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赵室遗属
高岳也深以为然,晓得曹莫不是到了无法可想的时候,也不会来向他啰嗦。收支平衡一旦被打破,纵使将士们仍然勇猛富有斗志,但打仗时填不饱肚子,打胜时发不下赏酬,时间稍长,绝对避免不了军心涣散甚至军队哗变的严重后果。
正好此时代国被平定,战事告一段落的同时,多少也可以从彼处得到物质补偿。高岳大大松一口气,嘉奖樊胜等人同时,也告诫勿要横暴凌辱代人,总归要安抚为上,不要再节外生枝,徒惹是非,届时又怕耗费不必要的人力物力。
幸而樊胜等所作所为,与高岳的要求不谋而合,代北态势日趋平稳。杨轲建议,代地的管理,当与从前夏朔之地有所区别,应该立即建立新州,宣示主权予以羁绊,使彼处人民早日有归属感,便有益于更好的收治代地。
高岳便正式下令,因其首府盛乐城之故,在代地建立盛州。思来想去,还是让能力更为全面的宿将胡崧,转任盛州刺史,拔擢李凤升任盛州都护,秦州因地处腹地,主官暂时空缺。
照例奏报建康后,未几圣旨到来。皇帝司马绍竟然直接表达了不满,责问高岳建立新州,为何不事前请示朝廷定夺,而是在州立之后才来通报,有何意义?
高岳不禁动怒,竟也回信,暗讽朝廷刻薄寡恩,有鸟尽弓藏之意。并索性直言道,先帝之德,今不见矣。且北方局势诡谲多变,胡虏势盛剧寇横行,朝廷既然鞭长莫及,还是不要太多操心的好。
晋明帝司马绍向称英武,但与乃父相比,确实多了一层明显的尖锐与峻急。他从身为琅琊王世子时,随父亲司马睿南渡建康,眼见父亲就算做了皇帝,也是被权贵大臣们架空挟制,到死都是郁闷难解。司马绍不禁感同身受,并养成了独特的心理和性格,对皇权的旁落极为忌恨,急迫地想在最短时间内,重振皇纲集中皇权,使天下臣民无分南北,都诚惶诚恐匍匐在大晋天子的脚前,才好心满意足。他对叛臣王敦等人固然是深恨不已,但对各地实力强大的藩镇,或者平叛有功的武将等,都心存猜疑,想法设法地打击压迫,想将可能存在的隐患,全都消灭在萌芽中。后来苏峻之乱,虽然发于成帝之世,实则起于明帝之时。
对于高岳,明帝司马绍不同于元帝司马睿的宽厚友好,对父皇的拉拢苦心也很是不以为然。他认为无论如何,高岳毕竟是大晋的臣子,作为皇帝,与臣子那般往来通聘,乃是自降身份,坏了规矩。不管什么现状,作为臣子,你高岳就必须要无条件地向朝廷低头,不准有异议。故而他一旦上位,立时便要摆高姿态,总是明里暗里强调自己至尊地位。但倨傲的言行举止,又显然使高岳颇为反感,不可能还像司马绍盼望的那样,一味的低声下气同他求好。
司马绍接到高岳回信后,敏感的自尊心被刺激,自觉至高无上的地位受到严重挑战,当即龙颜大怒,再发去圣旨,措辞愈发严厉,其中竟有“忠奸之分,一念之间。欲成董卓或是义真,卿自忖之。但必欲为逆,朕亦不惧,王敦前车之鉴,朕不虚言。”等激烈语句,逼得高岳当着钦使之面拂袖而去,此后秦国与东晋朝廷彼此不满日渐生疏,并一度不再通讯。
且说南使南去,西使西来。过得数月,凉州牧张骏,遣来右长史马谟来拜谒秦王,除了照例奉上财物以示忠顺之外,此次马谟竟然还当众奉上了一串死人头,视之,竟然是前赵皇帝刘胤及刘敦、王彰等十数位前赵朝廷的宗室及重臣等。
高岳本来正在发怒,要处理某件事务,见到凉使颇为吃惊,便问究竟情形。马谟便将来龙去脉道个清楚。原来刘胤余部,一路远遁,果然给他逃到了西域。凉主张骏,本来也不欲管他,但刘胤缓口气后,便意欲在西域开疆拓土,重建赵基。他虽然在中原一败涂地,几无立足,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随行还带着万名从前拱卫京师的宿卫军,战力不俗,在西域基本是鲜有敌手,力量悬殊。一时间,西域诸国惊惧忿怒,东躲西藏之际,便联名向凉州上书,或者请秦王来发兵援救。
张骏得报,暗忖西域诸国,如今和他一样,皆奉秦国为宗主,但毕竟从前一直都是他凉州的附庸。眼下前赵残余肆虐,不容他视若无睹。再者,张骏暗想高岳是不是因为某种原因,而不方便对刘胤下手,所以放任刘胤远来西域,就是要假借他张骏的手来除掉刘胤。一念及此便似乎恍然大悟,于公于私,张骏都再坐不住,于是立遣大军一万前去征缴。
刘胤所部,虽然仍有战力,但真正遇上兵精粮足、士气饱满的西凉铁骑,高下便立见分晓。又加上西域诸国凭着地利,各种袭扰破坏,刘胤大败,欲要再见机远遁时,已被凉兵射下马来,当即便被斩首,余部大臣宗室等无论降否,凉军依着张骏的密嘱全数处死,皇后及以下众内室家眷被俘获,前赵至此彻底灭亡,不复存在。
既灭前赵,张骏便将一众俘虏及刘胤首级等,尽数呈送高岳,并亲笔书信,暗示自己已经替高岳解了隐患,从此可以不用担忧。高岳得信,暂时没有心思管到这上面来,便顺水推舟先大大赞誉和感谢了张骏,又赏了凉使,使他欢喜而去。
太极殿后宫,一名容颜憔悴的年轻少妇,正坐立不安的在室内来回走动,虽然已感到口渴,但桌上的香茶却没有心思来饮上一口。她频繁地朝门外张望,想迈出门去,但门外全副武装、长身肃立的卫卒,让她又心有余悸,不敢妄动半步。
正左右难耐的时候,听闻门外众兵卒身上的甲叶大动,便全数下拜,齐齐恭声道:“拜见王后娘娘!”
“都起来吧。”
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少妇猛地回身,只见久候的那道倩影,一个盛装华服的绝美女子,终于迈进门来,女子似乎瞬间有些恍惚,倚着门口,目不转瞬地打量着那少妇,继而惊喜的叫了一声:“筝儿!”
“……云娘!”
少妇干裂的嘴唇张了张,终于还是轻轻颤颤地回叫出声,面上已经淌下泪来。进来的绝美女子,乃是秦王后嵇云舒,而屋内这少妇,便是从前嵇云舒在长安时,唯一的闺中密友,后来成为前赵太子妃甚至皇后、而今沦落成失国丧夫的凄凉未亡人袁筝。
稍早时候,听闻前赵皇族眷属等被押送来长安,嵇云舒想念故友,便赶忙命人传话,万勿伤害赵皇后袁筝,并让释去束缚,然后礼送至后宫来。王后亲令,有司怎敢怠慢,便在一众俘囚中,将袁筝请出,为避免失礼,还专门给她简单沐浴了下,才客客气气送来见嵇云舒。
袁筝自从被时为太子的刘胤看中后,立为太子妃,专受宠爱,也确实过了几年惬意的日子,心中既美且慰,常常自矜自夸命中带有大富大贵。但随即前赵国势一再衰颓,及至君主刘曜败死,前赵帝国便如形体被剥离了灵魂,转成行尸走肉,日渐僵死难以挽回。刘胤匆匆继位,袁筝也相应做了皇后,但此时朝不保夕惊惶忧惧之时,哪里还能体会到至尊之贵!
到了刘胤决意弃守洛阳仓皇逃走时候,袁筝也被迫跟随,一路风声鹤唳颠沛流离,也不知吃了多少未曾吃过的苦楚,好容易到了西域,满指望可以在此从此重新立国安享太平,但方松口气时候,凉军气势汹汹扑来催命,两下接战,皇帝刘胤等当阵被杀,前赵亡国。袁筝犹如五雷轰顶,虽然贵为一国之后,但连她在内的眷属等女流之辈,到了此时,都好似羔羊般毫无反抗之力,被凶悍粗鲁的大兵狂笑着肆意侮辱,折磨得生不如死时,才好歹留住性命,被捆缚住献给张骏充做战功,继而又被张骏当做战利品献于高岳。
第三百四十七章 左右为难
往事回首,不堪有只语片言。当下见到嵇云舒,袁筝百感交集,双手捂着脸痛哭到不能自己,一度凝噎,半晌才缓过口气来。
嵇云眼见昔年活泼明媚、爱动爱笑的闺蜜,如今早已不见当初那时时挂在脸上娇艳迷人的笑,取而代之的是触手可及的深重愁苦和哀伤。她的双眸,再不是顾盼流转的明亮宝石,却已变成了呆滞失神的两个空洞。
嵇云舒一把拉住袁筝的手,忍不住心疼地流下泪来:“筝儿,天可怜见,你吃了多少苦,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过来,还挨着我坐下。”
袁筝却似被烫了一般,忙不迭将手从嵇云舒手中抽出来,畏畏缩缩地慢慢站起,嗫嚅着道:“云……哦不!王后娘娘,罪妇不敢无礼。”
嵇云舒闻言愣住,继而一双美目睁得溜圆,直直地看着袁筝,开始默然不语。袁筝愈发心中惴惴,又羞又怕,也不敢出声,像木头般戳在那里。两人怔了片刻,嵇云舒突然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将袁筝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筝儿,筝儿!你变成这样,我心里不知有多难受!可是哪个欺负过你?尽管说出来,我一定为你出气!你现在到了我这里,就不要再害怕,我就在你身边,不论什么时候什么身份,我还是你的云娘,你不要怕!”
嵇云舒用力紧紧搂着袁筝,似乎想将自己的温暖全数传递给她。嵇云舒大声地安慰着落难的密友,动情时忍不住又掉下泪来,哽咽难言。
各种情绪突然猛烈袭来,袁筝也再不能忍住,她猛地反抱住嵇云舒,疯了似得大声嚎啕起来,那无穷无尽的泪水,仿佛可以将心底浓烈的凄凉悲伤都能倾泻*出来。嵇云舒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她的背,她的脖颈,用行动告诉袁筝,从前的友爱情谊,都还存在。
嵇云舒连劝说待抚慰,半晌才使袁筝的情绪,平稳了下来,方才道:“筝儿,国家间的大事,我等妇道人家,没有多嘴的份。你以后,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了,就留在长安吧。这里是后宫,要你留宿多有不便,不过我定会替你找一处妥善的住处,日后时时去看你,你也可以天天上我这来,长安从前也是我们的家呀,没事我陪你四处走走,很多回忆都在这里。”
袁筝沮丧道:“我虽然曾贵为皇后,但与你这个王后比起来,简直是有云泥之别!你有福气跟随了高……跟随了秦王殿下,如今国家昌盛,人民安定,秦王又待你百般的好,我真羡慕你!从前虽然是好姐妹,但我如今已是不祥的亡国之人,怎么还好意思处处麻烦你呢,云娘,你的好意,我心……”
她正说着,宫门外有个声音响起:“臣,廷尉卢方,有要事请见王后娘娘!”
嵇云舒有些吃惊,想了想便让袁筝先在旁自坐着,继而应道:“进来说话吧。”
门被轻轻推开,两名卫卒持着戈矛,站进门内侍立。卢方迈过门槛后,便再不向前,就地拜伏请安。
嵇云舒请他站起,敛容正坐道:“是卢廷尉。旧例后宫不得与大臣结交。不知卿有何事,却突然来此要找本宫呢?”
卢方刚刚爬起来,闻言立即又跪下,叩首道:“臣怎敢冒犯大忌!实在是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且只有王后娘娘才能施以援手,故而没有法子,才壮着胆子来求见,打搅娘娘清净,万望恕罪!”
他这么一说,嵇云舒竟有些好奇起来。隔着一端距离,都能瞧见卢方满面苦相,似乎当真是有无法排遣的忧虑,便温言道:“乃是何事,使卿这般焦急,可说于本宫知晓。”
“臣正要禀告娘娘。是这样,大王今日因某件要事,发了雷霆之怒,正在情绪甚是激动的时候,西凉押来了刘赵皇室贵族的遗属。大王怒气未解,便下令全部处死。臣是廷尉,此事当然便交付到臣的手中,然则其余所有人犯皆在,唯有刘赵的伪后……”
说着话,卢方抬头看着袁筝,又迅速偷眼瞄了下嵇云舒,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刘袁氏,听闻乃是在王后娘娘这里。故而臣只得不请自来,打扰娘娘。”
袁筝吓得面色惨白,立时便站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往嵇云舒身后躲,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嵇云舒回头握住她的手,安慰几句,才转过来,将脸色一沉,难得地严厉道:“你依着本职办差,本宫也不去管你。但袁姑娘,乃是本宫的闺中宾客,与大王也曾有友善交情。你这样好大胆子,竟敢上门来向本宫要人?速去!莫要再聒噪!”
卢方垂着眼角,顿首又道:“非是臣敢冒犯娘娘威严。乃是大王明明白白的严令,勿要放纵任何一人。臣想,若是一丝不苟来执行,必然会伤了娘娘的亲密友情和仁爱之心,而得罪了娘娘,从此要记恨于臣,殊为不值;可如果有所隐瞒,当面放过伪、这位袁姑娘,便是违逆了大王,那么臣的项上人头,定然是要搬家。所以臣左右为难,实在是没有法子可想,只好来求见娘娘,斗胆请娘娘指一条路子。”
袁筝双手绞在一处,捏的发白,眼中终于坠下泪水来。她抖索着低声道:“云娘,云娘!你救救我吧,我真的不想死!还有随我一起的家眷,也都是可怜的女子,失去了丈夫及父兄,难道还能有什么野心?先前那么多的苦我们都吃遍了,到了现在最终还是没有活路,我们这些女人又没有造过什么罪孽,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恶果,呜呜……”
惊恐加上不甘,袁筝自怨自艾,终于又哭得梨花带雨,一发不可收拾。嵇云舒也有些发急,背过身去劝慰了好一番,才缓了缓,回来复对卢方道:“卢廷尉,你职责在身,无法推诿,本宫也不来怪你了。这样吧!你回去转报大王,就说赵国的匈奴人,与大王敌对,罪行多端,如今已然败亡。伪君伪臣既诛,遗下妇女既不能干政,又不能战斗,实在无辜,有何罪呢?且袁姑娘乃是被我主动请来的,请他看在从前,还有本宫的面上,无论如何,特别宽恕袁姑娘及一众赵国遗属。”
卢方犹豫了片刻,还是抵不住道:“大王的性子,想必娘娘应是最为了解之人。若是没有任何凭据,若是要赦免这许多人,臣去当面光靠嘴说,多半会,会……”
嵇云舒叹一口气,点点头道:“好吧!本宫就再亲笔写一个条*子,将情况说明清楚,免了你的干系便是。记住,这纯粹是出于私人情谊,而并不是本宫随意干政,所以你也不要有什么顾忌,只管呈送给大王便是。”
“多谢娘娘能够体谅臣的苦衷。娘娘慈悲宽宏,臣感激不尽!”
不但是袁筝立时觉得心中有底,便是卢方也大大松一口气,待接过嵇云舒使侍女递过来的笺纸,礼拜后爬起身来便就要走。嵇云舒却想起了什么,忙喊住他问道:“等一等!本宫来问你,大王素来宽厚,根本不是妄杀的性情。今日却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激得他心神大乱,竟会要迁怒杀人来泄愤?”
“这……”
卢方很有些迟疑,不停地拿眼睛瞟向袁筝,又复探询地望望嵇云舒。在得到嵇云舒非常肯定的示意后,卢方感叹着开了口,却把嵇云舒当真吓了一大跳,竟当即猛地站起身,瞠目结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回禀娘娘,大王之所以大发雷霆,非为其他,乃是因为,秦州长史汪楷,自杀身亡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突发丑闻
汪楷从雍州长史转迁秦州长史后,没有多长时日,代地平定,州主胡崧便被调走任盛州刺史。秦州一把手空缺,汪楷便以长史身份,代为行使权力,主持州中政事。未及,秦州副都护邱阳,又被正式调往长安,升任武卫将军,掌管都城的防务事宜。故而秦州的主官,只剩长史汪楷与都护彭俊,地位更显突出。但彭俊奉令南下梁州,去襄助谢艾操练强弩军,并策划应对将来可能无法回避的水战,且去南郑城已经有数月之久,归期遥遥未定。故而绝大部分时间,秦州州事都是汪楷在主持。
不说秦州的官员、富户屡屡奉迎,便是远来的各色人等,途经襄武,也晓得汪长史的门头,还是要来拜一拜。而汪楷性子,不仅强硬执拗,同时也颇为粗枝大叶不拘小节,虽然也曾刻意推辞了很多应酬,但不少欢愉宴请场合,还是能见到他的身影。
多日前,有一蜀地来的绸商,颇为富豪,又因绸商都是要和各地的达官贵人打交道,因为老百姓天天有饱饭吃就是幸事,哪里还有余钱去买丝绸锦缎?故而这位蜀商,托了人交际到汪楷面前,言道要在襄武驻留一两个月销售采办等等,请汪长史多多关照。
几天交往下来,汪楷对他也有了几分好印象。蜀商出手阔绰,为人爽朗,每每相邀汪楷各种宴饮,招待得无微不至。又兼生性诙谐大方,大事小情思虑周至,曲意逢迎之下,让汪楷舒心慰贴,渐渐地,汪楷几乎将其引为圈外良友,三五日便相聚,小酌大饮几番。
半月前,汪楷又接了蜀商的邀约,到了傍晚后,便欣然赴宴。席间还有几位当地名流乡绅等被蜀商请来作陪。好在都是熟面孔,等汪楷在主位坐定,继而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自然欢畅,不多时,店家专门安排的歌姬进了雅间,奉献丝竹之音,用以助兴。
汪楷半酣,眯着眼睛听得摇头晃脑,情绪颇高。极为乡绅见他模样,也顺着他意跟着欢呼叫好,一片兴致勃勃的时候,汪楷却发现,唯有那蜀商,一言不发,强装笑意。
汪楷奇怪不已,当即便出口问询蜀商,为何面色不对。蜀商各种婉言推脱,愈发使汪楷穷究之心大起,无论如何要蜀商说出个所以然出来。
蜀商便道,既然汪长史垂询,不敢不直言相告。他说这些歌姬,纵然是声色俱优,但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中人之姿。要论才貌双绝,他的妹妹,可以称得上是名副其实。
汪楷面上便有期望神色。蜀商微微一笑,便唤了他的妹子前来。汪楷抬头一看,果然是有闭月羞花之貌,不由多看几眼。那蜀商的妹子,身段婷婷娜娜,言行举止间,倒少了商户人家的铜臭气息,而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端庄优雅。
更难能可贵的是,妹子琵琶、羌笛、长箫、琴瑟等诸般乐器,无不精通,此外还有一副天籁之音的好嗓子。那娇声间或高亢清越,间或婉转低吟,几首曲子唱下来,众人一片真心赞叹,汪楷简直更是击掌鸣和、拍案叫绝起来。
妹子陪了一阵,轻柔道声献丑,便听从兄长的吩咐,礼拜后退出去了。汪楷思有所念,宴席间便有些心不在焉。蜀商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也不做声,又觥筹交错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天色早已黑透,众人便欢愉散席。
众人陪着汪楷略说几句,蜀商便偕同妹子向几位当面告辞而去。汪楷醺醺然,想到那般才貌双全的极品佳人,竟有些怅然若失。一路乱七八糟想着,等回了府,进了内室,他霍然发现,那蜀商的妹子,竟然坐在床边等他!
眼见妹子一双剪水美瞳含情脉脉,娇艳檀口中吐出如兰气息,柔声道心慕长史气度不凡,一见倾心,故而兄长愿意成人之美,从此谨愿奉以枕席。汪楷的心瞬间几乎都要停止,哪里还管得许多,趁着酒性未散,立时便将那半推半就的美人推倒在榻,聊发了一回少年狂。
一夜颠鸾*倒凤,数度温存。天未明时,美人便推醒了汪楷,却言道昨夜情难自已前来私会,传将出去总是不好,白白坏了女子名声。现在趁着外面行人稀少,打算速速潜回家中,再请兄长来当面商议婚配之事。并向汪楷求取贴身玉佩以作信物。汪楷连忙应允,亲自送美人悄悄出了门。
未及天光大亮,汪楷起床洗漱完毕,便就用餐。正高兴地浮想联翩时候,府门外喧哗声大起,且愈发吵嚷不堪。汪楷心中奇怪,便就拟叫人出去打探,还未张口,门卒便一溜烟跑了进来,高叫不好,说那蜀商在门外大声哭骂,非要汪楷出去。
汪楷一时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便问那蜀商何事哭骂。门卒却低下头去,嗫嗫嚅嚅欲言又止,最后却道小人不敢说,请老爷自己出去一问便知。
汪楷大惑不解,当下又有些微微动怒,心道一介商人,竟敢前来长史府门前吵闹,可谓是胆大妄为。于是便昂然出门,欲要当面责问。孰料刚刚跨出门槛,愕然发现门外那蜀商竟然带了妹子,并及一大家子眷属,堵在门前,口口声声怒叫着,说他的亲妹子,昨夜被汪楷遣人绑架而去奸*淫,今晨逃回家中,不堪忍受耻辱,差点投缳自尽了,叫汪楷还他公道!
汪楷乍闻此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夜的才子佳人,缠绵缱绻,无边的绵绵情意,怎么一转眼就成了逼奸?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眼见汪楷这样的高官,表面上冠冕堂皇以夫子自居,暗地里竟然将良家女子掳去逼奸,这种禽兽不如的恶行,当然引起百姓们各种义愤,皆纷纷言道,如今秦王以法律纲纪治国,汪楷身为长史,不能以身作则,反而带头违反,且看他如何自处。
蜀商激愤难耐,向围观的人诉道,说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妹子,父母逝去后,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妹子乖巧聪慧,才艺双全,正要给她选个良善人家托付终身时候,万万想不到,昨日万宴,只是因为顾着客气礼貌,将妹子唤出使她拜见汪楷一面,到了晚间竟被汪楷这种衣冠禽兽恃强夺去,坏了贞洁又害了名声。可怜她一个孤苦的女子,跟着兄长四方经商历经风霜,却遭到这样悲惨的厄运。
妹子声声哭骂不绝,亲自举着汪楷的贴身玉佩,并竟提及汪楷身上胎记等**佐证,表示本当该以死洗刷耻辱,但情愿从此不要颜面,今日也要当众揭发汪楷的禽兽嘴脸。
蜀商向围观民众求证,公道是否自在人心。并激昂地大声道,他也知道汪楷非是等闲官员,但如今他便是拼了性命,也必须要为可怜的妹子讨个公道,就算汪楷能够一手遮天,他也无所畏惧,定要与其斗争到底,大不了以死抗争。百姓们非常同情他,纷纷应和,各种訾议之声纷纷,长史府前,一度喧嚣杂乱,成为是非之地。
情况的巨大反差,使汪楷瞠目结舌,又急又气,浑身都发起抖来。他平日里素来以言辞犀利自矜,但现在关心则乱,竟然辩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强迫自己冷静,仔细一想,隐隐感觉自己是被人设了圈套陷害,但具体的原因,以及关键的证据,又完全拿不出来。而蜀商一口咬定妹子是被汪楷掳去的,再说当天宴会结束后,蜀商在众目睽睽之下,确实是将他妹子给同车带了回去,现在自己的贴身玉佩为什么会出现在苦主的手中,而身上的胎记为什么又会被对方知晓,这种种不合理处,都让汪楷极为被动和理亏。
事情越闹越大,并由内衙迅速将此事原原本本地汇报给了高岳。高岳闻听这般荒谬且恶劣的事,当然发怒,认为汪楷身为国家高官,却深陷这种桃色案件中,最后还闹出了人命,不仅颜面尽失,还有公然触犯律法的很大嫌疑。于是高岳公开下令,将汪楷的秦州长史一职,就地免去,并勒令他立即回长安,当面辩述,同时为了早日弄清真相不至有所冤枉,高岳命有司将汪楷及蜀商等相关人等,都发来长安,详细断案。
这些时间,经常有人在长史府前指指点点。汪楷深陷漩涡中心,已经开始心力交瘁,连门都不敢出,常常懊恼怅恨,觉得本来情缘佳话,竟然是用心险恶的飞来横祸。他愈发的认为是有人在害他,但究竟什么真相,他根本摸不清头脑。越想越钻牛角尖,他已经变得神经高度紧绷,在接到高岳的令旨后,汪楷气恨交加,又深深畏惧,索性一根绳子自己了断,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含恨死去。
高岳也曾想到过,汪楷之事有些蹊跷。凭他对汪楷的了解,此人虽然强势爱使性子,但总还算是人品端正的人,小错也许会犯,但公然掳掠逼奸民女的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禽兽事,汪楷应是不会、也不敢为之,且依他的身份,更应是不屑为之。那么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事,莫非其中有何见不得人的阴暗隐情?
高岳正在考虑是否亲自去襄武一趟时候,愕然获悉汪楷自杀身亡。得报后,高岳自然认为汪楷竟敢如此强横,宁死也不愿向他低头,乃是**裸的示威。高岳当即勃然大怒,便公开斥责汪楷不但行为失常,且乖张悖逆,执拗偏激,大失人臣之礼。随即下令黜汪楷为庶人,革去一切功名,禁止以官身厚葬。同时严令将蜀商等捕获归案,但那蜀商一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襄武甚至秦州悄然消失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一夜密谈
汪楷之事,在秦国朝野上下,仿佛是一块大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蓦然引发了巨大的涟漪。众文武没有不议论纷纷的,连杨轲私下与韩雍谈及,二人都是震惊愕然,百思不得其解。事情持续发酵,衍生出了各种版本的饭后谈资,直到好几个月后,方才慢慢平息,终致忘却。
这一日,高岳在后宫,陪着嵇云舒、姚池及司马妙菱,围坐一处晚饭,共用家宴。此前,因听从了嵇云舒的劝谏和恳求,高岳也意识到迁怒而杀,实不可取,便及时收回了成命,赦免了前赵宗室贵族的数百遗属,并下令有愿改嫁者,或回归原籍者,抑或出家者,皆听之任之,各地各级官府严禁刁难报复,并可以酌情给予适当救助,以示国家宽宥之心。
众遗属逃出生天,并最终能得到全凭自由的妥善安排,无一不是喜出望外,对出言救护的嵇云舒,感激涕零,不知如何回报才好,在宫门外流泪遥拜良久,方才离开,各自归去。而袁筝因为曾是赵国皇后,身份特殊,且眼下实在无处可去,又不能寄住在秦王宫里,最后经高岳默许,便在在长安城外的神犀寺栖身,带发修行。好在嵇云舒经常请她来宫中相聚,并还数次亲自去往寺中看望,且庙中诸尼,晓得她非是等闲,平日里对待也是客气友善,故而袁筝的日子,也算从此安定下来。
且说高岳用罢饭后,三位后妃还在细嚼慢咽。女子吃饭,本就不同男人的迅速,而高岳今晚又格外吃得飞快。司马妙菱如今已经刚刚怀有身孕,胃口很浅,边挑着有味道的菜肴吃,边听姚池低声说着什么,继而莞尔发笑,凑过头去又回几句什么,于是两女咯咯乐到一处。司马妙菱现在和高岳及嵇、姚等都相熟相知,并相处的非常和睦欢愉。且随着播种了希望孕育新生命,司马妙菱早已理所当然将这里当做了自己真正的家。午夜梦回时,她经常深深感慨,当初能够被遣送来长安,还曾认为从此命运惨淡,却未料这实在是一生最大的运气。
姚池生性带些直来直往的粗疏,不甚细腻;而司马妙菱毕竟还是少女性子,做不到那么深沉细致。唯有嵇云舒,沉稳恢廓,心细如发,却暗中观察到,虽然高岳和家人们在一起用餐时,也是发自肺腑的面带笑意,但神色间总带些心不在焉,仿佛有什么心事。
“大王。如今国家外消战事,内无灾荒,好算一时安康。大王也当多放松些,不要太过操心,想那些不必要的烦恼,还是保重身体为要。”
高岳回望着嵇云舒点点头,笑了起来。无论什么时候,嵇云舒都是不紧不慢温婉从容,给人春风化雨的暖意,仿佛纵有天大的焦虑和烦忧,在她的关怀润泽下,都能被慢慢融化。
姚池忙接过话头,百无禁忌没心没肺的打趣一通,引得大家都大笑起来,反而使气氛更加欢喜温馨。其乐融融了好一阵,高岳便随意似的说了句还有公事,让三女晚上各自安睡,不用等待。说罢便就离去,姚池及妙菱忙不迭的答应,嵇云舒却望着高岳的背影,若有所思。她的直觉告诉她,高岳似乎是在压抑什么,但终究会猛烈爆发。
夜幕遮天盖地的铺了下来,黑丝绒般的浓重,一切已经万籁无声。秦王府偏殿的小书房内,一支如豆般的烛火,孤独无力的燃着。高岳无声的靠坐在案桌后,闭着双目,面色难辨,仿佛化作了一座石雕。只是偶然跳动的火光下,映照着他的脸,轮廓间显得很是冷硬。
不知过了多长时候,门外突然传来周盘龙的低声呼唤:“……大王!人来了。”
高岳猛然睁开了双眼,虎目在幽暗里中精光闪烁。他嗯了一声,沉冷道:“让他进来。”
须臾,一个身影迅速地闪进来,趋步来到案桌前,立时匍匐在地三叩首,恭恭敬敬道:“微臣拜见大王,大王千岁千千岁!”
周盘龙迅疾上前,又点燃了一支大烛,屋内登时明亮不少,使得狭小的空间里,总算多些人间生气。
看似无意实是有意,周盘龙燃起烛火后,便不再出去,手按剑柄,侍立于高岳身侧。高岳恍如未觉,便叫那人站起说话,那人抬头现出真面目来,原来竟然是内衙干探李松年!
“你来时,可有人盯梢么。”
高岳的声音,不怒不喜,平淡如水,但却没来由地使人有几分害怕。李松年躬身道:“回禀大王。绝对没有,微臣行走间,十分警惕,可保证没有任何纰漏。且他虽然已有疑心,但还没有注意到微臣身上。”
“好。你素来干练本领过硬,孤早已深深了解。但孤更需要的,是你的忠心,希望你不会让孤失望。”
李松年立即复又跪倒在地,重重叩首道:“微臣对大王的忠诚,天地可鉴!若是有半分背叛违逆之心,将来必然子孙断绝,永无后嗣!”
这已经是一等一的重誓了。高岳缓了声道:“所谓作茧自缚养虎为患,古人诚不我欺。孤不惧任何明枪,却担忧冷不防的暗箭。局势如此,孤不得不谨慎。你起来吧,结果如何,说于孤知。”
李松年称是,便站起身来,从怀中摸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双手呈上道:“自从奉大王密令以来,微臣避人耳目,历时良久,多方挖掘搜寻亲自查证,果然诚如大王之言。具体隐情,桩桩件件,微臣都已亲笔记录在此,请大王一阅便知。”
周盘龙走过来,接过册子,小心地放在鼻下仔细吸嗅,毫无异味断定册子并未浸毒,便转身呈交给高岳。
高岳凑近灯火,开始逐页逐页地仔细翻看,他的双眉紧紧皱在一处,面色也越来越阴沉得可怕,但终于还是忍耐下来没有当场发作。李松年垂首屏息站立下首,高岳间或询问,他便据实奏答,有时就某件事,两人又低声的细细讨论良久。火烛越燃越少,但屋内的光线却越来越明,天色,不知不觉终于又放亮了。
长安城西的内衙公署,乃是新修建成,殿宇廊庑皆萧墙粉壁,气势不凡。这座秦国的内衙总据点,占地颇广,便是大厅正门外的广场,便就能容纳百人,宽阔敞亮。
正堂内,多柴与祁复延相邻而坐,正东扯西拉的随意闲聊。他二人贵为内衙副使,让多少人闻风丧胆,其实凭得也是亲临一线靠前实战,才能办成件件大事。长时间来,多柴派驻塞北,祁复延却是在中原及河北活动,并不是留在总部遥控。此次,二人乃是回京述职,逗留了几日,便要向冯亮面辞。
二人从小卒位至权贵,一路走来相互扶持帮衬,乃是多年来的亲密战友。但近两年来,多柴自忖与祁复延,总感觉似乎有了些隔阂,逢着见面,有的不再是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而是走过场似的点头寒暄,便是请客吃饭的言语,也多半是客气话,双方都不当真。
但这种隔阂,其实根本不是因为身处两地很少见面造成的。究其根本,其实是两人对于行为处事方面的准则开始有不同意见,多柴认为,祁复延已经背离了当初身入内衙的誓言,他的日常重心方向,已经不再是在隐蔽战线里,一心对敌为国为君的公义,而是越来越热衷于官场沉浮勾心斗角,越来越追逐权力,对此多柴颇有微词。
其实多柴也知道,祁复延只是表象,真实的内因,是因为内衙的领头人,带偏了路。对于冯亮如今的变化,多柴私下里曾数次暗示,也掏心掏肺的将肺腑之言,化作长篇鸿雁,寄于祁复延和冯亮,希望通过自己的苦口婆心,让挚友有所醒悟和改变。但祁复延初时还曾回复,隐晦地表示自己也是有所奉迎身不由己,后来可能是心中有愧,也可能根本就是厌烦了,祁复延再没回过信。至于冯亮,更是直接斥责多柴冒犯。
今日两人又难得的聚首,算起来已经有小半年没有见过面了。虽然竭力装出很随意的样子,但多柴敏感的察觉出,尴尬生疏的气氛,一直都在萦绕,从前的亲密无间,似乎再也找不回来了,这让他怅然若失,甚至很有些难过。
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外面脚步声响,回头望去,果然是都指挥使冯亮不紧不慢的晃了进来。多柴与祁复延,便就站起躬身行礼。
第三百五十章 何人挡路
冯亮微微将头一点,擦身而过径直奔向上首主座,一屁股坐了下来,悠然抿了口沏好的香茶,方才道:“唔。你两个都来了。长安的公事私事,都办完了吧,何时动身离开啊?”
多柴拱手道:“回禀都帅。若是无事,属下打算今日下午便就离去。”
冯亮嗯了一声,面色淡淡的。祁复延与冯亮虽然也不是频繁会面,但素来保持书信交流,故而亲近的多,当即却笑道:“多时未见,都帅愈发有英雄气概。属下本来也是今日便就要动身,但想着难得回来,无论如何也要拜会都帅,当面聆听教导,方才能心满意足。”
冯亮摆摆手,笑道:“老祁这张嘴,现在练得是又油又滑,竟敢当面奉承本帅了。呵呵,以后不许这样了昂。”
话虽如此,但冯亮满面欢喜神色,还是表达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祁复延趁势道:“上下尊卑有序,属下尊敬都帅,也是该的。这样,今晚属下来找一个好去处,请都帅赏光,咱们欢饮一番!”说着,他转向多柴道:“柴兄,要么你今日也别急着走,今晚就咱们三人,好好喝个痛快,如何?”
多柴有些迟疑,正要说话时,冯亮见他没有立即作答,便不悦道:“多柴一心扑在公务上,好算是楷模!今晚能来最好,否则我们也不会强人所难,你自己拿捏便是。”
寥寥数语,将多柴待要应允的话,生生堵回了嗓子眼里,只好默然不语。冯亮也不再说,却对祁复延大咧咧道:“老祁,上次我对你交待的,要你搜罗雷七指的罪状,办得怎么样了?”
祁复延措手不及,没提防冯亮竟然当着第三人的面直截了当说这个,但问了又不好不回答,他瞥撇多柴的面色,想了想还是应道:“呃。这个,都帅,雷七指非比寻常,乃是大王极为看重的上将,若是想扳倒他,普通罪名是不能奏效的,只有慢慢编织和安插谋反的迹象,才能成功,都帅还请忍一忍。”
“这个本帅也知道,总之你不要松懈就是。”冯亮哼了一声道:“从前还好些,今年以来,雷七指越发不将本帅放在眼里,好几次当面与我强辩,还敢公开讥诮于我。哼,待本帅放倒他的时候,再让他晓得我的厉害,看他还敢猖狂否。”
多柴大吃一惊,也未料冯亮竟然这般公开谈论如此隐秘阴毒之事,这也说明他已经嚣张跋扈肆无忌惮到了可怕的程度。当下多柴再忍不住,霍然站起道:“都帅!万万不可如此!雷七指虽然性子张狂些,但为国立有大功,怎么可以因为私怨小事,而竟然捏造罪名来陷害他?这岂是君子所为么?都帅三思!”
冯亮将脸一沉:“在本帅这里,没有小事,只要得罪过我,都是大事!”
多柴急道:“旁的不说,雷七指地位非常,若是执意要编排栽陷他,便将是惊天大案。到时候大王必然要亲自过问,都帅敢保证就一定能成功过关么?”
“只要证据确凿,还有拿不下的道理么?大王就算再看重雷七指,待晓得他是心存叛意的反贼后,还能再信任他么?到时候雷七指一旦进了我内衙大牢,呵呵,便是铁铸的,本帅也能给他磨断了。”
冯亮已经明显不悦起来,厌烦地瞪着多柴道:“你不要再啰嗦了!多柴,这几年,你对我越发无礼,若不是看在当年一道出生入死的情分,我早就!……你既不愿意死心塌地的跟着我,也随你去。但若是你再胆敢横加阻挠坏我的事,那本帅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别怪我翻脸无情,你自己想想清楚吧!”
气氛登时紧张起来。祁复延忙打圆场道:“哎呀都帅,且息怒,且息怒!老柴对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尊敬的,他只不过……”
话说一半,被多柴愤怒地打断道:“我已经不尊敬他了!我们羌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说不来谎话!冯都帅,从前咱们从无到有,组建内衙的时候,曾说过什么话来?那时候,咱们都是一腔热血,想得都是好好干番事业!可如今,内衙发展壮大了,却已经成了你手中打击报复异己、肆意妄为的可怕武器!”
多柴心中积压良久的郁闷、焦虑和愤怒,陡然爆发出来,霍得一下站起,不顾祁复延的拼命拦阻,仍大声激动道:“从前,我视你为好兄弟,好战友,好上官,愿意为你、为大王出生入死,亲自执行一项项危险无比的任务。但现在,我已经不认识你了,你变了!从前的一心为公的冯都帅死了!这两年来,你对权力的迷恋,让你都干了些什么?仅仅因为曾有意无意地罪过你,最后就无辜死在你手上的自己人,你都记不清了吧?我每每想到,都不寒而栗,难道你就不怕别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骂你,就不怕冤魂来找你?
冯亮面色发紫,气得哆嗦起来,多柴却仍高声道:“我知道,要不了多久,我可能就会被你派人暗害。但你记着!我们内衙,是为国立功、杀敌于无形之中的隐形战士,是无名英雄!不是你冯亮一人的私器,我就算死,也绝不能容忍费了无数心血的事业,牺牲了无数袍泽的事业,最后被你愚蠢的毁掉!”
轰隆一声,冯亮将案桌掀翻在地,暴怒如狂的跺着脚,大喊道:“来人!杀了这个狗贼!”
祁复延慌忙阻止,不停地来回劝解。多柴忍了忍,苦口婆心道:“都帅!属下逆耳忠言,你听不进去。但有一点你要清楚,再这样胡搞下去,大王一旦翻脸,咱们好容易建起来的内衙,恐怕都将不复存在!你难道忍心看着咱们的心血生生被毁么!”
“大王与本帅情同兄弟,岂会被你这小人挑拨?还敢当面出言不逊,来人!快来人!”
冯亮跺脚大骂,哗啦声响,立时便出来一队亲卫,在冯亮的积威之下,二话不说,便将副指挥使多柴紧紧扭住,继而用绳索捆缚起来。冯亮瞪着通红的眼,咬牙切齿道:“杀了他,就在这里杀,当着本帅的面,一刀刀将此贼割死,快!”
虽有犹疑,但面面相觑的亲卫们还是慢慢拔出刀来。多柴竭力挣扎,大骂道:“冯亮!你已经是丧心病狂,无可救药!我今日被你所害,明日便在阴间看着你如何身败名裂地惨死!”
冯亮呛啷一声,拔出佩刀,大步下来,就要亲自来杀多柴。祁复延见闹到如此地步,也慌了手脚,忙拦住冯亮,苦苦哀求:“……都帅!多柴杀不得呀,私自杀了他,如何跟大王交待?都帅三思,三思呀!”
冯亮一面让祁复延,一面嗔目厉声叫道:“任何人敢得罪我,都没有好下场!只要敢挡我的路,都得死!”
“说得好!”
蓦然一声高叫,让堂内的纷乱吵嚷登时都停顿下来。众人回首张望,登时吓地一个激灵:秦王高岳,面色阴沉冷冽地大步走了进来,身后紧随的周盘龙,目光凌厉,满面寒霜,竟然罕见的手握大斧,全身披甲!
众人骇得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但听着哗啦啦甲叶声大作,伴着整齐响亮的脚步声,门外呼地冲进来一大群全副武装的兵卒,迅速将先前众人包围在正中。这些悍卒挺着大枪,皆是冷酷无言,杀气弥漫。内衙好几人眼尖,惊恐地发现,来者胸前的甲胄上,都有个交叉着两根长矛的钢牌标识,说明这不是普通禁军,更不是宿卫厢军,这是决命摧锋视死如归的军队,这是秦军乃至天下各国所有军队中,都算是精锐中的精锐,这是等闲难以视之、威名如雷贯耳的求死军!
冯亮犹如被雷电击中,头发根都似乎全部竖起,浑身的汗水立时湿透了衣服。光天化日之下,京都长安城中,他内衙又不是敌占区,却竟然出动了求死军来,这说明,不论如何,至少在高岳眼中,事态已经非常之严重,严重到了必须要有人去死的地步!
“冯亮。只要挡着你路的人,都得死,那么孤呢?”
高岳不紧不慢地走过冯亮的身边,走上上首的主座,慢慢坐下来,语气平静的问道。
“大哥……”
高岳摆摆手,已经开始变冷的声音,让冯亮一颗发寒的心,登时破碎:“你认错人了。孤也看错人了。从即刻起,再不许这般称呼。”
冯亮恐惧到口舌打结,竭力想控制自己,却仍然止不住浑身发抖。堂中所有内衙之人,都非常自觉的主动放下了兵刃,早已朝着高岳跪伏下来,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这一刻,仿佛众人剧烈跳动的心声,都清晰地响彻耳边,绕梁不绝。
第三百五十一章 痛下决心
“……永昌元年三月,议郎周光被你拷打致死,公开死因是饮酒过多醉亡;七月,中书郎张凡被你残杀,公开死因是急病;永昌二年四月,谏议大夫方茂被你指使亲信毒死,公开死因是梦魇惊悸而死;八月,内衙副虞侯崔俊被你私下殴死,公开死因竟然是外出游玩坠崖而死;三年五月,太史丞陶平被你派人勒死,公开死因是不慎落水溺毙;……到了今年十一月底,长安城厢军裨将军韦大龙同样惨死在你手里,公开死因又是暴病而死。以上这些人,只不过是你害死的人,其中一部分而已。但所有人,都有共同的特征,便是曾经或有意、或无意地得罪过你,是也不是?”
高岳冷静的声音,娓娓道来,似乎在述说什么毫不相干的故事一样。但堂下跪伏的内衙众人中,已有不少人开始发起抖来。
“杨坚头、雷七指,国家上将,功劳卓著,只是因为生性张狂,不曾给足你的面子,你便处心积虑的开始编织罪名,谗言诋毁,意欲扳倒而后快。汪楷国家重臣,也是因为曾几次当众不留情面驳斥过你,你便怀恨在心,秘密唆使亲信用见不得人的手段陷害,坏他名声,然后再煽风点火,最终逼他走上不归路,也几乎陷孤于不义。最近,孤更听说,你竟已经开始瞄上谢艾了,虽然他并没得罪过你,但你只是因为看不惯谢艾年纪轻轻便位列藩镇,要煞一煞他的威风而已。甚至杨、韩二相,你也公开扬言根本不放在眼里。呵呵,冯亮啊冯亮,你果然是只手遮天的头号人物!”
“大……大王!这,这都是污蔑,都是污蔑,这是别人要害我,大王不可相信啊!”
冯亮跪着不动,抬起头惊恐地瞪着的一双眼睛,不停地迅速转动,他喘着粗气蓦然辩道。
高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对着外面厉声道:“孤且让你心服口服。都进来吧!”
立时便进来几个人。最前面的,便是李松年,后面几个,却都是被紧紧捆缚的犯人,仔细一看,竟然是此前在襄武陷害汪楷的蜀商、蜀商妹子、还有内衙十几个干探、头领等冯亮平日里的心腹亲信。
冯亮猛地支起上半身,死死地盯着李松年,双目中透出彻骨的怨毒,竟然忍不住脱口而出:“果然是你这个狗东西!我也曾怀疑过你,如今悔不早些处置,乃至背叛我!”
李松年上前一步,毫不畏惧大声斥道:“汝非我主,我非汝臣,何叛之有?汝拒绝忠言,屡行不法,罪恶多端乃是咎由自取!你要晓得,我们内衙里,大都还是忠勇正直的汉子,为国为民绝无二话,但就是不愿被你用来当成肆意作恶的私人工具!”
他身后的蜀商等那帮人,早已跪下磕头如捣蒜,俱都纷纷指着冯亮,向高岳异口同声的佐证,表明确实是此人,指使陷害汪楷、暗杀官员、私刑致死等等各种阴损刻毒之事,并将各件事情来龙去脉,当众详细的一一讲述,最后一致哀声道自己只是因为畏惧,不得已才为虎作伥,请求大王饶恕云云。
高岳阴沉着脸,微微侧首,周盘龙上前几步,将那嗷嗷哀叫的蜀商揪到堂间,一斧砍死,登时血流积洼,众人惊骇得浑身发抖。
高岳将手挥挥,一众人犯大哭小嚎的被拖了下去。再冷冷看向冯亮,他已经软瘫如泥,气喘吁吁的趴着,汗水已经将颌下的地面,滴湿了一大块,人却只是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来。
“将冯亮带出来!”
高岳突然离座,大步走出堂外,回身厉声命令。周盘龙立时过来,一把拎起冯亮,拖着走出去,猛地掷在堂外的阶下。冯亮摔得七晕八素,好容易回过神来,抬头一看,他却一下子惊骇得瞠目结舌,他发现,放眼之处,堂外全是黑压压的求死军精兵,挺戈立矛,密集如林。而广场上,不知什么时候,秦国文武百官,分列左右,都整齐庄严的拜伏于地,领头的赫然是左相杨轲与右相韩雍。百十人齐刷刷的跪着,整个广场默然无声,沉冷肃杀。
“这几年来,有关你的飞扬跋扈种种恶行,也曾间或传进孤的耳中。但孤总想,你从前是个本性质朴的孩子,就算偶有迷失,应该不至于走上歪路。所以孤选择相信你,屡次予以容忍,给你足够的空间和时间,总希望你可以幡然醒悟,悬崖勒马。但很显然,孤高看了自己的期望,却低估了你的恶念。孤的宽容,被你当成了肆意妄为屡屡作恶的资本,到最后你不仅没有收手,反而野心愈发膨胀,更加变本加厉!”
高岳呼出一口气道:“譬如身上的毒瘤,明知剜去会疼痛,但为了保命,还是会下刀子。而今你早已是面目全非成了害群之马,已经到了不得不处理的时候。孤今日召集百官,不仅是要给大家一个警诫,也是要给你一个公平的交待,所有事情,咱们当众、当面都分剥清楚,该怎样便怎样,你说如何?”
冯亮却一下子喊起来:“臣有罪!但臣只是私德有亏,却从来没有生过背叛过大王之心,还请大王宽恕啊!”
“真的吗?”
高岳突然凑到近前,死死盯着冯亮一言不发。冯亮被盯得毛骨悚然,赶紧将目光移开,却仍然觉得芒刺在背。
似乎不知过了多久,方听高岳冷笑道:“可是孤听说,你与建康那边,也有秘密往来,是也不是?”
“大王听臣说……”
“孤来替你说!皇帝要你在暗中刺探监察孤的一举一动,并随时奏报于他。对不对?皇帝还说,若是你能够将孤不露痕迹给暗杀掉,将来等风波过后,必然会封你为公爵之位,且迎你去建康朝中任职,大骠车卫,任你挑选,对不对!”
乍闻这桩隐情,四下立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声。连祁复延都未曾耳闻,当即不禁瞠目结舌地望过来。
心中最大的秘密被当众撕开,冯亮脑中咔擦一炸,瞬间几乎要窒息。他的头上、脸上、身上疯狂涌出的汗水,让他清晰地感觉,自己已经虚脱到了极点,那汗水流进眼里,辣得睁不开眼;流进嘴里,竟然苦涩难言。他像个风箱似得,呼哧呼哧的大口喘气,片刻,又似乎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猛地辩叫道:“可是我并没有答应他!”
“可是你也从来没有向孤禀告过!这件事,就像隐藏在黑暗中一样,被你居心叵测悄悄地握着,自认为没有人会知道。你是不是等着待价而沽,将来再和朝廷讨价还价?或者因为孤的人头不会跑掉,只要条件许可,你随时都可以拿去,对不对?”
“皇帝此举卑劣,固然让孤愤怒,但你却更让孤心寒不已!”高岳再也忍不住,上前劈面重重一个耳光,将冯亮打得口鼻喷血歪倒在地,瞪着他怒吼道:“孤曾将你视为手足兄弟,对你格外宽容信任,你便是这样回报孤的吗?你的忠心在哪里?你的道义在哪里!你这黑了心肠禽兽不如的东西!”
高岳深深地看他一眼,再不多说,大喝一声道:“廷尉何在?”
卢方立即起身,出班答道:“禀大王,臣在此。”
“冯亮之罪,依律当如何处置?”
“冯亮欺凌同僚,且肆意妄为多有残杀,且居心叵测目无君上,近来愈发肆虐,令人发指。按律当明正典刑,凌迟处死!”
他话音方落,文武百官竟然异口同声的附议,皆要求杀冯亮以平众怒。因为平日里太过嚣狂,所以没有一个人替他求情,连素来宽厚的苗览,都表示可杀之。层层声讨中,冯亮面如死灰,瘫在地上,他甚至已经直不起上身来了。
高岳摆摆手,让众人安静下来,沉默片刻,方才感慨道:“昔年,孤落难欲死的时候,亏有冯亮、以及故去的舅父,救得孤的性命,才有如今的强秦基业。孤曾誓言,若有发达,将来绝不会亏负于他。孤始终愿待人宽厚,但不料人心难测,竟至如此。而今冯亮犯下种种罪恶,乃是他有负于孤,孤不得不痛下决心挖除此患。可是救命之恩,乃是人生在世最大恩德,等闲极难报答。故而,孤左右为难,终于下定决心。”
“欲杀冯亮,乃是秦王的国法;欲赦冯亮,却是高岳的私情。从前他救孤的命,而今孤便将这个情彻底还给他。众卿但且听孤处置:特赦冯亮死罪,仅此特殊,下不为例。不过,死罪虽免,活罪难逃。拿刀来!”
第三百五十二章 壮士断腕
随着高岳厉声喝令,几名求死军健卒,奔过来三下五除二便将冯亮架起,周盘龙拔出佩刀,双手呈上给高岳。高岳掣刀在手,便走到冯亮身前。冯亮惊骇欲死地望着他,身后文武百官,也不知道高岳要做什么,众人瞩目下,场上除了微微的风声,竟是静寂无比。
“今日以手代首,以治其罪。这个惩罚,孤亲手给你!”
高岳亲自动手,寒光闪过,冯亮凄厉的惨叫响彻四野,鲜血狂喷时,他的一条左臂已经齐肩断开,掉落在地还在不断抽搐,使人触目惊心。
冯亮痛得几欲昏死,面色惨白地毫无人色。他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紧紧咬住下唇,竭力使自己不至当场晕厥,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随即便有锁着镣铐的数名郎中,在求死军兵卒的驱赶下,战战兢兢上前来为他止血敷伤,仔细看去,竟然就是从前被冯亮指使屡屡折磨犯人的那几名内衙医官。
“传孤旨意:将冯亮押送至白岭山中,结一茅庐与其居住,并令首阳县专门拨派兵卒日夜看押。冯亮终生不得再离白岭,且任何人不奉孤令,严禁私自相见冯亮,违者杀无赦。”
“孤与你,贫贱时最先相识,非是兄弟,从前一路携手走来,更胜似手足。本来想共此生同富贵,奈何中途就此生离。今日你到了这个地步,你以为,孤的心中就不痛么!”
高岳双目中晶光点点,竟忍不住要哽咽起来。昔年的种种情景,浮光掠影迅速闪过,永远再回不来了。
“大哥!……大哥!我从没想过真正要背叛你!……你答应过舅舅要一直照顾我的啊!大哥,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呀!……”
冯亮声嘶力竭的纵声哭叫起来,突然疯了似的拼命扭动身体,不断挣扎。但在膂力过人的求死军士兵的控制下,根本动弹不得多少。周盘龙不禁看向高岳,却见高岳侧过身去,默然片刻,决绝地将手一挥。于是周盘龙再不犹疑,当即便喝令部下将冯亮拖下去。
高岳冷冽无声地望着冯亮被拖走,越来越远,终于再也不见。他再回过头来时,脸色似铁,寒霜扑面。
“祁复延,你阿附冯亮,明知他愈发作恶,既不出言劝谏,也不向孤告发,却乐于追随,甘心助纣为虐。孤不能再忍,着即处死。”高岳顿了顿又道:“念在你从前累建功劳的份上,赦去法办,特赐自尽。”
眼见今日的阵势非同小可,又曾亲密如冯亮,都遭到如此重惩,祁复延哪里还不明白自己的下场。他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支起身来,已是绝望到泪流满面。
“臣……臣,辜负了……辜负了大王的厚望,罪有应得。但臣去后,只留下一个幼子,还望大王,大王略加抚恤,臣在九,九泉之下,感激不尽!”
高岳高高在上,微微颔首道:“你的儿子,并没有罪,孤自然会好生抚养。将来长成后,若是身有才干,自当酌情授用;若是资质平庸,孤保证也不会让他饿死。你放心去吧!”
当啷一声,方才斩断冯亮手臂的那把刀,直愣愣地被掷在祁复延面前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祁复延望着那刀上仍然鲜红刺眼的血,愈发痛苦悲嚎,几近崩溃。哭了片刻,他突然大吼一声,从地上抢起刀来,决然地往脖颈中用力刎去,随着身躯的颓然倒地,祁复延气绝身亡。
高岳看也不看,却指向了多柴:“多柴,你对冯亮的行为深恶痛绝,屡次劝阻,在冯亮威胁逼迫的时候,宁可与他决裂,也是坚决反对不愿妥协。这种高度的原则性,让孤非常赞赏。但是,你身为内衙副使,明明了解冯亮作恶,却只晓得自己私下规劝,而心存犹豫,没有及时来向孤禀报,又让孤很是失望。现在功过相抵,为做薄惩,孤免去你的所有官职,降为平民,在家闭门思过三年。三年之后,孤再酌情处置,你下去吧!”
多柴也禁不住流下泪来,他百感交集,顿首再拜,意气萧索的独自离去。身后却听高岳又厉声道:“此外,党附冯亮之亲信骨干者,查有十七人恶行累累,全部处死,抄没所有财产,家人贬谪塞外垦荒;另十三人罪行稍轻,囚入大牢十年,将来不准入仕;再八人乃是被迫,便重责四十军棍,罚银五百两,驱离境内,此令立即执行!”
内衙三大首领,一被重伤后终身监禁;一被勒令当场自刎,唯一稍好结局的,也是被直接黜为平民,销去官身自我反省,从前的种种权力和威势,登时烟消云散。这一瞬间,高岳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势,似乎比刀刃更加锋利,更加恐怖,更加富有杀气。群臣惶恐战栗,皆匍匐在地,敛声屏气,不敢多说半句。
高岳毫不迟疑,接着又道:“李松年忠心可嘉,能力突出,助孤及时剿除隐患,功劳显著,现令即刻继任内衙都指挥使。孤只给你一个任务,哪怕暂停所有情报事宜,也要在最短时间内,彻底整顿内衙,去芜存菁,宁缺毋滥,将从前的妖氛恶尘、魑魅魍魉尽皆涤荡清净,还内衙本来忠勇面目。若是遇有阻力,孤来给你做主!就问你自己可做得到么?”
李松年大礼叩拜,方才郑重道:“大王如此信任,臣决意肝脑涂地回报,也在所不惜。请大王放心,臣便是呕出心血,也一定会将大王交付的重托,早日完成!”
十数日后,内衙第二任都指挥使李松年,召开统领以上官员专题会议,正式与各级部下见面,并将一些当前主要的问题,交待下去。大堂正中的主座上,面貌看似寻常粗鲁村汉的李松年,眼下又自然有种不一样的气势。堂下两边,数十人分列两边正襟危坐,俱是面色俨然地在聆听都帅初次的公开训示。
“……众所周知,咱们内衙,是一处独特的所在。这世上呢有少部分人,天生巨力几似神将,大王就不说了,单说杨坚头、雷七指二位将军,那都是万人阵中斩将杀敌、勇悍绝伦的猛人,吾等便是练上一辈子,恐怕也达不到他们的水平;另外,还有人譬如杨左相韩右相,王佐之才智谋超凡,胸中的韬略计策,想到都不到,也是让人衷心敬佩。这些都是远超常人当世雄杰,我们是羡慕不来的。”
“但是,像我们这样的人,不能文又不能武,还有心想做些事业,不愿意平凡庸碌的过一生,那该怎么办呢?幸好有内衙这个平台,能够让我们展示出自己的特殊本领和价值来,不至于压抑胸中抱负,不至于徒留嗟恨。所以,本座的第一道意思,就是要大家懂得感恩,懂得珍惜,要时刻怀着忠义之心,可明白么?”
下面立时传来齐齐的应答之声。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谁也不想那杀一儆百的出头鸟,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堂下的副使、都虞候、统领等等很多人,不论从前和李松年熟不熟的,此刻心中俱都在想,这位新都帅,能够不为人所知的隐忍多时,然后将权倾朝野的开衙之主冯亮都一击即中彻底扳倒,这种阴沉的性子和犀利的手段,不由人不惊叹佩服,大家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就被他惦记上。
“嗯。我们这些人,说起来也还是有些小聪明和机警性,还有捕捉事情变化的敏锐性,这是我们身处敌后的立身保命的本事。失掉这些,灾祸便不远矣。毋庸讳言,前任冯亮、祁复延等,从前的功勋让吾等敬佩,但后来逐渐为所欲为忘乎所以,才落得悲惨的下场。这是无比沉痛的教训!本座第二道意思,希望大家互督互警,不仅要看清敌人,更要看清自己,永远保持冷静谦虚的态度,可做得到么?”
随着异口同声的回答,新任内衙副使蒯老三站起道:“从前的事,不消说了。我内衙几乎走了绝路,惹来了很多难听的非议,想起来都让人心中难过。从此以后,希望在李都帅的带领下,全体同仁齐心协力,共同将咱们自己的内衙,建设好,发展好,用咱们自己独特的功劳,让大王及诸位同僚再刮目相看,也对得起大家伙的长期的默默贡献和耗费心血。”
他的话,得到了连同李松年在内所有人的真心共鸣。这些人,长期隐姓埋名默默做事,贡献了世人明面上看不见的功劳,结果只是因为冯亮等人的跋扈嚣狂无所顾忌,才一度被人孤立被人厌憎,甚至被人在背后指着唾骂,连同僚提起来都畏如蛇蝎,想来岂不让人心寒?
而蒯老三从前和祁复延颇为亲近。但他的性子比较谨慎,眼见冯亮越发狂悖,祁复延乐于阿附,心中总觉得不对劲,于是在迁任内衙冀州分衙总管之后,便有意无意的开始拉开距离。这次冯、祁事发,蒯老三并没有受到任何牵连,相反因为是内衙忠于职守的老人,经高岳同意后,还从都虞候被晋升为二位副使之一。
第三百五十三章 各种僵持
而另一位副使,叫做罗大海,只是一直在静听,并不说话,大多数时间频频点头而已。他算是个陌生面孔,在座半数人都不大知道是何方神圣。他从前是内衙扬州分衙的副总管,长期潜伏建康,很是低调,但据说极擅暗中侦查刺探等手段,还有人说李松年能够扳倒冯亮,靠他出了很大的力,甚至有说其实罗大海是李松年的多年的亲信老友。
李松年把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方才道:“大家聚到一起,于公是同僚袍泽,于私也是亲密战友,这种缘分很是不易,我不想将来哪一位犯了事,转眼便从自己人变成了不得不除掉的敌人。故而本座希望你们都能老老实实做人做事,始终保持克己奉公的本心,这是本座的第三点意思。”
“最后,本座总结一句话。”李松年目光突然变得凌厉,梭视片刻后道:“承蒙大王抬爱,让本座来管理内衙,既如此,本座不得不竭尽全力,将本职差事办好,不使大王失望便是。本座不让大王失望,你们也不要让本座失望。记着!谁要让本座失望,本座让他绝望!”
“好了,话尽于此。时间紧迫,散会后,大家将手头上的私事处理处理,最迟明日上午便就赶赴各自任上吧。环境恶劣任务艰险,本座衷心祝愿大家在建功立业的同时,万万注意安全,期待凯旋之日再相见时。诸位,且努力!
众人施礼散去后,二位副使自然再留一步。李松年对着蒯老三,便缓了些面色,恳切道:“三兄!如今领头内衙的重担,交到了你我的手中。我连日来,都没睡过安稳觉,总想在其位便要谋其事,无论如何总归要将本职做好。但我毕竟能力有限,罗副使呢实力是有,但毕竟也是骤登高位,还要有个过程。而三兄乃是咱们内衙的前辈老人,本领及经验都过硬,所以还望三兄多多指导鼎力襄助才是!”
罗大海也站起身来,向蒯老三客客气气的施礼,表示虽然同为副使,但自己乃是后进,还望蒯老三时加照拂。
“一家人如何说起两家话来?都帅及罗副使都不必如此客气。”蒯老三忙谦逊了一番,才道:“不待都帅垂询,下官正要禀告。如今,我内衙陷入低谷,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咱们,又因为冯亮得罪太多,有人甚至巴不得咱们内衙倒闭才好。而大王虽然要咱们整顿内务为先,但应该也是希望咱们建立新功,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所以呢,下官从前在赵国埋下的暗线,可以就此启动,从而减轻我军一段时间内的压力。”
罗大海低声道:“如今,赵国的石生,屡屡前来犯境,最是不安分。蒯副使是说,要暗中将他除掉?”
蒯老三轻轻摇摇头:“世人皆说我内衙专擅暗杀之道。虽然此话不假,但其实真讲起来,暗杀哪里像市井中传言的那样简单!培养一个心智、手段、察言观色还有胆略都过硬的杀手,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更不要说,大多时候,往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是始终找不到合适时机来具体操作,局面瞬息万变,机会确实稍纵即逝,所以暗杀的成功率其实是很低的,目标的地位越高,越是极难得手。”
“故而暗杀之事,要么不动,要么就要用杀手换取最大利益!石生在赵国内,也是地位显赫的名王大将了,非比寻常。但譬如一棵大树,砍断枝叶,不多久又会新长,只有将根基掘断,才能算彻底终结。所以我这次的目标,还不仅仅是石生,我的目标直接是赵王石勒!”
李、罗二人都大吃一惊。蒯老三神秘一笑道:“我的内线,绝对是可靠人选,且潜伏数年,如今已经取得了石勒的信任。虽然启动他,最终会让他陷入致命的危险,但用一个杀手,来换石勒的性命,简直是微本暴利的事情。一旦石勒死去,赵国必然陷入混论,无论如何,半年到一年时间内,根本无法顾及外部事务,我军便可以抽出手来,有条不紊部署下一步的各项有效应对措施,这岂不是大功一件么?”
李松年沉吟片刻,有些激动道:“赵王都将身死我内衙之手,这岂是大功,简直是惊天奇功!好,三兄这大手笔,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来,咱们再当面细细策划,有何需要协助配合的,本座当全力支持!”
洛阳城中,大将郭权蹬蹬蹬几步进了牧府,当面拜见了石生,面色严峻道:“禀大帅,长安那边的最新消息,高岳亲自整肃了内衙,冯亮完了,闫森也死了。”
闫森是内衙冯亮的亲信,不久前才被石生想法设法暗中拉拢到手,正准备通过他再与冯亮搭上头,结果两人都倒台了。这下,从前的各种花费,都算作了流水账,好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费了力气。
石生思忖良久,方才皱着眉道:“咱们这条线,看来是断了,长安暂时没有咱们的主要耳目了。不过也没关系,咱们将目标换换,可以从另一面着手……这样,你去如此如此安排一下,一旦有机会便立即下手!”
且说到了太宁三年年末的时候,皇帝司马绍病重,不久后驾崩,享年才二十七岁,追谥为明皇帝,庙号肃宗。皇太子司马衍继位,年方五岁,由三朝元老司徒王导、新贵外戚中书令庾亮等七大臣共同辅政,但此时朝廷一切政务都由庾亮最终决策定夺。
庾亮乃是皇帝司马衍的舅父。他上台执政后,一改从前王导的宽和之风,改以严厉峻急之法,且庾亮本身又自命不凡,往往听不进各种规劝,故而导致大失人心。朝廷内,南顿王司马宗等权贵心怀不满;朝廷外,豫州刺史祖约、荆州刺史陶侃、历阳内史苏峻等强藩更是怨气冲天,朝野上下一度混乱。
高岳虽然曾与先帝司马绍不睦,到了后期更是与朝廷毫不往来形同陌路,但国丧凶信传来时,高岳还是按照藩镇规格,以人臣之礼致哀、祭祀,并上疏回报。等到朝廷诏书复来,言辞间对高岳表示赞许,多有抚慰之意。高岳很是高兴,为进一步主动破冰,遣使团去往建康,当面呈上各种奠仪,转达秦王真挚的心意。
不久,使者回到长安,向高岳呈上朝廷实际主政者、中书令庾亮的私人密信,却是向高岳索取传国玉玺,并暗示说若是不给,那么高岳便是叛逆无疑,将为朝廷乃至天下所不容。高岳当即怒起,再不做只言片语的回复,断绝与建康的一切往来,并密令驻兵新野的梁州刺史谢艾,可以随时寻机攻讨荆州,不须再有顾虑。
西南梁州方面,军需充其量勉强自给自足,但在中原及北方,秦国不得不采取守势。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物资粮饷的问题,后勤补给跟不上,便无法主动进击。此间,高岳特地召见了曹莫,询问专业事宜。曹莫长期活跃在田间,如今须发更白,愈显沧桑,但精神面貌仍然神采奕奕,他对目前的窘迫状况仍保持乐观,说这只是暂时性的问题,河套的农事颇为兴盛,基础是好的,只是此前几年战事太过频繁,供小于求,才致使库存余额紧张。他向高岳保证,只要给他两年时间缓睱,届时保证又可以让国库充盈起来。
故而眼下,高岳一度想攻讨洛阳而不可得。而后赵自河北、江淮、东北乃至并州等地,大肆抢掠征集粮食,并且占领洛阳之后,得到了前赵来不及带走的诸多财物,在供给方面一时充足。石勒屡次向高岳索取传国宝玺软硬兼施而皆不得,于是愤恨不已,命令司州牧石生频繁举兵西向,迭相进攻,秦军只内恃潼关,外倚弘农郡湖县,雷七指与吴夏二人竭力据守抗衡,确保长安无虞。
但石赵也无法尽全力来专攻关中谋取长安。除去东北方向的段部、青州方面的军阀徐龛、南方的东晋豫州刺史祖约等各处隐患还在外,一个主要原因,乃是北方的秦国盛州,不停地出兵南下袭扰,也牵扯了赵国的很大一部分精力。
秦盛州刺史胡崧,虽也无力发动大规模远讨,但刻意每每南侵,往往都是小股轻骑,往来飙忽,滋扰县城扫荡乡镇,专门劫掠物资迁走人口,后赵并州雁门郡一带,无有宁日。后赵并州牧石堪,也曾出兵抵御甚至拟进入代地报复,但胡崧的策略却是从不正面迎战,往往都是你来我便走,带着敌人四处兜圈没有目的。后赵大军若是进了盛州境内,胡崧又是凭着地利,四处设伏,断绝赵军水源粮道,石堪多半无功而返,很是头疼不已。后来听从幕僚建议,干脆也化整为零,派出多批士兵,潜入代地境内杀戮牧民掠夺牛羊,和盛州针锋相对。
故而眼下情况,石赵与高秦两国,一个是憋足了劲想一拳彻底打倒对方,但无奈对方防御坚固找不到下手之处;另一个却是在严密防御的表面下,想快速的养精蓄锐积攒力量,然后突然爆发,将对头一击致命。
第三百五十四章 逼不得已
转年,东晋朝廷改元,乃是咸和元年,外戚庾亮继续把持朝政,权倾朝野。没有多久,庾亮对内便杀掉了反对派南顿王司马宗,对外公开打压猜忌荆州牧陶侃、豫州牧祖约等藩镇,最后又与强藩苏峻互相忌恨,渐至不能相容。国家在表面勉强维持的客套下,实则已经暗流涌动。朝廷计划以高官厚禄麻痹苏峻,再将其召回建康然后除掉,苏峻对此心知肚明,数次拒绝朝廷的征召,并开始暗中部署兵力,并邀约同样心怀怨怼的祖约,共商谋反大事。
苏峻少年时是一介书生,有才有勇,声名远扬。后来中原大乱,苏峻汇聚乡党、纠集流亡,修建坞堡自保。后来胡虏及乱兵太过纷扰,苏峻率领部下数百家渡海向南方转移。到了广陵,朝廷嘉奖他远来投效,任命他为鹰扬将军。后来苏峻也帮助朝廷平定当地各处流寇叛匪等,得到屡次升迁,至任兰陵相。
王敦造反,苏峻站在朝廷一方,进讨王敦。王敦派苏峻亲兄去传话,威逼利诱让他归附,苏峻却不为所动,率军奔赴京师,数次大小血战,力助朝廷平定了王敦,因功晋升为使持节、冠军将军、历阳内史,加散骑常侍,封邵陵县公,朝廷让他坐镇历阳,把江北都托付给他,使其成为东晋又一据有实权的新进强藩。
苏峻自恃建有大功,又为麾下拥有强兵而自负,对着朝廷逐渐开始有骄傲之气,稍有不如意处,便竟开口訾骂。而苏峻并不是什么名门大族的出身,朝廷当初本也只是借着他的实力去平叛,实际上对其很是轻蔑不屑,又猜忌厌烦。尤其到了庾亮主政,更加尖刻,愈发容不下苏峻,便就以皇帝名义,赐予高官厚禄,下诏征他来建康,苏峻数次求免,朝野不许。
见朝廷真正露出了要除掉他的苗头,苏峻也感到忧急惧怕,便主动服软,向朝廷数次苦苦哀求,甚至动情地誓言自己绝不敢忘先皇帝之恩,定会为朝廷北讨中原,如今只祈求,哪怕补授敌境内青州的一介太守,他都可以为朝廷贡献鹰犬之劳。
但庾亮得信后,丝毫不为所动,再次拒绝,并坚决要求苏峻来建康。苏峻大怒,对着朝使说道:“从前国家,危如累卵,非我不济。狡兔既死,猎狗应烹,我已自分一死,不过我无端遭枉,死也要死得明白。”
绝望恨怒之下,苏峻悍然造反,并拉上早就怨恨朝廷的豫州刺史祖约,同时发难,江淮一带,未及安定数年,兵灾又起。
苏峻叛乱后,出兵与朝廷军队数战,竟然势如破竹。庾亮见势不妙,慌忙抢先逃走,苏峻一鼓作气攻入了建康,自任宰辅独揽大权,且矫诏大赦天下,唯独不赦庾氏。
庾亮困窘,无奈放低姿态丢弃颜面,祈求从前被自己盛气凌人时候,龃龉得罪过的各地藩镇来救助勤王。自去逃入寻阳,转去武昌,倚靠江州牧温峤。
国家覆亡之际,江州牧温峤不待多言,挺身而出立誓讨贼,且移书心存观望的荆州牧陶侃,苦口婆心劝他暂放与庾亮的私人恩怨,转而冰释前嫌一致对外。于是以大义激励感化将士,联兵一处公开讨伐苏峻,江东大地,一时再度号角渊渊,征鼓隆隆。
新野城。
谢艾一身月白色的儒服,正负手而立,默默看墙上的地形图。远远望去,他就是一个拿笔杆子的年轻书生,和统领千军万马、决胜千里之外的军事统帅,似乎完全沾不上边。但不可争议的是,如今谢艾的名头,已经越来越犀利了。朝廷对他亦是非常顾忌,从侧面上也印证了他的卓越能力。
议事厅的墙面上,除了梁州地图、荆州地图、还有益州、司州、扬州甚至河北的地图。虽然对于上面的城郭要塞、山川大泽等,如今谢艾也大都算是了然于胸,但从前跟随韩雍左右,耳濡目染而养成的这么个习惯,还是让他基本上每天都要来看一会。
几日前,朝廷越过高岳,直接下旨给他,让他也务必要出兵东向勤王,共同讨伐苏峻。但因为高岳不忿朝廷此前数次无理猜忌打压,决心开始脱离晋朝独立自主,更曾密令谢艾寻机规划荆襄,故而谢艾对于朝廷的征召还没有做出什么回应,他正在考虑当前的形势,究竟该如何理出一个有利的局面。
正默默地看着,外面脚步声响,一个声音急急传了进来:“君侯!截获到一条最新消息!”
听声音,谢艾不用看也知道,此乃主簿赵募。因赵募屡出奇计,赞翊良多,谢艾如今很是倚重他,将其带在身边充作亲近幕僚,就各种军事、形势、政局等等方面,他二人也能高度地说到一处,颇为契合。
“文通,这般急切来找我,定然是重要的事。”谢艾唤着赵募的表字,不紧不慢道:“缓口气,喝杯水,再过来详细说。”
“属下不渴,先说事要紧!”赵募兴冲冲地快步上前,将手中一张纸呈上来:“君侯你看,前方斥候截获的,朝廷竟然叫荆州的陶侃,密切关注我们,只要我们前脚出兵勤王,便叫陶侃后脚趁机攻打新野,将咱们在荆襄一带的据点给彻底拔除后,再循踪潜行追击,务必将我军尽数歼灭为妙。”
“哦?那这可是坏消息啊。”谢艾颇有深意地望了赵募一眼,似笑非笑道:“文通却为何满面喜色而来呢?”
“回禀君候,属下高兴,乃是因为咱们苦等已久的机会,应该已经到来了!”
“嗯……不着急,慢慢说。陶侃不是刚刚离开了江陵,带了三万荆州兵,顺江东下去武昌与温峤会师去了么?如何还来要打我新野?”
“嗐!这都是障眼法,想麻痹我们的!陶侃号称当世名将,当真会一点后手都不留?”赵募笑嘻嘻道:“不过呢,属下首先想说的是,陶侃本来确实是对我们借据新野、在他地盘上长期驻兵颇为不愿,但陶侃更也曾被朝廷、被庾亮百般猜忌防备,他对朝廷心怀怨怼,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眼下他被温峤责以大义,晓以利益,暂时放下了心结,勉强去会盟勤王,其实多年的怨气,怎么可能立即消释呢?”
“虽然接到朝廷要他对付我们的密旨,但这种借刀杀人的把戏,我们清楚,陶侃更会清楚。君侯试想,他陶侃一面要出兵勤王,一面还要分兵来消灭我军,他如何应付的过来?届时他大受损伤,朝廷再要拿捏他不就更容易?所以,陶侃必然会自保实力,绝不会听从朝廷的指使,来替庾亮做这代人受过的出头鸟。”
“据确切消息,陶侃临行前,在襄阳城郊,留有一万五千人的精锐,让得力部将管华统领,专门防备我军。但陶侃严令管华,只要我军未曾主动相犯,那么也不准荆州军主动进攻,禁止一切挑衅。说白了,陶侃要求管华,敌不动我不动,只要密切关注监视即可。所以,就算我们倾巢而离新野,荆州军也是不会主动来攻的。”
谢艾点点头,停了片刻,才若有所思道:“问题麻烦就麻烦在这里。大王的旨意,你也知道了,要我们打破僵局,趁势攻略荆襄。可如今荆州军并不主动来打我们,我们又怎好在他出兵勤王的大前提下,在人背后捅刀呢?我担心这必然会损及我军的名声,甚至导致民心丧失,对将来彻底掌控荆州,大为不利啊!我的意思,关键必须要有个契机,让我们可以名正言顺的出兵,并且还能被舆论所接受。”
“荆州军不主动来,那咱们可以让他们主动来呀!”赵募带着神秘的面色笑道。这是他一贯的逆向思维风格,没有困难,那就索性主动创造困难。
见谢艾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赵募便直截了当道:“如今,陶侃接到朝廷要求除掉咱们的密旨,但他却只做防备不愿应命,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趁着这个空当,君候可以挑选一支偏师,改穿朝廷军队的甲服,打起荆州军的旗帜,在夜间暗中出城隐蔽,然后天明时,再大张旗鼓的做戏来攻击我们新野城,同时,将朝廷给陶侃的密旨内容,命人四处散播,竭力做到贩夫走卒也人尽皆知。这样,天下人便都会知道,咱们被屡屡猜忌打压后,竟又突然遭到了朝廷的无端攻击,于是咱们只好逼不得已,无奈奋起反抗。”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与荆州战
谢艾眯起了双眼,沉默思索了片刻,频频颔首:“……嗯,很好。本来我一切都能想通,关键就在此处卡住而一时无有办法。你这个计策,果然是救时良方,文通不愧是多智鬼才,好好,你接着说。”
“当不起君候这般夸奖。”赵募忙谦逊不已,但眼中的神色,还是透露了内心的喜悦。“咱们在新野城做一番戏后,便就迅速整合,南下直奔襄阳方向而去。这样,咱们出兵,便是顺理成章而不会遭到天下人的非议。再说新野到襄阳途中,有湖阳港,从前不过是五百兵的编制,现在已经被陶侃放了千余人在此。但不管怎么讲,湖阳港最多也只是个前哨基地的小角色,必然挡不住君候的兵锋,所以我们拿下湖阳港是毫无疑问的事。”
“湖阳港一下,荆州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城市、襄阳便就在眼前。你可是要我全力进攻襄阳,断绝陶侃的后路么?”谢艾的思路紧紧随着赵募,在急剧转动。
“不!襄阳最好还是先不要打。”赵募连连摆手,“攻下湖阳后,我军要摆出大举南下攻击襄阳的假象,但实际上应迅速绕道向西,优先将上庸郡拿下。这样做,至少有三个好处。”
“上庸郡此前被王敦设置水陆精兵把守要隘,用以防备我梁州,陶侃沿袭未改。譬如一扇大门被锁死,外面人很难砸的开,但里面人则可以轻松解锁。所以我军若是从梁州出兵往东,就比较困难,但若是从新野出兵往西,便等于是从里往外打,上庸难以抵挡。上庸拿下后,东临的新城郡防务稀薄,更是不在话下。所以,届时就算新野被襄阳驻军攻陷,我们舍弃区区新野一城,而得到上庸、新城两郡,这实在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且从我梁州本土通往荆襄的路就此被完全打开,譬如咽喉被牢牢扼在君候手里,这样,进可攻退可守,从此,主动权便操之我手,此其一也。”
“襄阳乃是天下名城,不要说防务,就是单论城墙坚固,也可以媲美洛阳、长安。所以没有四五万人的兵力,基本上很难打得下来。我军在新野的驻军,只有两万余人,若是眼下直接打襄阳,恐将顿兵襄阳城下,陶侃若听闻襄阳果然遇袭,定然迅速回师相救,我们立即便成为孤军,陷入内外夹击的危险,所谓君子不涉险地,此其二也。”
“我军佯攻襄阳,陶侃乍然听闻,必然大为焦急,我分析他就算不会立即回师以救根本,至少也是忐忑难安,将心猿意马。属下之意,他若是回师,咱们便扼守新城,与他慢慢对峙,若是不回,咱们便可以从梁州调集精兵粮秣,当真去攻他的襄阳,让他左右为难疲于奔命,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专心勤王,进而导致朝廷军号令不一,与苏峻的争斗还将旷日持久,这便可以从侧面削弱朝廷的实力,使他将来无力与大王争衡。此其三也。”
“来人!去将众将都请来详议军事!”
吩咐完传令兵后,谢艾投袂而起,满面春风道:“善!荆州战事毕后,我当为文通亲自向大王请功!”
三日后,新野城突然遭到了“荆州军”的攻击,从那铺天盖地的旗帜来估算,至少有万余人之多。同时,朝廷要荆州牧陶侃剿灭秦军的旨令,也在短时间内传遍了大江南北。
新野城在谢艾的指挥下,竭力防御,并出城死斗,打退了“敌人”的突袭。接着,愤怒的秦军在谢艾的亲自统帅下,迅速攻占了湖阳港,并开始整军誓师,将有一鼓作气拿下襄阳的势头,以示反抗及报复,一时间,秦军扬旗击鼓,声势大炽。
而此时,荆州牧陶侃抵达武昌未久,正与江州牧温峤、中书令庾亮等会盟,商议制定平叛计划。蓦然闻听此事,当即愕然不已,为部下鲁莽的主动挑衅而大发雷霆,且不禁深深担忧其根本之地的安危来,因为会盟事宜正至关键处,又为给部下示之镇静,陶侃便先命亲信干将速回襄阳,彻查此事,并坚决弹压在此关键时候,不长眼睛主动滋事的人,同时注意加紧襄阳的军事防务及戒备。
而苏峻也算知兵,在占据建康掌握朝政话语权后,一面以高官厚禄,引诱各地还在观望的大小藩镇,分化内外军队的中下级官兵,表示若是弃械一律既往不咎;同时对于陶、温二人为主的勤王军,在劝解未成后,便采取了坚决打击的态度,矫诏斥责二人与庾亮同为叛逆,并以麾下头号大将韩晃为主帅,统兵三万,迅速前往迎击。
韩晃乃是智勇皆备的良将,授命即出,迅疾西来。而勤王军因为陶侃的踟躇迁延,导致行动迟缓,韩晃便抢在勤王军之前,兵贵神速占据了要地芜湖,将上下游的通衢给彻底掌控,不给对手任何可乘之机。
而此时,秦军在攻下湖阳后,谢艾听从了赵募的建议,将大批的荆州军的兵甲、旗帜等,尽数都抛去江中,并且力排众议,将俘获的十数艘大小战船民船等,都打破打散后,也全部乱糟糟地扔入江中。很多将领很不理解为何要这样做,认为起码可以留下战船以便将来为己所用。赵募便当众解释道,陶侃治下的荆州,幅员广大,西接益梁,东到柴桑,兵力强盛。而我军即算百战精兵,不管怎么说,也是处在别人地盘上的孤军,如果急切间不能取胜,敌人反应过来后,援军就会四面八方的集结起来,甚至陶侃也会亲自带领主力回援,届时我军内外受敌无法进退,就算有战船,也已经派不上用场。
现在将兵甲旗帜包括战船都撕碎打烂了丢进江中,让它们密密麻麻顺流漂散而下,在下游的各郡包括武昌的陶侃等看见,多半会认为襄阳守军一败涂地,本土形势已经危如累卵。这样,陶侃所部,人心惶惶不安,要么会急匆匆地冒失轻进回援,然后被我们寻机设伏打败;要么心存犹疑惊惧而不敢轻举妄动,我军则可以赢得时间,从容不迫的在此地为所欲为了。
众皆叹服。于是满江的残骸顺流东下,彼时勤王军正会攻芜湖,力图打通前往建康的水陆之路。等陶侃看见,果然震惊犹疑,几乎就要立时撤军回襄阳。还是温峤以当前平叛局势严峻为由苦劝,并谏关心则乱,陶侃才暂时忍下心事,只多派人手,连续前往荆襄侦查,又勉强等待了十数天。芜湖率攻不下,本州回报传来,却是有说看见秦军正大举攻襄阳的,又说查到秦军将分兵往攻江陵的,有说襄阳江陵都安然无恙的,总之五花八门,各不相同。
陶侃焦急疑惑之下,不禁勃然大怒,当即再也无法忍耐,不顾劝谏,便统帅近三万荆州军,回师直扑襄阳而去。一路紧赶慢赶,方至江夏时,又传来最新战报,襄阳、江陵暂时无恙,但秦军转而向西扬言要回归梁州,现在上庸、新城二郡都已相继沦陷,梁州通荆州的要塞隘口等,系数落入秦手,再不复我有矣。
上庸、新城二郡轻而易举到手,几乎无甚伤亡。赵募不免心思活泛,又建议到是否可以试探性攻击襄阳,万一能一鼓而下岂不最美。谢艾本也心动,立时便欣然同意,自率一万精锐,直扑襄阳,四面强攻。未及数日,猛听斥候踉跄来报,陶侃亲临三万大军,亲来救援,已不到十里之外了!
谢艾大吃一惊,未料及陶侃竟然如此神速。此时再想避走,已来不及,便索性鼓动兵卒斗气,撤去襄阳之围,转而去迎战陶侃。但陶侃时已离江上岸,倚险立营,以逸待劳等待秦军。两军交战,陶侃登上战车,厉声嗔目,所部荆州军挟怒大进,秦军竟至抵抗不住,霎时间旗靡辙乱。秦将等各自禁遏不住,也俱回窜。谢艾甲胄未披,忙亲自出拒,交战数合,那荆州兵山崩海啸般四面环集,连那襄阳城中都闻了声讯,杀出一支敢死军来,内外合军气势甚锐,弄得谢艾寡不敌众,亦无法拦阻,没奈何也只得策马往西返奔。
身后箭矢乱射,荆州军呼噪追赶。谢艾跑出数里,追兵越来越近,心中未免焦急,却不料屋漏偏逢连阴雨,那坐骑臀上中了两支乱矢,吃不住痛,冷不丁将谢艾掀翻在地上,半晌爬不起身来,那追赶的荆州军一拥而上,竟将谢艾捉住,七手八脚捆缚住便就押走!
第三百五十六章 得有襄阳
谢艾暗叹一声,心道此番冒失轻进,竟然使自己一朝成擒,身陷万劫不复之地,正绝望地胡思乱想间,迎面跑来一骑,隔着老远便扬鞭大骂道:“呔!你也配专人看管么?”
视之,竟然是赵募。见他不去逃命,反冲着一众荆州兵而来,又听他不着调的话,不惟谢艾愣住,连周遭押送的荆州兵也有些莫名其妙,便就停下发问。赵募却干脆伸出鞭子来,抽了谢艾一鞭,边厉声道:“这不过是个捉笔小吏,捕他何用,且问他主子谢艾在何处,速去追赶!”
谢艾立时心领神会,便装出极度害怕懦弱的样子,胡乱对着东北方连指,说谢艾将他们这些大小随从都抛弃后,刚刚才往那边逃过去,才不过片刻之间的事。
大头兵们见赵募意气昂昂,一时不知是什么身份,感觉可能是陶大将军的高级幕僚,于是态度便放尊敬了不少。又听他此语,定睛细看谢艾果然是身穿儒衫,未着甲胄,确实不是武将的模样。且听说秦军主帅谢艾就逃在前面不远,于是立功心切,置谢艾于不顾,俱是一窝蜂往东北方向狂飙而去了。赵募连忙下马来,将已崴了脚的谢艾搀扶上马,两人一马,慌忙往西方急遁而去。
赵募为自己的冒犯再三致歉。而谢艾极为感激赵募的救命之恩,对他的急智赞赏不已,如何还会怪罪?两人逃入新城郡治房陵后,收拢余众,抚定各部,方才使军心稍定。俄而荆州军乘胜来攻,谢艾坚守不出,并调出守军中的强弩队,连番密集攒射,直如暴雨,荆州军死伤了两千余人也不能得手,陶侃便才命令退兵,便就从秦军手上将新野又抢回。
遭此败绩,谢艾深深自责,便上书高岳,主动请罪。高岳以其小过不掩大功,回书劝慰,让他自警自戒立功以赎便是。
陶侃进入襄阳后,立即招来守将管华,责问此前不奉命令为何无端去攻打新野。管华当然叫屈不已,连道绝不是自己所为。于是荆州军上下开始彻查究竟是哪一部队伍,擅自进攻秦军驻地,才引起了不必要的战争。严查细访一番下来,毫无头绪,诸部皆无嫌疑。陶侃不禁动疑,怀疑是秦军自导自演的苦肉计,但一时又拿不出证据。
追究事小,但眼下何去何从,倒真是个让陶侃头疼的事。若是追击秦军,天下人都看着,人家此前是在被荆州军主动攻击的情况下才反击的,谢艾目前也有所退缩,再穷追不舍去问罪还莫如见好就收,毕竟秦军强盛之名非比寻常;可若是掉头去打苏峻,不说士气不士气的问题,叫他陶侃放任秦军在身后伏着,总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终归是不放心。
湘州牧、谯郡王司马承,感念当初谢艾无私的全力相助,于是亲笔写信给陶侃与谢艾,居中调停,让他二人罢兵休好。且在与陶侃的信中,司马承还隐隐责备了陶侃不该主动挑衅,且道秦军强大,将来恐遭持续报复,乃是自寻麻烦。陶侃得信,郁闷不已,但也就顺水推舟,向谢艾表明自己并无意相犯的意思,要求秦军也不要再来犯境,于是两相休战。
此时江东平叛局势很不乐观。苏峻部将韩晃,抢占芜湖后,抵挡住了几次勤王军的攻势后,到了年底,开始转守为攻。苏峻招揽青州流民为壮丁,派给军械,发往前线以充兵员,并在建康不断调发粮秣。后顾无忧下,韩晃开始水陆并进,温峤接战失利,无奈后退,一直退到彭泽,方才勉强稳下脚步,与韩晃暂做对峙。不得已,温峤接连发送急信,复请陶侃千万再来襄助,陶侃便再起精兵两万,赶赴彭泽,力图挽回颓势。
转年一过,因韩晃始终能压住勤王军的势头,苏峻在建康城有恃无恐,便自称大丞相、太傅、吴王,并开始软禁少年天子及一众皇族,大小政令事无巨细,皆从己出。同时,苏峻还遣使去拜见高岳,并附信与谢艾,请谢艾尽发梁州军,与他配合前后夹击,将陶温联军早日彻底消灭。只要事成,苏峻表示愿意重重酬谢高岳不菲金银财物并及粮草若干担,甚至暗示要与高岳平分天下,南北称帝。
此时的高岳,已经与东晋朝廷有互相猜嫌的意味,便对苏峻使者表示了默许,并立即下令给谢艾,让他攻略襄阳并江陵,且将彭俊正式迁为梁州都护,加强谢艾方面军事的厚度。谢艾本也意图报复,于是在经过充足准备后,统帅三万精兵,并以彭俊亲领五千强弩军为辅助,气势汹汹从房陵城直扑襄阳而去。
留守的荆州军统兵将领管华出城迎战不利,慌忙退入城中闭门死守,并第一时间向陶侃飞报。陶侃方在彭泽与韩晃打得胶着不下,听闻秦军又在背后大动干戈起来,当然又气又急,不过这回他自己也晓得只能一意向前,打败韩晃才可以取得生机,若再掉头西返,则勤王军必溃无疑,届时秦军又无法迅速打败,进退无路便就是大势去矣。
于是陶侃屡次亲冒矢石,大呼酣战,温峤也亲自擂鼓以壮声势,勤王军在二位统帅的严督下,好算是发了狠拼了命,拿出了一往无前的强势。到了本年秋的时候,韩晃终于撑不住,连输数次,一路败退到皖城,勤王军衔尾疾追,四面环围,韩晃不得已只有向主子苏峻求援。苏峻便即亲率台辅精兵两万救援韩晃,又将勤王军打退。
双方你来我往,纷纷扰扰,交相胜负相持不下,但此间襄阳业已被秦军攻陷:先期,谢艾挥军大举东向,襄阳当然戒严,孰料谢艾在做了个诈攻的假象后,置襄阳于不顾,一路疾驰,目标竟然是直指芜湖。芜湖亦是沟通上下游的交通重地,将它抢到手中,无论是谁,想要东来西往,则必须要看芜湖的脸色,尤其陶侃想再回荆州,更是困难重重了。
襄阳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四战之地。南通江汉、东接汉口、信阳、北上中原、洛阳,西去长安、汉中。从襄阳南下,一路可进入广袤的江汉平原。然后向西可以扼守宜昌,等于锁住了四川出川的三峡门口。向东可以把江汉平原这个重要的经济区掌握在手中。源自汉中的汉水过安康以后,在襄阳这里朝东南流过去。在古代运输不便,有这么一条河跟着,其意义不言而喻。后世的蒙古人就是打破襄阳以后顺汉水入长江,攻取鄂州,南宋的防御体系才随即登时崩溃。
随着这荆州第一重镇要塞的易主,不但眼下主动权立时便被秦军掌握,就连战争局面也随着颠倒过来。陶侃闻讯大为惊慌,嘱咐温峤务必坚持半月即可,自己打算亲自率万余精兵迎头阻击谢艾,解除芜湖之险。并因形势不明,再三要求襄阳守将管华坚守城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但管华一心想从身后突袭谢艾,从而能够尽早歼灭秦军。思忖良久,自认机会难得,管华以灵活机变得建大功为由激励部下,率八千襄阳守军出城急速向东,循秦军主力踪迹而去。
孰料谢艾此次用的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计策。他的根本目的,其实还是襄阳,攻击芜湖却是个牵制众人目光的幻象。他不惜以自己为诱饵,将荆州军的主力尽数吸引到芜湖方向后,那边奉调南下的杨坚头率领三千劲骑,会同率兵一万的梁州都护彭俊,突然从上庸郡强袭襄阳。襄阳内外,已剩不到三四千人,骤遇猛攻哪里抵挡得住,虽然城高墙阔,但数日便被秦军登城而陷。
彼时陶侃还未到达芜湖城下,管华仍在东行途中,乍闻败报,都如被当头打了一闷棍相似,当下只好强自振作精神,加快速度要合击谢艾,但直到两方会面,也没见到秦军的影子,愕然派出斥候四散侦查,方才晓得谢艾在两军将要合围前,已经突然折返,从西北舒城一带,迅速回师襄阳了。
陶侃恼怒至极,又深恨管华不听命令冒然行动,才导致本来难以撼动的坚固要塞,转眼便等于自动弃守白送给敌人,于是不顾众将求告赦免,喝令将管华当场处斩。
杀人立威容易,解决问题困难。到了此时,陶侃当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谢艾得到襄阳后,必然立即加固城池严阵以待,安排重兵层层防御。他若是率军向西打襄阳,短期内不可能奏效。而时间稍长,温峤独木难支,多半会被苏峻彻底打败,届时大势已去,自己便是再无根基的飘萍,若是被谢艾及苏峻两相合击,则必死无疑;若是率军向东去皖城,继续与苏峻对抗,一鼓作气平叛后,虽然好算是当前的妥当选择,但任由秦军在自己的地盘上攻城略地为所欲为,再等到叛平了,自己家怕也没了,陶侃无法平息心中的焦灼和恚怒。踌躇良久,陶侃长叹一声,还是选择了有把握的选择,在给谢艾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亲笔信后,强自压下满腹心事,率军掉头向西,合力征讨苏峻。
第三百五十七章 奴家惜奴
且说石勒将西攻关中军事托付石生、北防盛州军事托付石堪、南讨青徐军事托付石虎后,自在都城襄国坐镇,垂拱而治。因屡次索要传国玉玺而不得,到了当年底,石勒干脆正式称帝,国号大赵,以明年为建平元年,并自刻玉玺,以壮声威,更有一种没有传国玺、也照样可以登位九五至尊的执拗和强势。彼时,赵国疆域东至幽燕、西临潼关,北疆直逾雁门,往南渡过淮水,国内步骑劲卒二十万,算是当时顶尖的北方强国。
石勒称帝,麾下众文武皆有升赏,诸公皆进爵为王。司州牧、河东王石生虽然仍然占据着弘农绝大部分领地,但始终奈何不得湖县和潼关,长期受挫不前。除去潼关守将吴夏百般防御之外,秦王高岳为了有守有攻,还专门令平东将军雷七指留在潼关之东的湖县,专门用以出关迎战赵国兵将。雷七指多次主动攻击、袭扰,并屡有杀伤斩获,石生也曾与他亲自交锋数次,未曾占过什么便宜。甚至有次,雷七指不仅兜头击败了来犯的赵军,更还反过来一路追杀败兵出百十里,方才大摇大摆地昂然凯旋而归。故而石生对其忌惮仇恨不已。
湖县紧邻潼关,故而雷七指在此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配合关上的吴夏,给予来犯的赵军沉重地打击。这一日,雷七指正在将军府后院舞刀。他听说如今杨坚头的武技越发精进,很多人也都说杨坚头才是秦国第一猛将,这让雷七指颇为不爽,心中暗暗较起劲来,于是稍有空闲,便自己磨炼武技,不愿再见杨坚头时落了下风。
练了半日,便有些疲乏,腹中也感觉空了起来。雷七指便收了手,自去在石阶上坐下,抹一把脸上的汗,缓口气先。
正歇着,亲兵小跑着过来,凑近了道:“将军!那个,惜奴姑娘送来了,您看……”
厮杀的军汉,都是正当盛年的男子,体内有使不完的劲,精力更是旺盛。故而对于男女之事的强烈**和需求,也是理所应当。乱世中,有些主公,放纵部下烧杀抢掠,甚至带头肆意奸*淫,将这些当做鼓励刺激士兵们疯狂战斗的条件。而有些讲究礼法纪律,顾及名声民心的,虽然严禁为非作歹,但考虑到一味强行禁止绝不可行的实际情况,也允许或者默许一定级别的部下,通过比较正当的渠道,来适当地解决生理问题,比如说,青楼的存在。
雷七指身为秦国顶尖上将,位高权重,按说妻妾一定成群。但他这个人,生性就是狂纵不羁,在私人生活上,乐得独自逍遥,竟不愿被家室所累,虽然年过三十,但就是不愿娶妻。去年被高岳半是认真的说了一通,才与从前西晋朝廷某大臣的遗女结了亲。成婚后夫妻倒也和睦,但因为各种规矩,且他在前线随时打仗,确实有不方便处,他的妻子便就仍在长安居住,并没到湖县来。所以雷七指有时有所需要,便就在湖县城中的青楼中解决。
同为嫖客,但雷七指绝对算是高等贵宾级别的。他的身份摆在那里,所以他不可能每次自己前往青楼,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其余众多的普通嫖客争奇夺艳,品美点香,甚至因为同时看中某位娇娃而引起的档期问题,导致争风吃醋发生各种不愉快。这不仅仅是面子问题,也有安全因素在里面。故而,雷七指每次都是派手下去,招一个才貌都过得去的上品女子,来将军府陪侍,完事再给人送回去便是。
作为青楼东家,也是满口答应。一则因为若是恼了雷七指,动动手指头便能让其人财两空,二则雷七指这种尊贵的主顾能来光临,也算是金字大招牌不是,三呢,最重要的是,雷七指每次给的嫖资都挺不菲,东家何乐而不为?
对此,高岳并不是很赞同,觉得有失体统。但顾及着爱将的切身感受,还是默认了,虽然知道,但不明说,只装聋作哑便是,但私下里也要求雷七指,作为高级将领,千万注意影响,汪楷前车之鉴,经验教训还是要牢记,雷七指当然乐得一口应允。
此次,因为公事繁忙,雷七指已经一个月没有沾荤了。难得这几日相对轻松,他便察觉到了自己体内的洪荒之力已蠢蠢欲动。他本就是龙精虎猛的大汉,如何还能按捺的住,正好又听说城中近期来了一位极品的姑娘惜奴,据说经验丰富妓艺了得,于是雷七指便打发亲兵去,直接按照老规矩,将人给接了过来。
“嗯,好。人在哪里,怎么样?”
雷七指一面立刻站起身来,一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拍拍身上的灰,随意问道。
“禀将军,这位惜奴姑娘,不仅美貌,身段又好,哎呀那勾人的姿态真是!她一来就直接要求去沐浴净身,说是侍奉尊贵的将军不可怠慢,现在正在澡房专候将军呢。”
雷七指拿眼睛瞟了瞟亲兵,见其两眼放光几乎都要留下哈喇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上前敲了一个脑崩儿:“……姥姥的!瞧你那没出息的馋样,是打娘胎出来就一直憋到现在么?”
作为亲兵,本就是雷七指极为亲近之人,又逢着这种是个男人都感兴趣的轻亵话题,不禁当下就少了平日的恭敬庄重,摸着脑门,反倒有些嬉皮笑脸道:“将军!莫怪属下无礼,这个,咱们那些个兄弟们,确实也有不少日子了……将军多体谅,多体谅!”
“好吧!明日里,你们自己再去挑一挑,跟东家说帐一起算。不过,不准再像上次那样,搞那么些个虚头巴脑没用的项目,多费了老子许多钱,记住没有?”
亲兵笑的脸都挤在了一处,忙不迭答应下来,又贴心的问道,将军是先去用晚饭,还是先去泄个火。
雷七指白他一眼:“老子满身臭汗,黏糊糊的,吃什么晚饭?……当然是要先去洗个澡啦,别在这聒噪,忙你的去!”
亲兵心领神会,一溜烟跑了。雷七指笑笑,心痒难耐,大踏步便往澡房而去。
澡房的门甫一推开,雷七指首先便闻到里面弥漫着一种令人心醉的芬芳。满屋的氤氲朦胧之下,正中蓄满水的大木桶中,竟然在水面上还漂浮着星星点点的花瓣。有名女子却似虚无缥缈犹如梦中之影,正仰在桶里,两只手臂闪着炫目的光泽,裸露着搭在桶沿上。雷七指眯着眼透过雾气,却看见她最迷人的柔软前胸,在波光粼粼的水中若隐若现。
“你便是惜奴姑娘?”
雷七指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香味让人脑袋发晕。他反手关上了门,紧紧闩上,然后悄悄地走到桶前,低头笑问。
听闻突然响起的男人声响,惜奴竟然毫不慌张,她张开秀丽的眼,那眼睛就如同桶中这蓄满的水一样,润泽湿滑。她冲着雷七指娇媚的笑,用甜得发腻的声音,拨动雷七指崩地紧紧的心弦。
“奴家正是专门来侍奉将军的惜奴。”
惜奴哗啦一下,从木桶中站起身来,浑身精赤不着寸挂,乌黑蓬松的青丝,有几缕湿漉漉的贴在脸颊上,但更多的是挽成个好看的发髻,用一根簪子随意的簪起。她的眼中升起两团迷雾,充满深情地注视着他,那迷雾迅速罩住了雷七指的全身。她的肌肤,如同熟鸡蛋般,洁白晶莹、光滑细腻。她的身体,每一处都和别的女人一样,但每一处似乎又都着不一样的迷人韵味。
“你这样的美人能来,真是让本将始料未及。”
这样美妙绝伦令人心潮涌动的画面,让雷七指血脉贲张气息粗重。他直愣愣的看着她,仿佛自己突然变成了初涉人事的青涩少年。
“是吗。那让奴家好好的来伺候您。”
惜奴半咬着鲜艳欲滴的唇,慢慢轻轻的走近前来,伸手替雷七指脱去了身上浸湿的衣裳。她的一只手勾住雷七指的脖子,另一只手开始在雷七指身上四处游走,移过他的鼻唇、他的臂膀、他的胸腹、最后停留在某一处地方。
惜奴嫣然一笑:“将军果然是勇猛无敌的大将军,连身体也是这般坚固刚硬。”
雷七指站着不动,反手便搂住了她,也笑道:“可是我的心是软的。”
惜奴收回勾着他脖子的右手,将头上的发簪抽开,满头的秀发立时如瀑布般倾泻下来,愈发增添的迷人气息,而左手慢慢往下,一把便握住了雷七指的坚硬**,媚眼如丝的娇嗔道:“不知它与将军的刀,哪个更快呢?”
“嘶……”雷七指条件反射般深吸了一口气,反挑逗着坏笑道:“这个你可以自己试试。”
惜奴娇滑的身子,往后一仰,压靠在雷七指强有力的臂膀中,左手却又抚上了雷七指的脖颈。
“将军的心是软的,这个奴家不知。不过,将军浑身上下,脖颈间却一定是软的。”
随着蚀人骨肉的娇声软语,惜奴的脸,突然变得狰狞。她那握着锋利簪子的右手,瞬息之间,便倏地朝着雷七指暴露无遗的喉间,猛刺下去!
第三百五十八章 始料未及
雷七指遇刺身亡的消息,有如晴天霹雳,随即便迅速传遍了开来。秦王高岳,大为震悼,亲自为其举哀,痛哭流涕,难以自己。满朝文武,也俱是嗟叹不已,深感惋惜。
洛阳城。
郭权大步而来,满面兴奋的拜见了石生:“大帅!雷七指死了!”
石生立时放下手中的书,亦是一脸惊喜:“果真么?”
“怎么不真,湖县城里,哀声一片,连城头上都挂出了白帛来。据探,长安城中也举行了祭奠,我们的斥候看的清清楚楚的。”
郭权再拜道:“都亏了大帅的神机妙算,在摸清了雷七指的日常行踪之后,便让那杀手惜奴提前去扮做妓*女,继而成功的杀掉了雷七指,去掉咱们一大心腹之患。此后我军再攻略潼关,便算是少了一大善战劲敌了。故而大帅不仅武功卓著,连计谋韬略也是惊为天人,末将对大帅实在是敬佩不已!”
“诶,这也不是本公一人的功劳,你们集思广益的嘛。”石生掀髯大笑,“不论怎么说,雷七指总归是死了,这是对咱们极有利的好事。传我令,速去整军,明日便就出征。此番定要打下湖县,进而再一鼓作气攻略潼关。等拿下潼关,嘿嘿,本公亲自去向大王请功!”
第二日,石生亲率一万五千步骑精锐,以郭权为前锋,气势汹汹的直扑湖县而去。一路行军,竟然间或发现有秦军的溃兵四散逃离,随便捉来几个讯问,都异口同声道因为主帅雷七指猝死,湖县城内人心惶惶兵民皆无斗志,又因为害怕再难抵挡赵国的进攻,故而很多士兵私下里商量后便干脆提前逃走,免得城破后玉石俱焚。
石生很是振奋,便催动大军加快速度西向而行。未几,湖县城头远远地便映入眼中,果然是白帛飘荡,隐约还有哀恸之声传入耳中,闻来令人沮丧,倒反衬得赵军这边士马欢腾。待到了城门前半里处,却发现稀稀拉拉十来个军人,领头乃是一员将领,背着荆条,正单膝屈着等候。郭权忙请石生前来一问究竟。
“罪将聂帷,乃是城中的副将,愿以湖县特向石大帅请降。”聂帷仍是屈膝不起,老老实实道因为雷七指威望甚高,今突然死去,给城中兵民的打击太大,在心理上造成了非常负面的影响,在群龙无首一片混乱的时候,又听闻赵军前来攻打,为避免无谓的伤亡,聂帷便只好决定开门迎降,使城中免遭涂炭。
聂帷去了头盔,垂首低声道:“大帅所有责罚,末将愿以一身承担,只希望看在主动降附的份上,好歹饶过城中无辜的人吧!”
他身后的十来个兵卒,也都拜伏在地,哀声求情,后边城头上也不断有人伸出头来,畏畏缩缩的。石生见他们上下一片惊惧凄凉,倒也不为已甚,又顾着迅速收拢人心,便反倒难得的和颜悦色道绝不会责罚他,叫聂帷去了背上荆棘,不要担心,好生站起来说话。
聂帷连连称是,便就站起身来,仍然垂首躬身,在最前面引导赵军入城。石生将头点点,士兵们开始鱼贯而入。
中军大旗下,石生跨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看着前军兵卒沉默地排着队,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门洞后。有风吹来,脸上痒痒的,凉凉的。石生四下看看,城上城下,内外都无任何异常,但他心中突然有些不安起来。
到底是哪里感觉不对呢。放眼之处,包括聂帷在内的所有秦军兵将,为表示诚意连兵刃都没有佩戴,言行之间也都是恭恭敬敬低眉顺眼的。再说自家大军眼下已经在往湖县城中开进了,难道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不成?
脑海中突然闪过聂帷这个人。石生眉头一跳,瞬间明白了自己的不安在哪里,他根本没有看清楚聂帷的脸,换句话说,聂帷从头到尾都是低着头,一些儿没有将正脸露出来。要说开始的时候他是心怀畏惧怯懦而不敢抬头,可以说得过去;但明明自己已经当众公开宽恕了他表示绝不会有所责罚,聂帷连连感激的时候,也只不过是将脑袋抬起片刻,便又垂了下去,等于还是始终不愿露脸,别的不说,单论礼节上,这就不合常理!
方才见到聂帷不过是个面貌普通的汉子,没有什么稀奇古怪。再说,就算面相有损伤,但在场的都是常年战场上厮杀的军人,各种疮痍都看过见怪不怪,也断不会有人来嘲笑戏谑于他。那么,聂帷为什么不敢让人看他的脸?
石生两道眉毛不知不觉紧紧锁在了一处。莫非,是因为心中有鬼,面色有异,时间长了怕人看出什么破绽露出马脚来,所以干脆就始终低着头,才好将真实情绪隐藏起来?
石生不禁一个激灵,他忙收回神来,当即命令前军停止入城!身旁的得力部将郭权,很是诧异,但见石生满面严峻之色,便晓得定然是有什么不寻常处,于是也立时遣出数骑传令,泼喇喇奔往城门口去,制止军队的行动。
此时赵军兵卒已入城了三千余人的样子。乍闻停止进城的紧急军令后,都有些莫不着头脑的感觉,一时间大都茫然的回头张望,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情况。
就在此时,城中蓦然一声鼓响,黑沉沉的大门,便急速地关闭了起来,接着里面立刻便传来了各种惊叫声、怒骂声、惨嚎声,纷沓嘈乱之间,无数箭矢的破空声不绝于耳。
石生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大叫一声不好!被阻隔在外的大多数人,这瞬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石生早已怒骂着,连连喝令兵卒,赶紧打破城门,将里面被困的友军救出来。郭权等兵将犹似如梦初醒,忙不迭舞刀弄枪,七手八脚开始攻城。
正忙作一团时候,身后城外猛地又听得一声沉闷的炮响!赵军愕然回望,入眼处的远方,已经腾起了大股的烟尘,随即无数战旗飘扬,一彪大军已凶神恶煞地狂冲过来,为首大将,全身披着乌沉沉的铁甲,手中掣着一柄巨大的斩马*刀,赫然正是传言已死的秦军猛将雷七指!
原来当日,雷七指猝遇女妓惜奴的刺杀,千钧一发之际,偏过身子堪堪避过了致命一击,惊出了浑身冷汗。随即惜奴便被雷七指制服,经过刑讯审问,晓得了她是石生所遣,不由大怒,正欲提兵去报复,后灵光一现,又想到不如将计就计,干脆诈称自己被刺杀死了,从而诱使石生趁乱来收湖县,然后予以沉重打击。一念及此,雷七指便上疏高岳,将自己的计策详细陈说,并请高岳也予以配合,大大提高了此事的可信度。故而秦国这面一番戏码做下来,石生当然认为自己的计划得以奏效,便放心大胆的直奔湖县,最后果然落入了雷七指的圈套。
须臾之间,身后秦军已经呈扇形包围了过来,而面前湖县城头上,密如暴雨般的强弩劲矢也兜头便浇泼过来,还频频有檑木巨石只管疯狂往下招呼。赵军来不及防备,惨呼声此起彼伏,登时便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且猝然遇伏,前后受敌,很多士兵慌乱之间,又乍见不晓得是人是鬼的雷七指,横眉竖目的狂吼着冲锋而来,于是更加惊惧疑惑,愈发手足无措。
石生暴叫道:“快撤!咱们中计了!”
他一边拔出刀来连连拨开射到身前的乱箭,一边厉声指挥兵士反击。但片刻间,秦军已然合围,湖县城门洞开,又冲出一支敢死兵来,四下震天的喊杀声让人心神不宁心烦意乱。石生当机立断,忙不迭调转马头开始突围。身边的亲兵队将他护在中心,大将郭权带着千余名精骑在前开路,想冲开一道豁口,能够夺路而逃。但雷七指直愣愣地迎面冲来,显然,他的目标十分清晰。
“雷七指!你死了也不安分么!”
见避无可避,郭权恶向胆边生,加快马速抄刀在手,就要硬碰硬一回。但将到近前时,雷七指将马头一偏,从郭权身边擦肩而过,直奔石生而去。郭权急怒,待要返身追击,已有数名秦将上来,围住他厮杀起来。
“石生!老子现在是厉鬼,来索你的狗命来了!”
雷七指狞声暴吼,手中巨刃直直照着石生的脑门砍来。石生如何不晓得他是在拿腔作调的鬼扯,一面避身闪过,一面挺矛反击,大叫雷七指休再如此无耻地装神弄鬼。
“石生!你还能要点脸么?亏你身为王公上将,从来都打不过我也就罢了,却用女色刺杀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而且竟然派的是你自己的老婆来引诱老子,真想不到你能下作到这种地步,嘿嘿,自己乐得做龟公,还好意思提无耻二字?”
雷七指手中刀势不停,口中污言秽语更是接连飞出。石生奋力招架,起先还能回两句嘴,但后来光会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机会骂出完整的一句来,只能被迫听雷七指那劈头盖脸的胡乱辱骂。石生哪里能抵得住这般粗俗泼皮,只气得浑身哆嗦,面皮紫涨。
第三百五十九章 兵围洛阳
内外秦军大举合围剿杀下,仓促迎战的赵军大败亏输,石生左臂被雷七指砍伤,在左右拼死护卫下,杀出重围时,背上又中了两支流矢,带着半数溃乱败兵夺路逃回到洛阳后,又得报雷七指趁势抢下了弘农郡的陕县和卢氏二城。石生卧于榻上,听任郎中医治伤病,却仍大发雷霆,少有地当着众人面将包括最亲信的大将郭权等,皆重责了二十军棍,还说道自己自年少从军以来,未尝吃过这样大的闷亏。
被敌伏击损兵折将,连带弘农郡失掉半数领土,这样大的败局,根本无法掩饰,石生不得已主动给石勒上了请罪奏疏,表示是自己的疏忽大意,才导致了将士们的无谓伤亡,心中十分愧疚和不安,请石勒处罚。
未几,石勒回旨,竟然并没有怎么责备,反倒还宽慰了石生几句,只让他戴罪立功也就是了。石生喜出望外,多日压抑心头的沉重包袱自然不翼而飞。他其实并不知道,石勒因为已经断断续续病了两三个月,还专门请僧侣前来做法祈福,僧侣告诉他,要多休养心性,少发怒少杀生,便可以在无形中增添福报,有助于消除不良妄念,疾病自然就褪去了。故而接到石生奏疏后,石勒确实很生气,但终于还是压住了情绪,没有做任何处罚。
为了扫除晦气,扭转颓势用以振奋人心,新年方过,石勒在襄国称大赵天王,制同皇帝。数月后正式称皇帝,国号大赵,改元建平,立次子石弘为皇太子,其余文武皆有封赏,并诏令国内外暂罢兵事,休养生息的政策。
朝野上下,也算一片喜乐融融,群情慰洽,但只有石虎心存怨怼,愤恨难忍。此前封赏群臣的时候,石勒记得石虎的莫大功勋,将他从中山公晋升为中山王,令升任太尉、尚书令,让他位列诸王之首,掌有重兵和实权,好算是对他多年来的贡献,给予了极大的报答和赏酬。
但石虎的要求却根本不止这些,他的心理目标直奔将来可以承袭大统的皇太子之位。眼见石勒将他自己的儿子石弘立为了皇太子、大单于,不禁非常失望,私下里更且恨怒交加的切齿道:“主上自从建都襄国以来,端身拱手,坐享其成,靠着我身当箭石,冲锋陷阵。这么多年来,我南征北讨历经艰难,浴血奋战的是我,成就大赵功业的是我!大单于的称号应当授予我,现在却给了奴婢所生的黄吻小儿,想起来令人气愤,寝食难安!等到主上驾崩之后,我不会再让他有后代活下去了!”
但这样大逆不道的悖语,当然不会被石勒听见,故而石虎仍然位高权重,睥睨一时。赵国中书令徐光、光禄大夫程遐两位元老,眼见石虎愈发强横,便屡屡苦劝石勒尽早除掉石虎,以免将来遗留巨患,石勒虽然犹豫,但终究还是没有听从。石虎对徐程二人恨之入骨,二人既惊且惧,甚是不安,双方自然互相嫉视不提。
长安城中,秦国左右二相,屡次来向高岳提及,皆言道石勒夷狄之人,尚且窃据帝号,大王英明神武,更当早日即至尊位,才好标示正统,收集天下人望民心。
先是文武数十人议论,继而全体臣子都来奏请,后来连百姓也群情汹汹难以抑制,朝野内外都来劝进。高岳便将先前所议待收复东都洛阳后,再做讨论。有大臣言道要么可先称大秦天王,高岳却直接怫然道,天王名号,乃是胡夷之人独设,没有皇帝之名,却行皇帝之事,简直是不伦不类自欺欺人的可笑举动。我皇汉男儿中土英雄,不屑行此掩耳盗铃的谬举,要么不做,要么便光明正大的承袭大统,要天王之名何用?
他这番话,群臣自然认为他是在暗示什么,于是也都乐得不再聒噪,只安心等着便是。不久,高岳便敕令攻略洛阳。
在相对沉寂了一年多后,秦军终于大举而动。此番以八千夏州军为偏师,南下专门攻打河东,长安主力三万人,以右相韩雍为统帅,调杨韬、李虎、何成、姚襄等上将为副贰,专任杨坚头为前锋,并征召西凉铁骑六千,擂鼓东征。兵过弘农时,汇合雷七指所部五千人,疾行向东,迅速打下渑池、宜阳后,兵临洛阳东北仅二十里的孟津港。
石生在数次迎战失利后,一面加紧洛阳防务,一面火速向石勒求援。石勒闻报当然心惊,撑着病体召开紧急军议,并打算以石虎为主将,往救洛阳。但石虎说自己连日来一直头疼欲裂,神智混乱,称病面辞。石勒无奈,便请多年的老兄弟、老部下,曾为他麾下十八骑之一的老将桃豹出来,以兵事烦他西行一趟。桃豹乃是曾与祖逖长期斗智斗勇,作战经验极其丰富的老成宿将,时任赵国大司马,得授高官显爵,正是半退隐在家安享清闲的状态。听闻石勒召唤,当即慨然领命,接下征西大将军的重任,统帅四万精锐,赶赴洛阳,以拒秦军。
彼时韩雍见洛阳坚固非同寻常,料难一时攻克,便传令将城外的庄稼尽数收割,村镇户民等全部迁走,并深挖沟堑,大树高垒,多竖木栅,然后将洛阳四面围住,切断一切外援,彻底孤绝洛阳城。
桃豹兵至虎牢,未及歇息,便在继续西进,打算挟汹汹来势,一鼓作气击退秦军。然而韩雍早就闻讯,严阵以待,并没有一丝惊慌。待及两军照面立时交手,赵军反复冲击,秦军结阵防御,毫无退却,如是再三,桃豹见秦军果然无隙可乘,根本占不得什么便宜,只好下令暂行退军十里,与秦军隔营相望。
但桃豹毕竟老将,晓得远来救洛,要务在于速战速决,逆反秦军久围之势,振奋城中沮丧士气,才好一举扭转颓势。是故第二日一早,桃豹便就令五千铁骑为中坚摧锋,两侧辅以步弩三万,大举进攻秦军。
此时秦军方食早饭,蓦然警声大作,重鼓一下紧似一下,便都晓得定然是遇袭,俱都纷纷跳起,大呼反击。左将军杨坚头,饭在口中还未下咽,便索性啐出,一面抄起双刀,无暇披甲就跳上马来,招呼身侧亲兵队,继而领头在先,风驰电掣般狂飙出去,迎面直直闯入赵军阵中,反复冲击,竟似一柄锋利尖刀,恶狠狠地朝着敌人心口刺去。
赵军主旗下,须发皆白的桃豹金盔金甲,被全副武装的雄壮亲兵们层层护卫。他凝神屏息,仔细观望,远远只瞧见杨坚头一队百把人,竟然在自家大军中左冲右荡,多有杀伤如入无人之境,不禁恨起,便连下严令,要求务必歼灭这小股狂兵。军令方下,战场上独特的雄浑牛角声响起,随即一支黑沉沉的铁骑出现在桃豹视野中,然后以踏破山河的狂猛态势,向赵军猛冲而来。
“那是,那是凉军!”
桃豹倏地瞪大了眼睛,他目视那军旗号,晓得了是名传天下的西凉铁骑,不禁惊怒交加。随即便看见自家摧锋骑兵,与凉军当头撞在一处,厮斗招架之间,立时便显得被动艰难起来。桃豹面色变得冷厉,当机立断命令再调三千骑兵上前,务必压制住凉军的攻势。
但与此同时,秦将何成、李虎,各率五千步兵,从侧翼开始坚决地逼迫赵军中段,力求将其一分为二,使其首尾不能相顾。而雷七指、姚襄两人,也各领三千劲骑,紧随凉军,呈品字形一往无前地凿突冲锋。另有秦军大将杨韬,却是带着两千轻骑,只是在赵军左侧数十步之外,保持距离反复游弋穿梭,不停地疯狂抛射箭矢,给专心厮杀的赵兵造成了很大的杀伤和困扰。
战场上,无数人马身影攒动,犹如不计其数的密集蚁群,在罗盘似的大地上交织厮杀。大小战旗不断的被砍断,又被重新掣起,挥舞摇动。各部兵士,随着声音各异的号角和鼓点,追随着将领或者旗帜,皆是在埋头决死争斗,鲜血淹没了汗水,振聋发聩的喊杀声,掩盖住了哀叫和惨嚎。
洛阳城头之上,石生将一切尽收眼底,眼见援军愈发不利,但苦于四方城下被秦军死死围堵,莫说城门,连从墙上垂下士卒都是困难,故而就算急得直跳脚,也只能眼睁睁地被迫接受他愿意或者不愿意的结局。
经过一整天的苦战,赵军终于支持不住,呈现败像,桃豹愤怒不甘,亲自上阵致身受创伤,不得已开始往虎牢撤退。洛阳城中的石生,见桃豹战败,不禁从前胸凉到后背,想到若是再不逃走,等秦军重新再来围死洛阳,他除了饿死便是投降。于是他当机立断,趁着城下混战不堪的时候,组织城中数千精锐为前锋,忽然破开东、南二门,以虚虚实实之势,决死突围出城,随着桃豹的脚步,也朝着虎牢关逃去。
第三百六十章 帝业终成
东晋咸和三年(公元328年)八月,秦军攻克洛阳。月底,秦王高岳从长安进发东向,秦军主帅韩雍率众将,出洛阳城外十里恭迎。至此,中原东西旧都二京,俱被秦国收复。
未几,秦国左相杨轲公开倡议,请高岳自称尊号,并坚定地表示,他甚至专门斋戒沐浴后占卜,得兆开基大吉。秦右相征东大将军韩雍、秦王别驾苗览、盛州刺史、镇军大将军胡崧、平东将军雷七指等各级文武当然赞成,异口同声。随即凉州州主张骏也奉上劝进表,成主李雄、吐谷浑国主慕容吐谷浑亦请高岳即皇帝之位。
群臣又复上书道:“臣等闻有非常之度,必有非常之功,有非常之功,必有非常之事。是以三代陵迟,五霸迭兴,静难济时,绩侔睿古。伏维殿下天纵圣哲,诞应符运,鞭挞宇宙,弼成皇业,普天率土,嘉瑞征祥。物望去司马氏,威怀于高氏者,十分而九矣。”
“……今山川夷静,天人系仰,晋室衰微,秦德泽被。诚应升御中坛,即皇帝位,使攀附之徒,蒙尽寸之润,天下万民,仰圣德之恩。伏愿钦若昊天,垂副群望,克日即位,翘首俟命!
高岳三让三辞,便就欣然应允。经过一系列精细准备,待到转年正月初一日,便在洛阳东郊筑坛设场,陈兵列众,由群佐拥簇高岳登坛,进奉十二旒天子冠及龙衮袍服,佩传国玺绶,受臣下谒贺。
随即,高岳亲自祭祀上天,并祷祝道:“皇帝臣高岳,敢昭告于皇天后土,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天神地祇之灵曰:天地之威,加于四海,雨露之恩,万民咸仰。伏以上天生民,俾以司牧,是以圣贤相承,继天立极,抚临亿兆。尧舜相禅,汤武吊伐,行虽不同,受命则一。列圣相承,而至晋世,孰料胡羯乱起,宇宙昏濛,四海有蜂虿之忧,八方有蛇蝎之祸。”
“晋弃天下,遂使寇盗齐生,致乾坤弃灭;群雄并起,使山河瓜分。臣起自陇西贫贱,提三尺以聚英雄,统西州而救困苦。托昊天之德,赖从属用命,破匈奴刘氏,败羯虏石氏,抚定西凉,讨灭北代,克复两京,一统关洛。因中原无主,为群属所推,臣承天之基,即皇帝位,恭为天吏,以治万民。今定都洛阳,改元天圣,国号大秦。惟愿扫尽中原,肃清华夏,使乾坤一统,万姓咸宁。沐浴虔诚,齐心仰告,专祈协赞,永荷洪庥。尚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后皇帝仪仗伞盖张起,坛下诸文武大臣山呼万岁,万千兵卒欢声雷动,尽皆拜伏,犹如海潮大浪,波澜壮阔。很多人都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流下了扑簌簌的热泪。这些来自天南海北,出身、性格、爱好都各不相同,从前毫无关联的人,因缘巧合之下,为着同一个人同一面旗帜,而聚集到了一起,成为同僚成为袍泽成为挚友,经过了多年流血流汗的并肩奋斗,终于共同努力修成了正果。从此以后,这些人可以更加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宣告,大秦之威,不容侵犯!
便立王后嵇氏为皇后,世子高全为皇太子。进杨轲为司徒、左丞相、录尚书事、大冢宰、进爵魏公;韩雍为司空、右丞相、录尚书事、骠骑将军、大都督、进爵夏公;胡崧为车骑将军、侍中、持节、进爵盛公;樊胜为卫将军、尚书左仆射、进爵靖远郡公;谢艾为冠军大将军、尚书右仆射、进爵汉中郡公;杨韬为抚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进爵宁朔郡公。国内各文武百僚,俱进位有差,封赏不等。此外为特别赏酬,加封张骏为西平郡王,为国镇抚凉州。俄而杨难敌上疏,请自去氐王称号,高岳不许,并温言抚慰。
礼成以后,高岳率文武群臣、后妃太子及诸子女等,拜谒太庙。尊生父高宠为宣祖武烈皇帝,尊义父岳飞为义祖武穆皇帝。此前,杨轲等曾不解道,含蓄地问岳飞究竟是哪位先圣,待得知却是高岳义父后,杨轲还隐晦的暗示,皇帝宗庙内祭祀的乃是嫡亲直系祖宗,认为义父入庙恐有不妥。但高岳坚持要立二祖,并表示仅此便可,毋须往上追溯七代。
须弥座式的汉白玉正中台基上,秦宣祖、秦义祖两座并肩的金漆神主,在香烟缭绕环伺之下,沉默无言的伫立。高岳拜伏于下,引着众人三跪九叩之后,便就长跪不起。突然之间,前世今生的一幕幕,飞速地在脑海中掠过,是那么真实,又似乎虚幻地好像黄粱一梦。高岳心绪极度翻涌,从之前登基典礼一直忍到现在,便再也抑制不住,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先是喃喃自语,继而竟嚎啕大哭起来。
“父亲!……义父!儿子今天……竟然做了皇帝!呜呜,你们在天有灵,可,可会为儿子感到骄傲么?呜呜……”
见他情难自己,众人哪里能再让他如此这般哭下去。在皇后的无声示意下,杨轲及韩雍二人,忙躬身趋步上前来,一左一右在高岳身侧跪倒,并不敢伸手去扶,只边叩首边劝谏,让高岳千万节哀。
“臣等恭请陛下振作!”
身后一片顿首之声,继而群臣齐声附议,皆在劝谏。高岳好歹忍住情绪,便就镇定下来。出得太庙,一切礼毕。高岳晓谕文武百僚道:“卿等为万民计,推朕为帝,现当立国初基,应先正纪纲,严明法律。而今天下依然动荡不平,还望诸位将相大臣,慎鉴覆辙,协力图治,毋误因循!”
杨轲、韩雍等尽数下拜,恭敬称是。高岳深吸一口清气,抬眼远望,天边道道金光,晃得双目微刺时,却也有种积极振奋之感。
过了十数日,各地藩镇、邻邦及外国等,皆有贺表礼仪送来。其中唯有辽东燕国的使者,除了礼物之外,还奉上了燕王的亲笔信,高岳仔细一看,倒有些犯难,便让燕使留在洛阳暂留等候回复。
左思右想,还是不得要领,高岳却转回后宫,将一后二妃都招来计议。
“这个燕王慕容皝,奉表向朕表达祝贺恭敬之意,朕本来也很欣慰。但他却提出个要求,想向朕求婚,要朕赐女或妹与他,说什么公则为藩属,私则为姻亲,不甚美矣。这却实在是个大难题了。”
左贵妃姚池一听,便忙首先开腔道:“陛下!咱们最大的女儿玉奴,年才十三岁,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如何婚配?恕臣妾无礼,玉奴便是留到二十三岁,臣妾也不愿意她远嫁千万里之外,去那苦寒生疏的辽东受罪。陛下如今贵为天子,玉奴便是大长公主,京师中多少王公贵族,挤破了头也想攀这门皇亲,怎么还像发配似的要打发她去那燕国?”
高岳摆摆手道:“诶。也不要这样说。玉奴自然是朕最喜爱的女儿,从来都当做掌上明珠。但就算她是金枝玉叶,将来嫁出去便是别家媳妇,总归要侍奉丈夫孝顺公婆,温婉贤淑谨守妇道才好,难道要她恃着皇家身份,反客为主盛气凌人,从而被世人说朕教子无方么?”
这话说的极是在理,皇后嵇云舒及贵妃司马妙菱,都频频颔首赞同。姚池左右望望,小声嘟囔道:“嫁也不嫁他慕容什么。玉奴哪儿也不去,就在京中,找一户好人家。”她顿了顿,又挣道:“那个慕容,究竟是什么人?从来都没听过。陛下荣登宝位,结果乱七八糟的人都跳出来了,想来沾些福气喜气倒能理解,却如何还想来讨这般便宜?真是莫名其妙!”
右贵妃司马妙菱数月前方产下一女,已然做了母亲,对姚池的焦急担忧很是感同身受:“姐姐勿要忧虑,陛下不会将玉奴送走的,对不对?”她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祈求似地望着高岳。
皇后嵇云舒微笑对姚池道:“你也莫瞧不上他。我听说,那燕国虽然在极遥远的辽东之北,但慕容氏几代都是有本事的,将其地治理的兴旺发达,从部落做成国家,好算是一强盛势力了。他能不辞跋涉,主动来向陛下纳贡献好,这是陛下威德,远播域外,说明我国更加强大为人所畏服。这是好事,不可生生破坏。虽说玉奴是咱们的宝贝,断然不能送她去千里之外。但总要妥善想个法子,不要冷了别人的热心、导致化友为敌,就不合算了。”
高岳心道皇后果然是见识不凡。他自己当然清楚,慕容氏后来越做越大,尤其到了慕容俊为主、慕容恪为辅的帝国时代,一举灭亡后赵、冉魏,囊括河北鼎足而立,兵锋西抵关中南至江淮,将苻秦和东晋压制得喘不过气来,成为煊赫无比的天下第一强国。
高岳点点头:“皇后之言甚是。但问题麻烦就麻烦在这里,朕的女儿幼小,且不愿远嫁;朕乃是孤家寡人,又没有什么姐妹,叫朕如何答应慕容?若是一口回绝,朕却考虑他主动远来示好,也算难得,能够就此拉拢羁绊最好不过,又何必让他怏怏失望,心怀怨怼?”
嵇云面色变得玄妙,斜睨姚池好几眼,又对着高岳迟疑道:“说来臣妾倒突然想到个救时的主意,只是有些牵扯到左妃身上,不知道方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