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架感言
这几日,家中与工作上,诸事繁杂,忙碌不休。方才正收拾了心情,挤出点时间码字的时候,编辑扣扣弹出,说是我的书上架了。
拙作上架,很有些欣喜,也有些忐忑。本人自小很是喜好历史,算是一个爱好。各类书看的多了,便也自然而然的想写点什么,正好借着纵横这个大平台,于是便不管不顾,写了再说,初衷是不管什么成不成绩,权当自娱自乐了便是。
本人不善于表达真情实感,不擅长互动,你可以说我是闷骚型的。于是便埋头默默的写,什么拉人气、广告,刷票等等,我不知道怎么操作,甚至连后台相关流程,开始都有些摸不清头脑。在此特别感谢我的责编微雨,对我这个头号小白的各种耐心指点和帮助,虽然我连微雨是帅哥还是美女都不知道,但我愿意表达一下我的衷心感谢。
这本处女作写到如今,也有不少朋友愿意抽出宝贵的时间,来看我码的字。还有各种鼓励、支持甚至批评,支撑着我。直到今天上架了,让我有些喜出望外,原来我写的东西,不是孤芳自赏,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成绩好不好,有没有人气,不是我能强行决定的,只能说,接下来,还是要这么继续写下去。请喜欢本书的盆友,继续支持,继续鼓励,我感激不尽。不喜欢的盆友,请右上点叉不要随便人参公鸡谢谢。总之,哪怕有时时间再紧张,我也会坚持写下去,起码算是给别人一个尊重,给自己一个交代。
以上这些没有连续性的短短文字,便好算是我的上架感言,将就着看吧,没法子我确实不是一个善于剖析心迹的人。最后,还是重点感谢责编微雨,和喜欢本书的各位盆友,谢谢大家。
第一章 前世今生
南宋绍兴十年。朱仙镇。
黄河岸边。
天空中灰暗沉重的浊云狰狞翻卷,飞速倾压,直欲与滚涌奔腾的黄河水连成一片。
大地之上,密如蚁群般的数万金兵交织奔涌,旗幡错杂,兵戈耀日,震怖入心的胡笳号和大鼓声混杂着喊杀声,惊天动地。
“挡吾者死!”
万军之中,一员青年宋将,身高八尺,披黄金锁甲,跨下雪蹄朱焱骏,手掣錾金虎头枪,飞马驰突,纵横连荡。
只见宋将手中大枪左挑右刺,劈面分心,浑如蛟舞龙飞,寒星点点,金光熠熠,水不能入,矢石所不能摧,一时间,金兵死伤无数。
以宋将为中心,有无数的金兵不断汹涌而至,间或有高喝声。
“大帅有令,弃械免死!”
“兀那宋将还做困兽之斗,何不下马拜降?”
“奉帅令,只要投降,既往不咎,富贵唾手可得!”
青年宋将此时已是血染征袍,汗水混着鲜血,流过两条剑眉,迷糊住了一双虎目。他紧咬牙关,不发一言,抖擞精神只管纵马杀敌。
远处中军大帐旁的望台上,猎猎作响的“金”字大旗下,十数名盔明甲亮,杀气蓬勃的金将簇拥着一人正向战阵中无声观望。此人身材高大,虬眉长髯,面如火炭,正是十万征南金军的最高统帅——完颜宗弼。
宗弼观望半晌,面沉如水,道:“某家自统兵南征以来,迭遇恶仗,尤以岳飞所部极为强硬,如阵中此将,勇悍难当,谁言南人孱弱也?”
“大帅。”左侧一副将躬身回应道:“这小子只率八百亲兵,从晌午已杀至日暮,其部亲兵已全部阵亡,只有此人已身受创伤却仍势若疯虎,不可遏制。”
“你就有霸王之勇,又当如何?”另一细目副将不屑撇嘴,“岳飞都已被大帅施了妙计,让赵构和秦桧召回去筹划着准备杀了,主将要死,这些个散兵游勇还能翻上天去?”
又一矮壮副将紧握剑柄,怒道:“这个南蛮,已杀我大金兵士三千余人,阵斩战将二十六人,要不是……”
说着,他顿了顿,偷偷瞄了眼宗弼,见无异色,才道:“要不是大帅下令要生俘其人,某早就让他乱箭穿了心。”
宗弼脸色复杂,摆了摆手,徐徐道:“彼虽杀我儿郎甚众,然孤身面对我千军万马犹然不惧,竟如入无人之境,诚勇士也,好汉也,某甚爱之,惟愿其力竭而降。”
将帅正谈论间,前军小校登阶而上,单膝跪报:“禀报大帅。”
“讲来。”
“奉帅令,阵中之将已由宋军俘囚辨认,详细认明身份。”
“哦?快说!”
完颜宗弼及一众将官不由得精神一振,急急追问道。
“此人名唤高岳,字云崧,年方十八,乃是宋将高宠独子,八岁时丧父,便被岳飞收为义子,现任岳飞亲兵精锐背嵬军的副统制,一身武艺乃是高家枪和岳家枪的精妙所在,勇悍绝伦。”
“高岳……高宠?”
细目副将闻听高宠二字,头皮发麻,窄窄的眼睛瞪得溜圆,失声大叫一声。
完颜宗弼眼皮一跳,回顾麾下一众金将,皆是面带惧色,默然无声,恍惚间他觉得左耳又痛了起来。
牛头山,铁滑车。
大河南北,四海八荒,天下第一猛将!
完颜宗弼贵为金太祖四子,大金开国,其功勋卓著,纵横天下,平生自恃武勇,睥睨四方,与号称宋将翘楚的岳飞,也曾大战数十回合不分胜负。
然昔年牛头山之战,他本踌躇满志,却在自家千军万马的大营中,被单骑冲阵的高宠只一合就挑飞了半个左耳,不由得魂飞魄散,转头就逃,那一刻,他才知道,什么叫做霸王再世。
对于曾经历宋金牛头山之战的金军兵将而言,在一定程度上,高宠,比岳飞还要恐怖,是无数人的噩梦。
果然是他!高宠嫡子,岳飞义子,有这身武艺,本就正常啊。
完颜宗弼回过神来,刚想说点什么,只见小将高岳又枪挑了一员金将后,也已然身中数创,血流满甲,人困马乏,却忽然挺直胸膛,立起身躯,举枪瞋目大呼。
“吾乃堂堂男儿,忠烈之后,今日力战至极,不负先人,便宁死也不受胡虏生俘之辱!”
高岳猛地勒马转向,冲着半里外的黄河飞驰而去,纵马横跃时,万军瞩目间,一个绝然的身影定格在半空中,下一刻,轰然消失在奔涌怒号的狂涛之中。
正值春分时节,中原已是万物复苏,枝头吐绿,但西北大地上,仍然是水瘦山寒,大漠黄沙,仿佛是造物主用苍硬线条,粗粗勾勒出一副凛冽萧条、沉默静止的画卷。
夕阳西下,秦州陇西郡首阳县(今甘肃省渭源县一带)县北十里外的白岭山,被苍茫浓重的暮色无声笼罩。
山脚下的白岭村,百八十户人家,多是贫苦的山民猎户,此刻炊烟袅袅,给宁静幽谧的世间,增添了一分温馨的人间烟火。
一间柴房内,粗木床上,铺着层层干草做底,麻布为面,丝绵为里的厚实被褥里,躺着一个青年,正是力战不降,绝然投河的高岳。
此刻他面色蜡黄,剑眉紧皱,双目深闭,呼呼喘气,只有那眼皮却还间或跳动——他正沉浸在梦魇里,无法自拔。
“父亲,你明知昏君与那奸相害你,此去必是,必是凶多吉少,奈何自翦羽翼,甘心束手?若依孩儿之见,不如拥兵反”
“住口!忠义之心,男儿之本也,为父日夜教导你,你怎可言出不逊?”
“云崧,你生性狠厉果决,昂扬激烈,不记为父教导。这次圣旨既下,怎能不遵。且为父一生忠直,天地可鉴,朝廷纵有猜嫌,吾当披肝沥胆,剖析曲直。诚可恨者,十年之功,毁于一旦。”
“岳飞欺凌同僚,威逼圣躬,且拥兵自重,逆行愈肆,不臣显著,其心叵测难言。……飞罪衅深重,若斯之甚,便可收付廷尉,着即处死,明正典刑,钦此!”
“乃自毁长城也,岳飞之罪,莫须有矣?”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猛地惊醒弹起,牵动了浑身伤口又颓然倒下,高岳已是满头满身汗水淋漓。
他睁开无力的双眼,四下打量,心里思绪万千。
两月前,义父岳飞被朝廷急促召回,临行前再三叮嘱高岳等部下,坚守朱仙镇大营,原地待命,不得妄动。
今日晌午时,得到最新军报,义父已在风波亭遇难,义兄岳云及张宪大哥同时归天。
义父一生,正直慈爱。自己生父高宠乃是宋金时天下第一猛将,单骑独闯金军大营,杀敌甚重最后马革裹尸。义父哀猛将早殇,怜幼子失怙,特收自己为义子,以他之姓命名,赐名高岳,日夜看护教导,指点提携。
义父一生,壮怀激烈。以胡虏南侵、靖康国耻为锥心之痛。他整军抗金,身先士卒,胸怀家国,心比金石,乃是抵御异族侵略,存我汉家河山的中流砥柱。
忠君爱国,气节如山,到头来就落得如此冤屈的下场吗?叛逆?我死也不信。“莫须有”三字,天下寒心!
得报后,高岳怒发冲冠,跨马舞枪,率所部敢死亲兵八百人,直冲金军大营,他气郁于胸,悲愤难言,上马那一刻,已是心存死志。
十荡十决,杀敌甚重,然终究是敌众我寡,悬殊太大,身边同样悲愤的战友都已阵亡,自己也身受重伤,血染征袍,可以去了。
可是,明明记得跃入黄河中那一刻,汹涌河水灌入口鼻的那种窒息感和疼痛感,为何现在又躺在这宁静而陌生的柴房中?
头很眩晕,应该是湿寒入体,发起热来了。疼痛、疲累、劳苦、力竭深深袭来,高岳不由闭上了双眼。
次日早晨,山间叽喳欢叫的鸟雀,叫醒了一夜熟睡的高岳。他动了动身体,痛还是痛,人也仍然是昏沉沉的,但感觉却比昨日要好,至少神智清醒不少,心里明白必是为人所救。
“有人么?”
他慢慢支起身体,斜倚床上,沙哑的出口唤了一声,无论如何要当面致谢恩人。
只听“吱嘎”一声,柴门被推开了一道小缝,一个小脑袋从门缝中伸进来,是个瘦眉窄骨的小男娃。
小男娃咧嘴一笑,扭头就朝外喊:“舅舅,他醒啦。”
叫完一声,他把门推开,屋外的阳光瞬间洒了进来,阳光倒把高岳的眼睛晃的发刺,不由得眯起双眼。
小男娃瘦瘦的身板,在地上映出一个长长的影子。高岳见是个孩子,张口问道:“小娃娃,你家长辈可”
在字还没出口,小男娃身形快捷,三两步便窜到了床边,背着双手,板下脸来道:“大个子,你叫谁小娃娃呢?”
高岳莫名其妙,心道不是叫你,难道是叫桌子吗?又见男娃明明身材瘦小,脸容稚嫩,却非要装着老气横秋,不由得一阵好笑。
“我便是叫你,有何不妥吗?”高岳奇道。
小男娃斜睨着一双晶亮亮的眼睛,不悦道:“上个月,我便已是十三岁了,怎么还是小娃娃?”
高岳坐直了身子,又笑道:“年只十三,不算小吗?”
“欺我小吗?我八岁就随舅舅上山打猎砍柴,下河摸鱼捉虾,如今一口气能跑五六里路。”
小男娃气呼呼说道:“去年我还单独猎到一只老狐,把上好的皮子换了一匹布,四斛米,还有一斤丝绵。”
他伸出手,掰着手指头一个个的数着,数完了又把小手往身后用力一背,虎着脸道:“我难道算不得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怎么忒的小觑人!”
高岳笑道:“倒真没有小觑你。你年级幼弱,便已能帮衬家中,勤勉度日,实是不易。”
“但是,”高岳正色道:“得志,与民以善;不得志,独守正道。上马杀敌除虏,下马保境安民,有志气、有作为、有担当的,方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如我义父一般。”
小男娃无言以对,听得半懂不懂似的。心里觉得高岳说的似乎有道理,嘴上却不肯认输,晶亮眼眸眨了眨,,便转了话题强道:“太阳都照了屁股,你这大一个人,却还赖床不起。”
“亮子,不要胡搅。”
随着一声叫唤,门外又进来了一个身影,却是个头戴灰麻巾,身穿灰麻布衣,方面浓须的老汉,手中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米粥,粥中还有一块肉食。
小男娃扭头道:“舅舅,你来啦,大个子小瞧我,这碗米粥不给他吃。”
老汉憨实一笑,道:“还说自己不是小娃子,你这不就在使小娃子的赌气性子吗?”
他又转头把粥递到高岳面前,笑道:“这碗粥,公子趁热了喝,一则填个肚腹,二则公子昨日落水,身上又带伤,现正遇寒发热,喝了出出汗,再躺一会。”
高岳慌忙立身抱拳道:“不敢。多谢老先生。请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汉摆摆手,一脸慈容道:“哎,称不得什么尊姓不尊姓,也不要叫我什么老先生。呵呵,老汉姓胡,这娃娃是我外甥,叫个冯亮,你唤他亮子就行。”
“舅舅,你把咱们老底都交给他,咱们还不知道他从哪冒出来的呢。”小男娃冯亮拽了拽胡老汉的衣袖,大声提醒道。
高岳忙道:“在下高岳,字云崧,乃是岳……”
一想到义父,高岳脸上一黯,叹了口气,涩声道:“乃是越岭翻山,逃难的,仗打的厉害。”
胡老汉点点头,陪着嗟叹了声,又把粥递了过来,道:“公子,趁热喝了吧。唉,这世道,没法说。”
高岳接过热腾腾的粥,连喝了几大口,从手心一直到内心,感受着这淳厚山民家的质朴温暖。
“多谢胡老伯。不过千万莫再叫我什么公子了,唤我表字云崧即可。在下也正想请问,此是何地?我又因何在此?”
“啊。好好。”
老汉把头一拍,又捋着乱蓬蓬的浓须道:“看我这脑子,疏忽的紧,忘向公子,呃,云崧提及。咱们这里乃是白岭山脚下,百八十户人家聚住在此,便叫做白岭村,村子里乡邻也不过就五百人。”
“平日里,我和我这外甥亮子两人,相依为命。昨日我两人上山打冬柴,顺便想再猎点山麂野兔之类的,这山麂啊,速度快,机灵的紧,抓是难抓,尤其是冬日里……”
这老汉说着话就跑偏了题,竟然介绍起山麂的习性来,作为猎户山民,倒是敬业的很。
“舅舅,你都说到哪去了。”
瞧见高岳一脸愕然,老汉犹自捋须滔滔不绝,小男娃冯亮面上有些挂不住,忙打断了他舅舅的话头。
冯亮往床边一坐,晃荡着腿,侧着脑袋道:“昨日我和舅舅下得山来,已是黄昏,经过山脚下河边时,就发现你就穿着件贴身里衣,昏倒岸边,浑身湿透,下半身还在水里泡着哪。”
冯亮口齿伶俐,声音清脆,讲起来条理明晰,一番说道,高岳便知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自己当日激愤,投入黄河之中,或许被水所淹以致昏厥,但未致死,又被大水所冲,便冲到了这不曾听闻的小山村旁。
然后被这路过的舅甥二人所救,二人将他架回家中,泡了热水,敷了伤药,昏睡了一宿的事情。
高岳不禁连连谢道:“老伯和贤弟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日后定当回报。”他顿了顿,又问:“却不知这白岭山白岭村,位于何处地界?”
冯亮闻言,拍着巴掌向高岳笑道:“啊哈,前头还唤我小娃娃,现在晓得我是救命恩人,就改口叫贤弟了。你这人倒知趣的紧。”
说着,他眨两下乌黑晶亮的眸子,瞅着高岳,略歪头道:“听你口音,也不是本地人,也罢,贤弟我就告知你,咱们这白岭山白岭村,正是秦州陇西郡首阳县治下。”
胡老汉却奇道:“云崧是哪里人?可是第一次来咱们这西北地界?”
第二章 身不由己
“恩?”
西北首阳县。高岳一时愕然,中原朱仙镇旁的黄河水,再怎么流,再怎么淌,也不可能把自己冲到这西北的秦州地界来。
心中真是莫名其妙,他顾不得想许多,急切探出身子,虎目中尽是企盼,沉声问道:“老伯可是汉人?既是在西北,可知我长安以东反抗金虏的各处民军消息?”
胡老汉和冯亮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舅舅,他好像发热的紧,在说胡话。”
冯亮毕竟还是孩子,见高岳突然说着听不懂意思的话,且目光凌厉,面有异色,不禁有些不安起来,连忙从床沿边下了地,站到了舅舅身边。
胡老汉道:“咱舅甥都是汉人。不过,云崧说的什么,什么金鲁,嘶……小老儿还真是没有听说过?”
老汉歪着脑袋,不停的眨巴眼睛,咂着嘴,显然是困惑不已。
“是土匪吧。”冯亮忽然叫起来,“舅舅,咱们救起他时,不就发现他身上尽是刀枪之伤嘛,他肯定是反抗什么乱兵流匪。”
看着胡老汉恍然大悟的一脸释然,高岳的心猛的一抖,这舅甥二人神色自然,绝不是作伪,且这二人也没有理由戏耍自己。
他双手不自觉的紧攥住了被褥,忍住心头乱跳,试探道:“我一时眩晕,竟记不起现今是绍兴几年了。”
舅甥二人面色更加惊疑,这回小娃子冯亮倒没有吱声,亮晶晶的双眼只是紧紧盯着高岳。
胡老汉却终于变色,轻捋浓须,缓缓道:“年号吗?如今这个世道,谈什么年号不年号。不到一个月前,还叫做永嘉七年,后来新皇即位,改了叫做建兴元年。不过北边的匈奴国却是叫嘉平三年(公元313年)。”
“但哪来的什么烧心?云崧莫不是戏耍我二人吧?我看你还是发热体虚,趁早躺下多多休息。”
不闻则已,一听此言,高岳瞬间面色煞白,目光呆滞僵冷,嘴在无意识的痉挛蠕动,身子先是像中了雷击似得动也不动,跟着竟抖得打起摆子来。
和胡老汉舅甥一番简单交谈,竟使他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惧和不安。
高岳自小被岳飞收养,岳飞待他一如亲子。悉心教导,严厉督促。刀枪剑戟、弓马骑射自不必说,兵法韬略、经史子集的文治功课,也必须了然于胸。
故而他一听到年号永嘉二字,如雷贯耳,就忆起了这乃是晋朝末年时期,西晋第三任皇帝、晋怀帝司马炽的年号。
永嘉五年,公元313年六月,匈奴汉国皇帝刘聪,派遣军队攻入晋朝首都洛阳,晋怀帝在逃往长安的途中被敌军追上并被俘,太子司马诠被杀,史称“永嘉之祸”。
晋怀帝被押送汉国都城平阳,在受尽了各种屈辱折磨之后,两年后被刘聪以毒酒杀害。晋宗室、怀帝之侄秦王司马邺,在洛阳城破时,辗转逃离至长安,先称皇太子,在得知怀帝死讯后,便即登基称帝,改元建兴,延续晋朝国祚,史称晋愍帝。
至于嘉平,乃是北方匈奴汉国的皇帝刘聪,登基后所立的年号。刘聪乃是匈奴汉国开国君主刘渊之子,刘渊病死后,太子刘和即位。刘聪弑兄自立,如今已有三年。
当年岳飞教导高岳读史的时候,还特别痛心的指出,永嘉之祸,乃是华夏史上第一次汉族建立的大一统政权,被外族推翻,国朝统治集团几乎全灭的悲剧。
这期间,便是不忍卒视的五胡乱华时期。是首次外族大规模入侵,致使中国北方大地沦陷,野蛮的胡人对华夏文明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华夏文明和汉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历史关头。
这一时期,也是北宋末年靖康之耻几乎一样,汉族的中原王朝在异族的钢刀铁蹄蹂躏之下,北方长期沦陷,统治阶级仓皇南渡,偏安一隅,而北方大地战火弥天,胡尘滚滚,不知多少无辜百姓惨死在异族人的刀剑之下。
从西晋八王之乱到鲜卑拓跋氏建立北魏,这一百年余间,是从古至今,可以被称为汉民族最黑暗的时代,是被汉人称为胡虏蛮夷的北地马背民族,将整个汉民族的自尊践踏得低贱到连畜生都不如的年代。
一百年余间,中华大地战火纷飞,掠夺与屠杀不断,人吃人的惨剧层出不穷,中原人民为躲避胡人残暴统治和屠杀,纷纷大量的南迁、西走陇右雍凉处所、或者北逃至辽东苦寒之地。真正是兵戈连天,祸乱不息,天下糜烂,板荡鼎沸之时。
高岳半坐在床上,感觉头被无形的铁箍用力往里挤压,挤的脑袋生疼。他拼命的睁大眼睛,用力咬紧嘴唇,只觉得嘴唇发木,不,是整个人都木了起来,没有知觉。
高岳缓缓抬起了满是汗水的脸,直勾勾地望着胡老汉和冯亮。二人也紧张的望着高岳,不晓得他怎么突然变得像着了魔,失了魂一样。
“老伯,我的头刚才突然很疼,只觉得天旋地转般,我想,再躺一会。”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多年在义父身边的耳濡目染和行伍战阵生涯,高岳使自己竭力稳住心神,张口言道,只是那声音,听起来好似不是自己发出的。
胡老汉赶忙上前,将高岳扶着躺下,道:“怪不得你说胡话,我也寻思是寒气作祟,又发热起来了。孩子,你别多想心事,且躺着,我去煎些草药来。”
冯亮伸手在高岳头上摸了摸,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头道:“大个子,你睡吧,我也不来搅扰你。”
舅甥二人把被角给高岳掖了掖,冯亮收拾了空碗筷,一起走了出去。
望着柴门被掩上,高岳不禁呻吟出声,却不是因为身上的伤口。
自己在大宋朝的朱仙镇边,跃马入黄河求死,没死掉算是好事吗,却来到了这八百年前的乱世。这里的一切看着都是熟悉的,但更是陌生的,这已经不是自己的世界,这是两个世界。
头脑中的思绪就像风暴似的狂卷呼啸,他忽然怔住了。
“是义父!义父英灵护佑,使我逢难不死,又送我来这异世,故而才有这离奇的境遇。”
高岳紧闭双眼,热泪却汹涌而出。他嘴唇抖动,频频摇头,泪水扑簌簌的浸湿了被头。
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猛将不见了,宁流血不流泪、毅然赴死也绝不屈膝的刚烈男儿也不见了。此刻只有一个伤心感怀,思念亡父的脆弱孩子。
他卧在被褥里,攥紧了双手,只觉得浑身热汗淋漓,病中虚弱的**,再也抵挡不住大起大落剧烈情绪的侵袭,终又昏昏睡去。
凛冽萧条、寒意料峭的西北大地,也有暖暖的春意萌动了。春风吹化了刚硬的高山长水,莽原渐渐褪去苍凉,新绿初上的点点枝头,间或有鸟鸣燕舞。
时近正午,白岭村后的白岭山山腰处,一高大、一瘦小的两个少年,相互说笑,沿着山路向下而行,正是高岳和冯亮二人。
被胡老汉和冯亮救起,又受寒卧床至今,已过去半个月了。高岳已逐渐接受了来到八百年前的事实,也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一句话,他已经渐渐战胜心魔,回复了英姿勃发的少年锐气。
支撑着高岳的,是他对义父的感念。他坚定的认为,是冥冥之中的义父英灵,始终护佑着他。
义父肯定是不想自己死,他要自己活下去。那么,即使身在乱世,也要打倒一切阻碍,好好地活下去,有一番大作为,方才不辜负义父的在天之灵。
人都是这样,某个重大的问题一旦不再纠结,不再压抑,长久的困惑忧愁被释放,那么整个人就会恢复活力,健康轻快起来。
现在高岳便完全恢复了健康,他也了解到目前的现状。
如今,晋朝新皇帝在长安刚刚即位,实际控制的区域,西不至陇右,东不出潼关,根本无力对抗匈奴汉国,遑论收复失地。
几年间,北方大量人口为避战乱,从中原纷纷迁往长江中下游,史称“衣冠南渡”。高岳心知,这已经是为不久后东晋偏安一隅作了综合性的预备。
西北,凉州刺史张轨,收抚流民,整军讲武,其领地南逾河湟,东至秦陇,西包葱岭,北暨居延,虽然仍是心向晋室,不忘朝廷,但从实际上来讲,已经是个独霸一方的势力。
东北一带,有宇文部、段部、慕容部三家东部鲜卑势力,犬牙交错,占据了辽西至辽东的大片土地,三家常相攻伐,又都对中原虎视眈眈或者心存私念,直欲瓜分蚕食而后快。
而在北方中原大地,主要的势力乃是兵锋正盛的匈奴汉国。汉国自攻陷洛阳、俘杀晋怀帝后,嚣狂不可一世,正自秣马厉兵,准备西攻长安,彻底灭亡晋朝,大有使司马氏不复血食之意。
当此时,正是风雨飘摇、群雄逐鹿之时。鹿是已经快死了,现在就看最后能落在谁家手里。
第三章 来之安之
而西北秦州,目前名义上处在西晋长安朝廷的治下,但实际上是南阳王、秦州刺史司马保的私人地盘,对长安的诏旨,迁延拖沓、阳奉阴违。
秦州治下陇西郡,处在与凉州交界之处,其下又有个首阳县,白岭村便是在其县境内。
而首阳县虽是正经县城,却比不得郡治所在的襄武城。首阳算不上是大县,城池周长只有四里,人口最多时候倒有五万人,经过兵乱,剩不到两万人口。
前年却有个叫郅平的人,带兵占了县城,杀了原县令,自称城主。老百姓哪有发言权,不认也得认,而且后来不知怎地,秦州刺史司马保也承认郅城主了。
县北二十余里外有座白岭山,山脚下一村庄,依着这山,便名唤白岭村。这村据说是三国末年,左近一小股汉人山民自力更生,上山打猎,下河捉鱼,有些还种了点荒田。
后来又有一些汉人流民,不堪河西鲜卑树机能叛兵的袭扰,逃难避居此地白岭山脚下,结伴群居,和当地居民守望相助。
人口慢慢多了起来之后,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村落,几十年发展下来,也是初具规模,小有活力,人口五百余人,便是这白岭村。
虽然叫做村子,但白岭村实际上是一个具有初期坞堡的性质。说起坞堡,乃是形成于动荡不安的王莽年间,一种民间防卫性质的建筑。
而坞堡泛滥,莫过于五胡十六国时代。那些互不统属的胡族,犹如一群追逐水草的野马,恣意纵横奔突,在如雨的铁蹄下,中原传统社会组织随着一个个城邑的陷落而分崩离析。
这场浩劫把一个自上而下、秩序井然的国家社会撞成碎片,瓦解成一个个相互独立的集团,故而自卫性质极强的坞堡,便也算作最小建制的微型集团,遍布于中国各地。
失去任何保护的汉人,或是一些贫苦低贱的胡人,几乎是出自求生的本能,纷纷逃离成为战场的乡里,辗转流徙于各地。百姓或依宗族,或凭乡里,或随酋帅,纷纷群居自保,以避戎狄寇盗、兵祸杀戮之难。
高岳既已康复,心态已放平和,既来之则先安之。每天在胡老汉家中呆着,享受难得的悠闲,逢上要上山砍柴打猎,他便每每劝胡老汉留下家中,自己和冯亮同去。
头两次胡老汉还怕高岳没干过这些个山里人的杂活,相处几日后,见他谦和懂事,诚实有礼,不想累着他。
但看他身形高大,健壮灵敏,又肯吃苦,且一同上过几次山回来后,都是仗着他才收获颇丰。
猎到的山猪趁新鲜,老少三人好好打了一顿牙祭。再取些肉腌了,和去年的肉干挂在一起,还能有富余送些给同村近邻。
好的兽皮兽骨之类,又可以拿到县城里换米换布,胡老汉彻底放了心,心里也着实喜爱高岳,也将他当作亲生外甥一般
此刻高岳却拖着一只打死的野猪,那猪黑鬃剑立,紫黑的舌头耷拉在外翻的獠牙边,四肢粗壮,体格肥硕,怕是有五百来斤。
高岳拖着沉重的野猪行走在山间,倒并不是显得很吃力。一则他是猛将之后,天赋异禀,力气远超常人;二则从小跟岳飞习武,受到了系统的、严格的锤炼,更是刚猛非凡;三则这是下山路,他也巧借了下冲之势。
“大哥,你真厉害,这猪又壮又凶,你没几棒子就给打死了,去年李老大兄弟两个合力猎了一只,大家都佩服的紧,那只还没你打的这只大呢。大哥,你也不过就比我大六岁,怎么这身手,这力气这么强?你教教我。”
冯亮拖着一大捆柴有些吃力,他喘了几口气,扭头搭话。少年心性,多半是喜动不喜静。生活中一下子有个朝夕相处的同伴,又兼且高岳也不是个沉闷的性子,半个多月相处下来,冯亮和高岳感情十分投缘。
此外,少年人又最是崇拜强者,冯亮瘦小,每每见高岳猎兽砍柴之时,身手不凡,迅捷刚猛,很是羡慕,每天都黏在高岳身后,像个小跟班。
冯亮直把高岳当作亲兄长一般看待。他既羡慕高岳的不凡身手,又羡慕高岳的高大身材,一句话,他很是崇拜高岳。
“学武很吃苦的,心思也得沉得下来才好。你性格跳脱,怕你耐不住寂寞枯燥。以后我带你练练看。”
高岳步履沉稳,闻言剑眉一扬又道:“李老大?就是你说过的村中一众少年后生的头领?”
“是啊,李老大今年也不过十八岁,和你一般大,也有近八尺高,身高体壮,等闲人近不得身,大家伙都打不过他,奉他做了首领,真威风。”
高岳转头,看了看冯亮,笑道:“你羡慕?”
冯亮清眸明亮,想了想道:“我才不羡慕呢。他要是做了大将军,指挥千军万马,那我才羡慕。他就是,对,叫匹夫之勇。”
“亮子,你怕他?”高岳故意压低了声音,做了个鬼脸,笑问道。
冯亮斜睨高岳,撇嘴道:“谁说我怕他的。我是打不过他,村里和左近一众伙伴,比我高比我壮的,都打不过他,我也不丢人,再说,李老大不像他兄弟,从不随便就主动打人的。”
说着,他提高了音调道:“不过他跑不过我,我跑的快,他追不上,真要打也打不着我,嘿嘿,算不算拿我没办法?”
他又挤眉弄眼道:“我下次再遇见他,就跟他说家里来个兄长,比他厉害的多,他多半不服气,肯定要找你切磋一番。大哥,你怕不怕?”
高岳没好气的横他一眼:“你小子尽不安分,老想着惹事,还想连带着我。没缘由和人打什么架?嗯,不过你这家伙是挺灵活的,速度也快,刚才这野猪发狂突然跳了出来,追着你绕了半天也伤不着你,尽看你蹿了。”
“嘿嘿,那是,李老大也说要是比灵活比速度,大伙都比不上我,谁不晓得,方圆千里……。”冯亮得意的一挺胸,昂头自夸,把胸口拍的啪啪直响,结果脱了力,差点被柴火堆带翻在地。
“还方圆千里,你怎么不说全天下呢,不害臊,也不怕咬了舌头?”
冯亮嘿嘿一笑,拖着一大捆柴禾,抬头望了望日头,用袖子擦了擦一头一脸的汗,心里又暗想一时贪心,这柴打多了。
有心想推着柴堆滚下山,又怕柴禾坠散了。身旁的高岳拖着大野猪显得轻松,冯亮平时自诩为男子汉,这到显身手的时候,又不好意思掉链子,便咬着牙连拖带拉的挪着步。
高岳笑笑,晓得冯亮撑不住了,便道:“反正也快到家了,坐着歇一会,擦把汗再走,我也挺累的。”
冯亮摇摇头:“就是因为快到家了,咱们还是咬咬牙,快点回去吧,舅舅等着咱们一起吃饭呢。”
汗水流进了少年的眼睛,不由一阵轻微刺痛。他紧了紧裤腰带,把捆柴堆的绳子,往腰间再多缠了几道。
高岳见他小小年纪,肯吃苦,也够坚韧,不由赞道“不错!男儿汉应该如此,遇上一点困难,就叫天叫地的,还不如娘们。”
二人互相鼓着劲,说说笑笑,不一会也就到了村后小路了。
沿着小路再绕行几步,老远就看见了家。粗篱笆围成的小院落里,三间土坯老屋一字排开,外墙刚用泥灰涂抹的平平整整,外顶上铺着厚厚的梭草。
东墙边的柴火不算太多,不过码得整整齐齐。屋子阶前栽了一棵小桃树,才胳膊粗细,顺着风摇晃脑袋,沙沙的轻响。
这是简朴的农家院舍,院舍虽然小,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整洁,透着让人心安的温馨祥和的感觉。
院子的篱笆门开着,冯亮进院好容易卸下柴禾堆,气都喘不匀,几步便冲到后院,不用问,肯定是奔着水井舀水解渴解乏去了。
“舅舅,我们回来了。”
高岳把膘肥体壮的野猪拖到后院墙角。招呼着胡老汉。
半个月相处下来,胡老汉很是喜欢这个朝气蓬勃,谦逊有礼的年轻人,把高岳和冯亮一般对待,和外人都说是自家的表外甥,家里逢难,来投奔自己,高岳便也和冯亮一样称呼胡老汉舅舅。
冯亮还在埋头不停舀井水,边大口狂饮边嘟囔着可渴死我了。
高岳走过去,按住了冯亮手中的葫芦瓢,道:“别多喝了,你一身燥热,井水冰寒,这般急急的贪凉,小心病着。”
冯亮也听劝,放下水瓢,在井边立起身子,咂了咂,把嘴一抹,回过神来,奇怪道:“舅舅怎么没答应?这个时候舅舅都是在家的,能去哪了?舅舅?”
说着,他也转头喊了两声胡老汉,却是无人应答。
冯亮抓抓头皮,疑惑的很,又有些警觉,他放轻脚步,准备走到前院进屋看一看,旁边人影一闪,却是高岳一把将他拉到身后。
冯亮一惊,张着嘴,抬起眼睛望向高岳。
却见高岳微皱着剑眉,目光闪闪,沉声道:“已是吃午饭的时间,舅舅不会无缘无故的出门,况且,刚才回来的时候,我发现院篱笆门是开着的,而平日里舅舅在家都是半掩着的。情况有点不正常。”
第四章 少年骄狂
冯亮心猛地揪起,马上又担忧胡老汉的安全来:“这,光天化日的,舅舅还能出什么事?”他不自觉的攥紧了高岳的手臂。
高岳冲他摆了摆手,小声道:“不要慌,遇事要镇定,我也只是奇怪而已。你跟在我身后,我们轻声进屋查看一番。”
“哪个歹人敢害舅舅,我死也要和他拼命。”冯亮用力点点头,轻声说了一句。
他扭头四下张望,伸手抄起了一根地上的木锨。他轻手轻脚地跟在高岳身侧,弓腰凝目,浑身紧绷,好似一只随时爆发野性的小兽。
二人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仔细的四下查看,正厅中桌子上已经摆着两碟子菜肴,一碟子山菇,一碟子蒸腊山猪肉。菜肴香气扑鼻,三副竹筷静悄悄的架着,掀开旁边锅上盖子,黄澄澄的黍米粥,还冒着热气。
左侧胡老汉的房内一应物事也皆是老样子,床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
回到前院,高岳松了口气,剑眉舒展,放松道:“看来舅舅是有事,临时出了门,并不是我担心的遇到什么不测。”
冯亮也直起了弓着的腰,抓了抓头:“可是这个时段,舅舅能有啥事那么急,都不等我们就出门?”他说着话,手中的木锨却没有放下。
“咱们出去找找。”
二人商定,迈步就要出院门,只见门外一个人蹒跚走近,抬眼一瞧,却是邻居家的刘老头,都七十四岁了,在古代也算高寿。
刘老头走路哆哆嗦嗦。他面色焦急,看见高岳二人,便想加快脚步,又苦于腿脚不便,实在走不快,急的口中连连呼喝。
冯亮一个箭步窜上前,把住了刘老头的手臂,高岳搀扶住他,大声问道:“老爷子,可曾见到我家舅舅?”
刘老头一手一个,抓住高岳和冯亮的手腕,好容易喘匀了气。
“你。你二人刚从,村后山上下来,是不知村里人都去村前啦,听说李家二郎,不知怎的惹来了一帮马匪,李家大郎叫人回来报信。村正召集大伙都去。你家舅舅托我老朽给你们,知会一声。”
刘老头连说带比划,急的灰核桃皮般的脸,竟泛起了一丝潮红。
白岭村落,依山而居,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淳朴简单,有时遇见个左邻右舍拌嘴负气的,大家伙劝一劝,基本上也就和解了。这一次连村正都出面了,还带头召唤全村人,怕是事情不小。
二人听了个大概,大惊失色,连忙谢过刘老头,夺门而出,直奔村前路口。
跑一小段路,远远地便看见村头七高八低地挤满了男女老少乡亲,吵吵嚷嚷的,人声杂沓,惶惶不安。
再走近些踮起脚一看,村口外的平地上,又聚集着一大帮人,也是个个青壮,服色各异,大多手持木棒,也有的提着长短刀刃,凶狠狠的在和村民中为首的村正等人辩论吵闹。
二人从人群中挤进去,东问西找,好容易在人群前找到了胡老汉,忙问道:“舅舅,发生什么事了?”
胡老汉一番解释,二人不由恍然大悟,这事情还真是本村的李家二小子引起。
本村的李家叔伯,婆娘早逝,为人忠厚老实,偏偏一共两个儿子,老大叫李虎,老二叫李豹,都是身强体壮之辈。
老大李虎十八岁,人高马大,在村里的年轻人中,逢打斗角力没有对手,一众少年便学那老人口传的评书故事里,奉了他做首领,无论比他大比他小的年轻人,皆称呼他一声大哥。
不过李虎总算还好,平日并不主动寻衅滋事,性格较为稳重,同时也要有点大哥的堂皇架子不是。
可是老二李豹则不同,嚣张跋扈,好勇斗狠。一则亲兄长做了少年头领,那是了不得的事情。好比现今社会,动起手来有人也会大喝一声,晓得老子背后是谁?
二则他自身也是强壮有力,比哥哥李虎还高出半头,一身气力不是白给,于是身边也聚集起一帮小弟,虽然才年方十六,也日日以二哥自居。
前日,李家叔伯趁着天晴,想将前些日子下雨打漏的屋头修缮一番,又想将猎来的野物,拿到首阳县城里换卖一些钱粮布帛回来。
刚说完,老二李豹便自告奋勇,愿意跑一趟腿去县城。
李家叔伯晓得自家两个儿子什么脾性,尤其是二小子,很不让人省心,生怕他又去闯祸。待出门时,左叮咛右嘱咐,老大李虎也对兄弟交代几句,县城不比村里,是大地方,不要随便惹事,冲撞了官差或地头蛇,更不是等闲事。
李豹大拍胸脯,让父兄放心,我一定不主动惹人。说罢便出的家门,招呼了两个伴当,兴冲冲而去。
在家修房子?开玩笑,二哥我倒不是怕吃苦,主要是太无聊太枯燥。有机会去县城耍玩一趟,那多快活,二哥义气,惦记着哥们几个同去。
三人一路往南奔县城而去。贩卖了野物,换了些日用品之类,一路下来,却也安然无事。三人在县城里,耍玩游逛地心满意足,已过了晌午了,于是便往回赶。
县城到城外七八里外,是一条官道,但并不算宽,此时来来往往的行人也不多。出的县城五里地,三人横成一排走路,正说说笑笑,旁若无人的晃着步子。
从他们迎面方向,一个年轻后生也急匆匆的赶路,本来路也不算宽,三人又是横着走,那年轻后生的肩膀,擦撞上了李豹最外侧伴当的肩膀,把伴当手里提的一壶酒打碎在地。
那年轻后生只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便转过头,脚步不停,继续闷头赶路。三人都是一愣。
李豹勃然大怒。岂有此理?
常日只有二哥撩拨人,今日二哥不惹人,哪来的不长眼的混账东西,撞了咱们兄弟,连特地在城里沽的好酒都被打碎,那可是特地买回去准备孝敬老爹和大哥的,这人连个屁都不放,就没事人一般扭头就想走?
“狗东西,站住!”
一旁的伴当瞅着李豹的脸色,晓得二哥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先声夺人。
年轻后生听得叫喊,便停住脚步,回头冷冷的望过来,道:“朋友,嘴巴放干净点。”
“哟呵?”
李豹来了兴致。准确的说,是来了一种寻衅的兴致。他两大步向前,走到那年轻人面前,两人近了一打照面,李豹明显高出一头。
两个伴当恶狠狠的围上来,一左一右将年轻人后路堵住。
李豹盯着年轻人,冷笑道:“两个选择。一个是给咱们兄弟好好赔个不是。二嘛……呵呵。”
两个伴当,已是伸胳膊推搡了年轻人几下。那年轻人见这三人也不是善茬,心内叹了口气,俗称好汉不吃眼前亏。咬了咬牙,罢了。
“三位朋友,小弟确实有急事忙着赶路,无意冲撞了三位朋友,实非恶意,小弟这里赔不是了,那壶酒多少钱也好商量。”
李豹笑了。一种征服压制的快感让人不由不笑。眼前这年轻人怕了,不愿意闹事。可是他问过二哥我愿不愿意闹事了吗?
“如果赔礼都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那我杀了你全家,再跟你说声不好意思,行不行?”
李豹歪着头,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那年轻人闻言,牙齿咯咯的响,紫涨了面皮,瞪圆了眼睛张口便骂:“他妈的,天杀的狗东西,敢欺负到老子头上,晓得老子是谁不?”
李豹没再废话,直接一拳就往年轻人脸上招呼过来,年轻人伸手格挡,挥拳便还击,被身后二人扑倒,结果免不了一顿拳打脚踢,惊得过路之人只往边上闪,生怕招惹了这几个泼皮似的人物。
眼看着人鼻青脸肿,蜷卧在地,李豹蹲下身,拍了拍年轻人的脸,笑道:“狗东西,这回长了记性没?”
年轻人要说也确实光棍,被打倒在地,反而更不妥协了,半睁着乌青的眼皮,张开肿起多高的嘴唇道:“老子生来记性就差。有种打死老子,打不死,自有鸟鼠山的雷七爷给老子出头。”
鸟鼠山,李豹倒是听说过。相传那边有群百多人的马匪,为首的就是一个名叫雷七指的后生,据说很是勇悍,影踪飘忽不定。
不过鸟鼠山在首阳县西南二十余里外,而白岭村却在首阳县正北十里,根本不搭界,怕他何来?
“我呸!老子吓大的?管你七爷八爷的。爷爷的名号你记好咯,白岭村的李豹李爷爷,想来报仇,咱们敲锣打鼓迎你,嘿嘿,就怕你他妈的不敢来。”
说罢,又是一顿拳打脚踢,直打的年轻人哼哼叽叽的动弹不得,三人才住手,昂然离开。
没走几步,三人又是回返,叫嚷着酒钱还没赔偿,便在年轻人身上摸索了几把,共摸出一吊钱来,三人大喜,扬长而去。
后来的事,不消细说,那年轻人一身伤痛,边走边歇,踉踉跄跄地走到第二日上午,才回到鸟鼠山,一回山就当面向雷大当家的哭诉。
第五章 马匪之首
雷大当家派此人乃是去探询一件要事,急等回报好做对应安排。结果因为被人寻衅发生纠纷,耽误了时机,当即暴跳如雷,无法忍耐,今日一早便带领了五十名手下,人人骑马,个个舞刀,风驰电掣,气势汹汹,直奔白岭村而来。
因为来的是马匪,且人数众多,村正不敢大意,连忙召集全村老幼齐去村口,以壮声势。
平日里,有大事小情,这一带人都是遵从祖训,守望相助,一致对外。大小民事,当地首阳县官府大都不愿插手。尤其在去年来了个什么郅城主之后,白岭村除了要造反,不然基本上没有官府过问。
众马匪来到村口时,除去老弱,村口已有三百多村民男女老少在严阵以待。不过马匪人人带有利器,皆是骑着高头大马、凶神恶煞;人数虽少,气势上却占了上风,于是双方暂时对峙起来。
此时已是正午,日头高挂,村口已是人声鼎沸。村头树梢枝桠上的鸟,早被惊动飞的不见踪影,只剩下大树默然地做个看客。
如此场景,冯亮并不害怕,反而频频伸头踮脚,很是兴奋。他年纪虽小,其实本性中也有极浓的狠厉强硬的因子,越有事,越来劲。多年以后,冯亮之凶名震慑天下,使人闻风丧胆,畏之如鬼。
高岳却一边仔细听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边把眼睛紧紧盯着人群中央,不动声色,冷静观察。
村正虽已五十多岁,但是腰板硬朗,声音洪亮。在和一个匪首大声辩论,他被众人簇拥,日头又正,额头上已全是汗水。
村正旁边站着李家叔伯。叔伯身后处,站着李虎和李豹。
李虎身高七尺八寸,身躯彪悍魁伟,背厚胸宽,肌肉暴突,阔面大口。他手执铁叉,神情阴郁,沉默如山。
村正和父亲站在面前,轮不到他出面,他暂时不敢造次,只是眼睛凌厉地梭巡,死盯着对方匪首的表情和动作。
李豹比李虎高半个头,神色忿恨地站在兄长身边,脸上带着老大一个红掌印。他瞪着眼睛,不时忍不住跳脚辩论訾骂几句,被李家叔伯回头狠狠的瞪一眼,又气哼哼地收住了口。
儿子给全村惹来了大麻烦,李家叔伯气的七窍生烟,劈面便是赏了一个巴掌,把李豹很是暴打了一顿。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法子,再加上村正虽然也很气恼,但表态说毕竟是自家人,无论如何也要先一致对外,所以暂且放下李豹不提。
此刻村正擦了擦头上汗水,已感觉疲累的很。
他强打精神道:“方才说了这么多,我们也就是这么一个意思,不论先前对错,贵寨的小兄弟毕竟伤在我们手下,这个药钱,我们没二话。这样吧,我们再加一点,出三吊钱,一吊是还钱,一吊是疗伤,一吊是赔礼。雷当家你看如何?”
总的来说,村民大多不愿多事,大事能化小,小事最好化了。村正更是一村之主,站在大局上,考虑事情就要想到方方面面。
来的毕竟是手执明刃、杀人放火的山贼马匪,村里人虽多,都是老百姓,真爆发冲突,己白岭村也不定就一定能讨得便宜。
另外,和这帮子冷酷彪悍的马匪结了仇,被他们盯上日后定会图谋报复,阴魂不散总是个麻烦事;再说,一旦动起手,总有伤亡,谁家也不愿意死人,能不打最好就不打,所以谈判的主调是往和解的方向走。
高岳冷眼旁观,见村正对面一丈开外,一个匪首身高八尺,面色黑黄,方头窄额,鹰钩鼻下乱蓬蓬的一大把胡须,看不出年纪。
此人身材格外魁梧粗壮,穿着紧身小袖的灰麻衣,腰间紧束黑布条,给人遒劲结实的感觉,他倒提一把厚背宽刃大刀,凶神恶煞显得十分剽悍。
那匪首一昂脖子冷笑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咱们鸟鼠山寨,一向在凉州和塞北做买卖,往南边汉中地界也跑过。不说大话,杀过的人也有好几百个。”
“却有一点,咱们可从来没有为难过本地的父老乡亲。今日还真是锅巴爬到了饭头上,为了什么竟敢把我的手下打成那副模样?老子雷老七稀罕你那点小钱?一句话,把打人的狗东西交出来!”
高岳眼神锐利,瞧见那人倒提大刀的右手,在那小拇指侧后面,又伸出来两个更小的指头。恐怕就是“雷七指”的名号由来。
村正还未开口,李虎终于忍耐不住,瞋目叫道:“狗东西,骂谁来?满口喷粪,真当爷爷怕了你吗?”
见到兄长爆粗,李豹仿佛是那灯火添了油,一下子窜了起来:“就是,你他妈的,胡子你敢单挑不?二爷我灭你像灭条狗。”
李家叔伯回身,干净利落的一人一脚,大骂道:“两个畜生!还嫌事不够多?早晓得生下来就打杀了你们,省的老子现在晚上觉都睡不安稳。”
村正无奈叹了口气,向那匪首雷七指正色道:“雷当家,得饶人处且饶人。当真打起来,谁也占不了好,又何必呢。”
不是谁也占不了好,而是村民多半要吃些亏。村正此时,已是颇有些色厉内荏的味道了。
听闻李家兄弟二人叫骂,雷七指目光更加凶野犀利,咄咄逼人。他刚准备发作,想想却突然狞笑道:“好。就依村正所言,给老子三吊钱,这件事就此揭过。”
冯亮听闻,捅了捅高岳,小声道:“大哥,这什么雷当家太怂,被李家哥俩一顿凶,就认栽了,我呸,还亏他做个山匪头子。
高岳微微皱眉,面沉如水道:“不,事情还早得很。”他一面说着,一面已是开始往人群最前面挤去。
冯亮惊讶,跟在高岳身后刚准备发问,那边厢村正已是大喜,不暇细想雷七指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忙应承道:“好说,好说。”转头便吩咐身边人。
须臾,三吊钱凑齐了,一村民拿布匹包了,送到雷七指面前,雷老七点点头,一个匪兵上前收了。
村正见对方收了钱,心道总算把事情解决了。刚要拱手再说两句场面话,雷七指却摆了摆手止住了村正,轻描淡写道:“慢着!我还有一个小条件。”
冯亮眼里放光,拍了拍高岳道:“大哥,你是怎么猜出来的,真是神了。”
高岳轻轻一笑,道:“不要浮躁,且看那雷老七说些什么。”
雷七指把大刀拎起,放在手中掂了掂,皮笑肉不笑道:“我雷老七,做人一向恩怨分明。承手下兄弟们看得起,奉我做了个管事的。现在有兄弟无故被打,我替他出头那自然责无旁贷。”
“现在,我私人想会会行凶之人,讨教讨教,比划两招。这么多乡亲父老因为你在这耗着,要是还算是条汉子,那怎么也得自己出来了结这桩事,方才不也是要单打独斗一番吗?”
说着,他左臂猛抬,衣袖带起劲风,戟指指向李豹,暴喝一声道:“给老子滚出来!”
雷七指右臂用力,将大刀猛地直掼而下,那刀背厚约寸许的宽刃大刀竟然刷的一下,三分之一的刀身直直插进地里,露出地面的部分嗡嗡作颤,不多时便刚硬笔直的指向天空。
大凡打斗,讲究的就是一个气势。有时候,看起来人高马大的,遇上虽然瘦小但是混不吝甚至不要命的,打起来一样大输特输。
雷七指先是答应领了赔款便了事,让一众村民放下了对立和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再轻描淡写的摆事实,讲道理,又表示只要再附加一个条件。
接着拿话激李家兄弟,最后再突然施以雷霆手段,显露身手,并以怒吼震慑,一下子掌控住了整个气场。
高岳微微点头。这雷七指并不是一个受到一点刺激,就不管不顾喊打喊杀的简单粗莽人物。
果然,那边李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李豹也明显有些发慌的样子。也难怪,这兄弟二人只是称雄于乡间的普通少年,真正遇上雷七指这种往来流窜,杀过人、劫过货、见过血的凶恶匪徒,自然是有所不如。
尤其看雷七指十分强壮,更能将大刀一掼就直插进地里,气势实在强烈,这力气当真不小。
雷七指身后的一众匪徒眉飞色舞,士气高涨,乱纷纷地呼喝道:“七爷威武!”“大当家厉害!”
李家兄弟晓得这次踢上了铁板。见识了雷七指的身手,李虎自觉不如,更莫说李豹了。然而雷七指大喇喇的直指自己,不出去应战,或是喊大家帮忙齐上,那是实在说不出口。
李豹面色青红不定,抬眼见雷七指死死的盯着自己笑骂道:“怎么,好汉子不敢下场吗?也罢,你承认自己是孬种,自己动手骟了卵蛋,我立马反过来赔你们六吊钱,带人走个干净。”
一众山匪哄然纷乱,笑骂不已;而村民这边仍是沉默无言。
打应该是打不过。但自认是孬种,那还不如去死。李豹闻听此言,只觉得浑身的血只往头上冲,他一咬牙,刚要跳出去,旁边李虎将他一拉,攥着铁叉,大步抢先走了出去。
第六章 小试身手
旁边李家叔伯下意识地想去拉大儿子,拉了个空,又急忙转身护住小儿子,彷徨无奈间,老态毕现,却又有父爱如山。
知子莫如父,他知道大儿子平日算是稳重,轻易不动手,但身子打熬的健壮,也有两下子身手,比小儿子强得多。
李豹瞬间红了眼睛。因为自己的莽撞浮躁,惹来了祸事,让老父心忧,让兄长担当,甚至让全村乡亲跟着受累,平日还以为自己很英雄,难道真的很英雄吗?
见有人走出来,场上立时安静了不少,一众人都各怀心思,紧紧地盯着看着。
“你替手下撑腰,我替兄弟出头,一般的天经地义,来,我俩来比划比划。”
李虎手持铁叉,大步走到雷老七面前,站定了沉声道。他身材虽然高大,也不比雷七指瘦弱,却丝毫没有大意,手中蓄力,眼神炯炯。
雷七指略想了想,手在乱蓬蓬的胡须上搓了搓,将地上的刀刷的拔起,轻轻松松,没有一丝迟滞,看得人心中一沉。
“先杀了你,再杀了你兄弟,顺序无所谓。”雷七指狞笑,凑到李虎面前说了一句。
雷七指本来只是想收些赔偿钱财,再将伤人的正主毒打一顿,给手下一个交代也就罢了。没成想李家兄弟不仅不认错,还当众辱骂自己,尤其是那个李家老二,嚣张跋扈,这使他动了杀心。
李虎大怒,如墨浓眉陡竖,狂喝一声:“贼子,你做梦!”话音未落,他双手持铁叉,当胸便狂猛的刺向雷七指。
雷七指并不躲避,提刀便向李虎面门猛剁,势大力沉,那气势比起刺来的铁叉,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铁叉下去,雷七指不死也重伤。但是被他这样大力一刀剁在面门上,一样也是个死字。见雷七指亡命招数,李虎终究不敢以命换命,将铁叉猛地收回,横亘面前,堪堪挡住了迎面剁来的狂暴一刀。
“铛!”
酒盅粗细的铁叉杆被震得嗡嗡直颤,李虎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自己拼尽全力,脚底生根,腰腹下沉,双臂较力,却终究还是有一部分力道没有消散掉,直震的两手麻木,双臂酸软,连带后背一阵生疼。
“有点力气,但你还能比得过老子?”
雷七指嘴上挑衅,手中刀根本不停,一刀未中,第二刀瞬息便至,他上前一步,刀式改剁为刺,往李虎前胸呼啸而来。
李虎连忙侧身闪过,手中铁叉便又抡起,直击雷老七的下盘。雷七指近前两步,避开了铁叉刺来的角度,手中大刀又往李虎脖颈处砍去。
李虎一缩头,“呜”地一声,头上粗布帻巾被拦腰砍断,头发披散下来,他慌忙抬头,眼前寒光闪过,心知不妙,直接仰倒在地,又避过了横斩过来的一刀。
交手了十余合,李虎左支右绌,已有些狼狈。从未这样丢脸和吃亏,让他暴怒起来,一咬牙也使出亡命手段,索性不管不顾,直接刷刷刷几铁叉,直叉向雷老七面门和胸口。
李虎来势狂暴,雷七指一时也不敢大意,只是凝神格挡招架,护住自己头脸胸口周全,他不停在李虎四周游走,以躲闪和防守为主。
雷七指把刀舞的上下翻飞,寒光闪闪,嘴上却大喊道:“呔!姓李的,当真杀人,可是个大麻烦!狗头不想要了?不想想你家人?”
李虎正在疯狂乱刺间,猛听得这话,不由怔了一怔。
平日里打斗争吵,不值一提。但要是真杀了人,那郡县里官府少不得要来过问一番;再说这帮匪徒,也一定会加倍的血腥报复,到时候杀了自己不说,还会连累村中父老无有宁日。
母亲早逝,自己若再有个三长两短,老父日渐年迈,小弟又有何人看觑周全,再者老父岂不痛断心肠?
一有了顾虑的心思,手中铁叉不由得慢了一慢。见李虎犹疑,雷七指等的就是这么一刻,冷笑一声,手中大刀劈头便到。李虎再躲闪,终有不及,胸口被刀刃擦到,鲜血顿时染红了前襟。
村正见不是事,招呼村邻齐上,结果不少人被雷七指疯魔般的杀气震住,有胆小的,反而往后退了几步。
对面一众山匪倒好像司空见惯,见到村民有些异动,纷纷跳下马,凶神恶煞的上前持矛舞刀,逼住阵脚。
见兄长真的危险了,李豹大吼一声,操起手中铁棍就跳了出去,往雷七指脑后便砸,铁棍粗大,带起一阵凌厉风声。
雷七指往下便蹲,也不回头,直接一个上踢,正踢在李豹的手腕上,铁棒直飞入半空方才远远落下。
见到正主李豹,雷七指狂笑两声,磨着牙道:“小崽子,还嚣张吗?”
便舍了李虎,一意攻杀李豹。李豹比他兄长尚且差不少,怎么挡得住雷老七,在李家叔伯和李虎二人的舍命帮衬下,仍然后背被划了个大口子,胳膊也被划了三五道伤口。
其实真正放开了对打,李家兄弟两人合斗雷七指,胜算很大。但此时李家兄弟乃是头一回和人做搏命之斗,不敢放开手脚。并且关心则乱,气势上又落了下风,一招不敌便招招不敌,颇有些一子错盘盘皆落索的感觉。
眼见几人在场中乱打,李家父子三人狼狈不堪。
雷七指觑了个准,一脚绊倒了李虎,李虎胸前受伤,动作迟滞,来不及爬起,雷老七刀锋已到。这回真正是避无可避了。李虎脑中嗡的一响瞬间空白,叹了一声,闭目等死。
“我错了!你别杀我哥!”
李豹跌坐在地,终于撕心裂肺的哭喊出来。早已瘫软的李家叔伯已是又急又怕,竟似要晕了过去。
冯亮大急,虽然看不惯平日李豹那嚣张嘴脸,毕竟都是同村少年,也曾一同玩耍打闹过,眼睁睁地看着他兄弟二人被外人杀死,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可是他能做什么,上去帮忙,恐怕两三合就被那雷七指杀了。
雷七指心如铁石,杀个人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杀了这个,等会再去杀那个,无故冒犯冲撞老子,就得死。
大刀势如闪电,直直往李虎脖颈斩去。不少村民吓得大叫起来,村正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又紧张又难过,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刀突然硬生生的停了下来。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只见一个青年不知什么时候,已出现在雷老七身旁,伸手架住了雷老七握刀的手腕。
雷七指突的睁圆双眼,他一吸气,下盘放稳,手臂上再度加力,全身力道奔涌而出,可被那突然冒出来的青年架住的手臂,无论如何再也下沉不了一丝一毫。
全场鸦雀无声,都呆呆地看过来。处于刀下的李虎一骨碌翻起身,却只顾瞠目结舌,不远处瘫坐在地的李豹也忘了哭喊,张着嘴,直眨巴眼睛。
雷七指当下不由大骇。连忙收刀,跳出圈外,心内波涛翻涌,脸上阴晴不定,恶狠狠的上下打量这个坏了自己事情的不速之客。
只见此人身高八尺,剑眉高鼻,面上棱角分明,目光冷静犀利,健壮英武,气宇轩昂。
“这是我大哥,大哥,好汉子!”
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句高亢嗓音。却是冯亮挤到人群前,眉飞色舞,兴奋地大叫大嚷。
“是胡老哥家的那什么?”
“听说是表外甥,家里都被乱兵杀哩,才来投奔的。”
“是叫云崧吧?啧啧,看不出……”
人群中一阵骚动,不少人都认出来了,不熟悉的也急忙互相打听,便都知道了是村里胡老汉那个表外甥高岳高云崧。
这后生来本村才半个月,平日沉稳低调,逢人也是谦逊有礼,不想此刻凶险之时,竟然敢主动出手救人,且一招便震住了凶悍无匹的雷七指,实在是让人大吃一惊。
雷七指也是常年厮杀的汉子,能做到一众马匪的首领,更是身手不凡,且以体格强壮、刚猛力大而自矜。如今他已全力砍下的一刀,竟然被这高岳一招止住,这得是多大的神力?
胡老汉在人群中大急,他见那雷七指凶悍无匹,总怕高岳会吃大亏。可是勇救同村乡亲这种义举,又不好当着众人否定,他只好频频跳脚,使起眼色低着声唤道:“云崧,云崧!你,你快……”
高岳对胡老汉及一众村民点点头,反而直起身,站定了,好整以暇地看着雷七指。
雷七指定了定心思,目露凶光冷声道:“朋友,你的力气不小啊。”
“对。”高岳笑笑。
雷七指眉头不由抽搐了两下。此人的自信心和散发的强大气场,突然让人感觉一阵慌乱。
雷七指勉强稳住声色,下意识地握紧了紧刀柄,又道:“你固然力气大,可知道我雷老七,那是杀过人,见过血堆起来的名头,你难道不……”
“雷当家,你的刀借给我看看。”
高岳暗自好笑。拿什么压人不好,偏拿杀过人见过血来说事。自己前世的时候,杀过的鞑虏怕不有成千上万了,真正是杀人杀到手软。
雷七指还没说完,就被高岳满不在乎的打断话头,正错愕间,高岳已不紧不慢,步伐坚定走了过来。
第七章 消弭祸事
雷七指双目圆睁,狂喝一声举刀便砍,高岳敏捷一转身,躲避过去,却不还手,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雷七指大怒,将刀舞的呜呜作响,每每看着就要砍上,最后却始终伤不到高岳。
“嗯。身手倒也还可以。”
闪避了七八回后,高岳一面说话,一面觑的准,欺身而进,举手成掌,在已伸到面前的雷七指手腕上重重一斩。
“啊呀!”
雷七指忍不住一声吼,手腕中酸痛传来,整个手臂都好似脱了力一般,那大刀再也握不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高岳也不看他,俯身拾起大刀瞧了瞧,笑道:“大则大矣,非是杀人利器,不过是徒有虚表耳。”
说着,也是手臂运劲,将刀下掷,那地头竟如豆腐一般,刀直插入土地中大半,只剩刀柄露出地面,丝毫不颤。
全场死一般的静寂。
冯亮怔的全身动弹不得,惊奇加上激动,使他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儿。他和高岳共处月余,也只是在打猎野物的时候,见识过高岳身高体壮,力气强大。在他心目中,也不过就是比李虎略强些的人物。
没成想今天才算是管中窥豹,见识到了高大哥是什么真正手段。他震惊之余,心内狂喜,打定主意日后不论何时何地,都会死死跟定大哥,牢牢抱住这条粗大腿。
一众村民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连不少把刀架在村民脖子上的山匪,也被骇得目瞪口呆,不自觉地悄悄收起了手中兵刃。
“你……”
雷七指整个人泄了气,面无血色,声音低哑。他已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面色惨白的盯着冒出地面的刀柄。这把大刀是他花了不少钱,托人到凉州,请当地小有名气的铁匠打制,不偷工不减料,实打实的上好镔铁,重逾四十斤。
这么沉重的凶器,竟被高岳像掷豆腐一般,牢牢地掷进了地里。这一刻,他明白了,他和眼前之人相比,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雷七指这类人,每每以武力自傲。且做惯了山匪,愈发不可理喻,任性妄为。先前以勇力出名的李家兄弟,在其刀下也没走过三十个回合,更是助长了雷老七嚣狂的脾性,正是不可一世。
故而高岳一出手,便接连以武力震慑,并不以言语交涉,只在雷老七最引以为傲的方面沉重打压他,让他晓得他那一点本领,在本人面前不值一提。
一个人一直引以自夸的本领,和别人一比,结果简直就像儿戏。那是一种自信心上的沉重打击,连带着一股精气神都要消散。故而从今日起,高岳在雷七指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使雷七指在内心深处,真正的有所敬畏。
高岳走近雷七指身前,雷七指惊慌失措,之前的凶狞之色再也不见。他下意识地想有所动作,结果叹了口气,动也不动,一副唯死而已的样子。
高岳上前,重重拍了拍雷七指的肩膀,大声道:“高某曾因特殊经历,故而有此立身之技,不提也罢。雷当家气力超群,也是天赋异禀,当用正途,不可自暴自弃,自甘堕落,直欲以做马匪为荣。”
说着,他回头又特意看了看已被村人扶起的李家兄弟和一众青年,高声道:“堂堂男儿,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有一身热血和力气,应当上报国家,中卫桑梓,下守本心。并不是一味恃强斗狠,争那所谓的大哥地位。”
“如今,天下纷争,战乱不休,多少黎民百姓欲苟延残喘都不可得,正是人不如狗。便如村里各位乡亲,日子还算是勉强支度,但哪家哪户不是要靠勤劳耕作,靠猎捕野物补贴度日,其中艰辛,又岂要高某多言?”
所有人都齐齐看着高岳,不少人还自然而然的点头。
高岳在场中缓缓踱步,又道:“高某不才,夸夸其口,也说不出个什么锦绣文章,只愿各位就此息了干戈,笑泯恩仇,留的大好力气,共同守护咱们这一方桑梓,将来有机会能有所出息,搏个前程,如何?”
如今乱世,神州鼎沸,各部胡虏异族都露出狰狞面目,想着分食中原大地,榨取民脂民膏,掳掠百姓为奴为仆。当此时,大丈夫应提三尺剑,平定天下,青史留名。
这句话,高岳埋在心里,并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包括雷老七、李家兄弟在内的一众青壮老幼,都是浑朴率直又强悍少礼。
自己从小就被教导的一些圣人之言,持身之道,并不适合一下子灌输给他们,但是可以旁敲侧击的点一点,这些人只是浑朴,但并不愚笨,自己的话,应该可以多少触动他们一点。
早有匪徒悄然上前,呲牙咧嘴的从地里拔出了雷七指的大刀,又缩回了人后,不敢吱一声。雷七指面色阴晴不定,最后长叹口气,冲着高岳拱手,正色道:“没想到小庙里有大菩萨。高公子一身神技,和一番良言,都让雷某惭愧。以后高公子所在,雷某绝不敢冲撞冒犯,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雷七指郑重的施了一礼,收拢部众,纷纷上马自去。
“多谢恩公救我两个不肖之子一命,我父子三人给恩公磕头了。”
李家叔伯拽着两个儿子,急急来到高岳面前,说着话就都要往下跪,高岳连忙上前两步,一把搀住李家叔伯,笑道:“老叔!还是叫我云崧罢,乡里乡亲,能帮则帮,你千万不可如此,折杀晚辈了。”
李家叔伯一意要跪,却哪里挣得过高岳,急的满脸通红,回头对两个儿子吼道:“你两个还不跪下谢过恩公!让人以为我老李家是那禽兽一般,知恩不图报吗?”
李虎立时上前跪下,李豹偷瞄了瞄高岳,也跟着跪在兄长身后垂着头。李虎高声道:“恩公在上,救命之恩,无以言报,我们李家兄弟日后但凭恩公指使,绝无二话。”
高岳又急待去拉,胡老汉也忙从人群中挤出来,拽住李家叔伯道:“大兄弟,你这是作甚,我家这娃娃是晚辈,你不可对他行此大礼,快起,快起来!”
李家叔伯一把拦住他,急的吹胡子瞪眼道:“这次是咱家老二这混账东西惹来的滔天祸事。要不是恩公,他死了还要连累老子和他兄弟,还要连累乡里乡亲。”
“现给恩公磕个头,那是天经地义。现在不论辈分,只讲情分。胡老弟,你不可再拦,不然今夜我带他哥俩去你家门口跪到天亮。”
大半夜的家门口跪着三个人……高岳吓了一跳,也被这质朴憨实的赤诚所感动,只好侧身,口中连称不敢,后退了几步,虚虚地受了李家父子三人之礼。
李家叔伯又对着高岳和众村民道:“我家老二这不肖子,就会好勇斗狠,惹是生非,如今吃了大亏方知人外有人。老叔托一下大,还望恩公以后多费心,盯着他和村里这帮小兔崽子,不教他们出外惹祸,也让我们这帮老的,晚上睡觉能闭个眼。”
大家都发出了善意的笑声。村正过来道:“高公子此番出了大力,村里无论如何也要有所表示。不过老李这个提议,也正合我心意。不知高公子可能勉为其难,管束一众少年?”
春风拂过,村头大树新绿枝桠发出了轻柔的哗哗声。
高岳看着一张张笑脸,心潮涌动,大声道:“各位乡亲,不要叫我什么恩公,什么公子,唤我一声云崧即可。承蒙乡亲们看重,不敢称管束,能和村里村外这么多好朋友多亲近,我心里也是巴不得。以后大家彼此兄弟相称,岂不快活?”
这番话,傻子也听得出来。高岳说以兄弟相称,那就表示他愿意和大家多亲近多走动。
高岳身手摆在那里,大家都明眼看见,日后再有盗匪前来,村中也多一强援。跟着他混,还怕没有好吗。就算是李家兄弟,也是心服口服,村中一众少年哄然叫好。
一番祸事,在高岳的出头下,轻松化解。不仅村正等老人们感念喜悦,一众青壮也是对高岳崇敬有加,纷纷过来围拢在高岳身边招呼,谈说示好。
胡老汉笑眯了眼,只觉得腰板都更硬一点,不停地回应村民的好奇探询,最后也禁不住自夸道:“咱家孩儿,那可不是没话说。”
冯亮在人群中蹿来蹿去,骄傲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跳脚大叫道:“那是我大哥,那是我大哥!你们想跟他混,必须先得问问我同不同意!”引来一阵善意的大笑,众人自回村中不提。
第二日起,高岳得空便教导一众少年强身健体之法,有像李虎那等资质出众的,高岳也诚心实意的教授一些实用的技击之术,一众少年三五成群的,日日都有人抽空往胡老汉家跑,或是来邀约高岳一起,上山野猎。
冯亮每每站在门口,假模假式的动辄挡客,煞有介事。众人知道冯亮与高岳的关系不比寻常,也一改往日对他调笑轻慢态度,少不得客气几句。冯亮神气活现,昂头挺胸,自觉大大的风光了一把。
第八章 众人畅谈
一晃又过去了几月,时至初夏,已经有些炎热。这一日,吃过了晚饭,只剩下高岳、冯亮和李家兄弟围坐在胡老汉院中桃树下,一起纳凉聊天。
李虎前些时日一直称呼高岳为恩公,后来被高岳再三制止,直说以兄弟相称,否则再不言语,李虎比高岳大半岁,于是改称呼高兄弟,李豹则称呼高大哥。
“高大哥,咱们一帮人,自从跟你后面练,别说,还当真不一样,”
李豹兴冲冲道,“前日里,小福他们三个,上山遇见两只大狼,要搁往日,能跑早就跑了,现下竟然齐心合力,打死了狼,我还去看了,那公狼当真不小。”
小福也是村中少年,正是当初和李豹一起去县城,在路上殴打雷老七手下的那两个伴当之一。
“就是,小福昨天来我家送来了十多斤狼肉,大哥还谢了半天。依我说,还不如不要,狼肉压根就不好吃。”
冯亮撇撇嘴,不屑道。自从有了高岳这个大腿,他说话气都粗了好几分,以往他可不大敢这么和老大级别的李豹说话。
“胡说。别人能想到我们,就是一番真心实意。送根鹅毛也是礼轻情意重。朋友之间相交,贵在真心诚意,礼物的价值反而不用放在心中。你就因为不爱吃,就可以直接拒绝?你开得了口吗。”高岳笑着轻斥道。
“嘁,那是你吃不来,我告诉你,这狼肉啊,该怎么吃才香……”李豹对冯亮的态度不以为意,反而就狼肉好不好吃的问题辩论开来。
李虎不屑参加兄弟的幼稚话题。他年龄最大,经过上次的事件之后,心境有些波动,人也变得越来越稳重和低调。和高岳处了几个月,发现高岳不仅武技高超,人也实在,又不摆那高高在上的架子,现下对比他还小半岁的高岳是真心敬重和佩服。
“高兄弟,”他开口唤了一声,道:“兄弟你一身神技,真正地是让人佩服。不知兄弟今后有何打算?照我想,千万不要埋没在此乡间,那真是空负了一身好本事,对不起男儿汉的大好身躯,若是自甘沉沦,那平白的叫人瞧不起。”
他顿了顿,又咧开大嘴,笑道:“兄弟勿怪,我大李心里想到什么,嘴上就说什么,那吞吞吐吐的,能把人憋死。”
高岳笑道:“李大哥率真坦直,说话痛快直接,我最喜不过,怪的哪门子?”
他说着,收敛了笑容,淡淡道:“李大哥也是一条汉子,却不知你有什么打算?兄弟洗耳恭听。”
“哎呀。高大哥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掉书袋子,讲这些文乎文乎的东西,咱们兄弟听得头脑子发晕。我大哥呀,我知道。”
李豹在旁边闻听,连忙撇开冯亮的话题,挪过来两步,兴冲冲地插嘴道。他对高岳的态度,从最初的一味的敬畏,到得后来高岳对他亲和有礼,他也自恃关系亲密,就变得有些随意起来。
“就前几天,我爹给大哥说了门亲事,就是村里何老叔家里的香芹姐。”李豹一说起这个,唾沫横飞,神神叨叨地又低声道:“何老叔据说已经正式问过了大哥的生辰八字,大哥的打算呀,还不就是早点娶了香芹姐,然后那啥。哈哈哈”
李虎哭笑不得,把个牛眼一瞪,扬起粗大的手掌往李豹后脑上呼扇一巴掌,“你他……,你这小子天天都琢磨些什么腌臜勾当,老子怎么有你这么个猥琐兄弟。”
冯亮立马被这个话题所深深吸引,他立马起身过来,挤挨在李家兄弟中间,搭着李豹的肩膀,倾着身子,伸着头挤眉弄眼,问的很是详细,兴奋的眼睛放光。
“真的真的?真是香芹姐?哎你们不是背地里说过她屁股好大,能生儿子吗?”
冯亮扯的兴起,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对未来的嫂子私下评论这等无礼的言语,李豹吓得变了脸色,生怕兄长面上挂不住,当场发飙。
冯亮话一出口,也是当即醒悟,后悔不迭,但他其实内心实在自尊心太强,从不愿当面承认有错,只好闭口垂首不语。
气氛一时有点小尴尬起来。高岳暗中好笑,拿眼直看着李虎。
出乎意料,李虎这次竟然没有什么动静。他箕坐在地上,蜷着两腿,手里拾起一跟树枝,翻来覆去的把玩,但眼神早已迷茫空洞起来。
沉默片刻,他开口缓缓地喃喃自语,声音却有些低沉。
“咱娘死的早。爹一人拉扯我们兄弟俩,四十岁的人,腰也不大直的起来,苍老成那样,实在不易。我回回见了,心里难受得紧。我自己,也是从小帮着爹操持,还要看觑幼小不懂事的兄弟,酷暑寒冬,上山下河,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险没遇过?”
听兄长忽然提起死去的娘,操劳的爹,李豹心里也不由凄然起来,脸上慢慢没了笑容,望着李虎发呆。
却听李虎又道:“多少年就这么日复一日,平淡地过着日子。日子过的苦,日子也过得快。一晃我都十八了。”
“爹着急了。临老了还要为儿子操心,托人给我说了亲事。何老叔是个厚道人家,不嫌我家贫,香芹也是和我从小在村里长大,知根知底,模样也周正,是个好女子。按说我应该做梦也笑醒,可是……”
他说着话,又停顿下来,神情迟疑,又带着迷茫和不安。只是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一条黄狗,那狗卡巴卡巴的在啃吃着什么,哼哼唧唧,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李虎平日在村里众少年间,言谈举止之间,粗鲁豪迈,什么时候有过这种调调?李豹和冯亮诧异之外,又被李虎低沉语气感染,一时都不出声。
高岳却道:“李大哥,这可不像你啊。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兄弟几个好好合计合计。”
一个人再粗豪,再勇猛,也会有他心里的脆弱之处,有他自己的深切想法,李虎此时想吐露心声,那就让他好好地说出来。
李虎抬起头,一下望见了高岳眼中的鼓励之色,他感到一阵振奋,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半岁的年轻人,怎么不知不觉地,就好像成为了自己的主心骨一般。
看了看大家,李虎揉了揉宽大的脸面,失笑道:“是。前头还说讲话不要吞吞吐吐,这会自己就犯了,老子自己打自己的脸。”
他定了定神,对李豹道:“家里没有余钱,就咱们爷仨住的老屋一座。爹为了给我成亲,想把老屋翻个新,左屋给我,右屋以后留给你娶媳妇,他自己准备在屋后再盖一座棚,凑合住。爹昨天和你说话,我都听见了。”
“哥,你别多想,你和爹住屋里,我闲不住,再盖个棚子住就不错。再说,我才多大,成哪门子亲。”李豹强笑道。
“好兄弟,我自有打算。”冲李豹点点头,李虎搓了搓脸,又道,“娶了香芹,自然也是好。但然后呢,就在村里田间山头的度过一生?”
“家里贫穷,上不能让老父过几天舒坦日子,下不能照顾老婆孩子,没法子让亲人衣食无忧,最后劳苦一生,死了就往山上一埋,世人根本不知有我李虎一人?”
说到后来,他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目有所盼地来回扫视高岳、李豹和冯亮。
高岳知道是自己当时的一番话,在这个粗豪的汉子心里,种下了根,悄悄地生长发芽。
李豹和冯亮二人,面面相觑,不晓得李虎到底要表达个什么意思。
高岳点点头,接过话头道:“李大哥的心思,正是和我想的一样。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也想凭着胸中韬略,上辅明君,下安百姓,做出一番事业。我等空有一身力气,怎甘心老死田间,为后人笑?”他望着李虎,目光中满是坚定。
李虎呼的一下站起了身,大声道:“兄弟几个,听闻近日县里正在募兵,咱们几个,不如去投军去,一刀一枪的搏个出身,如何?”
李豹吃了一惊,“大哥,县里募兵好几日了。你去投军,家里怎么办,那香芹姐又咋办?”
“等老子混出个人样来,好好孝敬老爹,再敲锣打鼓地来娶香芹,绝不叫她受一点委屈。”他目光坚毅,声音铿锵有力。
高岳笑道:“李兄所言,甚有道理。不过就算必欲投军,也不可太急切了点,也要弄清楚那首阳县,目前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募的是哪门子兵,若是为非作歹、祸乱一方的匪兵,咱们贸然去投,岂不是坏了清白名头,给先人蒙羞?”
几人闻言,都一致点头。李家兄弟去县城的次数多,也了解情况,便把知道的,和高岳说了个头绪。
第九章 当前形势
晋永*康二年(301年),赵王司马伦篡位,废黜晋惠帝。齐王司马冏讨伐他,天下各地诸侯多有响应。其时河间王司马颙镇守长安,控驭关中,乃是天下有数的重要藩镇,司马囧便派使者带着讨逆檄文,邀请司马颙一同起兵。
司马颙却判断错了形势,当下收捕了司马冏的使者,把他执送给赵王司马伦。司马伦趁势向司马颙征调兵将,司马颙便派手下大将张方率领关右精兵,前往征剿义军。
张方率军东进,到达华阴时,他的随军心腹郅辅,建议缓行观望。张方听从,果然没多久,司马颙闻听义军势盛,又慌忙派人追回张方,以此来响应起义诸王。
随后,赵王司马伦被诛杀,晋惠帝复位。论功行赏时,齐王司马囧虽然对司马颙初时和自己不同心、后来又首鼠两端表示很气忿,但还是念及他最终能幡然醒悟,扶助大事,而升任司马颙为侍中、太尉。
政治上获利,司马颙很是高兴。张方便言道当初多亏了有郅辅的劝谏,自己才没有急行军去攻打义军,造成不好挽回的局面。司马颙不由赞叹郅辅目光长远,重赏了郅辅一番。郅辅于是在关中声望日渐显赫,成为了司马颙幕府中重要成员。
在此期间,郅辅有一远房堂兄,名叫郅平,为人平庸少德,无甚才干,平日里为众人所轻,闻听郅辅得势,便前来投奔,倒谋得个城门校尉之职。
城门校尉虽然职衔不高,但身处要地,掌管都城城门关防,非同寻常。司马颙考虑郅平也算是亲近之人,应会更加放心一些,于是便将此重任授予郅平,不料就此埋下祸根。
讨逆事成之后,司马颙和齐王司马囧很快翻脸,便联合成都王司马颖、新野王司马歆、范阳王司马虓、长沙王司马乂攻打司马囧。司马乂奋勇当先,攻进洛阳,擒斩司马囧,夷灭三族,暴尸于野。
接着故事再如循环,司马颙和司马乂又翻脸。随后诸王混战,愈发纷乱不可收拾。司马颙依靠大将张方,屡挫强敌,在诸王中一时风头无两。张方更且曾一度进据帝都洛阳,纵兵烧杀抢掠,洛阳为之一空。
彼时,郅平跟随张方身后,放手大掠,肆行无忌,气势昂扬。
永兴二年(305年),东海王司马越内倚兄弟三王,外连幽州刺史王浚,很快组成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讨伐长安的司马颙。司马颙以张方为大都督,发兵抵抗。
不久后,司马颙惧怕敌方兵力强盛,又听信谗言以为张方要背叛自己,于是密令郅辅暗杀张方。张方因视郅辅为亲信心腹,所以对他完全没有防备,最终被郅辅轻易地杀死。
司马颙即送张方的头颅给司马越请求和解,但遭司马越拒绝,且挥军进逼长安。司马颙手下兵将,见宠信尊贵如大将张方,也不免被杀,都有兔死狐悲之意,无意抵抗;司马颙慌忙又杀掉郅辅,安抚众将,但为时已晚。
郅平潜降东海王司马越,愿作内应,以城门校尉的便利,打开长安城门,司马颙最终兵败,孤身逃离长安,不久后被司马越的亲弟、南阳王司马模所杀。
一句话,功亏一篑,便是成王败寇。
西晋永嘉元年(307年),宗室南阳王司马模被掌控朝政的亲兄长司马越,任为征西大将军、开府、都督秦雍梁益四州诸军事,镇守长安。
司马颙及三个儿子皆被杀死。但郅平因为曾是内应,长安陷落后,又跟在司马越身后奉承拍马,摇旗呐喊,做些截杀司马颙的散兵游勇,劝降昔日同僚之类的边角活。
司马越认为郅平不算是司马颙集团里的铁杆亲随,又多少也有点微末功劳,但顾忌他身为城门校尉,却私开城门的行为,便打发郅辅留在司马模身边,自回京师。
南阳王司马模也始终对郅平没有好感,虑他毕竟是张方军中头号谋主郅辅的堂兄,万一招揽旧部,再起反复,殊为麻烦。所以具体怎么处置郅平,杀还是不杀,一时倒有点拿捏不定。
郅平闻听一些风声,晓得司马模也不是什么善人,于是慌忙跑至司马模府前,跪着发誓愿意与郅氏家族一刀两断,此生只为大王效忠,说得涕泗交加,捶胸顿足。
司马模不耻郅平的为人,却也对他放下心来,又想到真杀了他,日后怕是无人再敢投降兄长,于是好歹没取郅平项上人头。
但终究是看不上郅平,便赏了他七品的县令去做,又领了骑都尉军职,做了个有五百名下属编制的幢主,打发他去最北疆,边远寒荒之地的金城郡永登县去上任。
郅平五体投地,流泪叩谢司马模。带着五百人马走走停停,一路观望,见司马模并没有召回他重新任用的意思,于是悻悻然走到秦州首阳县,就实在不想再走了,又见此地安宁没有什么防备,便索性诱骗开城门,一刀杀了县令,占了县城。
他一面上书司马模,说到北疆永登县遥远,且在粗野横暴的铁弗杂胡部落辖境边区,现又被凉州张氏实际控制,自己势单力薄,恐怕掌控不住,以致有损大王盛名。且自己一路饥寒交迫,缺衣少粮,难以为继,部众又不断死去,极其可怜。
好容易来到首阳县,却有县令勒索讹诈,且被县令鞭打,有路人义愤填膺,击伤县令,致其不治身亡,自己被阖县百姓所挽留,眼下无奈,只得暂代县令一职云云,恭请大王钧裁。
另一面,厚贿上官,往陇西太守丁绰、南阳王世子司马保、还有长安京官各府上,咬牙送去曾在洛阳抢掠积存的金银缎帛,卑礼厚币,言辞谦恭,直望各位上官不要计较,再多多美言几句。
司马模得报,也晓得郅平多半是在鬼扯。但关中及陇上甫定,天下大事纷乱如麻,南有成汉、仇池,西有凉州,皆是独霸一方的势力;关东更是有匈奴汉国这种不死不休的宿敌,此时非殚精竭虑不足以图天下事也。
司马模不屑、也根本没有这个功夫,去理会此等芝麻般的微末小事。见郅平说的卑谄足恭,又有世子司马保并左右劝谏,也就算了,下令让郅平任职首阳县。
陇西郡太守丁绰,本也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了郅平实打实的好处,又见司马模并不处置,那就乐得闭目封嘴做个泥菩萨,有钱就好,郅平杀官据城,关我鸟事?
于是郅平便正式成为首阳县之主。因为县令无辜死在刀下,郅平觉得此名称不吉,不想再被人叫做县令,便自称城主。
郅平任职首阳县,只带的五百兵卒,在路上又招附了近两百人。从前的一些旧同僚和老兵卒,都被司马越打乱收编或者斩杀了。
统共不过七百兵。郅平决定招兵买马,扩大自身势力。虽然当初司马越只封了他做个幢主,麾下最多只能有五六百人的士卒名额,但是天高皇帝远,大佬自有大佬的事,不会管到自己这小芝麻的头上。
不久后,晋怀帝再也无法忍受权臣东海王司马越的跋扈专断,以征东大将军苟晞为大将军,并发布司马越的罪状,要求各方讨伐。司马越听后,急血攻心病死。
孰料不到半年后,洛阳被匈奴汉国攻破,晋怀帝被俘,长安随后也被攻破,司马模身死,帝王将相,旋起旋灭,转眼都成云烟。
郅平听闻新君司马邺在长安即位,忙上表庆贺,表明忠心。此时西晋朝廷已经奄奄一息,政令几乎不出长安,见有官员上表,便发诏抚慰一番,升郅平为忠义校尉,准许有一营两幢、一千人的兵力,接诏旨后,即时募兵,东向勤王。
听李家兄弟说的有板有眼,高岳疑道:“这些说辞,不少都涉及那郅城主的**一般,可保准吗?”
李虎还未答话,李豹拍着胸应道:“这些事儿,县城里人家基本上都晓得。郅城主自己经常当众夸谈他的不凡经历,炫耀他当年和东海王的关系,也从不忌讳别人提。我听说他甚至还公开说过,英雄不论出身,好死不如赖活。”
“这两句根本不搭调,真是不知所云。”高岳闻言,不由失笑。
李虎想了想,沉吟道:“老二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一桩,不晓得是真是假。有说郅城主和其手下队主潘武都表面上过得去,但实际上互相提防,甚至说恨不得欲除对方而后快。郅城主现在自己招兵,怕也是有压制潘武都的意思。”
“李老大在说县里募兵的事吗?我说一句,莫指望。”
众人正说着,被这一声打断,齐齐循声望去,见一人边走边招呼,已来到大家面前。
此人高岳也认得,叫龚福,十六岁,瘦长身材,面目清秀,却偏生被两道八字眉坏了事,使他整个人带着一股丧气劲,言谈举止间,眉毛习惯性地耸动,表情看着怪异,又使人发笑。
前时李豹和冯亮口中说的送豹肉的小福,就是说他。
第十章 一言而决
“你他娘的,小福,说你多少回,讲话就讲话,别他娘的耸眉毛,老子一看你那吊了命的眉毛,就受不了。”李豹看见是他,不由故意当众调侃,笑骂一番,村里村外的伴当中,李豹和他关系最好。
同样是瘦,龚福瘦长,冯亮瘦小。见是他,冯亮也昂着下巴道:“小福,今儿过了早饭就没见你,又上山去寻豹子了?”其实冯亮比龚福还小四岁,以往见面也是叫小福哥的,现在直接把哥字省了。
龚福笑嘻嘻,来到众人面前,见了个礼,对冯亮作势把眼瞪了瞪道:“没大没小,见着哥也不打招呼,还小福小福的。”
高岳笑着打断他们的戳戳打打,道:“小福兄弟刚才说,县里募兵没得指望,是个什么意思?”
听到正事,李虎连连点头,制止了自家兄弟的闹腾,向龚福问个究竟。
两位大哥发问,龚福倒不敢怠慢,只说到今天晌午跟老爹去县里,确实看见县衙门前,贴的大告示,募兵二字,隔老远就能看见。
龚福凑热闹,挤进前一看,半懂不懂,整篇募兵告示,写的文乎文乎,再向旁人问问,搞懂了两个意思。
一,招募十四以上,四十以下的青壮入伍,三餐管饱,兵饷照发。
二,募兵以河西鲜卑人等为主。羌人、氐人亦可,汉人最末。
龚福说完,两手一摊道:“瞧不上咱们汉人,你们说,你们去不也是没得指望吗?而且明天是募兵的最后一天了。”他面上的八字眉拎起眉头,感觉他老是在诧异什么。
李虎闻言,一时沉默无言,片刻后往地上啐了口痰,低吼了一声狗日的,一脚踢飞了身边的土坷垃。
李豹和冯亮却是破口大骂。李豹骂的是那郅平本身是汉人,却不晓得为了什么,故意贬低蔑视汉人,人品低劣的狗东西,小爷不乐意去;冯亮则是恨把年龄定在最低十四岁以上,是什么狗屁道理。
高岳心内也对郅平所作所为,很是愤懑。但他谨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圣人之言和义父教诲,是以面上波澜不惊。
众人见高岳面色不动,都道他胸有成竹或是另有打算,便七嘴八舌的询问,让高岳拿个主意。
高岳沉吟不语。他心里清楚,如今已是西晋建兴元年初夏,匈奴汉国经过数次大小战役,基本荡平或者压制晋朝在中原的较大反抗势力,已经成为独霸关东的强横一国。
汉国对内法政严苛,实行胡汉分治,明文规定匈奴族为国族,高于各族之上,纵容匈奴人欺压异族,对境内除匈奴以外的各民族实行高压政策。
对外一直对长安虎视眈眈,秣马厉兵,必欲要灭司马家国而罢休。晋、汉两国不可能媾和,且没有记错的话,不到三年时间,长安失陷敌手,西晋最终灭亡。烽火连天之中,关中和中原万千黎民欲苟活而不可得。
这种大环境下,想安安稳稳,不问世事的隐居山间,那是绝无可能。再者,以他的武艺,他的抱负,和他对义父英灵护佑不死的绝对信念,也不甘、不屑隐居山间。
郅平的为人,高岳已经听闻,心内极度不齿。但为什么还要去首阳县投军,高岳有着自己的思量。
一则是考虑虽然自己前世算是戎马生涯,标准军人,但乍来此世,对这一世的军队、士兵、战阵,方方面面都不是很了解。五胡兵祸,在煌煌史册中亦是触目惊心,极为有名,到底是如何情形,投军后便有所知晓。
二来在他心内,刘聪刘曜也好,石勒石虎也罢,都是趁着晋朝疯狂内斗以致实力大损,良将悍卒皆死于非命时候,所谓板荡糜烂之时,趁机明火执仗闯进中原,反客为主的强盗嘴脸。
而数年后,司马睿于江南建立东晋。但自建国伊始,便一意偏安南方,最终在内忧外患中忧惧而亡。想要驱逐胡虏,护我黎庶,复我土地,还我河山,还是要靠自己一点一滴的努力,和见机行事的警觉,不要指望任何人。
三来,不管首阳县再小再破,也是相对的。和白岭村这个山村小坞堡相比,怎可同日而语,人往高处走,还是要先往城里找找看可有什么机会再说。
既然自己已来到这个乱世,索性大展身手,振臂高呼,拥百万熊罴虎贲而气吞万里,使五胡乱华变为华乱五胡,复我汉人河山,重现华夏衣冠。
要想到达终点,路就要一步步的走,首阳县虽小,毕竟是个县城,百姓多,又有兵,总好过窝在这山村里,以其为基础徐图发展,复为跳板,跃向更远的方向。
高岳自己筹划一番,便对众人道:“我有一句话,若是大家都是胸有抱负之人,那么白岭村和首阳县都终非你我兄弟的寄身之处。但眼下……这样吧。明日一早,李大哥和亮子,随我一同去县城,打量一番,再做计较。”
李虎冯亮二人点头应允。
李豹坐在地上,叉着腿不屑道:“狗官既然瞧咱们不起,那还巴巴地跑去做甚,高大哥,你做事欠考虑,把热脸贴那冷屁股,要听我的,趁早别去,咱们就在村里自己快活多好,真是想不开!”
高岳面色变冷,只把眼看向李豹。
两道威严锐利的目光刺来,李豹顿时一阵心慌,先前心无忌惮的随随便便,不由得被收起。李豹慢慢站起身冲着高岳讪讪地笑了笑,他察觉到了无形的威压和警示的意味。
“李豹,又没要你去,你说这些丧气话干嘛。”
冯亮看了看高岳的脸色,瘦小的身子一下子蹿起,垮下脸来不满道。
“高兄弟的心思,比你个二愣子亮堂了不知多少,他既这般说,自有他的道理,跑一趟县城有甚打紧,要你多呱噪。”
李虎虽然粗豪,但为人沉稳,心思比老二细腻。感觉到气氛的变化,他忙上前作势踢了李豹一脚,把他连推带搡,口中连叫滚回家去,又转身向高岳道:“高兄弟,那就说好,明日咱们一起去趟县城。”
高岳点点头,却没再笑,只淡淡道:“如此,明日恭候李兄。”
几人都散去,各自回家。李虎面色阴郁,大步往回便走,李豹跟在兄长后面亦步亦趋,叫唤几声,李虎只是不理会。
“大哥!我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了?他姓高的是皇帝老子还是佛祖神仙?你咋帮个外人作践自家兄弟?”
快走到家门了,李虎还是闷头不语,李豹也怒了,一把拽住李虎的肩头,气呼呼地吼道。
“妈了个逼的,给老子闭上你的臭嘴!”
李豹不由愣住。他记得从小到大,兄长和他也拌过嘴,打过架,这等粗话对别人也骂过,但却从未对他骂过,这次显然是气极。
李豹也就闭嘴,把头昂起望向天上,鼻息粗重,咬肌隆起多高。
李虎定了定心绪,沉声道:“我跟你好好说一句,不管你服不服,从今往后,不要无故招惹冒犯高岳。”他顿了顿,又道:“别的不说,好歹人家也救过咱们性命不是?”
“凭什么?”李豹猛地回头,怒视兄长,恶狠狠地叫道:“往日里,咱兄弟在左近,不是第一,就是第二。那个青壮好汉斗得过咱?见面不都得叫一声大哥二哥?”
“他姓高的来了,咱兄弟就得贴在后面给他做小弟?救命,救什么命,屁大的事,咱老子平日也够给他面子了,难不成做龟孙?”
他脖颈青筋扭曲,转头四下看看,小跑两步,一脚跺在路边一棵枯槁苍老的树上,跺的树叶哗哗,残枝败叶无言的飘落纷舞。
李虎面色铁青,一语不发,上前一脚将李然踢到在地,这次是真踢。
“你总有些自私尖刻,我也不跟你多讲。大哥是那种怂兮兮的怕事人吗?但这一次,我感觉高岳,我也说不出那种感觉,反正不像常人,将来必定不会默默无闻。”
李虎慢慢在兄弟身边蹲下,不理会李然的恨怒和不解的表情,他压了压情绪,目光变得恳切,低声说话。
“恐怕有朝一日,不止你我兄弟,多少人都得靠他庇佑,你惹不起他,回头平白添祸。你平日散漫惯了,与人打交道,也不注意,也不讲究,总是狂得很,往后得多长点心眼。咱们是一娘所生的亲兄弟,我能不为你好?”
“兄弟,记住大哥一句话,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哪,别等到吃了亏才知道后悔。上次招惹了那姓雷的山匪……?”
他想了想,干脆在李豹身边坐了下来,避开兄弟的目光,闷声道:“还有亮子,你以后也尽量别撩拨他。”
看李豹一骨碌坐起,满脸不服又要发问,李虎摆摆手,皱起了眉头。
李虎叹道:“村里差不多大的伴当,大多壮健的很。亮子却一直瘦瘦小小。他自卑的紧,耿耿于怀,偏生自尊心又重,丝毫不愿示弱,生怕别人瞧他不起。这种人的心理……”
“去年一起上山野猎,你不记得了?大家都猎到了,就他猎只山鸡,半天还猎不到,咱们大家伙儿还都笑话他。”
“后来好不容易捉住一只,他宁愿空手回家,却将那山鸡拿刀一段段的斩开,最后咬牙切齿拧断了鸡脖子。他这种人,心眼小,气性大,若是有了靠山,将来再一旦翻身得了势,必定不会放过曾经藐视和得罪过他的人。”
李虎说的语重心长,李豹怔怔的望着兄长,心里百感交集,不知是何滋味,最后也得闷闷地应了一声。
第十一章 首阳小城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天气晴爽。高岳、冯亮和李虎三人,按照约定,吃罢早饭,便出发一起去首阳县。三人一路说说谈谈,不紧不慢走了两个多时辰,远远已经能看到县城的轮廓了。
李虎和冯亮来此多次,见怪不怪,高岳这还是穿越这个时代后,第一次来到一座正儿八经的城市,他加快步伐向前,仔细打量着映入眼帘的一切。
远远地看见墙头上有稀稀拉拉的人影在城墙上来回走动,应是巡城士兵,不过显得很无精打采。
城墙高不过两丈半,和自己那一世的城墙相比,明显低矮、单薄的多。再走的近些,发现墙面是灰色的砖石砌成,不少地方都已残缺,伤痕累累。重要的是,根本没有护城河,就这么大摇大摆,直接走到城门前。
低矮的城门倒是包裹了铜皮。但只要稍微注意下,就能看到门下方边缘处,铜皮都腐蚀的厉害,翻卷了开来,窘迫的露出里面已发黑的木头。
城门外,一边一个守门卒子。身上连轻甲都没穿,一个套着灰扑扑的襦袄,还有个穿了件坎肩,都用一根看不出颜色的带子系着腰。两人各拄一支枪,都斜倚在墙面上,懒洋洋的,好像在眯着眼睛晒太阳。
高岳摇了摇头。首阳县,对他而言,称不上是一座城,给人一种潦倒、羸弱的直观印象。是的,羸弱。
他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下。若是自己攻打这座城,投石车,云梯车,攻城槌这些最基本的器具都无需准备,只要两、三千精锐步卒,就算强攻,也不过半个时辰内就能拿下。
这里只能暂作栖身,绝对不可当作根本来慢慢经营。郅平盘踞在此便心满意足,其鼠目寸光,不值一提。
“站住!没规矩的东西,这城是想进就进的吗?”
一声怪喝,打断了高岳的思绪。发觉自己已走到城门前,两个守门卒立起身子,吹胡子瞪眼,拿手中的枪直直对着自己的胸口。
正愕然间,李虎快步上前,拉住其中一个穿灰衫卒子的衣袖,笑道:“二位军爷,这是我家表兄弟,第一次来这大地方,只顾看新鲜就犯了迷糊,无意冒犯二位军爷,军爷买两碗水酒喝。”
李虎幼年便跟随父亲,操持生计,和各种人打交道,这察言观色,人情世故倒也是熟滑的很,他说笑间,悄无声息地已经将十枚钱,塞进那卒子的口袋里。
卒子掂了掂,晓得买两碗酒喝,应是够了。看着三人也是苦哈哈的样子,估计也没什么油水,见好就收。和同伴使个眼色,两人把枪收起,面色缓和不少。
收钱的灰衫卒子看了看李虎,对坎肩道:“这人不该是奸细。面熟,面熟。是那白岭村老李家的罢?这大个子是你表兄弟?你亲兄弟呐?”
一连串的问题扑面而来。李虎忙拱手道:“哎呀,军爷还记得在下,那真是荣幸得很。这确实是我家表兄弟,我自家兄弟上山去了,来日进城卖了山货,再请二位大哥喝酒。”
另一个身披薄坎肩的,也凑过来看看李虎,又把旁边沉默不语的高岳和冯亮也打量打量,最后盯着高岳看了一会,摆摆手道:“进去吧。块头倒不小。”
高岳从小等于是英雄烈士遗属。岳飞倾其所有供养照料于他,南宋朝廷也屡有赏赐。后来从军在岳飞麾下,东征西讨,基本上对钱财没有什么太大的敏感和概念。
那边厢,冯亮就已经气呼呼道:“李大哥,你家过得也紧巴巴的,怎么还把钱给那两个看门狗,老叔知道了,不得心疼坏了。我也带了钱,我还给你。”
李虎瞪他一眼,又笑道:“我老远一看,今天是这两个最贪财的当值,就晓得不给他们意思意思,进不来城。再说他们看高兄弟一张陌生脸,要钱要的更是理直气壮。”
高岳倒才反应过来,敢情李虎刚才放了一次血。他迟疑道:“这,连累李大哥破财,我心中委实不安,容日后相报。”
看高岳微窘,李虎哈哈大笑:“往日高兄弟都是沉着洒脱,今日难得看你窘迫一把,实在新鲜,好笑,好笑。”
冯亮却笑道:“高大哥,你也说过都是自己兄弟,那你就不要再提什么日后相报,李大哥最是仗义的好汉子,他不爱听这个。”
李虎把个粗大手掌往冯亮瘦削肩上用力拍了拍,拍的冯亮歪眉咧嘴。他赞道:“亮子,你这话说的直到我心坎里,是好兄弟!”
说罢他又转向高岳道:“高兄弟真要抱,就去抱个漂亮娘们,别来抱我大李,哈哈。”
“二位兄弟说的是,倒是我矫作了。”高岳想了想,自己也不禁笑了笑。
入了城门,顺着两边低矮屋子的主路,三人信步向前。越往城中走,也渐渐有些热闹起来,有商贩叫卖,有行人匆匆,也有三五个巡街的士卒,懒散的踱着步子。不过乱哄哄的,一切都有种纷杂无章的感觉。
三人顺着路,来到县衙前。衙前一侧空墙上,贴了一张老大的告示,告示前倒有些人,十来个的样子,俱在抬头观看。人不多,不用挤,高岳便径直走近,张目便看。
“时事艰难,百姓无过。近日,有乱兵山匪日炽,所过尽为白地。为佑一方,兼且自保,护我首阳桑梓不受荼毒,使民有安也。今谨奉城主之命,诚募愿从,勇武过人青壮入伍。
一,募十四以上,四十以下之男丁,一日三啖,皆使饱腹,是日有财复贻。
二,募兵以河西鲜卑、羌人、氐人等为主。汉人孱弱,末之。
自谓可也,速去城北兵营校场。男儿丈夫,当扬其名,建不世勋,使千载之后犹知其人,空负才力,徒留嗟恨。”
和昨日里龚福说的差不多,最后要求自认达到要求的,去城北兵营校场报名。
内容也罢了。高岳但见那两尺宽、三尺长的告示上,满篇笔走龙蛇,铁画银钩,每个字又是入木三分,力透纸背。端的是一笔好字!不由得再多看几遍,心中赞叹不已。
他前世之时,论书法大家,北宋苏、黄、米、蔡四大家就不必说了。宋徽宗赵佶、宋钦宗赵桓父子都是此中圣手,一笔瘦金字瘦挺爽利,阅之真使人神清气爽,不忍释手。昔年岳飞征战之余,亦爱研究书体,泼墨填词,高岳很受影响。
这告示上的一篇字,竟是以钟繇楷书为骨,卫瓘章草为肉,遒美健秀,神韵别具一格却宛似天成。
他进城时,对这首阳县的印象极差,只觉得处处都是一种粗俗破败的景象,让人很是不喜,却没料到竟有人写得这一笔好字,让人精神爽利,心情畅快。这人究竟是怎生模样,倒真是想见一见。
冯亮探着身子,仰头在磕磕巴巴的读,旁边李虎直摇头,“亏得昨日听小福说了告示内容,不然叫我大李和亮子两人,认字猜文,到日头落山,怕也是一知半解。”
冯亮立起身,耸耸肩,对李虎苦笑道:“太累。头抬着累,这狗屁告示读着更累。两句话直接写明白不就完了,这么文邹邹,这谁写的,我倒想见见,咱们再揍他一顿,让他不会好好说话。”
高岳闻言,暗自发笑。心里打定了主意,也不搭话,便让二人带路,要去城北兵营校场看一看。冯李二人,不知道高岳打算,也不想多问,让去校场,带路就是。
县城不大,不多时,三人便来到城北。经过一排民居,绕过最拐角的一家小酒店,高岳便看见校场的大门。
和他后世的飞檐亮瓦、青石大砖矗立而起的高阔门楼不同,眼前校场的门,只是十来根木料搭建而起,一丈来高,搭着枯黄茅草的木檐下,钉着一块四尺宽的木板,上面校场二字斑驳不堪。
饶是如此,高岳直走进去,竟有点略微激动起来。
他多年从军的历程,让他从骨子里喜欢沙场,喜欢军营,喜欢和军队行伍能沾上边的一切东西。
虽然这个校场已基本不成形,没有一点宽广雄阔、威武肃穆的气势,但触动了他,前世沙场点兵、旌旗蔽日、纵横驰骋的熟悉感觉,一涌而上心头。
校场纵横不过一百五十步。沙土地上,左首已经东一群西一个的站了五十来人。还有十余名士卒站在场边阴凉处,东扯西拉的自顾聊天。
高岳日光直射场子最右首处,一张木桌后,一人深目高鼻,面容瘦削,唇上八字浓髭,头戴平巾帻,身穿黑布衫,最外面套着兽皮做的两裆铠,看模样应是个主管招募的军官。
正午日头高照,这人仍然肃然端坐,腰板笔直,紫棠脸上虽然都是汗,可是没有一丝厌烦不耐的轻浮神情。。
高岳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那军官立即察觉到有人在打量他,扭头便看向高岳,目光沉冷锐利,高岳冲他笑了笑,那人面无表情,转回了头。
这人倒像是个能自我约束,军容严谨的真正军人,且机警敏锐,不行于色,应是百战老兵。
高岳一边想着,一边抬脚往人群中走去,冯李二人紧随其后,三人站定不动,与身边一众陌生人互相打量。
第十二章 杀鸡儆猴
不多时,有兵卒从校场外进来,冲那军官老远喊道,韩队主,时辰差不多了。那韩队主抬首看看天,便站起身。
他清清嗓子,对场内大声说道:“招募事宜至此结束,我这便去请城主大人前来查看训示。届时再进行筛选辨识。”
“不过尔等即来应募,也应多少晓得一点军营内的规矩。我不在时,都安静等待,不得无故挑衅生事,否则必不轻饶,可都听到了吗?”
三三两两的应答声传来,韩队主皱了皱眉,很是不满,但终究没有说什么,便自离去。
校场内便剩下五十余新人,他前脚走,校场内的一众人便活跃了起来,有认识结伴而来的,自聚在一起说着话;便是那单独一人想前来投军的,也和周边人拱手招呼,熟络熟络。
“哎?你们看看那边,那小子才多大,还没老子的机巴粗,就想来当兵混碗饭吃?哈哈,怕是毛还没长齐吧,这汉人哪,天生就是被咱揍的份。”
十数步外,一人群中身形最高、极其粗壮的光头莽汉满面虬髯,身穿件单马褂,袒露着暴突隆起的胸肌,指着高岳三人,对身边几个新朋旧友大声笑道。
那莽汉头似冬瓜,光秃秃的脑门上泛着青光,一双三角眼笑的时候,也像是在恶狠狠的瞪着人。
人群中,也有少数几个汉人,听他出言不逊,忍不住横眉以对。那莽汉目露凶光,恶狠狠地与之对视,相视片刻,几个汉人挪开了目光,莽汉哈哈大笑起来。
冯亮一听就知道是在说自己。他今年也有快十三岁了。个头不要说和高岳、李豹这种八尺大汉比,就是和村中同龄人比,也是少说矮半个脑袋。
甚至,还不如有些比他年纪小的。再加上人还瘦弱,此时在这些欲来投军的彪形壮汉中一站,格外扎眼。
冯亮年龄、体格两面条件都不够,不过他本来就不是来投军,只是随着两位大哥来县城转转。要是别人正常的问,他会好好的和人解释。
可是现在被人无端取笑侮辱,一下子刺激了他脆弱敏感的心,登时眼睛就充血,想也不想的立刻回了一句。
“毛是没长齐,长齐了就像你嘴上那胡子。”
这句话,比刚才那汉子取笑冯亮的语言,更引起了一阵哄然大笑,有人还不怀好意、怪里怪气的吹着口哨,叫出好来。他们是想看热闹,更想看一出有人被残暴殴打的好戏。
光头汉子三角眼凶光暴射,青亮亮的脑门上竟泛出红光来,正欲发作,他身边一马脸壮汉叫道:“不要老大亲自动手,待兄弟我来教他怎么做人。”说罢,面带狞笑,冲着冯亮直走过来。
李虎横眉竖眼,就想迎过去,高岳冲他点点头,李虎便就站在了冯亮身前,怒目而视。
光头这才看到,原来那小子也有两个伴当。嗯,都是人高马大,不过比起老子好像还是要差一点。再说除了马脸,另还有一个相熟朋友,打起来绝不会吃亏。
他在心里迅速盘算,先让马脸出手,称量称量对方的斤两;此外也正好借这一下,在这些新兵老卒面前,好好地立一下威,让人晓得老子的狠处,以后入得军营,也得是个被人奉承的主。
“嗯。下手也别太重,拧脱一条手膀子,给点教训也就行了,跟个小崽子也不要真坏了性命。”光头故作镇静,在马脸身后不屑语道。
人群中一阵哄然笑骂,有人催着快点,能动手就尽量别吵吵,有人竟开始以双方输赢下赌,赌注则是校场外酒馆里请一顿好酒好肉的晚饭,整个场面一时沸反盈天,笑声叫声骂声乱不可闻。
马脸几步便走到三人前,走近了看,却比高岳李虎都还要高出半头。
他径直来到李虎面前,冷笑一声,瞪起三角眼,把粗大的脖颈来回转的“嘎啦嘎啦”响,嚣狂道:“咱们老大,在陇东郡赫赫有名,混山蛟屠木扎的名号,谁不晓得?你们几个杂毛,还敢老虎头上挠痒痒,嘿嘿,不晓得死字如何写。”
屠木扎乃是雍州陇东郡彭阳县内一著名泼皮人物,无赖凶残,到处厮混,最近在凉州境内,因先偷后抢,争执之下杀了一户牧民。
他连夜逃窜,昨日经至首阳县,正逢县里募兵,他便盘算先来投军,躲避一时风头。再说,当了兵不就能光明正大的烧杀抢掠了嘛。
人群有的认得屠木扎的也罢了,大多数闻名而不知面的,不由得一阵低声惊呼,看向光头的眼光变得有些顾忌,个别胆小的,还往远了站些,生怕招惹了这尊凶神。
屠木扎极其享受众人敬畏的目光。马脸见到大家反应,更是得意嚣张,往李虎脸上喷着气道:“把你身后那个小崽子给老子交出来,我可以放过你。”
李虎本也是个横惯了的人物。此时闻言不由大怒,瞋目道:“放你娘的屁,什么混山蛟下水虫的,哪个裤裆破了,冒出你们这些个杂碎,爷爷来称量称量你。”
校场中的人远的近的呼啦一下,都围过来看热闹,把马脸和高岳三人围在中间。连那士卒也在人群外围,嘴里嚷嚷着不要乱动不要乱动,实则也是一脸兴奋地往人群中看。
“狗杂种,你他妈的作死?”
见人围了上来,马脸愈发显得暴跳,他故意伸着头,歪着脸,夸张的叫道。
李虎大怒,一个虎跳扑向马脸,提拳劈面便往面门击来,马脸怪叫一声“好打”,侧身闪过,朝李虎当胸猛地踢来,李虎虽然身形粗大,打斗起来却也灵活敏锐,他扭身闪过,突然蹲下身来使了个绊脚,马脸猝不及防,一下重重跌坐在地上。
马脸咬牙爬起,抡圆了胳膊打过来,李虎忙抬起左臂格挡住,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重击。马脸抬起一脚,又将咬牙忍痛的李虎踢得倒退了三步,栽了个屁股墩。
见李虎栽倒,马脸忽地一下欺近身来,李虎刚爬起身,马脸粗大拳头便往李虎面上招呼过来,一拳打的李虎嘴角流血,趔趄着又摔倒。
高岳按住身后又急又怒、面红耳赤的冯亮。他是真想看看,号称在村中青壮中无人能敌的李虎,此前曾敌不过雷七指,此次若是再败,难道是个名不符实的?。
马脸狂吼着扑来,李虎忍痛并不躲闪,他从地上嗖得弹起,一头猛地撞进马脸的胸肋上,趁马脸猝不及防,一勾拳又重重砸在对方下巴上。
马脸接连遭到重击,很是吃痛。不妨李虎跟着又一拳,便打在马脸的右眼之上,打得眉梢迸裂,眼眶中鲜血涌出。
马脸狂叫一声,只觉得右眼之处一阵钻心剧痛,乱糟糟的金星闪过,便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什么事物都再也看不见。
惊骇加上剧痛,马脸一屁股栽坐在地上,死死捂住右眼,口中哀号连连,鲜血不断地从他的粗大指缝中滴答落下,浸湿了胸前一大片。
李虎却不含糊,抬起一脚,又重重地踢在了马脸的头上,马脸闷哼一声,仆倒在地,翻着白眼直发昏。
高岳微微点了点头。看李虎刚才的身手,还是可圈可点的,并不是个外强中干的人。此外,要么不出手,要么便将对方彻底打倒才能罢休。这个道理,看样子李虎也是深谙此道。
见马脸瘫在地上连声哀嚎,李虎站直身,往回便走。他擦了擦嘴角,不屑地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吐沫,嗤之以鼻道:“这等废物,没的上来耽误爷爷的时间,连筋骨都没活动开。”
屠木扎先是怔住,继而勃然狂怒。被打的不仅是马脸,更是他的脸面,这个场子要是不狠狠的找回来,那以后都不要混了。
他一把推开身前挡路的人,大踏步走过来,先怪马脸不该轻敌大意,又故作从容的劝解抚慰一番,继而面容狞恶之极,对李虎咬牙切齿道:“老子要你跪下来舔鞋!”
“鞋倒不必舔,只要你跪下来就行。”高岳冲跃跃欲试的李虎摇摇头,上前一步,对光头冷冷道。
人群一下子被这句话所吸引,纷纷望去,却是那三人中另一个,长得也算高大,但是面相不够凶,倒是有些清秀,感觉还没刚才打倒马脸的那汉子能打,却敢对光头说这等大话,等下不知死的有多惨。
唉,现在的年轻人啊,一个比一个冲动。
屠木扎打定主意,先把这个看着弱一点的迅速打倒,剩下的这个,在气势上多少就会被压制住,再慢慢炮制他,应该不是问题。
“给老子去死!”
屠木扎咬牙切齿,粗脖上青筋狰狞,抡起砂钵大的拳头,既快且狠,忽的一声往高岳兜头砸来。见到屠木扎终于开打,人群又是一阵兴奋,很自觉地纷纷后退几步,让出了圈子,让里面人放开手脚,狠狠地打。
李虎大叫一声小心,却见高岳并不躲闪,突然身形迅疾,反而一猫腰猱身而进,贴在屠木扎的身前。屠木扎大惊,就想抽手回来,奈何出拳之势未老,整个人还是微微前倾的姿态。
一击不中,却被人欺身而近,整个前襟都无遮无挡的暴露在对手眼前。屠木扎慌忙踢向高岳裆下之处,接着伸出左手,就想卡住高岳的脖子。
高岳正是等这一下。避开凶猛恶毒的一脚,看着屠木扎左手快到颌下,他右臂急抬,生生架挡住对方粗壮强劲的臂膊,继而右手已顺势从屠木扎的左肋后伸出,反手搭在了其肩膀之上。
高岳身子略侧,找准角度,两手稍一用力,屠木扎的左臂已经被卸脱臼,登时像条死蛇一样,软绵绵地垂在身侧,再无法使一分力。
屠木扎闷哼一声,疼的筋麻骨酥,额头之上豆大的汗珠立马涌出,密密麻麻的爬了一层。他猛地咬住下唇,双眼圆睁,抬起一条蛮牛般的右腿,又照着高岳的裆下狠狠踹来。
见屠木扎连续出招阴损下作,高岳更怒,待他刚抬脚时,觑得真切,反过来啪一脚跺在屠木扎右膝弯之上,只听“喀拉”一声脆响,屠木扎右腿奇异的微微向前弯曲,顿时失去重心,硕大身躯猛地往下一挫。
第十三章 首阳主官
不待他惨叫出声,高岳一伸手,已攥住屠木扎的右臂,顺势巧劲一拉一抖,登时又将右臂抖脱了臼。他毫不迟滞,身形下沉,一脚扫在屠木扎左小腿上,于是屠木扎整个人往前便栽,激起一阵尘土飞扬。
整场打斗不过在片刻之间便已结束。但是没有人一个出声说还没看过瘾。因为众目睽睽之下,前一刻还嚣狂不可一世的光头壮汉、混山蛟屠木扎,现在已跪趴在地,像一只狗。
“你口出污言秽语,无故挑衅,且欲仗着强横,就想要随意欺凌弱小。所以给你小小惩戒,当作教训。若来日再是如此,不知悔改,那你的手脚就会永远离你而去,听到了吗!”
高岳踩住屠木扎断膝之处,脚底用力,目有寒光,俯视着他森然道。
屠木扎连连惨叫,凄厉之声让人不寒而栗。他瘫跪在高岳面前,剧烈疼痛使得他面容扭曲,浑身痉挛,汗如雨下。
他想努力撑起身子,偏偏两只手臂都已脱臼,一条右腿也是断了,浑身冷汗如雨,一丝一毫的力也使不上,强行来撑,又使疼痛加剧,此时此刻,真正生不如死。
围观的人群,看那屠木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却切身感受到那看不见的痛楚;又觉得那惨叫声听在耳中,却好似在心里锉开一道道口子,震骇之余,皆是鸦雀无声。
间或有“叮啷”地声响传来,却不知是谁手上的铜钱拿不稳,掉在地上,滴溜溜地在人群中乱窜。与屠木扎同来的另一同伴,早已惊恐地缩在人群后,一声都不敢出,生怕被屠木扎唤出帮忙。
先前被李虎打倒在地的马脸,早已一骨碌爬起身,趁着大家没注意自己,一溜烟的跑出校场外了。
听得高岳发问,屠木扎勉强抬起已经涕泪横流、惨白哆嗦的脸,颤着声低低的道:“在下瞎了狗眼,无故冒犯。兄弟,不,大哥教训的是,我牢记在心了,哎呦。”
他正在有气无力的哼哼,不防冯亮从李虎身后几步蹿到面前,一脚便正正的踢在屠木扎面门之上。
他虽然年少瘦弱,无甚劲道,但这一脚踢的是毒辣凌厉,屠木扎无力躲闪,扑的一声闷响,被踢得眼冒金星,血流满面,往后便倒。
冯亮蹲下身子,把屠木扎浮肿流血的脸揪住,正反手几个大耳光便招呼了上去。他紫涨着脸,怒目切齿骂道:“该死的东西,你不是嚣张吗,不是能打吗?起来啊,再来招惹小爷啊,他妈的怎么跟狗一样软在地上。”
他连打带骂,又不解恨,又将屠木扎强按在地,用脚在其脸上、脱臼的肩头和右膝处猛踩。待高岳示意李虎拉开时,屠木扎早已面目全非,瘫软在地,昏死过去。
事情搞得有点大,本来在人群外看热闹的十来个士卒,有些站不住了。互相使眼色,低声打招呼,于是一起挤进人群中,吆喝不止,开始“维持”现场秩序。
正嘈乱间,校场门外传来一嘹亮长声:“城主大人到!”
那十来个士卒顿时顾不上这边,都小跑着往门口处迎接,众人也便都安静下来。
一群身着两裆铠的士卒,持矛跨刀,簇拥着一位中年官员不疾不徐的走过来。此人中等身材,身着暗红袍服,窄袖长靴,看面相年约四十余岁,眼袋浮肿,厚唇上一个肉痣很是显眼,这就是首阳县城主郅平了。
郅平离校场数十步外就听见各种喧哗嘈杂声,后来突然一下子都沉寂下来,静的就想校场里空无一人般。正自纳闷时,兵卒的惊叫声又冒了出来,场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既恼火又有点好奇。
他走到应募青壮人群前,站定了身子,面带不悦,向一众人扫视过来。百多名士卒、三五个军官包括那个韩队主,也都停在郅平身后一步外不前。
唯有一名昂藏剽悍的军官面色阴沉,并不停步,径直走到郅平身边才站住。高岳见此人袍服左衽,晓得他十之七八是异族之人。
左衽,衣裳前襟向左掩。在儒家“尊王攘夷”思想基础上,“左衽”更被视为家园遭入侵、占领,汉族人民遭掳掠奴役,甚至国家被异族灭亡、华夏文明沦落的标志。
彼时匈奴、羯人、鲜卑人等胡族,衣着打扮皆是左衽,而柔然、羌、氐人,大都喜欢紧短的圆领襦袄。至于高句丽,却是和晋朝一样,宽袍大袖,高冠博带,交领右衽。
郅平微微侧头,睨他一眼。那眉粗眼大的军官察觉到郅平的目光,却只做不见,一双牛眼若无其事的看向应募人群。
郅平重哼一声,昂首望天道:“潘别将,你这位置,怕是有些太靠前了点吧?”
那潘别将**地甩出一句:“招募士兵乃是军事,正是潘某职责所在,所以心情急切了点。”
郅平浮肿的眼泡里浓烈的恨色一闪而过,也不言语,厚唇翕动,拿了腔调向场内问道:“适才何事喧哗?”
刚问一句,却听得身侧那军官瞪起牛眼怒道:“本将乃是都尉潘武都。尔等都当兵营校场是那窑子院吗?想来就来,想说就说想笑就笑?嗯?”
郅平闻言,面带不屑,冷冷地哼了一声。
一众青壮都不敢作声,只把眼睛看向高岳三人,高岳也不言语,面沉似水,静默以待。人群慢慢退开,只把高岳三人和瘫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屠木扎留在当场。
看见地上躺着个大汉一动不动,、满脸血污,生死不知。郅平和潘武都都是一愣,向前两步,走近了查看,身后一众士卒,此时哗的一声都围了上来,在二人身边警戒护卫。
郅平俯下身,伸出靴子,略踢了踢地上的屠木扎,潘武都却是蹲在地上,将那屠木扎身体仔细查看,他二人在那摆布,屠木扎依然沉默无言,根本不予回应,不晓得是死是活。
此时已有那原先在校场内值守,目睹全程过程的士卒,有一个小跑着过来,凑近郅平和潘武都身前,小声的详细禀报,一边说着,一边往高岳三人这边指来。
听完禀报,郅平还未说话,潘武都已是勃然大怒,他霍地站起,牛眼圆瞪,对那身前禀报的小卒吼道:“反了天!校场之内都敢动手殴斗,尔等不知制止,把我军伍兵营视作什么地方?”
他恶狠狠地四下扫视:“制止不得也不早来禀报,敢不把老子放在眼里?都当老子是死人吗?”
那小卒吓得浑身哆嗦,腿软的直欲跪下,嘴里只不停的嗫嚅道,将军恕罪,将军恕罪。
潘武都指桑骂槐,心中越发厌恨,忿怒性起,大力一脚便跺在那小卒的胸腹之上,小卒被踹得往后便倒,双手紧紧捧在胸间,在地上疼的翻滚蜷缩,哭喊哀嚎。
潘武都瞧都不瞧那小卒一眼,双手戟指高岳,暴喝道:“你给老子滚过来!”
李虎和冯亮见到一众士兵矛直起,刀出鞘,已有些杀气腾腾的意味,高岳再厉害,也就赤手空拳一个人,实在有些担心。
冯亮不由得一下扯住了高岳胳膊,李虎眼睛不停地梭视,一边凑近了脑袋悄声道:“要不咱哥仨乘其不备打出去。”
高岳一眼瞄见离他最近的兵卒只有不到五步距离,腰间松松的挂着军刀。若是事态危急,便立时抢过腰刀,再趁众人没有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劫持住潘武都,可保一时无虞。
他心中急速盘算,面上笑笑,摇摇头,拍拍二人肩膀以示安抚。他不紧不慢地走到潘武都身前,眼睛平视,一拱手,不卑不亢的沉声道:“不知潘都尉有何见教?”
“嗯?”
潘武都见多了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陡然这个年轻人,被这般威压逼视,仍然还能从容不迫,镇静自若,倒也是个气度不凡的角色。
尤其是对方平视过来目光,凛凛有若实质,竟隐约让他有股不可小视的感觉。
潘武都定了定神,怒目而视道:“你叫个什么名字,什么底细,便是那伤人的凶手吗?”
高岳又一拱手,泰然道:“在下乃是白岭村汉人高岳,字云崧。至于将军说的凶手二字,在下不敢苟同,有所冒犯,愿为城主大人和将军剖析一二。”
高岳说罢,转身对郅平也拱手施了一礼,郅平却难得的冲他微微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汉人?……这壮汉是你打倒的?若真是你伤的人,那如何还敢强辩?罢,老子就听听你能扯出个什么道道来,敢花言巧语,老子便砍了你。”
高岳无视潘武都的阴森面色,环顾下众人,俨然道:“此人确实是被我所伤。这个,我毋须讳言。”
“一则,他无故挑衅,出口伤人,且主动动手,在下被他再三逼辱,被迫无奈出手还击,这是事实,场上一众来应募从军的朋友,应该都是正直的好汉子,是非曲直,自会作证,是也不是?”
“是是是,这位高兄弟说的都是事实。”
“这高兄弟是被迫出手,被人骑到头上那谁也忍不住。”
“各位官老爷,确实是这光头先欺负人,动起手来自己又打不过,才这样的。”
高岳两束鹰隼般的冷冽目光直射过来,众人心里有点发毛,左右看看,都忙不迭的纷纷应道。
第十四章 口舌如枪
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掠过嘴角。高岳又正色道:“二则,郅城主和潘都尉,且看我这小兄弟,年纪幼小,身单力薄,还未成人,却无端被那高壮粗蛮的野汉羞辱欺凌,心中羞怒委屈,却哪里是那汉子的对手?”
“这粗汉辱我也就罢了,他恃强凌弱无故辱我的兄弟,那就不能轻易放过。且人生在世,大不过一个义字,凡是真朋友真兄弟的,见到兄弟有难,哪个都会两肋插刀,舍命相助,这一节,不需高某多说,大家说是也不是?”
这番话,倒真是对了场上绝大部分的胃口。那些士卒军官,上阵打仗,谁都想在危急时刻身边能有战友伸把手,挡一刀的。那些来投军的汉子,也多是在江湖上闯荡,不讲义气那是被人唾弃到家的。
““对对,高兄弟这个话,那是走遍天下都认。”
“就是,高兄弟的那个小兄弟,弱小可怜,高兄弟为他出头,天经地义,官老爷,这没话说的。”
众人又是纷纷迎合,竟似想不起适才冯亮报复光头时候凶残狠厉的疯狂模样。
不待潘武都有所反应。高岳接口便道:“最后一点。潘都尉是带兵打仗的人,肯定是生里死里炼出来的人。敢问将军,和敌人一旦交上了手,是不是就得全力以赴,以求一击必杀?”
“那是自然。”潘武都的思路已经不知不觉被高岳牵引,张口便答。他下意识地斜睨了一下郅平,又恶声道:“谁招惹了老子,老子早晚不会放过他。”
高岳却好似看不见郅平、潘武都之间明争暗斗的机锋,又道:“若是对敌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故而不动则已,动则不留余地,必以雷霆手段快速击败敌人,以最小代价获取最大胜利。”
众人都愣愣地听高岳在那抑扬顿挫。士卒中的韩队主,听得口中喃喃自语,心中若有所思,平日木然的脸上有些意动,望向高岳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在下言尽于此,耽扰了二位上官和各位朋友的时间,不过在下还算不算是凶手,相信郅城主和潘都尉自有公断。”高岳剑眉一挑,虎目冷冽,望向潘武都道。
他一席话,侃侃而谈,节奏紧凑,措辞有理有据,条理贯通,说到最后,竟连潘武都也是不自觉的轻轻颔首。
潘武都默然片刻,哼了一声,挥挥手道:“罢了。”
“好!”
旁边的郅平,突然大声叫了一声,他昂头凸肚,笑呵呵地走过来,竟然拍了拍高岳的肩膀。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郅平摇头晃脑,慢条斯理道。他模样粗俗丑陋,却口出圣人之言,高岳瞧着,有些可笑。
如果立志于仁德,就不会为非作歹。孔子这句话,广义上是想表达,一个人只要有仁德忠义之心,那就不会去为非作恶,也不会骄奢放纵、随心所欲,而是可以做有益于国家、有利于百姓的善事了。
潘武都瞪着牛眼,听不懂郅平在说什么。郅平出自河南汉人望族,自小也曾读过书习过文,四书五经、孔孟之道等经典,自然很是熟稔,信手拈来。
郅平把眼睛往潘武都面上一扫,不屑的一笑。回头和身边亲随大声道:“不错。这个后生,竟能将那个粗横大汉轻松击倒,说明身手了得。能为兄弟出头,又说明忠忱义气。”
郅平顿了顿,扭头瞄瞄潘武都有些吃瘪的脸,转首笑着对高岳大声道:“能在潘别将的盛气凌人之下,行若无事,据理力陈,必定是心思缜密,沉稳干练。智勇深沉之人。这说明什么?”
他身旁一个亲随,故意接话高声道:“我等不知,正要城主大人赐教。”
这边厢潘武都只做听不见,只指挥人将地上的屠木扎抬走。
郅平又斜睨他一眼,心中畅快,大声道:“说明什么,人才,这是人才啊!这后生和你那两个同伴,若是愿意投军,我现在就都直批了。”
“大哥,太好了!”
上一刻还剑拔弩张,气氛紧张。现在被高岳一番话轻巧巧逆转,且还被城主赏识,连带着自己竟然也能从军了,冯亮真是想都不敢想。李虎也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喜上眉梢,咧着大嘴嘿嘿笑出了声。
高岳刚待说话,潘武都听闻这里,却又忍耐不住,两步跨过来。
他恨恨地横了一眼高岳三人,才对郅平大咧咧道:“城主,这三人都是汉人,城主直接招进军中怕是浪费名额。再说,”他一指冯亮,嗤笑一声道:“再说这等瘦小猴子,招来岂不浪费粮食?”
冯亮双目似刀,死死地盯着潘武都。
郅平心中暗骂,脸上不动声色,只看着众人笑道:“有何不妥?我如今招募士卒,确实是打算以骁悍的河西鲜卑人为主,但又不是绝对不收汉人,我不也是汉人吗?”
潘武都冷笑道:“往常汉人两三个人还抵不住咱们一个鲜卑勇士。那等废物,上战场送死自不说,还要连累全军士气——依我说,若当年朝廷军队里都是咱们鲜卑战士,那匈奴人能攻破洛阳?能攻破长安?”
“但眼下这个高岳。能力超群,那就应该另当别论。就看他英姿勃勃,气宇轩昂的,我就很是喜欢。年轻人嘛,就应该这样,呵呵。”郅平接着话便言道。
郅平的亲随大声叫好,纷纷赞扬城主大人眼光独到,心胸宽广。
不收汉人,是因为他弱。现在高岳不仅不弱,反而极强。招他入军,顺理成章吧?
潘武都性粗性躁,言谈交锋实在不是长项,此时竟无话可说。他拿牛眼扫了扫自己的一众亲随,都是和他一般的粗人,拿刀子行,和人言谈辩论,都是大眼瞪小眼。
愤懑地想了想,潘武都从鼻子里出着气道:“也罢。就依城主。招进来好好做个士卒……”
“哎。不妥。潘别将此话,甚为不妥。”
话还没说完,就被郅平打断,潘武都愕然,老子都退了一步,同意收这三个汉人入伍了,这要死的老鬼还有什么不妥不妥的?
郅平皮笑肉不笑。心中暗道,凡是你潘武都赞成的,我就要反对。凡是你潘武都不同意的,那我就偏要同意。总之一句话,老子就是要跟你反着来。
此等粗莽之徒,想跟我斗?哼哼。岂不闻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我郅平从跟随张方起,到的今天,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生死险关没闯过,不靠着随机应变的精明,能活到今天?
最重要的,这个年头,说一千道一万都是空,唯有手上有兵才是硬道理。就算攻破长安的刘曜,当年也是个孤苦无依的胡儿,还曾畏罪潜逃过,后来不也是经年征战掳掠,实力才慢慢发展壮大吗?
纵使暂时没有吞食被人的能力,也千万不能被别人所吞食。千辛万苦颠沛流离,像狗一样对别人点头哈腰,不就是为了活着吗?
乱世之中,说一千道一万,不管给谁效忠,能活着才是硬道理。如今好不容易过得滋润一点,那么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他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潘武都,话有深意道:“这样的好汉子,怎么能做一个寻常的兵丁?依我之见,应该越级拔擢,授他做个九品的别将,好给大家伙树个榜样,有个前进拼搏的标杆,如何?”
两晋十六国时期的军队编制,基本沿袭三国曹魏制度。编制是军、营、幢、队、什、伍,军是军队基层编制的最高一级。
大多数情况下,一军的兵力在三千人上下,军下有营,一营千人,营辖两幢,一幢五百人,一百人为一队。再往下,什、伍之分,就顾名思义、显而易见了。
郅平虽然是县令,但是他还被朝廷特赐了七品的忠义校尉武衔,这是最重要的。因为他不再仅仅是文官职位,还挂有军职,是有职衔的武官。
而潘武都曾是西晋朝廷军中队主,管辖一百名士兵,九品的别将品衔。洛阳城破,怀帝被俘后,潘武都辗转逃离,还做过盗匪。郅平占据首阳县后,招安了路经首阳、已有两百名手下的潘武都。
有了两百名部下,也可勉强做个杂号都尉了。潘武都现在想要八品骑都尉职衔,就必须要主官上书朝廷。几次提起,郅平怎可能应允,不替他上奏长安讨封。
潘武都粗鲁,干脆就自称都尉,聊过一把瘾。郅平也不去管他,还是称呼他九品的潘别将,心里也愈发厌恨他。
故而首阳县,除了一把手郅平,潘武都便算是二把手。今天随便冒出来个高岳,郅平就说着也要授他九品别将衔,这是**裸地在打他潘武都的脸。
潘武都闻言两肺直炸,心头像滚油浇过。他本性就粗鲁暴躁,此时再也不顾仅剩的一点脸面,须发戟张道:“郅平!你这是什么意思?”
“放肆!”郅平蓦地瞪圆了肿眼泡,厚唇上的肉痣抖动不已。
“本城主的名讳,是你能当众称呼的吗?当年我收留你时,你是怎么发的誓?怎么,现在不甘为人下,想要弑主自立吗?哼哼,你问问咱们带出来的兄弟,除了本官,还服哪一个?”
他急走两步,站至了潘武都面前,目光如刀,死死地盯着潘武都的脸,一字一句迸出:“要想弑主,现在就动手。要是不想坏了誓言,那就守守规矩,做好下属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