很快又变成了和黄土一样的颜色,就好像它们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杜师傅对我说:“记住这条路,下次你回来的时候,还要再走一遍。”

    我问他:“为什么呀?”

    杜师傅冲我笑:“这条路连着你的本命。”

    “本命是什么?”

    “本命啊,就是你的生辰干支,也是你的先天命格。”

    “什么是生辰干支啊?什么是先天命格?”

    “哟,这解释起来就有点麻烦了。你现在也不用忙着问,如果你我有缘,以后我会慢慢教你。”

    说话间,杜师傅已带着我来到了山顶,他撒下的红粉早已消失无踪,但我认真地记住了刚才走过的路。

    杜师傅抓起我的手,并将一张写着字儿的黄纸放在我手上:“把它贴在这棵树上。”

    “这是什么呀?”

    “这是三仙符。”

    “可是没有浆糊呀,怎么粘?”

    “你把它按在树干上,它自己就粘上了,不用浆糊。”

    也是写到这儿了,我才猛地想起,小时候的我竟是个很嗦的孩子,脑子里总是会冒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杜师傅给我的那张三仙符看似轻飘飘的,其实颇有份量,我好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它贴在树干上,而他全程环抱双手,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符纸贴在树上的一瞬间,山顶上突然起了一阵猛风,可那张纸却像是挂了千斤坠一样,丝毫不为所动,直到风力快消失的时候,它才微微荡了一下。

    杜师傅皱了一下眉:“山底下的东西,确实是个麻烦。”

    我抬着脸问他:“山底下有什么?”

    杜师傅的回答依然让人摸不清头脑:“你的本命。”

    说完,他便再次牵起我的手,带着我下了山。

    爷爷没敢跟上山来,只是在山脚下等着,一直到杜师傅带着我回到山下,爷爷才凑过来问:“你们跑山顶上干啥去了?”

    杜师傅笑了笑:“山底下的东西我暂且压住了,你们务必要看好槐树上的符,盖栋回来之前,绝对不能提前揭下它。”

    爷爷一愣:“你咋知道我家娃娃叫盖栋呢?”

    “老柴告诉我的。”

    杜师傅随口应付着,脚步却丝毫不放慢,眨眼间就和爷爷拉开了距离,奇的是,以我那两条小短腿,竟能稳稳跟上他的速度,而且我也并不觉得自己走得很快。

    杜师傅带着我出了院子,再一次走上了苏爷曾带我走过的那条山路,这一次,我对路旁的风景完全失去了兴致,再打两只脚踏上这条山路,心里想得全是坝子河里的黄汤,越想越怕,越怕又越想。

    冢山的阳面很快浮现在了眼前,而杜师傅也停下脚步,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一根足有儿臂粗的白蜡烛,一盒火柴,还有一把铁尺。

    他先用铁尺在地上挖出一个坑,然后将蜡烛放进去,擦根火柴,点燃烛芯。

    烛火刚被点燃的时候,火苗非常微弱,而且只有蓝焰没有黄焰,随便一阵风都能将它给吹熄了,可过了没多久,那朵火苗又以惊人的势涨了起来,焰身也迅速焕发出耀眼的橘红色。

    期间杜师傅嘴里一直念念有词的,他的声音很小,语速也很快,我也听不清他都说了些什么。直到烛焰壮了,他才停嘴。

    看着他的种种举动,我竟渐渐忘了坝子河的可怕,心里只剩下满满的好奇:“杜师傅,你在干啥呀?”

    “就算我带不走你,这些布置也能为你再续两年阳寿。这年头行当里青黄不接,要是顶好的苗子要是就这么折了,真是怪可惜的。”

    这番话好像只有前半段是对我说的,后半段则像是自言自语。

    说完,他先给了我一个温和的笑脸,而后又拉上我,继续朝坝子河方向走。

    爷爷也在这时候追了上来,他跑得很急,一个劲地猛喘粗气,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一边跑,一边不停地朝杜师傅这边挥手,看样子是想让杜师傅停下。

    但杜师傅并不做理会,只是牵着我,闷闷地走着。

    没多久,坝子河就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望着河道里奔涌的黄汤,我心里怕极了,下意识抓紧了杜师傅的手,生怕他会不小心把我落下。

    走上石桥之前,杜师傅停下脚步对我说:“敢跟着我上桥吗?”

    “可是我害怕呀!”

    嘴上说着怕,可我依旧死死抓着杜师傅的手,一刻都不想撒开。

    杜师傅探出另一只手来,揉了揉我的脑袋:“有师父在,不怕。”

    其实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他口中的“师父”到底是哪两个字,但听到他这么说,我心里瞬时变得格外安宁,仿佛河道里的黄汤真的没有那么吓人了。

    接下来杜师傅便拉着我,一步一步踏上了石桥。

    第一只脚踏上桥板的时候,我心里还在一下一下地发紧,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随着两只脚都上了桥,心里头竟也没那么怕了。

    这时候我爷爷也来到了桥头,他一看到我跟着杜师傅上桥,便气喘吁吁地嘟囔了一句:“咋就偏偏是他呢?”

第八章 离乡

    快走到桥中央的时候,河道上突然起了一阵寒风,那股风力来得非常急,我就感觉后颈上好像被冰锥擦了一下似的,凉意迅速从脖子延伸到整条脊梁,顿时打了两个寒颤。顶 点 X 23 U S

    就在这时,挂在我脖子上的黑线突然断了,玉坠也当场滑落,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它,可它落得太快,眨眼间的功夫就落入河中,被奔腾的河水给吞没了。

    杜师傅瞥了眼河道里的黄汤,淡淡说道:“等到明年开春,河里的水就清了。”

    我抬起头来问他:“为什么呀?”

    杜师傅也不做回应,只是冲我笑了笑。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跟着杜师傅到了桥的另一端,阳光均匀地洒在我的身上,我才知道,它并不像开水那样会将人烫伤,反而会给人带来舒适和暖意。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沐浴在阳光下。

    杜师傅将一个鸡蛋似的东西塞进我手里:“你在阴气里待久了,现在还不能见阳,攥紧了,别松手。”

    我也没看清手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就按照杜师傅的话合拢五根手指,将它攥得紧紧的。

    那东西摸起来就想个圆滚滚的冰球,自打将它攥紧以后,阳光带来的温暖就消失了,相反,浑身上下还能感觉到一股寒意,只不过这股寒意比较柔和,并不会给人带来过多的不适。

    杜师傅摸摸我的头,又转身对石桥另一头的爷爷喊:“孩子我带走了。”

    爷爷像一阵风似地冲过来,抓着杜师傅的胳膊说:“杜师傅,你可得想好了,一旦你带走他,你的命就和他绑在一块儿了!”

    杜师傅淡淡地笑:“只有我能带走他。”

    在杜师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看到爷爷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而后,他就缓缓将杜师傅放开了。

    片刻,爷爷又对杜师傅说:“这孩子可是个灾破,杜师傅可别后悔啊。”

    杜师傅依旧笑着:“穷一辈子,总好过断了传承。”

    说实话,这番对话在当时的我看来,简直和天书没什么两样,根本不可能听得懂,之所以至今还能清晰地记着,是因为在那一刻,我发现不管是爷爷还是杜师傅,身上都散发着一模一样的气息。

    那股气息,叫做坚决。

    此后杜师傅便抱起我,大踏步地朝村口走去。

    爷爷就站在桥头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和杜师傅,直到杜师傅走出了很远,他才扬起胳膊,拼命地朝我挥手。

    由于离得太远,我感应不到爷爷身上的气息,只以为他在哄我玩,于是也抬起手来,拼命地朝着他挥。

    快出村子的时候,我看到二叔和云婶子正站在不远处的房顶上,就笑着朝他们挥手,那时我以为二叔和云婶子会跟上来。

    可他们也和爷爷一样,只是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我。

    后来杜师傅抱着我出了村口,云婶子才大声喊:“到了外头,要听师父的话,别惹师父生气!”

    起初我还乐呵呵地应了声“诶!”,可随着杜师傅带着我越走越远,云婶子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我又开始担心起来,出了村子,我还能不能见到云婶子和二叔,还能不能见到爷爷和大伯他们?

    耐不住心里的忐忑,我就问杜师傅:“杜师傅,以后我还能见到云婶子他们吗?”

    “能啊,十八年以后,你还要回来的。”

    “十八年是多久?”

    杜师傅张了张嘴,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又把嘴闭上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可等了很久,他都没给我回应。

    那时的我突然意识到,十八年,可能是一个很长的时间,也不知怎么了,心里一阵酸,嘴巴一咧就哭了起来。

    可一边哭着,我又用力搂紧杜师傅的脖子,生怕他把我放下。

    杜师傅自然没有将我放下,他一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一边折了个弯,带着我拐进了一条黄土沟,那条沟子深达四五米,但非常窄,杜师傅抱着我走在里面的时候,还要时不时地倾一下身子。

    起初我只是不停地哭,可随着杜师傅越走越深,我就感觉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只能将脑袋贴在杜师傅的肩膀上,抬都抬不起来。

    那绝不是杜师傅用手压着我,他当时抱着我,一只手揽在我的腿上,另一只手护着我的后背。

    这股无形的沉压让我心里特别紧张,我止了哭,抽泣着对杜师傅说:“杜师傅,我脖子沉。”

    听我这么一说,杜师傅立即停下脚步。他斜了斜身子,扭头朝身后看了一小会儿,轻轻嘟囔道:“三仙符也镇不住它么?真是麻烦。”

    说着,杜师傅便抬起头来,用手指在我的后颈处点了一下。

    我就感觉脖子上一暖,然后那股压力就消失了。

    杜师傅重新将我抱稳,继续沿着土沟向前走,他一边走,一边用平和的语气对我说:“以后不能再叫杜师傅了,你要叫我师父。”

    “哦,我知道了,少了个‘杜’。”

    “可不只是少了一个字这么简单,师父和师傅,含义不同。”

    “哦。”

    “你点什么头啊,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懂了吗?”

    “没听懂。”

    “你叫一声‘师父’,就知道哪里不同了。”

    “师父。”

    “怎么样,是不是不太一样?”

    “没觉得呀。不过师父,我这么一叫,你身上的气息就变了。”

    “气息变了?变成什么样了?”

    “嗯,你刚才一直闷闷的,现在变得特别高兴。”

    听我这么一说,师父满脸都是笑意,他不自觉地拢了拢胳膊,又把我抱得紧了些。

    一出土沟,师父便再次停下脚步,转身朝沟子里望去,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回头张望,也就在我回头一瞬间,土沟深处忽地蹿过一道黑影,可还没等我看清那到底是个啥,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师父,你看到了吗,刚才有个黑影子闪过去了。”

    说话间,我就想抬起手,指一指黑影刚才出现的位置。

    可师父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别指,要是让它知道你能看见它,咱们可就得多费一番手脚了。”

    师父说话的时候特意压低了声音,我也赶紧压低声音,悄悄地说:“哦,那我不指它,让它以为我没看见它。”

第九章 师父的羊皮袄

    我说话的时候,明明是一脸非常认真的表情,可师父却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顶 点 X 23 U S

    现在回想起来,六岁那年的我,心智确实要比同龄人稚嫩一些,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长年生活在那种封闭的环境里,心智确实成长得慢一些。

    为什么现在的孩子要比以前的孩子早熟?说白了就是因为他们接触到的信息量大,相比于我们那一代人来说,他们的视野更广,接触东西也更具多样性。

    出了黄土沟以后,师父有带着我穿越了几条沟壑,最后来到一个土窑x子跟前。

    他撸起袖子,将两只手探进窑口胡乱摸了两下,很快就从里头抽出两张黄纸来。

    那两张纸比我睡觉的小床还要宽一些、长一些,我师父将它们抽出来以后,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红色的粉子,用力沉一口气,而后猛力甩手,将这些红粉洒在了黄纸上。

    先前他带着我上冢山的时候,也在山坡上撒过同样的东西。

    我耐不住好奇,问师父:“那些红末末到底是啥呀?”

    “这是丹砂。”

    师父极简短地应了这么四个字,而后就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那两张黄纸上。

    那一刻,萦绕在他身上的气息全都不见了,在我眼里,师父仿佛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了一体,又好像,不管是地上的沙,天上的云,还是从土窑旁飞驰而过的风,都变成了师父的一部分。

    随着一阵狭长的嘶鸣声音,两张硕大的黄纸上起了变化,附近的风力明明不算强,可其中一张黄纸却猎猎地飘荡起来,它越飘越急,要不是我师父死死抓着它,弄不好已经飞走了。另一张黄纸则被点燃,火苗正顺着黄纸一角慢慢朝着纸张中心蔓延。

    可师父明明连火柴都没拿出来啊,他是怎么把黄纸点燃的?

    我心里疑惑到了极点,可又不敢开口发问,师父身上好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威压,压得我不敢说话。

    起初那张猎猎飘动的黄纸只是安静地飘,没发出半点声音,可在火苗蔓延到另一张纸的中心位置时,它也迅速发出了“哒哒哒哒”的脆响。

    这本就是纸张在剧烈飘荡时应该发出的声。

    与此同时,萦绕在我师父身上的那股威势突然暴涨,就见他先将被点燃的纸甩在地上,而后猛地一压左手,又将那张肆意抖擞的黄纸按进了火苗里。

    呼的一声,两张黄纸上都扬起了极耀眼的火光,火势极猛,焰苗一下子扬到了两米多高,我离着三米远,都能感觉到火焰上的灼热。

    这道火光起得突然,熄得也快,只消几次呼吸的功夫,火光便消失不见,而那两张黄纸,也彻底焚成了灰烬。

    师父蹲下身来,细细看了看地上的灰烬,而后又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摸出一把篾(miè)香,以及那把三十多厘米长的铁尺。

    说来也怪,他刚把铁尺拿出来,附近就起了风。

    风力相当猛,吹得衣服都“呼呼哒哒”乱响,可黄纸焚烧时留下的灰烬却丝毫不为所动,纵使风声呼啸,它们就是安安稳稳地沉在地上。

    这时师父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枣核大小的东西,我离得有点远,加上那东西体积太小,根本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风声突然变得极为尖锐,师父立即踏实弓步,一手攥着铁尺,一手急抖篾香,刚抖了一下,香头上竟瞬时燃起火苗,再抖一下,火苗熄灭,淡淡的烟雾顺着香头快速飘起,抖第三下的时候,烟雾便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四周蔓延。

    很快,连同师父的身影在内,视线中的大片光景都被这道云烟笼了起来,我很想走进云雾里去看看,可心里头又特别忐忑,也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这时风声又尖锐了几分,连同风势都猛了很多,云烟迅速被吹散,视野再次明朗起来,我才看到一个黑漆漆的影子正迅速朝师父压过去。

    一看到这个影子,我心里头就没由来地发慌,其实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鬼怪一说,可就是本能地怕它。

    那影子来得快,师父的动作也丝毫不慢,他立刻抡圆了胳膊,挥动铁尺朝黑影砸了过去,一边又急抖两下篾香,让云烟四散。

    在我的视野中,铁尺并没有落在那个影子上,在尺身离它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它就像是遭到了冲击一样,呼啸着退了回去,与此同时,就见师父手腕急震,那把篾香疾驰而出,竟结结实实地扎在了地面上。

    篾香立地,香头上的云雾霎时间浓了好几倍,那个黑影子也加快了速度,急急后撤。

    “驰!”

    师父忽地大喝一声,甩手将那个枣核样的东西掷了出去。

    那东西飞得极快,单靠肉眼根本捕捉不到它的轨迹,只能听到它划破空气时发出锐响。

    下一瞬,就听到“啪”一声闷响,枣核好像打中了什么东西,而与此同时,漂浮在空中的黑影也跟着散了。

    又是一阵风拂过,沉落在地上的纸灰终于被卷到空中,并随着风力四处飞散。

    师父先收了铁尺,又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扎在地上的篾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舒一口气,一脸轻松地朝我走来。

    这会儿他身上的威势已经散了,我总算敢开口说话:“那个黑影子,到底是个啥呀?”

    师父稍作思考,随后才回应道:“它是你的孽,也是你的劫。”

    为什么师父说的话,我总是听不懂呢?

    师父也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默默地牵起我的手,继续赶路。

    至于我们为了离开黄土坡,到底走了多少路,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每当我累了,师父就会将我抱起来,等我的体力恢复一些,他又会将我放下。

    师父说,只要还有一点力气,自己的路就要自己走。

    从黄土坡出来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师父先带着我到附近的镇上喝了一碗热面,又赶了最后一班长途车,前往丰镐。

    那时候的公共汽车可不像现在,车上没空调,车皮也薄得很,寒风顺着车门间的缝隙嗖嗖地往里灌,师父怕我冷,就敞开羊皮袄子把我裹在怀里,一裹就是一路。

    时至今日,我依然能想起那件羊皮袄子上的味道,当初我就是被师父这么裹着,走过了黄土坡上的漫漫长路,也走过了1992年那个寒冷的冬天。

第十章 拐子巷

    抵达丰镐长途汽车站的时候,天才刚蒙蒙亮,城里起了薄雾,只见天空泛亮,却不见太阳。m.www.uu234.net

    我一口一口地哈着热气,由师父牵着下了车,两脚刚一落地,就看见车站门口飘着大股大股的白汽,期间还能闻到一股香喷喷的气息。

    师父慢慢蹲在我面前:“冷吧?”

    我盯着师父的羊皮袄子,很用力地点头。

    可师父却没把袄子敞开,只是轻柔地扒开我的左手:“正巧今天雾气重,不如就撒开它吧,老这么攥着也怪冷的。”

    整整一路上,我手里都攥着师父给的那颗“蛋”,但一直没仔细看过它到底是个啥,这会儿由师父扒开了手,我才看清楚,那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白石,石面上还有一小片血红色的斑纹。

    没用我开口问,师父就掂了掂那颗石头,对我说:“这颗羊脂玉可精贵得很,你要是真喜欢,那就留给你吧。”

    我看了看那块白晶晶的石头,摇了摇头:“不喜欢。”

    师父顿时惊了:“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回应:“凉。”

    “就因为凉,你就不喜欢它?”

    “嗯。”

    师父又变得无奈起来:“本来还想给你留下点儿值钱的东西,怎么,你和这块玉,一点缘分都没有?你确定你不要?”

    我觉得师父好像很想将那块玉送给我,可我确实不想要:“不大想要呢。”

    “这东西可是我花了好大力气才从西周墓里带出来的,哪怕算不上价值连城,它也是天底下难寻的宝玉……唉,算了,既然没缘分,留着它也没用。”师父一边嘟囔着,一边将羊脂玉塞进了口袋。

    此后师父也没就羊脂玉的事儿深究下去,他牵着我出了车站,在站门口的一个小摊前点了两份葫芦头和四个茶叶蛋,让我先垫垫肚子,中午再带我吃别的。

    那顿饭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以前我还以为,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大伯包的饺子,直到那时候才发现,这世上有种叫葫芦头的东西,比大伯的饺子好吃多了,还有那些看起来黑乎乎、脏兮兮的茶叶蛋,也比逢年过节家里煮的鸡蛋好吃。

    刚开始那两口我吃得还算斯文,后来就干脆甩开了腮帮子,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因为吃得太急,一下子噎住了,差点没背过气去,我师父吓得半死,又是给我拍背,又是压我的胃,最后好歹让我把嗓子眼里的东西给吐出来了。

    从那以后,师父就给我立下了规矩,吃饭时必须细嚼慢咽,能一口吞下去的东西,至少得分两口来吃。

    这顿早饭只吃了一半,后来我师父可能是怕我真把自己给噎死,就没敢再让我吃,匆匆忙忙地带我回了家。

    印象中,当年师父在丰镐有一个很大的四合院,至于那个院子到底是不是四合院那样的布局,其实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院子很大,里头的屋子很多,但只有师父一个人住。

    师父说,他这次回丰镐,是为了等一个人,半个月以后,他就要带着我去一个叫“拐子巷”的地方,典当掉大部分家产,只留下和师门传承有关的东西。

    当时的我对于“典当家产”这四个字完全没有任何概念,既不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也不关心师父为什么要典当家产。

    在那个半个月里,我的主要任务就是跟着师父在丰镐城里闲逛,起初我们俩基本上每天都是昼伏夜出,白天师父总是把他关在屋子里,到了晚上或者阴天的时候,他才带着我在城里头转悠。

    每次出门师父都喜欢带着我往人多的地方走,越是那种人挤人的地方,他就越喜欢去。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好几天,有天早上,师父说我已经吸收了足够多的阳气,可以正常见阳了,于是便每天一大早带我出门,在城里逛游上大半天,直到夜幕将至的时候才领着我回家。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丰镐城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新奇,每次师父带着我出门,都让我无比期待。

    跟着师父出门,不但能看到很多新鲜的事物,还能吃到很多美食,凉皮、葫芦头、臊子面、肉夹馍、biangbiang(那个biang字实在打不出来,就算我打出来,也未必能显示出来)面,丰镐城里好像有数不清的美味,每顿饭都能吃到不重样的东西。

    只不过每次吃饭的时候,师父都会用十分紧张的眼神盯着我,他这么紧张,弄得我也很紧张。

    不过丰镐城最吸引我的,不是满目的新奇,也不是无处不在的美食,而是街道上的人流。

    师父带我上街的时候,我喜欢干的事儿,就是盯着路上的人看,每个人身上都有着不同的气息,在我眼里,这些气息混合在一起,几乎能形成一条色彩丰富的河流,随着这条河缓缓流淌,河面上的颜色还会时不时地发生变化。

    我盯着人群看久了,师父就会提醒我:“别陷得太深。”

    我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于是抬起头,用疑惑的眼神望向师父。

    师父总是会笑着对我说:“看透了人心,就看不破红尘了。”

    “师父,我听不懂。”

    “以后慢慢就懂了。”

    师父总是用这种话来敷衍我。

    半月后的一天早上,天还没大亮,师父就早早将我叫醒,带着我到长途车站赶最早的一班车。

    车子开出丰镐城的时候,太阳才昏昏沉沉地从东山方向升起,一直到太阳快要西落的时候,我们才抵达目的地。

    那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小县城,但路上的行人却格外多,师父花了点力气才带着我挤过人群,最后拐进了一条小胡同里。

    这条胡同很长,站在胡同口,要很用力地向远处望,才能隐约望见胡同的尽头,胡同的两侧则开满了各式各样的门头店,因为常跟着师父在丰镐城里的街巷闲逛,所以我对这样的店铺并不陌生,只不过以前我见到的那些店铺,门前门后大多散发着比较愉悦的气息,可这里的店,却都有着和冢山相似的气息。

    师父的手指稍稍发力,将我攥得更紧一些:“抓紧点,可别走丢了。”

    “师父,这是什么地方啊,怎么阴森森的?”

    “这就是我先前跟你提过的‘拐子巷’。你觉得阴森倒也正常,毕竟在这地界儿,十个铺子里,有九个做得都是那些见不得阳的买卖,不阴森才怪了。”一边说着,师父便踏着很慢很慢的步子,牵着我朝巷子深处走去。

第十一章 乔三爷

    站在巷子口的时候,只见黑压压的店门,不见行人,可师父带着我进了巷子口以后,我先是感觉眼前一虚,等到视线再次清晰起来的时候,巷子里竟全都是晃来晃去的人影。顶 点 X 23 U S

    那都是些来这儿做买卖的商客,时常能看到他们凑在门前,和店里的人讨价还价。

    在丰镐城里买东西的人,都是走到店里以后才讨价还价,这里的人可真怪,就喜欢站在店门口吆喝。

    偶尔还能看到店家站在门口朝路上的人招呼,没人过去的时候,他们都是一脸笑呵呵的表情,可一旦有人还价,他们说话的口气就变得相当生硬。

    期间也有人朝招呼我师父,可师父却一概不作理会,只是牵着我闷闷地向前走。

    走得越深,路旁的店铺就越少,人流也渐渐变得稀疏起来。

    最后师父停在了一个很窄的木门前,抬手轻轻敲了两下门板。

    到了这地方,几乎见不到几个行人了,可但凡有人从附近经过,都会用充满好奇的眼神看着我师父。

    我觉得师父的举动好像没什么奇怪的地方,自然也想不通,那些行人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师父。

    不过眼前这道门确实有点奇怪,别人家都是开门营业,只有它闭得紧紧的,别人家的门都很宽,只有它特别窄,比前段时间师父带我走过的土沟还窄,别人家的门顶上都有个招牌,唯独这扇门上面就只有光秃秃的一片砖墙。

    等了一阵子,便有人将门拉开了一道缝隙,门缝里特别黑,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看到他那双贴在门缝上的眼睛。

    “找谁?”藏在门后面的人问。

    师父简单地应一声:“乔老三回来了吧?”

    “你找乔三爷?你是哪位?”

    “杜康。”师父的回应依然十分简短。

    可门后的人却有些恼怒,语气顿时变得暴躁起来:“这世上重名重姓的人多了,我知道你是哪个杜康?”

    师父倒也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对那人说:“你就告诉乔老三,小龙潭的老杜来找他了。”

    躲在门后的人稍微打量了我师父一下,随后就听“乓”的一声,门又被关上了。

    我心里疑,就问师父:“他为什么不给咱们开门啊?”

    师父笑了笑:“他不开,自然有别人来开。”

    也就在我师父说话的档口,门后先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木门就伴随着“吱呀”一声噪响,整个被推开了。

    此时站在门口的,是一个长相特别“尖”的人,他看上去年纪和我大伯差不多,但面相却远比不上我大伯,最起码在我看来比不上大伯,这个人的鼻子又高又挺,像个隆在脸上的小山峰似的,嘴巴薄如柳叶,眼睛细细长长,眼角锐利得如同一把刀刃。

    他那双眼睛和我师父的一样浑浊,在可浑浊之中,又有着招人喜欢的亲切。

    正巧这时候有行人从门前经过,他们好像都特别惧怕站在屋门口的这个人,离着老远就使劲低着头,闷不做声地一路猛走,好像不这样做,就会被那个人一口吞下去似的。

    我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就问师父:“为什么大家都怕他呀?”

    说话的时候,我还抬手指着屋门口。

    师父拍拍我的手背,让我将手放下:“别指,这样不礼貌。他可是你的长辈,以后你见了他,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乔三爷’才行。”

    我点点头,冲着门口的人叫了声:“乔三爷。”

    被我这么一叫,乔三爷顿时笑了:“这是哪来的小不点?多大了?”

    因为师父说我今年六周岁,所以我就回答:“六岁。”

    可乔三爷却皱起了眉:“都这么大了,怎么看上起和三四岁的孩子没两样?”

    这话是对我师父说的。

    师父揉了揉我的头,慢声细语地回应着:“这孩子是落地童子命,长这么大,几乎没见过阳,你说,不见阳光的孩子,有几个长得好的,他没得上佝偻病就算大运了。”

    “落地童子命?天底下还真有这样的命格!”乔三爷先是一阵惊奇,接着又侧了侧身子,让出门口:“光顾着说话了,快进来吧,外头怪冷的。”

    师父领着我进门的时候,乔三爷又顺口问了句:“这是你新收的徒弟?”

    听他这么一问,师父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得祖师爷庇佑,传承总算没断。”

    与窄门相连的,是一条黑漆漆的隧道,连个灯都都没有,走得稍微深一些就见不到光了,我也只是由师父牵着,凭感觉抹黑朝前走。

    这一路上,我总感觉身边好像有什么东西直盯着我看,心里头一阵一阵地发寒,只能紧紧握住师父的手,生怕自己被落下。

    好在走了没多久,前方就突然亮了起来,就见三四米远的地方吊着一盏晃悠悠的灯,灯头正下方是一张四方形的桌子,还有三把椅子。

    乔三爷招呼师父和我落座,而后又探长了脖子,也不知道朝谁喊了声:“沏最好的茶。”

    我师父立即摆了摆手:“茶就不喝了,我办完事儿就走。”

    乔三爷朝着黑暗中摆摆手,那意思好像是不用沏茶了,而后又问我师父:“这么着急?”

    “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帮个忙,把我那个宅院,还有院子里的家当卖了。”

    “怎么突然想起卖家当来了,你需要现钱,我借给你就是了。”

    师父将手搭在我的肩上,笑着对乔三爷说:“家里那些东西,留着,反而对他没好处。所以我就琢磨着,干脆把我那些家业典当了,换成钱,捐几所学校。哎,老张他们不是在搞退沙还林么,要是还有剩下的,就捐给他们,权当是给我这徒弟攒功德了。”

    乔三爷看了我一眼,又皱着眉头问我师父:“那些家业可是你用命换来的呀,舍得么?”

    师父一脸的轻松:“不就是钱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什么舍不得的。”

    不知为什么,乔三爷突然急了:“你这几十年风雨来雨里去的,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图个安稳么?可你这才安稳下来几年啊,怎么又……”

    说着说话,乔三爷的视线就落在了师父的左手上,而师父的那只手,恰恰就搭在我的肩上。

    乔三爷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行行行,我明白了,在你眼里,什么都比不上传承重要。说吧,你家里头那些东西,打算什么时候脱手?”

第十二章 九首乌骨匣

    师父环抱起双臂,思索了一阵子才回应道:“后天中午,你带着上二三十个阳气足的汉子到我家里来。”

    乔三爷先是愣了一下,没多久,两只眼突然瞪得跟电灯泡似的:“这么说,那东西真在你手上?”

    师父并不多言语,只是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乔三爷接着问道:“难不成传言是真的,当初小龙潭分家,就是为了那东西?”

    师父当即摆手道:“这你就别打听了,后天中午,能把人凑齐吗?”

    “应该没问题。”

    得乔三爷这么一句话,师父便打算起身了,可乔三爷却压着师父的左肩,几乎是强行将师父按回了椅子上。

    “你还有事?”师父眉头微蹙地问他。、

    乔三爷咧嘴一笑:“我手头有个活儿,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赚钱的活儿我不干。”

    “看你说的,在咱们这个行当里,哪有不赚钱的活儿啊。”

    “那我可不敢接,刚才我不也说了么,我这徒弟可不能富养”

    “别着急拒绝呀,这样吧,你拿小头,回头我把大头捐了,就算是帮你和你徒弟攒点功德。”

    “那再好不过了。什么活儿?”

    “就前段时间吧,有个姓卢的土夫子到我这儿来销赃,你也知道,打四十年代起我就不过手这种买卖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不过这人看似来头不小,手上应该有两把刷子。”

    “姓卢?不会是荆楚盗门的人吧?”

    “这可说不准。当时这人拿了几样东西给我过眼,我一看,其中有一口乌红色的鎏金手炉,应该不是普通的冥器,那家什,弄不好是古人拿来炼尸丹的,上头邪气极重,姓卢的确实有点手段,但没什么修为,老是把那么个玩意儿带在身上,弄不好是要招来祸患的。”

    “你是想……让我把那口手炉盗回来?他要真是荆楚盗门的人,这事儿怕是不好办啊。”

    “想什么呢,要真是这么掉价的事儿,我怎么也不能找你啊。我是觉得,姓卢的固然死有余辜,可他家中还有贤妻幼子,不论他做过什么,家里的女人和孩子总归是无辜的。要不你就麻烦一趟,替这对母子挡挡灾?”

    师父脸上渐渐浮起了疑惑:“这个活儿,你是从哪接来的?”

    乔三爷直冲我师父笑:“没从哪接,就是我个人想帮帮这对母子。”、

    师父也笑了,而且笑得有些无奈:“知道你想帮我,好意我心领了,可你的钱我也确实不能要。”

    “怎么不能要?”乔三爷做出一副很急的样子:“你把活儿做好了,我才给钱,你做不好,我还得问你要钱呢。”

    说到这儿乔三爷先是一顿,接着又凑到我师父跟前,露出一脸的情真意切:“老杜,你就信我一句,这真是积功德的事儿,而且这一道功德,还真就能实实在在地落在你徒弟头上。”

    师父不由地挑了一下眉毛:“这话是怎么说的?”

    没想到乔三爷却卖起了关子:“我要是再说下去,那可就泄露天机了。”、

    我师父好像早就见惯了乔三爷卖的关子,丝毫没流露出意外的表情,只是问乔三爷:“姓卢的住在哪儿?”

    乔三爷嘿嘿一笑:“后天中午,咱们清点完你那些家当,我就亲自送你过去。正巧我在那边还有点人脉,给你徒弟办个学籍应该没问题,他不都六岁了么,也该上个学前班,为明年上小学打打基础了。”

    师父也没拒绝乔三爷的好意,当场点头答应了:“那就麻烦你了。”

    说罢,师父便起身要走,这一次乔三爷没再拦着,他也站起身来,一路引领我和师父走出窄门。

    出门的时候,乔三爷说他会在后天正午之前抵达丰镐,还让师父不要特意去接他。

    师父好像没听到他说话似的,掉头就走,没多久就带着我走出了拐子巷。

    回到了人挤人的马路上,我才开口问师父:“师父,刚才乔三爷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他呀?”

    师父便耐心地向我解释:“进了拐子巷,只要不做买卖、不打算进店铺,就不要开口说话,谁要是敢在巷子里空吆喝,店家们可是要找他麻烦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当天夜里,师父带着我赶了发往丰镐的末班车,又是一路跋涉,直到第二天上午,我们才回到丰镐城。

    回到家以后,师父翻了翻厨房里的东西,给我做了顿疙瘩汤,然后他就开始在各个屋子之间来回穿梭,起初他只是搬运些东西,可到了后来,就连他身上的行头都变了。

    暖和的羊皮袄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普通的灰棉袄,脚上的皮鞋换成厚实的布鞋,手腕上的表、珠串也都撸了下来。唯一不变的,只有架在师父鼻梁上的那副墨镜,那就像是他的一个标识一样,就算到了今日,那副墨镜他也一直戴着。

    尽管镜片换了无数次,镜框修了又修,可在我眼里,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副墨镜一如从前的样子,从未变过。

    又是一夜日月轮回,眼看太阳马上就要爬升到苍穹顶端时,有人敲响了大门,与此同时,乔三爷的声音也在门外响起:“老杜,人我给都你找齐了,还不快来开门!”

    我师父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跳起来,背后带着风,呼啸着朝门口奔了过去。

    从十几分钟之前,师父就是一副心神焦躁的样子,门一开,他就没好气地吼了声:“怎么才来?”

    我趴到窗户上朝院子看,就见乔三爷正咧着嘴笑:“还差五分钟才到正午,时间刚刚好。”

    师父也懒得跟他废话,一边旋过身子朝屋子这边跑,一边大声嚷嚷:“所有人都到院子中央来,乔老三跟着我。”

    也就是一句话没说完的功夫,师父就冲进了屋,他的速度太快,乔三爷根本跟不上,这会儿才跑到院子中央。

    我师父一进门,立即抓起昨天夜里就事先立在门旁的铁锤,接着几个箭步冲到西墙跟前,二话不说,抡圆铁锤就朝墙上砸。

    “铿!”的一声巨响,整个墙体晃了三晃,尘土顺着墙根和墙顶暴飞,而墙面正中心的位置,也被我师父砸开了一道口子。

    我这才发现,口子里竟然是个很大的空腔,里面放了不少东西。

    师父迅速将手探进去,抓出了一个和铁尺差不多长的细匣子。

    当时我离师父很近,能清楚看到那东西的模样,就见它周身乌黑剔透,正对着我的匣面上,还刻着三张扭曲的人脸,可由于师父很快就端着它冲出了屋子,我也没看清匣子上的其他细节,只是觉得那东西颇有分量,因为师父将它端在手里的时候,明显有些吃力。

    就在我师父冲出屋门的一瞬间,乔三爷大概是看到了他手里的东西,当场怪叫一声:“这就是九首乌骨匣?”

    接着就听我师父没好气地嚷:“你叫唤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东西在我手里啊?别愣着呀,赶紧帮忙!”

第十三章 金背骨笏

    我趴在窗户上,就见师父将那口匣子高高举过头顶,临近正午的阳光照在匣子上,匣子表面如同蒸起了一层雾似的,看起来虚虚晃晃,如真如幻。

    乔三爷迅速从他的皮包里抽出一条锁链,整条链子通体乌黑,链头上还挂着一把看似极其锋利的弯钩。

    “动手!”

    师父吆喝这么一声,乔三爷立即将链子钩甩了出去,就见那把弯钩在空中划过一条圆润的弧线,最后“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挂在了匣盖上。

    乔三爷抓住锁链猛力地扯,我师父则绷直了身子,奋力将匣子扶稳。

    没多久,就听匣子上发出一阵绵长的“嘶嘶”声,我看到匣盖被掀开了一道很小的缝隙,里面不断蹿出淡灰色的尘雾,阵嘶鸣也是从缝隙里传出来的。

    师父又吆喝一声:“再加把劲儿!”

    乔三爷先是猛地向后两下身子,大概是见匣盖的张开的缝隙没什么变化,他又用力向后倾斜身子,几乎让整个身子的重量全都吃在锁链上,然后才一点一点挪着步子向后退。

    匣盖间的缝隙总算是一点一点被拉大了,嘶鸣声不再,只是从匣子里涌出来的尘雾霎时间浓了很多。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隐约听到了“啪嗒”一声轻响,接着就看到匣盖崩离了匣子,盘旋着飞到了半空中。

    我师父快速抬头,一眼瞅准了匣盖的位置,而后飞身跃起,临空将匣盖抓了下来。

    乔三爷慌里慌张冲到我师父跟前,可师父已经将匣盖重新盖上了。

    “你怎么盖上了,让我看一眼又能怎么样?”乔三爷满脸无奈地冲我师父吆喝。

    师父拿出一块黑布,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收起来:“你看了也白看,自从骨笏现世的那天起,就没人能看懂上头的内容。”

    “我就是想看看传说中的金背骨笏到底什么样,你看你那小气劲儿,快点,给我看看。”

    “不给。”

    “我花了这么大力气才帮你打开乌骨匣,你这人怎么这样,快给我看看。”

    “就不给!”

    乔三爷已经作势要抢了,可我师父就是死死护着那个匣子,无论如何都不肯给他。

    后来我师父为了转移乔三爷的注意力,就抬手指了指乔三爷身后:“先救人,救人要紧。”

    刚才我的注意力全都在师父和乔三爷,以及那口黑匣子上,直到师父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先前跟着乔三爷一起冲进院子的人全都倒在了地上,在阳光的照耀下,还能看到这些人的额头上泛着一层乌铁似的黑光。

    乔三爷这才放过我师父,转身救人去了。

    见乔三爷一时间无暇他顾,师父就像阵旋风似地冲进屋里,他跑到床前,从床底下拉出了一口和黑白电视机差不多大的箱,又用最快的速度打开箱盖,将匣子放进去,最后还给箱子上了三把锁。

    这一套折腾完,师父才直起身来,长长吐了口浊气,后来他发现我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色就渐渐变尴尬了。

    过了会儿,师父拍了拍那口箱子,对我说:“这里头装的,可都是咱家的传承。”

    师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明显带着心虚的味道,我觉得他是怕我问他刚才的事儿,才故意转移话题的。

    我师父倒是想翻篇儿,可乔三爷不让啊,他弄醒了院子里的人,又风风火火地冲进屋,非得看看匣子里的东西不可。

    起先我师父根本不想搭理他,可乔三爷说了,今天要是不让他见到金背骨笏,他就不帮我师父典当家业,让我师父另请高明。

    乔三爷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师父也是没了办法,才终于点了头。

    清点家当的事儿自有院子里的人去干,乔三爷和师父则迅速拉起了屋子里的窗帘,还锁了门,生怕外头的人看到屋里的光景似的。

    临打开箱子之前,我师父还特意问乔三爷,院子里那些人靠不靠谱,会不会把今天的事儿抖漏出去。

    乔三爷说,今天他带来的都是本家人,刚才发生的事儿,他们半个字都不会透露出去,让我师父放心。

    在乔三爷说话的时候,师父就将箱子上的三把锁一一打开了,等到箱盖被掀开,乔三爷立即就脑袋凑了过来,我师父好像怕乔三爷抢他的黑匣子,于是提前出手,一把将匣子抱在了怀里。

    惹得乔三爷直翻白眼:“小气劲儿!”

    看到师父和乔三爷的种种举动,我对匣子里的东西也充满了好奇,不由地朝床跟前凑了几步,师父对我并不提防,还特意俯下身子,好让我看清他手里的东西。

    在乔三爷和我的共同期待下,师父终于将匣盖整个打开了,本来我还以为里头真有什么稀奇物件,可没想到,里头就是两根狭长的白色石片,唯一引人注目的人,大概也就是裹在石片后面的那层金箔了吧。

    我心里正失望,就听乔三爷惊叫一声:“这是真宝贝啊!”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头就更疑惑了,不就是两根石片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别看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也不觉得匣子里的东西有多好。

    这时我师父朝匣子里的东西扬了扬下吧,对我说:“拿出来看看。”、

    乔三爷一脸的紧张:“这可不是小孩子能玩的东西,他别再一个不留神,给弄断了。”

    师父却丝毫不搭理他,只是将匣子端到了我面前。

    既然师父让我拿,那我就伸出手,将其中一根石片抓了出来。

    也就在我的手掌触碰到石片的瞬间,石片表面立即浮现出了大段大段的文字,我心里觉得奇,就盯着那些文字细细地看,那时候我的大字不识一个,可就是觉得石片上的字儿特别好看,它们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就好像是一条条细碎的枝叶正在石片上渐渐蔓延一样。

    后来这些文字竟慢慢扭曲变形,在我的视线中变成了一副完整的画面,一条条粗笨的线条连接在一起,在石片上勾勒出了某种动物的脸,我见识短,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动物,只是觉得它的眼神温而清亮,和它对视的时候,我心里头就感到特别轻松。

第十四章 葬瞳

    我就这么一直盯着那张脸看,看得久了,它又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先是嘴唇变得越来越薄,后来眼睛开始变大,瞳孔和耳朵变得越来越像人……

    “看到什么了?”师父的声音突然将我打断,我回了回神,然后就感觉到脑仁正闷闷地疼,好在痛感并不强烈。www.uu234.net

    我想了想才对师父说:“刚开始看到了好多好多字,后来有又看到了一张脸,后来那张脸就一直变呀变呀,变得特别像人。”

    师父一愣,赶紧摘了墨镜朝石片上看,乔三爷也爬了过来,瞪大眼睛死盯着我手里的石片。

    过了好半天,我师父才抬起头来问我:“你从这上头看到了……人脸?”

    乔三爷也说:“我怎么看来看去,骨笏上只有十来个字呢,哪来好多好多字的,这孩子不会是看错了吧?”

    师父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陷入了沉思。

    乔三爷则盯着我手里的石片出起了神。

    我觉得乔三爷老这么弯着腰怪累的,就主动将石片递了过去,乔三爷正要伸出手来接,我师父便迅速横一下身子挡在乔三爷面前,当场将石片给劫走了,惹得乔三爷直翻白眼。

    “师父,这个石头片片到底是啥呀,你们为啥这么稀罕它呢?”我指着石片问师父。

    师父摇头道:“这东西可不是石头打的,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骨笏,具体是用什么骨头打造的,到现在也没人能说得清。”

    “什么是骨笏啊?”

    “笏啊,就是古人上朝时拿在手里的手板。”

    “什么是上朝呀?”

    乔三爷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师父仿佛没听到乔三爷的话,自顾自地说着:“如果我没记错,金背骨笏出土的时间,正巧是1926年7月中旬,从那个时间点到盖栋出生,又正好过了整整一个甲子。”

    师父说话的声音比较小,我也是因为正对着他,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乔三爷看来是没听清,就开口问我师父:“你嘀咕什么呢?”

    师父提高音量反问他:“你还记得吧,金背骨笏现世的同年,寻灵人一脉就突然间销声匿迹了?”

    乔三爷摇头:“我对那年头的事儿哪能有印象啊,那时候我还没入行呢,不过我曾听我六叔公说,当初在河洛一带出土的金背骨笏,本来就是寻灵人一脉从尸仙墓里挖出来的。哎,话说回来了,寻灵人一脉挖出来的东西,怎么落你手上了?”

    “当年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师父摇头道:“从我记事的时候起,这两根骨笏就在我师父手里了,听我师父说,寻灵人消失以后,曾有人进过寻灵堂,堂口内早就被洗劫一空了,连个桌椅都没留下,可整个堂口里又没发现打斗的痕迹,更怪的是,在正对堂门的那面墙上,还有一行污迹斑斑的血书,内容就八个字:‘鲷绒揽月、落地童子’。”

    “这事儿我也听说过。哎,不对,你徒弟不就是落地童子命吗?”

    “当初柴宗远让我去冢山的时候,我本来想拒绝他来着,可他又说这孩子是落地童子命,我就琢磨着,闹不好这孩子和金背骨笏之间有什么联系。没想到这一去,还真盖栋给带出来了。”

    说话间,师父抬起头来,给了我一个特别温和的笑容,我也眯着眼睛冲师父笑。

    乔三爷一脸惊色:“哟,照这么说,他能在骨笏上看到咱们看不见的东西,也是因为命格的缘故啊?”

    “可以这么说,”师父将我拉到跟前,扶着我的肩膀说:“但凡落地童子,都是先天葬瞳,专注力远超常人,从他拿到金背骨笏到现在,足足过了五六个小时,可他是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在他眼里,前后也就是过了一小会的功夫。”

    听师父这么一说,我才留意到,已经没有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进来了,屋子里也开了灯。

    师父的话还没说完:“要换成咱们,盯着骨笏这么久,中间肯定要分神的,这孩子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将所有精气神都投注到骨笏上,能看到一些咱们看不到的东西,倒也不奇怪。”

    这边师父刚把话说完,乔三爷就要开口,我赶紧抢在他前头问师父:“师父,什么是葬瞳啊?”

    师父摸着我的头,笑呵呵地说:“葬瞳啊,也就是死人眼。人在临死的时候啊,总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不过每个人死前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目前咱们也只知道,你这双眼睛拥有看穿人心的能力,至于它还有没有别的功用,还得慢慢观察。”

    乔三爷摆出一脸腻歪的表情:“看你一脸欢愉地把‘死人眼’这仨字儿说出来,我心里这么得慌呢。”

    师父也不理他,只是冲着我乐。

    乔三爷不得不伸过手来拍拍我师父:“刚才我就想问你,金背骨笏不是有七根么,另外五根到哪去了?”

    我师父这才回过神来回应他:“五十年前小龙潭分家,我师父就分到这两根,剩下的,应该在其他同门手里。”

    乔三爷一拍大腿:“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们小龙潭当初肯定就是因为这东西才分家的,要是让行当里的人知道,七根金背骨笏全都在你们手里,你们小龙潭肯定讨不了好。我可是听说,这些金背骨笏都是尸解仙留下的假尸,上面留着相当深的仙根,行当里不知道有多少人一直觊觎着它们呢。”

    其实在乔三爷提到小龙潭的时候,师父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等到他把话说完,我师父也只是撇了撇嘴,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可在这样的表情下,却掩藏着一股哀伤的气息。

    良久,师父叹出一口长气:“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启程吧。”

    说着,他便缓缓站起身来,默默将金背骨笏收进乌骨匣,又小心翼翼地将乌骨匣收回了木箱子里。

    乔三爷看着师父手里的动作,也是一脸的感怀。

    虽说我不知道师父和乔三爷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在那一刻,我能感觉到,他们两个好像在某件事上达成了共情。

    直到我师父用极快的动作给木箱子连上五把大铁锁,乔三爷的眼角就开始抽抽了,我能感觉到,在那一瞬间,他身上的气息也变得特别不好。

第十五章 九门绝艺

    等到我师父收拾好了东西,乔三爷也掸一掸衣角上的土,昂首挺胸出了门。m.www.uu234.net

    乔三爷和我师父独处的时候,总是特别轻松,可一旦和师父以外的人相处时候,他就会变得特别严肃。

    这么说其实也不太严谨,如果出现在他和我师父身边的人是我,乔三爷倒也不会特意摆出一副严肃的嘴脸。

    他一出门便将手背在背后,脚步如飞地走到院子中央,一早就在院子里等着的二十多个精装汉子快速围到乔三爷身边,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由于这些人的声音很小,我也听不清他们在在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这些身高体宽的汉子站在乔三爷跟前的时候,仿佛被身材瘦小的乔三爷压了一头似的。

    师父用右胳膊卷起木箱,左肩上挎一个灰布包袱,左手中还拎着一个很长很长的木匣子,那匣子细细长长,要是把它立起来,恐怕比我师父还要高出一个头来。

    这东西是师父刚刚才从床底下拿出来的,我以前没见过,就问师父:“这是什么呀?”

    “这是鱼骨枪,是你师祖当年最喜爱的兵器……”

    师父的话不长,可说这番话的时候,他那双眸子里的光,却连着变了好几变。

    提到“鱼骨枪”这三个字的时候,师父的脸上全是掩不住的笑意,可一提到师祖,他脸上的笑就渐渐收了起来,直到笑容不再,他也变得沉默起来。

    我觉得,师父的话好像没说完,可说到最后,他却说不下去了。

    这段时间,我偶尔也会听师父提起师祖,但每次师父都不会深谈,只是说,我师祖的道号是“云眉”,几十年前也是行当里最拔尖的人物之一,有时候师父又说,因为师祖走得太早,还没来得及给他起道号,所以师父到现在也没有道号,以后我也不会有道号。

    提到师祖的时候,师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师祖是个真英雄,不管行当里的人怎么说他,他都是。”

    每当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师父的表情都特别的严肃,虽然我不认识师祖,但我觉得既然师父这么说了,那师祖一定是个英雄,嗯,肯定没错。

    其实那时候的我同样不知道,“英雄”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乔三爷和院子里的人交谈了一阵子,便转过身来,朝我和师父招了招手。

    师父将长木匣子递到右手上,只靠着臂弯将木箱子紧紧夹住,而后便用左手牵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屋子。

    乔三爷早已在院子外备好了车,他引着我和师父上车的时候,我突然对这座住了半个月的小院子有些不舍,于是就趴在后车窗上朝院门口张望。

    师父却没有回头,只是对手握方向盘的乔三爷说一声:“走吧。”

    我回过头朝乔三爷那边看,就见乔三爷正从后视镜里看着我师父,他拧动了钥匙,发动机嗡鸣起来,可车子并没有开出去。

    良久,乔三爷对着后视镜问了句:“真的要走?”

    “坐好,”师父先是拉着我坐下,而后才冲乔三爷笑了笑:“走吧。”

    乔三爷这才点点头,让车子动了起来。

    师父用一只手揽着我的肩,另一只手温和地攥着我的手,一直到车子开出胡同,他才长吐一口浊气,将我的手松开。

    我也是到了成年以后才知道,当年为了能盘下丰镐城里的那座四合院,师父几乎耗尽了大半辈子的心血,突然让他将这份家业典当出去,要说一点遗憾都没有自然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对我师父来说,那座院子原本就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车子开动起来没多久,我就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路上醒醒睡睡好几次,有时候睁开眼看到的是白天,有时候看到的是晚上,有些时候,师父和乔三爷会拉着我下车吃顿饭,我也说不清这一路到底走了多远,走了多久。

    一直到车子开进了百里大山,师父再次摇晃着我的肩膀,轻轻将我唤醒。

    我以为又到了吃饭的时间,睁开眼以后就朝着车窗外看,只想看看乔三爷又要带我们去吃什么稀罕东西,睁开眼以后,却发现窗外只有连绵不断的大山,还有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冬林。

    “这倒是个不错的地方。”师父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乔三爷瞥了眼后视镜,说道:“往好了说,这地方的山势不错,灵韵足,确实适合修行,但要是往坏了说,这一代的风水大势乃是趋阴避阳之相,虽说灵韵足,但也藏污纳垢,脏东西多得很。”

    听乔三爷这么一说,师父反而笑了:“脏东西多了才好啊,我们这一脉的修为,就是用脏东西喂出来的。”

    师父说这话的时候,我脑子里立即浮现出师父拿着把勺子喂我吃泥巴的诡异景象,关键是你并不知道,勺子里的东西到底是泥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本来师父把我叫醒的时候,我还觉得饿,食欲相当的旺盛,可这副画面一出现,我就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这时又听师父问我:“前两天我教你的《素书》第一篇,你已经背熟了吧?”

    前两天下车吃饭的时候,师父确实在我面前念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明明一个字都听不懂,可师父却要我将他念出来的东西全都牢牢记住,后来还时不时地考校我,我记不住,他就特别不高兴。

    我以为师父又要考校,赶紧开口诵道:“夫道、德、仁、义、礼五者,一体也。道者,人之所蹈,使万物不知其所由。德者,人之所得,使万物各得其所欲。仁者,人之所亲……”

    师父摆摆手将我打断:“好了,看来你已经背下来了。这《素书》这一篇呐,是小龙潭所有绝学的基础,既然你已经将它牢牢记住,接下来,咱们就可以学点别的了。要说咱们这一脉,总共有九门绝学,分别是收魂、走阴、鬼点灯,画皮、摸骨、三仙符,还有匿身、素手、飞石问柳。你想先学哪一个?”

    当初师父将九门绝学一一罗列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懵的,他说的这些东西,我听都没听说过,更别说让我选一个来学了。

    乔三爷也忍不住笑:“你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哪知道怎么选啊?”

    可我师父却十分执拗:“他选了哪门绝艺,就说明他和这门绝艺有缘。”

    我细细回想了一下师父刚才的话,过了小半天才开口:“那就飞石问柳吧。”

    之所以选这个,是因为这门绝学的名字最长。

    可我师父却皱起了眉:“你现在身子弱,还是应该先增强体质,学匿身和素手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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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河鬼书介绍:
我本该是个夭儿,却因假尸脱生得了阳寿,还生就了一双先天葬瞳。
有人说,像我这样的人,出生前就进过鬼门、走过天路,窥视过阴阳大道。
也有人说,凡假尸脱生者,此生若不入圣,必定成魔。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这辈子,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将师门绝艺传承下去。
收魂、走阴、鬼点灯;
画皮、摸骨、三仙符。
术法本无善恶,正邪只在人心。
洛河鬼书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洛河鬼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洛河鬼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