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凶宅
我先点了点头,接着又疑惑起来:“可是师父,你不是让我自己选吗?”
师父一愣,半天没回应我。顶 点 X 23 U S
倒是乔三爷一直在那笑:“我就说嘛,这么小的孩子能懂什么,你让他自己选,那不是胡闹么?”
师父闷闷地皱着眉头,憋了老半天才骂了句:“你笑个锤子!”
乔三爷不说话了,但还是一直笑。
车子很快就开上了盘山路,有一段路沿着山崖而建,山势险峻,路也不好走,乔三爷只能放慢速度,让车子走得平稳些。我把脑袋凑在车窗上朝山下看,就能看到远处的山林里有有一条细细长长的银白。
那是一座狭长延伸的小镇,眯着眼睛用力去看,还能看到道路两侧的房子,以及偶尔出现在路上的行人。
一条路,一座城,傍着山,倚靠着茂密的林子,如同一条匍匐在山水之间的银蛇。
而那里,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二十分钟以后,乔三爷将车子停在了小城外围,这地方靠着一条比较宽的公路,隐隐和外界相连,可因为它远离城区,又和山林里的冬色完整地融合在了一起。
这里除了公路和林子,就只有一个破旧的院子,透过车窗,就能看到那扇镶在院墙上的铁门,门板早已脱了漆,露出大段大段的锈迹。
“这地方本来是个废品收购站,”乔三爷一边推门下车,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去年年关的时候,住在这儿的老张头上吊自杀了,打那以后就没人敢过来。”
师父牵着我下了车,一看乔三爷打开后备箱要帮我们拿行李,师父顿时紧张起来,赶紧拖着我冲到后备箱前,将里头的家什全都搂了出来。
乔三爷忍不住大皱眉头:“我就帮你拿个东西,你说你至于么,小气劲儿。哎哟,你这徒弟可真是个宝贝疙瘩,冲过来抢东西都不忘牵着,搞得我好像要跟你抢徒弟似的。”
我师父也不多搭理他,抱好了行李,就唤上我朝院门前走,一直到了门口才发现自己没钥匙,只能停下来等着乔三爷过来开门。
乔三爷叹了口气,拿出钥匙走了过来:“先说好啊,这地方可是个凶宅,反正别的地儿你也租不起,凑合着住吧。”
我师父这才开口和他说话:“看场的老张头是怎么死的?”
“刚才不说了么,上吊自杀。不过要说这老头死得确实邪性,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整个冻得跟冰糕似的,脖子也冻实了,一点勒痕都没有,更怪的是,老头子的眼珠子还被掉了包,尸检的人发现他没了瞳孔,心里觉得怪,把眼皮剌开一看,原来的眼珠子被换成了两颗惨白惨白的蜡球,关键是尸检的人给他动刀之前,他脸上一点伤痕都没有。”
师父眉头微蹙:“他这哪是自杀,分明是被邪祟索了命。”
乔三爷笑笑:“我也这么想。”
“有人给他做法事吗?”
“近段时间镇里来了个姓周的道士,嗨,说是道士,其实就是个江湖神棍。他倒是在院子里做了场法事,可没什么鸟用,弄不好害人的东西到现在还在这一带游逛呢。”
师父的脸色变得有点复杂:“你还真是给我找了个好地方。”
乔三爷折腾了半天,总算将那把锈迹斑斑的门锁给打开了,他一边推门,一边对我师父说:“自从姓卢的把鎏金手炉带到这个镇子以后,镇子里就没怎么消停过,要不然我也不能说他手里的东西邪性重啊。”
“你一直在观察他?”
“也算不上吧,我本来就在这个镇子有产业,平时经常听人说起镇子里的事儿,多少对这里的情况了解一些。行,你们进去吧,我去给你徒弟办入学手续去,他正式入学之前,我也住在这儿,别嫌挤。”
临走前,乔三爷还探过手来,在我脸上捏了一把,可我脸上又有没什么肉,被他捏得生疼,忍不住咧了一下嘴。
我师父护犊心切,一把将他的手摆开:“下手怎么没轻没重的!”
乔三爷大大咧咧地笑:“这孩子真招人疼。”
说完他就上车走了。
一进院子,我就感觉到一股很浓的寒气,那不是正常的冷,而是深入骨髓的阴寒,就连嘴里吐出来气息都在那一瞬凉透了。
我裹了裹身上的袄子,抬脸望着师父:“师父,我不想住这里。”
听我这么一说,师父竟然乐了:“傻孩子,这可是个好地方。”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师父还是将一颗枣核样的东西塞进我手里:“拿着它,心里头就踏实了。把它放兜里,先别看,一看你又要入神。”
我乖乖将那东西放进口袋,身上果然舒服了很多。
如今我已忘了第一次走进院子的时候,院子里都有些什么了,只隐约记得院子事先被人打扫过,墙角还撒了干石灰,非常干净。
我和师父住的那间屋子也刚刚打扫过,两张床上的被褥都是新的,在屋子中央有个用来烧水取暖的炉子,在屋外靠窗户的地方还有个煤堆。
之所以至今还记得屋子里的模样,是因为这么多年过去,那间屋子几乎就没怎么变过,可院子却时常发生一些变化,那些年师父为了方便我练功,在院子里做了不少布置。
不过刚刚搬进去的那天,师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传道授业只能先放一放。
将所有家什都放进靠床头的柜子里以后,师父就把屋子里的方桌搬到了院子里,接着又从他带来的箱子中拿出一块泛光的黄布,平整地铺在桌上。
我左右也没什么事干,就站在院子里看着师父忙碌,随着他进进出出,桌子上又多了一口沉甸甸的香炉、一块牌位、一碗清水,以及一把细细长长的剑,最后师父拿着蔑香和符纸从屋里出来的时候,院子里忽然起了风。
风来得相当急,一时间,桌子上的东西全都被风力搅得摇摆不定,本来压在桌面上的黄布几乎被整个掀翻,还好有香炉镇着,它才没飞出去。
师父站在屋门口,先是看着桌子上剧烈摇曳的东西皱了皱眉,之后他又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地将目光投向我身后。
在我身后,是截塌了一半的墙桩,通过墙桩上方的破口,就能看到一片黑漆漆的老树林,见师父朝那个方向看,我也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回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老树林的阴影里闪过了一对黄色的眼睛,由于它消失得太快,很难说是不是我走眼了。
就听师父闷闷叹了一声:“老林子不太平啊。”
第十七章 做法事
我回过头去对师父说:“师父,我刚才看到林子里有双黄眼睛。”
此时师父已经走到了方桌前,他头也不抬地回了句:“别说破。”
说话间,师父将手压在了桌子上,原本急颤不停的四根桌腿瞬间定住,连同被风搅动的黄布也平稳下来。
随后师父从一整打符纸中抽出一张,用两根手指捏着纸根猛地一抖,符纸上瞬间凭空起火。
只不过是一朵小小的火苗,热力却仿佛能罩住整个院子似的,我顿时感觉浑身上下都浮出一股暖意,就连那阵急躁的风也立即消停了。
师父撒开手指,让烧残的符纸慢慢荡落,直到落地的符纸彻底被焚成灰烬,火光也熄了,他才着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受到风力的搅动,原本放在香炉后面的碗也给掀翻了,清水铺散在黄布上,顺着桌角不停地往地下淌,怪的是,这么多水,竟然没把那块布浸湿,师父用手在黄布上扫了一下,布面上的清水就像是被蒸干了一样,一下子消失无踪。
“还剩下小半碗水,够用了。”师父一边说着,一边抖一下左手,攥在他手上的蔑香霎时冒出火光,再一抖,火光消失,只剩下浓郁的云烟袅袅漂浮在香头上。
师父用香根蘸一下碗里的水,又把蔑香立在香炉里。
也就在蔑香稳稳立住的瞬间,我发觉师父身上的气息变得格外安静,他站在那里,仿佛和冬日洒下的阳光融为一体,真幻莫测。
我只能凭着一双肉眼去打量师父接下来的动作,就见他重新捋正桌面上的黄布,将一整打符纸平稳地放在靠近桌角的位置,而后又拿起桌子上的细剑,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念诵着什么,可我又什么都听不到。
良久,师父突然瞪大了双眼,暴喝一声:“巽!”,与此同时,他身上释放出一股极强的威势,我只感觉心中一紧,呼哧一声就坐在了地上。
院子里没风,可桌角的符纸却像是被狂风搅动一般,一页一页地快速翻腾起来,发出一阵阵“哗啦啦”的碎响。
纵使再怎么翻腾,符纸的根部依然稳稳地压在黄布上,而随着它们不断翻腾,那块黄布仿佛也陡然变大了很多,在我的视线里,黄布的边缘几乎都要落到地面上了。
“起阵!”
又是一声疾呼,伴随着师父迅速抖动细剑,剑身立即柔软地荡了起来。
那把剑看似无比轻柔,可在一次又一次的晃动中,仿佛又有着无穷的劲道。
风声又起,一股盘旋的风力以师父为中心铺散开来,院子里的尘土也受到这股风力的影响,瞬时间离地而起,形成了一道薄薄的飞沙障,师父晃动细剑的速度越快,飞沙障盘旋的速度也越快。
咔哒!
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细响,扭头去看,就见屋檐上的旧蜂巢坠落在地,当场摔成了两半,还有两个圆滚滚的东西从蜂巢中咕噜咕噜滚了出来。
我心里好奇,本想看看那两个圆珠子到底是什么,可师父突然喊了一声“别过去!”,我只能收住心思,打消了刚才的念头。
正想回过头去看看师父,却又听他喊:“闭眼!”
我赶紧将赶紧闭上,就感觉一道暖风迎面而至,与此同时,还有很多碎沙砸在我的衣服上,我能感觉到衣服上传来的震动,还能听到碎沙打在衣服上发出的片片噪响。
等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师父那双温暖的大手已捏在我的肩膀上,将我慢慢扶了起来。
我起身以后,师父先帮我掸了掸身上的砂土,又蹲下身来问我:“没伤着吧?”
“不知道呢,就是腚有点疼。”说着说着我就紧张起来:“师父你快看看,万一我把屁股摔成两瓣了呢!”
本来师父还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听我这么一说,便忍不住笑了:“本来就是两瓣。”
说完,他便探出手,将地上的两个圆珠子捡了起来。
我踮起脚,趴在师父的臂弯上看,就见他攥在手里的东西,是两颗圆滚滚的蜡球。
以前我住在冢山的时候,经常看到爷爷将烧融的蜡烛收集起来做成蜡球,只要在蜡球上扎一根草线,又是一根新蜡烛。
只不过爷爷做出来的蜡球都是乌白色、半透明,可眼前这颗蜡球却通体洁白,也不透明。
师父捏住蜡球的两侧,用力一掰,那颗蜡球就从中间裂开了,我也是这才看明白,在蜡球内部是个挺大的空腔,里面团着一撮黑黄相间的绒毛,
我就问师父:“这是什么呀?”
师父仔细看了那撮绒毛,眉头微微皱起:“是猫毛,狸猫。”
之后师父又自言自语地在那嘟囔:“难不成……是狸猫精的冤魂回来索命了。”
本来我还想问问,什么是狸猫,什么是冤魂,可看到师父那一脸严肃的样子,又想起刚刚从他身上暴发出的威势,我就咽了口唾沫,没敢问。
后来还是师父主动转过脸来对我说:“最近这段时间,不要到院子外面去玩。”
“为什么呀?”
师父沉默了半天才回了句:“外头不太平。”
后来我听师父抱怨过,说我小时候简直就是十万个为什么,屁大点事儿在我这儿都能衍生出无数个问题,他被我烦得够呛,可每次我问他的时候,他又不好意思打击我的好奇心,多少都要回应我一下。
不过师父也说,好在我比较听话,倒也没有因为好奇心太重出过什么乱子。
当天晚上,乔三爷是赶着饭点儿回来的,因为家里没食材,师父没办法开火,还是乔三爷带了几个肉素火烧回来填饱了大伙儿的肚子。
乔三爷和师父商量了一下,打算在院子里做一口冷窖,回头他再送些鸡鸭鱼肉和粮食过来。
起初师父是拒绝的,可乔三爷说我正是补身子的时候,别的可以缺,唯独吃的不能缺,那些东西就算他借给我师父的,后头我师父攒了钱,再慢慢还他,师父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点了头。
第十八章 消瘦的年轻人
第二天清晨,乔三爷赶了趟早集,一回到家立即开火做饭,师父说他今天要置办一些东西,饭也顾不得吃就赶着出门,不过在出门之前,他还要考校我的功课。www.uu234.net
自打见到师父在院子里做了那么一场法事,整个晚上,我脑子里都在回想师父引来的飞沙障,还有那无论如何都不会被风吹走的符纸,早就把师父先前教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了。
果然,师父让我背诵《素书》的时候,我几乎背不出几段完整的话来,弄得师父很不高兴,他不高兴,我也不高兴。
从小到大,师父从来没有骂过我,更别说打了,可每次一看到他那张脸拉下来,我心里就特别难受。
师父走后,我一个人闷闷地站在院子里,也不想进屋,因为我觉得,今天我没把《素书》背好,乔三爷可能也有点生气,刚才师父拉脸的时候,我还听到乔三爷在屋里咳嗽了两声,他肯定听到我没把书背好。
可过了一小会儿,乔三爷就拿着两根棒棒糖从屋里出来了。
他站在屋门口撒望了一圈,看到我就站在院子的角落,于是笑呵呵地走了过来:“怎么,被你师父骂了?”
我摇头:“师父从来不骂人。”
“老杜真是拿你当宝贝了,都舍不得骂你,做徒弟的,哪个没挨过骂,没挨过打?”说着,他就蹲下身来,拨开一颗糖放在我手里:“以后可得好好背书,别再惹你师父生气了。来,先吃颗糖,等会儿早饭好了我叫你。”
说着,他又将我手里的糖抽出来,直接塞进我嘴里,感受到糖球上的香甜,我的心情立即好了很多,连眉梢都舒展开了。
乔三爷看着我直乐:“好吃吧?”
“好吃。”
“三爷对你好吧?”
“好。”
“那你以后是不是应该孝敬三爷?”
我很认真地点着头。
乔三爷揉揉我的脑袋,将剩下的一根棒棒糖放进我的口袋,随后就转身回了屋里,临进门之前他还在那嘟囔:“这孩子真招人疼,比我家那几个小兔崽子强多了。”
回想起当年的事儿,我才发现自己小时候人缘儿那么好,天知道我长大以后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唉,往事不堪回首,真的不堪回首。
乔三爷进了屋子以后,我就站在院子里看天,现在天色已经完全亮起来了,天空中又出现了我最喜欢的清亮蓝色,等太阳升得再高一点,这一抹蓝色会变得更加通透。
可看了一阵子,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了,天色不但没变得更亮,反而稍稍暗了一些,院子上空就像是蒙了一层很薄却又很密的蜘蛛网,灰蒙蒙的。
这时我听到院外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第一反应是师父回来了,可一想又不对,我师父走路的时候脚步非常稳,可这道脚步声却轻飘飘的。
吱呀
伴随着一阵很轻的长音,院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了,我凑着脑袋朝门外看,就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他的皮肤和我一样惨白,整张脸上也没多少肉,腮帮深深地下陷,形成两个凹着的坑,他的眼球上也像是染了颜色一样,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土黄色。
刚看到他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心里头没有来地发紧,背后的寒毛一下子就竖了起来。
可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又不那么怕了,他的眼神里带着很深的悲伤,而且我还能感觉到他很生气,总之就是心情特别不好。
当时我心里就想,他可能也和我一样做了错事,所以才这么不高兴。
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想起口袋里还有一根棒棒糖,就赶紧走到门口,将糖递了过去。
师父说了,最近这段时间不让我到院子外面玩,我就站在院子里,把手伸到门外:“给你吃,吃了心情就好了。我刚才也不高兴,吃了糖就好了。”
那人猛地伸出手,五根手指下一子完全伸展开,像是要抓住我的手腕似的,可他看了眼我手里的糖,动作又慢了下来。
最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糖,但也不吃,只是盯着那颗糖发愣。
我自己的糖已经吃完了,嘴里只剩下一根带着点甜味儿的杆子,这时看到他手里拿着糖,又忍不住嘴馋起来:“你那个糖,能给我舔一下吗,就一下。”
他抬起头来看我,却又不把糖递给我。
我觉得他还是很悲伤,赶紧说:“还是你自己吃吧,我已经吃了一颗了。”
话虽这么说,可我的视线还是紧盯着他手上那颗糖。
他一直这么愣愣地盯着我,良久,才转过头,步履蹒跚地离开,他的身子是如此瘦弱,一路磕磕绊绊,我真怕他会突然倒在地上。
阳光远远算不上明媚,可在他的身后,却拉出了一条很长的影子,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那个影子毛茸茸的。
直到那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天色忽然亮了起来,再抬头看,天空中又浮现出了我最喜欢的亮蓝色。
“小栋子,快来吃饭啦,三爷给你做了锅贴,保准你爱吃。”乔三爷一边拿毛巾擦着手,一边凑到屋门口来吆喝。
刚把话说完,他突然眉头一紧,背后挂着风就朝院门口这边冲了过来,还没等我反映过来,他就一把将我抱起,之后他就探长了脖子朝门外张望:“好重的怨力!”
我对乔三爷说:“三爷,刚才门外来了一个很瘦很瘦的人,我觉得他不高兴,就把剩下的棒棒糖给他了,可他没吃就走了呢。”
乔三爷脸上的表情变得越发凝重:“你刚才出去了?”
“没有啊,师父不让我出院子。”
“那就好,那就好,没出去就好。”乔三爷最后朝门外望了一眼,才抱着我回屋:“走,咱们回屋,你把刚才的事详细地跟我说一说。”
回到屋里,乔三爷先让我吃了一顿热乎饭,然后才让我将刚才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而他最关心的,莫过于那个年轻人的样子。
等我把事情讲完,乔三爷才闷闷地说了句:“那人怕是被狸猫精上了身啊。”
第十九章 禁符
一直到了中午头,太阳都上三竿了,师父才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m.www.uu234.net
与他同来的还有还有一辆小型卡车,后车厢没盖上篷子,一眼就能看到被捆扎起来的大圆木。
“乔老三,借我点儿钱,我手里那点儿钱不够买木头的。”师父前脚刚进屋门口,就急急朝着乔三爷吼。
乔三爷二话不说,立即抱上皮包,拉着师父起到外面给司机结款。
我本来就在院子里,见师父和乔三爷一起出来,就跑上去凑热闹,师父却摆摆手,示意我先躲一躲。
结完了款,开卡车的司机就开始嘟囔起来:“这地方可没几个人敢过来,车上可都是实心木,死沉死沉的,三四个人抱不动一根,你们可得好好想个办法把它们卸下来。”
师父给了乔三爷一个眼神,又朝后车厢一撇头:“老三,卸货!”
乔三爷一句废话没有,两脚一蹬地,嗖的一声就上了车,在他身子飞离地面的瞬间,我看到师父反手将一张符贴在他的腋下,由于当时师父的大半个身子都挡在司机眼前,对方完全无法看到他的动作。
上车以后,乔三爷就解开了用来捆扎木堆的绳子,我师父则帮他打开了后车厢上的挡板。
司机师傅一看到乔三爷挽袖子就笑了:“场子里那些而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都弄不了这么沉的家伙,大哥,你看你也上了点年纪,就别使这把力气了吧,那么重的东西,你哪弄的动……”
一句话没说完,他就只顾着张嘴了,因为乔三爷已轻轻松松抱起一根圆木,转身往地上跳了。
乔三爷落地的时候连点儿声音都没有,像阵风似地将圆木抱到院子角落,稳稳地将它立在那里。
一根、两根、三根……随着乔三爷不断往返于后车厢,所有的圆木都被整齐地立在了院角,如同一大片密集压在一起的树林。
那位司机师傅的嘴缝已经大到可以塞进一颗拳头了。
直到我师父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吃中饭吧。”,他才懵懵地开车走了。
乔三爷拍了拍手上的尘,走到我师父跟前:“你刚才给我贴得什么符,我怎么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力气呢,到现在也是。刚才我还以为,你要和我一起搬木头来着。”
师父的表情十分淡然:“那张符我平时不太敢用,副作用太大。”
“什么副作用?”
师父就像没听到乔三爷的话似的,接着说道:“知道你爱显摆,所以我才帮了你一把,你真该谢谢我。”
“到底有什么副作用啊?”
“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点犯困?”
“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儿。”
“那就对了。”说着,师父便迅速探手,将乔三爷腋下的符给撕了下来。
乔三爷浑身的力气当场被卸了个干干净净,闷哼一声,像个被太阳烤化的雪糕似的,“啪嗒”一声趴在了地上。
我师父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将符纸叠起来就进了屋。
也不管还趴在地上的乔三爷。
我从地上捡了根小树杈,跑到乔三爷跟前戳了戳:“乔三爷。”
乔三爷从鼻子里发出一阵很轻很轻的回应:“哼~~~”
那声音还待拐弯儿的。
“乔三爷你怎么了?”
“哼~~~”
乔三爷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心里奇,就跑进屋问师父:“师父,你怎么把乔三爷弄成那样了?”
师父摘下墨镜,拿在手里擦着:“那是他欠我的?”
“可是乔三爷不是说,师父欠了他好大的人情,这辈子都还不清吗,怎么现在又变成他欠师父了呢?”
这话确实是今天早上吃饭的时候,乔三爷亲口对我说的。
师父直接转移了话题:“我刚才用在他身上的,是三仙符中的一道禁符,以后除非万不得已,你不能用它。”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虽然我也不知道那道符到底为什么不能用。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中午师父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自己的木箱子被打开了,金背骨笏就放在箱子旁边。
那口箱子上可是镶了五把大铁锁,我又没钥匙,所以自然不可能是我打开的。
我也不知道乔三爷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只记得下午我到院子里去看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人影了。
本来我以为乔三爷这是记恨师父,可能以后都不会回来了,不由得有点伤心,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他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当时师父刚刚考校完我的功课,在屋里做饭,乔三爷就急匆匆挂地冲进了进来。
师父也不看他,只顾着锅里的面条。
乔三爷就这么站在门口盯着我师父,半天不说话。
可我师父的定力显然要比乔三爷高出一大截,后来还是乔三爷忍不住主动开口:“昨天忘了跟你说,那只狸猫精来过,还和小栋子有过接触。”
师父一改刚刚那副安闲的表情,顿时皱眉:“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话是对乔三爷说的,可师父的视线却瞥到了我身上。
乔三爷就把我昨天告诉他的事儿原原本本复述了一边,期间他还着重描述了那个年轻人的样子。
师父的眉头越皱越紧:“还真是个麻烦东西,快吃饭,吃完跟我去一趟镇里。”
说完,师父才正式将视线转向乔三爷:“你也没吃吧?”
我听出师父的语气里带着火药味儿,乔三爷也憋着张脸,生硬地回应:“没吃啊,怎么了?”
师父摸出一个碗,“哐当”一声扔在桌子上:“做了你的饭,一块儿吃!”
“吃就吃,怕你呀!”
说着,乔三爷就快速走到桌前,重重地坐下了,然后,我就听到他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噜噜,噜噜噜噜”的声音,当时他脸上的表情特别尴尬,我师父的表情比较复杂,像是要笑出来,但又像是在生气。
师父为我和乔三爷盛好了面,我刚拿起筷子里准备吃,就听到院子外面有人在吆喝:“烟囱里怎么冒烟了?搞什么名堂,这种地方怎么能住人呢!”
话音没等落地,院子里的铁门就“咣咣当当”地响了起来,拍门的人像是卯足了全身力气似的,整个门板都被他砸得狂颤不止。
第二十章 假道士
师父和乔三爷下意识地对视一眼,乔三爷稍稍琢磨了一下,开口道:“现在还敢往这儿跑的,要么是图利,要么就是疯了。www.uu234.net”
我师父摇一下头:“你听那人刚才喊出来的话,可不像是疯了。”
“确实不像……哟,弄不好是那个姓周的假道士来了。”
我觉得,师父和乔三爷本来不太想搭理敲门的人,可他一个劲儿敲个不停,而且敲得越来越响,弄得人都没法好好吃饭了,后来乔三爷大概是有点恼了,才气冲冲地跑出去开门。
师父揉了揉太阳穴,也跟了出去。
我就趴在窗台上朝院子里看。
等我师父追出去的时候,乔三爷已经打开了院门。
当时我就感觉到乔三爷身上的气质又变得和以前一样了,他原本长得瘦瘦小小的,可现在却给人一种很强的压迫感。
门一开,就见门口站着一个穿道袍的人,那人长得很油腻,额头和鼻梁上浸着层显眼的油光,头发也用油膏子擦过,整整齐齐地背在后脑勺上。
他和我师父完全相反,我师父这人特别爱干净,可衣服却比较旧,门外这人一看就没好好洗脸,可身上的袍子却是崭新的。
乔三爷在门前一露脸,那个人好像紧张了一下,肩膀一耸,不自主地退了半步。
“你就是那个姓周的?”乔三爷单手压着门,闷声闷气地问。
对方上下打量了乔三爷几眼,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紧张立即烟消云散,他漫不经心地抬起手,朝着乔三爷抱了抱拳:“看来你也听说过贫道的名号,不瞒你说,贫道正是齐云观第三十二代弟子周易……”
后头的话我没听清,因为那人说出“周易”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看到师父连着翻了好几个白眼,因为担心师父看不清路摔倒,我就朝师父身上多看了几眼,等我再把注意力放在那个周道长身上的时候,他已经把话说完了。
乔三爷不知怎么突然恼了,一脸火气地瞪着那人吼:“滚蛋,别在我这儿招摇撞骗!”
听他这么一说,对面也急了:“你说谁是骗子?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
乔三爷正要顶回去,我师父已经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示意他后退。
“老杜,你这是干什么?”乔三爷这会儿火气大,根本压不下来。
我师父先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而后便冲着周道长迎上了笑脸:“这位道长特意到我家来,是来结缘的么?”
听我师父这么一说,那位周道长顿时眼前一亮,伸手拍了拍我师父的肩:“你是个明白人啊。”
当时师父脸上没流露出什么,可我能感觉到那人拍他的时候,他有些不高兴。
“来来来,借过一步。”周道长将我师父推到一旁,也不管别人乐不乐意就大步流星进了院子。
乔三爷又要动火气,我师父拉了拉他的袖口,示意他先忍耐一下。
周道长进了院子以后,就迅速从袖摆里摸出一个八边形的板子,板中心压一根中间宽两头窄的针,板面上还刻了很多东西。
后来我才知道,那东西叫做八卦盘,师父的宝贝箱子里也有一个。
“啧啧,好重的怨气,”周道长一边晃着他手里的八卦盘,一边回过头对我师父说:“这地方可是个凶宅啊,住不得人!你们赶紧的,赶紧搬出去。”
他还没回过身去的时候,我师父就一直盯着他的袖子看,直到他回身说话,我师父才笑呵呵地将脸抬起来,和周道长对视。
今天早上师父没戴墨镜,我也是这才发现,他笑着看人的时候,那双眼特别人,不光一点也不温和,反倒鬼森森的。
周道长和我师父对视了一小会儿,便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将视线移到了别处。
我师父指了指屋门口:“不进去看看么?”
周道长明显有点慌神,下意识似地应着:“要看的,要看的。”,就一脸茫然地跨过了屋门槛。
看他当时的动作,就好像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可能是因为屋里比较暖和的缘故,进屋以后,周道长的身子没那么紧绷了,连精神头也松弛了下来,然后他就开始左看看,右望望,时不时地摆动一下他的罗盘,过了一会儿,他又在那里自言自语:“太重了,阴气太重了,哎呀还住着孩子,这怎么行。”
说着,他便又从袖口里摸出一张叠成三角的符,轻轻放在了窗台上。
当时我师父和乔三爷也进来了,一看到周道长放符,师父便迅速蹙了一下眉。
周道长转身面对着我师父,却又不敢直视师父的眼睛,于是将视线斜落在窗台上,一脸无奈地叹气:“你们也是命不好,要是我早来一天,就不至于是这么个结果。现在你们已经被阴气侵了体,就算立刻搬出去也于事无补啊!这张符留给你们保个平安,过两天我再过来做场法事,让你们安安心心地搬出去。”
说着说着,周道长的眼睛里就开始放光了:“虽说我帮了你们,但也不白帮,一张符,就收五十块钱,一个子儿我都不多要,出家人嘛,讲得就是一个慈悲为怀,你们说是吧?”
从刚才开始,乔三爷的眼角就一直在反复地抽搐,我觉得要不是师父拦着,他现在就该撸袖子打人了。
这时我看到师父不动声色地扬了扬手指,然后就听到一阵急促的嗤响,循声一看,是周道长的八卦盘出了异常,盘中央的指针竟飞速旋转起来。
周道长朝自己的八卦盘上的一看,顿时面如土色:“这么快就来了!”
当时他确实说了这么一句话,只不过声音比较小,不太容易分辨。
下一刻,周道长就抬手抱了抱拳:“我手头还有点急事,就不在这里叨扰各位了,咱们后会有期!”
师父也没多言语,只是拉着乔三爷挪了两步,让出门口,周道长甩开两条腿就是一通猛奔,别看这家伙胖,跑起来跟飞似的,院子里的尘土都被他带起的风给卷起来了。
乔三爷凑在屋门口张望一眼,眼神也有点懵:“不就转了转他的罗盘,就把他给吓跑了?”
“还没说几句话就急着要钱,这假道士,骗术不怎么样,倒是学会强买强卖了。”一边说着,师父朝窗台这边扬了扬下巴:“你看看他留下的符,就知道他为什么吓成这德行了。”
第二十一章 匿身、素手、飞石问柳
乔三爷抓起窗台上的三角符看了老半天,最后只能叹一声:“我对这些东西没什么研究啊。顶 点 X 23 U S”
师父这才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符,一点一点地展开:“这是张鬼符,不能挡灾,只能召鬼。现在正是天地间阳气最壮的时候,这张符还没什么危害,等到了晚上,整片山林里的野鬼都得被它召来。”
话说到半截,师父便转向了我:“八卦盘上的指针遇邪则动,邪气越强,指针动得就越快,假道士看到磁针疯转不止,以为是邪祟来了,才溜得那么快。”
“什么是邪祟?”
“就是邪性重的东西,像厉鬼、邪尸、被邪气滋养过的精怪,都可以归入邪祟的范畴。”
“什么是厉鬼、邪尸、被邪气滋养过的精怪?”
“就是一些不好的东西……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
师父特意转过头来和我说话,原本还特意想为我讲解一下刚才的事,估计他自己都没想到最后会以敷衍收场。
乔三爷有些恼火:“他一个江湖神棍,竟然算计到你头上来了,要我看,那个姓周的长这么大,连什么是邪神都不知道,刚才真该让他见识见识你的厉害。”
师父将食指立在嘴前:“嘘……”
“我说说还不行了?要说你也是,几十年了,老是这么藏着掩着的,空有一身能耐也没人知道,咱们这行当里,有几个人拿正眼看你?哎呦我都替你窝囊的慌。”
师父抬起一只手来,拍了拍乔三爷的肩膀,满脸温和地劝着:“好了,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么,没什么窝囊不窝囊的,看开点儿。”
说着说着,师父又揉了揉我的头:“到了你这一代,兴许就不用再走我的老路了。”
我凑着脑袋问师父:“师父,什么是邪神?”
没等我师父开口,乔三爷就抢言道:“邪神啊,就是……”
他才说了五个字,师父就摆摆手将他打断了:“他现在知道这些还太早。”
本来我还挺期待乔三爷会说些什么,被师父这么一挡,弄得我我心里头特别堵。
接着师父就转移了话题:“你说,如果姓周的只是个江湖神棍,他手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符?而且从刚才的试探来看,他显然知道这张鬼符的厉害。”
乔三爷点头道:“这家伙确实不简单,他手里的那枚八卦盘也不是凡物,还有他身上那件袍子,也是从古墓里盗出来的真假货。”
“你怎么知道是从古墓里盗出来的?”
“你忘了,四十年前我做得是什么买卖了?那些年,从我这儿经手的冥器,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吧。一打眼,我就能知道他身上的东西是蛇根草还是龙背脊。”
“四十年前?你不干这行快五十年了吧。再说你那时候才多大,所有的货都是你师父过手,你摸过几件啊?”
“我是没摸过几件,可我一直跟在师父身边,眼力劲早练出来了。”
师父也没就此深究下去,只是问:“姓周的刚才说,他是哪个门派的来着?”
“说是齐云观来的。在咱们这个行当里,叫齐云观的门庭没有七八个也得有五六个吧,谁知道他是哪个齐云观。”
师父皱眉沉默了片刻,忽地将那张鬼符扔进了炉子里:“快吃饭,吃完了咱们去镇子里看看。”
被周道长这么一折腾,好好的面条都糗成疙瘩了,万幸还没彻底凉透,将就着还能吃。
饭间,乔三爷问师父要不要带着我一起到镇子里去,师父十分干脆地点了头,他说,这次去镇子里,说不定能为我做一份功德,既然是为我做功德,最后的步骤就需要我自己去完成。
我也不知道做功德是什么意思,反正一听说师父要带着我去镇子里,我就高兴,那时还我以为,这个镇子也和丰镐一样,到处都有数不尽的美食和拥挤的人流。
临出门前,师父在我和乔三爷背上分别贴了一张符,乔三爷特意朝我背上看了一眼,大概是确认过两张符一模一样,才将后背露给师父。
师父说,今天早上他在镇子里做了一些布置,只要贴上这张符,别人就看不到我和乔三爷了。
不过师父身上没贴符,起初我还觉得很奇怪,直到师父牵着我出了院子,我才发现师父今天的脚步特别轻盈,走在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整个人也变成了空气似的,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即便被师父牵着,我也要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确保师父没有从我身边突然消失。
可能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师父便低下头来对我说:“这就是咱们小龙潭一脉的匿身术,这道术法,讲究外练筋骨,内练心神,只有达到精气神三元合一的境界,才能与天地阴阳融为一体,外看无形,内观无相。这道术法,也是咱们小龙潭一脉所有传承的基础。”
“可是师父,你不是说,《素书》才是那个……基础吗?”
“《素书》是基础中的基础,让你背素书,是为了练你的静力,要想动若雷霆,必先不动如山,一个人,只有足够静,浑身上下才能显现出巍峨山势。”
“那素手又是什么呢,师父,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和素书很像。”
“素手啊,应该说是一套路走偏锋的武术体系,它本为唐代一奇女子所创,原本无名,后来你师祖得到了它,就从诗句‘娥娥粉红妆,纤纤出素手’中提炼出了‘素手’二字,为这套体系定名。从素手中衍生出的招式套路里,要数点苍枪最为博大精深,最柔和的是枪法,最凌厉的也是枪法,只可惜我天资愚钝,只继承了你师祖的剑击术,说来也是一种遗憾呐。”
“那飞石问柳呢?”
“这门功夫是从‘三吊钱’衍生出来的,三吊钱这门手艺,原本只用于开棺探物,几年前,我从仉丰羽手中换来了这门手艺,又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将它提炼成了脱手镖功夫。后来只顾着四处奔波,也没时间继续精研,直到现在,这门功夫还只是个雏形。”
第二十二章 阴风巷
我听明白了:“哦,飞石问柳不如匿身和素手厉害。www.uu234.net”
这话一出,师父就不说话了。
要是在以往,师父只要表情一瘪,乔三爷就直乐,可这次他却一改常态,用很郑重的语气对我说:“即便这门脱手镖功夫到现在也只是个雏形,你也不能小看它的威力,我这么跟你说吧,只要你把这门绝艺学精了,足够你在行当里扬名立万。”
“乔三爷,我总听你和师父说行当行当的,行当到底是什么呀?”
“咱们这个行当叫作‘五言堂’,修、演、兵、盗、信五门合一,一门一言,一言一堂,合称五言堂。你们小龙潭一脉隶属于五言之首的修字门,说白了就是修习道法、巫蛊的这么一拨人。要是放在几百年前,你们小龙潭一脉就是放在整个修字门里,那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宗门。过去行当里有句话,叫做,修门宗法,半出龙潭,意思就是在修字门里,将近半数的宗法都出自你们小龙潭。你想想,那时候的小龙潭门人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师父插嘴道:“什么修门宗法半出龙潭,那都是外面的人瞎说的。”
我心里还挂念着小龙潭后来怎么样了,赶紧问乔三爷:“那现在呢?”
“现在不行咯,要是在五六十年前,小龙潭也还能独当一面,可自从小龙潭分家以后,这个宗门就算是彻底没落了。到了现在,行当里的人只知道还有小龙潭这么一处秘境,却都忘了那地方原本是个宗门了。”
“为什么呀?”
“谁知道呢,反正我也只是知道,自从小龙潭分家以后,你们那个宗门里的人就一直处于避世的状态,你们不出来见人,时间一长,别人自然就把你忘了,尤其是你师祖云眉道人仙逝以后,知道你们的人就更少了。”
“乔三爷,那你属于那个门啊?”
“以前是盗门,现在也不知道属于哪门了。”
我师父再次插上话:“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不知怎么,乔三爷突然冒起了火气:“怎么就不能说了?难不成你想让小栋子也跟你似的,和这个行当老死不相往来?这几十年你做了多大的功业,有人知道么?空有一身天大的本事,可你在同道们眼里算个啥?我可记着呢,前些年五言堂聚首,给安排座次的时候,你辈分这么高,竟然给了个末座!”
“我又不和人家接触,人家不认识我也正常,聚首的时候我也没打算去,是柴宗远硬拉着我去的,人家看在老柴的面子上给我落个座就不错了。再说了,我也没和行当断了联系啊,认识我的人总归还是有那么几个。”
“也就有那么几个而已!说句实在话,老杜,我真真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藏着掖着的,难道你就不想光大门楣?你对自己的宗门到底还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的责任心?”
“唉,你怎么又说这个,这些年老听你说这些,我耳根都快起茧子了。”
“你烦不烦我不管,可你们家小栋子多好的一根苗子,落地童子啊我的个天,咱们这个行当,两千多年了,就他这么一根独苗。你可不能让他跟你似的,活得这么窝囊。”
“你哪只眼看到我窝囊了,我这不过得好好的么?”
“我两只眼都看到你窝囊,我心里头也觉得你窝囊。以你的本事,走到哪儿都应该被捧着才对,可看看你现在,谁认识你啊!”
“修字门和别的门庭不一样,我们不追求这些。”
“你要是真不追求这些,给你安排末座的时候,你那张老脸拉得跟什么似的。”
“胡说,我那是水土不服,身体不舒服。”
“你看你还嘴硬。老杜,听我一句劝,别老这么藏着了,你一直这样,对小栋子也没好处啊。”
师父沉默了很久,才闷闷地回应:“我藏着,不是因为我不想光大门楣,是因为只有藏着,才有机会查清我师父当年是怎么死的,才有机会弄清楚,小龙潭当初为什么突然间分崩离析。”
这番话应该是我师父第一次在乔三爷面前提起,乔三爷当场就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开口:“云眉道人当年不是……寿终正寝的吗?”
师父摆摆手:“这是我们宗门内部的事,你就别多问了。唉”
长叹一声之后,师父便握紧了我的手:“光大门楣的事儿,在我这一代怕是没指望了,可好在我还有个盼头。”
“唉”乔三爷也是一声长叹:“我连个盼头都没有,我家里那几个小兔崽子,整天就知道瞎折腾,那点儿家业,早晚得被他们给败光喽。”
“行了,安静点,别说话了。”
刚才只顾着听乔三爷说话,直到师父下了禁言令,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现在已经到镇子里头了。
周边光景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在贯通镇子的这条马路上,看不到几个行人,路边也没有卖小吃的摊位和店铺,到处都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一点都不热闹。
我很想问一句,这里为什么和丰镐不一样,可师父已经下了禁言令,我也只能把疑惑埋在心里。
师父好像也不知道要去哪,就这么顺着马路向前走着,走了很久,直到路过一个很宽的胡同口时,他才突然停下脚步。
也就在师父驻足的瞬间,胡同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嘶吼声,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可这声音被空旷的胡同放大之后,变得异常锐利和嘶哑,它一传到我的耳朵里,就让我浑身上下的寒毛瞬间乍了起来。
说真的,我特别不愿意走进那个胡同,可此时师父却旋过身子,径直迈了进去。
一进胡同,就感觉阴荡荡的寒风穿过衣领间的缝隙,直往背后上灌,而且那风吹一阵停一阵,就好像有人趴在我脖子上吐凉气似的,可我回头张望了好几次,身后什么都没有。
我心里怕极了,只能用力抓住师父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
第二十三章 鬼上身
走得越深,巷子里的阴冷就变得越重,就连地面都像结了冰似的,隔着鞋底都能感觉到地面上传来的凉意。www.uu234.net
我抬头看师父,却发现师父的脸就像是被冻僵了一样,没有半点表情,再看一眼乔三爷,他那双眼睛也如同失神了一般,眼神空洞洞的,如同一双假眼。
起初听乔三爷说,废品收购站的老张头被人换了眼,我还没觉得什么,可现在看到乔三爷那副诡异的样子,我心里一下子惊恐起来。
那完全是出自本能的恐惧,就连两条腿都在一瞬间彻底软了。
这时师父稍稍紧了紧手指,我感觉到他指肚上的力道,又感觉到了他掌心间的温暖,腿上才渐渐有了力气。
再看师父,他的脸终于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我不敢再朝乔三爷脸上看,抱住师父的手,将被冻透的脸贴在师父的胳膊上,跟着师父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只要有师父在,我就感到无比安心。
良久,师父终于在一个院门前停了下来,门板中央贴着一张符,周围静得吓人,只有寒风偶尔拂过,将那张符纸撩得乱颤不止,发出一阵阵碎响。
门在里面被锁死了,师父朝乔三爷使了个眼色,我没敢看乔三爷的脸,只是听到“刷”的一声轻响,乔三爷已经跃过门顶,从院子里帮我们开了门。
“嘿嘿嘿……”
刚一开门,我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在笑,依然是那个女人的声音,这次她的声音没有被胡同放大,反倒变得越发幽森诡异,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师父望向周道长时的眼神。
进了院子,我才发现周道长也在。
院子里焊着一把铁椅,上面绑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弯着腰,脸几乎要贴在膝盖上,乱糟糟的长发就那么垂着,我也看不清她长什么样。
周道长一手端着木剑,另一只手抓着米黄色的符纸,正念念有词地围着女人转圈。
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周道长现在也怕得要命,他围着女人绕圈的时候,两条腿都在打颤。
师父拉着我走到院子的角落里,又冲我做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我不要说话。
乔三爷也迅速凑了过来,我故意将视线转到一旁,不去看他的脸。
这时候,就见铁椅子上的女人突然颤了一下,接着她嘴里又发出了那阵幽森的笑声:“嘿嘿嘿,嘿嘿嘿嘿……”,一边笑,她的身子还一边剧烈地发颤。
周道长立即加快了脚步,一边围着女人绕圈,嘴里一边嘟囔着我听不懂的话。
突然一阵哐当哐当的噪响,我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地颤了两下,周道长也是身子一颤,脚步都没落稳,差点摔倒。
铁椅子上的女人奋力扭动着身子,旱在地上的椅子腿眼看着都快被被她晃断了,刚才那阵噪响,就是她的身子和椅背碰撞发出的声音。
周道长赶紧和女人拉开距离,可他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退了两步就不再退了,反而端起木剑,去撩那女人的头发。
没想到剑锋刚刚碰到发梢,女人突然直起腰来,吓得周道长又后退了好几步。
我这才看清女人的脸,她明明在笑,可脸上的表情却如同哭泣,而且她的眼神还在不停地飞快变化,一会儿忧愁、一会儿狂躁、一会儿又像失神了一样,直愣愣地盯着周道长。
周道长将符纸举在胸前,手却在不停地发抖。
有那么一瞬间,女人脸上的表情突然滞了,接着她就像只炸毛的猫一样,嘴里发出一阵极其尖锐的嘶吼:“啊”
那声音能越过耳膜,直接刺到人的脑子里,我就感觉脑袋一懵,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
就在这时,师父将一只手放在了我的头顶上,接着我就感觉尖叫声变得不那么刺耳了,我的脑袋快速清醒起来,连视野都恢复了正常。
就见那个女人正奋力挺着身子,看那势头好像要朝着周道长扑过去,可能是因为女人的力量太大,很快椅子底下便传来“咔”一声脆响,一根铁打的椅子腿竟然从中间断裂了。
周道长的身子猛抖一下,转过身就朝门口跑,那速度,跟飞似的。
他刚才的注意力一直在女人身上,没发现门已经被打开了,现在看到铁门大敞,顿时怪叫一声:“我的个亲娘,又来了一个!”
一边这么喊着,人已经冲出门外,不知道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乔三爷笑着说:“姓周的看到门开着,还以为又来了一只厉鬼。”
“这女人身上的厉鬼,可不止一只。”师父一边说着话,就撒开我的手,走到了女人跟前。
我不敢离师父太远,也贴了过去。
可能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铁椅子上的女人突然转过头来,那双带着幽怨躁怒的眼睛,就那么直愣愣的盯着我。
被她这么一看,我心里头顿时一紧,赶紧躲到师父身后。
师父用手拍一下我的肩,我就感觉身上暖了些,也不那么怕了,随后他又抽出一张灵符贴在女人的额头上。
说来也怪,灵符这么一贴,那女人就变像根木头一样,一动也不动了,就连眼睛里的光彩也在那一瞬间消散无踪。
与此同时,院子里的阴寒气息也弱了很多。
师父抬起头,朝着院墙上方望去,我也把视线投向那里,可什么都没看见啊,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看得那么专注。
乔三爷走过来,看了女人一眼:“这孩子还有救吗?”
师父叹口气:“能不能救回来,就看今天晚上了。老三啊。”
“啊?”
“如果我的推算没出差错,今天夜里,姓周就会离开镇子,到时很可能会有人在外面接应他。你之前不是说,你在这里有点人脉吗,什么样的人脉。”
“都是些本家人。”
“我的事,你没告诉他们吧?”
“你不让说,我哪敢说啊,再说他们也不认识你啊。”
“让他们盯一盯姓周的吧,看看来接应他的都是些什么人。”
“小事,回头我告诉他们一声就行了。”
说完,乔三爷又朝女人撇撇嘴:“这也是狸猫精作得妖吗?”
师父摇头道:“估计是姓周的想行骗,把鬼符放在了她家里,本来只是想用几只游魂吓她一吓,以便日后骗取钱财,可他哪里能想到,这女人本来就是容易招灵的体质,昨天晚上鬼符召来了厉鬼,直接上了她的身。这些厉鬼可是想借她的阳身还魂呐,要想赶走它们,今天晚上必须废点手脚了。”
第二十四章 掠影
在师父和乔三爷说话的时候,我悄悄看了看乔三爷的脸,此时的乔三爷看起来特别正常,眼神一点也不空洞。
师父和乔三爷的样子为什么会在进入胡同以后发生变化,对于那时的我来说,的确是个解不开的谜团。后来也是师父告诉我,我之所以觉得他们俩面容怪异,是因为鬼物身上的怨气影响了我的心智。
一旦被这样的怨气扰了心神,再看身边的人,个个都像鬼。
多亏当时师父将一道念力催入我的灵台,切断了我和怨气之间的联系,才让我从恐惧中解脱出来。
这时又听乔三爷感慨道:“姓周的到底什么来头,他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儿修为,手里怎么会有这样的符?”
师父指了指院门:“看到门上那张符了吗,那应该是净衣谷做的驱邪符,像这样的符,只能在一些稍微大一些的宗门里找到。还有他手里的八卦盘、身上的云丝道袍,这些东西,都不该出现在一个江湖神棍手里。”
乔三爷点头道:“你说,这些东西,到底是谁给他的?”
“不管是谁给他的,都会紧紧盯住他的行踪,如果他见财起意,一声不吭就带着这些东西跑了,给他东西的人可就亏大了。”
“我明白了,今天晚上在镇子外接应他的人,也就是一直监视他的人。”
也就在乔三爷刚把话说完的档口,我师父像是突然感应到了什么,猛地一愣,接着便快速扭头,朝着院门口掠了一眼,乔三爷的视线也在同一时间瞥了过去。
见他们两个都往那看,我也望了过去,这才发现门上的天师符已经不见了。
就听乔三爷问我师父:“老杜,你看见了吗?”
师父摇头:“没看清,只看到一个影子。”
可惜我视线转得慢,连师父说得“影子”都没看见,刚才我把视线打在院门上的时候,就只能看到光秃秃的门板了。
乔三爷面有疑色:“如果那东西是个邪物,为何它能将天师符揭走?”
师父紧蹙着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好半天他也没回应乔三爷的问题,只是闷闷说一声:“我回家拿点东西。”,然后就拉着我出了院子。
我能感觉出来,师父的心情好像有点沉重,可我不知道这又是为什么。
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师父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我以为自己永远也看不透他。
回到家以后,师父从木箱子里拿出六七张灵符、一根白蜡烛、两把篾香,又取出我先前见过的铁尺和软剑,拿个干净的黄布将它们裹起来系成包袱,之后便又带着我回到了那个幽深的胡同。
一直等到正午眼看就要来临的时辰,师父才招呼了乔三爷,将那个被鬼上身的女人连同铁椅子一起抬进屋里。
拆椅子的时候,乔三爷发现用来铺地的砖头下面事先就埋好了钢板,要不然椅子腿也无法直接焊在砖地上。
可不管是院子里还是在周道长身上,都没有看到焊接用的工具。
听乔三爷那意思,钢板肯定是周道长来之前就已经埋下了,椅子也是事先焊好的,而且椅子扶手的朝向也有些古怪。
师父好像一早就留意到了这些细节,乔三爷说起来时候,他丝毫没有表现出惊讶。
相比于院子里出现的异常,师父更关心的,是这条老胡同本身。
出乎意料的是,乔三爷早前就让人调查过这个胡同,因为姓卢的土夫子业住在这里,他的家,就在整个胡同最为幽深的尽头。
听乔三爷说,这个巷子里原本住满了人,直到姓卢的将手炉带回家,原本安宁的胡同里就怪事不断,大多数住户都被吓怕了,无奈之下只能选择搬走。
被鬼上身的这个女人情况比较特殊,前两年她男人惨死,她受不了打击,精神出了点毛病,并因此失去了稳定的收入来源,加上也没有什么亲人愿意接济她,一是没钱搬走,二是就算搬出去也没地方投靠,只能继续待在这里。
最奇怪的是,胡同里的人都或多或少碰上了一些怪事儿,唯独那个姓卢的,家里藏着手炉,却一点事都没有。
听着乔三爷的话,师父就在不停地皱眉头。
后来师父又问起,为什么今天在巷子里没见到那个姓卢的。
乔三爷的解释是,卢家夫妻二人在镇上开了一家五金店,正常营业到晚上六点多,关了店门姓卢的才回来,他儿子今年刚上学前班,四点半他老婆先接孩子回家做饭。
说到最后,乔三爷露出一脸不屑的样子:“他那个店,明面上是个五金店,其实就是专门销赃冥货的。”
师父随口一问:“盗墓的事儿,他老婆也参与了?”
“那倒没有,不过我寻摸着,她多少应该知道自己丈夫是干什么的。”
师父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有种感觉,在乔三爷说话的师父,师父一直在不停地思考着什么,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把心里的想法全都拿出来和人探讨的人,至于他究竟在考虑什么,我也猜不透。
正午的时候,师父关上了院门,太阳开始偏西,他又把门打开,等到天色隐约开始变暗的时候,他又将门给关上了,而且这一次还特意在外头给门上了锁,又翻墙头回到院子里。
看着师父的种种举动,我心里别提多好奇了,可午前师父就叮嘱过我,不论他接下来做了什么,我都不能多问,还说这是口忌,说什么,我问得太多,阳气散得就多,要是阳气散出去两成以上,晚上的事儿就不好办了。
以至于除了中午吃饭,以及下午偶尔喝几口水之外,我连嘴都敢没张一下。
师父锁好门后不久,胡同里就传来了第一阵脚步声,日落西山,天色几乎完全暗下来的时候,胡同中又传来了第二阵脚步声。
后面这阵脚步声还在院门口稍微停留了一下,但也没停留太久,过了小片刻,它就渐行渐远了。
一直到第二阵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胡同深处,师父才迅速回到屋子里。
他先从黄布包袱里拿出一根蜡烛放在屋子的西北角,又一个人将坐在铁椅子上的女人搬到屋中央,最后摸出铁尺,将尺子的一头扎进了窗户缝里。
收拾完这些,师父便快速拉着我回到院子里,还在我的额头上贴了一张符。
我很想问师父,为什么要在我脑门上贴这种东西,把我的视线都挡住了一半,可又想起师父先前说的“口忌”,只能生生把刚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
第二十五章 开天门(上)
这张符在我额头上待了很久,一直到院子里黑得不见五指,院墙也被深夜里的寒风冻透了,师父才将它揭下来。
“差不多是时候了。”师父抬头凝望着夜空,沉闷地说道。
我也循着师父的目光朝天上看,黑色的夜幕中看不到星星,只有一轮惨白色的半月,天空中好像蒙着一层水雾,月的轮廓看起来毛茸茸的,像发了霉一样。
这时师父牵起我的手,将我送进屋子的角落里。
“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待在蜡烛旁边,护着烛火,千万不能让它熄了。”
师父一边说着,一边点燃了烛芯。
起初烛火是正常的橘色,可过了没多久,它就开始微微泛白,最后完全变成白焰。
火光在角落里飘飘荡,在我背后拉出的那条长影也跟着摇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不是我的影子,它看起来就像个铺在地上的黑色纸片,边缘的轮廓清晰到不正常。
师父蹲下身来,耐心嘱咐着:“别闭眼,别离开蜡烛,听到了吗?”
我用力点了点头。
师父揉揉我的头,便快速起身出了屋子。
本来师父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感觉到怕,可当屋门“哐”的一声被关上,外面又传来师父在门外上锁的声音时,我心里就开始发寒了。
那感觉就是有一股寒气顺着心口快速流便全身,连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跟着发紧,仿佛有人在我的皮肤上抹了一层冰凉的干胶。
这个屋子里唯一能带来温暖的地方,就是烛光最旺盛的墙角了,我赶紧缩了缩身子,凑到蜡烛跟前,可师父说了,绝对不能让烛火熄灭,我挪动身子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带起的风太大,把烛火给压灭了。
怪的是,从烛火上面散发出来的竟然也是凉气,我离它越近,身上就越是冷得厉害。
后来我就蜷起身子,蹲在地上直愣愣地盯着火苗,当时我总感觉身后的大片黑暗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只有看到光,心里才没那么怕。
吱呀
黑暗中传来一阵特别尖锐的轻响声,我就感觉后脊梁一阵急寒,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屋子里黑荡荡的,烛光只能隐约照亮那个坐在屋中央的女人,她弯着腰,头发落在膝盖上,看不到她的脸,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醒着。
火光一直在摇摆,小半个屋子里影影绰绰的,在女人身后好像也有一个黑漆漆的身影在慢慢地摇晃。
那就像是一个人在摇晃着身子慢慢靠近她,可又像是完全没有移动,只是站在原地来回晃着身子。
我心里怕极了,很想把视线挪回烛火上去,可又像是有一股怪异的力量牵引着我的视线,让我无法回头。
女人身后的影子晃着晃着,就轻飘飘地朝黑暗中移了过去,那里明明已经无法被火光照亮了,可我还是能看到它,而且视线还不由自主地跟着它一起移动。
当时我能感觉到自己在不停地颤,不是因为冷,那是另一种感觉,好像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掏空了,可手脚一点都不软,反而特别僵硬,抖起来也和被敲打的竹杠一样,说不出的生硬。
这时我又听到了那阵细长的“吱呀”声,身子顿时猛颤几下,连视线也跟着晃了一下,黑暗中的影子突然消失,但我的视线依然无法移动,只能直勾勾地盯着黑暗深处。
先前屋子里还只是冷,可现在,门窗明明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却凭空起了风。
感觉不到风力,只能听到风声呼啸。
起初只是呜呜作响,后来风声中渐渐出现了一些别的声音。
我听到有女人在哭,期间还隐约夹杂着一个男人的叫骂声,和小孩“咯咯咯咯”的笑声。
那阵笑声就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一样,传到耳朵里以后,我的耳根和头皮都在一下一下地发胀。
随着这些声音越来越清晰,这种胀痛感也变得越来越明显,就好像有人抓着我的头发和耳朵,想把我从墙角里拖出去。
就在这时,烛火突然旺了起来,冰凉的火光仿佛带着某种看不见的魔力,光影晃动间,我没动,可我的影子却狂躁地扭动起来,耳根和头皮上的胀痛感立刻消失,好像是我的影子在不断挣扎的过程中,挣脱了那一双双看不见的手。
之后我的身子也突然一软,整个人都塌在了墙角上。
那时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赶紧转头,把视线挪回蜡烛上,就在我转动视线的过程中,目光从屋子中央闪过,却发现椅子上是空的。
也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先前坐在椅子上的女人,比黑暗中的人影更可怕,她被绑着的时候,我心里还踏实点,现在看到椅子上空空如也,我心里头一下子就慌了。
几乎是完全处于本能,我迅速在屋子里扫了几眼,就发现那女人此时竟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背对着窗户,窗外也是一片漆黑,只有飘摇的白色火光照亮了她的上半节身子,和那张几乎被头发遮住的脸。
我知道她在看我,在乱发间的缝隙里,能看到她眼睛里反射出的白光。
那两道惨白色的反光,比屋子里的黑暗还要深不见底,我心里慌到了极点,一动不敢动,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我隐约看到她的肩膀动了一下,紧接着,她就突然绷直了手臂,尖叫一声朝我抓了过来。
其实我自己也想不起来,那阵尖叫到底是不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了。
就在她刚刚抖动肩膀的瞬间,我的额头深处忽然传来一阵空荡荡的感觉,就好像那个地方原本塞着一块沉重的石头,现在石头坠落,留下的一个巨大的空洞,里面不停地吹出寒风。
与此同时,我张开了嘴,没了命地尖叫。
我自己以前都没发现,在我尖叫的时候,发出来的声音竟比上午在胡同口听到的嘶吼声还要尖锐好几倍,随着尖叫声外放,其中还浮现出一股沉甸甸的阴寒。
那感觉真的是沉甸甸的,一边是极度尖锐的声音不断冲击着我自己的耳膜,几乎快要让我昏厥过去,可与此同时,那股阴寒又稳稳沉淀在我的额头上,让我时刻保持清醒。
第二十六章 开天门(下)
叫声中,好像还有一股很强的风从我嘴里迸发出去,明明感觉不到风力,可女人的长发却如同被狂风搅动了一样,全都蓬散开来,如枯草一样在半空中剧烈颤动。www.uu234.net
起初她的脸还不停地扭曲,有时候看起来像哭,有时候又像是暴怒,这个过程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后来她就安静下来,默默地站在那里,用疑惑的眼神盯着我看。
那一刻,她变得比之前温和多了。
我不再害怕,便合拢了嘴,停止尖叫。
叫声一止,那股沉甸甸的阴寒也消失无踪,随后我就感觉浑身上下一阵畅通,好像身体里的血管一下子全部被打通了似的,说不出的舒适安闲。
这时又听到门外传来了拧转钥匙的声音,没多久,师父和乔三爷就冲进了屋子。
师父如一道旋风般疾驰而至,一把抓住女人的肩膀,而后振臂一甩,那女人完全没有任何重量似的,轻飘飘地被甩了出去。
我的视线跟着她一起移动,就见她轻盈地飘到屋子中央,重新落回了椅子上。
让我无法理解的是,我的视线中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女人,一个坐在铁椅子上,另一个飘在空中,渐渐地,两人重合在了一起,最终变成了一个人。
心里正疑,师父就扶着我的双颊,将我的脸掰向了他。
我愣愣地看着师父,想起刚才屋子里发生的事,心里又一阵阵地后怕,当时就特别想哭,可又想起师父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才赶紧把眼泪憋回去。
师父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
看见师父笑,我也忍不住笑了。
乔三爷也凑了上来,他朝着我瞥了一眼,也露出一脸惊奇:“呀,这孩子身上的气场,怎么和原来不一样了?”
“他这是开了天门,”师父乐得合不拢嘴:“葬瞳之中原本就藏着天、地两道灵门,只有落地童子才能把两道门都打开。”
乔三爷环抱起双臂,皱着眉头说:“哟,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听我师父说过这事儿,不过当年我师父好像说,葬瞳之中藏着一道地门,古往今来拥有葬瞳的人本来就很少,其中能开启地门的人又是凤毛麟角。怎么到了你这儿,平白多出一道天门来了?”
“你们是盗门,对于葬瞳的了解自然比不上我们小龙潭。《博藏经》上说,人死后,要么魂落九泉,要么羽化升天,落九幽,入地门,得羽化,天门开,因此才将葬瞳之中隐藏的两道灵门称为天、地两门。”
“《博藏经》我也看过,没看到这段呀,你胡诌的吧?”
“你们家的《博藏经》是残本,全本只能在小龙潭一脉和龙虎山才能找得到。”师父随意应付了这么一句,可主要注意力还在我身上:“我本来还指望着你今天晚上能把地门打开,没想到你直接把天门给开了。”
说到这儿,师父又微微蹙起了眉:“只可惜啊,咱们这个行道出现两千多年了,从来没有人开过这道天门,也不知道藏在你这道天门后头的,到底是哪路仙灵。”
乔三爷顿时惊了:“怎么着,听你这意思,他这双眼里,合着还藏着神仙呢?”
师父摇头道:“《博藏经》上也只是说,‘地门纳邪,天门藏仙’,具体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太清楚。可我记得,当初羽山居士开了地门以后,常常能从凶神身上借力,而且他自己也说,这只凶神是附在他的葬瞳上的。”
“羽山居士?这人都死了几百年了,你怎么知道他说过什么?”
“这段话在古经上可是有明文记载的。你以后多看点书,别这么没文化。”
乔三爷一脸不爽地嘟囔:“你们小龙潭的那些藏书,我到哪看去?”
师父撇撇嘴:“这一段我还是从你们老乔家的万年录上看到的。”
乔三爷:“……”
过了一小会儿,乔三爷又像是要找回面子似的,大声嚷嚷起来:“多好的一根苗子,你可不能让他跟你似的,活得这么窝囊!”
师父刚才还在笑,现在却有点火大:“乔老三你烦不烦!”
“我烦死你!”
“你也不瞅瞅自己多大年纪了,丢不丢人!”
“不丢人,烦死你!”
乔三爷经常在我师父面前吃瘪,一吃瘪他就耍赖,我师父也拿他没办法,只能不理他。
不过那时我不能理解的是,乔三爷看起来明明也就四十来岁的样子,可听师父的那意思,他好像很老了。
之后师父就解开了铁椅子上的绳索,将那个可怜女人平稳地放在地上,乔三爷则替师父收起了蜡烛和铁尺,等一切都处理妥当了,师父才搬起那把椅子,轻声唤我出门。
进了院子,我才发现屋子的外墙上贴满了灵符,师父又将这些灵符一一揭下,乔三爷则把椅子放回院子中央。
直到抹去了所有我们曾经来过的痕迹,师父才背起我,翻墙离开院子。
走在胡同里的时候,师父和乔三爷都格外安静,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出了胡同口之后,乔三爷才开口道:“今天晚上被小栋子驱走的厉鬼里,应该不包括那只狸猫精吧?”
“我正要去找它。”说着,师父就拐了个弯,径直朝着小镇深处走:“它接触过我的灯阵,身上已经残留了灯阵里的灵韵,今天下午我就发现它藏身的位置了。”
完了师父又拍拍我的脑袋:“现在可以开口说话了。”
我攒了一肚子的问题,可突然让我开口,我又不知道从哪问起了,想了好半天才问出一句:“师父,屋子里为什么有两个女人呢,还长得一模一样?”
师父解释道:“坐在椅子上的那个是她的肉身,站在窗前的那个是她的魂化鬼,你看到的两个人,一个是人,另一个是鬼。”
“可是我明明记得,那个女的不在椅子上了呀,可为什么,后来她又在椅子上了?”
“遇到鬼物的时候,你只能看到它们想让你看到的景象。鬼物本无形,你能看到它具体的样子,也是因为它想让你看到。”
乔三爷插了句:“这孩子,刚才还吓得跟个炸毛的兔子似的,这会儿又跟没事人似的了。”
师父脸上顿时挂起了笑意:“落地童子,自然是异于常人的。”
第二十七章 猫娘娘
这时乔三爷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还没说,为什么只有落地童子能打开天地两门呢。www.uu234.net刚才就想问你,一忙活给忘了。”
师父说:“落地童子只是比较好听的说话,这道命格也叫假尸脱生,就是说天命中本该夭亡的胎儿出胎成人,若论天命,他已经死了,可事实上他却违了天命,活了下来,所以叫假尸。这样的人,不受天地轮回制约,却又能上通九天,下通九幽,所以才能开启双门。”
乔三爷变得有些沉重:“这也算是违逆天道吧,弄不好可是要遭天谴的。”
师父无奈地笑了:“你不懂就别瞎说。听说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孩子出生前就经历过生死,走过鬼门关,也见过天路,历经劫难之后,但凡他能活下来,就不会遭受天谴。你知道为什么,落地童子,必生葬瞳么?”
“为什么?”
“因为他进过鬼门,走过天路,窥视过阴阳大道,只有死后的人才能看到这些东西。而见过那些东西以后,他这双眼,也不可能再是活人的眼了。可不管怎么说,违了天道就是违了天道,他的先天阳寿非常短暂,好在只要不断积蓄功德,就能延长阳寿。”
乔三爷挠了挠额头:“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感觉,你这徒弟弄不好真能成仙啊。”
师父摆摆手:“没那么玄乎,他这一生,只要能洗去身上的冤孽就算是苍天庇佑了。”
“这么小的孩子哪来的冤孽?”
“你也不想想,天命中本该夭亡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怎么活下来的?”
“只有一个办法,杀人续命,强改阳神。在这世上,怕是只有老棺庄的人才有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能用这种手段给他续命了。”
“刚才我听你说话,越听越玄乎,这会儿怎么又越听越邪乎了。”
师父突然停下脚步,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乔三爷一愣,赶紧闭上嘴。
我知道师父又下了禁言令,也赶紧将嘴巴闭上。
此时我们已经快走到镇子尽头了,师父探长了脖子,朝着镇子边缘的一座院子张望。
这个院子和我们住的废品回收站有点像,院墙也非常旧了,院门也一样是油漆大片脱落,露出大片大片的锈迹,唯一的不同,是这一方院子离镇子比较近,它旁边就有个胡同口。
片刻,师父拿出两张灵符,贴在我和乔三爷背上,而后就将我抱起来,踏着风声冲到院墙跟前,没等我反映过来怎么回事,师父和乔三爷就双双越过墙头,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院子里的硬土地上。
院子里摞着大堆大堆的钢筋,在钢筋丛的深处,则是一个砖头砌起来的小屋。
屋里亮着昏黄的灯光,借着光,能看到里头有个人影在动,期间还能听到屋里的人好像在喃喃自语。
不过声音非常轻,根本无法分辨出那人在说什么。
师父给了乔三爷一个眼色,乔三爷点点头,立即窝着身子贴到了屋前。
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让乔三爷先走,只是乔三爷凑过去以后,反过头来朝我们这边招了招手,师父于是也抱着我走了过去。
来到窗前,我才发现屋子里的人,就是昨天见过的那个年轻人。
才多长时间没见,他看上去好像又瘦了很多,上次见他的时候他就皮包骨了,到了现在,整个人细得跟树杈子似的。
灯光投在他身上,在他背后的地面上拉出一条很长的影子,这一次我终于看清楚了,他的影子周围乍着一层厚厚的毛边,这让我想起了藏在蜡球里的猫毛。
就见那人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着,他那两条腿一直在颠颤,只要稍微一松力气,整个人都会栽倒在地上。
期间我还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的,有时候是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可有些时候,他又会变成上次见我时的模样,眼神里带着很浓的悲伤,还有怒气。
师父将一张灵符轻轻贴在窗棂上,我们才听清那个年轻人到底在呢喃些什么。
灵符刚贴上去的时候,他还是一脸的委屈:“冤有头债有主,那些事都是我爷爷做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再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再怎么样,他的债也不该让我来偿啊!”
这个人的声音非常虚,他说话的时候,我都怕他突然一口气上不来,横死在地上。
紧接着他又变成了那副我熟悉的样子:“父债子偿,祖宗做下的孽,也有你的一份!”
脸色这么一变,他的声音也变得特别嘶哑,就跟叫猫子那声音差不多,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这时候他突然跪在地上,对着床头就是一阵猛磕,一边还用尽力气喊:“猫娘娘饶命,真的不关我的事啊,我小时候,我小时候还喂过你呢,看在这点恩情的份上,求你饶了我吧。”
即便是用尽了力气,可他的喉咙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一样,声音其实很小。
然后又见他忽地起身:“当初你们爷孙俩收养我的时候,就没安好心!要不是你爷爷弄来了那张符,我也不会难产。我那可怜的孩子啊,全被你爷爷挖了眼,他也下得去手!”
说完,他又跪在地上磕头:“那都是老头子做的孽,和我没关系啊,猫娘娘饶命,饶命……”
说到后半截他就只顾着哭,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了。
没等哭几声,他又咆哮起来:“就为了治自己的眼疾,他就杀了我的孩子,刚出生的孩子啊,还没睁眼看看这个世界什么样,就被他活活掏走了眼珠子!他杀了我的孩子,我就要他孙子的命!”
这时声音又变了:“老头子干得那些事儿,我是真的不知情。”
声音再次变得嘶哑起来:“父债子偿,祖债孙还!”
师父深吸一口气,猛地探手一推,原本从里面锁死的窗户当场被我师父推了个七零八落,碎玻璃撒了一屋。
屋子里的年轻人立即把头转向窗户,可他好像看不见我们,盯着窗户看了好一会儿才大叫一声:“谁!”
那声音依然极端嘶哑。
师父缓缓开口道:“冤有头,债有主,既然你已杀了孽主,何苦还要为难他的子孙呢?”
说话时,师父的声音明明不大,可每吐出一个字,又像是阵阵巨音炸响,震得我胸腔都在颤。
第二十八章 不动如山,动若雷霆
语音未落,我就感觉师父身上的气息起了变化。www.uu234.net
他身上不再是那种整个人都隐匿在空气中的感觉,刚才只要师父不动,我就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可是现在,我却能真真切切地感知到他身上的温暖。
屋子里人的也终于能看到师父,从他那惊慌失措的眼神中我就能看出来。
现在我师父身上散发着很强的威势,如果不是一早就知道师父是个温和的人,我可能也会紧张。
师父就那么站在窗口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屋子里的人。
他身上的气息非常平静,就连呼出来的气息也极为绵长,听不到他的喘息声,只能看到他的胸口以极为缓慢的频率起伏着,那一刻,师父就像是屹立在夜幕之下的一座高山,静谧无声中展现出令人心悸的巍峨气势。
站在屋子里的年轻人就像是被这座高山压住了一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将后背紧紧贴在了墙上,手掌也用力贴着墙,一动不敢动。
过了很久,他又用那道嘶哑的声音问了句:“你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在打颤。
师父慢慢吐出一口浊气:“我是来帮你脱离苦海的人。”
这句话在我听来没什么,而且师父的口吻非常温柔,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年轻人一听到师父的话,顿时激动起来:“他爷爷杀了我的孩子!是他们作孽在先!”
师父也不说话,只是默默顶着他看。
片刻,年轻人突然怪叫一声,甩开膀子就朝窗口这边扑了过来。
师父不急不躁,依然站定不动,待对方压到窗口跟前的时候,他才突然祭出细剑,手臂如迅雷般探出,“噌”的一声,剑身在夜色中划过一道亮弧,稳稳落在年轻人的头顶上。
在师父出手的一瞬间,他身上的巍峨山势骤然变化,那气势,如同一道天雷劈在了山顶上,雷鸣惊天、山崩地裂。
我都怕这一剑刺过去,对面的年轻人也如那被雷劈碎的高山一样,当场支离破碎。
怪得是,剑身压在年轻人的头顶上时,那人一点事都没有,只不过是被剑压停了脚步而已。
隔着一道窗,师父站在窗外,年轻人站在窗内,两个人就这么默默盯着对方,师父眼中尽是说不尽的温和悲悯,而对方的眼中,则充满了惊恐。
“苦海无涯,收手吧。”
在师父温和却又严厉的劝导声中,年轻人突然身子一软,像滩烂泥似地倒在地上,也就在他倒地的瞬间,一个黑黄色的影子从他头顶上一闪而出,蹭过师父的肩头,极速飞出了院子。
直到那个影子没了踪迹,乔三爷才问我师父:“你怎么不拦着它呀?”
师父没回应乔三爷的疑问,只是自言自语道:“今天上午将驱邪符揭走的,不是它?”
一边说着话,师父弯了弯腰,就将手探进屋里,我看到他拎起年轻人的手腕,还以为他要把那人拉起来,可年轻人的手臂被拎起来以后,师父就没再加力。
过了一小会儿,师父就叹了口气:“三魂七魄几乎被掏空,已经救不活了。”
乔三爷蹙眉:“已经死透了?”
“他身上还剩下一点生气,”师父摇头道:“但最多活不过三天。我本来还想先收服那只畜生,以后再让小栋慢慢洗清它身上的怨念,可现在它已铸成大错,非杀不可了。”
说到这儿,师父才松开年轻人的手腕,转而又对乔三爷说:“老三,明天一早我要画皮,去帮我置办点东西,顺便问问你的人,姓周的走了没有。”
师父只说要置办东西,但也没说到底要置办什么,可乔三爷却心知肚明似的,点一下头,转身就走。
他快走到门口时,师父又嘱咐一声:“回头让你的人撤出去吧,这地方有他们盯着,我做事放不开手脚。”
乔三爷半路顿了一下步子,但也没给出什么回应,接着就翻墙出去了。
之后师父便点亮蜡烛,弯腰在院子里寻觅起来,我也不知道师父要找什么,只是紧紧跟在他身后,我就怕万一一个不留神,师父又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那样我就找不到他了。
在院子里寻了三四圈,最后师父在一堆钢筋后面发现了一撮猫毛,他将猫毛捡起来,用烛火将它们烧成灰,然后我就发现烛火变成了一种怪异的深绿色,那颜色,和我在丰镐城里见过的青苔差不多。
而且在变色之前,烛火还随着风慢慢摆动,变色之后,焰苗就一直朝着特定的方向倾斜,师父晃了晃蜡烛,确定烛火的偏移方向不会发生变化,才带着我离开院子。
我和师父是开门出去的,明明只要轻轻拉开门闩就能将铁门打开,想不通乔三爷刚才为什么还要翻墙出去。
也是到了大一点以后我才知道,那根本就是乔三爷的职业习惯,他们那一脉原本就属于五言堂里的盗字门。
离开院子以后,师父就带着我钻进了小镇外的山林,这里的林子非常密,几乎找不到几条完整的山路,林底的枯草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非常滑,我走在林子里,必须格外小心才能保证自己不摔倒。
可草皮上的冰霜对于师父来说好像没什么影响,他走在山林里,步子和走在马路上的时候一样稳。
后来师父嫌我慢,只能用一只手抱着我赶路。
夜已深,我耐不住困气,就趴在师父肩上睡了,即便没有了那张羊皮袄子,师父身上依旧格外温暖。
也不知过了多久,师父轻轻晃了我几下,将我叫醒。
我揉了揉眼,发现天色还是那么黑,周围看不到树,师父脚下只有大片大片的枯草,在目光能及的正前方,还有一个黑漆漆的土洞。
师父将我放在地上:“抓着我的衣角,跟紧了。”,我点点头,伸手抓住师父的衣角,此时他的衣服上也结了一层霜,摸上去凉凉的,但并不乍手。
而后师父便迈开步子,径直朝土洞走了过去,我也是这才发现,蜡烛上倾斜的焰苗,正好就指着那个洞口。
第二十九章 狸猫精
师父和我离洞口还剩下最后十来米的时候,洞口中阴风突起,我先是听到风力在洞中飞驰发出的嘶鸣,紧接着,周围的枯草全都被这阵风给撩了起来。顶 点 X 23 U S
泥土的气息和草上的潮腐味儿混杂在一起,说不上特别刺鼻,但却给人一种非常闷的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胸口上,喘息都变得有些困难。
这时师父抬起手臂,凌空抓了一把,明明什么都没抓到,可我却感觉有什么东西从鹏飞的草障里被抓了出来,下一个瞬间,刚刚还呜呜呼啸的阴风就猛地止住了。
枯草落地,空气中的沉闷气息顷刻间消失无踪。
就听师父无奈地叹了一声:“空有三百年道行,却为怨念所累,可惜了。”
“喵嗷”
话音刚落,洞口中接着传来一声凄厉无比的猫叫。
那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就像根冰针一样刺破耳膜冲入胸腔,让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心静,入定!”
师父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般响起,压入我心口中的那道寒意瞬时消散,《素书》中的一段段文字竟也在同一时间慢慢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不知道什么是入定,可在那一刻,却分明能感觉到整个人都彻底安静下来,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体味过这样的安宁,仿佛整个世界都和我一起进入了完全静止的状态。
没等我细细去感觉这道安宁,洞口中又扑出一道很强的风势,与它一起冲出来的,还有如风沙般急速压过来的打大捧猫毛。
若是放在以往,我肯定看不清那些急速移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现在却能清晰地看到猫毛在空中飘荡时划出的痕迹。
师父深吸一口气,接着让气息冲破嘴唇,靠着一口爆劲吹灭了蜡烛上的火苗。
火苗是灭了,可那些飞扑而来的猫毛却凭空起火。
仅一个瞬间,空气中星火绽放,下一个瞬间,火光隐匿,飞驰而来的猫毛已成灰烬,随着这寒冬里的山风飘散无踪。
就在星火忽明的时候,师父再次探手,手腕一抖,五指一扣,紧接着手臂向后一拉,就见洞口处残影一闪,一只体型硕大的狸猫随着师父的动作飞了出来。
这只猫浑身的毛都炸着,眼眶里看不到月的反光,只有幽深的黑色。
我心里觉得怪,这只狸猫怎么是半透明的呢,透过它的身子,我都能看到它身后的土洞。
待它离师父还剩下三五米的距离时,突然在半空中张开利爪,但还没等做出别的动作,师父就将手掌向下一压,接着就像是有千钧巨劲压在了那只狸猫身上,让它瞬间止住飞势,重重坠落在地。
只是我感觉它“重重”落地,其实在它落地的时候,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就连它身下的枯草都没被压弯。
狸猫落地以后,还用力撑着身子,看样子想要站起来,可师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我也不知道师父是什么时候拿出灵符的,只看到他的手掌向前一送,就有一张卷成小卷儿的符脱手而出,朝着灵猫驰了过去。
途中,符卷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声,竟自己伸展开了,而后它就减缓冲势,飘飘荡荡落在了狸猫身上。
轻轻的一张符纸,对于狸猫来说,却如同一座大山,它那刚刚才撑起来的身子,又一次被死死压在了地上。
我能感觉到,此时正有一股看不到力量缓缓涌入狸猫体内,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正变得越来越虚弱,身形却越发透明。
师父又叹一声:“我本来还想度化你,可你已铸成大错,我只能将你打散。若还能有来世,你再慢慢偿还今生的罪孽吧。”
狸猫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头来盯着我师父的脸:“是我失算,想不到在这阳世间,还有你这样厉害的人物。”
它的嘶哑到极点的声线,让我想起了那个消瘦的年轻人。
师父摇头道:“没见过高山,就以为世上只有小山么?唉,你终究只是个井底之蛙。”
狸猫抬头的时候,我盯着它的眼,竟从它那对空荡荡的眼眶里感受到了很深的悲伤和愤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昨天出现在回收站门口的,其实就是它。
师父在我的后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去吧,送它最后一程,这是你的功德。”
我松开师父的衣角,慢慢走到狸猫身边,它依旧抬着头,但因为没有眼瞳,我不知道它的视线是不是落在了我的身上。
之前看到它从土洞里飞出来的时候,说实话,我心里是怕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着我,我却变得特别难过。
和它一样难过。
想起师父总会在我难过或者害怕的时候揉一揉我的头,就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我也学着师父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它的脑袋。
手上只有一阵冰凉,却没有想象中那毛茸茸的触感,可它却能感觉到我手上的温度,我知道,它一定能感觉到。
此刻我的脑海中正闪过一副副原本只藏在它记忆中的画面,它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那些发生在它身上的事。
它本是山林里的一只野猫,偶得机缘开了灵智,历经三百个春秋日夜苦修,终得妖体,却又因偷食香火被高僧误伤,后来逃到这座小镇,遇上了废品回收站的老张头。
在它患难的时候,是老张头给了它一口饭吃,让它活了下来,还在屋里腾出一片空地供它慢慢休养,它见老人独自一人带着孙子生活,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也时常想办法接济对方,那几年人、妖共住一室,倒也算温馨祥和。
三年前,它在镇子里找到了一只灵根颇佳的公猫,本是打算双修的,没想到却怀了猫崽,同年,老张头患上了严重的眼疾。
本来它还想,老张头子孙不孝,现在又患了眼疾,等它的孩子生下来以后,就认老张头为人祖,日后细心赡养,直至他撒手归西,百年之后,每逢忌日也能有人给他上一炷香。
却没想到在它临产当日,老张头却从一个姓周的假道士那里讨来两张驱邪符,还把符烧成灰,兑进了它喝水的碗里。
以它的道行,原本能轻松破了符上的灵韵,可那天正是临产,喝了符水以后,驱邪符的灵韵顺着经络遍布全身,它哪里还破得了,最后耗尽了全身力气,总算生下五只猫崽,自己却难产而死。
它死后挂念自己的孩子,不肯早早转世,可当它魂游故地的时候,却在院子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几具残缺不全的崽尸,它一怒之下上了老张头的身,逼问之下才知道老张头活活挖走了猫崽的双目,做成了眼药,就连和它双修的白猫也被剥皮取骨,做成了药引。
姓周的身上时时带着法器,它不敢接近,只能将怨气撒在老张头和他的孙子身上,这也就有了后来的老张头惨死,他的孙子也被附体,日夜经受折磨,直至被掏空元气。
第三十章 画皮
随着这些画面不断在我脑海中闪现,手掌上传来的触感也越发冰冷。
我俯下身子,想把狸猫抱起来,可双手楼了两下,却搂了个空,没办法,我只能趴在地上,用身子偎着它。
我想,这样它可能会暖和一点,只要暖和一点,它说不定就能开心一点。
当初和师父一起离开黄土坡的时候,我也很难过,但还没有它这么难过,它一定是想自己的孩子了。
这时它转过头来看着我,用很温柔的声音说:“好好守护这份善良。”
没有嘶哑,没有愤恨,只有那淡淡的温柔。
可当我循着声音朝它那边看的时候,却发现它已经不在了,在它原本趴着的地方,只剩下一张轻飘飘的符纸,和一簇正从枯草中升起的淡蓝色萤火。
萤火缓缓浮到空中,山风乍起,它们便随风化作一缕萤河,飘向遥远的天际。
风很凉,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慢慢坐起身,遥望着萤火渐行渐远。
师父望着同样的方向,轻轻地说着:“你师祖说过,这世上所有的悲怨,都很难用劝诫去感化,它们需要的,其实只是一份理解和感怀。可惜啊,过去我一直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我问师父:“它去哪儿了?”
“它去的地方,叫做来生。”
“来生是哪?”
“来生啊,就是新的生命,新的希望。是你超度了它,它才能有来生,这可是一份了不起的功德。”
我听不懂师父的话。
师父走过来,先扶起我,又收起地上的灵符:“走吧,咱们回家。”
下山的途中,师父对我说:“你天生就能洞察人心,却又有慈悲胸怀,这是好事。可你要记住,一味的慈悲,有时能渡人渡己,可有时也会害人害己,若要度化众生,既要有慈悲心肠,也要有雷霆手段。”
我用力地点点头,牢牢记住师父的话。
我问师父,老张头以前明明是个好人,为什么后来变成坏人了?
师父说,人总是会变的,能让人由好变坏的东西,叫做贪念,而让人由坏变好的,叫做善良。
我问师父,一个善良的人,就一定没有贪念吗?
师父说,不一定。
我又问师父,那一个有贪念的人,就一定不善良吗?
师父说这个问题他刚才已经回答过我了。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见亮,师父烧了热水,又拿毛巾蘸了水,将我的手脚暖,我耐不住困意,师父帮我暖脚的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在朦朦胧胧的睡梦中,我听到师父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的声音,有一次眯开眼睛,还看到师父坐在桌前,用一支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也不知道这些事究竟是真的发生了,还是只出现在我的梦里。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才被一阵嘈杂声彻底吵醒,睁开眼一看,窗外已经大亮,师父正抱着一大卷白布进屋。
“饭已经做好了,自己盛着吃。”
师父一边将布卷放在床头边的桌子上,一边头也不抬地对我说。
我揉了揉眼,从床上爬起来,又听到乔三爷在院子里吆喝,期间还掺杂着其他人的脚步声。
“乔三爷在院子里干嘛呢?”我问师父。
师父拿起桌子上的毛笔:“他要把院子里的那个地窖改建成冷窖。”
看到师父手上的毛笔和昨天晚上那根一模一样,我才知道昨天晚上不是在做梦。
我凑到窗前,就见乔三爷正让人把墙根处的土地挖开,在他们挖开的破口里,果然有个封起来的铁门,这让我不由地好奇起来:“乔三爷怎么知道地底下有个门?”
“地窖里的妖气很重,应该是狸猫精以前住的地方,他上次让人来打扫院子的时候,才把那个门堵住。现在狸猫精已被超度,我的灯阵也化尽了里面的妖气,地窖可以重新启用了。好了,你先别说话,我要画皮。”
画皮?
对了,师父先前就说过,那也是我们小龙潭的九门绝艺之一来着。
这时师父又想起了什么,忽地直起腰来对我说:“乔老三对你不错,你要记着他的恩情。”
师父都开口了,我也趁这个机会赶紧发问:“乔三爷是个善良的人吗?”
“应该算是吧,他这人,慈悲心肠是有的,就是狠了点。”
“那他有贪念吗?”
“他呀,他的贪念比谁都大,但他能做到不忘初心,懂得克制。”
“那……”
此时师父已经重新端起毛笔,将心思放在了布卷上,我便闭上了嘴,趴在桌旁看他忙些什么。
院子里突然响起乔三爷的叫嚷声:“别到窗户那边去,回来!”
我朝窗外瞥了一眼,就见一个身高体阔的汉子正朝着窗口这边走,好像是要来拿什么东西,被乔三爷这么一吼,那人便缩了缩脑袋,又退回去了。
等我再把视线挪回桌子上的时候,师父已经展开了布卷,开始在上面作画了。
我也是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布卷,上面泛着一层淡淡的油光,像是某种动物的皮,不过我也不太确定,因为上面还有很多木头的纹路。
师父挥洒着朱砂墨,很快就在上面勾勒出了一张人脸,接着是躯干、四肢和头发。
说实话,师父画出来的东西并不怎么逼真,只能分辨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能知道,他现在画的,就是我们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个年轻人。
真是奇了怪了。
待画好了这幅画,师父又以极快的速度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事先画好的大符。
这张符和我当初在黄土坡土窑里见到的那张一样大,师父用两只手捏住大符的两角,连抖三下,而后才将符平整地铺在那张“白布”上。
我盯着在桌子上重合起来的符和“白布”,没看出有什么奇特的地方,直到师父探手在符上方凌空一抓,就见一个虚晃晃的人影从符纸上浮了起来。
那个影子离开符纸以后,变得越来越具体,我定睛去看,经发现它最后变成了那个年轻人的样子,只不过眼前这个人的身材比年轻人饱满多了,脸色也比较红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