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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格格不入

    鱼尾镇。成军中军大帐。

    数十名盔甲鲜亮的将校,分左右正襟危坐。上首正中的太傅、大将军李骧,边指点行军图,边下达最后的攻击任务。李骧金盔金甲,虽然年过六十,但身躯仍然雄阔结实,修剪的整整齐齐的一把花白胡须,非但不显老,却反而映衬出他的过人威仪和元戎气势。自与秦军交手以来,成军在他的指挥下,连战连捷,不由使他意气风发,颇有几分当世子牙的感觉。

    随着他的手势和说话,下面所有人都不停点头,在密切关注和认真聆听,唯有巴西太守、平寇将军李凤除外。李凤的目光,虽然和众人一致也是在看着,但却明显有些走神。他不知不觉已经在自己想着各种心思,既有不满,也有担忧。

    李凤是成帝李雄的堂侄。虽然非是直属嫡系,但他年少从军,在长期的戎马生涯中,迅速成长,累建战功,所以李雄很看重他,便授予他巴西太守,让他镇守成国的北方。一段时间内,朝廷内有太傅李骧主政,管理教化百姓,外有李凤招抚怀柔抵御外敌,维护着成国态势颇为平稳。

    但情况从两年前开始,便慢慢有些不同了。因为他多有功劳,总是被李雄当众提起并夸奖,并拿他与其余宗室子弟作比较。本来李雄这是树立榜样要鼓舞大家奋发图强的初衷,但却不免使李凤成为了众矢之的,而引起了很多人的嫉恨,其中以梓潼太守李稚为最。李稚是李雄最为敬爱的亡兄李荡之子,论关系和血缘确实更亲近,再加上李稚等人经常在李雄耳边不停地说李凤的坏话,隐瞒他的优点,夸大他的过失,时间一长,虽然李雄也还不是十分相信,但对待李凤的态度,与从前的宠爱信任已是有鲜明的对比。

    李凤心中愤懑,但又觉得无力反击。众口铄金,一个人哪里架得住许多人的损毁。他在巴西太守的任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生怕哪天突然就被朝使、或者是冒充朝使的人,带着什么诏旨来逮捕他,甚至赐死他。平日无事,他便缩在郡治阆中城里,愈发低调行事。

    这么压抑地过了年把,直到数月前,一直相安无事的晋朝梁州刺史周访病逝,麾下大部分晋军很快便被晋荆州刺史王敦分化吞并。凭着敏锐的嗅觉,李凤立时意识到梁州将乱,却也是成国将梁州彻底掌控的绝好时机。思来想去,凭着忠心和大好男儿为国建功的思想,他第一个上疏给李雄,详细的说明了梁州从前及现在的局面,切实的分析了利害局面,强烈建议李雄万万不可坐失良机,并毛遂自荐要求为朝廷拿下梁州。

    李雄接到奏疏,赞赏李凤的忠忱为国,对他攻略梁州的建议也很是心动,竟赐他为假梁州刺史,一面召集廷议,将其奏疏给大臣们传示,并征求意见。宗室子弟们,当然不愿让李凤独领风骚,都提出各种理由反对。在外的李稚闻言,更不愿意李凤出风头,便也上疏,表示周访虽死,晋廷必将很快指派新的强权人物来接管梁州,如今正要以稳定为重,何苦主动出兵挑起纷争。于是在大多数反对的声音中,攻略梁州的事,便不了了之。

    李凤失望无比。不多久,被高岳打得无处安身的陈安,辗转流离,觑得空子,竟然趁虚而入占了南郑城,以薄弱的兵力就能控制了汉中魏兴二郡。李凤闻讯非常懊丧,常常仰天长叹,惆怅恨怒之色溢于言表。

    再后来,秦军南下,讨伐陈安,陈安便向成国请降求援。等李雄正式派出李骧统帅近七万大军北上时,陈安已经败死,李凤还是忍不住,向李雄上疏劝谏道,眼下大义名分都操诸秦军之手,便不可再主动与其争锋。早前有机可乘却坐视不理,现在先机已失,别人吞入口中的利益又想去抢,估计难以取胜。

    李雄览奏后,很有些不满,怪李凤泼冷水。一帮宗室子弟,又当面交相馋毁,骂李凤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对圣主不敬,应当夺官问罪。李雄好歹没有听从,但也严令李凤北上,配合主力作战。李凤无奈,一路高度防备,缓缓往汉中而去。

    相反成军主帅李骧,统领大军,从白水城开拔,主动向秦军发起了攻势,秦军先前还抵挡了几阵,后来几乎就是一触即溃,将到手的汉中土地,一再丢失,似乎根本不是对手。李骧大喜,挥军高歌猛进,秦军节节败退,李骧主力一直追击到鱼尾镇才暂且驻扎,以作休整,并部署最后的攻势。

    彼时,李凤所部六千人,还在留坝之南。李骧前后两次传来军令,让他去鱼尾镇同主力汇合,他的部下兵卒,听闻朝廷大军连战连胜,本就很是振奋艳羡,更是不停劝说李凤速速尊令而行。李凤有着自己的想法,始终不愿就行,但因为李骧第三次的军令已经十分严厉,已经论及军法从事,李凤不由不从,才不得已赶到了鱼尾镇。

    要说他一直抗拒和主力汇合,定要保持高度的自主性,乃是不想和仇人李稚面对面同处一室,这也只是个次要原因。真正的主要原因,是李凤一直对当前的战局心存疑惑,非常的疑惑。

    秦军此前击灭陈安的过程,他也密切关注过。对方主帅用兵之准、之神、之速、之锐,简直是一次完美的直捣中枢的战役模板,给李凤留下了深刻印象,对于秦军善战的威名,颇为肯定,对其主帅谢艾的名字,也牢牢记在了脑海里。虽未谋面,但他很肯定地认为,谢艾乃是用兵效率极高的良将。

    但接下来与李骧对战时,却立即有了大反转,秦军似乎从上到下,瞬间都不会打仗了,不足半月时间,五次大败,还不算小规模的局部失利。眼下,就像被猎人追得仓皇无措的兔子一般,缩在南星县,再往北,过了凤县,就是正儿八经退回了秦州境内了,可谓是败得十分彻底。

    秦军前后的对比表现,让李凤此前就开始满腹疑窦。凭着长期战斗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他本能的感觉到,事情蹊跷,至少绝对没有表面这么简单。但上至朝廷皇帝,下到偏裨士卒,无一不是欢欣鼓舞,被压倒性的胜利,给刺激的极度兴奋,自信心迅速膨胀,都只是要求前进,再前进,彻底消灭秦军。李凤不敢在此种气氛下再公开泼冷水,做那跳出来质疑丧气的不识时务之人,只好将本部人马约束,停在留坝附近冷静观察态势,甚至做好了万一主力部队突然大溃败时,好歹也能有个接应或者后援的心理准备。但后来实在架不住李骧的催逼,最终还是无奈去往汇合。

    人在中军大帐中,心却不在这里。李愈发觉得事情不对头,总感觉有什么圈套在等着已经忘乎所以的成军。他反复猜测,却又不得要领,于是下定了决心,无论自己被同僚怎么看,等会军议结束后,也有必要和主帅李骧好好谈一谈。

    “李凤!你在想什么!”

    正想着心事,突然一声大喝,将神游天外毫无防备的李凤激得一个哆嗦,慌忙去看时,主帅李骧正严厉地瞪着他。显然,自己的走神,被李骧察觉到了,并引起了他很大的不满。

    帐中诸将一起望过来,其中还夹杂着好几道幸灾乐祸的眼神。被当众点名,李凤有些难堪,又不愿违心承认自己是无故走神,索性一咬牙,将心中的顾虑和盘托出。

    他话音方落,帐内已是一片哗然。李骧沉着脸道:“昔年陛下曾称赞你勇敢善战,却不料几年安生日子过得好,如今便堕落成这么懦弱多疑的模样!要说两军相持,稳重警惕些也是应当,但眼下的战况,早已是一边倒的局面,敌人在我军凌厉攻势下,节节败退,正在苟延残踹,不趁着好机会,将其彻底歼灭,难道反而纵敌远去,坐视他们从容逃走么!”

    李稚腾地站起,大声道:“李凤危言耸听,在此关键时刻无端动摇军心,其心叵测。为严肃军法,末将请大帅将其斩首,以警诫全军将士。”

    李凤大怒,多时的积怨和委屈,一朝爆发,当即怒视着李稚,大骂道:“宵小之辈屡次构陷于我,本不可忍,眼下汝愚钝凶顽更要误国,我当杀汝以谢陛下!”

    “尔敢!”

    李骧大喝一声,立即便有亲兵涌入,将李凤控制住。李凤气得几乎要吐血,犹自挣扎辩说,李骧哪里理他,厉声道:“……李凤动摇军心,咆哮帐前,按律当斩!然则我军即将发起总攻,还未出师便斩大将,于军不利。眼下暂时褫夺李凤一切职务,以兵卒之身且在阵前戴罪立功。若再不努力,数罪并罚,待我大军凯旋班师之时,便就当真要拿你正法!”

    李稚及亲信,立即大声应下来,还纷纷道太傅处断公允,宅心仁厚。李凤几乎咬碎了后槽牙,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强忍住没有当场失控,拖着步子,走到角落边孤零零的站着。

第三百零三章 大川河畔

    第二日,成军以近七万之众,发起总攻,秦军又败,乱哄哄地往北境凤县逃去。眼看胜利在望,李骧哪里肯舍,亲率大军紧追不舍,一定要全歼对手,方才罢休。追出二十里地,突然有秦军伏兵杀出,但明显战力不足,反过来被成军打得落荒而逃。李骧哈哈大笑,下令舍弃辎重,兵卒卸去重甲,轻装疾行兼程倍道,定要在最短时间内追上秦军,生俘谢艾。成军疯狂追击出数十里,远远地已经能够看见秦军散乱的旗帜和末尾的溃兵了。李骧很是兴奋,下令全军再度加快步伐径直扑上。

    又追出五里地,有前方斥候来报:“……禀大帅!往前半里外,有一处狭隘峡谷,秦军乱哄哄的跑进峡里去了。”

    说完话,斥候眼巴巴望着,便是请李骧自己考虑,是否继续立刻追击。李骧略一思忖,将手用力一挥道:“传令!全军立即冲出峡谷,继续追击!”

    李凤锁着眉头,忍不住谏道:“我军连胜,正是容易松懈的时候。万一敌人在峡谷两旁山上埋下伏兵突然袭击,也是不容易对付。兵家大事,谨慎为上,末将之意,宁愿耽搁些许时间,多派斥候去谷内查探,没有问题之后,再迅速通过就是。”

    李稚冷笑道:“胆小如鼠之辈,也敢号称良将!须晓得审时度势,随机应变才是为将根本。秦军被我军数次击败,眼下已经是惊弓之鸟,哪里还有心思还有余力布置埋伏?且就算有埋伏,彼等战力低下,也是不足为虑,此前不也有伏兵杀出,结果反被我军轻松击溃了么?当前正是要一鼓作气全歼地残余力量的时候,难道还能听从汝这般胡言乱语,从而自误军机么!”

    李骧斜睨李凤一眼,淡淡道:“听见了么?这便是本帅正要对你讲的话。李凤,说句实话,从前你的名声倒不小,但百闻不如亲见,眼下本帅对你很是失望。”

    说着再不理他,将马鞭一挥,带着浩浩荡荡的成军,往着峡谷里直扑而去。李凤气得发昏,终究不敢公然顶撞李骧,只好忍着情绪,默然跟在李骧身后。片刻,大军进入了弯弯曲曲的峡谷里。

    抬眼望去,两边峰峦虽不算高,但怪石耸峙,也有一种幽深难测之意,扑面而来。李骧不停地左看右看,心中惴惴,但不多时,整支大军竟安然无恙的全部跑出了峡谷,原来谷内确实根本就没有埋伏。

    李骧回过头来,冷冷地望了李凤一眼,连半句话都懒得对他说了。李稚及数名亲信的嘲笑声纷沓而来,很是刺耳。李凤又惭又窘,实在支撑不住,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于紧张,只好慢慢退到了队伍后面,垂着头无精打采悻悻然的随着。

    “报大帅!”前面斥候的声音又响起:“探查到秦军士兵,正在一窝蜂地从前面三里处的大川河泅水,打算要游过去。”

    李骧高声道:“他们能泅,我军难道就不会凫水么?快!全军都有,立即抢渡大川河!”

    须臾便至河边,放眼望去,乱七八糟的秦军士兵,一面惊慌的回头观望,一面忙不迭的返身便跑。还有少部分秦兵,正在河中泅水。那从前宽阔奔流的大川河,今日竟然颇浅,目测那最深处的水,也不过到常人的腋窝处,所以看着有那明显不会游泳的秦兵,也能有惊无险的边走边扑腾着,慢慢往对岸而去。

    随着李骧的厉声指挥,数万成军立时沿着河岸铺开,争先恐后的凫下大川河,朝秦军追去,一时间大川河河道里,放眼望去,水花四溅时,全是黑压压乱扑扑的人影不断攒动,河水也被搅得浑浊不堪。

    惟李凤在后面瞧着河水无端变浅,不免动疑,但前次已经疑神疑鬼被嘲笑过,眼下又见李骧都已经渡河大半,就算再想谏阻又已来不及,因此只好紧紧随着,也打算纵马渡河,往北岸过去。此时成军尚有四成左右尚在南岸,余兵或渡至中流,或已开始要上北岸。

    猛听得一阵炮响!继而天边有似乎有轰隆隆的巨大的异响传来,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停下身探头探脑,不明所以。

    须臾波流震动,异响声悠远而近迅速传来。河中水势忽然暴涨,瞬间便高了好几尺。成军士兵,都很有些不安,急抬眼望时,一条白线好似凭空出现,迅疾杀来,愈来愈快,愈来愈猛,等到临近时,骇然发现竟是暴涨起的一道数丈高的巨浪!

    巨大的狂浪竟如万马争奔,征鼙动地。如洪荒巨兽一般狰狞迅猛,暴怒咆哮,带着不可抵抗的凶威,转瞬即至。排空的大水疯狂的扭卷肆掠着,没有丝毫犹豫,吞噬掉途中所遇见的一切!四面八方,洪浪骤至,成军士卒,在狂猛的水灾面前,就像毫无自保能力的蝼蚁一般,轰隆声响处,人转眼便至没顶,被冲走了消失不见,随波者不计其数。

    “水!发了大水啦!”

    “天哪!快跑!跑啊!!

    “大帅!李将军!来救救我们啊!”

    “咕噜噜……咕噜噜……”

    白浪如山。汹涌奔流中,一切都在惨烈的号叫,更多的是根本来不及号叫。暴烈的巨涛怒吼声下,三万多成兵,瞬间便做了淹死的水鬼,还有的在大水中浮浮沉沉,竭力想往两岸爬去,但显然已经力不从心,挣扎片刻,便也被大水冲远了。

    岸上,无论刚刚登上北岸的,还是仍旧在南岸还未下水的,包括主帅李骧在内,见此惨状,不由惊吓的肝胆欲裂。正骇异欲死的时候,又猛听得一声梆子响,北岸突然便有遮天蔽日的弩箭攒射而来!

    “大帅!快回避!有敌……啊!”

    不待亲兵惨叫声消失,李骧便已晓得形势突变。他一颗心如同沉到了大川河里相似,连气息都已呼吸不了。他在亲兵队的大盾遮护下,一边声嘶力竭的高声指挥士卒勿要慌乱,一面急抬眼眺望,却见北边,有无数黑衣黑甲的秦军,俱都掣着明晃晃的刀矛,恶狠狠地扑来,那股极为猛烈的杀气,隔着老远,似乎都能触手可及。

    李骧脑袋咔得一炸,好悬没有惊下马来,身边大批大批的兵卒,早被密集如雨的箭矢,一茬茬的打翻在地,不过片刻,北岸万余名成兵,死伤惨重,余下的开始失去控制,嚎叫着四散奔逃。

    “大帅!事已急了!速速退走!我等拼死护着大帅安全!”

    亲将双目充血,左手举盾,右手拉着李骧的辔头,返身就走。未及数步,一支弩箭嘣得正正打中了他的脑门,那亲将暴吼一声,倒毙在地。李骧亡魂皆冒,瞬间感觉自己目标太过明显,便忙跳下马来,好容易盔歪甲斜地跑到河边,那大川河早已奔涌翻腾,浊浪排空,放眼望去,仿佛尽是无边无际的大水,急切间,哪里能够过得去!

    “活捉李骧!”

    “休要跑了李骧!”

    “生擒李骧者,赏金千两,立升一级!”

    身后,要捉拿他的大喊声,纷纷传来,秦军已像野兽一般扑过来了。李骧急得上天无路,遁地无门,又后悔方才未暇多顾便急匆匆地弃了马。在亲兵们的掩护下,他无奈只得沿着河北岸边,凭着两条腿一路狂奔。

    在南岸,尚有两万多兵卒,见异变陡生,一时惊得呆痴。还是李凤眼见此必是秦军伏击无疑,当下想要渡河去救援,根本来不及了,不由大吼一声,迅速召集军队。兵卒们如梦初醒,连忙响应,于是跟着李凤转身便要南返,想尽早脱离此处。

    即将要跑回适才那处峡谷处,远远地,便看见那来时畅通无阻的峡口,竟然被巨木大石,给堵得严严实实。李凤大叫不好!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兜头也迎来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弩箭,成兵猝不及防,又是被撂倒大片。正焦头烂额的时候,三拨箭停,继而大小黑旗仿佛凭空而起,两边山下,便猛然冒出了无数秦军,争先恐后的杀了过来!

    人仰马翻、喧喊嘶叫的嘈音一时变得光怪陆离起来。李凤脑袋嗡嗡作响,布满血丝的惊惶双眼,瞪得老大,他心里反复在念叨,此时己军已经陷入了进退无路的天罗地网中,下一刻便是惨烈的屠杀。只不过那瞬间的恍惚,一支弩箭刺破风声,将他的脸颊擦出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锥心疼痛,让李凤猛地惊醒过来,他强迫自己无论如何冷静下来,眼见着骑马已是难以逾越,便也赶紧舍了马,带着乱作一团的兵卒,左奔右突,竭力要逃出生天去。

第三百零四章 要见主帅

    且说李骧埋头逃窜。但毕竟年事已高,不比盛年时候,狂奔了一时,便开始觉得两腿像灌了铅相似,胸腔里像揣着个破风箱,**的极度疲累,连带着灵魂也恨不得要就此放弃,不管不顾先躺下缓缓再说。

    此时,整支成军,除了丧生在大川河中的,剩下的不足三万人,被分割成南北岸两拨,都处在秦军严密的包围和凌厉的砍杀之下,生死关头人人皆如丧家之犬,有分拨抵抗的,有抱头鼠窜的,有躺下装死的,有屈膝投降的,哪个还有心思来管你王爷不王爷,大帅不大帅!护持在李骧身边的亲兵,不断死去,李骧见无法可想,正要咬着牙跳进河中时,身后紧追不舍的秦兵,几个加快速度,便扑了上来,打了几番滚之后,李骧终于被数名健卒死死按住,就地俘获。

    随着成军最高主帅李骧被俘,战局也基本接近尾声,秦军欢呼胜利的吼叫声,惊天动地,耀武扬威。此战,秦军通过连番的诈败之计,将已经完全失去戒备之心的近七万成军,成功诱到大川河边的伏击圈内,继而收缩网口,大肆围杀。是役,近七万成军全军覆没,成国太傅大将军李骧、安北将军李稚、中领军李琀等大批高级将领,都被生俘,只有李凤见机不妙早跑了一步,在伤亡大半且自身也多处负伤的情况下,带着三千余残兵败卒,生生逃了出去,头也不回的仓皇往巴西郡奔去。

    秦军阵前,无数玄黑战旗高高飘扬,已有成批的士卒开始打扫战场。李骧为首,李稚、李琀等十数名被俘的成将,个个都被五花大绑,倒捆着手,一队如狼似虎的士卒,不停地推搡着众人往前走。李骧两颧下陷,满面灰黑,脸上好几处血污的伤口,和皱纹混作一处。身上特制的雍容华贵的黄金锁甲,断了好几处绦带,正歪歪斜斜的半挂在肩膀上,头上的金盔早就跑丢了,满头的花白头发披散着,被风吹得像荒草一样。

    李骧心中懊丧欲死。连战连捷转眼便是丧师辱国,自己也成了俘虏,这种巨大而强烈的对比,使他多么想自己是在做噩梦,但伤口火辣辣的疼痛却在提醒他,这就是现实。心事越重,李骧两条腿就越发沉重,越来越走不动。

    旁边看押的秦兵,恶狠狠地推搡他一把,喝道:“走快点!莫要跟老子耍花样!”

    李骧实在忍不住,索性站住脚,偏过头去抗辩道:“孤也是堂堂亲王,太傅上将军,你这小卒怎敢如此无礼!”

    那秦兵果然粗鲁,把眼睛一瞪,竟然撸起袖子,作势要打:“去你*妈的!到现在还要摆什么王啊将的谱,老东西,睡醒了没?再敢顶嘴,什么孤不孤的,老子大耳刮子扇你!”

    旁边另一个秦兵,好歹拉住了同伴,不至于真动手,但也对着李骧嘲笑道:“不是我说你。之前你逃跑的时候,速度那叫一个快!要不明说,我都不信你有六十多了,简直比年轻后生还要能跑。怎么现在叫你走几步路,就开始这么那么,慢慢吞吞的,你这人不老实嘛。”

    又有个队主回过头来,附和着笑骂道:“老李头,说一千道一万,搞成这个鬼样,难道是咱们去你家把你强拽过来的?还不是你自己自找的!我家主公讨伐陈安,收复梁州,与你们何干?好话听不进去,非要贪心来插一脚,结果好了,把自己给倒腾成这幅熊样,怪我咯?”

    大家肆无忌惮的狂笑起来。李骧安享尊贵多年,做惯了人上之人,何时受过这等羞辱!当下气得浑身剧烈哆嗦,颌下乱蓬蓬的花白胡子也跟着直颤。身后的李稚,生怕他做出过激举动,只好在后面用肩膀顶顶他,无奈的摇摇头。

    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战败被俘,身受各种非人虐待最后还被残杀的血淋淋例子,古来数不胜数。莫说你是王公将相,便是皇帝,一朝束手就擒时候,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李骧没法,也晓得与这帮粗横的丘八,没有什么可说,再犟嘴绝对会自取其辱。于是只好垂下头,咬紧了牙,忍着羞辱再不吭一声。

    被连推带搡的又走了一截路,前头有各种说话声传来,押解的兵卒便开始放慢了脚步。众俘将抬头一看,见十数名威风凛凛秦军将校大步边说这话,边往这边走过来。为首的乃是一员将领,黑黑的面皮,平凡的很,看岁数倒很年轻,正边走边侧耳听着旁边人在说着什么,转过目光炯炯的双眼,直直地扫视过来。他身上的甲胄很是华美明亮,看模样似乎就是颇为稀罕的秦州特产明光甲。

    李骧心中一动。他知道,能够穿这种甲胄的人,必然是秦军中的高级将领。而且冷眼旁观,他也发觉身旁的秦兵们,面色明显的开始转成了敬畏的样子。当下他暗忖道和大头兵们根本没有沟通的机会,也探测不出来难以预料等待他们的是什么结局。只有直接和秦军上层人物面对面沟通,或许才能够有效地规避风险,尽可能争取到化险为夷。虽然暂时也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但总归是见机行事也好。于是他见那青年将领等人又走近了些,突然毫无预兆的大叫起来:“……我是大成太傅李骧!我要见你们主帅,我要见你们主帅!”

    他这一叫,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齐刷刷的望着他。那青年将领大踏步便已来到面前,制止了将欲发作的兵卒,亮闪闪的目光,照在了李骧的面上。

    “你就是李骧李太傅?”

    声音不甚洪亮,但透着几分锲而不舍的坚持。李骧见对方好歹没有什么明显的恶意,忙也愈发客气道:“正是鄙人。不知足下是哪一位?鄙人想求见贵军主帅谢将军,烦请足下代为引见。”

    周围突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和笑声。李骧莫名所以,扫视左右,身旁的秦兵们,面上变得古怪,似乎都带着嘲讽之意。连那十几名秦军将校,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李骧毕竟不是庸驽之辈,脑中如电光闪过,瞬间便明白了什么,不由失声叫道:“足下便是,便是谢将军?”

    “然。李太傅却有何事?”

    谢艾略点点头,并没有什么盛气凌人的强势,但言行之间,却已经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威势。他本来年轻望浅,骤然担当一方统帅,不仅敌人蔑视轻视,连同僚之间,都有很多人持着怀疑和不以为然的态度。然后谢艾领兵后,一战大破姜冲儿所部,出奇兵攻占南郑城;再战击杀了为患多年的陈安,将其势力彻底扫除,连陈安的首级都已传送襄武;三战,用出人意料的计谋,将咄咄逼人声势浩大的七万成军,全数歼灭,李骧以下大将,尽皆成擒。一时间,竟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真使人有惊为天人的感觉。

    凭借煊赫的战功和毫不掺假的战果,如今的谢艾,一跃而为威名甚重的上将,无论敌我双方,对谢艾皆是恭恭敬敬,再不敢有半分怠慢,连原先满腹怨念的何成,现今也是深深体会到了四个字:不服不行。

    中军大帐内,刚刚被松了绑缚的李骧,被颇为礼貌的请坐了下来,甚至在谢艾的授意下,还奉上了一杯茶水,权且压惊。李骧顾不上形容委顿,忙不迭饮了几大口。他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家秦公,文武兼资,非但朝廷倚重,天下敬仰,便是胡羯贼寇,亦是敬畏有加。数年之间,便已横扫西北,傲视九州而为藩国翘楚,此乃人力耶?实为天意!今日本将上仰秦公威名,下赖将士用命,讨伐陈安,战胜攻取,便要收复梁州。这本是我国内事务,除灭叛逆而已,孰料贵国为人所诱,不听劝言,执意要与秦公敌对,结果连累太傅兵败成擒,枉然做了陈安的垫背。眼下仔细想想,究竟应不应该呢?”

    谢艾端坐正中上首,望着李骧,不疾不徐却有几分严肃地开了口。虽然声音并不算大,但这一番半是怪罪、半是剖析的话,还是让李骧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思来想去,化作了一声徒然的怅叹。

报到+抱歉

朋友们我出院了。药物严重过敏引发严重感染,往事真心不堪回首。费了过万元的钱财和人力精力,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康复呢,不过总算无大碍了,先在家静养。

    人生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生活中到处都是大写的囧。

    耽误了更新,诚恳地和大家说声抱歉。

第三百零五章 太傅未归

    责了片刻,瞄了瞄李骧的面色,谢艾又道:“太傅要见谢某,可有何事么?”

    其实他本也就是想来找李骧的,但一旦听闻对方也正要找自己,便立即将自己的真实意图先隐藏起来,装作若无其事般,而要探探李骧的底子。凭着战胜者和支配者的身份,他相信,绝对能够将主动权牢牢握在手里。

    当下李骧见谢艾虽然甲胄全身,但言谈举止间,始终文质彬彬,竟然还能一口一个太傅的尊称来唤他,而不是那什么‘老李头’之类不可理喻的名谓,与其他凶神恶煞的粗暴武人,截然不同,于是心中也活泛起来。他先是拣些诸如阁下用兵如神、古来名将不过如此之类的好话,煞有介事的将谢艾夸赞奉承一番,表示本人自叹弗如,输得心服口服。末了话锋一转,终于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败在阁下手里,鄙人无话可说。然而身为俘虏,还是想真心请问,是杀、是囚还是放,阁下将要如何对待吾等呢?”

    谢艾不动声色道:“太傅作何猜想?”

    李骧心中一动,却将腰板挺直了,俨然道:“兵败成擒,羞惭无地。鄙人虽然年迈,但丧师辱国,不敢做眷鸟哀鸣。我的部下,只不过是听授命令而已,实属无辜,愿将军宽宥,将彼等都作释放,然后鄙人愿意独自承担所有罪责,杀剐听凭将军处置便是。”

    谢艾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沉吟片刻,复盯着李骧道:“太傅此话,可是当真?”

    李骧眉间跳了好几下,还是咬牙应道:“肺腑之言!”

    “好!”

    随着谢艾对帐外高声招呼,瞬间便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卒,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李骧大惊失色,手中的茶盏,不由当啷一声摔落在地。

    剑阁,位于梓潼郡内。诸葛亮任蜀汉丞相时,见大小剑山之间有阁道三十里,又见大剑山中断处壁高千刃,天开一线,便在此垒石为关,凿石架空为飞梁阁道,以通行旅。又于大剑山峭壁中断两崖相峙处,倚崖砌石为门,置阁尉,设戍守,成为军事要隘,以为屏障,称剑阁,又称剑阁关。

    成军在此处,素来有五千兵卒驻守,但前方七万大军一朝覆没的消息传来,几乎使人心惊肉跳,夜不敢寐。俄而随着大股小股溃兵的不断奔逃,各种骇人听闻的传言愈演愈烈,守卒们开始坐立不安,心生退意。于是某日里,秦军的战旗终于气势汹汹出现在视野中时,守卒们本能的没有选择抵抗,而是无心恋战,将剑阁天险拱手让出。

    不几日,剑阁失守的败报飞至成都,举朝呆若木鸡。此前,李骧的捷报接连传来,所有人都沉浸在大功告成的喜悦中,皇帝李雄,都已备好了仪仗法器,准备祭告太庙了。哪个想到猝不及防便陡然接到全军覆没的噩耗,文武百官一片哗然,李雄甚至死活不相信,怀疑是不是敌人散播的谣言,便就多派人手,严令速去前方探查详细。

    结果所有的回报,都是极为肯定的一致,七万大军全军覆没,太傅李骧以下,皆被秦军俘获。李雄惊得几乎摔下龙椅,脑中嗡嗡作响,好半晌竟听不清任何声音。跟着各种坏消息突然接连传来:秦军迅速发起了全面反攻,且进兵神速,从大川河南下后,一路所向披靡,不仅重又收复南郑城,还再次彻底占据了汉中郡、魏兴郡。李雄接报时,秦军已经马不停蹄,开始进入巴东郡领地,梓潼郡也已沦陷了白水、晋寿两座城池,剑阁转又失守,目前秦军兵锋,已经推至剑阁西南的五莲镇了。

    剑阁不仅是军事重地,更是入蜀咽喉。一朝为秦军所控,成都顿觉压力陡增。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起来,百姓们开始四处打探消息,但半真半假的各种传闻谣言,以讹传讹,反过来又愈发似的群情汹汹。

    李雄忧惧无言。为振作气势,平稳局面,不得已只好御驾亲征,亲率四万人马,北上至涪县,一则挡住追兵,二来收拢溃卒,同时紧密观望形势,并派出使者,主动去往剑阁,同秦军接洽。

    忐忑等待中,使者去而复返,竟然出人意料地带回了李稚、李琀等宗室将领,并奏道乃是秦军主帅谢艾,下令释放而回。李雄本来心中怅恨不已,但当真见到容颜憔悴的李稚等,伏地大哭的时候,喜出望外之际,又不禁悲从中来,洒下数滴怜泪,将事先种种责备,化作长相叹息。

    “陛下!臣能够再见天颜,心愿已了,此后任凭陛下处置,臣绝无怨悔!”李稚叩首不已,涕泪交加。望着亲侄这般伤痛模样,李雄不由摆摆手,无力道:“罢了。七万大军,一朝覆没,又能追究哪一个人的责任呢。说起来,也是朕不明不察所致,卿也无需自责了。”

    说这话,李雄探出身子,追问道:“卿等既然被释,奈何太傅未归?”

    李稚正等他问这个,当即便接口道:“启禀陛下。秦军主帅谢艾,有几句话,想要臣代为转奏陛下。他说与我国并没有什么前仇后怨,现在将臣等无条件释放,也是应允陛下的通好,向陛下表达十足的诚意。但,但既然陛下有所失误,导致战败,那么付出些代价,也是必须之事。故此,特地留下太傅再做客几日,而向陛下要求割取梓潼、巴西、巴东三郡。”

    李雄勃然色变。李稚又道:“谢艾又曾言道,若是陛下不允,也无有关系。太傅断无性命之忧,但恐怕此生与陛下再无相见之日。另外,秦军对三郡之地,志在必得,若是不能够和平接收的话,谢艾说不介意略费时日,自来攻取,然后再与陛下会猎于成都。”

    李雄嘿然不语。但说谢艾好言相劝也罢,是语出威胁也好,这就是战胜者所发出的强音,你同意更好,不同意也罢,反正就是这么个定调,你自己琢磨成败得失去吧。

    “卿等离开秦营前,可曾见过太傅?太傅可有什么话说?”

    李雄锁着眉头,转而又问。李稚磕了个头,接着道:“启禀陛下。临行前,谢艾特许臣等去和太傅相见。太傅言道,此番他兵败被擒,丧师辱国,羞惭欲死,本是无颜再回故国。但之所以苟且偷生,没有立时殉职,只不过因为心中难舍亲情,对陛下魂牵梦绕罢了。”

    李雄父亲李特,兄弟五人,到如今只剩下幺弟李骧一个。李雄对这个唯一的叔父,感情深重十分敬爱,有时几乎当做父亲般对待。李骧兵败被擒,李雄在忿怒之后,心中又不免难过起来,叔父偌大年纪,老了也不能享受清闲福分,还要为自己披挂上阵,连累他被敌人俘虏,遭受各种羞辱惊怕,实在是无地自容。还有一层,若是将李骧置诸不理,只为了区区三郡,便坐视亲生叔父身陷敌营永不得见,届时宗室怎么看他,百官怎么看他,国内人民又会怎么看他!会不会在背后说自己六亲不认,冷血无情,从而大失人心。

    “陛下!老太傅乃是我朝元戎泰山,是先帝硕果仅存的同胞血胤,意义非凡。如今难得谢艾无意伤害他,只不过要求割取三郡而已,便能够使老太傅平安返回,臣意,还是赶紧答应,免得对方又变卦反悔。而且老太傅身陷敌营,哪怕有一丝办法都要尽力营救,何况三郡?否则于心不安,也没法和朝野上下、宗室同族交待呀!”

    李稚李琀声泪俱下的不停劝谏。当下李雄暗忖秦军既然无意伤害叔父,那么便就割舍三郡之地,将他换回,也是使得。再说三郡分属梁州,本来也就不是大成的固有领土,权且当做将借物归还主人罢了。人生在世,有得有失,纵使不如意处,有时也不得不放手。

    “好吧!只要能够将太傅换回,三郡之地,朕给他也无妨。”

    李雄虽然也痛惜割地赔款,但总算在心中迅速做出了取舍。他将使者唤到近前,强打精神道:“汝再跑一趟,替朕告诉谢艾,他能够释放李稚李琀等人,朕很是欣慰,愿意将三郡之地,再换得太傅平安归来,从此两不相犯便是,希望他谢艾言而有信。但若是耍诈,朕便是举倾国之兵,也必将追讨到底。”

第三百零六章 谁是罪首

    时间倒回至数日前。

    李骧被单人独间的安置,饮食衣物之类供应到位,但不准私自外出,门外也有兵卒专门看守,便就等同于软禁。自从此前和谢艾单独对话之后,他心中多少放宽了些,摸清了谢艾暂时应该是不会害他的性命。当然,这个安全度,也不是无条件的,至于最后他能不能留得性命,从而有惊无险地返回故国,他自己无能为力,却是要取决于成都方面的反应,要看他的侄子皇帝,有没有把他真正放在心上。

    忧心忡忡地想着,门外一阵低低的短暂说话声音,便进来了两个身影。李骧抬头一看,却是侄孙李稚和李琀二人,下意识地便想站起来迎上去。

    “老太傅!我等已被谢艾释放了,即将回归,临行前,谢艾允许,特来向太傅您辞行。”李琀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李骧的臂膀,示意他赶紧坐下。多时不见,李骧竟然愈发显得苍老憔悴,与出征前意气风发精神奕奕的老元戎,判若两人。

    听闻他二人即将被释放回国,李骧心中一阵失落焦躁,忙抬起耷拉着的眼皮子,反过来拽住李琀的胳膊,急急忙忙道:“汝等能够平安回国,也是孤在谢艾面前说尽了好话。今日一朝得脱,不要忘记孤还被困在这里,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看在孤历来对汝等亲厚的份上,总要设法来营救孤!”

    “老太傅说的哪里话!我等怎是那无义忘情之人?无论如何,也要将老太傅平安接返,且放宽心便是。”

    李琀宽慰了好几句,李稚生性阴鸷,并不怎么多说,上前来直截了当道:“太傅,时间紧迫,有些话必须要当面讲清,无礼之处,且请恕罪了。”

    李骧晓得这个侄孙,心眼儿最是多,各种小点子说来就来,不是憨厚呆板的人。当下便连连摆手,表示自己不会在意什么虚礼,让李稚赶紧步入正题。

    李稚点点头,凑近了些低声道:“太傅也晓得,谢艾向陛下求割梓潼、巴西、巴东三郡,然后才能将太傅释放。现在让我等回去,只不过是做他的传声筒,显得有些分量罢了。太傅放心,我二人回去后,必然在陛下面前竭力劝谏,使他同意将三郡来换太傅,这一层上,可保无忧便是。”

    李骧将心放松了不少,却见李稚仍然面色阴沉,似乎还有什么重点没有说出来,便追问道:“总之能让孤回返,孤定记着你二人的情义。此外还有何事么?”

    李稚回头望了一眼门外,才转过头来道:“老太傅勿怪了,听我直言几句。此番陛下将七万大军交到太傅之手,满心指望开疆拓土宣扬国威。却不料一朝兵败,全军覆没,简直有丧师辱国的屈辱。太傅可以试想,陛下的心情,必然是非常愤懑怨恨。太傅能够平安回归,事小;回去之后,怎生面对陛下、面对百官、面对天下黎庶,这才是无法回避的大事。”

    李骧先是一愣,随即悚然而惊,腾地站起,失声道:“汝言甚是,甚是!此番大败,必须要有个人来承担责任,而用来平息国内汹汹群情。孤为全军总戎,罪无可卸,如何是好?”

    关心则乱。他一念及此,心中不由既惊且忧。他年逾花甲,说实话,自己也不奢望再能活个十年八年的。但到了晚年,却犯下如此大错,万一皇帝李雄震怒,定要问罪于他。那么,不能安享荣华富贵也就罢了,到时候被剥官夺爵、打入大牢甚至被赐死,也不是不可能,他自觉人生都快走到最后一截路了,还要搞得晚节不保、名声发臭,那可真是死也不能瞑目,这实在是让人恐惧的很。

    李稚见他面色,竟然阴沉一笑,低声道:“太傅本来可能是罪无可卸,但是,我却有办法卸去太傅的罪责。不过呢,待事情平息之后,还望太傅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替我求取益州刺史、车骑将军之职,且不要再将我外放边境为官,侄孙便感激不尽了。”

    “好!只要你有法子,使孤回朝无罪,那么孤保举你做车骑大将军!”

    李骧已不知不觉被牵着,急急忙忙应道,哪里还顾得上计较李稚作为晚辈、作为臣下、作为从属,竟然还能堂而皇之地面对面与他沽价而待交换利益。旁边李琀很有些惊讶,暗忖李稚此人,口风如此之紧,心思如此之密,他想什么,要说什么,相处多日竟然没有对自己透露半分,于是很不满地斜睨了李稚好几眼。

    “是这样。既然如此大败,隐瞒遮掩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太傅便干脆不要掩饰,届时要诚恳地向陛下承认错误。不过,要及时的提出,乃是平寇将军李凤坏了大事。就说他在战前妖言惑众,摇动军心,战时迁延观望,怯畏不战,最可恨的,乃是战后竟然毫不顾及太傅及一众袍泽的安危,率先带着少部分人马,私自逃离战场,既不杀敌,也不施救。因为他带头逃跑,影响极其恶劣,所以最后才导致不可挽回的败局。”

    李骧直愣愣地望着李稚,半天没做声,突然道:“你是想借着孤的手,将素来仇视的李凤,给就此除去吧。”

    李稚并不直接承认,只道:“其实凡事不问过程,只看结果。李凤如果获罪,大家都有好处,这岂不是正好消除了太傅的疑虑吗?”

    李骧沉吟道:“……如此一来,陛下必然要杀他以谢国内。但是平心而论么,李凤不仅无罪,还算有功啊。当初我等贪功冒进,数次不听他的劝阻,结果才会中伏大败。来日在陛下面前,将所有罪责全都推给他,害他身死名败,这,这……”

    李稚面色变冷,不悦道:“我是为太傅设身处地的着想,才出此计策。舍一区区李凤,换得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须知道,这次败得如此之惨,则必然要有一个人来做承担责任的替罪羔羊,太傅不忍栽陷李凤,难道竟要自己承担罪名不成?”

    “这。可是李凤就不会极力辩解剖析么?甚至会要求与我们在陛下驾前,当面对质。”

    李稚咧嘴一笑:“他一个人,一张嘴,辩得过我们这许多人?众口铄金,三人成虎,难道都是说着玩的?太傅且宽心!纵使陛下心中有数,为了大成的尊严,为了宗室的颜面,到最后,也会多半选择相信我们,而杀掉李凤谢罪。”

    这番话,李琀也不禁连连点头,言明果然是个好法子,却暗道李稚阴损的很。李骧面色数变,默然不语,锁着眉头在自思。李稚也不催逼他,只在旁边冷冷地看着。

    片刻,李骧一咬牙道:“……好!孤意已决!便就如此罢!”

    于是李稚李琀南返,劝动了皇帝李雄。随即,梓潼、巴西、巴东三郡的成国各级机构、上下官员,都开始陆续奉诏回归成都,任由秦军征南行营派出人员等,全盘暂时接管,未过多久,谢艾果然信守承诺,将李骧安然无恙的遣返了回来。

    然而,成国巴西太守李凤,自从大川河逃奔之后,便布置防务死守巴西,此番更不奉诏,仍然带着五千人马,留在郡治阆中城,拒绝将土地白白交给秦军。他平日治军有方,麾下将士,愿意跟随他同进同退,故而李凤所部,在一片议和的气氛中,倒显得很是扎眼。但李雄在听取了众人对李凤的控诉之后,不由觉得李凤果然难以控制,勃然大怒连下数道圣旨,严厉勒令李凤必须立即奉诏回朝。李凤虽然还是没有接旨动身,但已经感觉到压力越来越沉重,前途越来越渺茫了。

第三百零七章 自投罗网

    “……今舍一老迈无用李骧,而得三郡广袤之地,使蜀中北方门户洞开,利也,故特请主公恕臣专擅之罪。臣必当鞠躬尽瘁,全心经营,梁州即下,臣将得陇望蜀,以益州为潜在目标,抑或三年,甚且五载,总之待时机成熟,便即长驱直入,愿以成都为主公贺。臣谢艾顿首拜。”

    释放李稚、李琀等成国重要人物,乃是谢艾临时决定,至于将李骧这等成国顶尖人物放归,更是随机应变用作筹码,而没有来得及和高岳汇报。于是李骧方去,谢艾便亲笔书写奏疏一封,使快马加鞭而去,将前因后果如实禀报,并谏言俘虏李骧,只不过得到一些虚名而已,还不如用他来换取实打实的利益。此外,谢艾还毫不掩饰自己的雄心壮志,已经开始将目光瞄上了成国根本之地的益州了。

    不久,高岳回信,大力褒奖了谢艾,用‘青史流芳’四字,来激励和赞誉他。同时,首肯了谢艾的一系列军事方针计划,并允许他,若是将来时机成熟,可以事先不经上奏,随机攻略土地,仍旧全权处理大小事务。

    于是谢艾更加放下心来,并将高岳答信,传示行营诸将,众人更且无话,于是开始首先经略三郡。不久,李凤据守巴西,决意以卵击石、以死抗争的消息传出,这不仅让李雄很是难堪,也让谢艾颇为意外。随着梓潼、巴东二郡被己方接管,巴西郡的现状,让谢艾也迅速做出了反应,将本来已经暂停了一切军事行动的大军,分拨出万人出来,拟将前往征讨,用武力来解决问题。

    诸事皆备,大军不日就要进发。这一天,秦军中军大帐外,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来要求见谢艾,被兵卒们监视着带了进来。

    “启禀将军!此人不请自来,居然指名道姓要求面见将军,说有机密之事相商,问他姓名却死活不说。属下等无奈,只好将他带来,请将军亲自发落。”

    谢艾唔了一声,示意兵卒们退下,便转首来看那人。却见此人四十来岁的年纪,衣着破旧还明显带着几处污渍,面容消瘦,一双凤眼斜吊,颌下凌乱的山羊胡须,已有些许花白。

    谢艾观察他,那人恭恭敬敬施了礼后,也拿眼睛不住地溜向谢艾。二人相互打量,谢艾虽端坐不动,却也忍不住皱眉道:“来者何人,要见本将有何事么?”

    “在下赵募,拜见谢将军。”

    谢艾吃了一惊,禁不住探起身子,目光灼灼盯着对方。

    陈安死后,其残部作鸟兽散。麾下重要将领和僚佐,或战死,或被俘,或出逃。姜冲儿被杀,石容、杨伯支等遁走,谢艾奉高岳之命,撒下天罗地网大举搜捕,石杨二人无处藏身先后被抓获,都已处死。唯独还剩下陈安的谋主赵募未曾落网,不料今日却主动送上门来。

    “原来是赵先生。足下自投罗网,难道是主动前来将项上人头送给本将么?”谢艾心中颇为讶异,面上却似笑非笑的言道。

    赵募曾听说谢艾乃是儒将,而今一见,果然如此。不论是否敌对,无论胜败关系,谢艾言谈举止间,都是文质彬彬,称呼对方也必然带着些尊称,从来没有颐指气使或者粗暴对待。便说眼下情况,换做旁人,可能早就拍案而起,不由分说先将赵募绑起来再说了,还跟你什么足下、足上的。

    “将军战胜攻取,席卷梁州竟如摧枯拉朽,在下极为景仰。”赵募感慨道:“先不论赫赫武功,而将军年齿之轻,超出在下想象;将军言行之礼,也是在下没有预料过的事情。盛名之下,今日才知百闻不如一见。”

    初次见面,开头说一番好听的话,不管是不是真心话,权且当做客套寒暄了。谢艾笑笑,摆了摆手,示意赵募继续说下去。

    “将军布下天罗地网,全力搜捕我等陈氏旧部。石容、杨伯支等人相继被捕,在下极度小心谨慎,再三乔装想要遁走,也感觉愈发穷蹙。这些时日来,在下北上秦州而无路,南下益州也无路,便是想东出荆州,竟然也是重重关卡,一望便知难有侥幸。既然如此,在下便想干脆不逃了,主动来求见将军,愿意与将军当面打一个赌。”

    谢艾并没有直言呵斥道,你一个丧家之犬似的逃犯,还有什么资格来与我战胜方的堂堂上将,来打什么鬼赌。而是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还是不置可否,继续听赵募说。

    “在下手中,既无军队,也无钱粮。唯一拿得出的,便是这颗项上人头。这个赌注,对于将军您而言,可能不值一文,但对于在下来说,却是无价之宝。所以愿意用首级来和将军赌一把大的。”

    赵募一边慢慢的说话,一边紧紧盯着谢艾,仔细观察他的面部表情。待见到谢艾微微颔首,他悄悄搓了搓手心里的热汗,给自己鼓了把劲,又开了口。

    “赌赛之前,在下敢问将军,如今成国可是已经答应将梓潼、巴西、巴东三郡之地,转割给贵军了?”

    如今这已经几乎算是老少皆知的事情了,又不是什么军事机密,故而谢艾应道:“然。”

    “据在下所知,梓潼、巴东二郡,交接顺利。但巴西一郡,成将李凤,拒不退走,有死战到底的意思。所以贵军似乎遇到了些阻碍。”

    谢艾淡淡道:“彼既打算负隅顽抗,无他,大军顺路征讨,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不过费些许时日而已,谈不上什么阻碍。”

    话音虽平淡,但无形中透出的坚决和强大的气场,让赵募不禁叹服。略停一停,点着头又接道:“是,是是。将军兵锋所至,定当如汤沃雪。但是,军队出征,总归要牵扯到钱粮辎重、人员调配、后勤供给等等大小方面,此外天时地利,也不能不去关注。在下之意,若是能够不费一兵一卒,便就能够将巴西郡轻松拿到手里,甚至连那李凤也一起招降过来,岂不最好?”

    谢艾听到这里,也不禁有些好奇,并不掩饰自己的疑问:“你说的这种情况,当然是最好不过,但如何能够做到呢?”

    前面铺垫了许多,赵募等的就是他来问,当即便一股脑儿端了出来:“在下愿意去一趟巴西,替将军说降李凤,并将巴西郡的人口、钱粮及军队,都完整无缺的双手奉上,使其从此成为贵国领土!”

    谢艾眉毛一挑道:“你很熟悉巴西郡的民风人情?”

    赵募把头摇的拨浪鼓相似:“在下都从未去过巴西,根本不熟悉。”

    “那么你定是认识李凤?”

    “连面也未见过。”

    谢艾不禁有些怫然:“足下莫不是来消遣本将么!你凭什么能够说降李凤?”

    赵募施了一礼,侃侃而应道:“将军勿疑。在下与他虽然人地两生,但在下认为,能不能办成都是事在人为,在下有把握、有信心能够完成这个目标。若是失败了,愿意将首级献给将军,若是成功归来,还望将军从此既往不咎,收留在下于帐前效力。——这,就是在下想要与将军打的赌。”

    谢艾探出身子,紧紧地盯着赵募,并没有立即接话。他暗忖赵募此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竟然敢于孤注一掷,主动露面来建言献策,竟要以功来赎前罪,看不出也是个有胆识有谋略的。他既然拍着胸脯愿意去说降李凤,则必然是胸有成竹,不然就算花言巧语蒙蔽一时,难道能够逃得了一世么。且不问他究竟会用何种言辞去巧舌如簧蛊惑李凤,但只要能够达成理想的结果,又何必非要执着于将他杀死、而不愿放手让他去试试呢?

    赵募有些紧张地望着谢艾。他今年四十有二了,家中本来有粮有田,说来也算是陇城的富裕人家。但他根本无心守着祖业做个碌碌无为的富家翁,一心想在乱世中闯出些名堂,留下自己的名声来。于是常常一掷千金慷慨结交各路义士,结果家产被他挥霍的所剩无几,晃着人生也过了大半,仍然是毫无作为。

    难得后来跟随了陈安,满心指望尽心辅佐,打下基业,但陈安虽然对他很是亲善,却并没有做到始终言听计从,很多时候难免刚愎自用,结果弄到兵败身死、烟消云散,连累着他赵募东逃西躲,惶惶不可终日。

    夤夜独居荒野破庙之时,赵募辗转难眠,心中的苦楚翻涌,像是伤口上有人不停在撒盐。他每每思量自幼学习,颇有抱负,却不料现实总是让他受挫,让他付出而得不到回报。他不甘心前半生平庸潦倒后,还要沦落成四处躲避追捕的逃犯。思来想去,索性剑走偏锋,以身犯险,来搏一回后半生的扬眉吐气。

    当下,谢艾沉吟片刻,把头一点,目光锐利而微妙:“既然赵先生胸有成竹,本将又怎会横加阻挠!巴西之事,便就托付足下,所需相应财物,可自去军需处领取,不问数目。若能奏凯而归,本将当面允诺:不但将摒弃前嫌,且以行营幕僚之职,暂请足下屈就。”

    赵募大喜,跃跃欲试的兴奋不由溢于言表:“将军但请宽心,募必将不负希望!”

第三百零八章 正是说客

    汉献帝建安六年,益州牧刘璋分巴郡置巴西郡和巴东郡。巴西郡下辖八县,疆域广阔,人口众多,是为益州有名的大郡。曹魏灭蜀汉之后,分益州故地为益、梁二州,巴西郡从此分属梁州。昔年,汉桓侯张飞,坐镇郡治阆中城长达七年之久,在其治理与经营下,阆中城高墙阔坚固无比,成为西南腹地有名的雄城。题外说一句,千载以后,阆中已是中国四大古城之一,每一处墙垣砖土,都供后人遥思神往从前的风采。

    且说成国平寇将军李凤,自大川河畔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引着三四千余残兵,狂奔回阆中,惊魂未定,当天便严令加紧城防抢修工事,决意死守巴西。俄而,成国七万大军全军覆没,李骧以下尽数成擒,更如晴天霹雳般让蜀人几乎惊破了胆,秦军声势也振奋强大到无以复加。在谢艾有效的指挥部署下,秦军大举南攻,推锋而进,所过郡县根本没有遇上什么像样的抵抗,不久连天险剑阁,都兵不血刃被拿下了。

    李凤闻报,心中忧烦难以言说。他既恼恨李稚等谗言诋毁排斥于他,又懊丧李骧作为元老主将,也不辨忠奸,屡次拒绝他的劝谏,生生将一副大好局面,硬作到一败涂地的后果。但事已至此,恨亦无用,李凤只好强打精神,日夜警惕戒备。

    成国大败,损伤元气,没有办法立即组织起强大的攻击力,来有效遏制秦军,随即便被迫答应了各种和议条件。秦军先后释放了李稚李琀及李骧等人,成国割让三郡之地,还赔了不知多少金银、牛羊和物资。李凤正在郁闷的时候,李雄的圣旨接二连三的传来,一次比一次严厉,且从内容中来看,显然是将大川河兵败的罪责,归咎到了他的头上。李凤几乎气炸了肺,前几次还上疏,长篇大论的用肺腑之言,剖析曲直辩白是非,但似乎效果不大,在各种指斥特别是李骧的默认下,李雄对他非常恼怒,执意要他必须先来成都再说。

    李凤惊俱,已然感到绝望。很多忠心的部下,都纷纷来劝阻,让他千万不可回去,否则必然凶多吉少。李凤自己也不忿,一片赤血丹心,最后竟化为种种訾毁,死后还要背上误国庸将的臭名声,这换做谁也忍受不了。

    于是他决定抗旨,哪里也不去,就在巴西郡待着,若是能够阻挡住秦军脚步,也算为国立了功;若是抵挡不住,他便要城亡人亡,权当殉职罢了。但决定归决定,李凤还是每每怅怀难遣,心事沉重。

    又过了数日,有确切消息传来,秦军已经打算强攻巴西了,目前正在做最后的调配部署。李凤虽然晓得这些迟早会来,但一旦临头,还是担心不已。能不能守得住领土,他根本没有把握,只能说,竭尽所能略尽人事罢了。

    阆中城如临大敌的时候,这天,将军府里,来了一人,正是赵募。

    验身、传报、照面、施礼。赵募得到谢艾的支持,踌躇满志而来,便显得从容不迫,言谈举止间,倒显出几分洒脱来。

    “哦,赵募赵先生,你是从前陈安的谋主罢?”

    李凤知道赵募的身份,却不知道他的来意。但毕竟当初两家即便不是盟友,也好算是同一阵营,于是言语间,尚算客气。

    赵募拱拱手,“陈安若是能够听我之言,就算不敌,也不至于落到后来那般境地,所以在下哪里算什么谋主呢?总之,从前的事,不提也罢,在下今日前来,乃是为了将军的明天。”

    “本将的明天?本将一向为我国家牧守巴西,无病无灾的,怎地却莫名劳烦赵先生,来为我操哪门子心?”听赵募的口气,有几分说客的意思。但不管他来是什么目的,但总要弄明白他究竟是为谁家做说客。李凤当下有些疑虑,不动声色又道:“赵先生从何而来?”

    赵募毫不掩饰:“在下从秦军主帅谢将军帐中而来。”

    “哦~”

    特意拉长的音调,带出了明显的嘲讽之意。李凤点点头,也不让人看座,只斜睨着道:“原来汝已经投靠了秦人。汝旧主陈安,尸骨未寒,汝便已改换门庭投靠死敌,真是好速度,好计谋,不错不错,本将刮目相看!”

    赵募站着不动,面色如常,从容言道:“将军所言,丝毫不差。但其中的道理,将军是当局者迷,在下试为将军分析一二。乱世之中,人主择臣,臣亦择主。男子汉大丈夫,怎能郁郁庸碌一生?在下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也自负饱读诗书,不愿空留嗟恨,将这七尺身躯,做那无端填埋沟壑的腐土。”

    “陈安虽然优于常人,但后来愈发一味恃武,自认为凭手中刀矛,便可荡平天下。须知天下如鼎,如今鼎外烈火烧烤,欲予救之,当釜底抽薪,再引来清水泼洒涤荡,方可奏效。若是只知用着蛮力去推鼎,最后定是徒劳无功。陈安对于在下,平心而论礼敬有加,但却并不言听计从,故而最后落得兵败身死的结局,在下虽然遗憾痛惜,却更觉得无能为力。”

    “而今,秦公高岳,励精图治,整军爱民,抗击胡虏拯我黎庶,好算是英明君主。再说秦军力量强盛,无论与铁弗战,与匈奴战,与鲜卑战,或者与贵国战,都是胜出一筹。秦公治出此等强兵,争衡天下,也是有所凭恃。在下而今乃是弃暗投明,非是屈膝于不共戴天的匈奴羯人,如何不可?暂不提人之常情,最起码,上能有机会实现胸中抱负,有所作为,下也能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吧?肺腑之言,将军自思。”

    一番话,说得李凤难以辩驳。半晌哼了声道:“罢了!你的事,本将也没有兴趣多做理会。我待问你,可是想来劝我归降秦国?若是如此,免开尊口,且自行离去,恕不送客!”

    说着,他厉声唤来卫士,就要将赵募赶走。

    赵募身子一侧,正色道:“但凡说客,无不是带着利益分属而来劝说。将军不能超凡脱俗,自然也有关乎密切的利益得失。在下手无余力,身无寸铁,不过是带了一张嘴而已,本来是要前来为将军陈说利害分析曲直而已,将军又何须如此惧怕而要拒之门外呢?何不让在下把话说完,是对是错,如何选择,届时将军也自然会有正确的判断。”

    李凤有些迟疑,末了还是将手一挥,令士卒们退下,继而默不做声的望着赵募。

    赵募整整衣冠,施礼谢过,侃侃而言道:“不久之前,贵国七万大军,一朝化为乌有,举国上下震怖惶惑,人心汹涌。将军在此时,竟还想以区区一郡之地,数千之卒,就想抗衡挟威而至的虎狼秦军,胜负可想而知。此为外忧。在下又听闻,贵国朝内,不少颇有势力的人物,对将军您,心怀不满,毁誉交加,导致贵国君主必欲要将军首级而谢天下,乃今数道旨意,严令逼迫,便是将军的催命符。此为内患。”

    “恕在下直言。窃以为,危如累卵四字,正可以形容将军目前的处境。将军孤悬巴西,既不能抗衡秦军,又不见容与本国,势单力薄,内忧外患两相交击。若不趁早谋算得当,待到事急之时,将军性命,便也再不能自由做主了。届时,任一小卒,便可取将军首级而自谋富贵,岂不悔之晚矣?”

    说着,赵募一面暗自捕捉李凤的心理变化,一面继续加重语气道:“故而,若依在下为将军计:巴西郡,贵国既已割让给秦,那么秦对巴西,定然是志在必得;而成对巴西,又将不闻不问,将军再负隅顽抗,已是毫无意义,只会让秦、成两国都心生厌憎。而今将军既然面临朝回成都、夕便受诛的危局,不如趁早谋划,顺水推舟主动以巴西郡为献礼,投效于秦,则可自保无虞,也可护全一郡黎庶免遭兵灾矣。”

    赵募侃侃而谈,从成国、秦国,再到李凤自身,从过去到现在再及将来,深入浅出直言不讳地剖析陈述,说得淋漓尽致。李凤初时还心生抗拒,大摇其头,到得后来,禁不住垂首无言,只是长叹短吁不已。

    赵募一面劝说,一面察言观色,晓得火候应该是差不多了,复清清嗓子,语重心长道:“李将军!在下虽是外人,也晓得将军为成国奉献半生,呕心沥血,乃是成国头等的功勋。而今,是成国对不起将军在先,各种不公猜嫌,使人心寒,故而将军转投秦国,也算问心无愧矣。古来伍员由楚投吴,廉颇从赵奔魏,皆是此中道理。”

    “听说秦公开明,用人不拘一格,只要有本事的,都能量才使用。比如区区在下,从前跟随陈安,屡次有所得罪,而今都能蒙秦公既往不咎,还可有个落脚之地,何况将军您这般的人才呢?在下再说句直白话,将军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难道就甘心无端受诬被诛,身后还留下冤枉骂名而空留遗恨么?”

第三百零九章 奇略之才

    李凤默然不语,脑中天人交战。正在此时,他的亲兵队主一挑门帘闪了进来,面色焦急,下意识地张口就要说话,却猛然打住,不停的拿眼睛瞄向赵募。

    李凤冲他摆摆手,示意没有关系,亲兵便急道:“将军!刚刚府门外,又来了朝廷的钦使,末将看他一手持圣旨,一手擎着天子剑,气势汹汹的很。末将觉得不对头,所以诓骗他说将军您正在如厕,此时接旨颇为不敬,让他等刻把钟。将军!钦使末将替您先稳住了,但拖不了多长时间,您快拿个主意吧!”

    听闻此言,不要说赵募等旁人,连李凤自己都晓得,李雄的天子剑前来,只有两个结果,一是勒令他立即接旨回京再不准拖延;二则是赐剑直接令他自裁。李凤双目睁得溜圆,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眼光不停闪动,支在桌上的手,也不自觉的紧紧捏成了拳头,连鼻息都变粗了起来。

    赵募审时度势,再加最后一把火道:“李将军!在下临行前,秦军主帅谢将军,让我将四个字务必转达:绝不辜负。彼诚意竟至如此,而将军故主却执意要您的性命。两相比较您还在犹豫什么呢?”

    “好!我意已决!就依先生之言!”

    李凤终于下定了决心,将桌子重重一擂,低吼出声。犹如被压抑久了的猛兽般,一朝被释放,几乎有说不出的决绝和畅快。

    李凤投袂而起,用力把住赵募的臂膀,目光炯炯,恳切道:“赵先生!得蒙你金玉良言相劝,使李某幡然醒悟迷途知返,实在感激不尽。李凤愿意听从先生劝谏,若是可以,李某愿意亲自跟随先生去往秦军大营拜见谢将军,还望先生代为引荐。”

    赵募大喜,不仅为李凤感到高兴,更为自己终于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将来必将可以在秦国内谋得立身之地,而觉得豁然开朗,无比振奋。

    后面的事不消细说,李凤将钦使驱逐,然后召集部属,将成国的无情压迫夸大一番,把自己决意投效秦国的心意当众交待,提出愿意跟随的,来日定当同甘共苦永为兄弟;若是不愿,也不留难听便离去。绝大部分人,都当场表示愿意跟随李凤共进退。于是李凤改旗易帜,以巴西郡投效于秦,并命令近五千部众安心等待,自己独自一人,亲自前往拜见秦军征南行营主帅谢艾。

    “罪将李凤,拜见谢将军!”

    秦军大帐前,旌旗飘扬,一众将校顶盔掼甲,威风凛凛,簇拥着最前方的谢艾。李凤身负棘条,趋步来到谢艾面前,单膝下拜,尽呈谦卑之意。

    谢艾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扶起,满面笑容大声道:“将军毋须如此!将军南国良将之名,谢某也早有耳闻,今日弃暗投明得以相见,本将及各位袍泽,心中欢欣不已,料主公亦将为麾下得一人才而喜。李将军!从此以后,大家同殿为臣,互助互勉罢!”

    李凤感觉自己很被重视,心中也自然高兴得很,与秦营诸将一一见礼。大家对他的态度都很客客气气,更加让他放松。谢艾热情接待一番,并亲笔书就奏疏,在秦公驾前作为引荐,使李凤稍待,再前去襄武觐见高岳。李凤非常感动,真正放下心来,与谢艾等作别,自去襄武。高岳见到李凤后,好言抚慰,并当面委任其为始平太守,转任征虏将军,特许其仍旧统领五千旧部,前往上任,于雍州刺史胡崧处报道,并即刻参与攻略东雍州的系列军事。方来投效,便能被毫不猜嫌的委以重任,李凤感激涕零,从此死心塌地而为秦将。

    且说送走李凤,谢艾集合诸将,召见赵募。不多时,赵募脚步轻快的走了进来,冲着众人一一施礼,最后向谢艾再拜,神采奕奕道:“在下拜见谢将军。”

    谢艾大声道:“赵先生果然劝动李凤,凯旋而归,做成大功一件,可喜可贺,请先坐下说话。”

    “不敢不敢。”推辞一番,在谢艾示意下,赵募还是在下首,挨着半边屁股虚坐了下来,“此番在下侥幸奏凯,不辱使命,也是凭着谢将军及诸位将军的威名,还有谢将军的信任和支持,才能马到成功,微末苦劳,不值一提。”

    在座何成、杨坚头等人,也已知晓本军不费兵卒,便能得到李凤举巴西而降,都是眼前这个赵募的功劳。虽然也知道此人从前乃是陈安谋主,但事过境迁,不仅没有什么厌恶,反而因为他仅仅凭着三寸之舌,便能收取一郡,而颇为赞赏钦佩。

    谢艾微笑道:“赵先生也无须自谦如此。有没有功劳,本将心中清楚的很。先生奏凯归来,本将也绝不会言而无信,此后非但既往不咎,更请先生入幕,暂任行营主簿一职,随时参赞军事。”

    赵募大喜,复下拜道:“蒙将军宽宏抬爱,募敢不尽犬马之劳!”

    谢艾再请他坐下,点点头,又道:“如此,本将当先请教先生,我军而今及下一步,该当如何行事?”

    这就算是当众考校了。有没有真本事,会不会动脑筋,其实一番话谈下来,是真知灼见还是词不达意,也基本上能够判断出来。但梁州秦军未来动向,这么大的题目,说起来还真是不好解答。

    却看赵募微微一笑,显然是早有准备。当即不慌不忙道:“既然谢将军垂询,在下便就露拙献丑,姑妄言之,谢将军及诸位将军见笑了。”

    “谢将军一战而灭陈安,再战而破成军,兵锋之锐,已使西南丧胆。依着在下之见,至少五年之内,成国绝不会再起挑衅。此外我还有一策,可使成国再进一步消耗国力,最大程度减小对我军的威胁。”

    谢艾点点头,示意他直说。赵募便道:“此前,大川河一战,成军除去冲走溺死的数万人,两岸还堆积着两万多兵卒的尸首,无人过问。如今他既然与我交好,不如借着这个由头,将尸体都送还给他们,让成国的财物、人力、物资等等,都消耗在办丧事上,而更没有精力来顾着我们。这样,岂不是事半功倍?”

    谢艾思忖片刻,沉吟道:“如果成国不接受尸首又当如何?”

    赵募摇摇头,道:“派遣军队出征却不能宣扬国威得胜而回,这是第一条过失;让士兵远离家乡惨遭横死,这是第二条过失;我们主动送还尸首却竟然被拒绝,而让失去亲人的家庭得不到相见最后一面的机会,这是第三条过失。成国老百姓因为这三条过失,就会埋怨衔恨君主,君主便再无法统御指使人民,国内便会从此离心离德,这叫连续攻击,我倒巴不得成主李雄,赌气不准接收士卒尸首。”

    这番解释,浅显易懂,大家都不禁点起头来,觉得很有道理。赵募心里也很高兴,又继续开了口。

    “不过成国虽败,毕竟乃是一国,非是普通藩镇可比,急切间也消灭不得,只能等待时机,慢慢蚕食或者再做道理。故而西南既然无有兵事,在此期间,我军可将目光看向东南。”

    “东南?……你是说荆州?”何成忍不住失声问道。

    “正是!荆州上扼巴蜀,下控江东,乃是战略要地,兵家必争之所。又幅员广阔,人口众多物产富庶,昔年汉昭烈与孙吴,为此处不惜翻脸成仇,争得头破血流,可见荆州的重要性。若是能够落入我军手中,其有利意义,不言而喻。”

    万宏皱着眉头,思忖着道:“荆州之地,自然是极好的。然则彼处如今正是处在王敦的治下,王敦位高权重也无须我来多说,怎么能平白无故的从他嘴里抢出荆州来?”

    王敦,时任东晋江、荆二州牧,大将军,侍中,开府仪同三司,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乃是当时极为煊赫的顶级权臣。人皆道‘王与马共天下’,讲的就是王敦王导兄弟为首的琅琊王氏,名声甚至比皇族更高。

    荆州刺史,本来是晋朝名将陶侃。后来王敦心怀异志,又嫉恨陶侃,趁着陶侃返回江陵的时候,私下扣押陶侃,并在朝廷内运作,最后将陶侃外黜为广州刺史,发配到岭南去了。于是王敦亲领荆州,在辖地内开始提拔亲信,自选官员,就连流寇匪首等等,都能私授四品将军以示私恩,专擅迹象渐渐明显。

    当此时,王敦正是煊赫无比、兵马强盛的时候,连皇帝司马睿对其都很是忌惮,每每下诏,言辞间俱是亲厚客气的紧,起码在表面是做足了宠信优容的文章。朝野内外,多少达官贵人想要巴结王敦还来不及,莫说平白无故的主动去招惹他了。

    万宏的话,引起一片赞同的声音。谢艾也不阻止,也不说话,看着赵募。

    赵募摆摆手,又道:“诸位上官之言,本来很有道理。但是恕在下直言,凡事都有两面性。虽然荆州现今是在王敦的手中,看似无隙可入,但须晓得,从来都是天子恨权臣,权臣防天子。朝廷与王敦表面上亲热无比,但内里绝对是互相嫉视,寻隙下手。所以只要王敦有朝一日谋反,那么咱们不就可以立即打出替天子清除叛逆的旗号,然后名正言顺的去讨伐他、抢占他的地盘了么。”

    万宏眨了眨眼睛,边点着头,边又道:“王敦是有弄权的明显迹象,但毕竟跋扈和反叛,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反,也许他只是仅此而已呢。”

    赵募一笑,眼中闪着光道:“他不反,咱们可以推着他反!多派间谍,伪造书信,散播流言,蛊惑他刺激他,不断挑拨他与朝廷的关系。总之,可以用尽各种手段,或明或暗,反正不要留下什么把柄,让他无法抑制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最后公然反叛。只要他一反,皇帝必然下诏斥责,而号令天下讨伐他,那么,咱们立即响应,兵分二路,上从魏兴郡而入上庸,下从巴东郡而入秭归,夹攻他的老巢。届时王敦大军东去,后方空虚,则荆州必为我所得。”

    “到那时候,王敦前有朝廷王师,后有我秦藩大军,进退无路,不死何待?从而使我家掌控荆州,去一长久之敌,而谢将军及诸位,又将为秦公建立勋功矣。

    帐内一时无声。众人面面相觑,表情都是惊异的很。末了,谢艾将案几一拍,大声道:“此关系重大,必须要上报主公定夺再做道理。不过先生真乃奇才也!从前陈安若是能够对先生言听计从,谢某如何能这般轻易的坐拥梁州!能得先生随时参赞,幸事。谢某定当上疏主公,为先生保举官职。”

    赵募拱手逊谢不已,只是心中踌躇满志,脸上也不免激动得满面红光。

第三百一十章 伤人暗箭

    东晋大兴三年(公元320年)四月,秦征南行营主帅谢艾,击灭陈安,重创成国,攻略并收复了梁州五郡之地,飞书报捷。因其极为高效的圆满完成了既定军事任务,使秦国版图又大大的开疆拓土,俄而,秦公高岳颁下诏令,正式拔擢谢艾为梁州刺史,晋升平南将军,前军师之职不变,又封他南郑子的爵位,令他都督西南诸军事。除金银财物之外,高岳竟还亲书‘博文强武’四字匾额赐予谢艾,作为极大肯定和特殊褒奖,于是谢艾风头一时无两,大名也随即开始传遍南北。

    此外,万宏不出意外地升任梁州长史,杨坚头奉召而回,同时应谢艾所请,高岳特赦了赵募,并任命他为梁州主簿,正式接纳和认可了他的投效。

    其中何成及姚襄乃是特殊:按惯例,何成当就任梁州都护,晋升前将军或左将军。但高岳获悉何成曾心怀怨怼,当众顶撞并不服谢艾的军令,引起较为恶劣的影响。于是高岳愤怒,本待严惩,但考虑其后来自行改过前非,再没有不良行为,在作战中也是奋勇向前,无有懈怠,又念及他毕竟多年旧部,累计功劳,于是斟酌再三,高岳专门去信,严厉的申斥了何成,只授他假梁州都护,仍为宁远将军职衔,留待后来再立功升迁,以为薄惩。何成得信后惶恐,恭恭敬敬的接受,再不敢有半分胡思乱想。

    而姚襄,高岳本来也是存着任命他就任梁州副都护的想法。但后来听说他曾当众与何成冲突几乎动手,又在心中否决了。何成毕竟是宿将,至少在姚襄面前,乃是前辈,而姚襄竟然敢无礼冲撞,先撇开私节问题,起码他不懂得在关键时刻维护大局,或者居中调停,显然心态不够成熟,还要有待磨炼。于是高岳令姚襄随同杨坚头一同回返襄武,后来当面训责了好半晌,姚襄自然惶愧无言。

    话说杨坚头奉召而回。入得襄武城,直奔秦公府,当面见过高岳后,高岳淡淡略问几句,不再说话,只是目有深意的看着他。高岳身后,寸步不离随侍左右的周盘龙,沉默如山地望过来,面色也有些古怪。杨坚头虽是粗狂,但并不愚笨,当即便察觉到了气氛有异,但却不知自己哪里出了纰漏,又不敢发问,一时僵在当场,心中惴惴不安。

    高岳面色如水,看不出喜怒神色,突然开口道:“杨坚头,陈安之母康健否?”

    杨坚头本来诸事繁杂,还未来得及汇报,乍闻高岳相问,不由大吃一惊,慌忙将前因后果讲述清楚,并表示本不敢因私废公,但陈安眼下已死,念及其泉泉孝心,还望主公宽宥,饶恕他的母亲。

    高岳不置可否,微微颔首,半晌才微笑道:“百善孝为先。你以为寡人是那冷血无情睚眦必报之人么?陈安虽然是我多年仇敌,彼此必要置之死地,然而正如你所说,陈安死了,一切便也消散,寡人既是胜利者,又何必再无端加害他的老母?寡人已经下了命令,让扶风地方上,每月按照一定规格比例,奉养供应于她,并雇请专人照料了。你可放宽心吧,寡人也不会逼你做失信之人,让你为难。”

    杨坚头如释重负,连道主公英明宽厚,臣下感激不尽。正松一口气的时候,高岳又让周盘龙递过来一张纸,似笑非笑地让他自己看看。

    杨坚头接来低头便看,却是一封密奏。信中向高岳直言,杨坚头放纵并坐视陈安自杀,且私自答应愿意照看陈母,有资敌通敌嫌疑,其心叵测,或许骄妄不法,心生贰志。并道李豹前车之鉴,不可不防云云。

    杨坚头悚然而惊,继而怒不可遏,气得面色通红浑身直抖,脑子一热,竟然将那密信,当场扯得粉碎。

    “是哪个狗贼,这般血口喷人?”

    杨坚头跺着脚,眼珠子都气得变红了,用力捶着胸口,几乎落于失态,“我杨坚头,本是陇南小氐,因缘巧合跟在主公麾下,得蒙主公始终看重照顾,心中感激的很。我虽粗人,也知道男儿汉重情重义,不可无端负人,故而对主公始终是一片忠心。谁想到竟然还有人把这不忠的屎盆子往我头上扣?这究竟是哪个狗贼满口喷粪,让他滚出来,老子一刀砍死他!”

    说到后来,因为激动愤懑难以自制,杨坚头已经忘了称臣,到后来甚至有些口不择言言行失敬了。他自觉乃是纯正的武人,如今对政治没有什么敏锐觉悟,也不再感兴趣,觉得在朝堂上下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太累,太险,还不如和敌人当面厮杀来的痛快。

    不成想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想避得远远的,有人却非要将你也搅合进来。杨坚头不仅愤怒,而且委屈,他想不到在政治上从无所求的自己,竟然也会被人暗射冷箭。

    高岳轻斥道:“坚头不可出言不逊!你也无须如此激动,你的本性,寡人还是了解的,与李豹之流,实有云泥之别。这件事情,你本来没有错误,只不过应当在事后及时报于我知,便不会落人口实。你放心罢!寡人之所以将此信交给你看,却根本不是疑你,而是想当面提醒,日后言行举止,多加注意,不可再被人趁隙而入。”

    高岳训诫并安抚片刻,让杨坚头退了出去。杨坚头茫茫然走在路上,心中仍是气愤难平。高岳对他的信任,自然让他安心,但无端被人借题发挥的谗毁,不能不让他情绪波动。杨坚头自忖,自己平日里确实过于粗狂,与同僚相处有时候不大注重礼节,可能不经意就得罪了哪一位。但这次,究竟是谁在背后使坏呢?依他的了解和感觉,谢艾绝对不是这种人,何成也是个只会当面发作、不会暗箭伤人的直肠子,其余梁州众人,都没有理由来中伤他。思来想去,头脑发疼也实在想不到究竟得罪过谁。

    这边厢,高岳直愣愣望着杨坚头早已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半晌,他又将那封密信重新拿在手中,无声的又扫几眼,突然冷笑一声,面色已然阴寒如冰。

    不几日,高岳指令传到,令杨坚头出任梓潼太守,升为讨逆将军。接令后,杨坚头怅然失落,良久说不出话来。自从投效高岳以来,数年之间,杨坚头都是一直随侍在高岳身侧,出,则为前锋将;入,充做宿卫军,几乎与周盘龙相似,一度属于高岳身旁颇为亲密的部将,从未离开过。如今突然被外放,虽然得到了很多人想得到的独当一面的机会,但杨坚头却不怎么提兴趣,他甚至惶惑的认为,高岳是不是已经从此对他失去了信任。

    人有心思,便难免胡思乱想。但君主命令既下,便由不得属下无端迁延逗留。高岳又使周盘龙来传话,让杨坚头直接去南郑向谢艾报到,然后前往梓潼上任,临行前不必再来向他当面辞行,却用‘心无旁骛’四个字作为送别。于是杨坚头懵懂落寞,也懒得和一众同僚招呼,略略收拾便就要怅然离开襄武。

    却不想走一半路,却被杨轲使人请回了长史府中。杨坚头茫然,但杨轲素来不喜交际应酬,今日却主动相唤,必然是有事不容怠慢,且去当面听他分说。

    见了面,见杨轲也没什么特殊面色,仍旧是那么从容的模样,带些微笑,让杨坚头且坐,先将公事聊几句,再问了问身体健康饮食安否,统皆算作寒暄。

    “坚头,你的兄长,专门遣人来探问你的安康,并私下数次拜托于我,让我无论如何定要看觑好你。呵呵,其实大王子对你,还是兄弟情深的,只不过,他可能也不知道怎么当面表达就是了。”

    杨难敌与杨轲私交甚笃,确实是好几次暗里请求杨轲照顾杨坚头。虽然两兄弟曾经为了氐王王储之争,闹到几乎公开决裂的地步,但随着王储的尘埃落定和两兄弟的天各一方,时间的推移冲淡了利益消退了怨恨,血浓于水的情感,还是重新涌上心间。

    杨坚头愣了愣,也晓得杨轲的话不假,这些年他自己也不再像当年那般嫉恨兄长了。心中泛起些情绪,但嘴上却不想立即服软,杨坚头半转过脑袋只道:“我大哥……他也会将我放在心中么,难得难得。不过无论怎样,能够得蒙长史您的关照,坚头也是感激的紧了。”

    杨轲微笑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个含义你不会不懂。要说我关照你,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你如今自己凭着真本事,立下许多功劳,闯下了名声和地位,乃是主公驾前得意的重臣,也不须我有什么特殊关照了。”

    杨坚头默然不语。半晌微垂着头道:“唉。不知如何说起。有人在背后恶意中伤我,主公似乎信了,现在对我已经……本不该在长史面前抱怨,但实在是,唉。”

    杨轲挥挥手,侍奉的下人,都躬身退了出去。堂间便剩下他二人。杨轲目光深邃的看着杨坚头,徐徐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情和忧虑,不仅我知道,主公也知道。我跟你直说罢,你以为主公真的会相信那封密信么?”

    杨坚头猛地抬起了脑袋,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几度:“可,可当真!”

    杨轲不知什么时候,也已收起了笑容,微微颔首道:“当然。你错怪主公了。将你外放,乃是主公使你暂时脱离是非中心,是在有意保护你。你的功劳苦劳,你对他的忠诚,还有你的英勇无畏,主公都从来不曾忘记。他对我提过,若说将来哪个是绝对可靠甚至可以托孤的臣子,你杨坚头绝对算一个。”

    这番话,声音不大,却几乎让杨坚头当场流下眼泪。他一直心中忐忑失落,此刻没什么比高岳的无比信任,还要让他立时宽慰无比的了。他不禁在心中反复念叨着高岳使周盘龙口传的‘心无旁骛’四字箴言,感慨无比。

    “只是,如今流言纷纷,主公待要处置,但却不能够立即处置。他在等待时机,要好好煞煞这股歪风,所以暂时静观其变。有些事情你不懂,但只管安安心心地去梓潼,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过段时间,等风头过了,主公自然会有他的安排。”

    杨坚头欢欣鼓舞而去。望着他的背影,杨轲白净的面上,突然黯淡下来,若有所思地负手想了片刻,最终只叹了一口气。

第三百一十一章 虎牢归属

    话说秦、成两国在梁州大战的时候,前后二赵也没有闲着。早先,石勒命侄子中山郡公石虎率师四万南下青州,意图剿灭割据势力曹嶷;又遣侄子河东郡公石生,统兵两万,打算进据洛阳,经营河洛一带。结果前赵皇帝刘曜反应迅速些,亲自带兵五万倍道兼程,竟然赶在石生之前,抢占了洛阳。二赵既然翻脸,当然便就开打,石生不敌刘曜,只好退守虎牢关,并向石勒飞书急报。

    洛阳虽下,可虎牢却没有到手,好比自家院子被强盗占据,随时都可以冲进厢房里来相似。刘曜便就御驾亲征,打算一鼓作气再打下虎牢,将石勒的触手坚决斩断在司州以东。但石勒如何是好相与,本来没有得到洛阳就已经让他很是忿怒,怎么可能还将虎牢又让出,于是增发粮秣派遣援兵,严令石生就算死也得死在虎牢。

    于是双方在虎牢关下,前前后后已经累计投入了近二十万的民夫和兵力,旷日持久相持不下。从表面看,两家只是为了虎牢的归属而在赌气大动干戈,实际上,司州河洛,位于天下九州之中,地理之重要不言而喻,得到河洛,才好象征着得有中原。刘曜初进洛阳,便宣布将建都于此,窥视河北之意不言而喻。石勒又一意要拿下洛阳,用来做南下荆襄、西略秦雍的根基之地。于是赵王赵帝,便在此处打得头破血流,也绝不轻言后退。

    这天,虎牢关下五里外,前赵御营内,皇帝刘曜正在和一班军政大臣说着什么。

    “……陈安败死了么。哼,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亏他那时还向朕夸下许多海口。如今西方高岳势盛,东方石勒猖獗,朕几陷于失措之地。”陈安自从当初逃离雍州之后,刘曜便对他失去了兴趣,也懒得过问。不久前陈安被秦军彻底剿灭,奏报传来之后,刘曜只不过略为吃惊,转瞬便想到局势又败坏了些,忍不住有些发躁。

    卫军司马刘敦虽是刘曜的远亲族兄,但却是刘曜少数几个从小便玩在一处的发小,关系格外亲厚些,说起话来也比其他臣子要放得开,当下躬身道:“陛下,陈安与那高岳,以小敌大周旋到如今,也算有些本事了。一直以来,圣朝诸事繁杂,东征西讨,也没有顾得上他,否则,假其羽翼,多给些实质性的资助,未必不能为陛下抗拒西方。”

    刘曜瞥他一眼,重重喷出口鼻息,将那奏报往案上一扔,没好气道:“朕要的是能够逆水行舟的勇士,而不是只会划顺风船的庸人!正是因为有困难,才能显出英雄好汉迎难而上的真本事来。桩桩件件都把路给他铺得好好的,朕要他做甚?无论怎么说,他还是不成!且若是高、石二寇那么好对付,朕遣一偏师就能解决,又何至于糜烂至此?”

    话音方落,有个传令兵竟然忘了请示,大踏步跑了进来,带着满面的兴奋神色:“陛下!启禀陛下!捷报传来,就在刚刚,呼延谟老将军攻下了虎牢关!”

    刘曜腾地一下站起,不仅没有追究传令兵的君前失礼,连他自己也瞬间有些失态,“可,可当真,现现在是,是什么具体情况?”

    “启禀陛下!呼延将军身先士卒,身中三箭尤不后退,指挥大军奋勇攻打。敌人实在再难抵挡,就在方才,关头上被我军抢占后,伪河东公石生,晓得大势已去,慌忙带了残兵败卒,一窝蜂逃出关外,往东蹿去了。呼延将军来不及禀报,又亲自领兵去追杀石生了。”

    想到拖延了许多时日、耗费了巨额人财、折损了数万兵卒,终于将最后的胜利抢到手中,将虎牢关给打了下来,刘曜素来冷酷的面上,也立时喜笑颜开。

    “好!老呼延果真是国之干城,宝刀不老!”

    被胜利的消息感染,众文武都笑了起来,气氛明显为之一松。谏议大夫台产笑吟吟道:“臣启陛下。自陛下龙潜之时,呼延老将军便随侍在御驾左右,多年来忠心耿耿,累建功勋。如今在此胶着之时,也是凭着他过人的本事,为陛下击败了凶顽之敌,打开了有利局面。臣意,应当好好褒奖,以示鼓舞,兼树立榜样。”

    刘曜赞许地对台产点点头,身上的热乎劲还没有缓过来,便仍旧挺立着,大声笑道:“台大夫之言,甚合朕意,朕岂是赏罚不明让功臣寒心的主子!传旨,晋升呼延谟为征东大将军,进爵荥阳郡公,开府仪同三司。赐金八百两,银三千两,宝珠百串,贡黍五百石。待他回来后,朕要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嘉奖朕的头号功臣!”

    一片欢腾的时候,又有名传令兵,在帐外探头探脑,不敢进来,有些举止失态。刘曜站得高,看得远,但心情大好也不欲计较,却笑骂道:“呔!那厮在帐外鬼鬼祟祟就像耗子一样,难道是想到朕这里偷些吃食么?”

    大家都哄笑起来。毕竟赵国朝廷,文武重臣,几乎都是出身胡族,还是保持着当年的不少粗豪习惯,有时候情不自禁便就流露出来,朝廷会议,说着说着就有些昔年在草原上,围着火堆盘腿而坐的感觉,不像中原正统王朝那般,讲究礼法庄严,言行举止不能流于轻亵。

    被皇帝点名,哪里还能拖延,那传令兵慌忙小跑了进来,磕了头后,如实奏报道:“启禀陛下,据长安传来最新急报,秦军似乎又有新的异动,目标似乎是指向东雍州。”

    是个坏消息。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而且,此前刘曜亲征洛阳时,让太子刘胤守在长安监国,并指派镇西将军王彰、前将军呼延那鸡两位宿将,留下作为辅助。眼下虽然心中有些添堵,但刘曜不想影响当前的好气氛,还是故作轻松道:“秦贼惯来如此,毋须惊慌。太子且在长安,稍待朕便会传旨,让其自行决断军事。”

    这么些年,刘曜自忖南来北往,东征西讨,天天扮演救火队员的角色。从前为汉国君主打天下,现在又为他自己打天下,愈发的累。作为皇帝,他也不可能事必躬亲,若是四五处同时起了战火,他分身无术又当如何。所以,他以关西托付太子刘胤,一方面存了锻炼国家储君的心思,在深宫后院长大的纨绔子弟,如何能够执掌天下;一方面也是给自己减轻压力,从而专心谋取东方,而不必来回疲于奔命。

    一前一后两名传令兵,相继告退。刘曜便移步出帐,带了随军文武群臣,径直往虎牢关而去。一路,前赵兵将,看见皇帝伞盖,皆是欢呼嚎叫,匍匐礼拜,惹动刘曜满腔的雄心壮志。上了虎牢关头,还有很多人正在做清理修缮、扑灭余火等等工作,到处都是忙碌的很。刘曜四处视察,随即探视,所到之处都是温言与语,打气鼓励。

    右将军苏铁,听闻皇帝亲临,慌忙奔上关头来谒。在此前攻城时候,他是呼延谟的副将,也是不曾后退半步,只顾大呼酣战。虎牢破关之后,后赵宗室、河东郡公石生先机逃走,因其地位非常,呼延谟便亲自领精骑五千,衔尾追去,将关内外事务,暂时都交苏铁指挥,所以当下,苏铁乃是虎牢关上,前赵军队的最高指挥官。

    “臣苏铁,拜见陛下!”

    精壮剽悍的军汉,恭恭敬敬的行礼,面上也难免带着战胜者的荣耀和得意之色。刘曜笑容可掬,将破关前后的战事,又详细问了一遍,听闻到白热化的激烈处,纵使刘曜身经百战,也不禁有些动容,不停地感慨着点头。

    “陛下,呼延将军常道,此身既许陛下驰驱,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臣等不才,皆愿以老将军之言为座右铭,坚决效忠陛下!”

    这番表态非常应景,当着很多臣工及兵将,大声的说出来,效果非常好,引来了全场的呼应。刘曜很是高兴,竟然亲自扶起苏铁:“好!卿等忠勇无双,朕也绝不会辜负尔等公忠体国之臣,待将来天下一统,必将以显爵厚禄酬赏。”

    君臣之间谈说一阵,刘曜便问呼延谟情况。苏铁言道,石生出关往东逃去,估计是想蹿往陈留城缓口气。不过陈留城当下破败,又无有大兵驻守,所以无论石生进不进陈留,最后都应该还是难以自保。鉴于此,呼延谟一心想抓住石生,便亲自领兵前去,料想不久,便当奏凯而回了。

    石生乃是石勒麾下,著名的宗室子侄,高级将领,行军打仗也是把好手,论名声仅次于中山公石虎。若是能够趁势将石生俘获,那简直是锦上添花,在战功簿上添了笔实打实重彩。

    刘曜把头直点,笑着正要说些什么,关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奔了上来,接着噗通声响,一个传令兵似乎因为太过急迫,竟然被阶梯绊倒,像截木桩般硬生生地摔倒在众人的视线中。

    那传令兵脸上带着血污,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人还没有爬起来,凄厉的声音已经喊了起来:“陛下,陛下!不好了,呼延老将军被石虎杀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初次独斗

    且说杨坚头离开襄武数日后,高岳也亲率一万兵马,前往雍州,拟按照既定计划,展开对东三郡的攻略。但世间事,很多都是计划没有变化快,筹谋已久并无疏漏的大计,却坏在了一件微不足道的芝麻小事上。

    本来秦国雍州部,主要就是针对劲敌前赵,故而在高岳授意和刺史胡崧精心整治下,已经有战兵禁军四万人,在秦国各州之内,兵力最为雄厚。此前,按照高岳的指令,胡崧早已在境内动员整军完毕,临近京兆郡的礼泉县附近,已经集结了两万五千人,胡崧业已将战时行辕设在了礼泉。正是一切准备到位,就待高岳大驾亲临,巡视并主持后续相关军事。

    孰料军司处伙房,有一管事,因为贪图不菲的回扣,私下里购进若干来源不明的腌肉,在日常饭食中,照例蒸熟了供给士兵食用。当天晚上,便开始有人出现不适的症状,继而腹痛乏力,重者便上吐下泻,严重虚脱。到得第二日,大批士兵被不洁食物接连撂倒,随军郎中们忙得满头大汗,仍然尚嫌救治不及,导致士气低落,人心摇动。

    事情迅速摆到了刺史胡崧案前。胡崧大惊失色,继而极为震怒,当即便下令将伙房管事、帮佣、杂役及不良商贩等一干人等,尽数捆至军前当众车裂以循,权做交待;又因兹事体大,胡崧一边下令及时做好防疫工作,严禁再发生衍生灾病事故,一边无奈地据实上奏,向高岳做了详细汇报。

    因为深感愧疚及惶恐,高岳到礼泉时,胡崧及雍州等重要文武,竟然皆是自缚双手,跪于城门前,请高岳发落。

    群臣恂恂然间,高岳跨坐在大马之上,默然无言。虽然在半路上接到这样措手不及的奏报时,高岳惊怒交加,确实非常懊恼极欲发作,但后来边行边想,自我劝解,便也慢慢释怀了些。待见到雍州众文武后,眼见位高权重如胡崧,故旧亲厚如雷七指等,连带新降而来参议军事的李凤,都无一不是垂首无言战战兢兢,不由也暗叹声罢了!高岳下得马来扶起胡崧,再让众人起身,反过来温言抚慰了几句,表示事已至此,多怨无益,自己也就不再怪罪,且留日后警醒再勿重犯便是。

    因为变质食物而吃坏了身体的士兵,最后统计有一千六百人之多,另外有轻微症状的也有五百多人。虽然在全军中所占比例还不足十分之一,但是所造成的影响还是非常恶劣和深远。饱满的斗志、高昂的战意都就此遭到了无端打击,故而此次攻略雍州的计划,不得已只好就此夭折。胡崧羞惭懊恼地无以复加,他认为这样低级的纰漏,不应该出现在他的麾下。尤其是正当此时关键时刻,却因为这么个老鼠屎,坏了一整锅汤,也白白让他的名声受到污损,殊为不值。

    但还是那句话,事情已然发生,便就无力改变,相关人犯都全部伏法了,就算将他们拉起来再杀一次,也是无济于事。高岳不想影响所有人的情绪,导致气氛进一步变坏,只好装作问题不大的样子,安慰说道既然来了,便索性留些日子,探查探查,东雍州留待将来再做图谋,也未算迟。

    本来军中不少士兵,吃坏了身体,导致人心惶惶,连那原先健健康康的,都忐忑不安,总感觉是不是自己也开始腹痛起来,变得疑神疑鬼。因之古时候,一场疫病,不仅可以撂倒一支军队,甚至可以摧毁一座城市、一个国家。所以眼下雍州军打不了仗,这还是次要,关键是坚决要控制疾病,将事态和军心都稳固下来才算妥当。

    这边正打算偃旗息鼓的时候,长安的赵太子刘胤却并不知道秦军这件突发事故。听闻高岳亲来,立时感觉大敌压境,想到刘曜临行前对自己的各种敦敦交待,既然被允许临机决断,处置各种军政大事,又抱着不遗敌寇忧君父的决心,刘胤在飞书往洛阳而去之后,点起三万大军,带同王彰、呼延那鸡二将,迅速往西驰去,打算以战代守,争取主动权。

    连锁反应便就出现。高岳本已下令回师襄武,但听闻刘胤大军气势汹汹而来,迫于形势,又走不掉了。万幸的是,随高岳而来的万余秦州兵马,皆是精壮剽悍,士气高昂,不说指望攻下东雍州,但料来阻敌于野,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于是两军在礼泉之东二十里处,如期而遇。

    刘胤也不是第一次领兵与高岳对峙了。从前的恩义,随着时间总是在慢慢冲淡。不可调和的族属、阵营、国家利益和矛盾,让他对击败甚至歼灭高岳的秦国,有了跃跃欲试的迫切感。既然分属敌人,那也没什么好说,讲来讲去,最后都还是要靠刀把子来比出高下。两军撞在一处,厮杀了半晌,俱没有得着便宜,又各自鸣金,退做东、西二营。

    如火如荼的赵军旗门大开,须臾,有一虎背熊腰之将驰出,来至秦军阵前舞刀大骂道:“杀不尽的秦贼!为何又无故来犯我境?勇士葛屈六在此,对面可有贼将把人头送来!”

    秦阵中,高岳面沉似铁,军中肃杀无声。随着葛屈六的率先挑衅,秦军中数名素负勇名的将校,都忍不住控马振鬃,跃跃欲试,更想在高岳面前,好好表现一回。

    未待高岳首肯,身侧后,突然一骑射出,纵马舞枪朝着葛屈六疾驰而去。众人忙打眼望,竟然是荡寇将军姚襄。高岳剑眉立锁,再想唤他也是不及,便就暗自吩咐下去万一姚襄不支,便就如此如此,一面凝神观看。

    姚襄从前曾见高岳盘马舞枪,在万军阵中左冲右荡,如入无人之境,极是威风。又听闻雷七指、杨坚头等顶尖猛将,也是多次真心夸赞和推崇高岳的武力,所以姚襄心中对高岳极为仰慕,就想学他的模样,连最后兵刃之选,也舍了刀而要练枪,要的就是一骑绝尘摧敌于野的飘逸和干练。

    而今难得见敌将单人出阵挑战,姚襄立时按耐不住,又暗忖自己这么些年,也算勤学苦练,又多次上阵实际历练,此前在梁州时候,也屡屡枪挑敌将,眼下怎么就不能够迎而战之,灭敌人的威风,涨一回自己的志气。

    马蹄翻飞,风驰电掣。不过片刻,姚襄便已奔驰至葛屈六十步之内,他连半个字也不说,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手中长枪早已按照最熟悉的角度和力度,一往无前的劈面就刺。

    见有秦将来战,葛屈六不由狂吼如雷,全神贯注来敌住。姚襄那杆枪方才端平,葛屈六已然将金背大砍刀舞起,将马缰一纵,反客为主照头便斩去。

    两人枪来刀往,片刻便斗了二十余合。姚襄枪速轻灵迅疾,但葛屈六一力降十会,刀势沉重猛烈,又撑了不及十合,姚襄招架不住,只好拨马便走。

    “大赵威武!”

    “大赵威武!”

    赵军阵中,雄浑的大鼓声咚咚咚的敲响,无数赵兵疯狂地鼓起勇来,军势为之一振。刘胤满意的眯起了眼睛,若是首战告捷,阵斩敌将,对于本方来讲,实在是大幅度提升士气和战力的一杯烈酒,可以使所有人的血脉沸腾起来。

    “小贼纳命来!”

    葛屈六大吼声中,打马快追,离伏鞍逃遁的姚襄已越来越近。高岳微微摇首,想了想正要下令部属奔出施救,却见姚襄在马上猛然弹起扭转身体,手中大枪便在空中划出一道行云流水般的弧线,然后犹如毒蛇之信,倏地便往葛屈六咽喉处恶狠狠地迅疾扎来。

    高岳瞳孔一紧,刚刚抬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这招回马枪,乃是他从前仔细教授给姚襄的,从角度、时机、力量等等方面,都曾亲身示范过。在实战中,若是能够出其不意运用得当,往往可以反败为胜扭转战局。

    葛屈六在高速追击中,冷不丁见姚襄回马出枪,再要勒马,已是来不及了。但此人亦是惯战宿将,在喉间已明显感受到森冷的枪尖杀气之时,千钧一发之际,葛屈六在马上将身子侧过,右手收刀,左臂抬起,觑准了空子,大吼一声,将刺来的枪,死死地夹在了左腋之下。

    “哈哈!想不到就凭你,还想用回马枪?”

    瞬间化险为夷,葛屈六狞声大笑,忍不住出言刺激。身后的赵军欢声雷动,为他过人的反应和敏捷的身手,齐声叫好。

    姚襄蓄足了力,却仍然一击不中,心中怅恨失望无比。他不暇多顾,奋力去拔自己的枪,但被葛屈六夹得牢牢的,用力拽了几拽,也是难以撼动,姚襄心中也难免有些发慌,面色开始涨得通红。

    “就你这小嫩贼,也想出风头?下辈子都别指望!”

    葛屈六夹住枪杆不放,姚襄只是要拔,连带着两匹坐骑,也喷着粗重的响鼻,踢踢踏踏开始转圈子。与姚襄周旋片刻,葛屈六失去耐心,放下大砍刀,就要从腰间摸出佩剑来,打算抢起先手,当场将姚襄杀掉了事。

    正僵持时,却见姚襄整个人突然往后一仰,虽然右手仍然竭力拽住枪杆不放,但左手已迅速从靴筒里摸出个什么物事,照着葛屈六的面门上猛力掷去。

    “哎哟!……我的脸!”

    要说葛屈六反应果然极为敏捷,眼前白光方闪便已将头扭开,但随即却蓦地发出一声咆哮似的痛苦惨叫!

第三百一十三章 意欲撤军

    众人急去看时,只见葛屈六面上淌下许多血来,有人眼见,发现乃是一柄小巧的匕首,扎进了葛屈六的右脸颊内,几至没柄,不由得纷纷惊呼出声。

    葛屈六猝不及防,虽然躲开了面门被袭,但却仍然被掷中了腮帮子。他当即痛得一个激灵,双手下意识的就去捂伤口,便就松开了腋下夹住枪杆的蓄劲。

    姚襄立时弹起身子,同时右臂迅速回收,将长枪重新夺了回来,继而怒目圆睁仿佛用尽所有力气般,卯足了劲倏地向前一个猛刺,葛屈六再要架护胸前,哪里还来得及,被正正地捅了个透心凉。

    葛屈六狂叫一声,咕咚滚下坐骑。姚襄连忙跳下马来,凑近一看,葛屈六仰面朝天不时蹬着腿,竟然还没死。姚襄呼出一口气,俯身冷笑道:“……想不到小爷用回马枪?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哪!”葛屈六努力翻着眼皮,又蹬了两下腿,口中却噗噗地往外喷血沫子。

    接着再不废话,姚襄拔刀便斩下葛屈六的首级,翻身上马,将人头冲着赵军阵前示威性的举起,然后高声欢叫,打马朝着本阵飞奔而回。

    远远地便能感受到姚襄的兴奋之色,高岳虽然端坐战马之上未动,脸上也不自觉露出些笑意。他微微颔首,略侧过头,对身边的雷七指道:“……武技仍然有待提高,力量也还是不足,不过反应倒很迅速,懂得随机应变,姚襄么,尚且算过得去。”

    雷七指半倾着身子,认认真真聆听高岳说话,末了恭敬应道:“是。小姚襄资质不错,听说杨坚头传了他不少心得,又有幸得到主公您的亲自调教,将来还是大有所为的。”

    高岳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斗将易得,大将难求。寡人要的是大将之才,若是只懂得上阵厮杀的莽汉,又何必煞费苦心栽培于他呢?”

    说着话,姚襄已然驰回本阵,伴着一阵响亮的战马鼻息声,姚襄跳下马来,神采奕奕道:“托主公洪福,末将不辱使命!”

    今日是他人生第一次,在两支数万大军之间,单枪匹马与敌将单挑厮斗,虽然用了些小手段,但能够笑到最后,就是实打实的胜利者。少年人心性鲜明,无怪乎他很是兴奋不已。

    高岳不欲当众泼他冷水,便也夸赞两句,让他下去休息。对面赵军在经过短暂的哗然之后,又奔出来一员手执开山大斧的斗将,自言名叫熊通,大骂秦贼狡诈,反复上来搦战。

    高岳便令将佐应战。孰料半柱香功夫,秦军中连出三将,都被那熊通当阵砍死,于是赵军摇旗呐喊猛烈鼓舞,愈发衬得熊通气势超凡,睥睨无双。

    秦军中交头接耳。高岳不动声色,暗自斜睨左右的面色,继而对雷七指道:“敢于用斧,一般都是膂力极为强劲之辈。这员敌将,果然是勇武非常,很是棘手。老七,如今你已经官居一州都护,位高权重,还肯为寡人上阵搏命否?”

    雷七指慨然道:“臣雷七指跟随主公,将来便就是做到王侯将相,也永远都是主公手中的一把刀而已,命都是主公的,还如何不肯上阵?主公且稍待,看臣为主公斩杀这头蠢熊。”

    说着将辔头一抖,便就要纵马而去。高岳伸手拦住他,点点头道:“卿的忠勇,寡人无比清楚,方才不过与卿戏言。但敌将既然使斧,咱们这边有人早已忍不住了。”

    随着高岳应允,身侧,周盘龙双手掣着车**斧,一声不吭飙风而去。万众瞩目之中,秦、赵两斧将,狂猛的杀在一处,连双方擂鼓助战的兵卒,手腕子都累得发酸。七十合后,两边大军,陡然爆发出一阵情绪和含义都截然不同的呐喊。须臾,周盘龙策马从容而回,毫发无伤并手挽人头,那张口瞪目的熊通首级断颈处,淅淅沥沥血洒一路。

    “壮哉!”

    此番高岳情不自禁大声喝起彩来。虽然他说斗将易得,大将难得。但是极品的顶尖斗将,也是打着灯笼满天下难寻。周盘龙被他慧眼识中,拔为贴身亲随,全心效死间,武力更是勇悍绝伦。雷七指尤其是杨坚头此类人,乃是外向的、咄咄逼人的,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想要干什么;而周盘龙却是沉静、内敛,轻易不流露情绪。但在寡言木讷的外表下,却涌动着随时可以爆发出来的强烈杀机和巨大威力。往往无声胜有声时,已是夺人性命,弹指挥间。

    见他阵前力斩敌人猛悍之将,不过是跑一趟路来回相似,宛如风轻云淡,雷七指也不免心中暗暗惊叹和佩服。迎着周盘龙当面赞了好几句,周盘龙只是笑笑,表示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多说。

    当日两军罢斗,各自回营。高岳召集诸将,商议一番,表示既然此次失去了攻略东雍州的绝好战机,那么干脆就不要急于一时,而今既然接连斩将立威,再留下来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利益,徒然耗损粮秣军需,还是班师回去。而且刘胤若是听说秦军主动退兵,绝对是松一口气,必将掉头忙不迭缩回长安去,不会蠢到不管不顾追着死咬的。

    既然决定撤军,众将便就离帐,相关事宜自然要层层安排下去,也不是说拔脚就走。中军大帐人都散去,门帘一挑,冯亮却走了进来。

    此前高岳从襄武赶赴雍州来,冯亮因为要去长安城公干,顺便主持内衙策反煽动等事,故而也随军一并前来。此番高岳要回去,冯亮乃是来辞行的。

    “大哥!若是无事,我便就请辞,寻机混进长安城中去,将最近内衙的工作捋一捋。而且祁复延来密信,说城中几家大富户,都口头同意了归顺主公,我再去加把力。”

    “好,你也辛苦,先坐下吧。”

    高岳冲着他温和的笑笑,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近前来。而今的冯亮,虽然偏瘦但身高已是中人,常年行走导致肤色黯淡粗糙,没有少年人的润泽,显得老成。且他本就不愿示人年轻幼稚的形象,于是刻意蓄起了胡子,愈发显得老气横秋。又因做了好些年的内衙之首,举手投足间,也变得气场十足,昔年那个白岭村小娃娃的模样,只存在深深的脑海中。

    这次,高岳罕见的半句公事都没有提,就是如同家中的兄长一般,只是叫冯亮行走在外,多多注意安全和身体。又讲了一通道理,说有很多事不必要都记在心上,能放过就放过,很多时候,及时正视自己,有选择性的忘记一些仇恨和烦恼,人也会轻松很多。

    冯亮暗自诧异,为何高岳放着长安城中各项新旧情报事务不问,反来和他说这么些个家长里短和喻世明言,甚至显得有点从未有过的絮叨。但又想到毕竟和高岳的关系,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乃是视若同胞的亲生兄弟,多些旁人不常有的关切,也是理所应当。故而便觉得释然,于是不停地点着头,向高岳拍着胸脯道,大哥的教诲,小弟我都记在心里了。

    又说一会,冯亮便离去了。高岳默然片刻,往椅背后一靠,轻轻吁出口气,再令人放下厚重的门帘,将自己无声地隐藏在了暗谧幽静中。

第三百一十四章 凉州之变

    第二日,高岳刚刚睁开眼睛,方从榻上坐起,打了一个哈欠,正是将醒未醒、懵懂慵懒的时候,帐外响起了周盘龙低低的有些发急的声音。

    “主公可醒了么?臣有重要事情禀报。”

    “唔。盘龙啊,什么事你进来说吧。”

    高岳站起身来,自去倒了盏温水,先漱了漱口,也好将精神提起,清醒一下。那边门帘一掀,周盘龙魁伟的身躯急忙走了进来。

    “主公,今日五更时分,凉州方面突然来了人,急着向主公禀报,凉州生乱。”

    高岳正咕咚咚大口喝水,不由停下咦了一声,颇觉惊讶:“凉州?向寡人禀报?生乱了自有主子,什么时候凉州的事也归寡人管辖了么?”

    周盘龙低声道:“来的其实是一支军队,但只有六七百人的样子。胡使君恐其扰乱我军,便就先让他们在二里外扎营,让领队的十数人自来见主公。臣问明身份后,感觉事情重大,所以急忙来禀报主公——为首之人,竟然是西平公世子张骏!”

    高岳大吃一惊,欲要再端盏来饮的手,不由僵在半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西平公世子?”

    周盘龙的面色开始变得玄妙,应道:“是!臣本来也极为吃惊,但勘验之后,绝无冒充,又有陇西郡将邱阳的奏疏为佐证。此外,凉州都护王该王将军,竟也寸步不离随侍在西平公世子左右。王将军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与臣相处过不少时候,彼此认得,臣总不会认错他。”

    高岳仍在直愣愣的望着,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周盘龙接着道:“臣看他们一行,虽然并不明说目的,又强打精神竭力装作平静的样子,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哀戚焦急的仓皇神色,臣感觉,姑臧城里是不是真出了什么大事。”

    猜来想去也不得要领,还是赶快将正主请来便立知缘由。须臾,一个少年趋步进来,走了几步便转为小跑,来到近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臣侄张骏,拜见秦公!”

    高岳见那张骏,面目白皙,眉清目朗,形象与那豪族世家子弟并无二样,便应道:“世子突然来见寡人,有何要事?另外称侄可也,奈何称臣?”一面说着,一面略抬了抬手,让张骏先起身再说话。

    张骏却不起身,伏地恭恭敬敬地顿首道:“秦公驾前,称侄可也,更需称臣。”

    高岳一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执着于这个称谓区别,便转而探询道:“西平公多时未见,康健如昔否?世子且请起身安坐便是,毋须如此多礼。”

    张骏仍然死活不肯起身,再叩了首后,突然情绪崩坏,再也支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先公已然薨逝矣!”

    兜头先公二字,将高岳惊得似半截木头般愣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不过这话由他儿子张骏亲口说出,那么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河西霸主凉州牧、西平郡公张寔,便是当真死了。可是就算张寔身故,报丧讣告等,也绝无可能让储君、世子亲自前来,这根本不合礼制。高岳瞬间便觉得眼前的事,透着说不出的迷惑甚至诡谲。

    当下高岳不由失声道:“什么!西平公竟然……!寡人虽然与他分别数载,不过当时视之很是健康,几年间时常通问也得知他并无抱恙。最近一次书信,不过才是二十天之前,寡人贺他五十大寿,难道他随继便得了什么极为厉害的暴病么?”

    张骏愈发痛哭流涕,却咬牙切齿道:“先公素来身体康健,哪里是得了什么暴病!他是被家贼所害,幕后的主使,便是我那奸叔张茂!”

    一波接一波的震惊,让高岳目瞪口呆几乎失态。于是张骏将来龙去脉,一股脑儿倒出来,详细说与高岳知晓。

    原来,凉州境内的天梯山,有一散道,名叫刘弘,借着传道延寿的名义,迷惑世间,自立什么混一道,暗中拉拢教徒。他在姑臧城中,也开始成为达官贵人的座上宾,后来连主君张寔,都晓得有混一道主刘弘这么号人,不过认为其是民间道士,传道也尽是修身养性的内容,便没有加以抑制惩处。但刘弘交际一广,便开始自命不凡,暗暗滋生了奸邪之心,以汉末张角为楷模,竟痴心妄想要做凉州之主。

    此事被张寔之弟张茂知晓。张茂平日里素来示人谦谦君子,生性宽和,在朝野上下赢得一片交相赞誉,便是张寔,对这个亲弟也是青眼有加。但实际上,数年之前,张茂便开始有了异心,觊觎凉州之主的大位,早就暗里各种筹谋策划,只是苦于希望渺茫不能得手。但张茂能够按捺的住,不露声色可以深深地隐藏自己。

    得知刘茂张扬行事之后,张茂心中一动,于是想利用愚蠢的刘弘来收渔翁之利。他自己从不出面,但授意死忠亲随开始暗里结交刘弘,假称某富商名,资助大批钱粮,撺掇蛊惑刘弘速行不法之事,姑臧城内,开始暗流涌动凶险难测。也有忠良之士颇觉不安,向张寔谏阻应当立即驱逐刘弘等,张寔没有放在心上,终致局面崩坏。

    半月之前,张寔五十大寿,这乃是姑臧城乃至整个凉州,一时间头等的大事,于是朝野上下都欢庆不已。为不至破坏热烈气氛,牧府防御有所放松。张茂暗自遣人,催促刘弘等可借此良机速度施行大事。宴会结束后,张寔返回内室,张茂却进来将刘弘欲要作反的消息当面附耳汇报,并极力请求立即诛杀刘弘。

    张寔微醺,闻言很是生气,同时赞赏了张茂忠悌,未加思索便答应了他的请求,张茂便以张寔名义,命令侍卫寝宫的州主亲将史初,率领卫戍部队前去抓捕刘弘。史初并不知情,奉令便出。那边刘弘得到张茂遣人暗报,晓得当下寝宫防务稀薄,于是率领党徒一窝蜂冲入,竟然真的就此将张寔乱刀杀死,终年五十岁。

    张茂立时发难,将早已预备好的亲卫队调出,做那身后黄雀,猛力围剿刘弘,三下五除二便将一帮乱贼全部拿下,在姑臧城中公开车裂,随即发布讣告,自己以副刺史的名义,开始主持丧事。从公开层面上来讲,君临凉州多年的主公张寔,一朝被刺身亡,朝野上下统皆骇异非常,俱是手足无措,搞到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得亏有张茂挺身而出,捕杀凶逆,安抚人心,使凉州局面不至动荡难安,故而人心一时都聚集到了张茂身上。

    凉州长史宋配、左司马阴元等朝中大臣,认为世子张骏的年龄幼小,于是推举张茂正式继位,张茂终于得做凉州刺史、西平公,在境内大赦,不动声色的转任张骏为抚军将军。

    本来张茂也算天衣无缝的谋划,将兄长除去,夺得大位。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慢慢便开始有流言传出,说张寔之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背后的水非常深。世子张骏,虽然才年方十三,但骤临巨丧,哀痛之余反倒能够静下心来,细细思想,也觉得流言不是空穴来风,遣出得力家臣刺探,经过多少努力和惊险,成功拉拢策反了曾参与事变的某位张茂部下,于是得到了可怕的真相,先公张寔之死,果然是张茂一手策划谋杀!

    张骏如雷轰顶,一度只欲去与贼子拼命。但是此时朝野文武,都已经效忠张茂,局势早已稳定下来。他自己势单力薄,身边险象环伺,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只好隐忍不动。

    张茂暗里联络了忠于张寔愿意效忠世子的都护王该、中领军辛韬等寥寥几位文武,两下一说,俱都是激愤流泪,图谋锄奸。孰料张茂暗里早想除掉张骏,只是缓一缓,过了这段风口时候再说。张骏正欲有所行动的时候,事泄为张茂所知,于是张茂正好找到借口,下诏公开斥责王该、辛韬等人妖言惑众,蛊动幼侄,挑拨离间欲行不法之事,派遣兵卒前来围剿。

    一番短接,辛韬被捕杀,王该拼死护着张茂仓皇逃出姑臧城,张茂哪肯放过此等不会落人口实又能就此除去心腹之患的好机会,于是立命使灭寇将军田齐,率精骑五千衔尾疾追,必欲置亲侄于死地。张骏所部相继战死,只剩伤兵满营的千余人,不由万念俱灰,更不愿落入张茂之手,便要拔剑自戕。王该连忙阻止,提议索性东行襄武,向秦公高岳哭诉求援,或许能够报仇雪恨。于是一路逃遁亡命惊魂,失去了多少忠肝义胆的旧部,王该始终护持着幼主安全,终于逃入秦州陇西境内。

    陇西郡将邱阳,乍见凉州储君突然如此狼狈而至,很是心惊。但张骏年岁虽小,口风甚紧,轻易不愿具体相告,只是说有天大事情要求急见秦公本尊。邱阳于是飞书襄武,据实奏报,一面严阵以待,申令追至凉秦边境游弋徘徊的田齐,不得无故入境,然后拣选精兵护卫,用快马礼送张骏一行离开。到了襄武后,得闻高岳东征雍州,张骏便马不停蹄径直找来礼泉,终于见到高岳本人后,张骏再也支撑不住,哀哭求告,锥心沥血。

第三百一十五章 义不可废

    当下高岳听闻凉州巨变,难免大为动容,又传召王该进来细问,果然毫无纰漏之处,不禁既惊且怒。他前世阅史,记得晋末时候,凉州张寔似乎确实是被刺身亡,而之后果然是张茂兄终弟及,而且张茂治国有方,发扬光大了父兄的遗业,进一步奠基了凉国西方霸主的稳固地位。且临终前因为膝下无子,又将王位传回给了侄子张骏,而赢得了当时及后世对张茂有明主的美誉。

    从前并不曾多想,但眼下亲耳听闻当事人的哭诉,方才醒悟,明主归明主,这并不妨碍用非常规手段来取得本不该是自己的君位。历史上各代王朝,除了极少数特殊情况,君主在自有子嗣的前提下,断不会舍子立弟,这兄终弟及四个字,背后曾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惊心动魄的血腥惨事。高岳猛然想起,他的本朝,关于太宗皇帝究竟是如何继位为君的,太祖之子德昭、德芳又是怎么死的,有宋一代不要说民间野史,便是官方自己都说不出个理直气壮来,恐怕,亦是心照不宣罢了。

    王该在旁叩首,流着泪道:“外臣启禀秦公:张茂弑逆之事确凿无疑。先君不幸薨逝,外臣获悉真相后心中无比惊痛忿怒,却实不及世子心如刀割。今赖先君在天有灵,护佑世子能够平安来见秦公,当面申诉大冤,万望秦公看在先君昔年的情分上,为我储君主持大义,为我凉州翦除巨凶,外臣便是以命相抵,也是甘之如饴。”

    王该本来可以安之若素的继续做他的凉州都护,甚至只要取悦新主,便还能加官进爵。但只因心中忠义不泯,做不到视而不见,王该便毅然放弃安稳的一切,选择了另一条困苦艰险的路,纵使步步维艰,但可以问心无愧矣。从前在长安共同抗击匈奴人的时候,高岳对他的印象就不错,眼下,见他满面倦尘仍是目露坚毅,敬佩之心立时油然而生。

    高岳早饭还没进食,不过早已浑然忘记了饥饿,他只觉得脑中神经不停紧跳,又感慨道:“王将军真忠臣也!卿既欲效申包胥之哭秦庭,寡人便当为卿再赋《无衣》。”

    古时楚国被伍子胥攻破。楚臣申包胥,为复故国,千里迢迢来到秦国请求援助。一开始不被答应,申包胥便在秦城墙外哭了七天七夜,滴水不进,志比金坚,终于感动了秦国君臣,答应了出兵复楚,史称“哭秦庭”。秦哀公更是亲赋名篇《无衣》,流传千古。

    张骏仍旧匍匐阶下,还在悲泣道:“……田齐名号灭寇,实则奉命要行灭口之事。奸叔张茂,刻毒至此。臣侄身逢丧乱,势单力薄悲愤欲死,还亏王将军不忘故主,忠心护持,才能一路逃出生天,保住残命来拜见秦公。而天下之大,也唯有秦公有实力、有故情、有圣明正义之心,能够为臣侄来主持公道。”

    说着,他猛然抬起头,噙着热泪,无比决绝道:“只要秦公愿意为臣侄伸张大义,发兵讨伐弑君奸佞,待臣侄回归姑臧之后,定当以整个凉州九郡之地及西域附庸诸国,献于秦公,从此甘愿为麾下走卒!”

    祖与父艰难创下的基业,一旦弃之,如同心间割肉,但只要能够重新杀回姑臧报仇雪恨,张骏已然是不管不顾了。拼着一无所有,他也决心要张茂付出血的代价。至于将来,隐姓埋名度过余生便是,当下,进献凉州之地来劝高岳,在来时的路上,他与王该也已商量好,所以他上来便就称臣,这也是他最大、也是最后的砝码了。

    砰地一声,高岳将案几重重一拍,倒将张骏惊得收住了声,有些惴惴的望着高岳。

    “世子虽哀痛昏沉,但不可口出妄语!张茂弑逆,若果属实,寡人绝不容道消魔长,弑君之徒还能逍遥法外,便是拼着元气大伤,也势必要为贤父子讨回公道。无他,只为一义字耳。世子却将寡人视作见利而行的小人,又怎能待价而沽,用凉州之地来做筹码引诱寡人?等寡人伐罪之后,凉州九郡,世子自为汝先君用心镇抚便是,寡人绝不染指!”

    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非惟张骏长久吐出一口气,既羞愧又感激,伏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己,便是王该,也是在旁泪流满面,不住的高呼秦公圣明,恩义昭彰,乃是纯正的王者之道。

    于是高岳对胡崧等雍州文武,略作交待,自己带了张骏等人,迅速离开了礼泉,直奔襄武,好做进一步安排。刚安顿好张骏,回到秦公府,早有凉使将凉州牧、西平郡公张茂的亲笔书信呈了上来,信中却说舍侄年幼,被居心叵测的属下诱惑,导致心神昏悖无常,口出谵语,还望秦公将张骏遣返回姑臧,并捕送罪将王该。信中暗示,如今凉州因为先公离世的不安状态,早已稳定下来,希望秦公能够保持睦邻友好关系,同时继续支持他张茂。

    随着书信一并送来的,还有良驹一千匹,黄金三千两,此外珠翠宝石、西域特供等等大小精美物事,用金楠木箱装了整整十大箱。

    鉴于秦公的强大实力和煊赫地位,还有接壤而邻的地理位置,张茂无法不顾及高岳的态度,此次主动示好的首次献礼,也不可谓不隆重。依着张茂自己的猜度,凭着书信和厚礼,双管齐下,可保高岳承认他的地位,至少保持默认。想想也是,何必为了一个失魂落魄的丧家小犬,而非要执拗得罪业已上位实力雄厚的既得利益者?再说白了,人家自己的家里事,与你外人何干?

    高岳览罢信,默默想了想,当着凉使的面未置可否,只让他暂且去驿馆休息,听候安排便是。那凉使也算是张茂的亲信,有心想得到高岳的明确态度,但无论如何也不敢出言催促,只好按下焦急忐忑,施礼告退而出。

    凉使方去,高岳立时召集文武,将事情来龙去脉当众讲述,并表示将要出兵凉州,兴师伐罪。有人建议,索性趁此时机,兼并凉州九郡。高岳摇头道虽然得到凉州必然会使国力大增,但此次出兵只为义不为利,若说毫不知情也就罢了,既然知道有此冤事,自己断无冷漠坐视的道理。又有人表示担心凉州军力强盛,非是易与之敌,今日放着彼州主示好而不顾,却非要与其兵戎相见,是否得不偿失。

    高岳怫然,斥道张茂乃是大奸似忠的伪君子,心术不正,通过为人所唾弃的恶劣手段,杀兄夺位,还要除去幸存的亲侄来灭口。如果自己支持他,那么就代表着支持这种悖逆的行为,就会起到恶劣的表率作用,导致上不知廉耻,下不知敬畏,只要有利益那么什么事情都可以干得出来,甚至会使国内外的人心道德、礼制法纪迅速崩坏,这才是最得不偿失之处。

    高岳直言道,就算现在自己装聋作哑默认了他,但是与这种人交好,不啻于与虎谋皮,说不得将来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利益,就会突然在你背后捅上致命一刀。高岳进一步道,自己绝不会与张茂这种人交好,为长远计,早日将其除去,才是正道。

    长史杨轲,却表示赞同。他向文武百官进一步解释道,张茂弑君自立,洋洋得意,坐上了西州之主的宝座,自认为再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他,自今以后可以为所欲为,王位从此固若金汤。但是天下道义仍在,有能力惩罚他的,正是主公。主公决心讨伐问罪,乃是上天假借主公之手,来伸张大义翦除宵小,此乃以正压邪的堂堂王道,毋须忧虑迟疑。

    于是兵发凉州、讨伐张茂的决定,就此被制定下来。至于军队,没什么可说的,主君一声令下,便就所向无前,纵使刀山火山也绝不退缩,奉命出征乃是天职。且本部秦州军,此前东略雍州无功而返,都觉得悻悻然,此番听闻要西向凉州,反倒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五日后,高岳带了张骏、王该等,亲率两万秦州军而去的时候,张茂派来的使者还被留在襄武驿馆中等待回复,真正是蒙在鼓里。为保无虞,高岳又特地征调一万夏州军,从北方而下助阵。

    夏州军乃是前州主韩雍,从无到有一手组建精炼而成。从军官到士兵,个个皆是雄猛魁梧的塞北大汉,上得战阵统皆悍不畏死,尤其曾经过剿灭上下河套盗匪剧贼、攻打刘虎铁弗部、拓跋鲜卑部的系列实战洗礼,战力愈发强劲,虽然夏州军总数只有三万人,但征、镇塞北,远近敌手皆是心存畏惧,不敢主动撄其锋芒。此番接到高岳指令,新州主樊胜极为重视,严肃交待远赴凉州务必要一战便打出夏军的气势,宁愿丢命不能丢脸,随即让正副都护杨韬、彭俊亲自带领一万精锐,兼程南下,气势汹汹径直往姑臧城扑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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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动荡不堪;神州陆沉,天下骚乱。北方异族,纷纷露出獠牙,舞起利爪,争先蚕食中原九州,掳杀万千黎民。正是胡笳羌笛不绝,狼纛马蹄生烟。当此时,一个穿越而来的年轻人,用满腔热血,化作金戈长剑,北抗夷虏尘不绝。五胡之际,乱世之殇;黄沙百战,还我河…晋末雄图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末雄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末雄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