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晋末雄图TXT下载晋末雄图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晋末雄图全文阅读

作者:尚书台     晋末雄图txt下载     晋末雄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六章 秦凉争锋

    张茂得报,不由既惊且恨,便向国内大肆宣扬秦人贪得无厌,悍然撕毁多年盟好誓约,而要来侵略凉州。故而凉人愤怒,上下一心要求出兵抵御,坚决抗击秦军。气氛已经达到毋须再费口舌,张茂便‘顺应民心’,以领袖之尊,亲自出面向百姓悲愤地保证,绝不向强敌低头,誓与家国子民共存亡,于是又赢得了广泛的尊崇和赞誉。见人心已然凝聚齐整,张茂便令老将、轻车将军窦涛为主将,灭寇将军田齐、抚戎将军张阆为副贰,统帅精锐凉军五万,东出阻击秦军。

    俄而秦军讨逆檄文遍发凉州。文中详细揭露了张茂弑兄自立、追杀亲侄的丑事,大义凛然言道秦公替天行道,只诛首恶余者不问,并明确表示秦军乃是仗义讨逆,对凉州的土地、财帛、人口等,不取分毫的的坚决态度,号召凉州人民认清张茂的伪装嘴脸,响应义师,早日推翻张茂,迎回世子张骏为君。

    檄文中除了盖有秦公大印,还有西平世子张骏、凉州都护王该的印信。虽然张茂早已指斥张骏王该等人乃是叛国逆贼,但檄文还是在凉州上下引起了不少的疑惑和非议。张茂气急败坏,严令窦涛务必将战而胜之,只要能够打赢,那么所有的罪过,都可以不是一笔带过。

    这边厢,秦军进军顺利,不数日便进入了凉州之东,金城郡内。据斥候来报,凉军也已经到达郡西允街城,正迎头赶来。秦军未及休整,凉军仗着西凉大马格外神速,竟然瞬息赶到,兜头便主动发起了猛烈进攻。

    秦军素有善战之称,但凉军亦是有名劲旅。当下两强相遇,真刀实枪开始搏命,旌旗及戈矛一时遮蔽天空,喊杀声震动原野。秦军奋勇向前,但凉人挟怒而来大呼酣战,数万铁骑纵横决荡,犹如山崩地裂,秦军前军拼死抵御,威虏将军邱阳马刀生生砍缺三把,重伤昏厥,此外将校尉等都当场战死了二十三人,终究有所不支,败下阵来。

    事态已急,高岳不得已亲自披挂上阵,纵马舞枪,使周盘龙在旁护翼,亲率全部求死军三千人,横冲战阵。见君主亲冒矢石,秦军感奋,决死向前,才好歹打退了凉军攻势,高岳便带领余部,后撤二十里,暂做喘息。

    初战失利,众将既惭且恨,俱来向高岳请罪。高岳虽然也是愤懑,但亲眼所见众将都曾死战不退,并没有临阵怯懦的行为。此时哪里还会当真有所罪责,便勉励一番,让大家勿要多想,只管先去好好休养,且待来日再战便是。

    随后数日,高岳严密督阵甚至亲身上阵,率军与凉军大战,却始终占不得明显优势。退下来后,高岳忍不住感慨,西凉劲旅,果然是名不虚传。晋末时候,胡人肆虐,神州沸腾,前后二赵帝国,鼎盛之时更是如日中天。多少强盛的力量都挡不住他们的铁蹄与钢刀,而不断地被征服、被消灭。

    可偏隅一方的凉州,却生生的做到了。前凉从立国伊始,始终能够在夹缝中生存,历经风云变幻,坐看晋、汉、前赵、后赵等各路中原王朝兴衰,直到后秦大帝苻坚一统北方,才最后走向消亡。若说前凉只是靠着一味服软求和,便能够生存下来,这显然是无法让人信服的,因为彼时占据中原的异族政权,不仅强大,甚且狼子野心,冷酷无情,不会放过任何一点灭亡对方的机会。那么,凉之所以可以屹立不倒,有所凭恃的,应该还是战力极高无所畏惧的西凉铁骑。

    凉军数胜的消息传回,张茂大喜过望。为进一步提高威望收拢人心,张茂竟悍然称王,建国号大凉,改元永元,正式建立了独立于东晋政府之外的割据政权。

    但局部的胜利容易,整体的胜利困难。高岳坚信,秦国的综合实力,较之凉国,仍然高出一筹。在秦州、梁州接连发来两万援军后,北方也传来飞报,夏州军穿过河套,突然出现在姑臧城外,并立即展开了强大的攻势。城中守军出城迎战,被兜头击溃,姑臧城外的卫戍部队,系数来攻,也是不敌。于是夏州军将姑臧围得水泄不通,随即趁势攻城。

    城中兵力薄弱,又加猝不及防,骇然不知所措。同时,姑臧城内,一直蛰伏的内衙斥候、密探紧密配合,利用各种破坏煽动暗杀手段,瓦解开始惶然的民心和斗志。

    关键时候,张茂极为沉鸷,不仅亲自登上城头,指挥防守,竭力抵御;同时,他竟然传令前线的窦涛所部,不要以姑臧为念,更不可回师救援,以防中了秦军之计,当务之急乃是迅速击败高岳,才好没有后顾之忧。

    窦涛接令,也是深以为然。但是军心这种东西,是肉眼看不见的微妙所在。往往高级将领决意死战到底的时候,中下层官兵的意识却已悄然发生了变化。得知相对空虚的姑臧城被激烈围攻,担心一旦城破,王公贵族们多有办法或者投降贿赂自保,但普通民众包括兵卒们的亲人,便难免会遭到忿怒的秦军屠戮,前线凉兵的心理,不知不觉开始急躁,很多人要求应该立即回师姑臧,不应在此徒然消耗战机。

    高岳麾下此时刚刚大换血,立时便重新有了近三万战意高昂、康健勇锐的生力军。在得知夏州军深入敌境正猛攻姑臧时,高岳当机立断,在如此这般安排之后,开始传令撤退!

    接到秦军主力有条不紊开始缓缓撤退的消息,凉军主将窦涛顿时觉得进退两难。若是追击高岳,那么便会里京师姑臧城越来越远,届时姑臧迟迟等不来大军回援,随时都有陷落的可能;若是不理会高岳,立即回援姑臧,那么可以肯定,秦军主力必然会掉过头来,紧随身后不断袭扰,从而找到机会击败凉军。

    这样典型的以退为进的方法,狠狠地将了窦涛一军。窦涛召集众将,紧急商议,最后多数人都提议,若是追击高岳,便会深入秦国境内,届时对本军的危险性就会越来越大;不如眼下放弃与他交战,速回姑臧援救根本,至少可保证国土无虞。唯一要注意的是,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严密注意防止身后被秦军尾随反击就是了。

    于是凉军心忧姑臧,再不延迟,拔营便就回师。预料之中的是,秦军果然又回转身,反过来追击凉军。窦涛仗着早已有备,将秦军击退,殊不知此乃高岳特地安排。随后数日内,秦军一连三拨攻势,都被防御严密的凉军打败,似乎不得已只好又掉头跑了。但实际上,秦军以三千求死军为中坚,复挑选一万精锐,在高岳亲自率领下,迅速回返,开始绕道,以和凉军平行方向,始终在十里外屏息紧随,其余兵马仍旧大张旗鼓,做足声势头也不回的往秦州撤退。

    得报后,窦涛以为秦军一去不返,终于放下心来,下令全军加速前行,时间紧迫务必要回报姑臧,于是全军归心似箭,一门心思狂奔往回。抚戎将军张阆,奉令断后,总道秦军一败再败,今朝遁去无有能力再来追击,但纵骑游猎,没有设备。

    秦军在高岳亲领下,人马噤声,昼夜兼行,到了姑臧之西百十里之外的乌鞘岭。因奉高岳密令,姑臧城下的夏州军,早先已然分出三千悍卒,掩人耳目的潜行,提前埋伏在了岭上,以和主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但凉军至此尚未察觉。

    俄而清晨天降白雾,苍穹无光。凉军夜宿方醒,正拟整军启行,哪知山上已鼓角乱鸣,震动幽谷。骇然开营仰望,见不知何处的秦军正从山腰杀下来,好似泰山压卵一般。凉兵早起,人人皆还带些昏沉,又腹中饥饿尚未进食,这番仓猝遇敌,登时便起慌乱。

    主将窦涛,还算知兵,忙调弩手绕出阵前,欲以箭雨抵住阵脚,争取时间;一面急令全军结阵,准备反击。孰料高岳主力,早就在旁觑得真切,突然从身后猛烈杀出,正如风扫残叶,所过皆靡。前后夹击短兵交接之下,凉军铁骑又急切间施展不开,于是四万多凉军或死或伤,连逃带降,悉数崩溃。数千将佐,护着主帅窦涛,拼死杀出一条血路,踉跄走脱,副将田齐被生俘,张阆战死。

第三百一十七章 何以为报

    当大军战败的消息传回姑臧城的时候,高岳亲率主力追杀而至,与围城的夏州军相汇合,秦军声势大振,战意高涨,城上望之夺气。张阆的人头被高高挑起示众,而五花大绑的田齐,也随着浩荡而来的秦军被押解至城下,被迫开口劝降。

    随即,世子张骏在坚盾的遮护下,也开始大声喊话,将张茂篡位的真相,详细揭发,并当场向所有人保证,只诛连张茂一党,余者文武无论此前何种态度,一概既往不咎。为了快速分化人心孤立张茂,张骏还亲笔书写告示,以先公张寔在天之灵立誓,言道若是城里能够开门迎降,重新拥立他为凉州之主,那么所有前罪都可以赦免。同时,文中坚决表示,无论是谁,只要能够斩下张茂首级来献,那么除了不菲的金银赏赐之外,立授金紫光禄大夫、忠武大将军的勋职。

    数十份张骏亲笔告示,都被盖上印信,射上城头。除了赦令和重赏让人动心之外,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张骏的身份。先公张寔,统御凉州多年,治国有方,恩威并施,且为人公平守信,能够做到学尚明察,敬贤爱士,所以凉人非常敬重推崇他,真正视他为君父。此前张寔薨逝的消息传出的时候,很多老百姓痛哭流涕如丧考批,也是发自内心的痛惜。

    如今张寔的世子不仅健在,还揭发了亲叔张茂继位背后惊天的阴谋,阐明自己被种种陷害被迫出走求援于秦的凄惨之事。听张骏信誓旦旦之言,再加上王该大声的鼓与呼,俘将田齐也被迫佐证张茂篡逆确属无疑,姑臧城中越来越多人猛然省起,先公既然薨逝,那么理所当然是世子继位,怎么后来莫名其妙的就变成了兄终弟及的荒诞事实。于是都开始选择相信,先公原来果然乃是被弑,人们惊怒张茂竟然当真如此大逆不道,群情不断哗然起来。

    一方面继续攻城,一方面加强攻心。双管齐下,姑臧城虽然仍是城高墙阔,但看不见的人心开始从内部发生了转变。

    张茂见势不妙,果断决定不可坐以待毙,既然凉州恐将要无立足之地,有大势已去之感,那么便索性往西域远避,在千里之外再寻机割据,新立国家便是。于是在高岳赶到城下后的第三日晚上,张茂率领千余名死忠的部下,突然打开城门飞速逃走。等高岳得到急报连忙派兵去追赶之时,张茂一行早已没了踪影。高岳恚怒,别遣部将率领轻骑,疾追而去。

    姑臧城开门迎降,凉州也迅速传檄而定。凉州长史宋配、太府司马韩璞及以下等文武大臣,都自缚双手,在牧府门前,跪伏请罪,无一不是满面羞惭愧恨。虽说彼等并不是张茂篡逆的同党,但作为先公张寔很是信赖的部下,作为凉州顶尖的重臣,彼辈在事变之前,没有有所警惕力谏主上采取有效措施;在事变之后,又不明是非迟钝糊涂,只为立长便急匆匆地拥立张茂为君,在张骏被迫害出走之时,也没有站出来有所请求,前前后后都极为失措。说句诛心的话,这些人,便是没有谋反的本意,也算有了谋反的事实行为。今日张骏倚靠强援得以继位,便是喝令当场全部斩首,众人也是自怨自艾的事。

    但张骏虽然年少,却也表现出了成熟的政治素养和优秀的驭下手段。不管心中曾有多么怨怼和厌憎,但当下他面上毫无体现,反而亲自上前,将宋配及韩璞等一一扶起,不仅毫无责怪之意,更亲口宽慰了好些话,表示所有的罪责都是张茂一人奸猾弄权所致,大家都是被他迷惑威胁而已。现在不论从前,只要保证以后尽心效忠于他,便是非但无罪,更且有功。

    虽说法不责众,但张骏一番话说得大家也确实是松了口气,纷纷争先恐后当面发誓表忠,又皆来向高岳跪拜叩谢,都道秦公大义无双,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保吾凉州不堕奸人之后,也使我等为人臣子,没有身后骂名,幸也。

    经过惊心动魄、亡魂丧胆的数十日,张骏又重新回到了姑臧城,回到了这本来就应该是他来做主人的地方。张骏自去王号,仍称西平公,高岳偕他昂然直入牧府,一同登殿大会群臣的时候,张骏百感交集,当众泣下,竟然主动降阶,无论如何劝阻也坚决不起,在众人之前,领群臣向高岳郑重叩首跪拜,尊称高岳为恩叔。

    当天晚上,牧府的贵客房内,高岳正要休憩,张骏又来拜会,高岳便使周盘龙去门外执守,自与张骏单独相会。

    “西平公夤夜来访,有何要事么?”

    高岳微笑着示意张骏不用拘礼,有事坐下慢慢述说。他随意披了件宽松的外袍,也是想使气氛更加轻松些,不会显得那么凝重。

    张骏恭敬地三拜,方才起身逊谢道:“臣侄从蒙难落魄之人,到今日得复大仇重新继位,这全是恩叔一手所赐。恩叔驾前,哪有什么西平公!臣侄愚钝平庸,若蒙不弃,恩叔便唤臣侄一声世侄,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高岳笑着摆摆手,温言道:“诶,你自然有你过人之处,也不须如此妄自菲薄。既然如今已经正位,还是称呼西平公的好——你的心意寡人了解,但是无论如何,礼不可废,西平公不要再这样谦逊了。”

    “是。恩叔品行高洁,臣侄感佩。今夜不请自来,打搅恩叔休息,乃是为了当初臣侄陈诺的、献纳凉州九郡之地的事情。”张骏躬身而立,一边说着,一边从袍袖中掏出个卷轴,呈上高岳面前的案几,徐徐展开,“恩叔请看,这便是我凉州的疆域之图,乃是先公命专人耗费数年,实地查访精心所制,绝无疏漏。鄙州虽然偏僻,但幅员辽阔,若是单论领地,便是与中土荆、扬、幽、益等著名大州相比,也是胜出一筹。呃,就此献给恩叔,使我凉州从此成为秦地,臣侄也算拿得出手。”

    说着,张骏将那卷地图,轻轻地往高岳面前又推近些,然后他自己后退数步,再不做声,垂首侍立阶下。

    高岳默然不语,不动声色的移动目光,慢慢扫过那幅地图。上面九郡疆域,城池要塞、山川河流都标注的很是详细,连西域几处主要藩国,竟然也绘于图上,清晰无比。他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声,西凉之地,名不虚传!

    屋内静寂无声,张骏微垂着头,等着听候高岳的发落。又看了看地图,高岳伸出手来,将那卷轴小心卷起,便将张骏唤到身前,坚决令他将图收起,才对着很是惊讶的张骏开了口。

    “尔之凉州,繁盛无比,端得是天下名胜要地。但寡人自有决定,是不会就此夺占你分毫土地的。此前,寡人助你除凶复位,上是为了伸张天下公义,不使奸邪逍遥人间;下也是为了报答昔年你家先公的襄助和情义。如今所幸邪不胜正,扶助你重掌故国,也算是心愿已了,不日便就要离去。”

    “若是当真借机霸占凉地,便大大地违背了自己的初衷,而使寡人变成了逐利而行的小人,若论私德,又岂能比那盗国的张茂好出多少?寡人知道你必欲知恩图报,但寡人愿你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只要好好守着先人宗庙,将主要精力放在治国安民的正道上,将你家先公的遗志发扬光大,在将来或者我确实需要你的时候,出些钱粮兵马襄助抗击胡虏,便也是对寡人最大的报答了。”

    张骏噗通一声跪倒,热泪夺眶而出。要说他想将凉州纳于高岳,也确实是出自真心。但说心里话,祖、父艰难开创的基业,从此一朝奉献他人,张骏心里,也是极度苦涩难言。只不过高岳对他的援助实在太大,根本无从报答,不如此,其他的实在没有份量表达感激之意。方才来的时候,他在内心已经劝慰过自己无数次,就算失去国家,但好歹也算报得父仇,便足够了,别的就当做身外之物,料来先公也当体谅自己的苦衷。

    孰料秦公高岳,竟然将可以光明正大地吞入口中之物,给当面拒绝了。张骏意外之余,简直感激涕零,登时有一种死后再不会无颜去见父祖的如释重负之感。当下,张骏泪流满面道:“……恩叔为臣侄出得擎天之力,却无有半分索取。这般义薄云天,却教臣侄怎生报答!既然得蒙恩叔厚待,允许鄙州仍然保持独立建制,那么此后无论天下如何变幻,鄙州便就当始终奉秦为宗主,遇国内大事,皆有上奏;州主之立,必当请秦公册封,而后才得继位。我凉,永列秦之藩镇!”

    高岳还待婉拒,张骏声泪俱下道,恩叔若还是不允,那么臣侄无地自容,只有逊位远避以谢。为安他心,高岳便同意了张骏的恳求。

第三百一十八章 神卜妙算

    第二天,张骏便正式以大都督、凉州牧、西平郡公的名义,告示境内,仔细阐明了此前张茂之乱的过程,如实讲述了自己孤立无援求救于秦的事实,申明了眼下叛逆已平、局势已稳的现状,希望国内人民各安本职,勿再惊惶。同时,文中的重点,乃是张骏向国内严正告知,因秦国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助他击败乱贼,为先公洗雪了仇怨,主持了大义,使他身为人子得到莫大的安慰,故而,从此以后,凉州向秦国称臣纳供,自为藩属,谨奉秦公为君父恩主,并正式将‘事秦’列为国策。

    过得数日,张茂的人头,送回姑臧城,呈在了高岳及张骏的案前。据前往追击的秦将交待,张茂一路远遁,确实是奔向了西域,不过最后在逃经焉耆国的时候,却是被早已得知消息的焉耆王龙熙胤给截杀,将首级使追兵带回。龙熙胤向高岳献上了毕恭毕敬的奏疏,言道对张茂弑君自立的行为极为痛恨,对秦公毅然伸张正义的举动深感崇敬,而张茂既然逃经鄙国,便断不容他再有所逍遥便已就地捕杀。同时表示能够为英明强大的秦公,稍稍尽些绵薄之力,而感到很是荣幸,希望秦公此后对鄙国略加照拂,感激不尽。

    高岳猛然想起,当年还是陇西太守的时候,曾经派遣雷七指远赴焉耆,与龙熙胤交易过马匹的事情。既然也算老相识,又得蒙他捕杀了张茂,使平叛之事圆满结束,高岳很是高兴,便欣然兑现当初的承诺,授龙熙胤金紫光禄大夫、忠武大将军的勋职,传令赐焉耆为西域诸国之长,使他得享宠贵。

    三天之后,高岳便率秦军准备班师回国。大军各部整备的时候,尚有两三个时辰左右无事,高岳便又想再去姑臧城中,游看一番,毕竟西州遥远,再待下一次亲临姑臧,真心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于是谢绝了张骏亲自作陪的请求,高岳换了便装,只带了周盘龙,径直往早已恢复了正常的城中闹市处,东走西看。

    街市中,有着中原城市都见不着的、独特的热闹氛围和异域风情。深鼻高目或者肤色黝黑的西域商人,穿着打扮也是少见样式,正呜哩哇啦的大声叫卖,围绕着他摊位的城中百姓,不时点头或者摇头,竟也操着相同口音,与其讨价还价,沟通之间显然没有多大问题。不过高岳和周盘龙站在旁边特意听了片刻,完全是满头雾水,面面相觑之间,忍不住莞尔一笑。

    又转了转,却见前面街角处,拢着不少人,个个都把头伸出在围观什么。高岳便也信步而去,到了近前一瞧,乃是个测字算卦的摊子。

    “郭先生!我昨晚又梦见草狗了!”

    有个光着膀子的后生,正满面神秘之色,边倾着身子,对那卜师出言询问。卜师端坐不动,抬起头瞧了瞧后生,忽而一笑:“又梦见草狗?那么这次,你家小心要失火。”

    周围人发出一阵不解的惊疑声。卜师却好整以暇地问那后生道:“半月之前,你第一次来便说梦见了草狗。后来隔了五六日,你又来找我说梦见了草狗,前后两次,我都是如何对你说的,可都应验了?”

    那后生有些迟疑,但当着围观众人的面,还是实话实说道:“我头次梦见草狗,郭先生说我会美美吃上一顿,结果刚回家便逢上友人家里做寿宴,将我请过去敞开肚皮吃了个痛快。第二次梦见草狗,郭先生却说要我注意防备摔跤,结果没几天我果然被绊倒崴伤了脚脖子。果然是都应验了。这次我再次梦见草狗,先生竟然提醒我小心失火。我就想问问,为什么同样梦见草狗三次,占说内容却都不同,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大家都发出惊叹的声音。围观人中,有那也是测字解梦的同行之人,多日来见这边卦摊生意奇好,听说他每每应验料事如神,嫉妒之余百般不解,于是连生意也不做了,特地过来要瞧个究竟。当下有同行见他果然是出言必准,也渐渐生出了佩服之心,当下忍不住出言大声附和,让那卜师说个子丑寅卯出来,以解疑惑。

    卜师笑笑,不紧不慢道:“这个也没有什么玄机。诸位都晓得,草狗乃是祭祀专用的物品,所以第一次梦见,主解当吃;祭祀完了,就要用专用的木车将草狗拉走,而草狗因为体积偏大不好摆放,途中经常会从车上滚落下来,所以第二次主解摔倒;草狗被拉走后最终结局便是要去烧掉,所以第三次主解失火,就是这么个道理。”

    那后生想了想,但还是急急辩道:“不瞒先生,我第一次是当真梦见了草狗,后两次都是为了和先生较真而胡说的,这怎么也会?”

    那卜师摆摆手:“吉凶祸福产生于心动。你的意念既然有了,暗里就与真梦一样,因此占说也就应验了。占梦即圆梦,此中玄妙,不过是随方就圆而已,你自己慢慢参悟吧。”

    那后生抓抓脑袋,很有些不好意思,闪到一旁自己琢磨去了。又有个中年人挤上前来,奉上卦金,客客气气问道:“先生神算。是这样,张茂篡逆,幸有秦公爷襄助州主复位,大家都高兴的很,也不消细说了。主要是最近牧府裁汰了一批侍从,要从民间拣选年轻后生,重新编入宿卫。我家那三郎,专喜舞刀弄枪,人高马大也确实有把好力气。前日里我带他去报了个名,想给他谋个好前程。但又放心不下,咱是平民百姓家,也没有什么后台背景,托不上关系,不知道到底能不能选中啊。”

    在民间选拔侍卫这桩事,大家都知道。张骏继位后,确实顾虑到此前张茂叛逆,牧府护卫存在着纰漏之处,而那些侍卫,很多背景都是错综复杂盘根结枝。与其继续用这些老油子,还不如替换新鲜血液,从民间挑选背景纯朴之人精炼成军,杜绝一时隐患。眼下特殊时期,有些臣子暂时动不得,但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裁撤几队侍卫,是不会引起什么不安的。

    卜师点点头道:“你且先写个字来,我帮你测。”

    中年人一时也想不到写什么字,抬头四下望望,见身旁有一小童,正举着个糖串在吃得不亦乐乎,于是便提笔写了个‘串’字。

    大家都静下来,双双眼睛都盯着那卜师,连高岳也情不自禁受了些气氛感染,竟然有些迫切想听那卜师如何解字。却听那卜师嗯了声,笑着道:“你的儿子,不但可以被选中,甚且能够做上个小头领之类。因为串字,拆开来看,乃是两个中,意味着中上加中,所以你必然会得偿所愿。”

    中年人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笑着连声道谢,显然卜师的话给了他很大的信心。这时旁边有一宰羊的屠夫,也凑上来,抢过笔便跟着也歪歪扭扭写了个‘串’字,边将卦金往那摊面上当啷一丢,大咧咧道:“呔!我的儿子,也报名了,要说厉害,我儿子也不是白给的!你给我算算,我儿子是不是能做个队主?”

    卜师面色如水,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家非但不能被选中,甚且还会生病。”

    那屠夫很是不解,一把挽起袖子怒道:“都是一般写个串字,凭什么他家就中上加中,到老子这里,不但不中,还要生病?老头儿,你莫不是瞧不起我么?”

    周围不少人,都出言呵斥,让那屠夫不可无礼。见多半要引起众怒,屠夫也就作罢,但还是悻悻然,要那卜师必须给个交代。

    “方才这一位,乃是无心写串,便可以按本字解做中上加中;而你却是有心写串,串下加心,乃是患字,所以说恐怕将会生病。”

    卜师还没说完,人群外有个壮实后生,步履飞快的跑来,三步两步便挤到先前那中年人身边,一把攥住他胳臂,不停大声嚷嚷:“爹!我到处找你,却在这里闲看!告示贴出来啦!我被选上啦!还被任命做了伍长!哈哈哈,爹,快走去看看!”

    那中年人大喜过望,来不及和卜师再多谢几句,就被自家儿子飞也似地拉着跑了。那屠夫面色大变,想想将那卦金又抢回手中,继而也头也不回跟着挤出去了。

    人群中轰然一响,都在没口子称赞卜师当真是神算子。高岳在人群中,见那卜师解卦,并不是寻常神棍巧言糊弄,而是有理有据颇有门道,且无论解梦测字,都是应验,当下也很是佩服,不由仔细瞧看,却是一个五短身材的老汉,肤色黧黑,面阔须长,眼睛不大却闪着晶亮亮的光芒。

    高岳心中痒起。当下忍不住也挤上去,左看右看,见远处有一寿店门前,高高挑起杆白帛旗帘,很是扎眼,于是奉上卦金后,一句话不问,提笔便就写了个‘帛’字,往那卜师面前一推,似笑非笑地等着他来解。

    卜师见那个帛字,力透纸背,笔锋迥劲,强势跃然纸上,当即吃了一惊,盯着那字愣了片刻,忙抬起头来看向高岳。越看却越是面色玄妙,到最后那卜师竟然猛地站了起来。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大师箴言

    高岳见他面色,已经涨得通红,好似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不免心中有些狐疑,还下意识往脸上摸了几摸。周围人等,见这郭先生,从来没有这般失态过,不仅都心中大奇,愈发打定主意要看看,这个写了帛字的年轻人,究竟有什么新鲜。

    那卜师,嘴里不知自言自语嘟囔了几句什么,从案桌后急匆匆绕转过来,趋步到高岳面前,却是矮了一大截。他仰起头,目光如梭般紧紧盯瞧高岳的脸,末了竟突然下拜道:“死罪,死罪!贵人如何白龙鱼服,匿迹民间?”

    四下民众大吃一惊,一时不知卜师是何意思。周盘龙悄无声息地上前几步,紧紧贴在了高岳身后,突然有杀机弥漫开来。

    高岳也很是讶异,但偏过头对周盘龙轻轻摇首,复转头对卜师不动声色道:“这位先生,此是为何?在下不过是个乡绅子弟,哪里是什么贵人。我这个字,究竟作何解释?”

    卜师方才不过是真情流露短暂失控所致,登时便明白当街跪拜这种举动,容易引起各种不便,于是便立时站起,不再称呼高岳贵人,但仍旧带着谦恭,低声道:“帛,乃是‘皇’字头,‘帝’字脚。突然写下这个字的人,岂是寻常?且我看阁下面相,虽然带着几分不知从何而生的困惑,但确实是贵、贵不可言。在下若是危言耸听夸大虚饰,愿受一切责罚。”

    周围的人,都不禁被镇住,慢慢往后退了几步,带些胆怯地望着高岳,一下子便觉得这个穿着普通的年轻人变得神秘莫测起来。见气氛开始变化,高岳冲着那卜师未置可否的笑笑,也不再答话,带了周盘龙挤出人群,迅速大步流星而去。

    那卜师呆呆望着高岳背影,暗自想了想,一咬牙便回身去收拾卦摊。旁边有个泼皮,见高岳走远了,胆子又复大了起来,抢过笔来,也写个帛字,促狭道:“我这个如何?”

    卜师手中收拾物事的速度飞快,只瞥一眼,头也不抬道:“这是白巾,无端招晦气,小心家里办丧事!”说着,便已收拣得当,拔腿便朝着高岳走开的方向追去。

    高岳举步急走,面色不见喜怒。周盘龙紧前两步,低声道:“……主公!方才卜师,言行之间有所泄露。而且既然神算,又必将引起各种波澜,容易被不法之徒控制,挟为招牌,蛊动民众。臣请除掉此人,以绝后患。”

    高岳想想,还是摇摇头道:“罢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此地,也不要再无事生非。且他就算泄露,寡人非是从前朝廷尚在身处长安的时候,又没有安全之忧。彼迭算迭中,好算是个人才,非是妖言惑众的神棍。须知世间奇人异士,蛰伏四方,敬而远之也就是了。”

    周盘龙点头称是,便就不再说话,跟着高岳回走。行一段路,身后有人高唤:“阁下稍待!阁下稍……稍待!”

    回头一看,果然是那卜师,一手夹着随身包袱,一手举起不停挥舞,正从身后远处颠着脚跑来。高岳便就站住不动,片刻后,卜师跑到近前,将近正午的太阳,让他满头大汗,人也累得呼呼直喘,手撑着膝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高岳也不催他,等他好歹匀过气来,才淡淡道:“适才卦金已付,足下又有何事相唤?”

    卜师恳言道:“不才在下行走南北,多年见阅人无数,替人解疑答惑,昔年便是洛阳帝都,天潢贵胄,也曾当面相谈。但见到贵……阁下,在下实在是很有些困惑不解,无人可答,便只好冒着风险,再来叨扰阁下。若是见允,可否耽误些许时间,拣一幽静之所,当面赐教在下,感激不尽!”

    高岳失笑道:“不过是与我说些话,哪里有什么风险可言,难道鄙人如狼似虎么?”他环首四顾,又道:“前面不远处,有间小酒肆,且去坐下相谈罢!”

    三人进了小酒肆,拣一僻静边角落座,伙计便依着吩咐,自去准备,须臾便端来一碟炙羊肉,一碟蒸鱼干,一碟烹葵菜。高岳冲那卜师点点头,示意他自便。

    卜师谢了几句,看来也确实是饿了,便夹了几片羊肉丢进嘴里,方才道:“……适才在下测过,阁下确是大贵之相,本以为是当今圣上。可是后来猛然省起,又开始想不通:大晋天子,远在江东,绝无可能出现在千万里之外的凉州,所以阁下不可能是朝廷至尊;此外中原各路胡羯帝王,也断没有私自跑来姑臧城的道理,再说阁下面貌也不是异族之人。所以在下就想当面求解,阁下究竟乃是?”

    高岳笑笑,却不动声色地反问道:“说了半天,却不知足下姓甚名谁?”

    那卜师也不是拐弯抹角的人,便将筷子一放,拱拱手朗声道:“在下郭璞,字景纯,尊驾有礼了。”

    高岳闻言一愣,大感意外,不由半张着嘴打量了好半晌。他明白,这又是一个曾存在于记载中,但眼下却不期而遇的历史名人了。

    郭璞乃是两晋时期,名动天下的大占卜师,大风水师,神算子,文史学家,诗人。一生极擅勘测、天文、算卦、卜筮、还有很多为世人惊异的精妙方术,不但能算别人的亡日,更能准确得算到自己的死期,后人皆道三国时代的半仙管辂,也比不上他。同时,郭璞的学术造诣也是功力深厚,不仅诗赋之名极盛,还注释过《周易》、《山海经》、《楚辞》、《尔雅》等博大精深甚至晦涩难懂的经典。此外,他自己还写了本《葬经》,被后世奉为中国风水文化之宗。又曾与当时史学大家王隐,共撰晋史,考究严谨精妙为人称道,故而郭璞实在算是极为罕见的能融会贯通集诸学之长的大家宗师。

    听闻竟然是这位人中精英,高岳愕然之余,敬意油然而生,竟然站起来施了一礼道:“原来是郭先生。先生盛名,如雷贯耳,鄙人敬仰久矣。”说着,高岳侧过头,对周盘龙简单讲了一讲,只说这位先生,确实是名不虚传的神算,让周盘龙也来见礼。

    其时郭璞已经很有名气,见高岳举动,当下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便忙回礼道:“好说,好说!不敢劳动阁下如此礼待。”

    因是郭璞,高岳便不再遮掩,直截了当道:“鄙人高岳,字云崧……”

    他还没说完,换了郭璞吃惊道:“莫非秦公尊驾耶?”

    “然也。”

    郭璞捋髯拊掌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竟是秦公,在下心中困惑解矣!我从前数次测算,料来晋祚衰微,无可挽回。只待天降贵人,重新收拾山河,方才能救得板荡中原。但是始终不得要领,竟算不出贵人从何而出。今日见到阁下,才晓得天意之深,天道之广,就算当世无有,横空出世也是可行……吾辈凡夫岂能窥得万中之一?唉!”

    他自己叽里咕噜感慨了一通,竟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话,高岳一时也不敢打扰,又不知道这种大神通之人,是不是已经算出了自己其实是来自后世,又哪里敢当面说破自陈来历,于是也不做声的望着。待见其镇静了些,方才引着话头道:“先生不是应该在江东么,如何来到这西北凉州?”

    历史上,郭璞确实是为了躲避北方战火,而渡江南下,此后的活动范围和轨迹,都集中在江淮以南,一直到最后被王敦所杀,也再没有北返中原。

    郭璞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忙应道:“来凉州,其实也没有什么要事。说起来,在下数年间四方游走,既是为了观察天下九州山川地貌,开阔眼界,也是为了可以体验世间祸福,随机测算,在市井之中来检验自己胸中所学。这几日,我也是打算要收拾收拾,准备从蜀地南下,然后一路往江东而去了。”

    这类上晓天文下识地理,兼测算人间吉凶的能人,确实喜欢用脚步丈量四方,边走边看,边学边炼,用游历来不断增强自身的能力。有些本领和经验,实在是没有办法在书本里面就可以熟练掌握的。

    高岳很以为然的颔首,“先生说言甚是。寡人的长史杨舜臣,昔年也是常年游学,就算食不果腹也是乐在其中,倒与郭先生好算同道中人,皆是清洁雅致的高士。先生要不与我同回襄武,寡人引荐与他相会?窃以为你二人必将互有所得。”

    郭璞回答的很委婉:“杨长史的大名,在下也是早有耳闻的。虽然我们在测算之道上,都有些心得,但杨长史是上应辅星、为天下而筹谋的王佐之才,而在下不过是自得其乐的闲云野鹤,却是不可相提并论。且格调不同志向两异,在下还是不要去献拙了。”

    “好吧。”高岳点点头,也不勉强,想了想便问道:“郭先生,可能为我答疑解惑否?先生既然也擅解梦,我前几日,当真做了一个噩梦,想起来非常厌恶,故而再没提起。现在当着先生的面,正要请教。”

    “不敢,请秦公垂询。”

    “我先是梦见自己照镜子,结果突然镜子就无端破碎了。然后又梦见自己手中拿着一个玉瓶,莫名其妙又断掉一个瓶耳。最可怕的,是梦见自己孤零零在一座殿宇的台阶底下躺着,浑身都被蛆虫咬吃。醒来后,仍觉得栩栩如生,想来梦境尽是破损败裂的不祥意味,我觉得很是不安,倒请先生如实解惑。”

第三百二十章 贵何如之

    郭璞闭目沉思,口中喃喃自语。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竟然带着欢愉之色。

    “三个梦都是好兆头。镜中有影像,便代表着有人在与您对立。但镜子破碎,便意味着您的敌手将不复存在;玉瓶少一个瓶耳,便是玉字去掉一点,乃是王字,说明您将要得到王号;最后的梦,更是吉兆。殿宇台阶之下,便是殿下,孤身一人,更代表着您孤家寡人的地位。而被无数蛆虫咬吃,正是万民都将要倚靠和仰仗您才能存活的意思,大贵。”

    郭璞满面春风,咧嘴笑了起来,边拱手施礼道:“恭喜秦公!不久之后,您将会取得更大成就,而要进位为王了。”

    听他这么一说,高岳也如释重负,多日来的思想包袱,立时释去。当下也难免有些振奋,索性直接道:“先生口口声声说我是贵人,究竟贵何如之?”

    郭璞有些犹豫,但顿了顿,还是据实答道:“上应天命,下顺民心,秦公之贵,复有何疑?容在下直言,若是单单从方才阁下手书之字体、字意和字形,还有面相以及梦境相关上来看,只要此后勿造恶业,秦公将来,怕不是份属太祖之流!”

    这话一出,旁边陪坐的周盘龙,素来憨实静默的脸上,瞬间便写满了从未有过的惊喜神色,连看向高岳的目光都立刻燃烧了起来。作为部属,他对高岳的忠诚自不用说,但听闻自己死心追随的主公,将来竟有可能会登上开国皇帝之位,这种能在乱世之中遇对明主的成就感和喜悦感,还是让他忍不住激动难耐,一时竟至恍惚。

    高岳自己,乍闻传世神人郭璞之言,先是一愣,继而心中不免澎湃而起,但想了想,他竭力平静了些,摇摇头道:“先生,我的志向,乃是仰承先父遗志,驱逐胡虏恢复山河,功成名就之后,或者入朝辅佐圣君,或者解甲去仕悠然归隐,最好不过。便是走到今天,侥幸取得些微末成就,却也从来没有想过称帝自立。先生,可是世人误解了我的本心?”

    郭璞喟然道:“天命既然定下,人力岂能更改?晋祚衰弱如此,自有他的前因,冥冥中一线相牵罢了,世人不懂,秦公岂能不知?秦公且看世间事,多数都是身不由己,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到后来都往往改变了初衷。秦公既然以扫除胡虏为己任,那么,无形中便是立下了大誓愿,要以大神通涤荡九州方圆,拯救天下苍生。这乃是福泽万世的大功勋,寻常人是做不到的,上天又怎会不以特殊地位而赏酬于阁下?”

    说着,郭璞面色转些严肃之色,又道:“不过,虽然天意难以相抗,但还有句话,叫做事在人为。在下行走世间,曾见过多少本来福缘浅薄的,因为心存善念,做了善事,结果再见时候已转为红光满面,后半生变得多福多寿起来;还有很多天生好面相的,仅仅因为在下的测语,而自命不凡,开始放纵堕落,认为反正有大富贵在等着他,便不需再有所作为,后来硬生生地弄到穷蹙没落,甚至性命都一时堪忧。所以,阁下也请记得,福祸之间,两相所倚,要想得到理想的前程,除了不凡的天命外,自身的努力也万万不可荒废。”

    这番话,乃是做人一世的真理,高岳忙敛容相谢,心中百感交集。想了想又低声探询道:“先生可曾算过,眼下胡虏之祸,究竟到什么时候能够平息呢,或者说,寡人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得偿所愿,恢复清平天下呢?”

    郭璞说得口干,正饮了一通水,再夹了菜入嘴,闻言忙急急咀嚼咽下道:“胡**害天下,在下虽是野人,但身为华夏子民,怎可能无动于衷!胡人运势,在下早曾算过,如今紫薇黯淡,太白正是旺盛之时,祸乱一时难灭。不过,胡虏无有百年之运,紫薇将来终有复明之时。若说具体,天机实难泄露,但二十载后,吾料人间自然转向清明。”

    “愿借先生吉言。”高岳拱手施礼,心下暗忖若依郭璞之言,怕不是起码还要等二十年,才能驱逐胡虏。但总算有盼头,不至于茫然无期,苦苦挣扎。

    郭璞料是饿了,又紧扒了几口饭菜。高岳也不催他,等得空隙,又突然淡淡道:“未知我国国运如何?传世几载?”

    郭璞低头兀自运筷如飞,闻言不由一愣,手中的动作也滞了下来。高岳此话,看似问得平淡,实则内含玄机。从表面看,他似乎在问晋朝的国运,但更有可能在暗询‘秦’究竟能不能享国长久。

    郭璞慢慢放下竹筷,停一停,方意味深长道:“只要能够主明臣贤,天下自然归心。在整军备武的同时,不忘恩抚黎庶与民休息,那么,国祚自然绵长,这点毋须多虑。”

    高岳立时明白了郭璞不愿明言却有所指示之意,便也不逼迫,笑了笑,表示他说的很对。

    稍停片刻,高岳缓了缓情绪,想到郭璞离去之后,将来恐怕与他再无有相见之日,趁着当下难得单独聚首,便是多问几句料来也没有什么。

    猎奇之心既起,高岳便忍不住道:“国家大事,终归吾辈百般努力便是,穷究也无意义,寡人便不问了。不过私事上,倒要请教,先生请看寡人与周将军二人,命数几何?”

    这话问得轻描淡写,实际上也是关系不小。等于是直接在问郭璞:麻烦您给瞅瞅,我俩人究竟啥时候会死?

    郭璞忙言道死生有命,只要随时修行,自会养寿。但高岳又道,不过试问之,请先生试言之,权做戏说。且无论什么结果,自己都将一笑而过,绝无怪罪也不会放在心上。郭璞不禁苦笑,但这是他的专业所在,不好再推脱,又不好一味用那多福多寿的客套话来敷衍,便将高岳及周盘龙二人,详细的摸骨察相,认真看了一回。

    “既然秦公有意,在下便只好直言相告,得罪之处,千万恕罪。先说这位周将军。命数本是穷薄短浅,但却幸而得蒙贵人照拂,盛年时转有大富大贵。但进入中年以后,穷薄骨相再难支撑本不该有的贵命,恐怕……”

    说道这里,郭璞收了声,望着周盘龙摇了摇头,意思不言而喻。高岳心里往下一坠,周盘龙却哈哈笑道:“我今年正是三十岁。常人年过四十,方才迈入中年。我本塞外乞儿,早就当死填埋沟壑。上天眷顾,使我能够跟随主公,实在感恩不尽。大丈夫得逢明主,建功立业,便是立时身死也毫无遗憾,莫说还能再至少侍奉主公十年之久,我周盘龙这一生,便已足够了!”

    他越这般说,高岳反而觉得难过,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将命数不定的好话,且做宽慰。

    郭璞顿了顿,又徐徐道:“再说秦公。秦公非比寻常,乃是上应天命之贵人,在下妄测,其实已经算泄露天机犯了天谴,将来凶途未卜。不过秦公既言宽恕,总算可以抵消些罪业,便干脆姑妄言之。二十年后,秦公仍然春秋鼎盛,再往后,在下不敢测算。”

    高岳啊了一声,心里百感交集,又反而有些踏实下来,忙拱手相谢,让周盘龙将随身携带的财物,全都赠给了郭璞,言道今日劳烦先生指点迷津,一点微薄心意,权且当作南去盘缠便是。郭璞推辞不过,便也大大方方的收了。他又道生死之命,确实无有定数,七分天注定,三分还要看人自身造化,测算毕竟还是测算,不是阎君划定的生死簿。总之勿兴恶念或者自甘消沉便是,更不用始终耿耿于怀,甚至日夜忧虑就好。

    他边说边吃,不多时,桌上的饭菜便被消灭一空。末了擦擦嘴,却蓦地省起:“啊呀!这遭失礼失礼!在下腹中确实饥饿,竟忘了秦公及周将军,始终听我絮叨,却粒米未进,都让我一人全吃了,这,这如何是好!”

    高岳微微一笑道:“无妨。这顿简餐,本就是专门为先生准备的。因顾及先生清修之人,便只点了三样佐饭菜肴,非是有所怠慢。寡人因早先已应允了西平公的午宴,若是提前私下用饭,殊为不妥。先生自吃,若是不够,再叫便是。”

    郭璞很有些感动,连声相谢,还称有幸能得贵人相请一餐饭食,算作福气,可贻之子孙。又再说了几句,郭璞便即打算告辞。高岳很是感慨,再次邀请他去襄武,并直接表示可授予官职,从此以后供奉与他。郭璞谢过,却道人生缘起缘灭,与秦公今日之晤也是注定,聚散皆不可强求。

    高岳便只好听之,三人便站起,出了酒肆,彼此道声珍重,拱手作别,譬如萍水相逢,从此再未相见。五年之后,郭璞果然如他自己所测活不过五十,身死王敦之手时,终年四十九岁。彼时高岳听闻郭璞凶信后,忆起从前往事不免难过,还专门遥祭,追赠他弘农太守。

第三百二十一章 悲中有喜

    过得数日,姑臧及凉州态势,全面平稳下来,高岳便率秦军东归。临行前,高岳与张骏嘱咐良久,又虑他毕竟年少,将来恐受各种不良诱惑,复令王该等凉州文武,务必要精心辅佐,不可懈怠。张骏跪伏恭送,再度当众泪下,更自请三年一入襄武当面拜谒,高岳婉拒,在无数民众的注视下,挥别而去。

    一路无话。入了秦公府后,却有两件要事摆上面前,阅之,却是先后有一悲一喜。悲者,乃是武都发来讣告,氐王杨茂搜病故。杨茂搜年将六十,身体虽然仍称健硕,但实则大不如前。近两年,各种政务都已全面移交王储杨难敌处置,自己退居幕后,无有大事,便不过问,乐得悠游渔猎,享受清闲。

    两月前,杨茂搜山下野猎,因兴致勃发追逐一狐,竟遇马蹶失蹄,摔落于地,当时便动弹不得,竟至昏厥。随从侍卫魂飞天外,七手八脚抢过来,忙不迭护着一溜烟跑回了下辩城。杨难敌闻言赶来,又惊又怒,下令将陪同出猎的侍卫尽数捆起,先都狠狠鞭打一顿,然后关进牢笼再做处理。一面慌忙请了良医数名,前来会诊。彼时高岳正在雍州,闻讯颇为重视,赠了良药及财物,权做问候,还使别驾苗览作为代表去往下辩城,请杨茂搜安心养病。

    无如杨茂搜年迈,时常高热不退,又或寒冷难耐,药石吊住了两月有余,终于回天乏术,命数该尽,病势突然沉重将近弥留。临终前,流着眼泪执住杨难敌的手,要他上对高岳恭谨侍奉,始终攀住强秦,以保本族无虞;下对亲弟友爱关怀,要顾念老父叮咛,绝不可手足相残。此外爱护子民万勿荒淫昏暴等等,也交待数语,便就撒手而去。

    杨难敌失声痛哭,便将讣告发送襄武及友邻诸州郡。梓潼太守杨坚头,此前曾多次回下辩探望老父病情,总还一直抱着信心。结果兜头接到凶信之后,如雷轰顶,一边向高岳处急发去告假奏请,一边等不及回复,单人匹马从梓潼郡北上,生生跑死驿马两匹,一路扬鞭狂飙,一日一夜便赶回了下辩,但杨茂搜再也听不见他的呼唤。

    杨坚头号踊哀绝,痛断肝肠,在柩前以头抢地,翻来覆去只要老父睁开眼睛再看他一眼,最后竟至泣血。杨难敌怕他伤心过度,便来安慰,孰料杨坚头理智渐失,迁怒他为何不提早告知,却累自己连老父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落下终身憾痛。

    极度哀怨加恚怒,杨坚头竟至失常,在柩前当众拔刀,嗔目大呼欲对杨难敌不利。一众守灵的长老、贵族等,不由大惊失色,纷纷抢上前来拦住杨坚头,更有德高望重者当面出言斥责,说先王故去,眼下大王子已然继位为王。杨坚头身为族人,敢对氐王这般冒犯,已是犯了大忌,便是处死也不为过。又有杨万夫慌忙居中苦苦相劝,希望杨坚头冷静,更求杨难敌宽恕一回。

    杨难敌哀痛之余本也忿怒。但想到亡父遗言,又念及杨坚头确实有所遗憾,特殊时期有特殊举动,也属情有可原。便就强忍下情绪,不仅毫不追究,反而将杨茂搜的临终嘱托,据实相告,言道若是手足成仇,老父如何瞑目!听闻如此,杨坚头愈发悲号,以刀割面,竟然哭至晕厥。杨难敌忙令郎中来救,灵前登时又忙做一团不提。

    高岳既然得报,也是唏嘘不已。追赠杨茂搜为秦州牧、大司马、大单于、武都郡公,替他上报建康正式请封。同时,快马加鞭亲自赶往下辩一趟致祭,并抚恤慰问等等。同时当面允封杨难敌为武都太守、龙骧将军、左贤王。因高岳亲临,杨难敌哀痛之余,也是备感荣宠,声泪俱下致谢不尽。

    这边大悲,那边大喜。朔州发来奏报,竟然是州主韩雍即将大婚,恭请秦公大驾光临,倒把高岳搞得一头雾水。因他的婚期虽然早定,但却是在杨茂搜丧事之后,论时间也来得及,故而高岳在下辩城停留了三日,便就交待一番,格外嘱托杨家兄弟万勿悲伤过度,特别是杨坚头也要注意身体,同时再不准对兄长不敬,让杨万夫时时劝勉监督。随后便又赶回襄武,备上贺礼,带同家眷等,一同北上塞外头曼城,去喝这难得的喜酒。

    早先时候,溃逃塞外漠南之地的铁弗刘虎部,经过喘息,又有了些蠢蠢欲动的迹象。经过长时间的细密侦测和谋划,韩雍亲自率八千朔州精锐北上,以副都护李虎为前锋,迅速冲入铁弗部,一番剿斗,杀伤无算予以重创,缴获牛羊马匹及牧户数万。刘虎迟缓,束手就擒,他儿子刘务恒反应迅速,怎还顾得上他,忙不迭卷了老父的金银财宝,还有早就惦记的数名娇艳如花的庶母,带了千余名残部,飞也似地一路往北逃窜,直至漠北瀚海之地,才惊魂未定的停下脚步,从此以后,铁弗人便定居于彼,世代繁衍,再也没有南下半步。

    刘虎被押送襄武后,高岳晓得他部众离散孑然一身,再掀不起什么风浪,虽然当面痛斥,但终究没有杀他,倒授了个虚职,在城中闲居。刘虎虽然大为感激庆幸,但总是郁郁寡欢,没数年便就一病不起了。中土边塞铁弗之患,就此清除。

    高岳得报后,极为振奋,还未来得及做详细褒奖,又因诸事繁杂,且待留后。战事消停,高岳便即接到了韩雍的婚讯,于是打定主意,干脆北上头曼城,恭贺之余,当面欢谈。

    韩雍蓦然大婚,不仅高岳没有想到,便是秦国上下文武,也没有哪个在事先得晓半分端倪。话说韩雍昔年在首阳县的时候,曾有过妻室,但那女子嫌弃韩雍穷困没有出息,屡次责怪絮叨之后,终于绝望便就不告而别,自己做主休了自己,卷了仅有的财物径直回了娘家,随后由父母为她又找了夫家,就在邻城狄道县中,许给了一家丧妻的商户为继室,好算自鸣得意,感觉趁早离开了韩雍乃是得计。

    孰料后来韩雍一朝翱翔,雄起不可抑制。数年之间,从士卒而为县令,再复晋升太守,竟至一州之主;从区区都尉跃升为国家上将,东征西讨之间,威震西北,镇抚塞外,不但是秦公极为信赖的顶尖重臣,更是四方强敌敬畏忌惮的当世雄杰,盛名震动天下。

    初闻韩雍之名时候,他的前妻,尚且以为不过重名而已。等到韩雍得封侯爵,某次因故巡视首阳、狄道二城,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后皆是如狼似虎威风凛凛的雄壮兵卒,郡守在左右陪侍如同卫士,县令城主拜伏恭迎竟似仆役,成千上万的围观百姓,皆来瞧望参拜大名鼎鼎的韩君候之时,人群中看热闹的前妻,当场悔断了肠子,立即便想小商人怎能跟刺史侯爷相比,那该是何等的荣华富贵?但是当初是自己累加责辱更无比决绝的主动离开,现在又哪里还有颜面再去奢求重修于好,于是前妻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从前曾无比熟悉的枕边人,如今高高在上,声势烜赫的被簇拥而去,回家后羞愧追悔,竟然大病了一场。

    韩雍就任朔州之后,因奉高岳之令,各州郡劝课农桑,兼且大力提倡官学以教化子民、选拔人才,故而头曼城中彼时业已建立官学馆。韩雍在城内初次微服私访时,途经官学时,听书声琅琅,便忍不住驻足旁听。见那教授引经据典,似是学识渊博,非比塞北土著之人,听了一阵很觉赞赏,散学后便主动上前结交攀谈,只不过隐去身份,只说自己乃是军中校尉,心慕文化,想时时请教。教授亦是热心肠的人,并不以韩雍校尉身份为鄙,反倒称赞韩雍出身兵旅反倒难得满心求学,乃是上进之人。

第三百二十二章 亲临朔州

    于是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为熟识的友人。继而得知教授叫做严平之,乃是冀州人士,从前竟然是朝廷在冀州河间郡的典学,也是有官身的人。本来膝下三子一女,后来石勒肆虐河北,严平之三个儿子俱被强征入伍先后战死,夫人哀恸而亡。他伤心愤懑之余,不愿再留在故居,恐将被迫仕于异族,又为躲避兵灾,便带了唯一的独女,远奔长安,等到晋亡,严平之又辗转北上,后来在朔州受聘于官府,在官学充任教授,便就安顿下来。

    韩雍敬佩他的为人和品行,对他渊博的学识,也很是赞赏。严平之对韩雍的谦逊沉静,毫无军伍之人的粗横气息,也很是称许。既然成为熟友,韩雍便也曾拜访严平之家中,他的女儿样貌清丽性格温婉,奉茶招待,言行举止没有一丝怠慢,总是轻声慢语,端正恭敬。虽是小家碧玉,竟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

    时间稍长,韩雍竟然倾心于她。思来想去,便索性先向严女坦白相告身份,并婉转的表示了爱慕之情。本来严家女儿,对韩雍也很有好感,但陡然听闻面前之人,竟然是本州的最高军政长官,秦国的顶尖重臣,也不由吓得花容失色。转白父亲严平之,老严同样骇掉了半个魂,稍稍镇定后,虽然惊喜,总也不安,没有胆子拒绝,但又不晓得突然攀上这等高枝,将来是祸是福。

    随后多日,韩雍还是照例,得空便来拜访,仍旧如往常一样,并无倨傲,也不乞求,用平静却真诚的心思,真正打动了父女俩。再说又早已了解韩雍孤身一人,若是当真能够嫁于他,也是面上有光的事,于是便同意下来。韩雍拜托长史鲍冲为媒人,前往严宅求亲,将黄道吉日定下之后,到了此时,韩雍方才上书高岳,并且通报其余一众同僚,让众人简直有猝不及防的惊喜之感。

    在高岳之前,秦国内大部分的高级文武官员,基本上都已提前赶到。等高岳抵达头曼城后,自然引起了最大的轰动。韩雍率朔州文武及夏、雍、梁等诸州同僚恭迎,末了仍拜伏不起,郎声谢道:“主公大驾亲临来参加臣的婚筵,臣惶恐之余,更觉倍有荣光。”

    高岳从马上跳下来,亲自将韩雍扶起,上下打量一番面前这最为得力和器重的知交部下,也不由心中感慨。亲眼见证了他从籍籍无名的小兵,迅速成长为能力卓越的当世名将,见证了他从孤苦困顿的潦倒窘境,到如今威震北方、直有气吞山河的睥睨气势。他的每一步蜕变,都有高岳的参与和互动,问心无愧的说,高岳便是韩雍的伯乐,是他造就了他。

    众人高谈阔论谈笑一番,便携手先行直入宁朔候府稍做歇息。左首边,杨轲为首,苗览、裴诜、汪楷、鲍冲、万宏等文臣相继安坐;右首边,胡崧、樊胜、谢艾三大州主互相谦让一番,依次坐下,随后便是雷七指、彭俊、邓恒、李虎、何成等武将入席。这次,高岳言道韩雍乃是当仁不让的绝对主角,请他居中上坐,但恭谨如韩雍,岂能应允,说什么也不同意,最后还是高岳做了主位,却令韩雍搬了座椅,在自己身旁陪坐。

    茶饮一巡,因国君在此,韩雍便使岳丈严平之携了自己未婚妻子严氏,一同出来拜见。因韩雍之面,高岳以下,在场所有人皆是起身回礼,且因女眷在场,高岳便令嵇云舒及姚池也出来作陪,众人躬身参见,更是侧身以示回避礼敬。严平之从前见过最大的官,不过是一郡太守,眼下陡然见到如此多的高官大将,更有一国之主上坐,不禁战战兢兢汗流浃背,反不及他的女儿大方有礼。高岳温言抚慰并及恭贺,略说片刻,严家父女便告退而去。

    当下见韩雍满面春光,晓得他心中也定是极为喜悦。高岳大笑道:“韩兄!何时赢得美人心?却把大家瞒得好!”突然有一稚嫩的童音,大声插话道:“韩伯父!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小弟弟呀?”众人忙循声去看,却是嵇云舒手中牵着的世子高全,正眼巴巴望着韩雍,不由都笑了起来。

    韩雍微窘,脸面都有些发红,却不得不答道:“世子垂询,臣不敢不言。此事,呃,讲究顺其自然,臣的意思……”

    与一小童,谈论生儿育女的隐秘情事,实在是件痛苦的事。见他那窘样,莫说高岳及一众同僚都乐不可支,便是姚池也是咯咯出声,嵇云舒也忍不住掩口而笑,还是高岳替他解围,便让家眷们也退下。

    高岳哈哈笑道:“早生贵子,这可是大事呀,却拖不得!寡人还指望你早些把儿子生下来,将来好给全儿做帮手哪!”

    虽是半开玩笑,但高岳话中颇有深意,含了几许期待。韩雍忙敛容谢道:“主公偌大期许,臣感激不尽。但就恐将来臣的犬子,愚钝平庸,不堪大任,怕辜负了主公及世子的厚望。”

    高岳将手连摆,拍着扶手哂然道:“韩兄!虎父无犬子,你的儿子有你调教,难道还能差到哪里?寡人从认识你以来,见你无论什么地位什么时候,都从来是这般谦逊,你何时能够张扬一回?”

    韩雍笑而不答。他的亲将韩三,见气氛大好,却忍不住上前来,出声道:“启禀主公!韩将军在主公面前,自然是谨守臣节,但平日里,他也不是没张扬过!”

    “哦?你且说来听听!”

    韩雍本来有些担心韩三唐突冒失,但见高岳笑吟吟地示意他但说无妨,便放下心来。韩三得了鼓励,大着胆子道:“当初在窟野河边,将要与数倍于我的代军展开激战,韩将军曾传令全军,昂然言道:‘彼军虽盛,在某眼中不过蝼蚁。某兵锋所至,便可横扫,当如摧枯拉朽。此战之后,当使代人闻秦之名,夜不敢寐,请诸君努力!’后来,果然杀得曾嚣张狂妄的代人,丢盔弃甲哭爹喊娘的夹着尾巴跑了,到现在也不敢轻易犯境。主公,韩将军这话,岂不可称张扬么?”

    堂间众人都异口同声的表示赞同。高岳也颔首道:“此言霸气!拓跋曾不可一世,轻藐我军,赖有韩兄予其沉重打击,方才晓得如何做人。韩兄镇抚北方,寡人心中无忧矣。”

    见高岳面露喜色,韩三心中舒熨。他说顺了嘴,忍不住又蹦出几句:“还有,韩将军初次追求夫人的时候,私下里曾和微臣说过,这种事就像打仗一样,只要运筹帷幄,计划得当,就没有什么拿不下的女子!这话不也很……”

    他还没说完,韩雍便涨红着脸狠狠瞪住他,没好气道:“好端端地,说这个做甚?真是个夯货!”

    堂间一愣,随即发出了哄堂大笑。大家忍受不住,都是笑得捶胸捧腹,有几个甚至在忙不迭地擦拭笑出来的眼泪,就算杨轲,也是罕见的露出了满口洁白的牙齿,乐不可支。

    高岳用力的拍着案桌,笑到脸上发酸,才好歹歇住气,喝了几大口水缓住,揉着腮帮喘着道:“好……好好!韩三,你倒真是个实诚的妙人儿!寡人特旨,以后里绝不许韩雍打击报复于你。哈哈!”

    韩三本来醒悟到自己出言不当,让韩雍当众有些难堪,已是后悔莫及,暗恨自己这张嘴,怎么突然就抽了风。正苦着脸不知所措的时候,听闻高岳此语,韩三一下机灵起来,立时便拜倒,恭敬的大声道:“微臣叩谢主公恩赦!”

    其实韩三不过是说走了嘴,又不是真的不敬,且又是韩雍极为亲信的亲将,为这么点小事,韩雍哪里会当真去衔恨报复。当下也自嘲的笑笑,冲着韩三故意作势道:“主公亲自赐给你护身符,算你小子走运,还不赶紧退下,没得在这里乱嚼舌头,还想把我哪件**给当众抖出来?”

    韩三从地上爬起来,抱着脑袋就蹿了出去。众人又是一阵善意的大笑。高岳随即又将剿灭铁弗部之事,当众仔细嘉奖了朔州众人,于是满堂欢声笑语,人人满面春风。

第三百二十三章 公赏私赠

    三日后,韩雍大婚喜宴。宴上菜肴,除了内地菜蔬,还有塞外民族专爱的烤肉,可谓是满堂荟萃。故而无论来宾什么身份什么族属,喜素喜荤,都是觥筹交错,大快朵颐。

    话说北方吃牛羊肉,喝奶酪。南方人喜爱吃鱼等水产品。做法上可以说“脍炙人口”,大致可以形容:南方的脍,就是吃生鱼片;北方的炙,就是烤肉串。吃起来都十分鲜美。当然,随着民族融合的不断加强,到了泰始以后,又出现了一种叫“羌煮貊炙”的做法,《晋书,五行志》记载:“泰始之后,中国相尚用胡床貊槃,及为羌煮貊炙,贵人富室,必畜其器,吉享嘉会,皆以为先”。简单的说“羌煮”就是从羌人那里传来的涮羊肉,“貊炙”就是从东胡人那里传来的烤全羊。

    韩雍虽然生性内敛低调,但他的身份放在那里,头曼城一时喧嚣,各地的贺礼接踵而至。亲身前来的众位同僚,都奉上了各种不菲或者颇有意义的礼物,各州奉命留守之人,譬如杨韬、吴夏等,也都托人送来随礼。此外,凉州张骏以下、武都杨难敌以下、南安姚弋仲以下等,都有各自的厚赠。那礼物中,除了简单直接的大量黄金白银、珠奇珍宝之外,更有西域的极品葡萄美酒,有润如羊脂的和田美玉,有前代名家的丹青墨宝,有搜罗而来的旷世名刀。各种奇珍,一时映花了人们的眼。

    待所有的礼单被当众唱喏、郑重收下之后,宴席过半,高岳示意要说两句。众人立时便安静下来,都明白最大的重头戏要来了,大家都把眼睛擦得雪亮,想看看国主究竟会送上什么特殊的贺礼。

    “古来,韩信白起,皆是不世出的绝代名将。前汉囊括九州、先秦威压六国,皆是凭此二人的擎天功劳,故而后人敬称韩白。如今,韩雍便是当世韩白,寡人正欲借他之力,驱逐胡虏,荡平天下,至于推心置腹,何用多言?”

    “但韩白勋劳卓著,结局却是功高震主,凄惨难言,使人扼腕叹息。寡人今日当众向诸位誓言:必当赏罚分明,绝不学秦昭襄、汉高帝,猜忌功臣无端杀戮,必当保全始终共此生富贵。卿不负我,我不负卿!”

    非惟韩雍,众人皆感动不已,纷纷下拜,叩首敬谢。

    高岳摆摆手,待安静后,又将韩雍单独唤至近前,动情道:“寡人与卿,相识于微末,携手同行直至今日,从来没有心生嫌隙,好算是寡人最为亲厚之人。卿为寡人倾力奉献竭尽忠诚,寡人怎会不格外礼敬优待!今日幸逢卿家喜日,正欲借此良辰,略酬于卿。”

    随着高岳示意,周盘龙捧着一方银盘走上前去。那银盘上有一物事,被红绸盖着,却不知是何物,但看轮廓,却似乎是方方正正。堂下众人,皆是伸头眺目,交头接耳,都在猜测这究竟是什么稀罕东西。

    因高岳有赐,韩雍不敢站起,仍旧跪伏以待。周盘龙躬身对韩雍行礼,继而直起身子,停顿片刻,然后掀开了红绸。众人一下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原来竟是斗大的一方黄金印!

    周盘龙将金印小心拿起,将印面抬起,以作展示。众人忙争先恐后去瞧,入眼清清楚楚,那璀璨夺目的印面之上,只有五个篆字:镇北大将军。

    堂内一片惊叹。两汉以来,除去极为显赫的大骠车卫,正常情况下,称将军并在职者,皆是以征镇安平为尊,乃是等闲不授的重号军职。其中,以有突出贡献的资深者,充任xx大将军,位列征镇之上,以示格外重视和特殊荣誉。

    此前,韩雍乃是镇北将军,在秦国诸武臣之中,已是最高军阶。在军职上唯一能相提并论的,只有一个雍州刺史、镇军将军胡崧。但镇军之号,并不常置,且胡崧乃是承袭父职,他算作特殊情况。但其实是胡崧自己也很清楚,若单论实际地位,他并不能与韩雍相比。眼下,韩雍晋升镇北大将军,在众将前又上一层,更是显著昭彰了一个事实:在高岳心中,韩雍武将之首的地位,稳若磐石。

    “传寡人之令:晋升韩雍为镇北大将军、开府、假节;晋爵朔方郡候,都督塞北诸军事。”随着高岳的朗声,又有一列卫卒从堂后转来,捧上郡候的金章银绶、绿绀朱冠,韩雍激动不已,顿首再拜,恭敬领受。

    除去显赫军阶不提,众人都晓得,郡候是西晋时期,侯爵的第一等,再往上便要封公了,已是名副其实的显贵。另外都督塞北诸军事,便是等于将整个河套地区,都放心的交给了韩雍,此后夏州刺史樊胜以下,在军事上也应该接受韩雍的节制,这足见高岳的无比信重。

    众人忙来恭贺,皆道此是喜上加喜。高岳大笑道:“卿可识尊贵否?”

    韩雍躬身道:“主公恩深,臣铭感五内。然则,臣惟愿主公将来荡平中原,威加宇内,届时臣为主公牵马坠蹬,在万民欢呼朝拜中,昂然直入帝都,那才好算是既尊且贵了。”

    高岳感慨赞叹,目光炯炯道:“卿的勉励,寡人也牢记在心,你我彼此努力,早日实现心中抱负便是。”

    说着,高岳停了停,又道:“方才,乃是公家层面,只算秦公之赐;现在,却有私人情谊,还有云崧之赠。韩兄且稍待。”

    连带韩雍在内,大家一听,这是还没结束,竟然还有贺礼啊!且对部下自称表字,极为罕见,都暗道高岳之待韩雍的亲厚程度,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及,皆是自叹弗如。于是无论什么心理,都又纷纷兴奋起来,等着看热闹。韩雍也有些意动,却不知高岳又有什么赏物。

    “半部六韬定西北,一部兵书平天下。兄其努力!”

    高岳挥手示意,周盘龙趋步而前,又端来了一个银盘。红绸抽去,一部完整的六韬兵书,整齐的码放着。韩雍心念大动,立时便拾起一本,翻开去看,随即深陷的双目陡然睁圆,呼吸也登时急促了起来。慌忙又去急去翻看剩余五本,愕然发现,内里字迹笔酣墨饱,刚健迥劲——竟然是高岳工工整整的亲手抄写!

    周盘龙轻声道:“听闻您的大婚,主公便连夜仔细抄写了这六本兵书。主公说,您一定可以了解到他的心意。韩君候!主公如许深情,请即领受吧。”

    如果说方才的高官显爵是厚礼的话,那么,眼下这部手抄六韬,便是满含深情厚谊的无价之宝。众人惊声四起,艳羡非常,韩雍更是心潮澎湃,激动地难以自抑。昔年,在首阳时,与高岳初次见面以及在寒舍中秉烛夜谈的情形,高岳当时的话语、坚定的眼神、友善的笑容,那从前的点点滴滴,瞬间都全部涌上了心间。有一种情感,使他的血立时沸腾,将他的心塞得满满的,再也填装不下,急欲要找到出口,倾泻而出。

    韩雍噗通拜倒三跪九叩,热泪长流不止,哽咽道:“臣本庸人,得蒙主公如此抬爱礼遇,惶惑喜悦之余,实不知……实不知如何回报!臣唯有以此身耿耿孤忠,来效犬马之劳,竭尽至死,方能报得主公深恩之万一!”

    这部六韬,韩雍从此便视为镇宅之宝,专辟独室敬供,更挑精细之人,小心看觑,不容有丝毫损伤。多年之后,韩雍逝去,六韬便成为他王府中最为贵重独一无二的传家之宝,代代相承。

    在头曼城,高岳前后共待了七日有余,待到韩雍婚毕,便拟南回襄武。这期间,他与韩雍、杨轲以及众文武还曾数次当面商谈沟通:因铁弗部远避,眼下塞北漠南之地,算作无主。因其苦寒南人不适多半不愿移居,且土地不易耕种,难以立郡管辖。但是毕竟是辛苦打下的地盘,若又放任不管,也是可惜,长此以往又或被始料未及的外族侵占,造成祸患。所以具体怎么安置,是个问题,以致众说纷纭,高岳拿捏不定。

    后来还是朔州长史鲍冲灵光一动,建议倒不如使靳冲族人屠各部,迁徙过去与其游牧,但必要将其贵族长老等诸家重要子弟,统皆留在襄武,即为质子,也可各凭资质拣选为官,从中挑选可靠人才,慢慢同化其族。这样,一面不至使新地荒废,一面可以妥善安置无所适从的屠各族人,一面也可使其为国土北境的缓冲地带,可谓是一箭三雕,众人合议,皆以为善,高岳便拟回襄武后再做详细安排。

第三百二十四章 驻兵陈留

    洛阳雄踞黄河南岸,北屏邙山、南系洛水;东接虎牢、西应潼关。四周群山环抱,中为洛阳平原,伊、洛、瀍、涧四水流贯其间,既是形势险要,又风光绮丽,土壤肥沃,气候适中,漕运便利,真正是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乃是名副其实的九州之中、煌煌帝都。

    因其地理位置及代表意义,皆是非比寻常,前后二赵在此地大打出手,决死相争,彼此耗费了无数精力,终于前赵皇帝刘曜胜出一筹,牢牢地掌握了河洛,并正式宣布将都城,从长安迁移至洛阳,石勒虽然暴怒冲天,但不得不接受暂时失利的事实。

    但所谓有得有失。刘曜虽然最终击败了后赵大军,但却痛失了最为得力的头号干将呼延谟。早先,呼延谟攻陷虎牢后,率轻骑疾追后赵河东公石生,本来也是稳操胜券,但将至荥阳的时候,突然遭遇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后赵中山公石虎之数万大军,呼延谟愕然失措,当即下令速速撤回,然而石虎早已赶上团团围住,与石生余部一同大肆围攻。因双方力量太过悬殊,前赵五千轻骑全军覆没,呼延谟本人也被石虎当阵斩杀。

    噩耗传来,刘曜气怒攻心,竟然当场晕厥。众臣魂飞魄散,忙不迭唤来太医急救,费了好些功夫,才换得刘曜苏醒无恙。不顾隐疾未褪,第二日刘曜便御驾亲征,自领雄兵三万,东出虎牢,挟雷霆之怒横击石虎。石虎迎战不利,有所畏惧,急速遁走,荥阳便被刘曜攻取。

    本是趁势追击,但刘曜率军行至呼延谟阵亡之处时,只见满地残尸断剑,萧条凄惨不忍卒视。尤其看到呼延谟的坐骑横毙在地,睹物思人,且因呼延谟乃是军中元戎,深得兵心,当下将士们纷纷痛苦,哀声震天。刘曜命设席祭奠,悲怒交加,情绪失控,竟致当场呕血数升,委顿倒地。于是众兵将慌忙拥住刘曜,飞奔回洛阳,刘曜只得暂且将养身体,再做计较。故而石虎从容收拢部众,驻兵陈留,多数坚栅修筑壁垒,不但谋划收复荥阳,且拟奇袭虎牢。

    前赵这边,虽然攻占了虎牢和荥阳,但心腹重臣却无法死而复生。起码就刘曜个人来说,他认为这两处城关的价值,远远抵不上一个呼延谟。击败石虎之后,刘曜穷究呼延谟死因,原来是石虎从河北南下山东,征剿青州的曹嶷,大获全胜,曹嶷势穷请降,被押送襄国城处死,青州遂平。但随即石虎在青州疯狂杀人,广固城空,河水为之堵塞。

    石勒任命的青州刺史刘征很气愤,忍不住对石虎说,他是奉了大王之令,来治理青州人民的。现在都杀得没人了,还怎么治理?干脆回去算了。即便这样,石虎最后也只在屠刀下留下区区七百余口人,转给刘征算作子民。石勒闻报后赶忙将石虎调走,转而向西,支援石生对抗刘曜。

    石虎奉令便行。一路疾驰,方至荥阳,遇见石生溃逃,两相照面,便就晓得了呼延谟轻骑来追的消息。于是石虎设下埋伏,以数万大军突袭猝不及防的呼延谟,果然成功地将其击杀,就此斩断了刘曜的一条臂膀。虽然后来不敌刘曜的万丈怒火而失利退军,但获悉石虎阵斩呼延谟,石勒很是意外,进而认为用虎牢加荥阳,换了个呼延谟,这样倒也很值得。

    石勒早年,与呼延谟也算友善,颇为敬佩他的为人。今日虽然分属敌对而斩杀了他,但也专门下令,使金线缝合其首,用名贵棺椁收敛遗体,礼送至洛阳,使其能够归葬故国。刘曜愈发愤懑感伤,流了无数枭雄泪。这边痛失干将士气低沮,那边损兵折将亟待休整,于是在公开层面上,两赵开始心照不宣短暂休兵。

    陈留城。后赵军南城大营。

    今日天气不错,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刚刚吃过了早饭,左右无事,石虎便和十来个亲信的部将们,边讨论当前形势,边在随意聊天。自从击杀呼延谟之后,河东公石生也收拢了本部兵马近万人,与石虎的三万余军队,都暂时进驻陈留。不过虽是友军,石虎石生却并不和睦,互相很有些不对盘,而两人名爵相等,地位相似,在军中的威望,也是几近相当,故而谁也不愿接受对方的节制,干脆两人不仅将各自军队驻扎在南城、北城外,自己也是在城中一南一北,划分而住。

    但石虎竟然心中不屑。这些年来,他为石勒北征段部,南讨曹嶷,扫荡河北,攻取并州,连从前汉国的故都平阳辖地,都是他辛苦略定的。可以说,后赵能走到今天,成为东方强国,可以有实力和从前的旧主刘曜分庭抗礼,十之六七都是他石虎的累累功劳。石勒也非常信赖和看重他,晋升他为骠骑将军,领冀州牧,进爵中山郡公,侍中,甚至任命他为大单于元辅,每每攻坚克难的战役,屡攻不下的时候,最后大都会派石虎去解决问题。

    当下,石虎盘腿而坐,正点着手指,向着众将唾沫横飞道:“……所以我就是搞不懂,世人都拿我与他石生相提并论,岂不是气死人?他石生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废物!”

    在座诸将,都晓得石虎的脾性:基本上谁都看不上,谁都不放在眼里,除了他自己,别人都是废柴,最多只是废的程度有高低而已。尤其石生久负盛名,更是早就引起了石虎的嫉视,有事没事还喜欢当面挑衅。石生也是气盛不愿宽容,往往当众呵斥责骂,毫无留情,两人便曾发生过数次龃龉。

    眼下诸将无一不是石虎久随的亲信,又不敢当面忤逆他,便都纷纷应道:“是是。大帅您就是天将临凡纵横南北,没有您打不败的军队,没有您攻不下的城池。河东公虽然也是大王看重的人,但要与您相比,那还是远远不够的。”

    石虎自负地放声狂笑,将满面蓄了多时的浓密络腮胡子,搓来搓去。外面却进来一个亲兵禀道:“大帅!城中有八十二户共计三百多人,因为实在补不齐粮饷,害怕的很,都一窝蜂逃到北城去了,外面费将军他们不知如何处置,特来向大帅请示。”

    石虎不耐烦道:“这点小事,也来烦我!除了留些姿容尚可的女子,其他尽数抓来全都杀了。人头挂起示众,尸体拖去喂狗!不交粮饷就交性命,多问怎地。连我的命令都敢违抗,不杀还留他过年么!”

    “可是,他们逃去的是北城,费将军担忧,毕竟河东公……”

    石虎把眼一瞪,怒道:“滚!告诉费老槐他们,一个时辰后,若是捕不来人,老子亲手将他们一截截锯开!”

    虽然名爵显赫,但石虎仍然不喜欢自称什么本公本帅、什么孤家寡人之类,他讨厌这些文绉绉,平日里都是我我我的,情绪来了便是老子,石勒说过他好几次,也不见改。

    亲兵半句话再不敢多,转身便就要退,石虎又将他喊住:“等等!那些贱民捉来之后,叫费老槐一定要来禀告我,我亲自去杀几个,听到没有?”

    亲兵冒汗,唯唯诺诺趋步退出。石虎冷下脸重重哼了一声。他本来就是性情凶暴狂野的人,再加上久掌兵权又如今地位崇高,石虎更是杀人如麻,杀人有瘾。他不仅杀敌杀降,也喜欢杀自己人,属于敌我通吃的煞神。

    题外讲几句,说到杀伐,战国时期有本奇书《尉缭子》,列在中国古代著名兵书《武经七书》之一,为后世无数将领所推崇。这部奇书的核心就是:重刑。书中强调说:“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请注意,这里指的杀卒不是杀敌人的士兵,而是杀自己的士兵!

    中国古代历史上,以战斗力强出名的军队很多,名将如孙子、吴起、田穰苴、韩信、周亚夫、赵充国、杨素、岳飞、徐达、戚继光、年羹尧等等,无一例外都是军纪严酷。虽说慈不掌兵,也有这么多杀人不眨眼的大神为例,但是千万不要以为光一个“杀”字就能当名将,整天吹毛求疵总是找机会杀手下,不激起兵变才怪!

    严酷如杨素,对随他征战的将士“微功必录”,上奏皇帝请功封赏,绝不是只知杀不知赏的屠夫。岳飞每逢战斗结束,从来不忘亲笔记录部将的功劳,不仅自己有奖励,更要请皇帝再行厚赏。戚继光也说过:“夫将者,腹心也;兵者,手足也。”他想要达到这样的效果,一方面用严酷的军法,让这些乡野田间走出来的士兵,知道什么是纪律和服从,对自己的话从此不敢违背;一方面用无微不至的关怀,优厚的待遇,让士兵对前途充满信心,对将领感恩不尽,爱之如父母。

    所以一面是残杀,一面是厚赏。想要治军,少哪个都不行。石虎虽然年纪未及而立,又生性以杀人为乐,但他确实是有统兵的天赋。他的部下,虽然也日日担心会因为一丁点的纰漏就会掉脑袋,但是只要立了尺寸之功,石虎也绝不会视而不见,必然有功就赏。故而他的直属部队,战斗力强劲一直号称劲旅。

    正要再说话的时候,外面听有不真切的说话声响。接着门帘一掀,又有人背着光进来了。

    石虎大怒:“草你娘的,今天这般发昏,敢是狗头不想要了?屁大小事,刚才问过,又要来絮叨?老子现在就来告诉你!”

    说着话,他一跃而起,咬牙切齿伸手便就拔刀。突然,在座的部将们,不约而同纷纷跳将起来,后退两旁,面露不安,向着来人躬身行礼。而石虎的动作,连带着他的表情,也生生的滞住了,只把两个眼珠直愣愣盯着来人——原来,竟然是车骑将军、侍中、领司州牧、河东郡公石生。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两不相容

    料不到竟然是石生亲来,石虎突然有些警惕,将刀紧紧攥着很慢很慢地往回推,仍然站着不动,沉声道:“是河东公!我还以为是我那又蠢又笨的亲兵。河东公来找我有事么?”

    石生身材高瘦,但却透着骨硬筋突的韧劲。他是石虎的堂兄,今年三十二岁,比石虎足足大了七岁。他早年便追随石勒起兵,转战四方,战功卓著,非但不像石虎说得那么不堪,相反还真正是石勒颇为倚重的战将,宗室翘楚。

    当下石生听闻石虎那突兀甚且有些无礼的话,立时不快,但却牵动嘴角,勉强挤出丝笑,带些深意道:“怎么,季龙如何这般如临大敌?”

    “河东公有什么事就说。”

    石虎将刀收起,一屁股坐了下来,很随意地伸出手,示意石生也坐,但那股意思,明显的很,就是你要坐就赶紧坐,不愿坐你就自己站着。

    石生的脸,登时垮了下来,冷得能刮下寒霜。本来依他的地位,还有过往的不和,怎会愿意亲自来找石虎,但为着某桩急事,不得不亲自跑一趟。且他强打笑脸,上来就唤石虎的表字作出亲切模样,孰料石虎又臭又硬,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脸面,这让石生也懒得再与他假模假式的废话。

    “你这里的座位太硬,本公坐不下。”石生冷嘲热讽,也换了称呼直截了当道:“本公前来,只是为了公事。这段时间军中供给开始短缺,正好大王发来了四万石粮草,明言道你我二人分用,你却如何抢先接收下来,又只分给本公区区五千石?”

    原来是要吃的来了。石虎反倒轻松下来,将佩刀解下当啷丢在了面前案几上,盘腿而坐带些讥诮的笑,提高了嗓门道:“五千石也不少了!你麾下多少人?满打满算一万人。而我的麾下,三万四千人!你自己算算,我分给你五千石,算不算公平。”

    “还有,我这边粮食也是不够,要不然何必还在城中向民众设法筹集?你现在招呼不打一声,轻描淡写跑来说要就要,我哪有许多分给你?”末了,石虎还故意嘀咕一句,“做人嘛,也不能这样贪得无厌吧。”

    石生宛如硬木桩杵在那里,怒道:“话不是这样说!你我两军,各自独立建制。你不要管我现在实际有多少人,就应该听从大王的话,按建制将粮草对半分用。”他迎着石虎越瞪越圆的牛眼,反而更抬起下巴道,“就算是按实际来分,我也该分一万石,只给五千,你莫非是想中饱私囊吧?”

    石虎涨红着脸吼道:“败军之将,还想来白要饭吃?废物,连个虎牢都守不住,被人家撵得鸡飞狗跳,要不是我堪堪赶到给你解围,你现在还有项上人头吃饭么!”

    说着,他将案几重重一拍,将帐内不知所措的众将吓了一跳,“反正就是五千石!爱要不要,休再聒噪!”

    哪壶不开提哪壶,尤其还当着许多下属的面,这是当场使人难堪。石生大怒,声色俱厉道:“谁给你的底气,这么和本公说话?再要出言不逊,待我戳烂你的臭嘴!粮草是大王发来的,又不是你私人物品,本公该拿就拿,照会你是客气,难道还需要看你的嘴脸?”

    “还有你他娘的休要乱嚼舌头!本公是败军之将?笑话!我打胜仗的时候,你连刀都还没摸过吧!就说这一次,我从襄国远涉中原,只带了区区两万人马,就能和刘曜亲领的五万大军,抗衡了大半年之久,让刘曜损兵折将寸步难进,到后来因为各种后援不济,才不得已放弃虎牢。连大王都曾说我功劳未著,苦劳昭然。这是众寡悬殊的形势所迫,你到底懂不懂打仗?”

    石虎正要回嘴,石生又厉声道:“反过来说你。带了四万大军,兵精粮足,只是在家门口过条黄河去青州,打个上不得台面的曹嶷,还白白耗费了数月时间。本公要是你,早就羞愧难当要把头埋起来,还好意思到处自夸自得,狂妄的什么相似,丢不丢脸?本公打的都是实打实的难仗硬仗,你就知道捏些软骨头然后来充战功,咱们俩到底谁是废物,天下人怕是一目了然!”

    石生一口气将心中怨怼倾泻而出。石虎暴怒,腾地一下跳起,抄起佩刀呛啷拔出,绕过案几大步便走过来。帐中诸将,本来见两公争执,都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大气不敢出。现在见越吵越凶将要动手,恐事情闹大,忙涌上来抱住石虎,七嘴八舌要他务必冷静,万万不可如此。

    石生也是见惯了刀头血的冷硬人物。见石虎怒而拔刀,当即冷笑一声,不仅不惧,反而呵斥众将让开,在一片愕然的目光中,迎上前来,把脖子伸出老长,竟然凑到石虎的刀刃下!

    “来来。本公人头在此,你石虎够种就砍,别的一句废话也别说。”

    石虎怒得七窍生烟,只想将面前的厌人斩成十七八块。但心中尚存的理智,在不断地急切告诫自己,千万别冲动。旁人尚可,但石生地位非常,若是私自将他杀害,石虎晓得自己从此以后在后赵国内,再也不可能有立足之地了。首先石勒必然极度震怒,无论如何也会要处死他以儆效尤。退一万步讲,就算发生奇迹,石勒饶恕了他,那他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因为其他的宗室将领、文武众臣,会因为石虎坏了规矩犯了大忌,而生出兔死狐悲的心理,来一致排挤反对他,甚至联合起来讨伐他,届时天下之大,他石虎将无处藏身,凄惨无比。

    “只要你敢砍,所有的粮草都是你的,再不会有人来絮叨;不敢砍,就他娘的将你的钝刀收起来!”

    石生低着头却翻着眼,见石虎虽然怒极但总算迟疑,不由复抬起头,面对面睥睨而视,目光如锥,恶狠狠吼道:“本公年少从军,跟随大王出生入死直到今天,身上的伤痕,比你吃过的饭都多!一把破刀,就想吓唬本公?怕不是尸油喝多了,蒙了你的狼心狗肺!”

    石虎双目通红,浑身哆嗦起来。石生视而不见,继续冷笑道:“……给你两个选择。一,将本公杀了,然后自己去向大王请死;二,将剩下的五千石粮草,三日内乖乖地送到北城来。”

    顿了顿,石生轻蔑地瞥他一眼,掉头昂然而出,留下满帐的大眼瞪小眼。

    晚饭刚刚用罢,石虎便召集部将密议。

    “你们记着,石生我以后一定会杀了他!只不过眼下大王尚在,我说句实话,确实有些顾忌,等到将来老子当家作主了,石生便等着惨死吧。”

    众将垂首,默然不语。石虎继而道:“……大王虽然没有明说,但也曾暗示过,将来会立我为继承人。这大赵的天下,本来也就是我打的,大王死后,自然应该是我来做主子。到时候,所有看不顺眼的人都要杀!”

    他的话,已经越来越露骨,开始语出悖逆。众将如坐针毡,再不好装聋作哑,左右张望,开始有人咳嗽出声,以作暗示。亲信、平南将军张貉奏道:“大帅之言,干系不小,末将等不敢对答,还请大帅慎言。”张貉兄弟张豺也跟着道:“隔墙有耳,大帅还是小心些才好。”

    石虎哼一声,但也就不再说这个,转而道:“之前说到哪里了?哦对了,当前的军事问题。我的意思,咱们在陈留待了不少时日了,也试探过好几次,虎牢关比较难打,急切攻不下来。既然这样,咱们何必还留在这里徒然耗费,不如往南荡平颍川郡,拿下许昌城。”

    张貉躬身道:“末将等愚钝,还请大帅明示。”

    石虎点点头,“嗯。打许昌,我想应该有三个好处。其一,从前祖逖做晋朝豫州刺史的时候,其部强盛治下严整,连大王也很是敬佩他,不愿轻易相犯。现在祖逖死了,他兄弟祖约接管了部众,继任豫州刺史。但祖约与祖逖比起来,简直是豚犬与虎狼之比,豫州搞成一片散沙,很多部属又不服他。我们就此拿下颍川郡,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二呢,既然在陈留待着没有进展,咱们找别的地去,就可以打破目前的僵局,重新开辟新领地,看看是不是可以盘活河南的局面。第三,许昌是大城,人口多,物资足。若是一旦能够将它拿下,我就能及时扩充自身的实力。而且许昌往北,便可以直接窥视洛阳,进可攻退可守,让刘曜不得安生,岂不是妙。”

    末了,石虎冷笑道:“陈留破旧,就丢给他石生慢慢待着,虎牢让他一个人去打吧!哼哼。还有,他石生叫老子三天之内,将五千石粮草给他。草他娘的!老子杂毛都不会给他半根!传令下去,咱们今夜突然就走,让他乖乖坐着继续等粮食从天上掉吧。这样,咱们先大张旗鼓往梁郡方向而去,迷惑世人耳目,然后再悄悄转回西南方向,直扑许昌。等石生反应过来,老子早就在许昌城里喝酒吃肉了,哈哈,怕不要气死他个小婢养的!”

    众将一片恍然神色,继而纷纷言道大帅神机妙算,末将等实在敬佩。于是石虎以下,各去准备。但算计的再好,有些变故,实在是人所难料的。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不约而同

    极巧的是,于此同时,北城的大帐内,河东公石生,也在召开军事会议,议题只围绕着一个中心:奇袭许昌。

    大将郭权正在说话:“……若依大帅之言,陈留方才到手不久,就这么不要了?”

    石生眉毛一挑道:“兖州业已是我大赵领地。辖下这陈留破旧,物资短缺,守着它有何用?咱们在这里,和石虎又闹得不愉快,虽说本公从不惧他,但万一真撕破脸,大王那里也不好交代。再说虎牢一时难以攻下,所以呢,咱们干脆主动求变,离开陈留而去攻打许昌,也省得和石虎那夯货纠缠不清。”

    石生继而高深莫测的一笑:“趁着现在石虎蒙在鼓里,咱们突然离开,让那夯货自己面对刘曜,自己想法去打虎牢,独撑危局去吧。嘿嘿,呼延谟反正也不是我杀的,刘曜绝不会轻易放过石虎,自然会替我出气。”

    “那石虎还差咱们的五千石粮草怎么办?”又有部将提问道。

    石生大手一挥,“本公不要了!许昌城内,积蓄颇多。得到许昌,还在乎区区五千石粮草?咱们主动离开,也显得咱们宽厚大度。来日在大王面前,本公更可以有恃无恐好好参劾他,让所有人都看看,本公与他石虎,究竟孰优孰劣。——诸位!”

    石生嗓门一提,环视四下,俨然道:“我意已决!舍陈留而去打许昌,乃是眼前的不二选择。与其坐困愁城,倒不如另辟蹊径。豫州眼下较为松散,许昌虽然城高墙阔,但绝不会料到咱们在打他的主意,防务相对懈惫。咱们只要打下许昌,上可以为大王开疆拓土,下可以从腹心之地威胁刘曜。若届时洛阳难以撼动,咱们就好好经营许昌,然后转而攻略颍川乃至整个豫州,也算又立新功嘛!”

    许昌城所属颍川郡,分属豫州。当时州主,乃是平西将军祖约,是前任州主祖逖的同母亲弟。祖约没有安抚控制部下的能力,士卒多不依附与他。先前,祖逖病逝之后,后赵曾忌惮祖逖余威,数次试探性地小规模袭扰其辖地边境,祖约竟不能有效遏制,于是后赵愈发壮胆,不将祖约放在眼里了。

    主将如此说,也是合情合理,众将也没有什么异议,纷纷言道谨遵号令。石生满意的点点头,又道:“好!秘密晓谕全军,明晚便绕出陈留,然后迅速南下,直扑许昌。待破城后,本公再与诸位痛饮!”

    当夜子时,石虎率全部三万人马,从陈留南城,突然无声无息拔营而去。将至黎明之时,石生便已得到急报,听闻石虎不告而别,石生先是大吃一惊,继而听说斥候循迹追踪而来的回报,说石虎乃是去往东南方向攻打梁郡,又松了口气,便就不去管他,自己传令所部,加紧整备,吃罢午饭,便也离开陈留,急速往许昌进军。

    没几日,石生便率部兵临许昌城下,守将大惊失色,忙据城守御。石生遂令攻城,于是万余名精悍士兵,展开猛攻,健卒如猱,飞矢如雨,许昌城虽高大,也被打得一时左支右绌,狼狈不已。石生又适时射入招降信,言道只要及时归降,保证满城性命无虞,便惹得城内人心浮动,连守将也开始摇摆不定起来。

    正当此时,石虎率三万大军蓦然赶到。兜头便撞见石生竟然提前在这里。石生、石虎两下都不禁极为纳闷,又彼此嫉恨不已,二话不说都争先恐后来死命攻城。许昌守将并不晓得两石不和的内幕,只知道对手突然有这般强援打来,望着城下如海般一望无际的敌军,更加惊惧绝望,便就依了石生之言,开门纳降。

    两石争相而入。那守城晋将,石生本来是准备信守诺言,不欲杀他,却不防石虎抢先将他一刀砍死,又喝令将所有晋兵晋将,全数坑杀。于是城中上下惊惧忿怒,哗变起来,男女老幼全数拼死反抗,都怪在石生头上,骂他是言而无信的卑鄙之徒。赵军费了好大功夫,方才镇压下来。石生不由大怒,当面叱问石虎,如何来与他争功,又将失信的恶名陷给自己。石虎不屑一顾,更反唇相讥,言道攻下许昌城本来就是自己独一份的功劳,还说若是没有他,就凭石生这帮败兵,还想打下许昌简直是痴人说梦。

    石生狂怒攻心,再也忍耐不住,竟然主动动手。石虎就等他这个,正好借题发挥,非但立时反殴,甚且挥兵相攻。于是两石从许昌城内,一直打到城外,最后发展成四万余后赵兵将,内斗混战杀做一团。

    石生、石虎皆负创伤。但石生兵力明显薄弱,不敌石虎猛扑,只好率先退走。石虎狂性大发,竟然必欲要杀石生泄愤,亲自带兵疾追出百多里外,追之不及方才恨恨而回。石生气得几欲晕厥,索性一路不停直奔襄国,在石勒脚边咕咚跪倒,一把血一把泪,说石虎不仅无端克扣军粮辱骂自己,还不顾大局,仗着兵多,生生将自己辛苦打下的许昌抢走,甚且还要杀自己灭口。他添油加醋声泪俱下,足足告了好一通恶状。

    因为石虎素来的秉性,石勒不由不信,当下勃然大怒,转命彭城郡公石堪,前往豫州,统领前方大军,兼带收拾残局。一面连下敕旨,勒令石虎立即回转襄国。

    石虎再狂,也不敢违背石勒命令。不等与石堪交接,只得悻悻然上路,回到襄国。君臣相见,石虎当众抗辩,语出不逊。石勒暴怒如狂,亲自将鞭抽打石虎一百鞭,打得石虎血流盈体,几近晕厥,却仍然骨强嘴硬,非但不向石生赔礼,更且坚决拒绝向石勒认罪。

    石生趁势建议,石虎悖逆嚣狂,藐视欺压同僚尚可,目无君上绝不可恕,应该立即处死。石勒余怒未消,便就应允,挥手使人将石虎拖出杀头。幸有数位老臣,上来劝阻,说到石虎毕竟于国有功,予以严惩即可,斩首便似太过。最后群臣之首、大执法、右候张宾,也上来劝谏石勒,石虎便终究逃得一命,但被关入牢笼,留待后命。因二公相争,影响恶劣,石勒也怨怒石生,当众训斥一番,又将石生也禁足三月令他自省。

    石虎石生,并称后赵良将帅才,实战经验极为丰富。眼下因罪双双被囚,于是河南、豫州军事,一时陷入停滞。刘曜趁势挥兵大进,许昌得而又失,颍川之地非复后赵之有。且前赵又乘胜兵出虎牢,陈留竟也陷落。幸有彭城公石堪,虽不及两石,但也非是庸将,临危受命收拢兵卒退守濮阳,顶住了前赵数次强攻,好歹保住兖州不再失土。石勒忙再遣长平公石朗率兵两万前去襄助,方使后赵军势稍振,但也就只能采取守势,论及进取,一时已经是不能够了。

    刘曜趁势大举东进,一度占据了东兖州及北豫州。而长安的太子刘胤,也主动出兵攻击西雍州,虽然最终被秦军击退,但也大肆抄掠了一番,才从容退走。眼见刘曜的前赵,势头复起,石勒急怒交加,不得已又将石生、石虎都放出来,郑重严肃地训诫一番,并让两石当面握手言和,发誓以国事大局为重,才重新让他二人去往前线领兵。只不过这次吸取教训,坚决不将两石放在一处,令石虎坐镇濮阳,以石堪为副,**兖州军事,从东往西谋取洛阳;让石生去夺许昌,以石朗为副,都督司州军事,从南往北谋取洛阳。

    但先前形势已然落于人后,再想超越,总是需要时间。两石虽号称雄杰,但毕竟非是神人,莅任之后,总需慢慢发展经营。故而前赵强势,仍然一度压制后赵,这让石勒愈发坐立不安,急欲寻找办法,重新给予刘曜沉重打击。

第三百二十七章 约秦之议

    这一日,石勒正在王宫前殿中,头缠着锦帕以避风,站在硕大的地形图前,皱着眉头仔细的看,心中自思自想。虽然早已建国称王,但他并没有觉得可以安享尊贵,相反没有哪一天不在筹谋策划,满心扑在军国之事上,仍然觉得压力沉重。连觉也不大睡得安稳。此前他已病了大半月,今日方才稍有好转。

    眼下,东北有段部鲜卑还在与他为敌,时时南下袭扰,并有晋朝冀州刺史邵续相配合。北方的拓跋鲜卑,此前被秦军重创,蛰伏了好几年,最近似乎缓过气了,却将爪牙伸向他的并州来,抢掠了好几次,气得石勒大骂拓跋郁律是个不敢报仇的软骨头。南方的青州刚刚平定,曹嶷虽然死了,但是还有军阀徐龛霸占泰山一带,时叛时降,反复无常是个祸害,总归要设法除掉为好。而豫州之地,虽然早就垂涎,但祖逖刚死,祖约虽然不堪,总也不是一口就能吞下的废物,只能慢慢图谋,急切间无法得手。

    本来局势就纷乱不堪,最近宿敌刘曜又有扩张崛起之势,竟至难以遏制。若说以上那些对手,都能将石勒咬得遍体鳞伤,那么刘曜才是最致命的见血封喉。前赵的基础雄厚,又承袭了从前老汉国的底子,且以高祖皇帝刘渊之后的正统自诩,一旦等刘曜挺直了身子,届时石勒怕是只求个痛快的死,都是奢望。

    望着地形图上,兖豫一带,新增标注的代表着沦丧区域的红线,石勒心中猛然焦灼起来。豫州已然暂时不可指望,若是兖州又失去,那么自己好不容易在中原地带站下的脚,等于就被刘曜生生的砍断,届时只好灰溜溜的退回河北,徒劳无功的继续守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一想到这,石勒几乎眼中要喷出火来。费了多少心血,经历几许险恶,方才走到今日,半途而废的认输,下场只有一个死字。只有顶住压力逆流而上,才有机会再创出更大的一片天来。从最低贱的奴隶,而成为叱咤风云的帝王,石勒历来只认自己,从不认命,他的心里,早已磨砺的坚韧冷硬。

    头脑子正运转如飞的时候,右候张宾在外面口呼大王,躬身拜见。见是他来,石勒忙招呼道:“啊,右候来了,孤等你多时了,快近前说话。”

    “听闻大王召唤,宾不敢耽搁,立时便来,尤嫌迟矣。”张宾见石勒眉头紧锁,这几日愈发显得形销骨立,便恳切道:“古来帝王创业,从来都没有一帆风顺的道理。天降圣人,正是假其非凡心志,来显出大手段。眼下局势确有些棘手,但随机应变就是,大王总归要保重贵体,我大赵才能早日荡平天下。”

    他君臣二人,早年相识,正是如鱼得水契合无比,彼此信赖。石勒晓得张宾是发自真心的关怀自己,不由点点头,连眉间都舒展开了些,感慨道:“右候关爱之情,孤很感谢。也只有你,才真正将孤放在心里。说起来孤的身体,也不单单是忧虑焦急导致,这么些年厮杀,旧伤总是复发,年岁又逐渐衰老,孤已不是当年快马江湖的石世龙啦!”

    张宾随他多年,除了君臣之义,还有故友之情。当下虽是心中难过,却为了不使石勒消沉,反而装出轻松笑脸,宽慰了好几句。

    石勒喟然道:“非是孤不想休闲。如今局面,何止是有些棘手,简直是艰难起来。右候也听说了吧,前几日,并州将领王腾,突然刺杀了孤的并州刺史崔琨,以并州之地,投降了刘曜。眼下除了兖、豫外,并州也乱了,孤不得已派了石堪和夔安去平叛。而石虎石生,不能体会孤的心情,竟然两相争斗,将好容易到手的大好情势,又生生白坏掉。刘曜又岂是寻常人?立时便抓住了机会,现在压得我军缓不过气来。提起这个,孤就火冒三丈,若不是要石虎石生去将功赎罪,孤早就当真砍下这二人狗头了。”

    “唉。中山及河东,都是性格鲜明、雄猛刚硬之人,皆为大王立下过种种功勋,以致互相轻视不服。将来大王最好能够与他二人推心置腹好好谈谈,化解心中戾气为好。”张宾也叹了数声,又道:“窃以为并州之乱,不过纤芥之疾。刘曜眼下势头复起才是心腹之患。我军在中原一带,苦苦抗衡,虽然二公已经复去主持军事,但若要胜出,还需时日。臣连日来,在家中也是反复思量,倒有个建议,想来献给大王,以供斟酌钧裁。”

    “右候有何妙策请说。”石勒精神一振,他晓得张宾要么不出主意,只要张口,出得都是良言妙计。多年来,石勒便是凭着张宾的过人智谋,才能在冷酷险恶的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闯下自己的基业来。

    “此次也谈不上什么是妙策,只不过是当前最合适的应景之计。”张宾侃侃而谈道:“如今,残晋退守江南,且不去说他。在中原大地,虽然也有凉州张氏、平州慕容氏、代地拓跋氏等等大小山头并存,但毕竟势力尚浅,充其量只是军阀。从真正意义上来讲,实际上乃是三国并立,从东往西便是我大赵、刘曜的伪赵和高岳的秦国。”

    “大王恕臣直言,三国之中,刘曜因其从前的身份地位,还有承袭了故汉国的无数有利条件,导致他如今虽然领土偏小,但相比之下,实力反而是最强。我大赵虽然有时能在局部上战胜他,但想要彻底压制甚至消灭他,较为困难。反过来,若是刘曜举倾国之兵来攻我,臣请问大王,能胜之否?”

    石勒默然无语,片刻只将头摇了摇。张宾赞道:“大王从不妄自菲薄,更不会骄纵忘形,这乃是真正的帝王心态,将来必当得有天下。再说回来,刘曜为何不发倾国之力来攻我?他其实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因为他必须要分出相当一部分精力,来对付西方的高岳。”

    “如今的形势,其实说白了就是我大赵在东,高秦在西,两边中间,夹着刘曜,皆是动一发而牵全身。既然我与他高秦,都没有把握单凭自己就灭掉刘曜,那么为什么不彼此联通,约定时机,突然同时发难呢?”

    石勒眼睛直眨,忍不住辩道:“右候是说,联高灭刘么?但是这数年来,我一直在和刘曜打仗,而西方的高岳,更是老早就与刘曜兵戈相向,从来没有停止过。从实际情况上来讲,这不就等于是我与他高岳都在不停打刘曜么,还要再如何夹击呢?”

    张宾一笑,不慌不忙道:“看似虽是如此,但实际情况非也。虽然我两家,都在不停地攻打刘曜,但都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从来不曾关注过对方。往往我在流血拼命的时候,秦国正逢停兵休养;他争斗不下的时候,我们又恰好将注意力放在别地去了。所以,刘曜每每便能从容应对,调兵遣将指东打西,并不十分窘迫。”

    “依臣之意,这次定要有所不同。大王备些厚礼,发一封亲笔书信发给高岳,与他约定时间,互通消息,划定范围,然后同时尽发强兵,大举进攻伪赵,刘曜必然会左右失措,两相难顾,届时刘曜纵有三头六臂,也无能为了。”

    石勒嗯了一声,若有所思,想了想又微皱眉头道:“右候之言,本是不错。但孤听说那高岳,向来以晋朝臣子自居,又以驱逐胡虏为己任,故而才与刘曜势不两立。孤乃羯族,北晋之亡,孤也是出了大力,正是他高岳仇视的对象,又岂会愿意与我合作?”

    张宾大摇其头,举手分析道:“恕臣直言,大王乃是当局者迷,待臣为大王略解困惑:高岳曾自居晋臣不假,但此一时彼一时也。从前他势单力薄,不自居晋臣,如何收买人心?而今他已然坐拥五州之地,遑论在西北,便是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数的强势诸侯。残晋偏隅江东,不要说控制高岳,便是羁绊,也是需要煞费苦心,想尽点子来笼络他,尽量不教他公然独立使人难堪。形势既然如此,就算高岳现在仍然没有称王称帝的心思,他的那些部下,就保证也没有拥立之心?”

    “乱世之中,无论文武,都想跟随明主平定四海,自己也能博取功名,为子孙挣个前程。便是臣,也不能免俗,希望大王早日坐拥九州,才好算扬名立万。他高岳的部下,大部分也是从底层慢慢走上来的,难道就不希望高岳再进一步,自己也能成为从龙之臣么?所以臣说,这都是人的正常心理自然需要,到了这一步,想推都推不掉的。届时秦国文武,蠢蠢欲动群情汹汹,定要拥立他称王称帝,还拿什么立场去做残晋的臣子?”

    石勒神色缓开了些,示意张宾继续说。

    “再说高岳仇视胡羯之人,这点倒没法子改变。不过高岳从贫贱小民,崛起至如今地位,也算是个出类拔萃的英雄人物。但凡英雄,眼光必然长远,心机也绝不拘泥。臣料想,他肯定晓得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个道理。眼下与他息息相关的劲敌,也是刘曜,若能够与我一起灭掉共同的敌人,何乐而不为?至于刘曜灭亡之后,我与他东西对峙,届时都无后顾之忧,放手一战,看谁有本事笑到最后就是,大王天纵英武,难道还怕了他不成!这点不妨与高岳明言,反倒能让他坦然。”

第三百二十八章 赵使来谒

    石勒紧锁的两道蹙眉,完全舒展了开来。当下欢颜向张宾道:“右候金玉良言,立时便解了孤王心中的困惑。老天要孤王成就大业,所以将右候送到孤的身边,幸事,幸事!”

    张宾逊谢,于是说做就做,当下便就命人研墨铺纸,石勒口述,张宾润色,写了一篇信文,其中阐明形势,剖析利害自不用说,此外言辞也是恳切谦逊。又命备了金银厚礼,挑选精干之人,北上绕道,直奔襄武而去。”

    秦公府里,高岳正在和中散大夫靳冲说着话。屠各部自从降附秦国以来,直到目前,都是被安置在夏州以北、朔州以南的交界处。而当前的族长靳冲,在襄武城中,被高岳授了个中散大夫的闲职,虽然悠游,但也百无聊赖。今日一早,得蒙高岳见召,忙不迭赶来拜见。

    “靳大夫,你的族人,现在生活可还好么?”

    靳冲不晓得高岳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立即恭恭敬敬答道:“臣的族人,曾来信告知,如今在主公的护翼下,衣食无忧生活安定,较之从前,那是天壤之别了,实在是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高岳失笑道:“卿的言语,也属太过。从前你的兄长靳准在位时候,屠各族一度威风显赫。如今在寡人这里,便算是生活安定些,但和从前比,也定是大大不如了,又怎可能是天壤之别呢?”

    靳准也笑,不过却是讪笑:“物质上或是稍有欠缺,但心理上当真是愉悦阔达。能够重新回到边塞草原上,过起祖先们代代相传的游牧生活,臣也能感受到族人们的衷心喜悦。这是臣及族人们的肺腑之言,实不敢欺瞒主公。”

    高岳点点头,便将铁弗部消亡、朔州之北的漠南地带,眼下空旷无主的情况,据实告诉了靳冲,末了言道自己想将屠各部迁徙过去,问靳冲可有什么想法,并叫他不要有顾虑,实话实说便是。

    靳冲乍闻此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他的角度出发,这当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族人当下所处之草场,相对狭小,又位于夏朔交界处,虽无居中监视之实,总有居中监视之形。但想到故国覆亡,靳准等人身死,难得高岳首肯,愿意给一块避难所,正是寄人篱下,能够安稳下来就属不错,便不敢再奢望许多。

    但眼下听闻可以迁徙至漠南,简直有惊喜之感。漠南一带,天高云阔,草场广袤丰美,对于游牧的屠各人,不啻是人间天堂。虽说比起祖居故土,要更加寒冷些,而族人们从前也过了好一段养尊处优的生活,但此一时彼一时,对于现在的屠各人来说,可以脱离了束缚羁绊,从此世世代代无忧无虑的游牧驰骋,这根本不是什么多大问题。

    高岳望着靳冲,在捕捉他的神情,等着他有所回复。靳冲有些愣怔,一度怀疑这是不是高岳在出言试探,或者有什么针对性的阴谋。在脑子里迅速过来一遍,初步判断应该不会,高岳要灭他易如反掌,早不就杀了还拖到现在。

    “臣,臣的族人,都是流着游牧的血。若是能够迁徙至漠南,实在是桩惬意的事。果真如此,臣敢断言,族人们必将对主公感激涕零,世代效忠不敢忘怀。”

    高岳本来还担心那帮子人,过惯了贵族的生活,不愿意远迁至苦寒荒冷之地。但眼见靳冲双目中透出来的喜悦之色,明显是发自肺腑的真情流露,微感意外之余,不由也放下了心,进一步直言相告。

    “卿既然担保族人无有不愿,那自然是好的。既如此,这几日卿便先北上回去一趟,将部属中拣选些材质优良的宗族子弟,再复带回襄武,先进国学馆学习,将来寡人会择优授官。还有,卿虽为族长,但既在襄武任职,再去漠南总有不妥,可指派一人,充任副族长,处理族中实际事务,卿在襄武遥控便是。以后,这正副二长的制度,便就长远定下来吧。”

    靳冲历经官场,也算经验丰富。这话一听,哪里还不明白乃是‘质子’二字。但高岳既然愿意当面公开告知,总好过其他主子假装大度,实则猜忌防备,最后杀你个措手不及。靳冲忙下拜,连连应允道自己心中有数,必然按照主公吩咐去做,请主公放心便是。

    高岳晓得他完全懂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讲,于是屠各族迁徙漠南的事情,便就这么定了下来。告退前,高岳直言警诫靳冲,漠南广阔,屠各部族可以纵情驰骋。但若是将来自认为羽翼渐丰,实力渐长,便开始生出反叛之心,刘虎的铁弗部,便是前车之鉴。靳冲惶恐,顿首叩拜,再三强调自己及族人,对高岳感恩戴德之心,发誓将永远忠于高岳。鉴于恩威并施,高岳也好言抚慰了几句,道既然诚心归附于我,绝不背叛,那从此以后便会视为一家,让他及族人不要担忧惊惧就是。靳冲拜辞而去。

    不及数日,有司便来禀报,石赵有使者前来请求拜见。高岳乍闻,颇为吃惊,实未料到石勒竟主动遣使远来通讯交好,当即便就应允传召。

    石赵使者上殿拜见的时候,秦国文武早已分列两班,众目睽睽。使者恭敬趋步上前,礼仪之间一丝不苟,口称代替石勒,诚挚地致意秦公,敬祝安康。随即便献上冗长厚重的礼单,并石勒书信两封。

    高岳命人将礼单收下,自取石勒书信来看。第一封便是将三家的现状及将来兴亡的利害关系,都详细的陈述出来,请求与他联兵共灭刘曜,平分其土的内容。信中言辞恳切,并没有什么虚饰诈滑的意味。高岳心中波动,微微颔首,面上也没有什么颜色,又去看第二封信。

    “盖闻天生万民,树之以君;帝王寄世,实抚四海。崇替系于勋德,升降存乎其人,故而国有必亡,代谢无常,圣哲应运其符,此天道循环昭彰如斯,毋庸多言。

    司马氏德运衰微,自丧中土,蹙国江表,几倾宗祀。囊者天下亿兆黎庶,惶惑惊惧,无所适从。幸赖秦公大节宏发,兼资文武,内纾国难,外播弘略。诛凶藩于秦雍,齑僭盗于巴蜀,澄氛西岷,肃清北境,再定凉州,拓平塞漠。非惟国内人民仰如父母,境外邻邦亦敬且戴。

    孤本羯人,乱世之中为保命计,不得已附身刘汉,用兵河北,倏忽经年累遇艰难,方致建基丕业。常论及四海英雄,实属秦公与孤。今乐见阁下威隆德盛,便愿谨奉诚挚,请上王号,践位秦王,可教名以副实,统御国土,使秦之德,泽被教化西方。

    希与阁下同相共击,早灭伪赵刘氏。此后潼关以西,尽归于秦;河洛之东,孤自领之。惟愿两家睦邻,东西并立永熄兵火。但若心有不愿,孤当明言:来日再与阁下一决胜负,各凭实力,垂问鼎之轻重。

    至心至真之意,皆所具言,亟待佳音。”

    高岳嗯了一声,又看了两遍,将信收起,先是自言自语笑道:“要劝寡人称王么……呵呵。乱世枭雄,毕竟心机不同凡人,”便又对那赵使道:“贵主之意,寡人已知晓了。称王事宜,且容后议;联兵攻刘,倒可商榷。不过,如今尔国北有代人,南有大晋朝廷,都与刘曜深有仇怨,皆可与约夹击。为何却远涉山川江湖,单单来找寡人呢?”

    赵使也是石勒精挑细选的人,闻言便不假思索道:“外臣启禀秦公:代人粗蛮,不知规划。战胜时便蜂拥而至,挫败时便落荒而逃,我主素来鄙之。若选此辈无智的野人来作为襄助,实在是自找累赘。且数年前,代国惨败于秦公手下,至今尚未完全恢复,无能为也。至于晋廷,偏隅江东,畏惧刘曜,自保尚嫌不足,岂有余力与我呼应?再者,司马氏本就非常仇视鄙国,我主亦曾多次予其重创,两家彼此嫌隙极深,还如何能够心平气和的坐到一处?”

    高岳俨然道:“既然如此,贵我两家,也是份属敌国,贵主岂不知道寡人驱逐胡寇的初衷么?”

    赵使施了一礼,不慌不忙却道:“有所不同。我家主上,说贵国如今已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强国,而秦公更是见识不凡的英雄,眼光超卓,必然能知晓常人参不透的道理。又说名义上虽为敌对,但并不妨碍两家一时合作。只要能够将共同的敌人消灭掉,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毕竟近忧不除,哪里还有精力思考远虑呢?”

    高岳微微笑了笑,把头稍许点了点,“贵使也算对答如流了。好吧!卿下去暂做休憩洗尘。且等寡人深思,再做最后定夺。”

    赵使舞蹈告退。殿中文武群臣便随即议论开来。绝大多数人,都赞成与石赵联手,言道此乃权宜之计,借假其势,迅速消灭刘曜在关中的力量,便可以心无旁骛的规划中原,省得数年间与其对峙徒然困顿,导致局面僵滞。

    高岳本来心中也已活泛,听闻众议,更是颇以为然。于是传召赵使,当面首肯了石赵的邀约,又也写了封回信,使其转交石勒,进一步确定了两家联兵共击刘曜的军事计划。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东西夹击

    月余之后,待各方准备就绪,高秦、石赵两家,突然同时发难,从东西两方尽发精兵,大举夹攻刘赵。石赵方面,以中山公石虎统兵四万,从濮阳出师,收复陈留后,直扑虎牢;以刚刚平叛并州的彭城公石堪领二万人,从平阳翻越太行,南下直扑孟津,袭扰洛阳腹地;再命河东公石生,从许昌出兵,以三万之众,扫荡洛阳以南的登封、新郑一带,予以肃清周围;复令长平公石朗,挥兵两万,渡过黄河,务必拿下洛阳北屏的河阳城,可与谋夺孟津的石堪,互成掎角之势。最后,达成使洛阳成为无援孤城、进而一举围攻而下的终极战略目标。

    此次,石勒征调强兵十余万,辅以三十万民夫、不计其数的物资粮饷,以不达目的誓不回头的决心,对刘曜的根本之地洛阳,展开了志在必得的强大攻势。临出师前,各路主要将领,都无一不接到了赵王的亲笔敕令,再三强调了此次会攻的重要性和严肃性,绝不容许再有相互推诿、不服、诬陷甚至私斗的情况。若有,无论何人,立即军法从事,全家抄没,妻子黜为奴役。石虎石生,也晓得当前问题的严重性,只要打胜仗,在石勒面前那什么事情都好说;若再充耳不闻故态萌发,导致战局失利,届时除了惨死没有二话。于是总算暂时摈弃前嫌,能够从大局出发,做到了互相配合,各方呼应,齐头并进。

    石赵大军,排山倒海,数路并攻,前赵国内立时烽火连天。刘曜惊怒,立时发兵五万,据守河洛,同时拟从长安征调三万兵卒及十万石粮秣来援。但这边圣旨还未发出,那边就已发来急报,高岳竟也同时以倾国之力,猛攻雍州,长安非但不能有力来助,更且危急不堪,反来向他求援。刘曜大惊失色,不得已咬牙坚持,并严令太子刘胤也要务必顶住,且尽全力征发国内民壮,以充兵源。一时间,关中及河洛一带,金鼓频响三国混战,声势振动天下,四方尽皆瞩目。

    因应石勒所请,到了约定时间,秦军立时大动。此次,高岳以雍州刺史胡崧为前军主帅,先期统帅三万兵马,制定了直奔京兆郡强袭长安的计划。胡崧正想洗雪前耻,当然一口允诺,雍州军迅速行动。高岳自领四万大军作为主力后援,从襄武开拔而去。此外,又命令夏州军一万人南下,攻击东雍州的北地郡,梁州出兵一万人,北上攻击冯翊郡,作为侧翼呼应,使前赵军的战线,被迫拉长,顾此失彼。

    单说雍州军闻令而动。待到高岳行至前线礼泉时候,捷报传来,前军竟然兵临长安城下,并拟围城了。高岳惊喜的很,因为从礼泉而东至长安,一路皆有敌兵把守,少则数千,多则近万,非但不是什么坦途,反且是层层纵深的防线,料不到前锋竟然如此高效。据胡崧奏报,原来竟然全是始平太守李凤的功劳。

    李凤所部五千兵,乃是他从前在蜀地时的老部下。这些川兵,虽然不是魁梧雄壮的西北大汉,但却都是格外精悍迅捷,往来跳荡如飞的锐卒。跟随李凤久了,更是能够做到号令如一,相互团结爱护。且和主将李凤一样,在归顺秦国之后,尚且还没有什么实打实的功勋,此次急欲建立奇功,非惟在友军面前证明川兵的利害,更要在高岳驾前,好好地表现风采。

    作为雍州军的前锋部队,李凤进军神速。野战时,李凤所部士卒,往往瞬间分为几十群,敌人也随着分散兵力应对时候,结果川兵又迅速聚合,倏忽之间,分合屡次变化,前赵军不知如何对付,手足无措,结果往往被李凤觑准时机纵兵大杀,屡屡得手。

    遇有城郭的时候,李凤从不招降,直接上梯攻城。川兵迅捷,几个眨眼便攀上城墙中段,复将锻铁打制的钩爪抛上城头,联结紧系腰间的粗麻绳索,梯绳皆用,攀登灵巧如猿。守军好容易推倒梯子,川兵又有绳索为恃;若是砍断绳索,又忘了还有梯子;忙乱间待想起要同时毁梯断绳,已是来不及,川兵早便一跃而上。而且所持盾牌,乃是特制,用经年老藤编织,外用三层水牛皮紧紧蒙住,临战前,在水中泡足一个时辰,然后士卒持盾遮蔽身前,奋勇向上。敌人油泼不进,火燃不着,近身搏斗时候,藤盾浸水,外间牛皮湿滑,内里老藤坚韧,十足的刚柔并济,长短兵刃一度奈何不得。愕然之间,川兵早已跃上敌楼大肆反击,于是守军往往支撑不住,兵溃城陷。

    李凤凭其别具一格的部属和作风,攻势凌厉好似入无人之境,一军当先,竟然闷头抢先杀到长安城下。此前胡崧本虑他孤军深入将会遇险,待拟令他暂缓,后又想势头既起,何必生生压制,又晓得高岳主力即将来到,于是索性也挥动大军,加快步伐,一路紧随李凤而至,继而将长安城团团围住。

    又越二日,城外炮声隆隆,鼓声渊渊,欢呼声振聋发聩。城上赵太子刘胤,知是又有敌军杀到,忙调兵登陴,饬令固守,一面带了随侍部从,慌忙放眼眺望。却见围城秦军皆是举矛高呼,而远处地平线上,无数黑甲大军如潮涌来,杀气腾腾直冲云霄。俄而两相汇合,遮天蔽日的旌旗,簇拥着一杆格外高大的玄色主旗,昂然而来。所到之处,所有秦兵秦将,望见那旗上醒目的迥劲‘高’字,愈发攘臂欢腾,秦军声势震撼天地。

    高岳策马伫立于主旗之下,看着喧腾鼎沸的场面,复抬首凝望长安城巍峨雄峙的轮廓,不禁想起了从前自己初次来此勤王、以及最后在长安城坚守百日抵御匈奴大军等情景。往事一幕幕的掠过脑海,彼时的帝王将相皆已烟消云散,而他自己现已是叱咤风云的天下强藩。多年时间倏忽而过,彼时他是寡不敌众的守城方,最后坐视国亡而无能为力,只好领受遗旨无奈出逃。而今他已亲率罴虎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围攻长安,气势昂扬不可仰视。这种角色的巨大转变,身份的强烈对比,使人不由不感慨万千,只道一声造化弄人。

    随着他的攻城令下,七万余秦军,立时沸腾起来,如黑色的海潮,欲要将长安城彻底淹没。城上的刘胤,眼见此次事态乃是空前的严重,而秦军的规模亦是从未有过的庞大,心中早已惊惧难言。但东雍州的局势已经很不乐观,南北两边的北地郡及冯翊郡,都同时遭到了秦军攻击,正是苦苦抵抗,不能发来一兵一卒援助于他,作为辅翼的意义已经失去。而司州河洛,也是被石勒的大军四面环攻,日益穷蹙,有心向刘曜求援,但刘胤更明白眼下君父的困窘之境,远超过他。不得已,刘胤只好振作精神,死命抵御。

    两年时间匆匆而过,转眼间,已是东晋永昌元年(公元322年)。期间,从关中大地至兖豫一带,绵延漫长的战火仍未停熄。秦与后赵两国,投入了无数精兵强将,损失了不计其数的人力物资,国力皆遭到了巨大的消耗。但经过长时间的持续攻击,往昔曾傲视天下的前赵帝国,如今版图急剧缩小,国人皆有日暮西山的悲凉惊惧之感。在东方,前赵只剩下司州的弘农郡、和都城洛阳下辖的河南郡两地,而在西方,国土全部丧失皆为秦有,只剩下长安一座孤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和他的主人刘曜相似,仍还在苦苦支撑。

    两年间,前赵皇帝刘曜左支右绌,心力交瘁。在东西两强的疯狂攻势下,他尽了最大努力,也仍然无法挽回日益明显的颓势。而今大厦行将崩塌之际,痛定思痛,他不得已下令仍在坚守孤城的太子刘胤,放弃长安,设法回师洛阳,合兵一处,抵御后赵。相比于宿敌高岳,刘曜其实心中最为切齿痛恨的,便是石勒。他认为,反正高岳是汉人,一直以来就份属敌国,相互敌视也是正常;而石勒本是家臣,羽翼丰满之后便悍然背叛,反戈旧主,这种悖逆的恶劣行为令人发指,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前赵太子刘胤,凭着长安异常雄阔,和城内积蓄繁多,也难得的坚持了两年之久。但到了眼下,亦是强弩之末,再难支撑,而秦军仍然毫无退意。正在和部下商议,是否要突围出城的时候,便接到君父旨意,于是刘胤便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给高岳,言道君父有难,不容不救,只要放他出城离去,愿意将长安城立刻拱手交出。信中刘胤哀求,两相征战乃是为公,从前恩德不敢或忘,如今秦公军势强盛威赫连天,他愿意退避锋芒,请高岳网开一面,再给他一条生路奔往洛阳。

    当时,高岳亦是被拖得精疲力竭。见刘胤有退出长安之意,真是求之不得,且放他避走,是因其要东向与石勒战,更可坐山观虎斗,让前后两赵出死力去拼命,何乐而不为。故而高岳立即亲笔回信,允诺只要刘胤不纵火、不抄掠、不妄杀,就此拱手将长安和平让出,便同意网开一面,让刘胤安全地离去。于是两人达成协议,三日后,刘胤率残兵八千余人,头也不回地奔往洛阳。标志着前赵在关中的最后一处堡垒长安城,也落入高岳之手后,至此,潼关以西的广袤大地,尽皆成为秦土。

第三百三十章 水到渠成

    事隔经年,高岳再次走进了长安异常宽阔厚重的城门,只是这一次,他已经变成了这里的最高主宰。能够收复西京,将前赵势力完全的驱逐出关中,这对于高岳及秦国甚至中原的无数人民来说,已不仅仅是攻克一座城池、夺得一处地盘这样简单,而是有着极大的政治和军事意义。

    这代表着曾不可一世无法战胜的匈奴帝国、那曾在多少人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重伤害和苦难的异族铁骑,如今在始终不愿屈服的抵抗力量面前,面对悍不畏死的强大反击,终也有衰败不支的时候。故而处处欢欣鼓舞,人情振奋无以复加。同样,在听说长安城自晋愍帝抬棺出降之后多年,这次终于摆脱了异族的压迫和统治,又重新回到了忠于晋廷的藩镇手中,远在江东的天子及臣民,也是由衷感到一种扬眉吐气。

    高岳入长安城之后三日,正式飞书报捷建康,并传檄天下,昭告历时两年的战争,终于以胜利告终,并骄傲地宣布关中人民,从此不用再害怕会有匈奴人的铁蹄来随时践踏家园。同时强调了邪不胜正的道理,号召无分南北,皆要同心同德,一举驱逐胡虏,早日还世间清平。最后与天下同贺,并谦虚的表示自己功劳微末,还将任重道远。

    随后高岳宣布将秦国首府,自襄武城移至长安。又越五日,忽报说长安城西,有人眼见七彩鸾鸟形似凤凰,栖于梧树,向着长安清唳三声方才振翅而去;复有人自河中看到千年神龟浮起,背上有‘秦运昌隆’四字;甚至有人大呼亲见黄龙浮游云中。此后竟接连是上陈符瑞,迭报祥祯,或称帝星现,或称甘露降,种种奇异,愈传愈广,到最后闹到长安城乃至雍州内外,皆是交头接耳,众口称颂。

    这一日,长史杨轲正从尚书省处理完公务,准备回府。作为秦国内目前群僚之长,很多事情必须要他过目、知晓乃至点头。当下他正边走边独自想着心事时,身后有呼唤声想起。停下脚步回首一望,却是别驾苗览。

    “苗别驾,有何事么?”

    苗览年纪偏大,腿脚开始不便,虽然一路小跑着,但实际上速度并不快。杨轲作为上官,并没有不耐烦的神色,反倒是带着微笑让苗览慢些,始终站着不动等他来到面前。

    “啊呀,惭愧惭愧,倒要杨长史屈尊相候,倒是下官的不是了。”

    苗览顾不上擦去额上的微汗,对杨轲敛袖相谢。杨轲连道无妨,让他毋须客气。两人都是谦谦君子的性子,便就一路同行相谈。

    “下官贸然相唤长史,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只是实在是心中有事欲要详询,但大庭广众之下,又觉得或有违碍。”

    杨轲一直暗中察言观色,捕捉苗览面部表情的细节变化。见那模样,当下不由暗暗发笑,心道这老实人定然是忍不住了。

    杨轲请他便说,苗览也不懂得什么拐弯抹角,直接询道:“如今,主公收复西京,功勋卓著,雄霸关中,威势煊赫。下官暗想,眼下南北东西,多少胡羯叛匪,占着巴掌大的地盘,肆意妄为的涂炭生灵,竟然也还公然的盗窃名爵,称王称帝。我主公神文圣武,气度恢弘胸怀天下,王公之爵已然不足以彰显他的地位了。”

    杨轲脚步蓦然一停,偏过头来,目光炯炯地浅笑道:“别驾是说,请主公称帝?”

    苗览捋着须髯道:“称帝又有何不可?下官从前身为晋臣,也不是不心念故国。但晋室无力收拾山河恢复天下,如今偏隅南方,看来是再不得北返了。乃是彼自弃吾等,非是吾等弃彼。主公崛起如斯,屡败强胡,使我西北号称乐土。此乃天意使圣人降世以令统御万民,故而正可建国称帝。”

    杨轲把头点点,似笑非笑道“忠厚质朴如别驾,竟也急欲做从龙之臣么?”苗览面色微赧,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杨轲也只是略为说笑,并不当真要挤兑这个实在人,当即又继续迈步往前走,苗览便也跟了上去。

    “戏言耳,别驾勿怪。其实这件事,我也考虑了一段时间了。主公天命不凡,英姿勃发,将来恢复天下者,必是主公无疑,吾等当弹冠相庆。但眼下思来想去,目前称帝还是有些过早。西京虽然收复,但真正的古都洛阳,还在胡人手中,等到收复洛阳之时,我想才代表着抚有中原之意,届时才好谈论帝号事宜。且主公对江东天子,素来恭谨,朝廷对主公,起码在表面上也是格外厚待优容,一时没有主动撕破脸的必要。若依我意,称帝暂且缓睱,称王则势在必行。”

    两人边走边说,不多时便到了杨轲的临时府邸。杨轲便邀苗览进来坐下相谈。左右无事,苗览便也欣然应允,随着杨轲进了府门,便往前厅走去,一边不解道:“可是,眼下长安内外,各种祥瑞迭出,这难道不是天意么?又当如何解释呢?”

    杨轲脚步不停,瞥他一眼,忍俊不禁道:“别驾真可谓实诚君子矣!我也不忌讳与你坦白:岂不知历朝历代,这种事其实皆是人为?远的不说,曹魏篡汉,司马代魏,都有凡此种种。那‘大楚兴、陈胜王’的故事,如何忘了?”

    苗览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长史之言,醍醐灌顶,”他说着,突然想到什么似得,直勾勾望着杨轲,神色古怪道:“此间种种祥瑞征召,原来竟然是杨长史的手笔!”

    “别驾错了,这绝对不是杨长史的安排。”

    突然又另外一个声音,朗朗传来。二人愕然循声相望,原来竟然是高岳从前方不紧不慢的踱来。

    杨、苗二人立时躬身施礼。因高岳这几日深居简出,不意此时为何竟然在杨府中相候,杨轲欲要相问,又且忍住,便忙在前引着,主从三人便在厅中安坐。侍女斟了茶水,便就告退。高岳见苗览的面色,晓得他心中疑惑不解实在难忍,又不敢再当面追问,当即笑了笑,挑明了道:“苗别驾始终存疑,寡人来为卿解惑。长安内外种种祥瑞,虽是人为,但不是杨长史所遣,应当是内衙那帮人搞得名堂。至于杨长史嘛,依他的手笔和格局,比这个要大的多。若是寡人没有猜错,此时,他安排的人手,现应该早已经在建康城里四方紧密运作,最后必欲要搬出皇帝的圣旨来。”

    杨轲难得也有些微窘,忙下拜道:“主公洞烛万里,叫臣惭愧!”

    “无妨。其实卿等的爱护拥戴之心,寡人感激不已。今天不请自来,也是想当面垂询,当前之势,称王可否?”

    苗览立时就要接口赞同,杨轲却抢先道:“臣敢请问,未知主公本意如何?”

    高岳抿了口水,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方才目光炯炯道:“寡人历来以抗击胡虏为己任,且多年来身体力行,从未改变初衷。如今,仗着将士用命上下一心,终于将胡人赶出了潼关以东,得以坐拥西北,扪心自问,也算功绩显著,进称王爵,还是合适的。”

    杨轲拊掌笑道:“诚如主公之言!世间之事,当名副其实,方才能够行之有效。主公今日文治武功,论国土、论实力、论威望,称王没有任何疑问。纵使有些宵小谗毁之言,伟人气度,又岂会放在心中呢?”

    高岳此来,也是进一步明确众臣的态度。杨轲为代表的部属,表现出来的兴致高涨的拥戴,让他格外放下心来。高岳将头点点,他也并不是一味谦退标榜无私。势已起,勿得推。除了民族大义之外,很多人追随他,也是为了最终得到一个辉煌的前程。若是自己始终矫揉做作逗留不前,必然会失掉众望,而将好不容易做大的事业,给生生败坏掉。他的脑中,突然冒出了一句著名人物的铮言:‘天下大乱,尔夷狄禽兽之类犹自称帝,况我中土英雄,何为不得称帝邪?’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4552/ 第一时间欣赏晋末雄图最新章节! 作者:尚书台所写的《晋末雄图》为转载作品,晋末雄图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晋末雄图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晋末雄图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晋末雄图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晋末雄图介绍:
西晋末年,动荡不堪;神州陆沉,天下骚乱。北方异族,纷纷露出獠牙,舞起利爪,争先蚕食中原九州,掳杀万千黎民。正是胡笳羌笛不绝,狼纛马蹄生烟。当此时,一个穿越而来的年轻人,用满腔热血,化作金戈长剑,北抗夷虏尘不绝。五胡之际,乱世之殇;黄沙百战,还我河…晋末雄图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末雄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末雄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