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一章 进爵为王
祥瑞征兆愈演愈烈,民间传言纷纷。未几,秦国文武联名上表劝进,竟然请高岳即皇帝位。高岳当即驳回,下令再勿复言。但此乃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以退为进的策略,于是杨轲再领群臣,退而求其次,请高岳即秦王位。同时,凉州牧、西平郡公张骏;武都太守、左贤王杨难敌;南安太守、右贤王姚弋仲;屠各部大头领靳冲、铁弗大单于刘虎等,皆是奉表而至,恭请高岳进位王爵。最后,连那成国皇帝李雄,也送来了一道书文,祝贺高岳收复旧都之余,也请他称秦帝秦王。
高岳留中不发,并依着故例,谦言寡人功微德薄,只说要再熟虑几天,并没有直接拒绝。过得数日,江东有圣旨頒到,高岳不好怠慢,便就大会文武,当殿请宣。
“天祸晋室,大行皇帝遇害平阳,酷甚望夷,衅深北方。胡贼肆虐不可抑制,国朝遂失中土,朕常思之,痛断肝肠。兹尔秦公,膺期命世,扶危拯溺,自西徂东,力克强敌,举义旗倡诸侯,决百胜于千里。纠率夷夏,大庇甿黎,使万民不忘华夏,惟公是赖。”
“既德侔造化,功极苍旻,兆庶归心,历数斯在。今伪赵崩离,胡运去矣,西京既复,汉道兴昌。为酬勋劳,朕今特旨:晋升公为太尉、录尚书事、侍中、都督北方诸军事。并假黄钺,加九锡,进爵为王,王号曰秦。”
“于戏!王其允执厥中,敬遵典训,副率土之嘉愿,恢洪业于无穷,时膺休祐,以答三灵之眷望。厚望以寄,足慰先帝欢慰之意;名爵有赐,略表朕躬喜悦之情。惟愿王体会朕心,为国干城,与国同休。不尽衷言,王其勉之!”
随同圣旨而来的,有皇帝亲赏的九毓冕,四爪五龙袍,并赐班剑武贲、羽葆鼓吹各二十人。最特别的,是竟然还有皇族郡主一人,被皇帝赐婚而来,目前已经恭送至高岳内府中。
作为皇帝司马睿来说,在听闻高岳大举东伐前赵之后,便就密切关注局势。后来秦军愈战愈勇,终于得复西京,将匈奴人的势力,彻底赶出了关中之地,司马睿便知道,高岳的威势已远迈从前,将要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其实从私人感情的角度出发,对于高岳,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司马睿却很抱着几分好感。从他还没即皇帝位的时候,高岳每每上奏,言辞间都是恭谨守节,从不逾制,且后来又带头劝进有拥戴之功。虽然在北方已是形同独立的强藩,就算他即刻自立,断绝与东晋的关系,也无人能够奈何得他,但截至如今,高岳却还没有任何不臣的迹象,遇有大事要事,都还及时上奏,恭敬地向皇帝各种请示。
难得这样强臣不跋扈,还能够将皇帝抬在上面,公开地表示对朝廷的支持。人家这样上路子守规矩,司马睿暗忖自己绝不能在这样关键时刻,装聋作哑,为了吝啬名爵之封,而最后惹怒高岳,使他心寒反而促其自立。朝廷主动封王,高岳拜受皆大欢喜,某些希望攀龙附凤开辟新朝的人,一时也无隙可入;若朝廷反应迟钝毫无表示,那必然就会有各种劝进之声,甚嚣尘上,到最后怕是连高岳也不能抑制,而半推半就的登上帝位。到那时候,朝廷如何面对那样尴尬的局面,怎样再与高岳相处,都是非常难堪和棘手的问题。
故而司马睿干脆主动破例晋其王爵,并极为大方的赏赐各种高规格的名誉,以示亲密、信任和拉拢。司马睿十分相信,高岳必然会心照不宣地明白自己的心意,只要不公开独立,不要将朝廷最后一块遮羞布扯去,那么任何层次的封赏,都不是问题。
形势至此,再要推辞已是上怫帝意,下却众心。于是高岳欣然接受,从今日后,以秦王之尊,统御诸侯,号令西土,再与胡虏争衡。
那钦差天使,昂首挺立,一丝不苟的宣读完了圣旨,忙趋步而至高岳身前,满面堆笑道:“恭喜大王!微臣来时,陛下曾再三叮嘱,务必要将当面致意大王,愿大王看在陛下历来厚待的恩遇上,始终尽忠王室,不忘晋德。”
说着话,钦差从怀中又掏出个明黄卷轴,奉于高岳面前,小声道:“此乃陛下特予大王的一道密旨,且待稍后大王自览。”
高岳心中一动,当即便迅速接过,不暇细顾,先交由周盘龙收下,复对钦差温言道:“有劳天使远来宣旨,辛苦辛苦!且在长安休憩数日,待回去后,转奏陛下,天子之恩,礼遇之情,高岳不敢或忘,必当始终敬奉大晋正朔。”
传旨事毕,钦差拜辞而去。众文武群情振奋,皆是口呼大王千岁,恭恭敬敬齐来拜见秦王。高岳精神抖擞,满面春风的也抚慰褒奖一番。
往昔的太极殿,如今已然是巍峨磅礴的秦王府。因皇帝赐婚,高岳便让群臣稍候,暂且先回府中探望。方至内室,便见姚池及嵇云舒二人,正在和一个盛装的年轻女子,聚首随意聊天。见高岳举步进来,三人都是一愣,随即姚、嵇便喜笑颜开的迎了上来,嵇云舒盈盈下拜,恭敬地敛衽行礼。姚池更是眉飞色舞的模样,但也学着嵇云舒,口称恭喜大王。那名陌生女子,忙趋步来到高岳面前拜倒,低着头娇柔轻语道:“臣妾妙菱,拜见大王。”
这便是赐婚的郡主了。据皇帝别旨和天使详细禀告,高岳眼下已晓得了这位司马妙菱,乃是汝阳王司马熙的女儿,论关系乃是皇帝司马睿的堂妹。司马熙的祖父便是司马懿,父亲是八王之一的汝南王司马亮。在永嘉之乱的末年,司马熙被石勒杀死之后,遗下家眷,随同幸存诸王宗室一同南渡,彼时司马妙菱年方八岁,便就寄居在伯父西阳王司马羕的府中,直至被朝廷选为赐婚之人。
司马睿既然要赐婚高岳,则必须要挑选大家闺秀。但江东王谢等巨族,竟然不屑一顾,纷纷拒绝。于是司马睿只好在皇族中做挑选,但其余公主郡主等,也都不愿从此背井离乡,跋涉江湖受风霜之苦,去那遥远的西北之地,过福祸未卜的未知生活。于是彼等的父亲、兄长等藩王,甚至母亲姐妹等各家夫人,都纷纷上书恳求辞谢,请皇帝万勿选到己家。司马睿郁闷,但也不好强行怫了众意。后来蓦然想到司马妙菱这个堂妹,因为年龄正好,又失祜无依,但身份又算贵重,故而用来做赐婚和亲的人选,实在是再好不过。
于是这个名额,最终落在十七岁的妙菱头上。伯父司马羕虽然在朝中显贵,但侄女毕竟不同亲生女儿,并不怎么替她力辞,反来劝慰她要想开些,姑且算为父争光、为国出力。妙菱心中悲苦,但哪有什么办法,又干脆把心横起,劝解自己反正也是孤零零无人关爱,到哪里都是一样,除死无大事。所以便也强颜欢笑地顺从,处处配合,继而一路艰辛来到了长安。
“啊。你叫做司马妙菱么,真是个清婉的好名字。”
高岳见她微垂的面上,虽然生受风波之苦,显得有些憔悴,但仍然白净秀丽,娇小可爱,显出天家之女的不俗气质。又想到妙菱年纪轻轻,便从此告别家园,来到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又不免生出几分怜爱来。
“大王,妙菱妹妹,这般柔弱,年纪又小,从江东远涉千万里,才来到咱们这里,想想都令人疼惜。还请大王以后多多关爱些,只莫要使她觉得受到了委屈,来错了地方。”
嵇云舒毕竟心胸大度,边轻抚司马妙菱的手,一面对高岳劝道。
“你坐下吧,也不要这样拘谨。呃,既然陛下将你赐婚与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西北风寒,不比江南风和日丽春雨醉人,但西北苍劲雄浑,自有一番别样风味,孤想,你眼下怕是还不习惯,但日后总会爱上这里的。有些事身不由己,就不要自怨自艾。且放宽心,随意些好,孤应该也不是难相处的人。”
第三百三十二章 各级封赏
高岳对嵇云舒点点头,又见司马妙菱怯生生地站着,双手不安绞在一处,微垂螓首,一双如水秀目,间或抬起,飞快地瞥一眼高岳,又像受惊的小鹿儿般,慌忙将眼光移开。听闻高岳说赐婚之事,司马妙菱虽然仍垂首默立,但白皙面上立时飞起两朵红云。
“自今以后,臣妾便当侍奉大王,谨守妇德,但若有疏漏之处,定是无意冒犯,还请大王体谅宽恕。”
“无妨,孤说过不用这般拘谨。孤还有要事待处置,午饭便不用等孤来了,尽管自用。这几日定然是要各种忙碌,你们三人,便自己聊着,或者四处走走,散一散心,不过太极殿庞大,连孤也不甚熟悉,你们可别走迷路了。”
高岳叮嘱两句,起身便就要走,又示意姚、嵇二人,无事可多劝解劝解司马妙菱。三女忙也起身,口称恭送大王。但听闻他最后这番说话,姚嵇都立时笑出声来,反娇嗔打趣道说若是当真迷路,便叫大王亲自打灯笼来找。司马妙菱躲在二人身后,也不禁莞尔浅笑,虽然仍未做声,但不停眨动的一双秀目中晶光闪闪,闪出几分好奇的神色,似乎这里的情形,与她曾经的设想,很有些不同。
过得三日,便是秦王即位典礼。国内外各藩镇、州牧、将领等齐聚长安,西京城内一时万人空巷,齐来观摩参礼。钦差作为皇帝的特使,当众恭敬地呈上王爵的玺印及冠服,并全场陪同,引导礼成。至此秦公国正式升格为秦王国,所有礼仪制度,仅次皇帝一级。随后,乃是册封后妃礼仪。高岳当众宣布,册封嵇云舒为秦王后,姚池、司马妙菱为王妃。
此前,为王妃之选,高岳曾有过犹豫。三女之中,首先司马妙菱是肯定不成的。虽然她是皇族,但却是毫无后台之人,朝廷只完全将她当做示好高岳的政治砝码,并不算是政治联姻。所以司马睿并没有依照礼制,直接降旨封其王妃,却默不作声地将她送到长安,听凭高岳自己处理。说直白些,司马睿暗示的非常明显:给司马妙菱什么地位什么待遇,完全是高岳说了算,朝廷并不介意,更不会横加干涉,强怫人意。
所以剩下的便是姚、嵇二人。对此,众文武也有自己的态度。支持姚池的,是从前相识于微末的旧部,比如李虎、何成、冯亮、曹莫等人,皆是和姚池一样,出身贫贱庶民之家。而支持立嵇云舒的,乃是胡崧、裴诜、万宏、杨韬等从前朝廷臣子,还有杨轲、谢艾、苗览、鲍冲、汪楷等深受儒家思想教育和影响之人,重视礼仪法度,极言嵇云舒本就是出身忠烈名门,又且为人庄重温婉,宽宏大度,有母仪天下之风,可堪立后。
于是再询问韩雍,韩雍却言道此乃大王家事,臣下怎可妄议。樊胜、雷七指、吴夏等数人,也或明或暗表达了不敢与闻的中立立场。高岳本也属意嵇云舒,于是斟酌良久,高岳还是立了嵇云舒为王后。
册立后妃礼毕,高岳再册封长子高全为王世子,别居东宫。随后大封群臣,这才是重中之重。
以杨轲为秦国左丞相,秦王左长史,加领军将军衔,任尚书左仆射,封爵天水郡公;以韩雍为秦国右丞相,秦王右长史,任尚书右仆射,进位征北大将军,封爵灵武郡公,并从朔州内调回长安,领雍州刺史。
命胡崧为秦州刺史,进位镇军大将军,升散骑常侍,封爵临泾县公,假节。余外原雍州刺史部文武众臣,皆官升一级,移镇秦州襄武。其中,吴夏留任雍州,升为左将军,转任潼关守将,把守秦国最东方的门户。又因李凤战功卓著大放异彩,高岳予以特别嘉奖,晋其后将军,领天水太守,升任秦州副都护。这让李凤及一众川兵大喜过望,愈发觉得投效秦国乃是弃暗投明,走对了路。
樊胜仍为夏州刺史,进位镇东将军,封爵庆阳县公,何成升任前将军,为夏州都护。谢艾仍为梁州刺史,进位安南将军,封爵汉中郡候,邓恒升任右将军,为梁州都护。杨韬调任朔州刺史,晋升平北将军,封爵五原郡候,李虎升任左将军,为朔州都护。
余外文武,皆有封赏,量功酬劳,不一而足,总教群情欢愉,人皆喜悦。封赏既毕,高岳大宴群臣,长安尽兴多日。待人心稍定后,高岳便即召开廷议,将当前各项军事,当众商讨部署。
“众卿。如今我军与刘赵的在关中的争战,暂告段落。但孤正欲一鼓作气收复洛都,无奈南方又乱,皇帝叫孤勤王。众所周知,荆州的大将军王敦,对朝廷素有怨望,此前就已反了。朝廷已经下诏,斥责他的逆行,并号召天下勤王。陛下降密旨于孤,要求孤从梁州等地出兵,襄助朝廷共平王敦。彼时天使离开建康城的时候,王敦已经兵出武昌,现如今恐怕将要抵达京西的石头城了,江东局势恐不乐观。不过刘曜深恨石勒,必欲要集全力而与他死斗,这正好给了孤休养缓睱的时机,北方战事便可以先放一放。你们都说说吧。”
这个话题,要说最有优先发言权的,群臣之中非梁州刺史谢艾莫属。所有眼睛都看过来,谢艾立时出班躬身施礼:“臣启大王。王敦谋反之事,确凿无疑,且从前便早有种种迹象。自从与成国战争结束后,近两年来,臣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荆州之地,虽然与王敦曾多次友好往来互通书信,但实际上,臣在魏兴及巴东二郡,皆部署有精兵。正是为预防他一朝作乱,我军可以及时的做出相对反应。”
长期以来,谢艾确实是一直在暗中盯着王敦的一举一动。正因王敦自身有不再甘于臣服司马睿的野心,有篡权自立的强烈主观性,谢艾便依着主簿赵募的策划,顺水推舟,多次派遣精干斥候前往荆州,甚至深入建康,极尽挑拨煽动之事,为王敦及朝廷双方的怒火,再添上最后一把柴火。
司马睿虽然贵为皇帝,但他于内听命于丞相王导,于外受挟与大将军王敦,琅琊王氏等江东豪门大族的声望及权势,达到顶峰。司马睿平日里几乎就是张张口、盖盖章的傀儡一个,这样大权旁落,自然让皇帝极为恼火,于是有意识地开始疏远王导,并不顾王敦的劝告甚至警告,而重用家族势力不强的亲信,任命刘隗为镇北将军、青州刺史,移镇淮阴;任命戴渊为征西将军、司州刺史,移镇合肥,明为防御胡人南侵,实际上就是专门针对荆州的王敦,并与建康形成掎角之势,互为援助。
皇帝这样做,对王敦的猜忌防范之心,路人皆知。随后,湘州刺史部出缺,司马睿又不顾王敦的坚决反对,而将宗室谯郡王司马承任命去牧守湘州,意图在荆州的腹地打下楔子,从而牵制王敦。
到了这个地步,王敦如何还能再忍耐,于是在永昌元年正月,便就扬旗击鼓,秣马厉兵,悍然造反。他以诛刘隗、清君侧为名,率主力精锐三万,从武昌进发,一路顺江而下,连克要地。同时派部将魏乂统兵两万进攻湘州,将州治长沙城,围得水泄不通。
其实王敦的心中,一直觉得腹心之患尚小,唯独西方强邻,不可忽视。他有把握击溃朝廷的王师,但对于打败高岳的秦军,实在是心中无底。数年间,他屡次主动投书示好,兼做探测,高岳本人,和作为高岳在南方的军事代表梁州刺史谢艾,都给他礼貌而客气的回了信,甚至对他将要推翻朝廷的暗示,也是采取了比较暧昧的态度,并没有直接反对,王敦于是便自然而然的将高岳划做了自己的同类人,继而放心大胆的出兵东向。
但王敦即为枭雄,又久掌兵事,怎可能当真什么防备手段都不做?他在准备起兵前,在临近梁州巴东郡的秭归城,留驻精兵一万人,并以铁索横江,阻断水路;又在上庸郡的竹山扎下精兵一万人,将魏兴郡东进的必经陆路堵死。虽然是号称防备成国,但就是成帝李雄都啼笑皆非毫不放在心上,因为傻子也知道王敦其实是对秦军抱有十分警惕之心。
第三百三十三章 计策有疑
在此期间,王敦任何大的动静,谢艾都一面及时上报高岳,一面装作不以为意,做出种种无害的姿态,且因彼时秦军正尽了最大力气,和前赵大军做殊死搏斗,所以确实没有多余精力来顾到荆州的事态。
当下谢艾便将荆州之事的前后局势,都当众介绍了一遍。高岳也晓得王敦之反,谢艾在暗中下了不少推力。但好比廯疥既然肯定要发作,那还不如早些让它发出来。依着王敦本人的性情、地位、实力和野望等实际情况,从他与皇帝司马睿不可调和的矛盾等现实考虑,王敦是必然要造反的。所以,高岳默认甚至支持了谢艾的举动,早些将王敦促反了好,时间越长,他有可能实力更加强大,届时要想击败他,反而会愈发棘手。
谢艾娓娓道来,因为他历来事事上报,所以高岳基本都知道。但殿中很多文武并不知情,所以还是让谢艾从头到尾讲完。末了高岳点点头道:“卿说的这些,确是实情。早前,我军因应允与石勒东西夹攻刘曜,战事既开,便如开弓之箭没有回头路,故而一度投入了最大力量,无论如何要得胜,故而确实没有多余精力再放在荆州那边。但是军事上没有余力,不代表毫不顾及荆州。近两年来,我军的眼睛,还是在一直盯着王敦的。眼下既然我们已缓过气来,下一步,应该要准备对南方用兵了。”
高岳一开口,就已经将秦军的接下来的军事行动给定了方向。众臣一听,晓得出兵荆州平叛王敦,是势在必行的事。但是作为北方诸州,地形相隔遥远不在都督区域内,最多只能做辅助,真正的主力部队,还是梁州军。
“如果对王敦用兵,谢卿便为主将。孤倒想问问,如今我军东进荆州,水陆两路皆被封锁,想要强行突破,殊为麻烦。从前的计划既然难以施行,卿将何以处置?”
从前,赵募曾对谢艾建议,若是一旦出兵,最好的路线便是上路从魏兴过上庸,攻打襄阳;下路从巴东出秭归,直扑江陵。襄阳是荆州通衢之地、最重要的城市,江陵更是荆州治所。只要能占领这两座城市,不仅可以完全截断王敦的后路,且可以迅速盘活整个东南的战略局势,从而更好更快的完全占据荆州。
但王敦就是为了避免腹背受敌,在被迷惑、认为高岳应该不会与他翻脸的情况下,仍然抢先分派精兵,把守上下两路要地。襄阳、江陵虽然空虚,但秦军东进之路被堵死,先机已然失去。
谢艾侃侃而谈道:“臣启大王。从前我军制定的计划,两路并进,攻取襄阳和江陵,使王敦立时陷入进退两难的绝境,这绝对是上上之策。但如今既然上策已不可取,只好退而求其次,改用中策。”
“湘州,乃是本朝新立,下辖长沙、武陵、零陵、桂阳以及湘东郡,其实也就是从前的南荆州。眼下湘州刺史是谯郡王司马承。谯郡王坚决拒绝了王敦的拉拢,并慷慨誓师,响应朝廷平叛。于是王敦便派了两万军队进攻湘州,眼下已经包围了长沙城。发起了猛烈的围攻。长沙城并不雄固,又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完全凭着谯郡王的一腔忠义来鼓舞士气,仍在坚守苦苦抵抗。可以说,再用不了多久,长沙将有陷落的危险。而长沙一失,湘州危矣。”
“若是此时能有援军突然杀到,魏乂毫无防备,必然会措手不及而被打败,长沙之围便解除,而湘州的局面也随之可以稳定下来。届时从长沙出兵北上,将江陵给打下来,甚至可以再往北威胁襄阳。这样,等于又重新回到了咱们的上策,岂不是好?”
高岳剑眉微蹙,若有所思,打断他的话道:“卿说的,孤都明白。孤也知道湘州局势,如今很是不妙。然则王敦派了大将魏乂统兵两万,专门去打长沙,是晓得谯郡王绝无援军,而存了志在必得的心思。谯郡王虽然忠忱,但无奈麾下士兵战力低下,实力不如魏乂,接连损兵折将,只好绝望地坐困愁城,有什么办法呢?”
谢艾躬身施礼,即刻朗声应道:“我梁州军,士气高昂,为大王而战的决心毫无动摇。若是轻装疾行,在十日内兵临长沙城下,突然向魏乂发起进攻,可以保证能够打败他!”
这话一出,殿中众人都非常讶异,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高岳剑眉一挑,想了想又摇首道:“十日内,谯郡王应该还能守得住。但无路可行,我军如何出兵?”韩雍面色俨然,也出言询问:“南下或东去长沙的水路陆路,皆被王敦军队锁住,若要强行突破,也可使得,但就怕会拖延时日,到时候路打通了,长沙也早就陷落了,援救便失去了意义。倒要请教谢君候,我军难道插翅飞去不成?”
殿中一片乱纷纷地应和之声。也不怪大家当面质疑,局面在这摆着,打败魏乂、援救司马承、稳控湘州是有很大的好处,但关键只一点,没有路去啊。梁州辖地,与荆州接壤之处,王敦都有军队驻守,几处要地,更是有水陆重兵防备,而长沙战事又越来越吃紧,救援宜早不宜迟,容不得慢慢突破,急切间怎么飞到长沙去?
“不敢言请教。”谢艾仍是谦逊有礼,不慌不忙道:“大王之忧,韩公之疑,以及诸位同僚的困惑,都是有道理的。但实际上,通往长沙的路,其实还有一条坦途,且不在王敦的控制区内。”
高岳在内,所有人都同时拿眼睛紧紧望着他,殿中一下便安静了下来。
“臣为大王详细计算:涪陵郡最西南处的酉阳城,与湘州紧密接壤。若从此地出兵,一路往东疾行,三日便可抵达湘州的沅陵。然后从沅陵处,再顺沅江东去,到益阳时,最多四日。然后立即弃水路而上陆路,便可往南奔向长沙,中间又不过两日。再休整半日,连头带尾,十日内便可兵临长沙城下,堪堪打魏乂一个措手不及,这便是臣的奇兵之计。”
殿中低声议论纷纷。高岳一直锁住的眉间慢慢舒展开来,但随即又重新蹙起。正要说话时,下面一个声音蓦然叫道:“慢着!此计虽好,但依在下意见,还是不可行!其中有一处最根本的疏漏处,在下正要当面请问谢君候,倒要看你如何解释。”
众人听那声音,不用看便就晓得,定然是秦州长史汪楷无疑。汪楷一面大声质疑,一面向高岳拱手示意,高岳便暂且不做声,要先听听他对谢艾问些什么。
第三百三十四章 大逆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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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 乱平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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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六章 暗生嫌隙
王敦得以最终被镇压,其中秦军乃是出了最大的一份力量。在各地勤王的藩镇中,有不少都是摇旗呐喊,并未有过什么实际的举动。唯有谢艾的梁州军与司马承的湘州军,真正是出力死战。但司马承虽然贵为宗室,被谢艾推为盟主,但他所部兵力不过万余人,战力又不是很高,大多时候反而是作为辅军,只能在侧翼配合梁州军作战。故而,若论起来,秦军首屈一指的头号功勋,无可指摘。
本应格外赏酬,但是在王导、庾亮等重臣的劝谏下,皇帝司马绍开始犹疑不定。几位亲信都言道,高岳已经是秦王,虽然如今又立功勋,但已经不能再有升赏。庾亮甚且言道,王敦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若是再给高岳崇高名爵,将来难保不是董卓之流。君臣一番私议,最终果然是没有给予高岳任何实质性的赏酬,只是下了道圣旨,在口头上褒奖了一番了事。
消息传开,秦国上下皆怀怨望,便是江东朝野内外,私下也多有非议。谯郡王司马承,生性憨直,初时并未想到许多,反替高岳上疏朝廷请功,待接到天子‘自督湘州,勿问秦事’这寥寥八个字之后,登时也恍然大悟,不敢再复多言了。
冷处理封秦之事后,庾亮又更谏道,朝廷给予谢艾重赏,一方面示之以恩好做拉拢,一方面就算拉拢不成,也可使谢艾与高岳之间或者能产生嫌隙,挑拨他二人的关系,从而使谢艾脱离秦国,削弱高岳的实力。皇帝深以为然,便对梁州刺史谢艾大力嘉奖,公开赞誉他乃是功比周亚夫的忠臣良将,直接晋升他为南郑县公,镇南将军,都督梁、益、宁三州诸军事,开府。
主簿赵募机警,立时便猜到了朝廷的真实用意,赶忙阻谏谢艾。于是谢艾坚决辞授显赫名爵,同时飞书将朝廷的頒旨送往长安,第一时间禀告高岳。同时亲笔上奏,再次表达了对高岳绝无二心的忠诚。高岳见奏,付诸一笑,实则心中很是不快。本来他自己满腔忠义,费了无数精力,帮助朝廷平定了叛乱,没有任何实质赏酬倒真心无所谓,关键是朝廷不仅不感激,反而来深深地猜忌,怀揣着恶意来打量他,这在感情上接受不了。甚且自己的部下已经开始被别有用心的挑拨,这实在难免让人有愤愤不平之感。
高岳暗忖,司马绍锋芒毕露,英武有加,但与乃父相比,却少了几分憨厚实诚。看来日后再示之忠忱,已经没有多大的效果,倒要虚与委蛇了。在杨轲的建议下,高岳最终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很平静地接受了朝廷的虚礼,但两方从此开始有了嫌隙。
依杨轲之言,高岳采取了相应对策,绵里藏针开始有针对性的部署应对。未几,谢艾再次向朝廷请辞一切爵位职务,并奉高岳之令,向朝廷求兼任荆州刺史。结果可想而知,朝廷见谢艾并没有投效之意,哪里还有好脸色,故而坚决拒绝。
谢艾再请求割襄阳郡给自己驻军,也不见批准。末了谢艾言道,无论如何请准许练兵于新野,防备北方胡人,并可以随时进取中原。如再不见允,恐伤众将士报国的热忱之心。从州到郡再降到一城之地,朝廷也觉得实在不好再找借口推却,最终便答应了谢艾的请求。于是谢艾命长史万宏留府南郑,自己亲率万人精锐,驻扎在新野一带,好算作秦军扎在荆襄之地的一颗尖锐的钉子。
南方之事,就此暂且平定下来。朝廷自以为得计,很是欣慰。殊不知过得数年,又一场大叛乱悍然爆发,而因为再得不到强有力的臂助,后来东晋朝廷吃了大亏,致使狼狈不已,容后再叙。
且说前赵太子刘胤,奉了君父壮士断腕的命令,放弃关中,从长安遁逃而出,奔往洛阳与刘曜汇合,一意与东方石勒周旋到底。刘曜便命刘胤坐镇洛阳,专司粮秣军械等后勤事务,自己御驾亲征,在虎牢关外,与后赵军队决死相争。石勒费了不知多少精力,士卒损失了数万人,连石虎都曾几次负伤,虎牢至荥阳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来来回回,虽然前赵眼下只剩尺寸之地,但后赵却一时再无更大进展。
正是全力相争的时候,却见刘曜宁愿放弃长安向高岳妥协,致使高岳眼下顺利占据关中,称王立业,也要与他石勒决死相斗不向他后退半步,这让石勒大为恼火。但譬如两人角力,都到了最后一步的紧要关头,再加把劲就能彻底打倒对方,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能率先泄气。
眼见高岳都已经在南方平叛,转了一圈回来,坐拥整个西北,而要养精蓄锐了,自己却还在奋力厮杀,石勒又气又急,暗忖你高岳想要悠闲观虎斗,我偏生不让你得逞,无论如何也要将你死死拖着,于是连派使者,不停请求敦促高岳再复发兵,与他合力攻打洛阳。
高岳对赵使一本正经地言道,当初是赵王石勒主动讲明,两家合力夹击刘曜平分其土,潼关以西乃是归我秦国。眼下我已经完成了我国的既定军事目标。一直打不下来洛阳,那是贵军的实力问题,我军却没有任何义务和责任,必须要再次出兵襄助贵国。且河洛地带,赵王似乎历来志在必得,我军若是帮忙,届时损耗钱粮人力无数,怕是连一抔土都分不到,天下哪里有人肯做这样的傻事呢?
赵使临来时,石勒也交待过,言道高岳必然会沽价而待,提出各种要求,无论是什么,都不要当面拒绝,且待回来禀报。故而赵使也心中有数,便请高岳明言,可否有什么条件,才能够使秦军出兵相助。高岳做出犹豫半晌、实在是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末了才懒懒道,战后若是能够将弘农郡划让与我,那么出兵之事才可考虑。
赵使还待讨价还价,高岳已将脸垮了下来,袍袖一拂径直离去。赵使尴尬局促,不知如何是好,还亏左相杨轲,倒是彬彬有礼,上来劝道,我家大王信守诺言,才没有兵出潼关。不然王令一下,大军东进,河洛难道就一定是贵国囊中之物么?还是速速回转赵王驾前,好生请示。若是不允,我家也不勉强,从此两不相干便是。
赵使惘然而去。前头刚走,高岳便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笑道:“石勒为了能够早日消灭刘曜,已经是不顾一切了。此后多半会先答应将弘农郡给我,哄着我出兵,等刘曜真亡了,届时再与我扯皮。左相,下一步可要当真去助他打洛阳么?”
杨轲迎上前道:“大王此言甚是。只要最终能够叫我军出兵帮他打下洛阳,莫说是区区弘农郡,便是叫他再割让四五郡出来,石勒怕是都会先一口答应。大王英明,岂会被他三言两语就骗倒?赵使再来时,必然会带来石勒的应允之意,大王便就对他说,可以出兵相助,但是具体时间,不要咬死,含糊应付,便说一旦整军完毕,就会及时去助他,总之他若是催,咱们就拖。依臣之意,答应石勒但并不约定期限,只不过是为了稳住他,而为我空出有效的战略时间来。臣看刘曜目前,还有些余力,可以与石勒再相持,所以趁着两家纠缠的时候,我军要急速发兵,但不是真的去帮他石勒,而是要去攻打另一个地方。”
高岳闻言,不禁一愣,奇道:“不帮他石勒,却又要真的出兵,那么要去打哪里?”
杨轲微微一笑道:“代国。”
第三百三十七章 再伐代国
作为北方鲜卑族的其中一支,拓跋部的发展,其实将慕容部、段部、宇文部、秃发部、乞伏部等同宗同种的兄弟部落远远甩在身后。不仅疆域广阔,兵强马壮,而且早在西晋永嘉四年(310年),当时的首领拓跋猗卢便被晋怀帝封为代公,到了建兴三年(315年),更是被晋愍帝准许独立建国并封为代王,在名爵威望上,当时也是冠绝北方。
但强盛的外表下,也隐藏着动荡的因素。别的不说,代国虽然立国,但远远没有中原王朝的尊卑礼仪和法制,还处在半奴隶制的野蛮时代,便是代王的承袭,也非是父死子继百官拥戴的理所当然局面,而基本上都是刀光剑影,蹚着血泊而坐上前任的宝座。
曾经一度强大到让晋朝政府和匈奴刘渊都颇为忌惮的代王拓跋猗卢,好算威风无两,结果被自己的儿子拓跋六修杀死,令人无语。他的侄子拓跋普根趁机起兵,杀了拓跋六修,将代王宝座抢到手中。结果不过一个月,拓跋普根不明不白的死去,母亲惟氏较有权势,拥立了他刚刚出生的儿子做代王,可是这个襁褓中的小代王,没熬过当年,便也莫名其妙的死了,最后普根堂弟拓跋郁律成功上位。
拓跋郁律这个人,要真正说起来,也算是骄狂不可一世的典型代表,能力颇高,情商很低。继位代王之后,他通过一系列强势手段,将王位稳固下来,对内的统治暂时算作平稳。但是在对外关系上,拓跋郁律竟然将所有人同时得罪个精光。
首先他和左邻铁弗部刘虎大打出手,又大肆屠杀支属鲜卑白部。匈奴汉赵帝国的君主,相继遣使来想与他交好,拓跋郁律大骂让使者滚出去。随即石勒建国称王,也送来了厚礼请求与他做兄弟,结果拓跋郁律直接将赵使全杀了,用实际行动告诉石勒,他根本不屑与其交好,硬生生打了石勒的脸。要说他对胡羯政权这样深恶痛绝,应当是忠于晋室吧,又根本不是。拓跋郁律不仅对西晋朝廷无礼,对东晋朝廷的主动示好,也断然拒绝。此外,段部鲜卑人也屡次遭到他的抢掠袭击,还曾粗暴地要求凉州张氏必须来朝贡自己。
在位数年间,拓跋郁律将远近邻邦、九州方圆内的所有国家、不分敌我全部得罪的干干净净。一时间,不管胡人还是汉人,无论赵王赵帝、晋朝君臣,都非常厌恶憎恨他。但中原正是打得不可开交,谁也不想、也暂时没有能力抽出手来去找他的麻烦,所以拓跋郁律继续张狂,且越发野心勃勃,想要平定所有南方之地,一人独霸中国。
本来历史照着原有的轨迹继续发展下去。但高岳的到来,在掌控了河套地区后,便与拓跋郁律成为了接壤的近邻。拓跋郁律语出不逊,高岳愤怒回斥,故而郁律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有能力专治各种不服,于是气势汹汹亲征夏州,结果被韩雍率领秦军打得几乎全军覆没,仓皇逃回盛乐城。之后,由于羞惭加恨怒难以发泄,郁气结于心间,大病了一场。因为元气大伤,没奈何老实了两年后,拓跋郁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但曾经扶持他上位的背后的女人、伯母惟氏发动了政变,杀死了他,再拥立她自己亲生儿子拓跋贺缛做了代王。
此次政变,代国国内各处的部落首领、贵族和宗室,涉及其中最后丧命的,多达数十人。好容易将局面稳定下来,国力已经很受损失。且代王贺缛为人柔弱,大权都归母亲惟氏掌控,而惟氏只晓得大逞淫威,对治国安邦并不在行,导致人心更加离散,越来越多不服的部落,迁离境内,代国动荡不堪,虽然仍号称北方大国,但再不复往昔强盛。
在当前这般的前提下,杨轲便对高岳提议,莫如趁着中原两赵还绞在一处分不开身的时候,迅速出兵平灭代国。届时不仅可以获得广袤土地和不计其数的牛羊、人口及财物,使秦国国力进一步增强,更重要的是,掌控了代地,便等于是在北方给二赵压上巨石,此后无论是前赵还是后赵胜出,都不得不分出相当部分精力,而要小心防御并州之北。且将来若是一旦开战,秦军更可以从云中代地阴山之上俯瞰中原,东进幽燕,南下太原,配合关中而出的主力部队,四面出击多点开花,敌人料难抵挡。
高岳颇以为然。于是一方面回书石勒,极尽缓睱之事,一方面由相关幕僚迅速制定了军相关计划和大体方针,十数日后,夏州刺史樊胜、朔州刺史杨韬,都相继接到了秦王令旨,获悉了东征代国的军事任务,并领受了东征军以樊胜为主帅的任命。高岳还特地亲书告诫道,我军深入代地之后,当以轻骑为前锋,迂回深入纵深不以占据地盘为目的。只为集中局部优势兵力歼灭敌人局部劣势兵力,抢在敌人主力部队集结以前迅速突进,各个击破;快打快收,绝不恋战。并将以战养战,就地取食,一时带不走的粮秣立即烧毁,削弱代军的补给供养。
于是朔州军以州主杨韬为主将,都护李虎为副;夏州军以刺史樊胜为主将,都护何成为副,两边各自出兵二万,先是分头并进,继而合为一处,气势汹汹闯入代国境内。
蓦然听闻秦军大举来攻,代国上下,统皆悚然。因从前被韩雍率军打得狠了,心理上便存着畏惧,但无论如何又不愿束手就擒,只有先出兵抵抗。
宗室拓跋屈,素有勇武之名,乃是前代王郁律之子。郁律被惟氏害死后,留下四个儿子,虽未被杀,但俱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惟氏本也想斩草除根,但有时又犹豫不决。正逢着秦军来袭,便就叫拓跋屈去,存着若是战死了也算就此除掉隐患;若是战胜了,便就彻底宽恕他也罢的思想。
太后惟氏,便命拓跋屈领健卒五万,迎战秦军。代军方出盛乐西向而行至,听闻秦军已然兵过九原,相距不过二百里。拓跋屈只好督促部众,出拒九原以东、小黑河南岸的犊和城。樊胜、杨韬率军至犊和北岸,临河欲渡,拓跋屈列兵河南堵截,两边相互射击,纷扰了一阵。
到了次日,樊胜忽然下令拔营,迁往固城津,去犊和城西四十里,具备牛皮船百余艘,载着兵仗,传言将顺小黑河东下,进逼犊和。拓跋屈见秦军西向,不得不随向西趋,隔岸监视,防他渡河。哪知樊胜是诱他过去,到了夜半,却暗遣杨韬,率都护李虎等,仍返到犊和津偷渡。平风息浪,竟达河南,当即乘夜筑栅,及旦告成。拓跋屈得知秦军南渡,急忙麾众赶回,来夺秦寨。偏秦军依栅自固,坚壁勿动,拓跋屈一再挑战,杨韬但奉了严令,拒不迎战,只下令只管放箭,射退代军。待至午后,代军士卒往来饥渴疲乏,只好引还,不意秦营内一声鼓角,李虎驱兵猛然杀出,竟来追击。
拓跋屈急忙重振精神,呼令回军抵敌。两下里正在酣战,突有一彪人马到来,为首大将,乃是秦国夏州刺史樊胜。他因屈众东回,得从固城津渡河,前来助阵,左右夹攻拓跋屈部。屈仍是凭着蛮勇,乱舞兵刃大呼酣战,但无如麾下兵士抵挡不住,无奈引众欲退走时,已被秦军杀得七零八落,只带得残骑数千,意欲奔归盛乐。秦军陷入犊和,再乘胜追击,拓跋屈力不能支,被赶得窘迫,没奈何急速东走,又渡河登盛乐西七十里的罗炉山,凭险自守。
秦军追至山下,望见山路险仄,林箐朦胧,急切不敢进去,便团团围住且在山下安营。一连数日并无一人出山,杨韬请集将佐言道:“拓跋屈仓猝入山,所带粮秣必然单薄,断然不能久居山中。惟我军常围山下,彼便惮死不出情愿忍耐,若是这般相持下去,多半会有敌援军派来,倒使我军陷入被动。不如佯为退兵,诱他下山,方可一鼓歼灭了。”
樊胜以下尽皆赞成,便即引退,公开扬言放过拓跋屈,转而去攻盛乐。拓跋屈果然下山东走,行未数里,秦军已两面伏起,掩杀屈众。亏得拓跋屈乘着骏马,飞奔而去,落得个仅以身免的结局。
闻他一败涂地,盛乐城中大为惊恐。太后惟氏立时便将拓跋屈斩首,又忙遣出金银财宝,兼且陪上二十名美貌的处子,向秦军主帅樊胜哀求请和。但秦军本就是数次战胜,士气高涨,且樊胜又如何会为了接收区区利益,而惹来高岳的雷霆之怒,故而当然严词拒绝,更且挥兵大进。
盛乐周围数十大小部落,尽皆来降。先前避走远方的反对势力,又公然声讨惟氏,俱是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代国境内人心浮动,连主子拓跋贺缛都自请逊位,惟氏一时不知所措。
第三百三十八章 随意处置
寒冷冬夜,正睡得香甜的时候,陡然被人破门而入、粗鲁地从被窝中揪起的时候,任是谁都会感到非常恼火。但韦大龙不但没有丝毫的生气,反而有深深地恐惧从心头涌起。韦大龙是长安城内,四门厢军中一名幢主,有着裨将军的职衔,按道理说,深更半夜不可能有任何强盗敢于明火执仗的来闯入他的家中犯事。可若是官府要拿他问罪,除了相关有司部门,也必须要有军方的勘合,才能正式逮捕他。但眼下,这一伙人什么凭证都没有,在忽明忽暗的火把下,只给他匆匆扫了两眼腰牌,上有内衙二字,然后便将他像捆狗一样,直接拖走了。
幽暗的夜空,就像什么怪兽的大口,随时要吞噬他。寒夜的冷风,吹在他大汗淋漓的头上脸上,格外地刺骨。韦大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得罪了内衙这个极为恐怖的所在,他拼命叫喊,竭力想求一个答案,但回答他的,是狠狠的劈面几拳,打得他口鼻喷血剧痛难忍,吓得再不敢多嘴。
咣当门响,粗重的木栅门被推开,韦大龙像个沙袋般,被恶狠狠地扔了下来。韦大龙顾不得那冰冷湿寒的地面刺人肌骨,他用手肘支起身子,瞪着老大的、布满血丝的双眼,茫然惊恐的四下打量,很显然,这是一件刑讯室。
低仄阴暗的空间,给人心理上更造成了巨大的压力。韦大龙呼呼喘着粗气,蓦然发疯般大喊起来:“我是南城厢军的裨将军韦大龙!你们凭什么敢抓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独自一人趴在地上,像受伤的野兽般兀自嗥叫,也没有谁来理他。过了片刻,身后木栅门又咣当被推开,继而火光大作,一队凶神恶煞的打手,举着火把快步走了进来,在屋内沿着墙边,排列开去,但都沉默不语,站定后就像不知名的古怪雕像。
韦大龙停止了喊叫,半张着嘴茫然地左看右看。须臾,又走进来一人,慢吞吞地踱到他的面前,背着双手,居高临下望着他。
这人身材还不及中等,又瘦筋筋的,看着弱不禁风的模样。唇上一撇小胡子,愈发显得人气质阴沉,两只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火光,就像冒着鬼火一样。
“啊……是你!”
韦大龙抬着头打量了片刻,突然想起来,这人不是初次相见。数日前的傍晚时分,他正是逢着轮休,正与两个相熟的军中好友从酒馆中畅饮一番,身心舒泰带些微醺走出来,大声谈笑的时候,步子迈得大了些,不小心便撞到了一年轻人。韦大龙身形较为强壮,那年轻人又偏是瘦弱,这相撞之下,年轻人重心不稳,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上。
韦大龙扭头看看,觉得也没什么,便大大咧咧把头一点,道声对不住!便就要径直离去。孰料那年轻人大喊一声:“站住!”
韦大龙有些诧异,便回过来,居高临下睨着道:“怎么着?”
年轻人看来很是恼怒,兀自坐着不起,昂头道:“长得什么眼睛?把我撞到了,还想这么拍拍屁股走人?”
韦大龙哟呵一声,慢慢弯下腰来,瞪着眼撇着嘴,带着火道:“小贼头,个子不高,脾气不小?说话注意些,晓得老子是谁么?”
年轻人竟然毫无惧色,眯着眼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将我好好扶起来,然后再跪下磕头赔罪,那么今天的事我就当做没有发生。不然的话,所有后果自负。”
韦大龙被这么个貌不惊人的后生,当人面如此威胁,当即面上挂不住,又加上喝了不少酒,登时便控制不住自己,伸手便给了年轻人一嘴巴,大骂道:“草你娘的,瞎了你的狗眼!老子是什么身份,说出来吓死你个狗日的,还敢这么……”
他还想动手,身边的伴当顾忌到军人身份,当街殴打民众总归不好,便连拉带拽,将韦大龙迅速带走了。这本来只不过是生活中的一点小插曲,每个人一生当中,谁不曾与别人发生过口角,故而韦大龙也没放在心上,回家呼呼大睡之后,第二日早便忘了。
但他忘了,对方显然没有忘记。韦大龙眼下身陷内衙牢笼,当即便醒悟过来,这年轻人怕是在内衙当差。韦大龙皱起眉头,内衙的名声素来阴鸷狠辣,很多头面人物,都不愿轻易去与他交道,自己不小心怎么招了这个麻烦。他忍了忍心中的忧惧不安,尽量镇定下情绪,用缓和友善的语气恳求起来。
“小兄弟,前天的事也是误会,便算老哥我错了。都是官府的人,你也就宽宏大量一回如何。再怎么说,我也是堂堂裨将军的身份,顶头上司乃是南城军的定虏将军于泰,再往上便是武卫将军邱阳、邱将军!邱将军可算大王驾前的常客,不看僧面看佛面,小兄弟你看……”
年轻人蹲下身来,冲着韦大龙一笑:“什么于泰,我不认识。至于邱阳么……呵呵,我这么直接跟你说,他在我面前,连陪坐的资格都没有。”
旁边有个狱卒,似乎是得到了某种示意,上前一步来,突然抽出一块厚实的夹板,猛地抽在韦大龙的脸上,韦大龙惨叫一声,脸颊立时血肉模糊高高肿起,嘴里喷出大口鲜血来,还被打掉了好几颗牙齿。
那狱卒一手揪住韦大龙的头发,一手持着夹板,左右开弓,啪啪啪打得韦大龙几欲晕死过去。却听狱卒边打边骂道:“真是瞎了你的狗眼!竟然敢冒犯咱们冯都帅?还他妈搬出邱阳来做后台,邱阳算个球毛?得罪了咱们冯都帅,你就是天王老子,也得乖乖求死!”
韦大龙脑中轰然炸响,似乎一瞬间连面上的剧痛都浑然不知。他的心被狠狠地揪起,继而变得冰凉无比,他绝望地想,自己恐怕再也不能走出这间囚室了。
近年来,冯亮的气势愈发炽盛。虽然高岳有意没有授予他任何品阶的文职或者武职,但很多人视他为无冕之王。主要是内衙在他的手中,对外自不必说,对内的监控、罗织、搜捕等等,也开始逐渐明目张胆起来,就像一张巨大而可怕的网,罩在每个人头上,稍有不慎便会被无情的拿下。太多所谓的罪犯,惨死在内衙的牢狱之中,有的连尸首都没人敢收殓。据说秦王也曾多次劝勉训责过,但到目前为止,冯亮依然是秦国内,最有权势的头面人物之一。民间已有谚言道:‘阎王注定五更死,冯帅三更便勾魂。’意思哪怕阎王爷定了你五更才死,冯亮就敢提前将人杀了,形容他的生杀予夺、权势煊赫到了一种顶点。
平日里,冯亮走起路来,几乎是目中无人,后来连遇上杨轲、韩雍两人,也不过将头点点,心情不好时招呼都懒得吱一声。孰料三天前,竟然被韦大龙这般芝麻般的小角色给当街羞辱,还被打了一耳光!凭着无孔不入的手下,不几天便将韦大龙的详细信息搜索了出来,继而连夜便将他捕了过来。
“你的脚走路不稳,该除掉;你的手不分轻重,该除掉;你的一对招子,是有眼不识泰山,该除掉;至于你这个人,不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完全没有规矩,更应该除掉!你不要急,咱们慢慢来。”
冯亮眼中,闪着极度仇恨的厉色。在他的眼里,韦大龙等于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必须要死,而且还不能简简单单的死,起码那口窝囊气要好好地吐出来才是!
“你们,你,你们要干什么?我是,我是堂堂武官,我是……”
没有人听韦大龙惊恐的辩言。随着冯亮不耐烦的摆摆手,一众恶鬼般的狱卒,七手八脚将软瘫如泥的韦大龙,拎猪一般架上了木台,然后用粗大结实的绳索牢牢捆起来,韦大龙便像个僵尸般,躺在木台上动弹不得。接着没有任何预兆,有两人持着锯子走过去,你来我往的竟然开始在锯他的脚踝!
“我是国家将官!你就是再利害,怎么能够这样随意私刑!你还有没有王法?”
韦大龙痛极惨呼,但回应他的是一阵哄笑。有个狱卒头领,歪着嘴角道:“在咱们这里,冯都帅就是王法!进了咱们内衙的大牢,嘿嘿,便是死,都有一百多种死法,还谈什么私刑?”
锋利的锯齿,轻易的划开血肉,咬断筋络,并开始慢慢啃噬起骨头来。鲜血像涌泉一样,呼呼的往外狂冒,片刻便将脚旁木台浸得透湿。韦大龙通红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来。剧烈的疼痛让他的面孔瞬间扭曲不似人形,他用尽全身气力挣扎扭动,但无济于事。继而最为凄厉的惨叫,几乎要撕裂了喉咙。
他的狂喊,几乎要掀翻了屋顶,但在场的人,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类型的叫喊,不仅无动于衷,那两个刽子手,反而更加不紧不慢的来回下锯,仿佛是在进行什么工艺创作相似。
第三百三十九章 赵王怨愤
韦大龙的一双脚掌,随着锯齿的来回撕咬,终于被硬生生锯了下来。旁边立刻便有内衙的医官,上得前来,用专门的止血药物,敷住伤口,尽量控制住出血量,使韦大龙不至于在短时间内便流血过多而死。正忙活时,韦大龙已然昏死了过去。但又有郎中在他头上,各种针灸刺穴,须臾韦大龙又被迫悠悠醒转过来。
随着冯亮的指示,狱卒听命而动,不多时,韦大龙的双手也被活生生锯了下来。韦大龙痛得如癫如狂,不知觉间,竟然将自己的舌头都给乱嚼成一团血糊糊的烂肉。一眼看去,他无手无脚躺在木台上,那种情形真是说不出的惊悚和诡异。
医官们也是久经此阵,照旧不慌不忙的敷药、针灸,刺激神经,制住各种穴位,用本该济世救人的医术,来延缓犯人的无边痛苦。冯亮从头到尾饶有兴致的看,见韦大龙苏醒,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脸,笑道:“如何?当日我便说过,所有后果自负。现在可曾后悔?”
韦大龙的汗水,将他整个人都浸得如同刚刚洗浴过相似。他躺着无力再动,面色惨白如同死人,只能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道:“求……求你,给个痛快……”
“想要痛快?呵呵,那可不行,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冯亮一脸冷笑,心中有了些许久未曾有过的报复的快感。他招招手,立刻便有人递上一根烧得通红的铁钎子。下端有层层棉布包着特制的把手,而钎子本身,已经红得发亮,人稍稍凑近,便能感觉到炙热的温度烤烫肌肤。
“手脚都去掉了,现在轮到眼睛。你那双眼,跟瞎了一样,长着也是白长,还不如不要!”
恶狠狠地迸出一句,冯亮扬起将那红亮的铁钎子,猛地戳进了韦大龙的左眼眶内!滋滋声响时,一阵刺鼻的焦糊气味,随着腾起的青灰烟雾,立时弥漫开来。韦大龙本来已然是半昏迷的状态,当即犹如一只被扔进了沸水中的大虾相似,猛地弓起了身体。他的身体绷紧到一种极致后,立时又如烂肉般软瘫瘫地散了下来,竟然没有发出一声喊叫,他已经没有余力喊出声了。
冯亮手中带了劲,将那与血肉黏在一处的铁钎子生生拔了出来,带出了残破的眼珠与烂糊糊的辨不出具体是什么的黏物来,望之令人头皮发麻直欲作呕。冯亮视若无睹,手臂一伸,又将仍在滋滋作响的铁钎子戳进了韦大龙的右眼眶,但这一次,韦大龙丝毫未动,半分反应也无。
医官上来,检查片刻,抬起头对冯亮摇了摇:“都帅,这人扛不住,已经死了。”
冯亮将铁钎子在韦大龙尸体上猛戳狂刺,气仍未消道:“这才刚刚开始,人便死了,真是废物!如此,又不解恨,传我的命令,去将他全家都捕来,尽数杀了!”
旁边狱卒头领犹豫,想了想还是谏道:“都帅,若依属下拙见,您大人大量,要么就算了。毕竟不同于平日里乃是打着公事的名义,这次事先又没提前去编织此人的罪名,现在人突然死了,若是再杀他全家,万一闹大了,大王驾前,您多少也不太好看……”
默然片刻,当啷声响,冯亮将铁钎子狠狠摔在地上,没好气道:“好吧!算这狗头造化,便宜他了。尸体拖出去喂狗,然后派人去他家打点一下,让他家人明白,有些话以后不要随便乱说,毕竟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不是。”
第二天,裨将军韦大龙生了急病暴死的丧信,便摆在了顶头上司定虏将军于泰的案头。于泰大吃一惊,便想韦大龙这名部下,素来身体强健,且这些时日每每相见,都是生龙活虎的模样,怎么一觉睡起来,人就突然没了。但他家里,不可能好好的送来丧信,于泰便带了随从,上门慰问抚恤,却愕然发现韦大龙家眷哀痛之余,都是面色带着说不出的古怪,问了又只管说无事无事,于泰愈发奇怪,但始终问不出所以然,便只好作罢。回去后,于泰总是觉得不妥,便将此事,往上官武卫将军邱阳处,做了详细汇报。
邱阳也有些疑惑,立刻便派了军中专门的仵作去检验。过得几日,仵作将验尸的报告递了上来,证明了韦大龙是脑中风、颅内大出血而突然去世的,果然是急病暴死。虽然不幸,但总归是正常病逝,邱阳便也照例打了笔抚恤金,此事便就作罢。
话说两头。且道石勒连番催促高岳出兵援助,想最快时间内一鼓作气拿下洛阳。但左催右促,等来的总是应允的条文书信,秦军兵将,连半个影子都见不着。焦急疑惑的时候,斥候来报,秦军正在攻打代国,似乎根本没有来援的意思,此前种种,多半是在敷衍拖延。
石勒怒不可遏,就此怀恨在心。又赌了口气,索性再不去求高岳,一定要凭自己的力量,单独打下洛阳。于是他亲自驾临陈留城,拟去前线督战。
正要鼓舞打气的时候,襄国飞来急报。石勒方才看了两眼,便突然大叫一声,颓然倒在榻上,放声大哭起来。众兵将骇异莫名,慌忙乱纷纷的抢上来,七嘴八舌的问过,都才晓得,原来是右候张宾病逝了。
张宾之于石勒,亦臣亦友,多年来一路相伴感情深厚,乃是石勒非常信赖和敬重的部下,也是他最为重要的得力助手。这两年来,身体每况愈下,总是在断断续续的生病,但军政大事繁重,便强支病体不得休息,如今油尽灯枯撒手离世,对石勒不啻为巨大的打击。
一面下旨给予张宾崇高规格的追谥、葬礼和封赠,一面咬牙切齿直奔荥阳城下,石勒的内心,被焦急、忿怒、哀痛、迫切等等各种不良的负面情绪塞得爆满,已经又使他变回了冷酷甚至冷血的强硬帝王。
赵王亲临,各路赵兵赵将皆来拜见。抬头看时,只见石勒双目泪痕未干,面色铁青,怒色溢于言表,众人不免心中惴惴。
“石虎!孤将数万大军交付给你,便是指望你攻城略地早日奏凯!如今旷日持久,师老无功,你敢是在玩忽懈怠么!”
石勒的语气,冰冷森寒。众将匍匐在地,心思各异地偶尔抬起头来,迅速瞧看几眼。见石勒谁也不问,一照面兜头便先责问自己,石虎心中很有些不服,他暗忖石生打河南偃师城,也是数战数却,石堪甚至好几次被决死的前赵军,赶出了孟津,逃到了黄河北岸,而石朗,一直在河内港观望,有按兵不动的嫌疑。而荥阳却是刘曜强兵把守的重镇,自己竭尽全力打得非常辛苦,又不是玩忽懈怠,为什么单单将自己提出来。
“大王!荥阳是什么重要所在,大家都知道。我身先士卒,负了好几处创伤在此,说我玩忽懈怠岂不让人寒心?再说诸军皆有不利,为什么单单来骂……”
“啪!”
回答他的,是劈面一记响亮又沉重的耳光!石虎猝不及防被打得翻倒在地,脸颊立时肿起,嘴角也溢出血来。当众被责打,这让他感觉格外屈辱和愤怒,石虎猛抬起头,瞪圆了眼怨毒地盯着石勒,却看见一双杀机弥漫的无情瞳孔。这样的目光,他见过,昔年石勒杀王浚、杀王弥,屠灭平阳故都的时候,都是这样让人不寒而栗,记忆犹新。
只不过对视了几秒钟,石虎便慢慢地低下头去,咬着牙捂着脸,但却再不敢多啰嗦半句。众将在他身后跪满一地,都把头低低的垂着,统皆大气不敢出。这个时候,谁都知道,若是傻到做出头鸟,小命立时就得玩完。赵王真正杀起人来,据说连素有好杀之名的石虎,都不够学的。
“孤现在给你们正式定个期限。三日之后,荥阳不破,斩都尉校尉;又三日,斩偏将裨将;再三日,斩诸部将领。”石勒面上的冷硬线条,几乎如同凿刻出来相似,灰黄色的瞳仁,迸发出枭獍般的残忍光芒,他浑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场,使人不敢仰视。
“再三日,若还是困顿不前,各军主帅皆斩!然后孤亲自领兵上阵!”这一瞬间,仿佛天地间都在俯首恭听石勒一个人在咆哮,成千上万的人匍匐在他的脚前战栗。
石勒极有深意的盯着石虎看了片刻,又森然丢下最后一句:“希望你们不要用性命,来挑战孤的耐心。”
在赵王的强大威压和亲自督战下,数万后赵大军不要说怯战畏缩,便是连头也不敢回顾,皆是疯了似得亡命攻城,踩着尸首蜂拥而上,终于在第三日傍晚攻克了荥阳城。只不过休整了区区一天时间,石勒再次亲自领军,直奔虎牢而去。
石勒对当时的局面是很清楚的。刘曜兵马虽仍称众多,但是由于在东西两方同时打仗时间过长,兵员疲惫不堪,士气已经有所下降了。而石勒通过亲临前线并以严苛的军令加压,则使战力至少在短期内猛然高涨,战斗力也最锋锐,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讲的便是这个道理。所以此时出战,在士气上对石勒这边很有利。故而甫抵虎牢,石勒便挥兵猛攻。前赵守将一面竭力抵抗,一面飞书洛阳。
第三百四十章 两赵决断
洛阳城郊,一望无际的大军全副武装,戈矛映日,肃杀而立。军阵之前,皇帝刘曜金盔金甲,正令工匠将他的大槊临阵磨砺,仔细修固。
“胤儿。该交待的,昨晚朕都已经交待过了,多说无益。总之朕去前线亲自杀敌,你好生守备洛阳,朕随时就要的军需粮秣勿要耽搁便是。”刘曜来到御马前,伸手拽了拽辔头,转身对身侧的太子刘胤言道。
刘胤红着眼眶道:“父皇的叮嘱,儿臣绝不敢掉以轻心。如今关中尽失,且石逆更已攻陷虎牢,气焰嚣狂不可一世,直奔洛阳而来。儿臣只恨自己羸弱,不能为父皇前驱齑灭反贼,却眼睁睁地看着父皇以万乘之尊,去干冒矢石之险,儿臣心中难过之极。”
刘曜笑笑,平静地道:“朕一生戎马倥偬,早就习惯了征战厮杀。虽然如今做了皇帝,但军旅之事,仍然是熟稔的很。且我请大儒名师教导你圣贤之道,乃是叫你将来做个太平天子守成令主,要你去打仗有何用?”
他想了想,望着远方的天际浮云,叹了一口气,在自己疼爱看重的儿子面前,终于有些真情流露,低声复道:“胤儿。朕再与你讲几句心里话。这些年,国家迭经内忧外患,形势江河日下,朕心急如焚,但总是感觉力不从心。而今关中全数失去,关东之地又屡屡沦陷,此真国家危急存亡之秋也。但时也命也,朕不愿怨天尤人,只要尽最大努力去做,将来无论怎样,总也无悔了。”
“这一次,石勒见高岳囊括西方,必然是眼红不已,对朕更加嫉恨,故而举倾国之力来攻,势头非比从前。我去洛阳城外迎击他,其实也并没有必胜的把握。若是败了,甚至倘有不讳,那么你……”
听到这里,刘胤连忙出声阻止了刘曜,一面摇着头,一面流下眼泪来道:“父皇!父皇切勿再说这样的话,让儿臣心如刀绞!父皇乃是天命所归的圣人,哪里会有什么不讳?”他见父亲流露出了从前不曾有过的几分消沉情绪,便又赶忙揩去泪水,强挤出笑容鼓舞道:“儿臣便在洛阳,等父皇此去旗开得胜,再凯旋而归。”
“好吧,总之朕之前的交待,你不要忘却就是。”刘曜也自失地一笑,便不再说丧气的话,只将公事再叮嘱几句,深深地凝望了刘胤片刻,他拍了拍刘胤的肩膀,便就翻身上马,亲率大军出城东去。
凛冽的寒风中,怔怔的望着刘曜在马背上挺得笔直的远去的身影,刘胤怅然若失。殊不知,他父子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一别竟然便是阳世间的永诀。
先前,石勒刚刚兵出荥阳的时候,便顾语部下道:“刘曜闻我出兵,若移兵关外,以虎牢为坚实凭恃,在野外严阵以待,结阵相迎,方为上策;如能据关拒我,依洛为营,负水自固,也不失为中策;若是坐守洛阳,便只能束手待擒,便成下策无疑了。”
既而石勒会集诸军,得步兵六万,骑兵三万,鼓行而进,一路无阻,兵临虎牢关下,刘曜在洛阳集结军队拟相攻讨时,虎牢已然陷落。石勒举手加额庆幸不已,复令兵士卷甲衔枚,昼夜不休,直扑洛阳。
刘曜兵出洛阳,石勒已然率军后撤。但石勒并不是怯畏退避,而是想使刘曜两端作战,要将刘曜诱到关下,不仅可以在平原上予以冲杀,更可使关上予以强弩抛石的打击。刘曜果然紧追不舍,追出三十里开外,已至关前,石勒便开始传令后军变前军,命骁猛之石虎为领军大将,逆行摧锋。
烟尘滚滚,杀声震天,号角声、马嘶声、冲杀声……交织并奏,隆隆作响,整个大地仿佛都在晃动。见石勒掉头杀回,刘曜立时命令前军加紧步伐,双方不知有多少步骑锐卒,立时风驰电掣迎头而上。劲风呼啸,猎猎扑面,卷来了浓烈的杀气,使人面寒。两军如怒潮对卷,越来越近,相距已不过五里之遥,惊天大战,一触即发。
中军,刘曜端坐战马之上,举目眺望,面色虽然竭力镇定,但一颗心却似乎随着由远及近的杀声而急速跳动。握着大槊的手,也不自觉地死死攥紧。须臾,前方步卒爆发出震天呐喊,战马的怒嘶声不绝于耳,两军终于撞在一处,开始了猛烈的交锋。士兵们浴血奋战,但无畏的身躯终究挡不住那雪亮锋利的剑刃,如麦穗般纷纷倒地,接着便立刻被如潮而过的马蹄和皮靴,踩踏到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战阵中,后赵大将石虎纵马舞刀,如入无人之境。他本就是格外骁勇过人的猛将,此番千军万马之中,愈发胆气豪壮,带了百人亲兵队,往返死命冲突前赵军阵,斩将夺旗前后十数次,前赵兵一时辟易,人皆色变。石虎杀得兴起,刀指前赵中军方向,厉声大叫道:“刘曜速来受死!”
刘曜心血起伏怒气翻涌,回首四顾道:“反贼石虎,嚣狂竟至如此!我大赵曾威加四海,兵扫**,难道如今竟然被自家的叛逆这般逼迫,更以兵锋直犯朕躬。难道我煌煌上国,成千上万英勇将士,竟没有一人能攫其锋么?”
“陛下!”
前将军呼延那鸡素称骁勇,此时再也按捺不住,将战马一催,上前抱拳大声道,“臣虽不才,愿领一千精锐,去取石虎人头来报,以息陛下雷霆之怒!”众将被他勇烈所激,也纷纷出阵,愤然请缨。
“好!”
刘曜慨然应允,将呼延那鸡唤到身前,拊其肩背鼓励道:“若能斩的石虎,朕立授平东将军,绝不食言。卿且去,朕便在这里,仔细观卿之勇!”
呼延那鸡再不多话,呼啸而去。刘曜及众将忙抬眼,紧紧盯着他看。片刻,呼延那鸡便在乱军之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堪堪找到石虎,两人死命的站在一处。呼延那鸡是呼延谟的族侄,而呼延一族,最为显赫和贵重者,便是呼延谟,族人得其益处,不计其数。但其一朝身死石虎之手,致使呼延族擎天大树轰然倒塌元气大伤,因此对着石虎,除了国仇之外,呼延那鸡还有深刻的家恨。
眼下,呼延那鸡在刘曜面前立了军令,挟怒而来血涌上头,见了石虎格外眼红,便存了同归于尽的想法。他将手中大刀,只是不要命的疯狂砍砸,虽然他中门洞开,但石虎只得招架他的亡命招数,一时竟无法还手。
“狗贼!我要你血债血偿!”
呼延那鸡嗔目大吼,手中金刀飞舞盘旋,只管照着石虎而去。放手厮斗了七八十合,眼见呼延那鸡像疯狗般咬住不放。听闻身后赵王亲手擂起的独特鼓点蓦然大响,石虎恶向胆边生,将牙一咬,竟然将马前催,一面从马背上立了起来,觑准了空子,猛地跃起,往呼延那鸡怀中扑来!
料不到石虎竟然如此不循常理,众人一片惊呼声中,石虎已然跳上了呼延那鸡的战马脖颈上,与呼延那鸡面对面跨坐着,变成了两人共乘一马。虽然重心未稳,但石虎借着扑势,索性一头撞在呼延那鸡的胸肋上,连带着两人一马都左颠右倒,立足不稳。
呼延被石虎的惊人举动也吓了一跳,待被他欺近身前,立时暗道不妙,条件反射就要抄刀来砍。但手中刀柄颇长,急切间回转不来,呼延那鸡猛省,慌忙丢了大刀,便要从腰间去拔佩刀。但石虎正正撞在他怀里,痛得他浑身发滞,电光火石之间,石虎早已先他一步,稳住了身子,就从呼延腰间抢出刀来,接着翻手一刀,便砍在呼延那鸡的脖颈上!
呼延高声痛呼,颈血立时如箭一般狂飙冲天。但因近在咫尺,不好使力,那刀却只砍进他的脖颈里半处,嵌在里面,一时不得就死。呼延惨呼连连,头颅歪成了奇怪的角度,疯狂的扭曲着身子,整个人开始剧烈颤抖。石虎面对着他视若无睹,伸出手来已牢牢揪住他的头发,另一只手便攥着刀把,开始在脖颈里来回切割。
非惟一众前赵兵将,便是自家后赵士卒,远近统皆骇得发呆,一时间竟忘了厮杀。仿佛那刀刃锯开颈骨时发出的咯啦咯啦的渗人声响,就响在耳边相似,甚至感同身受,好像那把残忍的屠刀,突然就在自己的脖颈间切割起来。
不过片刻,呼延那鸡的凄厉惨呼戛然而止,石虎已硬生生地将他的人头割了下来,浓稠的血从无头的腔子里咕嘟嘟的冒,随即那尸首便无力的倒栽马下。扑面风过,满是血腥之气,闻之令人作呕。
石虎抹了抹脸上的血,露出森白的牙齿狞笑一声,跳下马来,再连续几刀竟复将呼延那鸡的战马也捅死,方才回身跳上自己的坐骑,纵马驰突,边将呼延那鸡的人头高高举起,得意地仰天长啸起来。
第三百四十一章 天道好还
远远望见这惨烈的过程,刘曜又惊又怒,又恨又急,第一口喊出来的话语,竟然因为情绪的强烈波动而破了音:“谁!谁能替朕杀了这个恶魔,有谁!”
但见石虎如同噬人恶鬼般可怖,很多前赵兵将,心中都有所顾忌,一时迟疑。但那边,后赵大军已被石虎刺激的嗷嗷狂吼,石勒趁势挥军猛攻。
石虎从中杀来,石堪、石生分左右夹击,石朗绕道从前赵军身后截杀。直杀得天昏地暗,雾惨云愁;尸骨满野,滔滔血流。前赵军锐气不足,便难抵挡,刘曜亲身上阵,仍苦苦支撑。
“陛下!事急了!可否稍避锋芒,整军再战?”
选锋将乔琮满脸都是鲜血,只能看见两只眼睛,也不知道伤在哪里。他气急败坏的跑回来,拉住刘曜的马辔头,急迫的大声喊道。选锋军乃是格外精锐敢战的兵卒,组成的专门突击敌人的敢死队,眼下连选锋军都已溃败,说明败局难挽,中军已遭到了敌人的猛烈攻击。
刘曜急怒,却使左右亲卫,将乔琮踹翻在地,以临战怯畏之罪,立时斩首。正抬头时,迎面飞来一支劲矢,噗得一下生生打进了他的左臂里,痛的他下意识叫出了声。
此时后赵兵卒势头全盛,石虎石生等诸将渐成合拢之势,刘曜所部已开始分崩离析。又见皇帝负伤,左右魂飞魄散,立时抢上来,拥着刘曜便走。刘曜还要强挣,但拗不过众人的苦劝,便想率兵转移再战。但奔走之时,马腿忽被石缝夹住,将刘曜摔下马来,陷落路边沟渠,挣扎时早有后赵兵赶上来纷纷攒刺,致使受伤十余处,动弹不得。石堪随后赶到,生擒刘曜,向石勒报捷。前赵将士见刘曜被擒,无不丧气,抛戈弃甲,争先逃命。石虎、石堪等在后追杀,斩首五万余级。至此,前赵皇帝终于倒在了后赵国王的手中。
刘曜被五花大绑,须发散乱、浑身是血的被押进了后赵中军大帐,被恶狠狠地扔在了冰冷坚硬的地上。刘曜摔得一时动弹不得,片刻才以手肘艰难地支撑起身体,凝视了片刻,向着上面惨笑道:“昔年之情,转成仇雠。时也命也,如之奈何?石王!尚忆重门之盟否?”
当年,作为匈奴汉国的两员出类拔萃的大将,刘曜和石勒曾彼此惺惺相惜,亲密友善,还曾在重门相互盟约,共同攻击歼灭了西晋的军队。但随着身份地位的不断拔高,从前种种,化为云烟,变成了不死不休的宿敌。古往今来,世间多少曾肝胆相照的亲友,为了各种利益,后来都翻脸成仇,彼此欲置死地。
石勒虽然一度深恨刘曜,但见他眼下当真兵败如此,血流盈体倒在自己面前,又感慨万千,触动心怀,默然良久,方才使人下阶来正告:“今日之事,乃是天意,多说其他也是无益。”继而令将刘曜抬下妥善安置,好歹使医官先行救治再说。
过得数日,石勒便令刘曜写信给监国的太子刘胤,让其以洛阳纳降。刘曜却写了“依朕前言,与大臣匡维社稷,勿以朕易意也。”石勒得报后,勃然大怒,就此坚定了杀曜之意。
这日,刘曜创伤渐好,已可自行起立,缓慢行走于囚禁的小帐中了。早饭方食,就有医官照着平常故例,端了汤药进来让他就服。刘曜依然谢过,吹去热气正待要喝时,门帘一掀,一队武士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刘曜心中一沉,不动声色地望去,却见后赵中山公石虎,最后不紧不慢踱了进来。
“刘曜!这个药,就不必再喝了罢!”
石虎毫不掩饰自己的嚣狂得意,狞笑着走上前来,伸出手去,一把便将刘曜手中的药盏粗暴地打翻,那滚烫的药汁瞬间都泼在刘曜的身上,烫的他眉间直抽搐,但兀自咬牙忍住。
“来索朕的性命了么。”
刘曜慢慢站起身来,从容道:“石王终究容不下朕这个心腹大患。罢了!死便死矣,石王何在?朕想再与他说几句话。”
石虎昂着头,故意唾沫横飞道:“死到临头还朕、朕的。大王忙得很,哪里有空见你?说不得只好由我亲自来送你。刘曜!从前你不是很狂么?不是很能摆谱么?现在怎么落到这步田地?啊哈哈,你这皇帝当得,啧啧,很不好看哪。”
石虎肆无忌惮的狂笑起来。刘曜从前高高在上,纵横睥睨威势煊赫,彼时石虎对他既嫉且恨,如今一朝得以报复,那种快感,简直要让石虎兴奋地面放红光。
周围兵卒们也嗤笑起来。刘曜二道白眉一竖,大喝一声,瞬间散发的威势,竟然使这些蛮横的粗人立时噤声,面面相觑。
刘曜凌厉地梭视几番,方嗔目怒斥道:“小羯竟敢如此当面逼辱天子,天道难容,将来不怕遭报应么!朕是皇帝,便是死,也当有尊严的死,岂能被汝这种鄙夫随意摆布?”
石虎先是愣住,继而才反应过来,如今已经无需再害怕他。故而立时便恼羞成怒,跺着脚吼道:“快!将这狂徒给我按跪下!”
一众兵卒如梦初醒,忙不迭涌上来,按头的按头,扭手的扭手,刘曜怒喝不已,拼命反抗,但创伤未愈,又架不住人多势众,在膝弯处被狠狠踢了好几脚后,终于再支撑不住,须发散乱狼狈不堪地被强制着跪在了石虎面前。
刘曜本来暴怒如狂,便是立时撞死也不甘忍受这般的奇耻大辱。但他疯狂挣扎间,脑海中突然没来由地想到了昔年灭亡西晋时,孤臣吉朗自杀前,忿然对他说出的那些沥血怒言。这一刻,犹如被雷电击中般刘曜蓦地怔住,惨笑一声道果然因果报应,他心如死灰,像木雕泥塑般,再不言语。
但石虎哪里管他这般异状,早已掣刀在手,抢上前来,噗得一下,当胸便扎进了刘曜的前胸。刘曜大叫一声,双手立时死死抓住石虎的手臂,整个人立时便弓起如虾,身体开始不自觉的颤抖。
石虎却被亲手虐杀皇帝这种绝无仅有的体验,给刺激的血脉贲张,不能自已。他本性中的残忍嗜血的恶戾基因,此刻都被猛地都激发出来,于是他瞪着血红的眼,面目因为过度的兴奋而显得扭曲,呼呼直喘二话不说,又决绝狠厉地照着刘曜,没头没脸的疯狂狂捅刺起来。
只不过片刻,刘曜便浑身瘫软,倒在了满地的血泊之中,气绝身亡。石虎狂性已发,竟然弯下身来,一刀将刘曜的人头砍下,在兵卒们复杂的目光中,洋洋得意而去。
石勒得报之后,很是生气。他与刘曜拼斗多年,但说实话,两人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私怨,为得都是国家公事,争霸中原而已。眼下,除掉刘曜乃是为了不留隐患,石勒不可能因为当年的情谊而软下心肠来,但他却特地为刘曜准备了白绫与毒酒,也是为了符合他的身份,最大程度的体恤这个老上司和老对手,可以使刘曜有尊严的死去。
但孰料石虎对于石勒的叮嘱置若罔闻,白绫与毒酒皆不用,却极其残忍的虐杀了刘曜,就像屠狗杀猪一般。身为帝王,石勒难免生出同病相怜的切身之感,又恨石虎不分对象肆无忌惮的只会粗狂,于是石勒一面以天子之礼厚葬刘曜,并追谥他为昭文皇帝,庙号襄宗;一面以目无尊长肆行悖逆的罪名,将石虎当众杖责二十大棍。
第三百四十二章 前赵崩塌
而洛阳城得到了全军溃败、皇帝被俘继而遇害的噩耗之后,登时乱成了一锅粥。太子刘胤肝胆俱裂,但生死存亡关头,由不得他闭门哭泣或者什么优柔寡断,只好硬忍着情绪,被众臣拥着匆匆继位,然后立即召集文武会议。
“众卿!大行皇帝在临出征前,曾对朕有过交待,万一事有不偕,应当如何应对。如今大行皇帝遇难敌营,国家遭遇剧难,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朕肝肠寸断,方寸全失,不得已,只有按照大行皇帝的遗诏去办了。”
骠骑将军王彰曾有耳闻,当下不由急道:“陛下之意,莫非是指弃守洛阳?那先帝……的遗体怎么办?”
刘胤紧紧握着拳头,涩声道:“……是。大行皇帝曾这样指示:若是前线战败,或者他有什么、有什么不讳,那么绝不允许耗费精力去营救他,或者花额外的心思去救赎他,而是要求我们不要以他为念,应该迅速收拾残局保住宗庙为重。前方战败,洛阳人心大乱之下,则城池必然难以守御。为避免徒劳的伤亡,大行皇帝让朕将城中有生力量组织起来后,迅速撤离洛阳,然后一路北上再西进,寻找安全地带,先保存国家社稷,待日后发展稳定下来后,届时再徐图恢复中原。”
谏议大夫台产忧道:“陛下,臣听说塞外漠南之地,已经被高岳拿下,并赏给了归顺于他的屠各人做牧场。我们若是北上,多半要经过漠南,屠各人曾在平阳造反作逆,弑杀了很多皇族,是我国的大仇人。到时候,万一被他们攻击,依眼下困难窘势,就怕难以抵挡。”
刘胤摆摆手道:“无妨。我们不去屠各人的地盘。我们的路线是北上蒲子县绕道西河郡,然后迅速往西,穿过朔州北境,径直往天山方向而去。我们的目标是遥远的西域,西域部落众多,实力弱小,朕正可以在那边再建王庭,等稳定下来时候,届时中原可图便图,不可图,索性在西域立祚传国,能使我大赵享国日久、不负大行皇帝厚望便是。”
刘胤扫了一眼殿中仍忐忑惶然的群臣,又继续道:“据探报,石逆战胜之后,略略休整,就直接兵发洛阳而来,有一鼓作气的意味。最迟明日午后,则肯定会抵达洛阳城下。所以,我们剩下的时间非常紧迫,最好,是在今晚连夜出城,既可以提前安全遁走,又能够趁着夜色避人耳目。众卿,你们等下回去便各自安排妥当吧!”
年过七十的大司农朱诞抖抖索索站出来,流着眼泪道:“……老臣跟随先皇帝多年,望着他一步步走上至尊宝位,心中无比欢喜自豪。却难料天不佑赵,国家局面败坏如此,到现在连先皇帝竟然都被逆贼所害,龙驭宾天。老臣心中如刀割剑剜,不知说什么好!老臣年纪大了,也活够了,就不随陛下远狩,免得徒添累赘。出使秦国之事,老臣愿意替陛下担当,请陛下放心,事毕后老臣必然会以身殉先皇帝。老臣只希望陛下能够从此奋发而起,励精图治,将来击灭四方贼寇中兴我大赵,届时给老臣多摆些祭祀,通告一声,让老臣能够在九泉之下瞑目就行了。”
他这悲怆凄凉的话,使殿中更加增添了哀伤痛心的气氛。不说文臣们早已涕泗横流,便是许多武将,也俱是捶胸顿足,一边咬牙切齿的咒骂,一边扭过头去暗自拭去难忍的泪水。
刘胤深深吸了口气,揉了揉红肿湿润的眼睛,继而强自一笑,提高了音调道:“众卿不须如此!虽然局势这般不堪,但大行皇帝英明睿智,早已有所安排。朕依着他的吩咐,已经派了快马去往长安,主动将弘农郡献给高岳,从而促使石勒与高岳尽快翻脸。众卿试想,如今因为我国存在,东西二寇暂时相安无事。届时等石勒进了洛阳后,必然不能忍受高岳占据弘农,故而一定会刀兵相向,这便是大行皇帝遗下的锦囊妙计。”
卫军司马刘敦忍不住道:“我们主动去献地,高岳多半不会拒绝。但弘农郡乃是司州辖地。石勒夺得洛阳后,应是无法容忍高岳染指弘农。但臣就怕他二人皆是枭雄之辈,能忍常人之不能忍,万一相安无事、并不动手,却不气煞人也?”
刘胤无声的点点头,面色突然变得阴郁下来,他森然道:“伯父的担忧,大行皇帝早就考虑到了。为了能够使他二贼肯定会翻脸,大行皇帝让朕将一件重宝同时送给高岳,当做挑拨的最大砝码。这件宝贝虽然是稀世极品,但当下对我们而言,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取舍之间,朕也无谓。但高、石两家,都肯定会视为无上之宝。等石勒进了洛阳,遍寻不见此宝,又听闻被高岳所得,绝对会暴跳如雷。若说失去弘农郡,还能够勉强忍耐,那么为了这件宝物,石勒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哼哼,届时我们全身而退坐山观虎斗,让他二贼死命斗去吧!”
当日夜里,刘胤遣出敢死队,东向疾行,沿途大声鼓噪、放火、摇旗呐喊,以图能够迷惑震慑后赵军,使其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从而拖延出宝贵的时间。他自己便率领前赵宗室、重臣及主要家眷等,在万余名宿卫军的护翼下,撤出洛阳北门,以最快的速度,迅速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随着先皇帝刘曜驾崩、今上刘胤主动弃守洛阳后,曾烜赫一时的前赵帝国轰然崩塌,在中原的统治,就此宣告结束。刘胤出逃后不数个时辰,石勒便亲率大军,兵临城下。在拉锯了数年之后,经过多少艰苦卓绝的战斗,石勒终于得偿所愿,以胜利者的姿态,昂然开进了茫然惊恐的洛阳城。
长安,太极殿偏殿,午后。
司马妙菱的葱葱玉指,倏地握成了拳头,紧紧地捏着,未几又一下子张开,紧紧抱住了身上那具令她沸腾的躯体。她浑身瘫软,星眸半闭,檀口里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动人心魄的如泣低吟。高岳的指尖所过之处,她的肌肤也随即被点燃,而男人近在咫尺粗重而炽热的鼻息,也愈发使她血脉贲张,情难自己。
滚烫的身体与身体,仿佛黏在了一起难以分开。这是两人第二次的亲密接触了。从前在建康临出发前,也有老宫女专门来告诉她阴阳交*合的人伦之情,乃是严肃而神圣的天道,叫她届时不要害怕只管听夫君摆布,然后安然享受便是。但初次,司马妙菱因为惊惧、紧张和疼痛,在天旋地转的昏昏然和不停地挣扎惊叫声中,不知怎么就由少女转变成了妇人。而这次,她虽仍然本能的还想抗拒,但却浑身愈发无力,仿佛自己已经化成了一滩醉人的纯酿,只想等着高岳来饮个痛快。
温存了一阵,身下的娇娃早已秀鼻翕动、气息啾啾。高岳的**,也早已变得坚若磐石。正要挺枪奋战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周盘龙急急的低呼:“大王?大王!”
高岳一愣,胯下却不由立时发坠。那滚烫的**,仿佛正以触手可及的速度冷却下去。他支起手肘,垂着头与司马妙菱上下面面相觑,气氛登时变得窘然起来。司马妙菱清醒了些,羞不可抑,一下用手捂住了脸,但从指缝中瞥了好几眼高岳那张发苦的脸,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红着脸将他轻轻推了推。
高岳长叹一声,便翻身起来,下榻而立兴致全无,司马妙菱便过来替他轻柔的穿上衣服,反劝慰道公事为重。待要离去时,司马妙菱竟然涌起一阵失落,忍不住柔声唤道:“大王……”
高岳回过身来,见司马妙菱星眸含水,娇媚可爱。高岳无奈地一笑,过来在她那艳若桃花的热乎乎的粉颊上,温柔地一吻,轻声道:“你先歇息片刻。闲时孤定然再来陪你。”
门开,高岳迈步而出。周盘龙迎上前来,高岳瞥他一眼,叹口气道:“盘龙啊。孤将来若是患了什么隐疾,那都是拜你所赐呢。”
周盘龙愕然。但他抬眼,看见高岳面色有着异样的潮红,鬓角处汗星点点,哪里还不明白方才里面在发生什么,忙苦着脸连连躬身道:“打扰大王……天伦之乐,臣罪该万死!但臣绝不敢无故冒犯,只是因为刘赵方面,派来了急使,一定要立即拜见大王,说有天大的要事当面禀告。”
高岳唔了一声,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他与刘赵、石赵之间,交道越打越多,免不得有各种信使往来,或是通报、或是邀约、或是请战、或是求和,诸如此类习以为常。
“与你戏言,不要放在心上就是。”高岳一边走着,一边问道:“刘赵又来人了吗。可问了什么目的?叫他来见孤吧。”
第三百四十三章 绝世孤宝
周盘龙趋步躬身道:“回禀大王。此次刘赵使者,竟然是他朝中的大司农朱诞,都已经七十一岁了。但这种高贵级别的使者,乃是绝无前例,臣也不解为何如此,只能说绝对是有大事发生。具体的来意,朱诞闭口不言,非要见到大王才肯说,哦对了,他还要求大王召集文物群臣,说是此来奉了国书国宝,不能等闲待之。”
高岳微怔,也摇着头道:“这个朱老头,搞什么玄虚?要求还倒不少。不过他一大把年纪还愿意来受这奔波劳顿之苦,也是个任劳任怨的忠忱之人,罢了,就且依他。孤在后殿暂歇,你多派人手,去将杨左相、韩右相等文武大臣都速速召集来便是。”
一刻钟后,前殿中,人头济济,文武聚齐。丹墀之上,金椅之中,高岳昂然端坐,便宣召刘赵使者觐见。
不多时,朱诞痛哭流涕着上了殿来。高岳以下,秦国诸人不禁都一时愕然。高岳暗忖,此前各处使者,要么是昂扬而来倨傲高调;要么是满面春风彬彬有礼;甚至还有卑躬屈膝故作可怜的,却从来没有见过大哭着来的,这朱诞年纪如此老迈,莫不是失常了?
朱诞好歹擦了擦满脸泪水,下拜道:“外臣朱诞,代表我大赵先皇帝及今上,特来拜见秦王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因洛阳方面的内衙斥候,还没送来最新军报,故而眼下乍闻此言,众人都吃了一惊。高岳讶道:“怎么?刘曜……如何去世了么。”
朱诞的涕泪,忍不住又落下来:“先皇帝名讳,外臣不敢与闻,不敢奏对。正要禀告殿下,我国先皇帝,前日亲出虎牢迎战石逆,却不幸战败被俘,继而就,就被逆贼戕害了。如今,太子已经正位为君,外臣正是奉了先皇帝和今上的令旨,来当面奏与殿下知晓。”
朱诞就将近期以来,前赵朝廷及洛阳内外各种事情,介绍一番。高岳时有探询,遇有关键处,朱诞便避实就虚,反正总有对答。听闻了刘曜惨死,嗣君北狩,如今洛阳失陷石赵,刘赵分崩离析几近亡国,虽然彼此敌对了很多年,秦国上下也都不禁纷纷感慨。
朱诞再拜,哽咽道:“我国家败坏如此,毋须讳言。天不佑赵,多说无益。只是国家生生被石勒逆臣销毁,实在让人气恨难消。我先皇帝留有遗训,宁赠外邦,不与家奴。今特奉上弘农献于秦王殿下,总可保一郡人民无虞,免得落入贼人之手,横遭涂炭。”
说着,朱诞回首示意,殿后的两名副使便快速趋步上前,这边周盘龙下阶,将弘农的地图、人口、簿册等图籍收下,继而恭敬地转呈高岳。
高岳翻了几翻,点点头,正要说话,朱诞又拜,直起身来,俨然道:“外臣此来,献弘农郡,乃是次要。关键是有绝世重宝,要呈上秦王。之所以无礼地提出要召集贵国文武大臣聚会廷议的要求,也是因为此宝太过珍奇,要使诸位当面做个见证。”
说着,他抖抖索索从袍袖中,摸出一个物事。看起来并不大,外围的包裹也平凡无奇,但朱诞托在掌心,伸出另只手反复摩挲,还不停地摇头唏嘘,满眼尽是痛惜和不舍。
因为外面用几层锦帕包着,故而看不出来此物到底是什么东西。高岳以下,俱是大奇,不晓得这么个不起眼的东西,究竟珍贵在哪里。
众人眼巴巴的看着。姚襄忍不住道:“这么个巴掌大的东西,值得什么?还绝世重宝,使者千万不要诓言呀。”
朱诞闻言心生不悦,白花花的眉毛立时蹙在一处,回头看看,竟然出言驳道:“小子无知!怎可对圣物这般不逊?”
姚襄羞怒,就欲发作,高岳对他摆摆手,也就罢了。
却看朱诞抚摸良久,重叹一声,将头别开,便双手奉上。周盘龙照例下来接收,便转呈高岳亲看。殿中众人此时也忍不住好奇心,张口踮脚,纷纷伸头瞧望。
几层包裹的锦帕被掀开,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造型立体、雕刻精美的螭纽。再看时,原来是一块温润如水、异彩粼粼的玉玺,长方四寸,似乎有些年代久远,整个玺体被把玩的带了层油脂光泽,虽然质地细密坚硬,但又仿佛总有几分绵软的韧性。此玺边角处似有缺失,虽然以黄金接口平整的补之,但总归是影响了整体的造型感官效果,颇有缺憾。
高岳心中猛地一动,手中竟然有些发抖。他一把翻起玉玺,急忙去看那底层的玺面,接着他双目立时睁得溜圆,愣愣地看了片刻,竟然闭上了眼睛,呼吸却不自觉的变得发粗。
朱诞一看,便知道高岳定是识货的主子,不由骄傲的昂起了头。秦国众文武,大多是一片茫然的时候,左相杨轲眼尖,却突然失声大叫了一声,众人又忙去看他,却见素来都是沉稳安静的杨轲,面色现出了从来未见的激动神色——他好像是认出了此物。
杨轲似乎再也无法忍耐,向高岳告了罪,便两步上前去,凑近了细细观摩,见那底座上,八个鱼龙之形的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杨轲瞳孔大张,呼吸也一下子急促起来,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失态,但此时已明显顾不得许多,颤着声音向高岳询道:“大王!这,这,这是传国玉玺……?”
韩雍本来也有些迟疑,当下大吃一惊,也忙凑上前来,看看宝玺,看看高岳,又看看杨轲,素来木讷的脸上,尽是企盼的欣喜之色。
高岳深深吸了口气,将那玉玺攥得紧紧,扫视了一圈众臣,方才镇定了情绪,大声道:“不错!这确实是传国玉玺!”
始皇帝嬴政,一统天下之后,为彰显皇权的神圣,挑选了极品的蓝田宝玉,命大匠精心雕琢成玺,并令丞相李斯亲手书写篆文,号为传国玉玺。从此以后,历代帝王皆以得此玺为符应,奉若奇珍,以此标示皇权神授、正统合法,乃是顶级的国之重器也。得之则象征天命有归,失之则表现其气数已尽。甚至凡登大位而无此玺者,则被天下讥为白板皇帝,显得底气不足而为世人所轻蔑。历朝历代,为了此传国玉玺,多少帝王将相、英雄枭雄等,费尽心机,你争我夺,失去性命也在所不惜。
当此时,除了高岳、杨轲两人,秦国众臣,竟然都没有反应过来此是何物。便是点明了之后,大多数人还是只闻其名不识其物,只有饱读典籍学识渊博的寥寥诸人,才恍然大悟,俱是激动地难以自己,议论嗟叹起来。其余的人,就算是不了解,但‘传国玉玺’之名,总也是如雷贯耳,当即便炸开了锅。
这种只在史料所载中存有只言片语、而极大多数世人绝对毕生也难以看见的孤品圣物,眼下活生生地展现在面前,这种震撼的感觉,实在是无法用言语描述。众人纷纷交头接耳,人人都是满面的惊诧兴奋之色。
朱诞挺直了身子道:“传国宝玺,先皇帝视若生命。但他遇害贼庭,连龙体也不能救回。今上奉先帝遗旨,眼下已经北狩,从此远离中原,宝玺于我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之所以愿意将此等圣物献于秦王殿下,乃是为了真诚地表达我国的苦心和恳求:来日贵国必将与伪赵争战中原,希望殿下能够早日击杀石贼,绝对不能轻易放过他,若是能够生擒石勒或者石虎,我国愿意再用黄金万两来换取,押回去好好告慰先皇帝在天之灵。”
第三百四十四章 初次交手
这不是曲线救国,却是曲线报仇的意思。刘赵如今一败涂地,逼不得已到了不得不放弃中原远避他方的地步,思来想去,虽然也怨高岳,但最恨之入骨的就还是石勒。刘曜在亲征前,早已想到了万一战死,便提前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叮嘱刘胤务必有取有舍,结好高岳,奉献重礼,或明或暗的尽早挑起他与石勒的争斗,让石勒也不得安生。借着高岳的手能除掉石勒就是最好,不为别的,起码可以好好出一口郁闷的恶气。
传国玉玺的出现,带来的震撼太过强烈,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它的身上。朱诞便敛容礼拜道:“鄙国上下,一片良苦用心,只望秦王殿下不要疑虑,能够理解体谅。外臣使命已经传达,多留无益,便请离去。”说罢,朱诞告退而去。
高岳小心翼翼地将宝玺放在案上,不时轻抚一番,心中的激动与兴奋,溢于言表。前世时,高岳饱览史书,也晓得传国玺是什么来头,有什么价值。靖康之变时,随着徽钦二帝被掠,传国玺也陷落敌手,后来宋廷偏安江南,皇帝赵构没有皇权天授的凭证,只能私自刻了好几方印玺聊以自*慰,偶尔提到传国宝玺,也是嗟恨艳羡不已,徒呼奈何。
没想到时光上溯了八百年,这件极品,竟然活灵活现的在他自己的掌中被摩挲把玩,这种感觉,太过奇妙。
杨轲突然郑重下拜,激动道:“大王得到传国玺,此乃天意,更是正统所归的征兆。臣请大王即皇帝位,以孚人望,以膺天命。”
众臣立时呼啦尽数跪倒,顿首叩拜,异口同声的附议,请高岳即皇帝位,有个别的,甚至已经开始当殿三呼万岁。所有人都意识到,传国玺在谁手中,谁称帝便是顺理成章,而今高岳既然能够机缘巧合的将宝玺收入囊中,那么便代表着上天将皇位赐予高岳,便代表着高岳乃是受命于天,更增加了称帝的神圣性和合法性。
一瞬间,高岳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几乎就要点头答应。宝玺握在手中,似乎有无穷的力量涌入了身体,让他几欲仰天长啸,抒发心怀。
“众卿!兹事体大,不是立时便可应允或否决。孤不愿与众位爱卿虚言相诓,或是矫柔作态。这样吧,眼下,还是暂且放一放。等到洛阳收复之后,若是仍旧上苍眷顾,众望所归,那么孤便当依众卿之请,实议相关事宜。”
他这样说,已算是做了最大的松口和暗示。众人便就站起,心道留待后议。君臣言说一阵,高岳便发了旨意,调派征虏将军邱阳率兵六千,去任弘农太守兼郡将,并飞书让潼关守将吴夏先期遣人去接管弘农郡,抗拒和防备石赵西来。
正说话间,忽有此前两名刘赵的副使踉跄前来,哭报说朱诞不顾劝阻,坚决要以身殉先皇帝,此时已经在驿馆中上吊自尽了。高岳闻言也很感慨,赞其忠贞纯朴,殊为难得,便就下令收殓厚葬。
朱诞安葬事宜不提,且说征虏将军邱阳奉令兵出长安,东向疾行,还未抵达潼关的时候,弘农急报已传入高岳案前:后赵河东公石生所部突击弘农,先期前往接管的秦将李大眼仓促应战,结果兵败身死,弘农已然落入敌手。
听闻弘农还未到手便就易主,且李大眼竟然战死,高岳勃然大怒,当即便誓言报复。李大眼,便是昔年高岳在首阳与彭俊初次相识之时,彭俊身边的得力伴当、绰号大眼之人。他的本名叫什么,没人记得了,时间一长便都叫李大眼。多年来,他对高岳始终忠心耿耿,每逢战斗必然奋力向前,高岳对其很是赞许,老上司彭俊也格外倚重他。此前他被任命为潼关副将,被吴夏奉令遣去弘农,孰料随后就战死,这让高岳很是痛惜,觉得对不起故人。
而石生之所以突然袭击弘农,正是奉了石勒的命令。早先,石勒进据洛阳,便有种终于得偿所愿的扬眉吐气之感,仿佛整个中原都匍匐在了自己脚下。继而收编前赵旧部、杀除坚决不肯降附者、奖励赏酬各级将士等等,乱七八糟的事情忙了十来天,都已经准备凯旋回都城襄国的时候,石勒才猛然想起,刘曜的天子毓服、仪仗、法器甚至连伞盖都毫发无损的被收缴,但是唯一最最重要的传国玉玺,为什么没见踪影?
石勒疑窦顿生。他可以肯定的是,传国玉玺在昔年永嘉之乱的时候,落入了汉帝刘聪的手里。后来平阳城遭遇靳准政变,历经变故后传国玉玺被刘曜得到。但为什么现在轮到了他石勒开始做主的时候,宝玺便不翼而飞?
石勒开始下令在洛阳城中大肆搜索,便逐一拷打询问前赵的遗臣、宫人。因为当初参与廷会的,都是朝廷的重臣,且都已跟随刘胤北逃了,留下的人都是懵然无知。很多底层的宫人被活活刑讯而死,也无法问出半分有价值的信息;便是不少臣工,也确实毫不知情,在遭受了非人的残忍手段后,含冤死去。后来还是某位北逃的大臣家中,被其抛弃遗留的一个姬妾,又嫉又惧,主动出首相告,石勒方才晓得,原来宝玺竟然被刘胤送给了高岳!
本来听闻秦国堂而皇之的要接管弘农郡,就已经让石勒很是不满。眼下连宝玺都一并归于他手,石勒更是暴怒如狂,登时觉得白费了如许力气,却好似为别人做嫁裳。于是立即下令,使司州牧、河东郡公石生主动攻击弘农,以泄愤恨。石生便令部下大将蒲洪率兵一万,突击而去。
蒲洪自从自雍州败逃后,脱离了前赵,转而奔去河北投奔石勒,各种哭诉奉迎,石勒便接纳他,将其划拨在石生的部下。蒲洪从前好歹贵为一部之主,如今竟然给别人的小弟做小弟,这让他内心深处,非常敏感和不甘,但又不得不暂时安于现状。听闻去攻击秦国,蒲洪倒也来了劲头,成功的击杀了李大眼,占据了弘农。
高岳调兵遣将以图报复的时候,蒲洪意犹未尽,趁着士气高涨大举来攻潼关。层层冲击,飞矢迭射,好似急雨一般,乱入关头。守将吴夏急令身材瘦小的兵卒,蹲伏着竖起大盾,为守兵遮蔽。蒲洪又复射上火箭,投发火炬,城上兵民统负着户板汲水,随时灭火,后赵兵忙了半晌,关上小火不断,却始终燃不起冲天烈焰。关下再运来冲车,上面设着大钩,牵曳城堞,毁坏关口,吴夏却于甬道早设立坚固木栅三层,昼夜拒守,随机应变下,后赵兵绞尽脑汁竟始终不能得手。
俄而石生亲临潼关之下。听闻战报,不禁怒起,亲出指挥,使军士运土填堑,肉薄登城,意欲凭着血勇蛮力一鼓而下。吴夏率众苦战,誓死不退,杀伤甚众。石生索性令人将战死的兵卒尸首层层堆砌,尸与城齐,后赵兵乘尸上城,挟刃相接,吴夏奋臂一呼,士气益奋,一当十,十当百,任你后赵兵如何骁勇,总不能陷入关头。但见头颅乱滚,血肉横飞,自朝至暮,杀了一日,那潼关兀自守着,不动分毫,后赵兵却死了三四千人,石生无奈,只好下令退走。关中兵民,亦伤亡大半,吴夏一面抚定疮痍,一面严阵以待,毫无惧色。
第三百四十五章 代国被平
石生退走不过百里,身后杀声大起。回身张望,远处烟尘滚滚,旌旗旋舞,乃是秦军出关来追击了。石生忙令全军暂停,让蒲洪去前锋冲突,自督中军压阵。
不多时,秦军铺天盖地疾速而来,声势惊人。阵中主将旗席卷舒展,上有‘平东将军’的军号,旗下一员黑面浓髯、乌盔铁甲的上将,纵马舞刀,嗔目厉呼却叫石生留下头来!蒲洪仔细看去,那秦兵主将,竟是雷七指。
雷七指本来就任秦州都护,晋升为平东将军。但考虑到今后可能将持续地对东方用兵,高岳便使彭俊替任秦州都护,将雷七指与杨坚头两名骁勇冠绝一时的悍将,都调到长安来,随时出征军事。此番高岳因李大眼败死,弘农丢失,局势一时紧张,便委派雷七指去反击,指望他旗开得胜,振奋军心。
雷七指挥兵大进时,抬眼便瞧见了迎面而来的蒲洪。虽然诧异此人消失许久,如何又出现了,但因为从前每次打蒲洪,雷七指几乎都是得心应手鲜有败绩,时间久了便有种能专门克制他的傲然感觉。眼下见是蒲洪来迎战,雷七指很是不屑,拍着马狂叫道:“蒲洪!你被老子撵得像狗一样跑没了影,眼下竟然还有胆子来与我战么?老子今天一定杀了你,省得你再东躲西藏到处乱窜!”
而蒲洪亡国败家,到了如今寄人篱下,都是拜雷七指从前屡次予他重创所赐。当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又仗着石生在后督阵为援,蒲洪羞怒交加,也不答话立时便与秦军战做一处。
厮杀一阵,蒲洪果然仍是不敌。但他的反应速度与保命的本领,经过多年的历练,早已是纯熟无比,见势不妙当即便将马辔扭转,亲自去向石生告急。
石生虽然已经贵为王公将相,但他从年少时便真刀实枪的在战场上厮杀,也挣下了猛锐的勇名。当下听闻来者乃是久有耳闻的秦将雷七指,还口口声声叫着要来取自己的性命,石生当即便跃跃欲试,起了不忿之心,便策动全军攻击,自己在亲兵护卫下,直奔雷七指而来。
“本公便是石生!无名之将怎敢猖狂,速来受死!”
千军万马之中,飞矢如蝗刀枪并举。石生面无惧色,一行纵横似电,所向披靡。临到近前,石生嗔目攘臂,整个人探出身去,奋起丈八钢矛,恶狠狠便往雷七指胸前刺来。
见他来势非同小可,雷七指也不敢托大,扭身便闪过的同时,大刀早已换到左手,逆着方向便往石生脖项处横斩而去。石生果然武技精良,在上身前探、冲刺之势未消时,竟然能够在马背上硬生生地立时收手,将钢矛斜刺里迅速回护,堪堪架住了雷七指的大刀,只听‘铛’的一声巨响,那刀从钢矛上直溜溜得滑开,擦起了一串刺眼的火星。
手下各自亲兵护卫队,也急促地相互一阵乱砍乱刺。两人将马拨开,同时将辔头连纵,又复撞在一处。刀来矛去,两人便战过了百余合。雷七指刀势照旧,嘴里却一直在不停地辱骂石生,从祖宗十八代问候到亲生父母,啰里啰嗦毫不间断。那粗鲁刺耳的聒噪声,终于扰得石生心烦意乱气急败坏,有心回嘴又骂不过雷七指那般行云流水,当下分了心,被雷七指一刀照头砍来,石生慌忙缩起脑袋,森寒的刀锋立时削掉一块头皮,将那盔帽砍落在地,像个人头般滴溜溜滚出老远。石生吓得一个激灵,顾不上揩去流了满面的鲜血,披散着乱发,急忙拨马便走。
雷七指立时便挥兵追击,追出百余里,趁势抢回了弘农郡西的湖县,方才罢手得胜而归,倒俘获了两千多后赵兵卒,连带着一批数目客观的军械物资。
石生失利而回,石勒无奈,便写了封亲笔信给高岳,言道只要能交出传国宝玺,那么不要说弘农郡,便是洛阳都可以割让给高岳,甚至虎牢关以西,都可以转赠给秦国。不多时高岳便回信,只有十个字:足下本无天命,强求何用?
石勒恚怒,发兵数次西去攻打,秦军毫无畏惧,频频反击,后赵兵将占不得什么便宜,两军相持了小半年,石勒觉得没有益处,便就下令暂且作罢,让司州牧石生镇守洛阳,自己率了大军,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襄国。
赵军方退,北方代国已被秦军略定。北伐军主帅樊胜,自率军围攻代国都城盛乐以来,不仅屡次强攻,更且断水断粮断绝一切援助,使盛乐成为孤城。惟氏也曾派死士潜出,四方求助,但代国曾经得罪近邻远邦太多,值此危急关头,竟没有一家愿意来救他,都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看起热闹。赵王石勒虽然已与高岳敌对,但更厌憎代人,情愿看着他亡国,也不想派出一兵半卒。
城中惊惶动荡不堪。太后惟氏没有办法,再投书于樊胜,言道自去王号,远避东北,哀求放一条生路。樊胜拒绝。惟氏又觍颜道,自己虽然年过四十,但容颜及身体都保持良好,只要樊胜饶恕她,她愿意以身侍奉。樊胜此番远涉而来,眼见大功即将告成,更不容半点疏忽纰漏,此番发了狠必欲要拿住城中代王等宗室以奏功劳,故而见此信,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严词斥责再度拒绝,要求惟氏以下拓跋王族,只有献城投降,去向秦王当面请求,才是唯一的生路。
惟氏连连答应,但到了约定时日,又首鼠两端起来,找出种种借口,不愿就降。樊胜当然愤怒不已,于是再不与她啰嗦,下了死令,只管让大军猛烈攻城,并传令回朔州夏州,再发粮秣援兵过来,樊胜决绝地与杨韬以下各级将领立誓,不破盛乐城,便情愿死在这里。
盛乐满城绝望。在巨大的压力下,各种情绪终于爆发。某夜,拓跋屈之弟、宗室拓跋孤率同党等发动政变,直闯禁宫,将衣衫不整的惟氏从暖帐中揪起,令众人淫辱后便一刀砍死,又将代王拓跋贺缛也杀毙,继而索性将王宫洗劫一空,再放起火来焚烧。乱兵失去控制,开始在城中肆意劫掠烧杀,奸*淫掳掠,盛乐城火光冲天,哭喊嘶叫声响彻夜空。
秦军警醒,严阵以待,并推断城中必然是出了重大变故,或者有暴动而起。到了五更时分,拓跋孤果然派了使者出来,献上惟氏及代王的人头,向秦军请降,并求饶恕。
樊胜进占盛乐,并饬令军队迅速控制住城中局势,并随时扑灭余火。天明时,樊胜知晓了具体情况,以拓跋孤残暴无义、杀戮过甚为由,严词斥责一番,下令绑缚城中,公开问罪斩首示众。又为收买及安抚民心,秦军贴出告示,三令五申严禁再有各种暴行发生,并派出大量兵卒巡视,一旦有不良份子,立时捕获处死,于是城中反而因秦军入驻而稳定下来,居民不恃代兵,反而皆以秦军为安全屏障。
惟氏本来就不得人心,身死之后,国家跟着覆亡。很多从前的反对派,畏惧秦军强大,有的远远逃走代地终身不返,有的便向樊胜请降,只要保住部落首领的富贵,管他谁做主子也无所谓。樊胜顺势申明只罪主犯,余者不问,并飞书报捷长安。
代地平定,使高岳欢慰不已。连番征战,其实他已经捉襟见肘难以支持。从前,河套地区立州之后,能手曹莫替他全权负责农粮之事,仗着河套水土丰美,资源丰富,又大力招揽四方流民以充户口。仗着西凉的不断贡献与曹莫的竭尽所能,才保证了秦军与前赵的经年厮杀中后勤基本无忧,并随后源源不断的供应荆湘、河洛、代北等多处连续的大小战争,秦国国库中的钱粮积蓄,已经开始所剩无几。不久前,曹莫终于来信,直截了当的向高岳诉求,屡屡这般入不敷出,无论如何也得暂且缓上一两年,否则将要坐吃山空无以为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