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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尚书台     晋末雄图txt下载     晋末雄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百二十九章 多日未见

    胡崧自被迫从南安匆匆回师上邽、却被司马保当众迁怒埋怨一番之后,不几日,便上奏表称病,从此在家闭门不出。朝堂之上市井之下,皆不见其身影,时间一长,慢说文武同僚渐渐习惯了,就连司马保都似乎有些眼不见心不烦,快要将其遗忘的感觉。

    这天,吃过了午饭,胡崧悠闲无事,踱至自家后院的廊柱之下,负手而立望着院中一株梅树,若有所思。

    正神思缥缈的时候,一声相唤朗声传来:“世佐兄,何以茕茕孑立也?”

    胡崧愕然循声而望,只见一人从回廊处不慌不忙的走了过来,步态从容双目有神,面上带着亲善的笑意,却是从事中郎裴诜。

    “独自赏梅,参省玩味而乐在其中。”胡崧忙迎上前去,执手笑道:“繁卿兄,何处东风,使足下不请自来?”

    裴诜哈哈大笑:“世佐兄府门甚紧。东风嘛鄙人无处可借,倒是费了好些个唾沫,才能说得动门卫将我放进来。”

    胡崧也笑,连声直道惭愧。两人站着略作寒暄,胡崧便将裴诜请进了书房。时当二月初,春寒料峭,书房内燃了小炭炉,暖融却没有迫人的憋闷,很是舒坦。主从方落座,便有侍女上了香茶,二人捧杯在手,又是闲聊一阵。

    胡崧虽然好奇,但并不焦急。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裴诜主动来访,必然是有些大事小情。胡崧暗道你既不说来意,我便也装糊涂,反正难得有人上门陪聊,且当清谈一回。

    又悠闲讲说了一阵,果然裴诜渐渐收了惬意的笑容,徐徐道:“如今天下离乱,胡虏作恶,本州境内且不太平。世佐兄元勋之后,胸有将略,难道就打算这样闭门隐居,耽情于梅草花鸟之间么?”

    胡崧心中早有预防,当即面不改色道:“朝廷自有麴索二公主持大政。本州嘛……大王乾纲独断,且有文武如云,我不过是个闲官儿,军政大事也轮不到我操心,还是仗着先父之名,混着俸禄不至饿死就成。”

    裴诜不禁低低嗤笑一声道:“世人皆知大王优柔寡断,偏你说他乾纲独断。好你个胡世佐,有意见可以当面提嘛。”

    胡崧一脸苦笑,也不做声。裴诜继而摇摇头道:“再说兄台故意妄自菲薄,明显言不由衷。令尊赫赫威名,天下皆仰,在先朝武皇帝时,便已是国之干城,出将入相。兄台正应承袭先烈,奋发而起,奈何才及盛年,便就效仿垂垂老朽,而闭门自甘消沉呢?”

    胡崧良久无言。半晌叹一声,将手摆了摆,叹道:“我没什么言不由衷,时局固然如此,人情也难捉摸,非是我不愿努力。你看,上回我临危受命,在南安替他硬生生挡住了高岳的大军,正要有些转机的时候,他被人家区区数千人马吓破了胆,置前敌战局于不顾,非要我回来救他。救则救吧,我一路狂奔回来,敌人早跑了,他不仅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还因为恼羞成怒怕失面子,反过来还当众将我责骂一番!你说这样的主子,跟着他还图个什么呢?”

    “罢了!多说也无益。繁卿兄,你难道不知,我虽位高,然则实不如一偏裨小校,根本无从置喙,所以还不如干脆缩头回来,从此闭眼闭口最好。只可恨虎父竟有犬子,我如今这幅模样,将来实在没有颜面去见先父先祖。”

    胡崧本是晋武帝时期朝廷高级将领胡奋亲弟之子。胡奋,乃是武帝时朝廷左仆射、镇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一生东击公孙,西讨诸胡,北伐匈奴,南灭孙吴,端得是武功赫赫。且文武双全,为人忠正,名声极佳。更有一女被武帝纳为贵人很是宠爱,故而于公于私,胡奋都极受晋武帝的看重和信任,乃是西晋初年的重臣名将。若是论及胡崧的祖父,也是了不得,乃是前朝曹魏时期的车骑将军、阴密侯胡遵,更是国之勋臣。

    因胡奋独子早逝,于是胡崧少年时便被过继给胡奋为养子,被其视若己出。胡奋积劳成疾死后,朝廷褒奖追谥,胡崧作为根正苗红的三代子弟,便继承了父亲镇军将军职位,只不过降一级,不称大将军而已。

    祖、父皆为一时雄杰,叱咤风云天下敬仰。而胡崧却蹉跎至此,他觉得除了先父遗传下来的镇军将军名号之外,自己已然年过四十,却一无所有一事无成,不怪乎郁郁寡欢。

    裴诜见胡崧那萧索且怅恨的模样,先好言劝慰几句。但是既然提起了南阳王,便触动了共同的心思,不免又相互嗟叹一番。裴诜和胡崧,从前不过是单纯的同僚关系,见了面不过礼貌的拱一拱手也就作罢,可算是泛泛之交。但是在司马保麾下待了年余后,这两人边迅速地愈走愈近,目前已经好算是莫逆。

    两人一个乃是元勋之后,将出名门;一个也是出身裴氏世家望族,门阀高贵,所以并不存在谁刻意巴结奉承谁的情况。也不单单是为了结盟而抵制政敌张春派系,究其根本原因,无他,裴诜和胡崧,都是司马保麾下,典型的忠于朝廷的保皇派。

    上邽城中这一派系,除了胡、裴外,著名的还有仍被关在监牢中的讨逆将军杨韬。此他们中心思想便是没有朝廷,便没有他们的一切,万事万物皆不可将朝廷置之度外。说白了便是封建社会忠君思想的具体体现。春秋大义,君臣正统,这绝对不容忽视和亵渎。

    你司马保称王称霸,都可以默认或者接受,但是前提条件是你得拥护朝廷,忠于皇帝,谨守臣节不能有半分逾越,竭力守护大晋江山社稷。只要能满足这一条,什么都好商量。但关键司马保长期轻视朝廷,无心勤王,匈奴人数次逼迫天子,也不见他拿出半点具体行动积极应对,哪怕是好歹表现出一个臣子应有的愤慨和痛心。

    在他们的期盼中,司马保应该是力挽狂澜、中兴皇晋的名王,能振臂高呼聚集天下人望和民心,这样,到最后才好顺理成章的继承皇位。可是司马保所作所为,明显就是盼着皇帝死,他好来接班,这完全不符合二人心中的道德礼法衡量标准,于是裴诜和胡崧对司马保渐渐大失所望。

    再加上眼下局势,尽然穷蹙到这般地步。从前不仅完全掌控秦州,其势力还辐射青海、凉州、塞北乃至益州,很是强盛。如今这才过得几年,司马保的权力,连完整的一郡都不能握在手中,只天水郡的上邽、显新、成纪、礼县这区区四城还算奉他号令,此外之土地,要么已经改换庭面正式易主,要么便是打出旗帜自立山头。

    如今的秦州,连刺史和都督,都被皇帝正式转封了高岳。但是高岳又不能和儹逆相比,毕竟他曾奋勇勤王击败强敌,这份忠勇天下人都清楚的见识过,皇帝让他掌管秦州,也是投桃报李,你自己不尽忠,又没有能力,那就完全怨不得别人要来替代你。所以胡裴等,对高岳又无法理直气壮的仇雠,反倒很有些心虚的羞惭。

    这内因外果带来的种种强烈反差和刺激,让胡裴等心寒不已。司马保已无法再追随,上邽也不是理想之地,这已是城中保皇派们不约而同的心**识。但是局势摆在眼前,天下东南西北没有一处不乱,长安岌岌可危,但投降胡人,这还不如叫他们去死;南下归附琅琊王司马睿,也有种种顾忌。此外忠于朝廷的有鲜卑人段匹磾的幽州,不屑去投;而司空刘琨的并州,却是海中孤岛般的危地,不敢去投。此外忠皇的乐陵太守邵续、河内太守郭默、荥阳太守李矩等,都不过是弹丸之地,深陷敌后苦苦支撑,自保都是问题,何谈接洽庇护旁人。

第两百三十章 各有心思

    放眼四望,竟无一处立锥之地。胡崧等人心中茫然惆怅,只觉前途黯淡,不知何去何从,但巨大的紧迫感又日日压在心头,使人焦虑无处排遣。

    “繁卿兄,你的来意其实我也猜出了七八分。可是局势如此,非复人力所能挽回。连宗室藩王都这般自私冷漠,也算天不佑晋,吾等便再是忠义填膺,孤掌难鸣又有何用?”

    裴诜却再不做声,只拿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胡崧。胡崧见裴诜模样,料定他必然是要将真实来意吐露出来,便道:“繁卿兄,此处只你我二人,有什么心里话,只管说便是,这样欲言又止,难道还对我有所怀疑么?”

    “好!我便与公同商大事!”

    裴诜突然一拍桌面,似乎下定了决心,带些激动道:“南阳王这数年来的所作所为,不仅让吾等失望,更让天下万民寒心,指望他心存社稷,我大晋早晚实不血食!既然他毫无领袖气度,吾等早晚也只好自寻出路,改庭换面。”

    胡崧叹一声道:“你讲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道。关键是方才也说了,如今天下竟无我等可去之处。”说着,胡崧也似乎打定主意将心里话敞开,他将身子伸出,面露探询道:“我这些时日在家闭门不出,实际上也在想这个问题。南阳王是不用再指望了,实在不行,西去投奔凉州吧?”

    裴诜先是微微一怔:“张寔?”继而摇摇头道:“若是他父亲张武公还在,倒是使得。如今张寔继任,虽然对朝廷也算恭顺,但自恃险远,听说渐渐也有些独立的心思,不比武公的忠正淳厚,况且我等远投,又非他土生土长的凉州嫡系,将来处境,总怕是艰难的很。”

    “那我等何去何从?”

    裴诜面色玄妙,紧紧盯着胡崧的眼睛,半晌才一字一句道:“若以我之见,归附凉州,不如归附秦州。”

    “归附秦州?”

    胡崧满头雾水,连连眨着眼道:“我们本来不就在秦州,归的哪门子附……啊!你不会是说!”他脑中突然电光一闪,立时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无比惊诧的望着裴诜。

    裴诜郑重的把头一点,表示自己并不是在开玩笑。

    “南阳王如今已是苟延残喘,不值一提了。非是我等不忠于他,实乃此人非是良主。你看,这才几年功夫,高岳竟然就能席卷秦州,一飞而冲天,虽然也是有真本事,但司马保自己的能力也太过庸劣。高岳既然这般强盛,而且此人对朝廷也确实真心拥戴,那么,日后廓清天下,光复社稷,高岳是不是比司马保更有指望的多呢?”

    “你我本来就是秦州的官员。眼下,高岳已经被陛下亲封为本州刺史,又且是本州都督,乃是你我名正言顺的上官,而且军职是重号征西将军,爵位上更且封了郡公!本朝开国以来,一共才多少个郡公,我不说你也知道。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归顺秦州,都是目前最好的出路。”

    “先父当年国之重臣,只封了子爵,最后临了也不过是追袭了先祖阴密侯的爵位。如今高岳年纪轻轻便已是郡公……嘿,这人哪!没法比,没法说。”胡崧百感交集,兀自感慨不已,蓦地又惊道:“繁卿兄,你给我说句老实话,你是否早被陇西军收买了?”

    裴诜忙正色道:“绝无此事!因为世佐兄乃是志同道合的亲密之交,所以我才鼓起勇气将心中真实想法告知,乃是为了与足下当面共商探讨,千万勿要疑我。”

    “好吧,我相信繁卿兄便是。”胡崧略松口气,又有些迟疑起来:“别的先不讲,关键是……对我们这些南阳旧臣,他能否一视同仁不加猜嫌呢?”

    “世佐!我听说高岳为人还是不错的,对待属下也很是礼貌亲厚,非比南阳王平日待众人的喜怒无形的轻佻态度。不过话说回来,这也不能打包票,将来如何,我也不知。但目前除了此条路,暂时也无他法可置了呀。”

    胡崧微微点着头,但面色还是复杂的很。裴诜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旁人不论,就拿高岳和司马保来说,无论从能力、品性、忠义甚至年龄等等各方面相比,高岳都占尽优势。与其东奔西走惶惶似丧家之犬,还不如老老实实留下来,跟随朝廷敕封的新任刺史,这实在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但他不能没有自己的私心想法。司马保的麾下,是待不下去了,这一点他和裴诜持共同看法。但裴诜可以大大方方的去转投高岳,而他胡崧却难。当初,他曾率部在南安,与陇西的主力部队鏖战对峙过,这可是实打实的敌对行为。现在投效高岳,焉知将来不被打击报复?裴诜是文官,毫无违碍,他胡崧作为能领兵打仗的武将,实在有些顾忌。

    还有一层心思,他就完全不好意思说出来了。他出身名门,声望隆重,不是一般的世家可比。投身司马保麾下,司马保毕竟是皇家血脉,宗室大藩,对其称臣这是没有问题的。胡崧犹豫去投奔的凉州张家,多少也说得过去,昔年张轨治理朝廷西陲,威震一方,逐渐成为国家重臣,紧要藩镇,其本人还被朝廷一系列的加官进爵,死了皇帝亲自追谥为“武公”,也可算是名望非常的勋贵了。

    虽然如今凉州是张轨之子张寔做主,但巨擎余辉仍在,暂去张家栖身,也不算屈了自己,甚至辱没父祖脸面。但高岳就不同了,几年前,高岳还只不过是个最低层的山民,虽然好歹不是奴隶那样卑贱,但说实话,也就是如今天下动乱,才给了这些庶民出头的机会,搁在承平年代,这些“黔首”给世家大族提鞋,人都不愿意。

    虽然高岳而今也算是国家干将,新晋贵人,皇帝都宠信无比。但究其根本身份,还是平民出身。虽说胡人乱华后,将多少王公贵族子弟都杀得精光,剩下的也掳到北方为奴做婢,肆意践踏,世家高高在上之威早已不复从前,好算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但胡崧却仍牢牢抱着虎死不倒威的思想,若是屈身侍奉高岳为主,这对于他这等自诩名门望族子弟来讲,首先在心理上,就别扭无比,过不去那道坎。

    若是正常情况,胡崧早就出言驳斥,甚至不屑一顾。但是如今形势比人强,秦州什么实际情况,胡崧心中透亮,没有实力便说不出硬话。再讲,关键的是,高岳的所作所为天下人都看得到,也确实不负忠义之名,乃是堂而皇之的一步步升上来,这让胡崧无可非议。

    左思右想,胡崧以手支额,颦眉无奈道:“繁卿兄,我心中实在纷乱如麻。兹事体大,一步不慎,便是身死族灭。你且容我细细思量,再做道理。”

第两百三十一章 直击上邽

    且说经过详细谋划安排之后,建兴四年三月,秦州刺史高岳亲自挂帅,统领汉、氐、羌乃至部分塞北铁弗匈奴及河西鲜卑等诸族兵士共计三万五千人,大举进攻上邽,意图扫平南阳王司马保盘踞在秦州天水郡内的残喘势力。因此役征调的兵力,乃是空前,更有几分灭国意味,故而高岳极为重视,其以龙骧将军韩雍为全军副将,以秦州长史杨轲为随军幕僚长,将这最为重视的左右手同时带在身边,不言而喻彰显了高岳志在必得之意。

    同时,除了出征在外的大军,对于留守力量,高岳也做出重大安排。他命州治中从事苗览,暂代襄武政务;且有略阳人鲍冲,颇有才干,便任为州典学,抚慰民情,安洽民意;又因汪楷性鲠直喜穷究,任其为州都官从事,专伺纠察,监督各类违法情状,以稳整体态势。

    同时,因襄武乃至秦州的主要防御方向,乃是东面,具体到实际,便是东北方向的略阳郡境内的静宁城、中路的新兴城及东南方向的清水城这三城,是最靠前外围的边界。

    清水城如今被蒲洪负隅占据,拼死争斗,牙门将军雷七指正率部围攻,这一面暂且不提;新兴城自从守将骨思朵身死之后,高岳便令强弩中郎将彭俊去镇守。彭俊操练弩兵日渐露出锋芒,在其往复循环不停的数道箭雨打击下,敌军往往死伤惨重,却还一时前进不得,其充任新兴守将,当可无虞。

    此中插一句,高岳让彭俊给万宏带去了封亲笔书信。信中高岳对万宏提出了婉转的责备,虽然其守土有功,但事前误中敌计不明是非,事后坐视同僚困窘而不救,最终导致骨思朵阵亡,谬也。今功不抵过略作小惩,降万宏为新兴县主簿,罚俸半年,可以主簿之身暂代县令之职,观其后效望其勉之。

    至于东北的静宁城,一则是刚从蒲洪手中夺来不久,二来静宁乃是三城中最突前,匈奴人可以随时绕过雍州安定郡而直扑城下。鉴于静宁所处特殊,高岳便遣定武中郎将吴夏镇守此城。吴夏短于进攻,却极擅防御,号称铁石。一番调动安排,也表明了高岳在攻伐上邽期间,不想再受到任何额外的突袭打扰。

    临行前,高岳将被俘敌将王连,从牢中提了出来,击鼓鸣号,在大军阵前斩首祭旗。王连自从在临洮城兵败被俘,高岳曾向司马保建议用其交换李豹,未果,便一直被监禁起来。到得今日,竟然仍然逃不过一死。

    兵出襄武之后,大军浩浩荡荡,行动迅速东向而去。上邽方面,也早有斥候探知,司马保便令胡崧率军出城希望阻敌于半道,但胡崧坚决谢辞,只说他陈年旧疾发作,仍未见好,连走路都不大利索,遑论行军打仗。司马保大怒,责其抗命,当即便将胡崧收入监牢,并当场扬言待击退高岳后,便就斩首。随后,司马保急忙遣杨次率兵八千出城,结果被高岳军前锋大将杨坚头所部三千人击退,杨次好容易逃回,司马保怪他战败摇动军心,当众杖责了二十大板。

    万般无奈之下,司马保只好觍颜从牢中释放了讨逆将军杨韬,苦口婆心再三好言抚慰,并当场晋升杨韬为安西将军,使其率精兵七千迎敌。杨韬本满腹怨气,当下也是够绝,在司马保面前二话不说只是点头,结果出了城,便一路狂奔,主动拜倒在杨坚头马前,坚决请降。虽然其所部兵卒,倒有四五千人又逃了回来,但两路兵马,前败后降,上邽城中的士气,已然降到了冰点。

    高岳行军同时,且一路散发檄文道,今只问罪敌首,余者无干,使天水郡内各地稳定勿惊,安保民生。待战事结束后,定会量才使用,酌情提升。但若是有趁乱扰民,或者私通上邽者,来日定当严惩不贷云云。于是各地皆是战战兢兢,闭门自守,俱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巴不得战火早日平息,也好松一口气。

    司马保困窘,又向陈安求援。陈安自从陷死骨思朵之后,回军陇城,他见无法西攻,便就东略,到得目前,已然占据了大半个扶风郡,早就自称扶风太守,安东将军。他本来一意防备高岳来报复,却听说高岳怎么发了大兵去打司马保。虽然松了口气,但见高岳此番兵威浩大,不是等闲,也晓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再说司马保在一日,好歹也能牵扯高岳的注意力,于是陈安便不再坐山观虎斗,而是尽发麾下之兵一万人救援司马保。

    陈安本想攻打静宁城从而围魏救赵,却被吴夏牢牢挡住。又复潜行往上邽,想突袭高岳军后部,几番交手见其军势严整未能占得便宜,反过来却被杨坚头所部冲杀了一阵,无奈之下,为求自保实力,陈安只得退军回天水。

    于是上邽再无一丝援兵。五月初,高岳挥军进据上邽城下,将其围住。

    城头处,司马保被左右亲兵扶持,撑着墙垛朝下眺望。城下,无数兵戈笔直竖立,战旗飘扬,放眼看去,一望无际相似,漫天遍野尽是乌压压的大军,烟尘滚滚下,其磅礴肃杀之气,几能让人胆裂。

    “城下……贼兵,怎敢冒犯孤王?”

    司马保有些发晕,他定了定神,做了威严之态,勉强叫道。他的声音被风吹开了去,变得有些发颤。

    金边玄黑将旗下,一员气势昂扬的大将,向着司马保高声道:“南阳王久处深宫,今日本刺史才得拜见尊颜,幸会。”

    司马保不暇相斥,那将旗上面斗大的“高”字,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是你,高……高岳!为何亲自来攻我?”

    当下,听闻司马保惊惧诧异之语,高岳冷笑道:“南阳王养尊处优,深畏兵旅之苦,但本刺史却甘之如饴。且王既然身份贵重,自当我来亲取。”

    司马保无言以答。放眼望去,无数飘扬的战旗上,却是一个个笔墨酣畅的“秦”字,这不由让他心中发跳,忙转首向左右问道:“敌军尽张秦字旗号,乃是何意?”

    左右暗自苦笑司马保为何如此迂腐迟钝,但面上哪里敢表现出来,忙应道:“大王,这是因为那高岳已就任本州,所以原先陇西军便就改了名号,称为秦军了。”

    “孤王不承认!这是伪职!”

    司马保先是一怔,继而白胖面上涨得通红,气愤愤道,城下又有高岳的声音清晰地传了上来。

    “城上听真!如今我已被陛下敕封为本州刺史,接管上邽城,责无旁贷。识时务者,开诚迎降,来日一同抗击胡虏,执迷不悟之徒,死且无葬地!”

    旁边有一骑赶上来,厉声斥道:“昏王!汝忝为晋室苗裔,却上不思保国,下不能安民,日日里觊觎大位,却偏又能力平庸,品行低劣,身为主公却暗弱不公。我从前有眼无珠,还好今日弃暗投明。眼下高使君雄师压境,汝不束手请降,难道还有拖累满城百姓么!”

    城上望去,却是改投新主的杨韬。司马保气得直欲晕厥,哆嗦着连声叫道速速放箭,兵卒们方才拽起弓弦,杨韬早就退出了射程外,还扬鞭高叫,竭力鼓动让诸位同僚切勿自误,就此归降为时不晚,或者干脆捆缚昏王来献,当为大功一件。

    城上一片哑然无声,竟然没有人出头来做义正词严状,当面驳斥杨韬。众人心思各异,但大多数眼见城下陇西军气势肃杀,都在暗忖待会是否还有命能活着。

    一阵嘹亮劲急的号角,秦军壁垒森严的军阵随之出动,战旗在风中猎猎招展。漫漫黑衣玄甲的兵卒,如同遍野松林又似暗夜突然降临。大军若隆隆沉雷响彻山谷,又如万顷怒涛扑击峰峦,排山倒海般撞在了上邽那极其宽厚的城墙上,抛洒的肢体和飞溅的鲜血,便是不断激起的浪花。长矛与投枪呼啸飞掠,密集箭雨如蝗虫过境铺天盖地,沉闷的喊杀与短促的嘶吼直使大地呜咽,山河颤抖!

第两百三十二章 杀鸡儆猴

    转眼时光易逝,已是建兴四年十月。此时中原局势愈发糜烂,朝廷日渐穷蹙,此消彼长之间,匈奴汉国却日渐强盛,不仅亡晋之心愈发昭然,更且在汉国的主要势力范围之内,于河东、河南、河北及幽燕等地,汉国保持了强大的威慑力,使忠于西晋朝廷的各方大小牧守藩镇,皆是在苦苦争斗,竭力抗击。

    且说匈奴中山王刘曜,初攻长安,小小失礼,便即退走,一方面存了让高岳与司马保在没有外患的环境下专心内斗,其好随时收渔翁之利;另一方面,并州刘琨竟然逐渐扎下根来,且号召四方,收纳强豪,隐然成了晋朝在河北的诸镇领袖,竟已养成了势力。虽然有石勒所部正在征讨,但因刘琨处在汉国腹心之地,好比是楔入了一颗钉子般,使人寝食不安,所以刘曜急于回军河东控制局势。

    在出了潼关之后,刘曜迅速将兵东进,先是击败了刘琨委任的河内太守郭默,使其不得已率残部弃城南逃,继而马不停蹄横扫河南,一路攻灭了附庸刘琨的忠晋坞堡、壁垒三十余处,并于九月末北上,突入并州上党郡。

    上党郡治壶关城。

    遮天蔽日的赤黄旗与狼头纛,标志着壶关内外,有数量极其惊人的庞大军队驻扎分布。事情也确实这样,随着刘曜率兵四万莅临,与早先已经据城的石勒所部五万大军汇合,眼下,匈奴汉国河北的精兵强将,一时间已基本全聚于此。

    虽是正午时分,但毕竟已是秋末,日头也变得温和不少,并不算是燥热。中军大帐外,无数全副武装的兵卒,竖矛持刀,围了老大一圈。里面有左右数十名高级将校及幕僚,露天分布两旁正襟危坐,无一不是身子笔直,眼不斜视,面色严峻。细看时,众人头脸上,皆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斩!”

    随着监斩官一声断喝,在最中间的空场上,赤着膘壮上身的刽子手,手中鬼头刀迅疾而落,片刻,便砍下了十七颗脑袋,那断首骨碌碌杂乱的滚满了一地,无头的腔子鲜血喷溅狂涌时,地面上登时便积起了血洼,那浓稠的血蜿蜒流动,不多时便无声漫过了众人的靴底。武将还好些,几个文官连眉头都开始不自觉的乱跳起来,但没有一个人敢将脚哪怕略微挪开些,虽然那脚底仿佛像被烫着了那般难受。

    “石将军,本王的处置,你觉得可妥当么?”

    上首正中,一人昂扬端坐,散发着强大的威势气场,正是汉国中山王刘曜。他口中淡淡说着话,但眼皮都没抬一下,并没看向身侧那陪坐的石将军。

    刘曜身侧的那石将军,额头广阔,高鼻深目,两鬓垂着粗大鬓角,满面的浓髯长须,相貌不俗。最奇特的是,其深邃的双眼中,一对瞳仁外沿是圈灰蓝色,内里却是棕黄色,在凝视人的时候,总有些毫无感情的冷静或者,冷酷。

    此人,乃是匈奴汉国的大都督、骠骑大将军、都督陕东诸军事、东单于、幽冀二州牧、上党郡公石勒。石勒乃是羯族人,今年已四十有三,年轻时以最低贱的奴隶身份,投入匈奴汉军中,从偏裨干起,转战大河南北,多次重创晋军,立下无数赫赫战功。汉主刘聪很是看重石勒,将上党郡赏给石勒做封国,并让他专掌征伐,可自行决断攻略大事,差不多好算是汉国在河北的分支行台。

    本来石勒**河北。但刘曜突然不告而来,且来势汹汹,竟有几分反客为主强压地头蛇的意味。刘曜性格刚愎强硬,且在汉国内威势极重,他本就猜忌石勒势大,恐其滋生了自立野心,所以在攻伐刘琨的同时,他也打算敲打一番石勒,让石勒最好收敛些私心。

    当下斩杀的这十七名人,乃是石勒军中士兵,因为带头袭杀了一处小村庄,结果正正撞在了初来的刘曜手中,被刘曜以有违军纪之名,当众处斩。其实平心而论,这样的行为,在当时胡族军队中,几乎是见怪不怪,刘曜虽然号称军纪严格,但也是相对而言,且更侧重是于要求部下无条件服从他不得有丝毫违令,并不是秋毫无犯真的洁身自好。对于这十七人,他杀亦可,不杀亦可,之所以将石勒及其麾下将校僚佐齐齐召来,然后公开杀头,刘曜的真实意图,不言而喻。

    当下,石勒将一双异色的眼珠盯着刘曜,正要开口说话时,冷不丁旁边又有人粗声粗气蓦然大声道:“中山王这样公正,哪会有什么不妥的!”

    隐隐带着忿然和不服气。众人循声望去,却是石勒之侄、征虏将军石虎。石虎年方二十,性情刚猛残暴,极度好杀,连妻室都前后亲手斩杀了好几个,乃是一日不杀人,便就手痒之辈。尤其在攻城略地之后,往往不分贵贱无论老幼,满城统皆杀之,且喜用坑、烧、锯、割等各种发指手段的虐杀,来满足变态的快感。日常也是暴躁难制,石勒曾多次劝导责备让其多少收敛一些,但石虎我行我素,变本加厉。

    石勒实在难以忍受,准备将他杀掉。但石勒的母亲王氏爱护孙子,好生劝解了一番,石勒便就作罢。又因为石虎虽年少,但却弓马绝伦,勇冠当时,转战四方冲锋陷阵之时,用其所向披靡,石勒又甚是喜爱,于是渐渐抛去了厌憎,转而愈来愈信重。

    本来依照正史的发展,石勒死后,石虎灭其嫡裔,篡位称帝,成为了中国五千年历史中,为数不多的顶尖暴君之一。但眼下石虎还只不过是石勒军中一员将领而已,跟随叔父身旁,终日戎马,与兵戈厮杀相伴。

    今天被斩的这十七人,正是石虎的直属部下。在他眼中,灭个小村子,这本来不是事的事儿,却被刘曜抓住不放,最好还公开斩首示众。石虎暴怒难耐,并不是真心哀惜部下,而是觉得自己被狠狠打了脸。但怒归怒,他也晓得刘曜是什么人物,故而在旁总算一忍再忍,待听见刘曜好整以暇故作姿态的问话,石虎终于脑筋发热,带着怨气的讽话,脱口而出。

    刘曜面色一沉,却仍然看着石勒,冷声道:“这人是谁?”

    石勒曾在觐见刘聪时候,将石虎也带在身边,和刘曜打过几次照面,刘曜不可能不知道他是谁,乃是明知故问。不过石勒虽是官爵显赫,甚且独霸一方,但目今从各方面来讲,相比刘曜还是低其一等,不论心中如何思想,但表面上还是不得不放低姿态。当下闻言忙应道:“此乃属下之侄,叫做石虎,性子憨蠢粗鄙,让大王见笑了。”

    刘曜冷冷的瞥向石虎道:“孤王自与汝叔父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资格?不懂规矩。本待严惩,瞧在石将军的面上,罢了,还不退下去!”

    石虎一愣,继而被刘曜气势凌人的淡淡几句,将心中怨气撩拨的愈发炽烈。他微微垂着头退后了两步,却怒睁着一双怪眼,吭吭哧哧的低喘。

    刘曜完全无视,昂着头又道:“石将军,我记得从前你每逢孤王,都要大礼相迎甚且拜伏于地,为何今日相见,只是行了个军礼?”

    石勒已然位列三公,起码可以尊称一声石公,或者大将军大都督也行。刘曜却大马金刀的上坐,屡次轻描淡写的唤着石将军,仿佛是吩咐什么普通将领相似,现在又开始寻他的不是,当着一众下属的面,直接出言责问。

    石勒面色也开始有些发暗,默然片刻,但还是躬身应道:“属下从前卑微,幸有陛下及大王关照,才有如今地位。属下的一片赤心,未曾变过。本想着甲胄在身难施全礼,但既然惹起大王猜疑,属下还是补上的好。”

    说着,石勒一咬牙,便就要离席拜倒,不料刘曜陡然伸出手来,硬生生止住了他:“罢了。孤王只是说说而已,只要你本心未改,孤王又怎么会当真在意这些微末小节。”

    刘曜本暗想,不好好杀一杀你的势,还不晓得王者之威究竟如何。但见石勒总算一直恭顺客气,也实在找不到什么由头。于是两人就当前各处的战局形势,再议论述说了一番。

    “石将军,如今并州祸乱,与幽燕鲜卑人沆瀣一气,陛下及孤,都很是心忧。你既然专征河北,为何将局面蹉跎到这般地步?”

    石勒恳词道:“大王,容属下说句实在话。并州的刘琨,属下与他大仗小仗不知打过多少次交道,深知此人智勇双全,乃是个坚忍不拔的人物,如今更且联络了幽州的鲜卑人,有些棘手。故而只能从外围一点点的慢慢削弱其势力,却无法一蹴而就,想靠着某一战就能从此消灭他。”

    “但如眼下这般迁延,怎生是好?陛下将河北付诸于你,你就要不计一切,扫平阻碍,为我大汉彻底掌控天下献些犬马之力,替陛下分忧。而不是现在向我倒苦水,讲困难。所谓知难而上,你也是打熟了仗的宿将,这种浅显道理,还要孤王教你么?最起码,总要打几场大胜仗出来,有了功劳你才好堵住悠悠众口吧?”

第两百三十三章 敲山震虎

    刘曜又开始有些不悦。这回倒不是故意刁难石勒,实在是晋阳的刘琨,极其顽固,灭不掉,打不退,始终杵在那里,还不断领导和鼓动各处力量反击,好不叫人心烦。

    “这几年,我家大将军枕戈待旦,亲冒矢石,在襄国城外擒住了辽西段末波,又攻克了名城邺城,打得刘演弃城而逃;更且在幽州,击杀了晋朝的强藩王浚,为我陛下在河北硬生生开拓出一片天地来,这如何还叫没有功劳呢?”

    “混账!”

    发现又是石虎无端插嘴兀自嚷嚷,刘曜勃然大怒。二道白眉之下,双目登时精光暴射。他大喝一声:“来人!”,立时便奔过来一队如狼似虎的勇士。

    刘曜正要发作有所行动时,旁边石勒却突然先跳了起来,转过身去,抡圆了臂膀,照着石虎的脸上,啪啪就是恶狠狠地两个耳光!

    石虎登时被打懵。他捂着脸,先看看刘曜,继而死死盯着石勒,脸上红得似乎要涨出血来,怒睁的怪眼中,尽是毫不掩饰的愤恨和不服。

    石勒视若无睹,转而向刘曜躬身道:“舍侄性子急躁,乃是愚鲁狂悖之徒,还望大王万勿与他一般见识。”

    默然片刻,刘曜挥挥手,让兵卒退下,冷哼一声道:“石将军,令侄不识尊卑,又且忘性极大,幸好石将军家教甚严,以后,可千万要将他看觑好了。”

    说着,刘曜长身而立,目光如锥左右扫视,于是四下之人,全部肃身起立。

    “孤王此来,乃是想总制河北军事,寻机荡平并州晋室余孽。故此,石将军统帅之职,暂且解除,可调回平阳,听候下一步安排。”

    “不可!”

    听闻要被剥夺军权,且要被驱离经营多年的河北,这是根本利益将被攫取,已经触犯到了底线。且方才一直恭顺有加,刘曜却仍然步步紧逼,石勒当即又惊又怒,终于也不愿再忍耐,张圆了棕黄的眼,盯着刘曜抗言道:“本都督在河北征战多年,较为熟悉此地军务人情,多少还是有些可用经验的。再说,专征河北的权利,乃是陛下钦赐,大王眼下冒然撤换本都督,多少有些不妥吧。”

    “孤王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有人敢当面置疑!”

    “大王此议不妥,恕我实难从命!”

    刘曜忿怒起来,上前一步,面寒似冰死死逼视石勒。其部亲兵,呼啦一下全都端起长矛,围了上来,虎视眈眈瞪着石勒,只等刘曜一声令下。石勒毫不畏缩,昂身而立纹丝不动,双目中亦有寒光冷冽。在他身后,随他起兵义同生死的桃豹、夔安等十八骑部将,也沉默无声的逼了上来。人群后,石虎的手早已悄悄攥紧了刀柄,只要一个不对劲,他便打算立时跳出去,先将刘曜当场砍死再说。在石虎眼中,任何权威,都可以不是权威。

    镇东将军呼延谟,心中本也对刘曜如此当众逼迫石勒,有些不解和诧异,但眼见气氛陡然剑拔弩张起来,暗忖毕竟刘、石二人身份非常,若是内斗相争,造成任何后果都会有极其恶劣的影响,于是呼延谟赶忙挤上前来,不着痕迹的挡在了二人中间。

    “大王,大家毕竟一殿为臣,还是……。石公,你也不可如此焦躁,大王驾前,还是谦恭些罢!”

    呼延谟伸过头去,低声劝解石勒。呼延谟是老成宿将,德高望重,石勒与他,虽然不是经常打交道,但关系尚算过得去,见是他出面相劝,石勒虽仍未后退,但好歹挤出一丝苦笑,满面的无奈之色。

    正在此时,远处匆匆跑来一名亲兵,挤到刘曜身边,告了声罪,便探过身去,在刘曜耳边低低说着什么。刘曜面无表情的听,到得后来,目中赤光闪烁,冷漠的神情终于有些变化,却辨不清喜怒之色。那亲兵快速说完,便就缩身退了下去。

    此时石勒身后又出来一人,高冠博带,冲着刘曜深深鞠了一躬,恭敬言道:“大王请息雷霆之怒,且容下官进言一二。”

    “我家石大将军,非是有意对大王不敬,实在是心思纯朴,日夕担忧河北。本来好容易摸清了敌人各方的情况,谋算了行兵进退的方略,殚精竭虑正欲要毕集全力来反攻的时候,却突遭大王将要中途撤换,故而大将军才会这样焦急失措。大王试想,若是换了旁人,听闻可以再不用受兵马劳顿、征战杀伐的苦楚,能从危险万分的前线,调回安逸的平阳去享受,多半早就心中窃喜,忙不迭的答应下来,哪里还会向大将军这般忧虑焦急呢?”

    刘曜默然无声,缓缓的看向那人,却是一个面貌清雅的汉人文官。

    “还有一层,请大王垂鉴:石大将军专征河北军事,乃是陛下亲自敕赐之令,天下尽知。大王若是此番突然将他撤换,来日陛下知晓后,不免困惑心忧。又或者有叵测宵小之徒搬弄是非,竟尔诬陷大王专横跋扈,这不仅会损伤大王贤名,更会使陛下不胜流言纷扰。”

    “故而于公于私,下官窃以为,如今实在不宜临阵换将。且请大王宽延,石大将军已有方略在手,等时机成熟,必将奋起王师之威,扫荡河北残晋余党,以报陛下恩德。”

    这一回,刘曜却没有计较此人的中途插话。刘曜眯起眼睛,微微颔首,徐徐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人文官又施一礼,不慌不忙道:“回禀大王,下官名叫张宾,乃是在大将军麾下,忝任右长史之职。”

    石勒也立刻顺着台阶主动道:“张长史智计百出,谋略超人,从前除去叛逆王弥、回师攻略河北、用计消灭王浚等等,都是张长史献的良策,也是有功于陛下的贤臣。”

    刘曜面色略略缓和。他也知道,若是眼下和石勒突然内斗兵戎相见,无论输赢,总也难以和汉主刘聪交待。只不过他日积月累的威势,和长期处于上位的王者心态,都骄傲得让他不可能率先后退。现在前有呼延谟、后有张宾相继来给他打圆场,石勒也主动松了口,那么,该下的台阶,还是顺势下了罢,再说,刚刚听取的最新情报,让他有了离去的心思。

    “嗯。张宾,你巧言如簧,无非是护主心切。罢了,只要石将军能够为朝廷尽心尽力,孤王又岂会真的不通人情?方才的成命,孤王便就收回,石将军,孤王此来,已替你肃清了河洛,减轻了你的负担。如今你既已整军备战,孤王便就率兵西去,放手让你专征罢!”

    石勒立刻缓下面色,转了语气道:“大王宽宥,能够谅解属下苦衷,属下感激。王既欲去,属下军务繁重,不暇远送,自当尽心河北,不负陛下及大王之重托。”

    刘曜冷哼一声,转身就走,未行两步,却又回身,双目炯炯地盯住石勒,一字一句道:“临行前,孤王倒有一言相告,既为臣子,有些不该有的心思,最好还是早些打消为妙。石将军,你好自为之吧。”

    石勒勉强一笑,点首称是。刘曜再不理他,步伐如风,带着一众部下,头也不回的快速离去,不多时便走的远了。

    冷冷的盯着刘曜的身影,石勒的面色变得阴沉的可怕。众部将围在了身边,俱是举目远望,心事重重沉默无言。突然旁边传来了咔嚓一声响,将石勒等人都惊醒,循声望去,却是石虎怒无可泄,硬生生掰断了一根矛杆。

    “季龙,你过来!”

    石勒唤着他的表字。捱了片刻,石虎拖着步子慢吞吞的走到近前,别着头一声不吭。

    石勒扫量他一番,沉声道:“你是在怨我方才打了你么?”

    “叔父被那鸟王各种欺侮轻慢,却只能将怒火发泄在侄儿的身上,好算厉害么?”

    石虎梗着脖子,呼呼直喘。桃豹等人,都纷纷道少将军怎可如此无礼,纵使受些委屈,也不能对尊长和主帅这般抗言。

    石勒本来就要发作,想了想,还是忍着气道:“你不知,我打你是在救你。若不然,当时你的人头都要被他砍了去!”

    石虎还要辩争,石勒一把揪住他的脖领,恶狠狠道:“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任何时候,都能靠着蛮力解决问题。你道我心中不恨么,但如今我和他比,各方面还是有所不足,既然暂时不能敌对,那就只有先装出笑脸来麻痹他,以待将来。苍狼捕杀盘羊之前,也要低下头,先将獠牙和利爪磨尖了才行,你懂不懂!”

    石虎被石勒揪住连连摇动。他涨红着脸,气恨交加,说不出话来。张宾在旁劝解道:“少将军,要说委屈,主公方才更是受尽了气。但主公韬光养晦,正是为了来日能一飞冲天,无人能制。他的良苦用心,你也要多多体谅才是。”

    良久,石勒放下手,喷出口浊气,望向远方道:“季龙,你记着,别看有人现在不可一世,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后悔从前的所作所为!”

    石虎侧盯着石勒,心中不断琢磨他的话,眼中闪过凌厉的异色。

第两百三十四章 朝廷求援

    不到一个时辰,刘曜率领所部大军,离开壶关辖地,径直往西而去。方才,他接到亲兵的汇报,据最新探知,西北之地,高岳正在全力围攻上邽城,司马保所部晋军仍在竭力反抗,虽有不支,但凭着坚城硬墙硬是撑住,双方已相持多日,局面胶着不下。那么,也就是说,若是眼下突然回军复攻长安,应是再无勤王军来急速救援。

    刘曜心中立时大动。河北已然来了,忠晋的反抗势力,也消灭了不少,石勒也被自己狠狠敲打一番,当初东进的各种初衷,基本上都好算是达到。眼下既然西方出现了难得的战机,那么,此地已是没有再留下的必要,还是应该迅速挥军再入潼关,力求在高岳还无法腾出手之前,一举攻克长安,灭亡晋廷。

    于是刘曜带着麾下人马,先是回了京师平阳,补足军需粮秣,并奏请汉主刘聪,又划拨来三万强兵劲卒。随后,他统帅七万大军,渡过黄河一路急行,十月初便就抵达了蒲版城。长安的斥候探知了消息,慌忙传达给朝廷,满朝皆惊。太尉索綝自请将兵三万,东去迎战,希望阻敌于国门之外。皇帝司马邺在应允的同时,仍然心中惴惴,为了双重保险,左思右想之下,还是派了中官唐累,急急往高岳军中送去求援诏令。

    且说上邽被高岳亲自率军围攻,将近半年。早些时日,上邽城虽然人心漂浮,但唯一仗着城墙格外高大宽阔,很难攻击,而且城中积粮颇多,故而在秦军疯狂的攻势下,还能勉强支撑的住。可是到了眼前,上邽纵使再是强壮,也架不住秦军旦夕攻打长期围困,终于快要熬不起了。

    而早先潜伏的祁复延、蒯老三等人,不是不想有所行动,里应外合。实在是因为实际操作起来,颇有困难。南阳王犹如惊弓之鸟,大战初起时,便将王府的守卫兵力多多增加,日夜警卫,祁复延等实在无法下手。因为本来就是伺机而动,抓住敌人薄弱之处才好一击即中,如今眼看只能正面敌对硬碰硬,祁复延无奈下令,暂时做长期潜伏打算,不遇到敌人有所松懈时候,宁愿龟息,也不可将城中两百余名手下的命白白送掉。

    半年来,高岳摒除一切他想,发狠定要攻取上邽,就此解决心腹之患,彻底荡平秦州。虽然麾下三万五千人已经减员到两万六七千,但胜在腹心之地各郡,源源不断送来粮秣、替换军械、医疗伤员,甚至还间或发来新军补充兵力,姚弋仲和杨茂搜,还动辄赶来牛羊,犒赏兵卒。

    而城中晋军战兵主力,从最初的一万余人,到目前也已剩不到五千,虽然粮食还仍有存余,但兵力薄弱士气低落,又指望不来任何援助。司马保曾派人缒城而出,入长安城向朝廷求救,苦请皇帝出面调停让高岳退兵,但司马邺置之不理。司马保再求陈安,陈安也答复有心无力。还曾开出重金,贿请河西鲜卑大首领吐谷浑出兵袭击陇西郡,结果吐谷浑虽然心动,但犹豫再三,还是不愿主动去蹚浑水,无端结怨了高岳给自己徒惹麻烦,而婉言谢绝。

    更有数天前,略阳传来最新消息,高岳麾下大将雷七指,终于攻陷了被蒲洪竭力守御的清水城,彻底占据略阳全郡。蒲洪在数千勇士的死命掩护下,突围而出,一路往东逃去,目前已不知所踪。

    在接到彻底断绝了外援的噩耗时,惶急惊惧之下,司马保心智大乱,当即亲手格杀了数名宦侍,发泄情绪。到现在城中皆是愁云惨雾,凄凄惶惶。里外都知道,只要秦军再拼力加一把劲,上邽城,多半就要保不住了。

    这一日,中军大帐内,高岳正低头和韩雍等将校围拢议论,谋求全力攻城。有卫卒掀帘急匆匆进来施礼道:“禀主公,有位朝廷钦差突然来此,要立即面见主公。”

    帐内众人立时便停了下来。高岳有些疑惑,但面上仍波澜不惊道:“请进来。”

    中官唐累应声而进。如今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势单力薄受尽冷眼的小宦侍了。因与高岳相识日久,关系也很是不错,皇帝也开始慢慢关照他,逐步升迁,如今已做了黄门令,也算禁中宦者的一方头目了。唐累深知能有今天,实在是离不开背后有高岳这棵大树,故而即算在下属面前也抖起了威风,但任何时候见了高岳,都是恭敬客气,格外热络奉承。

    但这一次,唐累却没了许多好听话,他满面焦急,上来略作寒暄,便带来了重磅消息。匈奴汉国中山王刘曜,兵出河东后,接连取胜,声势大振,如今挟战胜之威,突然西来,气势汹汹意欲复攻长安。朝廷已遣索太尉迎敌,但陛下忧心忡忡,还请高使君再费劳苦,千万勤王为要云云。

    诏令上,司马邺亲笔书写,竟是言辞恳切,苦苦哀求。高岳本待全力击破上邽,但在这节骨眼上,又正巧遇上刘曜复来,皇帝求援。去,功亏一篑使人极为不甘;不去,他在自己良心和国家大义上又无法交待。这让他立时头大如斗,左右为难起来。

    “这……贼寇来袭,我自当立时奔赴救援朝廷。但眼下上邽城已难支撑,若是我撤军离去,彼辈又将死灰复燃,不仅使我前功尽弃,且会摇动军心,坏了大好局面呀!”

    韩雍、杨轲、杨坚头等,俱是神色严峻,频频点头。高岳无奈地扫视一遍部下,摊开两手望向唐累。唐累咬咬牙,突然朝着高岳跪了下来。

    “我临行的时候,陛下流着眼泪对我说道:如今天下虽大,然则四方皆作壁上观,唯有高卿忠肝义胆,一往无前。若这次高卿实在无法前来勤王,则国家社稷危亡,倘有不测,朕亦当殉国,来日高卿再想见朕,也无从相见矣!”

    高岳示意左右将唐累先搀起,唐累却死活不愿起来,带着哭音道:“高使君,陛下苦哇!若不是实在没有法子,他也不愿意让高使君往来奔赴,流血厮杀。可是祖宗留下的江山,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眼睁睁看着它断送,高使君,便请看在陛下厚待的份上,就再勤王一次吧!”

    说着,唐累哽咽难言,趴在地上磕起头来。高岳忙两步过去,一把将他扶起来,摇首叹息道:“唐中官,你身为内侍,却难得如此忠忱。可见心存社稷,无关身份贵贱,只看有无丹心而已。你尚且如此,我又岂能落在你后?”

    唐累抬起头,满怀希望的看着。高岳心潮翻涌,点点头郑重道:“我本卑微,却蒙陛下一再拔擢厚待,方有今日。虽然我这里的局势也是非同寻常,但无论怎样,也没有扶持社稷驱逐胡虏,来的重要。唐中官,既然陛下如此寄希望于我,我无话可说,定当亲自率军,再度东进勤王!”

    唐累激动的抽泣起来,忙不迭的点着头。众人见高岳也这般决绝的表了态,又是为了救国这样的大事,故而劝阻的话,也实在说不出口。

    韩雍上前道:“主公,上邽城高大坚固,易守难攻。我军将士流血拼命,好容易现在胜利在望,万不能主动撤军。若是主公已决意前去长安,那么,此地军事,属下愿尽力承担,绝不可前功尽弃。”

    杨轲也禀道:“韩将军所言极是。主公忠心勤王义不容辞,天下敬佩。且只管放心前去,这里吾等同僚齐心共进,定要拿下上邽城,断不会让主公失望便是。”

    高岳很是感动,虎目发亮,满面坚毅道:“既如此,我便亲率六千人马,东去勤王。此地一应军政大事,全劳众位辛苦。尔等为我尽力,我将为国尽忠。彼此努力罢!”

    他又将重点交待几番,在当场文武相送下,便大步出得帐来,高唤一声:“周盘龙,速速整军,随我东去勤王!”

第两百三十五章 吾道不孤

    自离开上邽城下,高岳率军一路疾行。几日后,行至雍州始平郡时,军前斥候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太尉索綝在华阴被刘曜大军击败,所部三万晋军,被当阵斩杀、俘虏了近万人。索綝败逃回长安,连声惊道此番敌势庞大,不可抵挡。眼下刘曜已过了新丰,正浩浩荡荡向长安进逼,朝廷上下惶急惧怕,无奈只有固城自守。

    局面变得严峻,高岳不免担忧焦急。于是亲自鼓舞一番兵士,加速东去,希望赶在匈奴人大举围城之前,好歹能够进入长安城。于是未有休整,全军又即开拔。正埋头赶路的时候,斜刺里有一骑斥候打着马,奔了过来。

    “禀将军!我军左侧五里之外,发现一支人数众多的军队,暂未探知其所属,且即将与我军在前方约两里处不期而遇。”

    高岳吃了一惊。眼下真是风声鹤唳步步皆敌。他一面命斥候立刻再去详细打探,一面立即传令全军,放缓速度高度戒备,随时准备迎战厮杀。

    奔行数百步后,无数旌旗戈矛映入眼来,果然是一支军队,但却没有明显旗帜做辨识。且从那已结成了圆阵来看,对方显然也发现了高岳所部,正是刀枪端起弓弩大张,严阵以待,两边沉默着对峙起来。

    无名之军,正正挡在东去的路上。此时向绕过去或是视而不见,都已是不可能。高岳心中焦急,不愿在此浪费时间和兵力,但看这阵势,一场激烈的厮杀恐怕难以避免。

    正要以楔形阵做试探性攻击的时候,那边却有声音高叫着传过来。

    “对面可是秦州高使君所部?”

    高岳忙制止部下的行动,但仍未放松警惕,沉声应道:“正是高某在此,你是何人,为何阻挡我军行路?”

    “啊呀!原来竟是高使君尊驾当面。失敬失敬,下官凉州督护王该,见过高使君。”

    随着说话声,对面的军队慢慢放下了武器,须臾,一骑马荡辔而出,那人方面阔额,短髯如刺,远远地便在马上拱起了手。

    见似乎是友非敌,高岳便也纵马上前,与之攀谈。有凉州刺史张寔的亲笔书信作证,那人果然是凉州督护、前将军王该。此番乃是奉了张寔之命,率领西凉精骑一万,专程东去长安勤王。

    在当时乱世之中,各方诸侯不听朝廷使命,只有远处西陲的张轨,派遣使者朝贡皇帝,且始终恭谨忠贞,无论多么艰难,一年四季从不废止,真正是‘归诚晋室,美矣张君’。张轨死后,长子张寔继任,虽然野心超过乃父,但总体上对朝廷,也还是竭力扶助,保持了应有的恭顺之心。得闻长安又遭大敌之后,便就派了军队,千里迢迢远来奔赴国难。

    如此,非但不是敌手,且是志同道合目标一致的友军。高岳大喜,当即便应允了王该结伴同行的请求,张家忠于朝廷,史书中明文记载,大力褒奖赞扬,完全不用担心怀疑。且此番东去,前途凶险难测,有勇锐的凉州铁骑的臂助,总好过孤军独挡匈奴大军。

    那边王该更是欢欣。高岳军的战斗力,早便是赫赫有名,数年时间便以横扫之势,席卷秦州,使人震动。且高岳尽忠王室,力退胡虏,据说本人骁勇绝伦,也时常被州主张寔所提起和叹服。眼下能和这般彪悍强军同行,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于是两军暂且合一,高岳职高位尊,更是堂堂郡公,故而理所当然便是联军军主,在抵达长安之前,一切行止,皆听其令。

    兼程而行数日,两军便至长安城下。早已得报的朝廷,派了已晋升武卫将军的樊胜,于西门处将高岳及王该等迎入。

    入城之后,放眼四望,到处都是愁云惨雾的萧条模样。樊胜叹着气道,太尉索綝战败而归后,长安城内各种谣言随即也纷乱而起,人心愈发不稳。前几日,朝廷颁下命令,将城外方圆十数内的大小村镇居民,都统一迁进臣来,不仅是坚壁清野的战术,也有充足人力征发兵源的意思。结果原先城中有些门路的人,竟然趁势逃出去不少,愈发惹得群情汹汹,现在全城戒严,剩下的人再出不去,也无处可去,只有都缩在城里,听天由命。

    高岳无奈的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陡然想起,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正史中所记载,西晋正是在今年彻底灭亡,大一统王朝在中原的统治,正式宣告结束。一念及此,高岳悚然而惊,但自己因缘巧合已经处在了这个暴风口的正中,再想逃避,既是不能,也是不忍。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也要尽最大的力气,将那惨烈的结局,改写一些才好。

    四处的民舍房屋,都是紧紧关闭了门窗,街面上竟然空空荡荡的。高岳心情沉重,不知说什么好。一路入宫,皇帝司马邺早率领群臣,亲自在殿前翘首以盼,见到高岳果真来援,且又是亲自领军,司马邺激动之余,脸上带了些如释重负的喜色,他拉住高岳的手,招呼不停,言道高卿亲来,此番朝廷定又能有惊无险逢凶化吉。

    周围一片附和之声,所有人的希望,全都压了过来。高岳暗自苦笑,历史上,哪里会有当真凭着一己之力,便能屡次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的事,若是国势既衰,非复人力可以挽回,眼下只不过是但有些许希望,都要奋不顾身的去争取罢了,此前积弊深重难返,现在却突然全都寄希望在他身上,又哪里能够扛得下来。

    高岳在心中感叹,却不得不挤出些笑意,反而来上下安慰一番。因军情紧急,高岳无暇休息,便就入殿当廷商讨。索綝满面尘色,摇着头直言道此次刘曜之势,大胜从前,恐难以处措。高岳详细问明了索綝与其交战的过程等,便有了主意。

    “陛下,臣有一策。此前我军迎战失利,刘曜挟战胜之威,必然更加恃强自傲,而目空一切,认为朝廷再无什么抵抗的力量,攻下京师也是反掌之间。如此,我可以趁其不备再次出城,择优胜地势埋伏下来,待其经过之时,突然横击敌军中段,此必然能够大获全胜。”

    朝堂上,众臣窃窃私语起来,有些琢磨过来的,已是不禁连连颔首,就眼下而言,这条计策,乃是再合适不过。与其坐等被刘曜大军团团围住,然后被动的死守,不如主动捕捉战机,趁着敌人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发起雷霆之击,倒有可能收获极佳的效果。

    高岳双目炯炯,望着司马邺等他开口。旁边索綝却抢先道:“依我之意,高都督的计策,太过冒险。须晓得如今我长安城中,连带你秦、凉二州的援兵,一共也才四万人。正是固城死守的时候,万一出城又遇败局,那将崩坏士气,再没有挽回的办法了。”

    司马邺本就要答应,听了索綝之言,又有些犹豫,不禁点起头来。

    高岳急道:“不然。人皆知骄兵必败,但兵骄者却不知己骄,所谓当局者迷。如今刘曜恐还不知我秦凉二州发来援兵,他正是自觉胜券在握的时候。此时正应趁其还未兵临城下的时候,在半岛埋伏邀击他。若上天护佑,将刘曜在猝不及防下一举击杀也不是不可能,不然也可以使其军兵惊慌失措,斗志涣散。若是等到敌军毫无阻拦的长驱而来,将我长安围得铁桶相似,那时便好似被人捆住了手脚,无能为力了,还请陛下三思。”

    麴允皱着眉头思索,不置一词。索綝却只是摇头反对。其实他此刻存了私心:因他之前亲自率军迎战,结果大败亏输,狼狈奔回。眼下若是高岳二度出城,却得胜而归,那岂不是说明他毫无本事,恐怕从此风头就要被高岳完全抢了去。

    再者,索綝对于高岳获封郡公,也是腹诽不已。从前高岳职轻位低,索綝还可以上位者照拂下属的心态,心安理得予以关照,理所当然的自做导师模样;而今高岳年纪轻轻便已和他基本上平起平坐,这让他接受不了,又暗怨朝廷滥觞,认为皇帝事前没有和他照会,就做主封爵,很是不妥,也让他的权威性受到了挑战。

补两百二十六章 大喜大悲

    刚才无意中检查,发现两百二十五章之后,似乎连接的是原本两百二十七章的内容。也就是说,本来真正的第两百二十六章,好像竟然被我漏掉了。汗!不好意思了,现在赶紧补上,少了这章,文章看起来是不是会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这一日,韩雍风尘仆仆从略阳前线率众归来。因高岳的最新指示,蒲洪连连失土,如今只龟缩在东南部的孤城清水城中,已经是秋后蚂蚱,来日无多,于是便单独将雷七指留在前线,统帅六千人马继续围住,也算绰绰有余。将韩雍召回襄武,好进一步商议在正月之后,可否有条件发起对司马保势力的大举进攻。

    一天下来,从军队的配置、兵力的部署,再到后方的军需粮秣的供给,高岳与韩雍、杨轲及彭俊吴夏周盘龙杨坚头等中高层文武,从敌我双方处,反复商讨假设,列出预计计划,定下了个初步方案,打算等到三月中旬,各方条件齐备,便对上邽发起新一轮的强大攻势。

    紧张的军事会议结束后,高岳难得偷一回闲,早早地便回了家。姚池喜眉笑眼的迎上来,夫妻二人吃罢晚饭,亲热的聊说一番,见外面天已黑下来了,便用热水泡了脚,带着暖气舒舒服服都钻进了被窝。

    姚池侧着身子,枕在高岳结实的臂膊上,幸福的直叹气。高岳轻轻摩挲着妻子的小腹,满眼温柔的笑道:“阿池,可保准么?”

    姚池红着脸娇嗔道:“我的例事,很长时间都没有来了。下午你不在,我找了郎中来问,果然是有了。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郎中的话?”

    “哪敢不相信!我是……好,呵呵,太好了。”

    前世今生,高岳什么都经历过,唯独没有为人父母的经验。难得再世为人,不仅有了温暖的小家,有了强盛的大家,如今更有了新生命的孕育,有了明天的希望。眼下证实了姚池已然怀有身孕,高岳都很有些难以置信的小激动。

    姚池黑亮的睫毛眨了眨,慵懒的喃喃低语道:“平日里除了有些犯困,我竟然也没有什么害喜的反应,希望这个孩子多乖巧些。听我娘说,她怀我的时候,吐得天翻地覆呢。”

    高岳直乐,捋一捋她的秀发,道:“你是个特殊么。我感觉这是个女娃娃,斯文些好。”

    姚池有些紧张的略略抬起头,白他一眼道:“别瞎猜。我感觉是个男孩。”她自嫁给高岳,也过了一年了,本就希望能给高岳开枝散叶传宗接代,尤其两人的第一个孩子,她更希望是个儿子,好让香火早续。

    一说到这个话题,母性的敏感,让姚池还有些认真起来:“夫君,听说杨先生不是很会算卜问卦么。要不,请他来帮帮忙?……”

    高岳哭笑不得,将姚池纤秀高挺的鼻梁,轻轻一刮,道:“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好意思麻烦人家杨先生来么?再说了,除了特别重大的要事,他从不占卜,天机不可轻易泄露嘛。这个我还真不能答应你,你也不要打他的主意。”

    姚池也明白,高岳素来公私分明,对部下爱护有加的同时,都能给予很大的尊重。杨轲乃是品行高洁的君子,若是为了生男怀女的些许私事,便唤他来专门卜一卦,多半会怫了对方的心意,对他也是一种轻慢,显得很为粗俗无礼。

    虽然想想也就罢了,姚池嘴上却不肯认输,她将红唇一撅,轻轻横了眼高岳,假装转过头道:“不理你了。”

    高岳哈哈一笑,忙将姚池轻轻扳了回来,也作势赔礼服软。两人鼻尖凑在一处,低声说着什么,俄而又咯咯笑个不停,缩进了暖烘烘的被窝里。

    正是温馨的时候,却听得外堂间有值守亲兵章平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低低传了进来。

    “这不是徐队主么,不在城门值守来此何干……这个时候?不行不行。”

    “……好不晓事,主公难得早些安歇,夫人更且……我如何敢替你叫门?”

    “不要让我难做,等明天一早罢!”

    高岳不由有些疑惑,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侧耳细听。旁边,姚池也露出脑袋,见高岳眉间微锁神情专注,便赶忙收了嬉笑,免得干扰,却听那章平的声音,比方才较为清晰的又挤了进来。

    “哎?那几个人,谁让你们进来的?不懂规矩,为什么还背着个人?都给我……”随着严厉低沉的斥责声,外面似乎人渐渐多了起来,连脚步声都变得有些纷乱。

    高岳皱起了眉头。无论如何,这难得享受的二人世界,被无端打搅,总归叫人不太爽。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出声喝问,门外章平却陡然提高了声音惊呼道:“我的亲娘,可了不得!主公,主公!”

    那声音,明显透着深深的惊惧。轻但急促的敲门声随即响起,高岳心中凛然,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大事,让素来较为沉稳的亲兵章平,竟然像只受了惊吓的驴一般。

    高岳一面飞快的穿起衣物,对着门外沉声道:“叫来人去外厅等候,我马上就来。”一面不忘回过头来,见姚池将被头半遮着面,只露出睁的老大的不安的眼睛,便轻轻摸了摸她的脸,以示安抚。

    开门出去,看见的是包括章平在内,在场值守亲兵们骇然的脸。高岳心中一沉,索性几步便赶去了前厅,隔着一段距离,便看见好几个人佝偻着站在厅中,地上似乎还躺着个人,瞧不见头脸,只在人后露出一双脚出来。

    “怎么回事?”

    高岳面色肃然,人还未进,声音已至。那几个人转过身来,见是主帅,竟然不约而同的放声大哭起来,继而无力的垂伏在地,悲泣的不能自己。

    这一连串的莫名情事,让高岳心中焦急却茫然无比。他两步便跨过去,众人身后,横在地上的一具无头尸体,让他的双瞳立时变大。

    虽然没有头颅,但这具躯体,无比熟悉,如果没有认错的话……高岳瞬间满头冷汗,他咬紧牙,瞪着惶然的眼,往旁边地板上一瞥,映入视线的,果然是骨思朵满面血污却怒目圆睁的断头!

    只觉得如雷轰顶般,高岳脑中一炸,大叫出声,瞬间竟然觉得有些站立不住,他踉跄几步,赶紧扶住了一处屏风,低着头呼呼直喘,只觉得眼前发黑,又似乎突然吸不进空气来,被强烈的窒息感,猛地扼住了脖子。

    原来,当日陈安亲手斩杀骨思朵后,还立时下令搜山,意欲将骨思朵残部全部捉住杀掉,用以泄愤。于是陈安所部,大肆搜捕更且烧山,将骨思朵残部基本扑杀一空,两百余人最后只剩得五个人,要么忍着伤憋在死人堆下,要么早早藏身在深洞中,方才侥幸逃得性命。

    五人又惊又怕,只觉得亲身在鬼门关前走了遭。一直等到傍晚之后,矮山前后早就杳无人声,他们才陆续战战兢兢探出身来。死里逃生,几人抱头痛哭,又因为不忍骨思朵曝尸荒野,便咬牙将他的尸体和断头,都连背带抱,历经多日终于一起逃回了襄武城。

    前厅的灯火,立时被点的通明,无数脚步声,急匆匆的往复响起。因大将殒命,事情实在重大,城内所有中高级官员,全都闻召而至,惊慌慌地全挤在了厅内。

    大致听了发生何事,又亲眼瞧见骨思朵的惨状,众人惊骇之下,皆是摇头叹息,唏嘘不已。因与骨思朵乃是从前的老交情,彭俊忍不住扑过去,抚尸嚎啕大哭,伤心的泣不成声。杨坚头虽然曾与骨思朵搏命厮杀过,投入高岳麾下后,还曾与骨思朵数次发生口角,但毕竟已是同僚,见其惨死,也不由心中恻然。杨轲亦流下两行清泪,太息着转首不忍再看。

    前世今生,高岳两世从军,不是没有见惯生离死别,马革裹尸。但眼下这般场合,骨思朵那惨不忍睹的遗容,还是忍不住触景生情,让他悲从中来。

    高岳跪坐在骨思朵身侧,低着脑袋,目光呆滞的看着那已被放回脖项原处的骨思朵头颅。他伸出颤抖的手,抖抖索索的摸了摸骨思朵的脸庞,那冰凉的触感,从指间传到心里,冷的让人连毛孔都要缩紧。高岳咬着牙,竭力忍住情绪,想将骨思朵死不瞑目的双眼抚平,试了好几次,不知是手中无力,还是骨思朵倔强,终究还是没有让他闭上眼睛。

    “老骨啊。我本想和你一同建功立业,奈何突然半道舍我而去!罢了,你从前是个苦命人,如今就此长眠也好。你放心,你的仇,我便是掀江倒海也定是要报的。你闭上眼睡吧,从此以后,我也不会再累你了……”

    高岳一边摸挲着骨思朵的头颅和尸身,一边嘴唇抖动,喃喃自语。片刻,骨思朵怒目圆睁的双眼,竟然慢慢的就此闭合了。见此情此景,众人更是伤心难过,又担忧高岳哀戚过度,乱了神智,杨轲忙收了泪,和韩雍一道,带了众人奔过来好言抚慰。

    高岳恍如未闻,手中动作不停,兀自自说自话。良久,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高岳陡然爆出一阵震天的悲声。

    “这是我的手足兄弟啊!痛煞我也!”

第两百三十六章 奈何掣肘

    再者,索綝对于高岳获封郡公,也是腹诽不已。从前高岳职轻位低,索綝还可以上位者照拂下属的心态,心安理得予以关照,理所当然的自做导师模样;而今高岳年纪轻轻便已和他基本上平起平坐,这让他接受不了,又暗怨朝廷滥觞,认为皇帝事前没有和他照会,就做主封爵,很是不妥,也让他的权威性受到了挑战。

    故而,索綝情愿大家一起同样的来守城,也不愿高岳出去再立功劳。他的意见,在廷会上很是重要,而且翻来覆去只用风险太大做理由,极力反对。慢慢的也有不少臣工开始附议,其中以五兵尚书杨骓的声音最大,他慷慨激昂道,高都督还是年轻气盛,只是一味想战。万一败衅,愈发动摇人心届时可怎生是好。末了对着高岳施礼道,他一片公允之心,乃是对事不对人,请高都督海涵勿怪。

    高岳虽然一时摸不清索綝为何如此唱反调,但这杨骓必然是因为觉得上回其孙杨玉的事,自觉当众失了颜面,故而当下逮住机会,跳出来发难。但个人私怨乃是芝麻小事,在军国大事面前,岂能如此公报私仇。但若是当面驳斥揭露,人必将以为高岳自己小肚鸡肠,反污忠良,故而只得忍住。

    见司马邺从满面迟疑,到渐渐偏信了索綝,高岳大急,当即拜倒道:“大好战机,稍纵即逝,岂不可惜!臣请自率本部军马,出城伏击刘曜,若是毫无斩获,臣愿受任何责罚。”

    樊胜乃是京官,很有些牵碍之处,虽然心中赞成高岳之说,但不好公开跳出来与索綝唱反调,但若是装聋作哑,心中又过意不去,左思右想,还是出列转圜着道:“陛下,索太尉老成持重之言。不过臣以为,也可以让高使君去试试,反正最坏也不过是固城自守,军心应不会进一步动摇,臣愿担负主持守城军事之责。”

    凉州督护王该,也在高岳身旁跪倒,大声言道:“趁敌不备,攻其腹心,此计微臣十分赞同。高使君智勇双全,公忠体国,微臣斗胆请陛下再勿犹豫,便就应允。微臣也愿随高使君同去杀敌。”

    两人四目,满含期盼的望着司马邺。司马邺本来因为索綝之败,而在心里留下了阴影,此番被索綝再三阻谏,也觉得若是寄了偌大希望的高岳万一又败,那人心分崩离析之势不可避免,为不至于落到那步田地,出城迎战,还是缓缓的好。

    “高卿,为慎重起见,朕意,还是固城死守,待敌疲敝后,再做道理。”

    “陛下!若是刘曜一旦围城,必将全力环攻,且据报他有七八万之众,日夜攻扑,我长安必将难以坚持,哪里还容易等到他逐渐疲敝!陛下,臣请……”

    高岳实在不好说,若是从正史上来看,今年你朝廷凶多吉少,若眼下还不主动抓住机会,竭力挣扎反击,多争取些生存空间和时间,只晓得一味的坐困孤城,届时必然玉石俱碎。他急得满面通红,剑眉倒竖,忍不住还想再辩,索綝却将脸一沉,没好气道:“高都督,如何这般固执!且陛下金口玉言,既然已经降旨言道不许,你怎可还让陛下收回成命么!出城迎战之事,到此打住勿要再提,还是将城防守御细细商讨为妙。”

    高岳心中登时如雪飘过,他叹了口气,无言拜伏,失落的站起身来。

    才不过第二日傍晚,远方地平线上,匈奴大军似排空而来,仿佛充塞了天地间的一切。七万精锐军卒,杀气腾腾如猛兽咆哮,让人胆寒。狼纛旗帜遮住了天幕,一望无际的敌军,和那持续不停的沉闷牛角号声,使城上之人好像瞬间都忘记了呼吸。

    高岳两世从军,乃是打熟了仗的老兵。此刻见到敌军这般气势,也不禁暗自心惊,但无奈先机已失,便就被动,他直觉此番必将要经历极为惨烈的战事。

    那匈奴大军进至城下,却并未有任何进攻态势。却不慌不忙的打桩,竖栅,有条不紊的先扎下营来。城上将这种种从容看在眼里,却清楚的感觉到了刘曜志在必得的决心。

    眼睁睁看着匈奴人的军帐,一顶顶的搭建起来。高岳又忍不住进言,欲趁着敌军立足未稳,当下可率数千精锐骑兵,出城冲杀一阵。若是竟然得势,那么城中可立即派出援兵扩大战果,若是不易得手,起码也可挫其锋芒。

    索綝牢牢把握住了司马邺的心理。好比一个极度恐惧的人,在危险面前,本能的只会抱住脑袋缩起身子,竭尽所能的自保,而不会想到去主动试探甚至攻击危险。于是在索綝的驳斥劝阻下,司马邺终究又还是没有同意高岳的再次献计。

    司马邺有些歉疚的看着高岳,叹着气道:“高卿,你的忠诚,朕都知道。但眼下长安人心惶恐,兵力较之敌人也单薄,你出城与战,万一失利,后果不堪设想。且朕如今心力交瘁,也实在经不起再一次的打击,所以,你就先听从索太尉之言吧。”

    高岳低低的应了声是。恍惚间,他似乎体会到了一些当年义父被宋廷百般掣肘之时,那种无奈不甘、既怅且憾的痛心感受。

    这边正是危机重重的时候,上邽方面局势终于有了新变化。自高岳离开上邽城下之后,韩雍统帅两万大军,进一步加紧了威压态势,前后已发起了三次大规模的强攻,上邽摇摇欲坠,城内已是一片焦头烂额。在守城兵力严重减员的情况下,司马保不仅强行搜罗各处青壮以充作守卒,甚至左右权衡,将时时不离身边的王府亲卫一千人,也咬牙全部派去了城头。

    花满楼的上品厢房内,祁复延一双小眼睛闪着光,正在和蒯老三急急交谈。在无奈憋屈了数月之后,他认为,眼下突袭南阳王府的时机已经成熟,且世上没有什么事真正有十足的把握,既然敌我双方面的条件都已基本达到,那就不能再犹豫拖延了。

    “司马保用尽最后力气在挣扎,将王府亲卫都调了走,现在他的老巢,肯定是防备格外空虚。仗打到现在,他是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城外,疏忽了、或者说即使想到了也无奈顾不上城内的安全形势。所以,我决定,事不宜迟,今晚咱们就动手,直捣南阳王府!”

    听着祁复延已经不是商议的口吻,而是下了命令,蒯老三忙站了起来,频频点头。这段时间以来,蒯老三越来越睡不安寝,作为上邽城中内衙的实际领导人,如今城外大军已经攻城多时,开始明显出现损伤,但他内衙分支的工作却开展不利,局面老是停滞僵持,一直找不到合适机会来个里应外合,这让他觉得极有压力。

    祁复延的话,也让他就此下了决心。再要迟疑,等到城外费劲力气攻破了城池,他们便等于是寸功未立,迁延渎职,多半要吃不了兜着走。如今,王府守备力量确实前所未有的空虚,真是极其难得的好机会,无论如何,也要下手了。

    “好!祁副使之言,正是属下心中所想。”蒯老三难得的将桌子重重一拍,借机宣泄下自己内心煎熬难耐的情绪:“干他娘的!再不行动,我方将士又不知要牺牲多少人,确实不能再等了。祁副使,属下现在就去号召调度所有可靠能用的人手,务求今晚一击即中!”

第两百三十七章 失去目标

    李豹这段时间以来,越来越觉得日子不好过。本来他诱杀孙隆,叛降司马保,乃是下了决心赌一把,认为从此以后,便将前途无量更且飞黄腾达。孰料自来上邽后,他虽然被司马保升了官,但实际上不负责任何事,毫无权力。司马保对他较为冷淡,原先上邽派系官员,也不待见他,冷嘲热讽的,让他极度愤恨难受。

    还有,他来到上邽没多久,高岳便正式打出了反抗的旗帜,接着形势急转直下,皇帝支持,将士卖命,司马保以堂堂藩王之尊,竟然遏制不住高岳,在秦州一败再败,如今被人家反攻打到了家门口来,缩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李豹本是见机逐利,此番眼见押错了宝,投靠司马保这前途黯淡使他悔断了肠子,无数次在梦中喊着失算失算,但事已至此,便是将胸口捶青也已于事无补,再也回不了头。而且更可怕的是,李豹已经经历了三次暗杀,最后一次几乎当街丧了命,吓得从此无事不敢再出门。他心中清楚,作为残杀同僚的叛将,内衙那些斥候密探,是不会放过他的。

    惴怕难耐,李豹便主动来哀求司马保。司马保虽然对他没甚好感,但也不想让天下人觉得自己连投附之人的性命都无法保全,所以好歹便也派了卫兵来李豹居处严加防卫,事态才略有好转。但司马保和李豹都不知道的是,蒯老三曾接到指令,暂时不再追杀李豹,而改为寻机生俘他为好,所以暗杀情事,才销声匿迹。

    但不管怎么说,城外高岳的秦军正在奋力攻城,大有不得手誓不罢休的气势。李豹暗道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上邽现在形势,愈来愈糟糕,万一城破,自己还是跑不掉,究竟怎生是好。

    这一日,正坐在家中闷想的时候,却听闻卫兵传报,有不让通名的一位客人来访。李豹诧异,他归降以来,上邽城中没有交到一个朋友,平日有同僚见到,也懒得和他啰嗦,更曾有张春等嚣狂之人,当面嘲讽过他。他愤恨不已却也无奈,现在无端又怎么会有人来拜访他。正要出屋瞧个仔细的时候,来人大踏步走了进来,李豹忙抬头看,当即便愣得如同木桩一桩,惊道:“怎么……是你?”

    夜间,刚至子时。南阳王府百步外的左大街上,一长排的大小民宅早已闭门关窗,陷入沉寂。但其中某处屋舍,若是越过紧闭的厚重大门,在最里面一件内室中,昏暗跳动的烛火下,摇荡的各种黑影,低低的扑在墙壁上。

    这幢普通民舍,也是上邽城中内衙的一处秘密据点。因为距离王府比较近,又是普通民宅,故而早在大半年前,就被不出面的蒯老三,指使属下不露痕迹的将其盘了下来,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专门侦刺南阳王府的大小情事。眼下作为今夜偷袭王府的最前哨,这里连带前院后院、内室外厅等,竟然不知不觉聚集起了近三百人。

    “按照之前的商议,我现在再最后交待一遍。半个时辰后,咱们从这里出发,经过街角处,便就右拐。”祁复延在围拢身边的众人注视下,正用手指蘸了水,在桌面上比划,“然后,蒯虞侯带五十人,从此处绕过去,在王府后放火,同时大声鼓噪,总之动静越大越好,摆出有无数兵卒来攻的架势。等到成功将所有注意力吸引过去之后,你们便就寻机转到前面来,跟着咱们一同杀进去,可都听清楚了吗?”

    祁复延细豆小眼里映着烛火,扫视一遍沉声问道,众人压低了声音齐声称是。祁复延点点头,站起身来,恶声道:“憋屈了好长时间,咱们无奈的很。今晚只要能得手,甚至抓住了司马保,那便是奇功一件,在场所有人,都免不了有大大的赏赐,将来前途无量。老子丑话说在前头,今夜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哪一个要是坏了我的好事,无论是谁便是逃到天涯海角,老子也照样要索你的命!话粗了点,道理搁这摆着,大家都是明白人,懂了么。”

    在场众人,绝大多数都是内衙的密探斥候,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可靠的。还有少数是上邽城中的一些泼皮,因是地头蛇,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故而蒯老三通过长期的手段,也拉拢了过来。平日里不过是通过他们打探消息等,像今晚这等大事,却从来没有参与过。

    蒯老三与祁复延曾反复商量,一方面实在是觉得人手越多越好,另一方面,这些个泼皮,虽好勇斗狠,但也很有些江湖义气,于是祁复延拍板决定用一用。但毕竟大事非同小可,临到关头,还是要将狠话交待交待,敲打一番,使众人能够同心协力。祁复延话音方落,蒯老三便带头表态效忠,又训诫了一番,大家皆是点头无话。祁复延便就吩咐将火把、兵刃等再详细检查检查,做到万无一失。

    正忙碌的时候,众人听得屋外隐隐有什么嘈声,不大真切。祁复延正要叫人立马去打探的时候,随着门外沉沉急促的脚步,一个斥候挤了进来:“禀祁副使,南阳王府方才突然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攻击,眼下府内一片大乱,属下见不对头,便赶紧来汇报。”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所有人一下呆住。筹备了良久,费了不少心思,正是摩拳擦掌的时候,却见行动多半要落空,祁复延的鼻尖处,登时便涌出了汗珠。他小眼瞪得溜圆,低喝一声道:“难道是谁不听老子号令,竟敢擅自提前行动么?到底怎么回事!”

    那斥候也是满面的焦急之色:“属下实在不知。就在方才,属下奉命正在王府不远处潜伏盯梢的时候,突然从暗处冲出很多人,打了火把舞着兵刃,开始冲击王府大门。属下初时以为是自己人,但不敢肯定,所以仍旧伏着未动。后来见那些人皆是穿着甲胄,似乎是兵卒,属下心想今晚咱们行动时都是要穿的黑衣,那么显然不是自己人。等那些人冲进府后,也是来意不善,片刻便听见里面各种惊惧叫唤,然后便开始冒出了火光,接着不多时,便有很多守军陆续奔了过来意图救援,一片混乱的时候,属下便赶忙奔了回来禀报。”

    诸人面面相觑,连蒯老三也是一脸的愕然。这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群人,不知何方神圣,如何这般巧合,竟也选在今夜,也是将袭击的目标放在了南阳王府。眼下被人抢先一步捷足先登,照着斥候的描述,就算现在立刻奔过去,恐怕也是给人擦屁股的事了。

    这仓促之间的变故,将原定的计划全部打乱。祁复延小眼睛骨碌碌地转,片刻便道眼下时间紧迫,来不及再来慢慢做调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便将行动时间提前,现在就直奔南阳王府,看看能否乱中取胜,如若不能,届时再随机应变就是。

    自蒯老三以下,统皆应允。于是便直奔王府。行不多时,远远便看见王府方向,已有火光燎然,再近些,仿佛因了火势,寒冷的空气也变得暖和了些。无数惊呼嘈乱的声音直入耳中,越来越大,乱哄哄地又不大真切,祁复延在转角处伸头看了看,王府大门处无数人急慌慌地跑进跑出,尽是一片不可收拾的景象。

    “……佟校尉,佟校尉!后院也起火了!”

    “佟校尉,王爷果然是被……走了!”

    “还不快去追!快!火速通知……”

    祁复延在暗处露出小半个脸,眼中映着扭曲翻滚的火光,脑中立刻飞速运转起来。看架势,眼下南阳王府遇到了什么猝不及防的天大变故,应是毫无疑问,看那乱成了一锅粥的模样,不要说祁复延等人还在隐蔽状态,便是大摇大摆的冲出去,多半也一时无人顾及到他。但祁复延自己便否决了冲击王府的决定,因为听得司马保已被什么人给劫走,主要目标已经失去,现在再对王府下手,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先手已失,司马保又被人不知给弄到哪里去了。身后近三百人还在等着最新的指示,祁复延本来头大如斗,但他也算是个杀伐决断的人,听着王府那边佟校尉佟校尉的喊个不停,他只不过思忖了片刻,便有了新的计划。

第两百三十九章 上邽长安

    上邽南城门处,值守士兵,忙不迭地将精疲力竭地正席地而睡的一千五百名守卒,全部都叫醒了过来。城中心处,隐约可见火光升腾,各种嘶叫声也隐隐约约在寒冷的空气中传来。但这还不是值守士兵将所有人都唤起的唯一原因,因为城中的异动,城下围城的秦军,竟然从休息中迅速苏醒过来,并随即做出了反应,不多时,便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攻击态势。

    内忧外困的双重压力,让城头上双眼发紫的守卒们不自觉的挤在一处。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城中方向,乱哄哄的奔过来十几道身影,隔着老远就开始声嘶力竭的叫唤起来。

    “快!快回王府支援!大王受了重伤!”

    “再不过去就晚了!大王被贼子偷袭,受了重伤,撑不住了,速去支援!”

    “城上的弟兄们快去王府!快去王府!……”

    这一声声高低不平的凄厉叫唤,叫得人心中发毛,犹如鼓点急敲,越来越打颤。值守的头领,乃是个牙门将军,本自惊疑难耐,眼见对方统共不过十来个人,于是好歹先镇定下来,一面叫兵卒们高度戒备,一面亲自下了城楼来,慌忙喝问道:“什么人!出了什么……”

    他还没说完,奔过来的为首之人,瞪着一双小眼,急急打断道:“王府遇袭!敌人不明,情况紧急,佟校尉让我等速来求援,将军赶快多带兄弟们过去杀敌,王爷已经伤重不支了!”

    那牙门将,听了这话,心中立时狂跳起来。他见对方这为首之人,说话之间连连跺脚,满面焦急神色,又连称是奉了王府亲兵佟校尉的指派,于是再顾不得许多,又抱着万一南阳王身死,城中多半就要大乱起来,届时没有人会管他们,还是抓紧先一步赶往王府,见机而动才好。

    牙门将一拱手,转身招呼了七百人,疾速而去,片刻便消失在了远处。那剩余留守的八百人,正在各自发惴的时候,猛听一声唿哨,昏暗中,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了许多人来,俱是舞着明晃晃的兵刃,在那小眼之人的带领下,狂吼着直接奔着门洞处杀去,恍惚间就像一群从阴间闯出来的恶鬼相似。

    原来祁复延眼见突袭南阳王府,已失去了应有的价值,但部下又已全部召集出来,士气人心好容易鼓舞起来,若是就地解散回去再等时机,实在是下下之策。于是祁复延索性当机立断,将突袭的目标还是改回攻打城门,杀散守卒,将城外大军放进来。他便假托王府佟校尉的属下,来南门处大喊大叫扰乱军心,再以事态紧急为由将那守将催促走,接着便率领隐蔽的部众暴起,想抢在对方醒悟过来之前,打个时间差。

    变乱太过突然,很多守卒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人头已被砍落在地,门洞处的守卒,不到片刻便被杀光,等城楼上的守卒慌乱的冲下来,祁复延已率众冲到了城门后。

    兵刃声夹着嘈杂叫骂声,却被突然响起的轰隆隆的声响所掩盖。厚重无比的城门,缓慢但坚决的由内而外的开启,露出了黑蜮蜮的通道。城外早已严神戒备的秦军发一声喊,立时便蜂拥而入。刀光剑影过处,鲜血狂溅,人头抛飞,各种呼喊声不绝于耳。在秦军长期全力围攻仍能坚持到现在的上邽城,司马保根基之所、象征着王权所在的上邽城,终于在内应外合之下,就此沦陷。

    长安城。

    熊熊战火升起的浓烟,滚滚着弥漫了整座城楼。那风中瑟缩抖动难以辨认的“晋”字大旗,已然千疮百孔,残破褴褛,似乎随时就会坠落。城楼之上,四处皆是死尸伏卧,污血遍地,有些竟已凝结成了暗紫色的血块,望之可怖,却早就无人来清理。还能站起的人,无不是满面黑灰,只露着两只疲惫惊惧的眼,一眨不眨朝下盯视。浓浓的血腥味与焦烟气相互夹杂着,充斥在空气中刺鼻难闻,有如黑云一般压在城头之上。

    战争,却依然持续。

    粗野的嘶喊甚至惨叫,动人心弦。城下匈奴军兵卒狂暴的身影,如惊涛骇浪般层层叠叠撞来,似乎永远不会终止。他们口中,发出了震动天地的嗥叫,这种嚎声,互相传染,互相应和,仿佛这支大军,都已化作为嗜血的兽人军团。空中箭矢往来疾飞,拖着尾声的箭雨,如蝗虫过境般纷纷划破长空,城上城下,无数的兵士如雨打蕉叶,瞬间便失去生命。

    刘曜下了死令,志在必得。尤其是在他亲手斩杀了攻城不利或是半途逃归的八名将校之后,匈奴大军如同发了狂,用无数活生生的性命,硬生生来破坏、撞击、咬噬长安城,在丧失了两万余人的兵力之后,匈奴人用毫不畏死的嗜血蛮劲,更将长安打了个千疮百孔。

    被五万余匈奴大军四面包围,层层环攻之下,城中早就丧失了出城逆战的各种机会,连夜间垂城而出袭扰乱敌军营帐的勇气也已失去。一味被动的防守下,长安如同一只紧紧蜷缩起身子的刺猬,那自恃能退敌的满身尖刺,已被敌人很有耐心根根拔起,如今,再无防御能力的躯干,就要暴露无遗了。

    眼下,城中粮食紧缺、兵力匮乏,物资短少,最关键是在极其残酷的环境中,人心也发生变化,慢慢开始崩塌。

    高岳衣不解甲,在城楼上往来指挥。从三日前开始,匈奴军的攻势一茬猛过一茬,好几次险些招架不住。高岳奉皇帝令,暂领卫将军之号,充任前敌总指挥,带了王该及樊胜二名得力副手,日夜坚守在城墙上,率部拼死抵抗,他亲手格毙的敌兵,已不下两百余人。

    但高岳焦虑的发现,敌兵杀死了一个,便上来了一双;杀死了一双,又冲上来四个,总之仿佛是无穷无尽,便杀到手软也于事无补。城下的攻城车、云梯、投石车、耧车等等,好容易破坏了一具,跟着便又有新的被拉上来,继续着凌厉无比的攻击,实在让人防不胜防,筋疲力尽。

    半个时辰前,匈奴大军方才暂停了通宵达旦以来的攻击,略作休整,城上还没喘口气,凄厉的牛角冲锋声又开始震荡在硝烟弥漫的空中,匈奴兵开始缓慢但坚决开始摆起阵势,粗野的嘶吼声,也如狼嗥般重复响起,让人紧绷的神经几乎要就此断裂。

    多时高强度的攻防战,高岳已是形容憔悴,浓密的胡须也蓄了起来,又愈发衬得消瘦。他本倚着城墙,箕腿而坐,将头往后靠着,正自闭目休息。听得城下又有异动,当即霍然起身,满面烟黑之下,一双虎目依然炯炯发亮。他掣枪在手,正要招呼樊胜王该,却从城下传来了声声叫唤。

    “高将军,高将军!”

    却是三个小黄门,踉踉跄跄的从城下奔了上来,来至近前,小声道:“陛下口谕,高将军劳苦,朕心不安,吃饱了才能杀敌。故而让小奴等,给高将军、樊将军和王将军,送来吃食,快快收了,人多了看见也不好。”

    说着话,三人左视右顾,俱从怀中摸出来个小布包,忙不迭塞在了高岳、樊胜和王该的手中。那布包散着酸味,让高岳有些错愕,略略抖开边角一看,却是两块酿酒用的曲饼,王连和樊胜手中,也是一样。

    高岳咽了口干涩的唾沫,哑声问道:“此乃何意?”

    为首小黄门忙应道:“今日早上,在太仓中,竟然发现了从前存放的数十块曲饼。陛下得报后大喜过望,便收集起来,熬煮成粥,分赐了众位臣工,当廷用了膳。这几块,是陛下特地为留给高将军等,留了一份。”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偷眼瞄向高岳手中的曲饼,微微垂下头来,止不住的咽口水。

    高岳叹息一声,不知说什么好。旁边樊胜苦笑起来,但他面上的血污早变得干黑,一笑牵动了痂口,又疼的直抽。

    “哎哟……。如今连这曲饼都算是可遇不可求的美味了。呵呵,岂不好笑?想当年在洛阳的时候,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中军宿卫郎将,鸡鸭鱼肉都吃腻歪了。没想到如今官越做越大,却要咽这活像是发了馊的曲饼!”

第两百四十章 国仇家恨

    凉州督护王该闻言,凑了上来。他在多次战斗中,亲眼目睹了高岳的超凡武技,对其临危不惧的无畏精神和冷静缜密的临战指挥,都很是敬佩。尤其是前一次,敌兵攻上了城头,王该好歹架住了数人,却不防另一杆长矛刺来,千钧一发之际,还是高岳飞奔而来,生生救下了他的性命。故而,在血与火的锤炼中,王该不仅与高岳、连带樊胜等都结下了深厚情谊,无形中更已是视高岳为主心骨。

    听闻樊胜略带怄气的话,王该将面上的黑灰搓了搓,摇摇头涩声道:“算了罢。不说你这锦衣玉食的京官儿,便是我从前还是凉州小校的时候,一日三餐起码也是有荤管饱。但如今什么情况?长安城里,上个月就开始闹饥荒了,老百姓都吃不上饭,皇宫里还勉强能度支。到了眼下,米都涨到了一斗要黄金二两!还有钱买不着。我听说,最近都有易子而食的事情发生,所以咱们还能有这曲饼吃,就算不错了,你还抱怨个啥劲。”

    说着,王该也有情绪上头,恨声道:“当初要是听了高将军的话,早早出城伏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又或者时时夜中出城偷袭敌营,也说不定有所改观。结果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什么手段建议都不用,就晓得抱头缩着,到现在被人像瓮中捉鳖一样,死死困在城里,消极又被动,这仗打得,实在憋屈!”

    “罢了。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高岳心中苦涩,沉声道:“总之咱们无愧于心便是。你们看,敌人好像又要发起进攻了,咱们抓紧布防。给将士们打打气,待打退这一波攻势,咱们将这曲饼也熬大锅粥,分与兄弟们吃。”

    樊胜奇道:“统共就六块曲饼,熬什么粥,只怕也是一锅水而已,给大家伙塞牙缝也不够啊。”

    高岳摇摇头:“你说的不错。但道理却不是这个道理。为将者爱兵如子,危难时刻,更不应忘记流血卖命的兄弟们。就算填不饱肚子,让大伙明白咱们的心意就好。”他在心里默念一句,从前义父带兵打仗的时候,还曾将御赐的酒水倒在小河中,与全体将士共饮以示同甘共苦,此乃古名将之风,正当随效。

    王该点点头,上前道:“将军,我与樊将军的曲饼留下,你是主将,万万不可总是饿着肚子,你那一份还是自己吃了吧。”

    “我不是吃过饭了吗。”高岳笑笑,转身便已大步离去,朝着一处破缺的城垛口走去,与那边的士卒们大声交谈起来。

    方才高岳确实与兵卒们一同用过了饭。不过,那是糠麸混着野菜,甚至还有一些新剥的薄树皮等,剁碎了掺在一起乱熬的汁糊,极难下咽,味道苦涩不说,最重要是根本不抵饱。与那汁糊相比,曲饼简直理直气壮的算是既能果腹,又很美味的佳肴了。高岳却宁愿自己饿着,也要将仅有的一点好食物奉献出来,在眼下这种极端困境之下,更显得难能可贵。

    樊胜与王该互望一眼,都是很受感动。在高岳身上,他们清晰的感受到了一种与他们熟知的规则截然不同、但却又能够使人感到温暖真心敬佩的特质。两人将各自的曲饼收好,小心的揣在了怀里,朝着高岳便跟了过去,却听得高岳的有力声音不断传来。

    “杨校尉,这一处的城垛,必须要加固……沙袋砖石都没有了?嗯,那边的箭塔不是快被砸塌了,干脆拆了,将材料先补上这边缺口再说。”

    “周盘龙!你亲自带一百人,去城中就近再拆除屋舍,将土石多运上来。情况特殊,请老百姓多多谅解罢,你现在就去!”

    “你叫李大头吧?之前一人独斗四名匈奴兵的,就是你吧?我记得你,好样的!还能撑得住么……好,好!”

    “兄弟们听了!敌人又要发起攻击了,妄图一举攻下长安。虽然现在城墙损坏的严重,军械也有所不足,但是有咱们在这里,咱们的身躯,就是不倒的城墙!兄弟们,入了军伍,就要为国家为百姓,为心中的道义扛起重担!大家咬咬牙再撑一回,将敌人打退后,我亲自为兄弟们请功请赏!”

    高岳将长枪一举,大声鼓舞着道。但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在场的兵卒们,皆是满面尘色,都张着明亮亮的眼睛,无声的望着他。片刻之后,有个一脸血痕须发蓬乱的大胡子兵,站了出来道:“高将军。咱们兄弟们,说不定等下就要死了,便就讲讲心里话,无礼之处还先请将军宽恕则个。”

    “如今朝廷一无所有,连陛下都没有饭吃,长安城里是什么惨淡模样,是个人都清楚。就算打退了匈奴人,朝廷哪里还有一针一线用来赏赐!但是咱们兄弟,拼着死命杀敌,受了伤也不愿后退,难道就是为了求财宝求富贵么?没有赏赐,真就撂挑子不干了?那也把咱爷们看得忒低!胡人凶残暴虐,将好好的国家,搅成如今这幅支离破碎的不堪局面,咱生是大晋人,死是大晋鬼,老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无论如何也要拉这些狗日的陪葬!”

    说着,那个大胡子红了眼眶,哽咽道:“我本是弘农人。洛阳失陷后,胡贼大肆烧杀抢掠,将河洛一带侵略的尸横遍野。我家十二口人,全都惨死在胡贼的刀下。我那时正在护卫今上往长安西奔的军队里,听闻噩耗,哭出了血来!后来我回去了一趟,眼见爹娘身首分离,我那小儿子,那时不过才四岁,竟然被开膛破肚的残杀!还有我的结发妻子,可怜也……我在亲人的遗体前跪着发过誓,老子这辈子从此以后,啥事都不干了,只要活一天,有口气在,就要杀匈奴狗,杀多少都不解恨,不死不休!”

    他的话,引起了巨大的共鸣。无数家破人亡的兵卒,纷纷被勾起了伤心往事,有的默默流下泪,有的咬牙切齿,破口大骂的也是不少。高岳心中感慨,把头一点道:“胡贼仗着强横,便就为所欲为,直欲将天下人奴役为牛马。须知血性男儿,比比皆是,哪能够甘心俯首就戮呢!你讲的很好,叫做什么名字?”

    大胡子摇摇头道:“小人无名之辈,不敢劳动高大将军过问。将军记住我一个,怕也记不下这么多弟兄。大家都是身负国仇家恨的人,杀贼而已,不分名姓。”

    又有旁人忍不住叫道:“高将军两度远来救国,天下无二。如今就算做了大官,这么多天来也是与咱们同吃同住,一起杀敌,无论多么危险,也从不后退半步,咱们弟兄都看在眼里。虽然都是粗汉子,但是做人的良心有,好坏更是分得清,高将军义薄云天,忠勇无双,从前朝廷那些高官大将,若是有将军的一半好处,也不会将国家败坏成这个样子!”

    “对,就是!我敬高将军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咱们弟兄能有缘分,跟随高将军一场,不枉当回兵,战死也是值了!”

    “什么道理都不用交代,杀胡狗,为朝廷,为高将军,更是为咱们自己!”

    “万一等下咱们战死了,将军定要保重,记得来日多杀胡贼,就算是给兄弟们们报仇了,九泉之下感激不尽!”

    “……”

    七嘴八舌的声音纷纷响起。在随时就要降临的死亡来临之前,兵卒们围住高岳,尽情抒发着自己的真情实感。高岳心中感动不已,望着一张张生动的脸,他心中有千言万语,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拉住这个的手,又拍拍那个的肩膀,似乎大家都懂了,一切尽在不言中相似。无意间转过头去,高岳看见了樊胜和王该二人,坚毅的目光。

第两百四十一章 外城失守

    当下一攻一守不提。长安守军满打满算,只剩下一万三千余人,就这,其中还包括了高岳及王该的直属部下。此外缺衣少粮、民心动荡,后来连军械兵刃也开始明显出现大规模的损耗却再无法补给,士兵们射的箭矢,竟然已经将竹枝削尖了搀着用,对敌人的打击力度,一天弱似一天。

    反观刘曜五万匈奴大军,粮秣充足,又无后顾之忧,全军上下战意昂扬,铁了心要攻陷长安城。敌我力量的对比惊人悬殊,高岳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出来,左支右绌,但朝廷上,从皇帝到百官,甚至急得君臣当廷对哭,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再不能对高岳提供半分实质性的补给支援。高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招架不住。整座城市,只有在极度惊惧的煎熬中,绝望无奈的一日日的捱着。

    到了十一月,城中大批大批的百姓不断被活活饿死,仅有的食物用来供应朝廷及守城军队,但士兵们多半也饿得没有气力,局面愈发不支,长安已是危如累卵。这一日,无数遮天蔽日的旌旗下,匈奴军统帅刘曜,金盔金甲,昂扬高坐在战马上,仰首观望。长期的实战经验及敏锐的眼光,使刘曜心中明了,长安终于到了行将崩溃的最后关头。

    挟灭国之威,建不世之功。万丈豪情在胸中涌动,刘曜再难自制。仓啷一声,刘曜拔出佩剑,剑指苍穹,凛然四顾,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将士们!在你们强大的攻击之下,晋国最后的巢穴,已经再没有一丝反抗的能力。此刻,我以大汉中山王的名义,下达总攻的命令,拿出你们的无畏,让草原男儿的热血在心头灼烧起来,冲上去,将长安狠狠踩在脚下,彻底灭亡曾经高高在上的晋国,让无上的荣光照耀你们——进攻!”

    随着刘曜的喝令,巨大的牛角号声登时响彻云霄。四万余匈奴大军,如同沸腾的海,以前所未有的疯狂之势,一往无前的扑向长安,狼纛遮蔽之下,天光为之一黑。

    南城之上,高岳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污血,正声嘶力竭的指挥拼命抵抗。城下粗大厚重的云梯,一具具急促的架了上来,守卒们还没来得及用挠钩去拉拽,一阵暴烈的箭雨登时打翻了不少人,高岳急得心中如火在烧,但无奈一时抬不了头,只得咬牙缩在城垛后等待。

    正焦灼时,有士卒猫着腰,踉踉跄跄的奔过来,惊惶大叫道:“将军!不好了!东城门已破了!”

    乍听此言,高岳心中一块巨石,轰然坠落,胸口间竟然疼痛起来。那报信的士卒太过激动,不知不觉便站直了身子,指着东边连连比划,未料一支流矢射来,正正打进了他的太阳穴,那士卒大叫一声浑身剧颤,接着便似被放空了气的球囊般,软倒在地死去了。

    高岳瞧在眼里,却哪里能顾得上。他脑中嗡嗡作响,长安即将陷落的念头,如针般不停的刺着他的脑袋,一时间方寸有些发乱。逼不得已,他猛咬下唇,使自己强行冷静下来,只不过思忖片刻,他便大声道:“都不要慌,随我来,速回内城坚守!”

    长安作为京都,规模非同一般。除了民众街肆的外城,还有皇城及王公大臣府邸聚集的内城,也有四处城墙,若是将内门紧闭,便又算是独立的城池建制。如今匈奴军攻破了长安外城,那么,仍在此处坚守,已经失去意义,高岳便要趁着敌军未至,抢在头前,赶紧退守内城,没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

    漫天箭雨仍在疯狂朝上攒射。城下匈奴人远远爆出了惊天的欢呼声,看来东城门失守,应是不假。高岳心急如焚,身旁时刻紧随的周盘龙,抄起一面盾牌,大吼一声跳将起来,弓下身将盾反手挡在身后,那激射而至的箭矢,立时便噔噔噔打在盾面上,响个不停,让人心惊肉跳。

    “主公速退!”

    周盘龙身躯壮硕,咬着牙一把将高岳护在身前,于是便招呼着城上千余名士卒,迅速往城下奔去。

    眼下虽然还没有大股敌军出现,但似乎人人都已知晓大难即将临头,长安城中本来街面空空荡荡,眼下却突然到处都是无头苍蝇般四处疯跑的人,已是一片沸反盈天。街两旁的屋舍中,孩童的哭嚎声,妇女的哭喊声,男子的叫骂声,吵得人双耳发炸。甚至已经有人家,为了避免落入匈奴人手中遭受残酷虐杀,而绝望的闭门举家**。狰狞的火舌腾起焦黑的浓烟,呛得人猛烈的咳嗽,连眼睛都要睁不开,连带着乱蹿的野狗也发了疯,惊惧的狂吠起来,逢人便作势要咬。

    周盘龙一斧砍死一只扑过来的凶恶狂犬。高岳领头引着部众,埋着头从不断弥漫的浓烟和嚎哭奔走的人群中,急速往内城方向而去。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局势应该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快些,再快些,一定要抢在敌人之前,奔回内城。因是一直在城头防守,高岳所部战马,都统一收拢在内城,此刻只有凭着两条腿,与急迫的时间赛跑。

    转过两个街角,看见樊胜和王该,各引着数量不等的兵士,也正撒开两腿在跑。本来二人奉高岳命令,各自去往东城及北城处支援。可樊胜还未抵达东城,城门便被攻破,无奈之下,樊胜只好当机立断,收拢了有生兵力,赶紧要往高岳所在的南城奔来。半道上被高岳所遣的兵卒拦住报信,于是便就改变了方向。于是三人又合在一处,传令让城中所有士兵立刻全部退往内城,此外无暇多话一路狂奔。

    好容易奔回内城,高岳立时命令将四门紧闭,加紧布防,同时带了樊、王二人,人不歇脚往皇宫赶去。没几步便看见唐累气喘吁吁的迎面而来,言道乃是皇帝来召,于是几人急慌慌的前后脚一路奔走。

    到了大殿,朝廷所有大小官员都早已聚集在此,却乱哄哄挤做一处,根本就无暇循规蹈矩的分列两班。有的脸孔煞白,有的面如土色,还有的紧紧抱着双臂,不停无意识地跺着脚。更有甚者,连袍服都穿的歪歪扭扭,显然是匆忙之间随手套上的,整座殿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朝廷体面,处处充斥着高度紧张的气氛,连空气都要凝固起来。

    皇帝司马邺多日来,都食不果腹,严重缺乏营养变得面黄肌瘦。再加上日夜担忧惊惧,经常失眠,眼下才刚到十八岁的年轻人,本正是最富活力的青春气息时候,但司马邺早已形容枯槁,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身子也微微佝偻着挺不起胸膛来。

    “高卿,你来了。”

    司马邺的声音,抖抖索索的,带着难以言表的悲苦。群臣安静下来,大殿内让人压抑的沉默着。

    高岳心中激荡,大步上来叩首道:“陛下,臣已下令内城四门紧闭,臣当率部死守。”

    司马邺面色复杂的盯着高岳,长久呼出一口气,摇摇头道:“罢了。朕已决定,为减少没有意义的伤亡,避免更多不必要的杀戮,为满城无辜性命计,朕打算放弃所有抵抗,已派来侍中宗敞,出城请降了。”

    随着他的话,朝臣中,御史中丞吉朗等几人痛哭起来。显然方才司马邺已经将这个决定说过了,只是吉朗等忠君爱国的臣子,始终还是难以接受。

    高岳大惊道:“陛下何出此言!眼下我长安内城中,还有四千余名可战之士,都和臣一样,决心为陛下出死力,而抵御敌人。事情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陛下奈何自弃宗庙!”

    司马邺无力地坐在龙椅上,满面死灰道:“天欲灭晋,人力不可挽回。从前我大晋威加四海,结果十数年间,便就败坏到如此地步。且长安外城那般牢不可摧,如今都被敌人打破了,内城又能支撑到几时?”

    高岳只是叩首力谏。司马邺不答,几番想哭却竭力忍住。他捏紧了拳头,调整了半天情绪,方才颤声道:“朕还有一道旨意给你。趁着敌人尚未攻打内城,卿可将城中所有兵卒全部带着,赶紧突围而去吧。”

第两百四十二章 皇帝的心

    此番话一出,所有人都望过来。高岳错愕难耐,忍不住道:“陛……陛下此话怎讲?臣若将这全部兵力带走,长安怎生是好,陛下又如何自处?”

    司马邺呼吸急促起来,面上都泛起潮热,斩钉截铁道:“左右都是难逃失败的命运,朕要赶在胡虏攻进内城之前,让卿等抓紧时间逃出去。”

    急怒攻心之下,高岳气冲斗牛,血涌上头,骨子里的狠鸷蛮性当即发作,他跪地不起,梗着脖子抗声道:“臣不奉诏!臣决意与胡虏死斗到底,请陛下收回成命!”

    司马邺突然站起,从丹墀上快步下来,来到高岳身前,竟然俯下身要来亲手搀扶。皇帝如此,高岳只有先站起身来,坚决道:“陛下!臣愿为陛下死战,不愿临阵逃脱!”

    司马邺摆摆手,止住了高岳,道:“卿的至诚,朕无比清楚。但卿说错了,朕要你现在离去,并不是要你逃跑,陷你于不义,而实在是要以重任交给你。”

    他抬起凄怆的眼,远远望向殿外的虚无之处,半晌才转过来,缓缓道:“你先听朕说。朕已下了旨意,将皇位传于远在江南的琅琊王。我大晋国运艰难,但社稷香火万万不可断。朕传位之后,便将以逊位之君的身份出降,日后也多少有些脸面却见祖宗。”

    “我大晋曾经百万雄师,到了如今只剩下了四千人,社稷也即将沦亡。朕愧对祖宗,所以实在不想再使将士们无谓流血丧命。卿忠勇无双,两度来勤王,朕记着卿的深明大义,如今再不可拖累你。朕将将士们都交到你手上,也算是对他们最好的交待。卿千万为我大晋保留这最后的火种,留待将来恢复天下。另外樊卿也是朝廷干将,经验丰富,可就此跟随在高卿身边,替朕助他一臂之力罢。”

    高岳只是再三不肯应命,樊胜也涨红着脸频频摇头,不愿舍弃司马邺。见劝不动,司马邺将脸一板,陡然提高了声音。

    “朕是皇帝,难道你二人,竟敢当面违抗圣旨么!”

    高岳一怔,楞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片刻又道:“既如此,陛下不要出降,可随臣突围而出,臣誓死护卫陛下安全,然后去往秦州驻跸,再号召天下义士,岂不好么?”

    司马邺惨然一笑:“朕好不容易从洛阳逃到长安,此番不想再跑了。而且朕是国君,当守宗庙,长安城,朕是不想也不能离开的。无论生死,朕都必须要留在这里。”

    又听司马邺放缓了语气哀声道:“朕自即皇帝位以来,从来未曾体会过什么是君临万方的天子威严。几年来,漂泊浪迹,饥餐露宿,来了长安,也还是要日夜忧惧。这算哪门子皇帝。今天这最后一刻终于快要来了,你们便就让朕过一回天子独断乾纲的瘾吧!”

    殿中更多的人开始无声的啜泣起来。高岳心中五味杂陈,喉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只得和樊胜垂首低声应命。

    司马邺流下泪来,却挤出来笑容道:“多亏有你们,让朕早已冷透了的心,感受到了真正的温暖。你们为朕流过血,受过伤,朕无论到了哪里都不会忘记。昨夜朕便写好了一封诏旨,高卿可持去。不过有一点,等离开了长安城回到秦州之后,你再拆开看吧。”

    高岳上前接过了封着火漆的圣旨,心情沉重无言以对。司马邺点点头,快步回到了龙椅上,将袍袖一摆,决然道:“事态紧迫,朕令高岳速速率军突围,勿得有误!”

    索綝突然上前道:“臣愿与高将军一同突围,再前往北地郡招募勤王力量。”

    司马邺木然坐着,摇摇头道:“不。索太尉乃是国家勋臣,朝廷支柱,应随侍在朕的身边,不可离去。”

    “这!”

    索綝一脸的不甘和错愕,瞠目结舌。没料到素来柔顺的司马邺,竟会当廷毫无商量余地的拒绝了他。其实方才侍中宗敞奉命出城请降,竟被索綝暗中截留,却私下让自己儿子索坤去面见刘曜,说眼下城中仍然兵精粮足,足够支撑一年,硬攻的话,刘曜将很难得手。不过如果能够封赐索綝仪同三司、食邑万户等的官厚禄,那么就开城投降。

    孰料刘曜对长安的虚弱早就胸有成竹,当即便命将索坤一刀斩首,并送还给索綝,还传话给他道,索綝此言此举,乃是天下最大的恶行,毫无道义。若是觉得还有力量,尽管守城便是,若是力竭难支,便不要想用虚话诳语来糊弄人,趁早投降顺应天命。末了刘曜还威胁道,若是迟疑不决或者再想耍什么小聪明,那么就怕到时候他威严一振,玉石俱焚。

    索綝待价而沽的好算盘,被砸得粉碎。眼下他又想赶紧随着高岳逃出城去,结果又被司马邺当众拒绝。如今走又走不了,没有利益的去降,他又不甘心。索綝面色红白相间,懊丧得不知如何是好。

    在他身边,麴允深深下拜,郑重道:“使国家丧乱至此,乃是臣无才无勇所误,愧对陛下。臣惟愿留在长安,片刻不离陛下左右。陛下守社稷,臣守陛下。”

    司马邺赞许地把头一点,却不再看索綝,冲着高岳道:“朕年少无力,空负天子之名,实不能为卿等臂助。只有留在这里,牵扯住胡虏的注意力,才好使卿等更有机会能够脱围而出,这也算朕多少做出些贡献……”

    他的话,却被一阵急促无比的脚步声打断。一名侍卫,连礼仪都顾不上了,满面惊惧惶急的奔进来,喘着禀道:“陛下!贼兵已进内城了!”

    此言一出,满殿登时哭嚎起来。可怕的时刻,终于要来了。

    樊胜无比哀伤,这个遍体伤痕却还能谈笑风生的硬汉,此刻跪在阶下,泣不成声。年轻的皇帝一脸不舍,却又故作轻松道:“不要这样。朕若是被敌所获,多半会被带去平阳,一时恐也无虞。卿等在秦州,可整军讲武,来日寻得好时机,再将朕救出来便是。”

    说着,他对高岳瞪起眼喝道:“话已至此,卿等勿以朕为念,还不速去!”

    高岳心中难过。他知道司马邺凶多吉少。若是从正史发展来看,司马邺被刘曜俘获后,确实押送去了平阳,但随即受尽了各种屈辱,甚至在汉主刘聪如厕的时候,被迫在其身旁捧马桶盖,最后仍逃不脱被杀害的命运。这位悲苦的少年天子,短短的一生,却充满了各种灾难厄运。遇害之后,他被匈奴人草草埋葬,长眠之处竟都没有人记得清楚,使人同情揪心。

    司马邺满目坚毅的望向高岳,不停的挥手。高岳见难以挽回司马邺的心意,强忍住悸动的情绪,重重地三跪九叩首之后,带了樊胜、王该,一咬牙便转身离去。刚至殿门处,司马邺哀凄激越的声音自身后陡然传来。

    “高兄!从此珍重!”

    此时再没有等级森严的君臣之纲,而惟愿有肝胆相照的兄弟之情。高岳犹如被电击相似,浑身一颤当即便停住了脚步。但他没有回过头去看,不过片刻,便抬脚就要匆匆离去,只是,泪水再也忍不住从眼中无声的滑落。

第两百四十三章 要紧之事

    出得皇宫,果然从不远处隐约传来了匈奴兵狂肆的叫喊和笑声,看来内城果然被攻破,刘曜应是默许了麾下兵卒,在特定时间内可以随意抢掠发泄。高岳几人不得已撒开腿,埋头奔跑,一路见匈奴兵越来越多起来,几人连躲带藏,好容易跑至御马厩取了坐骑,带了百余名亲卫,扬鞭便往西首而去。眼下情势,城西之处,敌兵最少,也是相对最容易突围而出的方向。

    此时外城内城,不少地方都燃起了冲天大火。长安城被剥开了最后的一件遮羞衣,任由残暴异族明火执仗的闯进来,尽情侮辱肆意妄为。成群结队的匈奴兵,如同见了骨头的野狗一般,红着眼睛,无所顾忌的扑向每个角落。城中此时已不分男女老幼、尊卑贵贱,到处都是惊骇的发狂,匈奴兵的嚣叫混合着人们的惨呼,更有妇女凄厉刺耳的哭骂声,愈发让人心中发紧。

    一行人打马狂奔,欲去兵营收拢城内最后五千名晋兵,然后与本部人马合并,率众一同撤离。又过了两条街,嘈乱之声愈发不忍闻,入眼之处,尽是狼藉。听得有寻路而逃的百姓,在大声招呼同伴道:“……快!四横街也遭了贼兵!那边不能去了!”

    四横街又叫官街,乃是朝廷主要官僚机构及一众高级官员的府邸所在。因彼处非富即贵,故而匈奴兵闯入城中之后,在知情人的指引下,不多时便晓得了这处好场所,当即便大股大股的涌了过去,意欲放手劫掠一番。

    高岳正扬鞭纵马,那路人的四横街遭袭之语,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忽然脑中犹如电光一炸,高岳立时手臂运劲猛勒缰绳,坐骑满江红陡然受了大力,倏地扬蹄人立而起,咴咴咴的嘶鸣起来。

    众人立时也驻马不前,回首望来。樊胜急道:“将军,出了什么事?再不抓紧,贼兵大至,就来不及了!”

    王该不解道:“将军可是有什么遗忘处?我替你去,将军赶紧去收拢军卒出城,确实不能再耽搁了!”

    周盘龙默然无声,反手摸了摸身后的斧柄。他虽然也不解高岳为何突然停下脚步,但他并不想问。高岳去哪,他就去哪,只管跟着主公走就是,其他没什么好问的。

    这一拨百十来人,全身甲胄,气势不凡,停在街中,很是扎眼。身后不远处,哇哇狂叫的匈奴兵立时便成群结队的冲了过来,越来越多,越来越近。高岳摇摇头,对樊胜王该等坚定的道:“我有一要紧之事,必须要亲自去办,只要周盘龙带二十人随我同去便可。其余人不要在这等我,赶紧领兵出西城,我必会及时去和你们汇合,快去!”

    身后竟然开始有流矢射来。大批匈奴兵挺着长矛追了过来,粗着嗓子大叫,让众人站住!时间紧迫,来不及多啰嗦,樊、王二人,无暇多问,只好叮嘱声小心,便拨转马头,泼喇喇的疾速而去。

    高岳拨开一支射到近前的箭,催动坐骑,绕过街角,甩开了在身后叫嚣追赶的敌兵,便打马加起速来,径直往四横街驰去。

    街面上,果然布满了如野兽一般的匈奴兵,无数牛皮靴子沉重的踩踏在地,仿佛要将人的心都踏碎。往日高阔堂皇气势不凡的各处官家府邸,此时都遭了飞天横祸,乱叫声不绝于耳,大批大批的物件,无论值不值钱,都被匈奴兵抱着兜着,如蚂蚁搬家相似,来来回回公然抢掠出来,实在带不走的,便就放火焚烧,不多时,到处便蹿起了令人心惊的黑烟来。很多人身上被烧着了火,狂呼惨叫着蹿腾翻滚,那手舞足蹈的模样,却惹来匈奴兵愈发兴奋的怪笑和唿哨声。

    秋末冬初,凉风透骨;黄昏将近,哭声遍野。肆意的屠杀,随处可见,眼下不再分身份贵贱,城中所有人,在敌人的凶残兵刃下,统统都是一群待宰的绝望牲畜。每一条鲜活的人命,仿佛就像只蚂蚁般,瞬间就被轻松地从人世间抹去,除了遍地横流的血,再没留下任何印迹。这血腥的一切,每一刀下去响起的撕心裂肺惨叫,生命离去时的所有不甘与愤恨,惊慌与骇然,都在白描着这人间地狱。

    随处可见官宦人家的女眷,衣不蔽体的大哭着从府里冲出,后面往往有数名精赤着身子、大呼小叫的敌兵,几步便赶上来,又像拖着羊羔儿似的,将女眷们拽回去。有个别极力反抗的,登时激起了匈奴兵的变态兽性,哈哈狂笑着竟然当街便就要捺倒行*淫。也有的兵,格外暴躁凶残,随手一刀便将女人杀了,自又去寻找下个目标。

    女人们撕心裂肺的凄厉叫声,此起彼伏。高岳心中如同有一块大石,迅速的往下坠。他一路冲荡,左挑右拨,不停击杀匈奴兵,却在心中对那遭了劫难的人们说了无数遍对不住,更提起马速,追风般疾驰而去,留下身后乱哄哄的各种喧声。

    越过重重阻碍,奔到街中心,不过也才一刻钟左右,但高岳却觉得时间仿佛过去了几个时辰相似。终于远远看到了目标,乃是一座格外壮阔的府邸。

    隔着百多步,便看见那府邸大门上,焦烟冉冉升腾,地上横七竖八卧倒了许多血淋淋的尸首。有个匈奴兵,刚从一个女眷身上爬起来,回头朝地上看了看,又干脆一刀将那可怜的女人杀了。匈奴兵提了提裤子,似乎很是满足,刚要迈步往里走,突然发现了风驰电掣般赶来的高岳,他把脸孔一沉,正要大声招呼人来,一杆森冷的枪尖,已然从他的口中无情的刺进,从脑后贯出。那匈奴兵黄褐色的凶狞眼珠登时突了出来,须臾便褪成了死灰色,软踏踏的歪倒在地。

    高岳看也不看他一眼,干净利索的拔出枪,跳下马来,举步就要往里冲。却猛听得周盘龙急叫一声:“主公,小心!”

    高岳心念电转,立即停住不动。方止住脚步,头顶上方有一重物,挟着风声,堪堪擦着高岳的鼻尖,轰然砸落在地,崩起一地的大小碎屑。高岳定睛一看,原来乃是那厚重的门匾,被火舌舔舐的噼啪作响,火星乱溅,眼下再也撑不住掉落下来。

    高岳觉得自己是心神已乱。他目光复杂的看了看那摔得四分五裂的“大都督府”焦黑门匾,擦了把冷汗,不暇对周盘龙道声谢,便已身形如风的冲了进去。

    府内入眼处,尽是尸首,血流了遍地。回廊处,三五个匈奴兵,正拖着一个女子往外走。那女子云鬓散乱,花容失色,大声哭叫尽力挣扎,却哪里能够从如狼似虎的壮汉手中挣脱半分。

    高岳看在眼里,登时五内俱焚。他大吼一声,一个箭步抢过去,刷刷刷几枪,将那尚未反应过来的敌兵,全都刺倒在地。那女子失了束缚,但受了惊吓刺激过度,竟晕晕乎乎站立不住,只是垂首支额,看着就要往地上栽去。高岳一把抄住了她欲倒的身子,俯身大声道:“云娘!不要害怕,是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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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动荡不堪;神州陆沉,天下骚乱。北方异族,纷纷露出獠牙,舞起利爪,争先蚕食中原九州,掳杀万千黎民。正是胡笳羌笛不绝,狼纛马蹄生烟。当此时,一个穿越而来的年轻人,用满腔热血,化作金戈长剑,北抗夷虏尘不绝。五胡之际,乱世之殇;黄沙百战,还我河…晋末雄图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末雄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末雄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