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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尚书台     晋末雄图txt下载     晋末雄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百四十四章 前后受敌

    这处府邸,乃是麴允的大都督府,女子正是嵇云舒。自从上次与高岳产生了些误会后,不两日,高岳便回转陇西,两人再没见面。麴允并不知情两人的微妙关系,还曾为嵇云舒介绍了杨玉的提亲之事,却被嵇云舒坚决的拒绝了。但是心中怅怀,难以言表,嵇云舒郁郁寡欢,从此再闭门不出,连袁筝来访,都托病婉拒了好几回。

    世事难料,未到一年,长安局面变得更加危急,高岳又复亲自来援。嵇云舒闻听,在深深敬佩高岳深明大义的忠勇品德同时,也在心中下了决心,与其这般日日难熬,不如拿出实际行动来,等到战事稍缓,待见到高岳时,定要寻机当面问个清楚。

    她本来拿定主意,但因战事吃紧,高岳只在初时几日,因公曾来麴府拜见过麴允,与嵇云舒简略地打个招呼,此外再无他话。嵇云舒心中如小鹿儿乱撞,羞涩和犹豫又复涌来,等好容易重新鼓起勇气,高岳已大步流星般离去。此后形势江河日下,二人也没有机会再见面,更谈不上单独相处剖析心迹。

    嵇云舒既牵挂高岳,又担忧国事。等到今日,待听说了匈奴人已经破城的时候,已经迟了。麴允自在皇宫内,决意死守司马邺,他顾不上自家的府邸家眷,只能听天由命。故而,大批的匈奴兵毫无阻碍的冲了进来,府中立时便乱成一锅粥,所有人在危难面前,都本能的选择四散逃命,女眷们只能瑟缩发抖,哭喊着挤在内宅,束手无策。

    富丽堂皇气度雍容的官街,对于边鄙胡人来说,简直有如天堂。这里虽然已经没有粮食,但却有各种闪花了眼的珍奇宝藏,有从前高高在上现在却能肆意侮辱的官家宝眷。匈奴兵们开始发了疯般烧杀抢掠,如野兽般尽情地破坏着一切。

    麴允府邸,格外阔大,更遭到了严重的侵略。府中遍处冒火,上下人等,死的死伤的伤。嵇云舒虽有些外柔内刚,但毕竟是名女子,在塌天般的巨大灾难面前,也是极度害怕六神无主。她本躲在内室,几名匈奴人闯入,立时便尖声惊叫起来。有兵卒冲过来便要要施暴,万幸的是,领头的队主见其貌若天仙,便动了献宝的心思,想将嵇云舒就此掳走,寻机能献给上司,或者是能入了刘曜的法眼,更是再好不过,定能有所升赏,比眼下胡天黑地的爽一回,总要划来多了。

    所以在队主的喝令下,嵇云舒总算没有被侵犯,被几人死死捉住,就要拖出去。而高岳在无意听到四横街遇袭的消息后,立时便想起了麴允的府邸,绝对难以幸免,由此开始担心起嵇云舒。他终究放不下,便急急赶来,两边正正撞在一处。

    嵇云舒本来心胆欲裂,早已乱了神智。高岳多日未曾净面,下颌及两腮处,已是长满了黑漆漆的胡须,嵇云舒透着朦胧恍惚的眼,却见一个浓髯军汉正半抱着自己,且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的脸,当下更吓得魂飞魄散,不管不顾的大声惊叫起来,奈何身子发软,想挣扎却已没有力气。

    却见那军汉伸过头来,凑近了似乎意欲轻薄。嵇云舒惊怕羞惭,已欲骇死。待耳边突然响起了那曾在心里回想过无数遍的声音,嵇云舒几乎怀疑是否在做梦,她拼命睁大了水雾濛濛的一双秀目,仔细看去,果不其然,当真是那最想见到的人。

    仿佛在惊涛骇浪中颠簸了很久,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在狂涛几欲灭顶已然绝望的时候,却终于攀上了坚实的陆地。嵇云舒再也顾不得许多,她一把紧紧抱住高岳,什么话也说不出,放声大哭起来。各种强烈的情绪,如同决了提的洪水般,将她娇弱的身子冲击得秫秫发抖,但心中却一下子就觉得踏实了许多。

    高岳终于救得嵇云舒,心中也算松一口气。他轻拍嵇云舒的背,努力安慰道:“云娘,不要怕。麴大都督决心寸步不离侍奉陛下,已无暇顾及府上了……眼下事态紧急,我来救你出去。”嵇云舒脑中一片混乱,便对高岳连连点头。

    这边只不过片刻功夫,院里不远处已经有更多的匈奴兵,立马就发现了异状,统皆停下了手中的行动,提矛舞刀,哇哇狂叫着都冲了过来。

    周盘龙本默然侍立在旁,见状忙提斧上前,大喝声中,将冲到最前的一名匈奴兵,一斧便斩去了首级,那没头的腔子里,血柱猛冲出来,激起三尺来高,随即咕咚栽倒在地。但更多的匈奴兵,因仗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却并没有被震慑住,愣了愣,反都暴怒起来,呜哇哇的乱骂着冲上前来厮杀。

    嵇云舒惊骇地大叫起来,将头埋在高岳的怀中,颤抖的更加厉害。此刻高岳麾下,只不过带了二十人,实在有些寡不敌众,于是审时度势之间,高岳断喝一声,抄起嵇云舒,招呼了部下,便就往府外杀出。

    此刻里外喊杀声愈发势大。府门处的焦烟,愈发浓烈起来,熏的人眼都要睁不开,靠近了仿佛连头发都要燎烧起来。高岳忙叫嵇云舒将脑袋紧紧埋在自己怀里,咬着牙眯着眼,弓着身子蹿过浓烟,寻着了原地等待的坐骑,他先将嵇云舒反身举上马背,自己刚翻身上去,从街面外已有箭矢不断射来,其中一只,激射而至,噗得扎进了高岳的右肩里!

    高岳浑身一颤,闷哼出声。他咬着牙忍住蔓延开来的剧痛,在马上好歹稳住了身子,耳中已有震天杀声响起。回首望去,却见无数匈奴兵卒掣着刀矛,已从东面大声呼号杀来。领头一员大将,有些面熟,正挽着放空了的弓弦,目光凌厉的盯过来,显然,方才中的这箭,就是此人所射。

    高岳余光扫射,那大将身后旗帜上,却有“呼延”二字,他陡然想起,此人是他初次勤王大败敌军,刘曜撤军时,率部断后阻击,岿然不动坚若磐石的那员敌将,曾从俘虏口中得知,乃是汉国宿将呼延谟。

    高岳被呼延谟一箭射中,大怒起来。本意欲回身拼斗,但此刻箭矢如蝗般打来,二十名部下已经当场阵亡了四人。追兵势大,无法力敌,不得已只好伏身纵马往西逃去。但马速还未放开,前方又有堵截。早已闻讯的匈奴兵,四面八方的围了过来,要将这一小撮竟敢负隅顽抗的晋兵晋将就地消灭。

    “云娘,抱紧我坐稳了别动!”

    高岳低头叮嘱一声。嵇云舒慌乱失措,还未察觉高岳已受了伤,她本反身坐着,闻言立时便挤在高岳怀中,反手过去将他的腰身紧紧箍住。

    “兀那晋将,好大的胆子!”

    “……留下命来!”

    “都给我上,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随着匈奴兵们纷乱的粗野喝叫声,包围圈越来越小。最前方的兵卒,已急不可耐的开始用长矛攒刺过来。高岳抖擞精神,手中大枪已然舞起,纵马一个驰突,便已当阵击杀了七八名敌兵。

    “主公,只管向前冲出去,后面有我!”

    自发断后的周盘龙,面上早已一扫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木然。此刻他双眉倒竖,怒目圆睁,跨在高大战马之上,浑身的筋肉如铁石般隆起,舞起两柄车轮样大的巨斧,如降魔金刚般,带着狂暴无匹的力量,一路左劈右砍,杀伤无数。

    高岳及周盘龙,一前一后,枪挑斧斩,一时辟易。围拢的敌兵,招架不住,被杀了好些人。但见高岳等人数单薄,便也不退半步,无论如何都要击杀再说。毕竟敌众我寡,在源源不断的包围圈中,高岳等竭力左冲右突,已开始受了创伤。

    昔年在金军中也如入无人之境,而今又怎会惧怕匈奴胡贼!高岳在心中给自己不断打气,猛然大喝一声,愈发奋起手中枪势,似梨花飘雪的枪影,快如闪电,招招毙命,硬生生的在周围杀出血路。

    周盘龙除却刀剑之伤,更且身中两箭,但凶蛮之性被彻底激起。他索性拨转马头,迎着追兵而上,斧到处,无数人头应声而落,衣甲平过,血如泉涌。却冷不妨面上又中一箭,周盘龙狂吼连连,却不立即拔去,任由那箭醒目突兀的扎在脸上,血流满颊仍旧纵马狂砍。敌兵被他势如疯魔的杀神威势所震慑,竟骇得面面相觑不敢向前。周盘龙冲杀一阵,又拨马追上高岳,护在身侧,一同往前凿阵而出。

第两百四十五章 同生共死

    “拦住他们!休要走了那将!”

    “追!赶上去就地格杀!”

    “放箭!放箭!……”

    身前堵截之兵,难以抵挡高岳,竟被透阵而出。但身后百步之内,匈奴兵又急追而来,紧咬不舍。呼延谟一骑当先,纵马舞刀,大呼敌将休走,且又掣弓在手,搭箭射来。他虽暂时不知前方晋将为谁,但看那极度骁勇的模样,心知定然不是等闲之辈,若是不能生擒,也当击杀,绝不可坐视其遁逃而去。

    “你奈我何!”

    这回高岳早有防备,听声辨位中,他忙扭转过身,将大枪拨开了激射而来箭矢,却犹自觉得枪杆震荡来势沉重,晓得呼延谟也绝非易与之辈。但眼下唯一目标便是逃出包围,与城外樊胜王该汇合。高岳忍了心中忿怒,不敢恋战,加紧催着战马急奔,身后,呼延谟纵兵狂追,不停瞄着高岳攒射。

    因呼延谟屡次射来刁钻凌厉的追命箭,殊为麻烦,周盘龙决心不计一切除掉他。心中方念及此,周盘龙高叫声主公速去,休要顾我,便复又拨马,追风驾电般直奔呼延谟而来,电光火石之间,高岳再想唤他,已是不及。

    “贼囚,拿命来!”

    隔着百步,周盘龙狂猛凌厉的杀气,便已如实质般触手可及。呼延谟乃是打熟了仗的经年宿将,一望便知周盘龙的目标乃是自己,又暗忖此人身躯格外高大雄阔,又膂力惊人,若是当面厮杀,恐不是他的对手,于是立时高叫放箭,意欲将周盘龙狙杀于外。

    弓弦铮鸣,箭如雨来。周盘龙抖擞精神,将一对巨斧舞的水泼不进,但座下战马连头带身,立时被打中了七八箭,马儿奔出十数步便再也支撑不住,悲嘶着猛地跪仆在地,将周盘龙一下甩将出去,摔落在青石路上,连翻带滚出去几丈远。

    匈奴兵们发一声喊,纷纷将长矛照着地上的周盘龙攒刺过来。却不妨周盘龙竟能在突然失去平衡而滚落的情况下,还能迅速调整过来。只见他以手撑地,忽地腾起身来,在避开十数根矛头的同时,整个人已如竖轴般旋转而起,沉重森寒的斧刃贴着匈奴兵们的脖颈,将周围一圈的人头都迅疾砍落在地。

    业已得手,更不复视。战马既死,周盘龙紧掣战斧,迈开大步便奔向呼延谟。见他骁勇凶悍到这种地步,呼延谟心中也有些含糊,忙便拨转马头,意图避开锋芒。他既后退,便有大批兵卒涌上前来,堵住周盘龙,在无数刀光剑影中,周盘龙单人双斧,独自浴血步战。

    高岳护持着怀中佳人,身上更负着伤,行战之间,多有不便。在周盘龙舍命断后下,好歹冲出了包围圈,身前堵截的敌兵愈发稀少,身后敌众都被周盘龙吸引了去。他心念电转,待奔至较为安全的街角后,他将身后紧随的八名部众唤到身边来。

    “我去救周盘龙,你们护送嵇姑娘,赶紧去和樊将军、王将军汇合,快!”

    “周将军我等去救,主公怎可亲身赴险!”

    “不,我亲自去,更觉有把握些,你们将嵇姑娘看顾好,便也是功劳一件。”

    “……还不速去!”

    兵卒们晓得高岳脾性,在这紧要关头不敢抗命,只得应允。嵇云舒大哭不止,哪里也不去非要和高岳一起。高岳急得青筋暴出满头热汗,好说歹说,才勉强劝住了嵇云舒,八名部下,将嵇云舒护在中间,打马快速朝西而去。

    高岳不暇远眺,略调整一番心情,拍了拍满江红,翻身上马,气势陡变,决然的又朝着来路奔去。

    不多时,便远远瞧见周盘龙浑身浴血,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匈奴兵包围之中,兀自狂吼着奋力厮杀,但终究招架不及,眼瞅着又添了几处新伤。

    高岳剑眉竖起,虎目含电,举枪大喝道:“勿伤我手足,高岳来也!”言未毕,一人一马,早已杀透重围,风驰电掣般抢至近前。

    周盘龙如同被困在笼中的巨兽般,身躯多处负伤,仍在决死力斗。他眼见围住他的敌兵越来越多,但自己渐渐开始不支,晓得今日已是有死无生。但他秉性刚烈,不愿受那力竭被俘的侮辱,待又劈死了数名敌兵、而自己后背上也被砍中一刀后,周盘龙陡然厉声高叫。

    “主公珍重!盘龙去了!”

    耳旁却似乎隐约听到高岳的声音,他摇摇头,闭上眼举斧便往自己脖间抹去。但随即铛得闷响,斧刃处却被一阵大力格架开来,周盘龙吃惊的睁开眼,果真是高岳用枪尖架开了他的斧,正炯炯地望向自己。

    “我会扔下你不管么!”

    高岳盘马舞枪,杀退敌兵,冲着周盘龙大叫,“盘龙,快上马来,你我兄弟同杀出去!”

    周盘龙眼眶发涩,心潮翻涌,但当下赶忙大声应允,强自撑着奔过来,迅捷的翻身上马坐在后面,高岳立时拨转辔头,一枪挑死个意欲阻拦的敌兵,纵马绝尘而去。

    呼延谟在阵后,见高岳杀进杀出,还成功的将周盘龙救去,不禁勃然大怒。待听得原来竟然是原陇西军主、现今的秦州之首高岳,登时转怒为惊。他也晓得高岳如今是什么分量,若是能生擒或者击毙此人,必将是大功一件。

    正要麾众打马紧追,身后有一骑高举宝剑飞速赶来,视之竟是中山王世子刘胤。呼延谟忙于马上施礼,却听刘胤急道:“奉父王令!闻听晋将高岳将要从此地逃出长安,父王特使我持他的佩剑来号令,得获高岳,胜似俘虏万人。有能生擒此人者,原职立升三级,赏金五千两;能阵斩此人者,原职立升两级,赏金三千两。呼延将军!父王特别交待于你,若是能拿下高岳,当以四征之职相酬。”

    原来刘曜刚刚进据内城后,杨骓在索綝的暗中示意下,竟主动遣人向刘曜透露高岳的动向,在献媚的同时,意图转移注意力将祸水西引。刘曜虽鄙杨骓为人,但乍闻高岳竟然也在城中,且还未能逃出,不禁又惊又喜。他纵横天下,傲视四方,认为世间没有什么人能是他的对手。从前对并州刘琨,还比较重视,从却年起,刘曜的心中,对于横空出世曾让他阵前失利的高岳,更有了深刻印象。

    刘曜认为,高岳文武双全,且心怀忠义,既有能力又有品质,是能够让他喜爱和敬佩的那一类人。若是能设法招揽到麾下,将来定是极为得力的重要臂助。不过,刘曜也明白,高岳既然能够迎难而上两度勤王,说明此人心比金石,要让他投降恐怕是难上加难。所以,他得了确切消息后,便命世子刘胤往传诏令,生俘劝降高岳是最好,如若不然,也当除去,不能留下祸患。

    当下,刘胤一番话,让呼延谟跃跃欲试的心,更加蠢蠢欲动。他冲着刘胤一抱拳,也不多话,带了兵马,扬尘疾追而去。刘胤独自一人留在原地,在马上探起了身,向众人远去的方向眺望,面色复杂,沉默良久。

    这边高岳一马二人,埋头狂奔。满江红虽是足力强健,但连番爆发,又架不住背上驮着两名身躯沉重的大汉,此外马臀上也中了一箭,故而渐渐力乏,虽仍是竭力奔跑,但无奈速度还是渐渐慢了下来。后边呼延谟以逸击劳,尽占优势,不多时已是拉近了距离。

    “高岳还不下马受降!”

    匈奴兵众大声呼喝,摇旗呐喊,声势一时震天。高岳只管打马前冲,他明显感觉到,周盘龙已经开始不支,身子渐渐软了下来。高岳心急如焚,眼睁睁看着胯下战马的脚步愈发沉重,但追兵却越来越近,如影随形竟似摆脱不掉。

    身后各种叫喊声使人心烦意乱,还不断有流矢从耳旁呼啸而过,也不知道周盘龙有没有再中箭伤。高岳汗水混着鲜血,流过脸颊,蔓过大小伤口,刺痛的感觉竟使人的精神能够集中起来。高岳竭力控着马,奔过几道街口,愕然发现,远处方向,又有一拨军队,杀气腾腾地正迎面冲过来。

    高岳心中猛地往下一沉,看来今番十有**要死在这里了。脑中姚池云舒,韩雍杨轲等难舍的眷念之人,同舟共济的亲厚部下等等,都浮光掠影般在眼下一闪而过。

    这再世为人,从一介山民还又能够轰轰烈烈活到现在,也算是赚足够了。高岳冷笑一声,偏过脑袋,对身后的周盘龙道:“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眼下已无路可逃。盘龙,今日我二人,看来都要丧命于此了,倒是我连累了你。”

    周盘龙也笑一声,却将双斧从背后卸在了手中,虚弱地低低道:“不。属下只有一句话,无论阳世阴曹,主公去哪,属下就跟随到哪。”

    高岳血涌上头,把头重重一点,奋然道:“好!既如此,你我兄弟且携手杀敌,然后共同上路,也是快事一桩。盘龙,坐稳了!”

第两百四十六章 日落西山

    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世人无不畏死,平日里再是慷慨激昂,到了临了关头,但凡有一丝求生可能,都要尽十分努力,很少有能够谈笑风生、直面死亡的超凡之人,若是如同文文山先生那般境界,简直可算是圣人了。

    但高岳前后两世,真正算是曾死过一回的人,且他本性就悍勇刚烈,宁折不弯,到了眼下这处绝境,虽是心情沉重,但却并不惧怕,相反倒抱着干脆杀身成仁的解脱之感。而周盘龙忠勇无匹,对高岳厚待之恩铭刻五内,虽是粗人,但竟暗契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大义,认为就算是失去性命,只要能够不背弃主公,就是一件可以义无反顾去做的事。

    二人抱着无所畏惧的必死之心。周盘龙竭力抖擞起精神来,紧紧掣起大斧,高岳将坐骑猛催,泼喇喇的朝着前方大军,一往无前的疾速冲去。

    风越刮越紧,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冷得要凝固住。高岳怒目圆睁,纵马挺枪,厉声大呼。到了近前,正要奋起全身力量,做拼死争斗,他却惊喜的发现,来军竟是自己人,领头之将正是武卫将军樊胜!

    原来樊胜王该自与高岳分开行动后,迅速召集了城中所有军卒,和原先秦、凉二州的本部人马汇合起来,竟然有近万名之多。两将在城西外,正自商量是否可以就此率军绝地反击,又犹疑高岳为何仍不前来的时候,却等来了护送着嵇云舒的那八名兵卒。听闻周盘龙舍命断后,高岳孤身去救,二人立时惊出一身冷汗。

    嵇云舒犹自啼哭不止。她心神激荡,竟又要往城中而去,决绝道若是高岳遭遇不幸,她也必将不会苟活。樊胜晓得嵇云舒的身份,听说高岳不顾生死也要去将她救出,当下又听嵇云舒这般言语,如何还不明白这两人之间必是情根深重。更且不用嵇云舒多说,高岳也必然要不惜代价去救,他因是京师将领,熟悉地形,便就叫王该留在原地看觑,并随时策应,自己带了五千人马,急火流星般又冲入城赶去救援高岳。

    见是自己人,高岳忙不迭收住了枪。两下一碰头,皆是欢喜不已,待听樊胜略略述说,高岳心中更是安定不少。樊胜便让高岳速速离去,自率部阻挡追兵。关键时刻,不暇客套,高岳叮嘱几句,忙载着周盘龙,便往阵后而去。不多时便见到严阵以待的王该所部,忙用止血的药物,简单的略作包扎,又给周盘龙细心的裹了伤。还未松一口气的时候,嵇云舒激动难耐,径直扑过来,钻在高岳怀中娇*啼不止。高岳心中既难过又欣喜,在各种强烈的情绪刺激下,浑浑噩噩不知说什么好。

    须臾,樊胜率部飞奔而来,直言敌军势大,且兵力集结愈发的多,眼下难以正面力战,还是撤退留待将来。高岳虽勇,但并不莽,晓得如今情势,各种低落,确实难以抗衡,当下便将头一点,带了所有人马,急速往秦州退去。呼延谟率军追杀一阵,没有什么斩获,又心系长安城中,故而也就作罢,自转回去不提。

    且说此前刘曜信马由缰,昂首径直往皇宫处而来。身后旌旗飘扬,虎狼之士环侍在旁。灭一国者,功莫大焉,刘曜心潮起伏,自觉古来名王大将威势,不过如此。眼下,终于将这象征着晋朝最后的堡垒,亲自踩在了脚下,他忽然觉得,从前多年的辛劳困苦,顿时消散如烟,取而代之的,是眼下冲天的豪情壮志。

    远远的,刘曜望见了大殿之前,匍匐满地的晋朝文武百官。特别是众人身前有一赤着上身的单薄少年,口中衔着玉璧,正孤零零的站在一口棺材旁边。天低云暗,朔风凌冽,那瑟缩发抖少年愈发显得瘦弱,苍白的脸上不断淌下泪水来。

    这,应该就是皇帝司马邺了。昔年君临万邦强盛无比的天朝上国,如今连君主都将要拜倒在他的马前不敢仰视,这样的奇妙的感觉,让刘曜一下觉得体内的血似乎都开始发烫。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控着马,缓缓来到了司马邺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一言不发,四下立时一片肃然静默。

    司马邺心中如凄冷的寒冬。他沉重的悲叹一声,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的跪倒在地,向着高头大马之上的刘曜拜了一拜,颤声道:“亡国之君,觍颜拜见大王。”

    身后的晋朝臣子们,皆是垂下了头,发出了一片低低的啜泣声。无论眼下是什么心思,什么念头,在这个当口,没有人不触景生情,悲从中来。

    刘曜还是没有做声。他怔怔地望着身下那瑟缩谦卑的人,一个声音在心中大声呼喊起来:“你是胜利者!”

    是的,我是胜利者。在这里,就在此刻,无论帝王将相,都在他的脚下战战兢兢,生杀唯其予取予夺。在这沉积了千年岁月的古都中,在大晋最神圣的中枢面前,所有的一切,都要听凭他刘曜的裁决与审判,他是唯一的主宰!

    刘曜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二道白眉之下,双目奕奕有神,肃声道:“卿可扶孤王下马。”

    司马邺心中苦涩,他知道这一声‘卿’乃是唤他。不得已,只好挪着步子,走到刘曜马侧,伸出手来,低声道:“……罪臣恭请大王下马。”

    孰料刘曜纹丝不动,仍旧高坐战马之上,从上俯视着他,不可直视的威严目光中,隐然有深意。司马邺不明所以,面露茫然之色,回顾身后,一众晋臣都张口结舌不解的望着。

    刘曜身后,掌旗亲卒大喝道:“可匍匐于地,以背为镫,才能恭请大王立足。”

    原来是要他半趴在地上,用自己的背部来给刘曜踩着做下马的梯凳!司马邺脑中轰然作响,一阵巨大的屈辱感让他的泪水复又夺眶而出,人也愈发颤抖的厉害,几乎要站立不住。他大口大口的吸着气,似乎快要窒息了。

    “嗯?”

    刘曜沉下了脸,带着诘问的冷声从鼻腔中不满的哼出,毫不掩饰的带出了杀气。司马邺迟疑片刻,终于慢慢的跪伏了下来,垂下了头,紧紧闭上眼睛,任由泪水大颗大颗的滴落尘土。

    刘曜的血,在胸腔里反复涌动,竟至沸腾起来。他竭力从容不迫地翻身,完完全全的踩在司马邺羸弱的肩背之上,停留片刻,方才跳落于地。其实依他的身手,不要说用这种礼仪性远远大于实用性的人凳,便是无鞍之马,他也曾跳荡迅捷,上下自如。之所以如此,不仅是他锋芒毕露的霸道性情所致,更是因为他要在身体及精神上,双重征服晋朝君臣,不留余地的彻底征服。

    晋朝降臣们大哭起来。眼见皇帝遭到这样无礼无情的羞辱,很多人无比气愤难过,觉得心都已支离破碎,哭的不能自持。

    御史中丞吉朗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目不斜视的径直来到司马邺身边,通红着眼睛,跪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将司马邺搀起,复又对他磕了三个头,嘶喘着小声道:“……陛下!晋祚既亡,臣心便死,更不忍猝视陛下如此遭遇。陛下且保重龙体,恕臣不能再随侍左右了……”

    说着话,他转过头,双目如钉刺向刘曜,戟指大骂道:“夷狄禽兽!汝这般凌辱践踏天子,将来宁有葬身之地乎?天道好还,汝终究必有恶报,我且在阴司里看着你如何死!”

    刘曜大怒,正要喝令左右将其拿下斩首,却见吉朗奋起步伐,猛地朝着粗大厚重的廊柱冲去,砰然一声闷响,吉朗将脑壳生生撞碎,血溅五步当场殒命。

    司马邺抢步上前,哪里还来得及,当即蹲下身来,抚尸泪如雨下,悲泣的犹如寒风中颤抖的落叶。在场的所有晋臣,也始料不及吉朗竟会如此,下意识想动,又顾忌刘曜当面,故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俱都抱着头放声大哭。

    刘曜虽然发怒,倒也敬佩吉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当下吩咐将尸首拖下去妥善安葬。一面缓了缓情绪,又将司马邺唤道面前来道:“我大汉君临万邦,泽被四海。卿既降我大汉,此后便就是一殿之臣,皇帝陛下及孤王,也不会无端刁难。”

    说着,他从恍惚不知所措的司马邺手中,接过了玉璧,又指着地上那副棺材道:“国之玉璧,孤王便收下。孤王没有加害你的意思,所以这个不祥之物,留之无用,便烧了吧!”

    司马邺魂不守舍,只是机械的点着头。周围风卷残叶,悲声四起,他已似乎不闻不问。双眼早已哭得红肿难以视物,心碎的如同一团稀泥。透过朦胧泪眼,他发现,远方的天际,似乎变得更加低沉阴郁,连先前微微的惨淡日光,也隐入云中不见了。

    公元316年,西晋建兴四年十一月十一日,匈奴汉国大军彻底攻陷长安内外城。秦州刺史高岳在坚守长安近百日后,因寡不敌众,无奈引残部败退西去。皇帝司马邺率朝廷文武百官肉袒出降,西晋至此宣告灭亡。

第两百四十七章 往事已矣

    封建王朝的君主,无一不是想着传世万代,与日同休。但魏文帝曹丕曾直白到可怕、直白到可敬。他说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历代更迭,兴盛衰亡,乃是历史的必然规律。但是作为大一统的西晋王朝,从极度强盛到彻底败亡,享国竟然只有五十年,若是从吞并东吴统一全国开始算起,更是只有三十七年。如流星般极度的短命,实在让人咋舌不已。

    虽然究其原因是有多样性,但自古得国之易者,鲜有超过晋武帝司马炎的。作为开国皇帝,他没有刀光剑影,没有亲冒矢石,没有筚路蓝缕,没有危机重重,甚至连脑筋都可以不用多费。在他父祖两代三人的苦心经营下,曹魏孤儿寡母手中的皇位,似乎就在那里主动等着他来坐。极度简单的成功,不能够让人珍惜,相反却使人滋生出骄纵自满的心。

    武帝的带头享乐,加剧了王朝的内部腐化。再加上士族门阀的清谈误国、错误的民族政策、诸王之间的争权夺利、后期颗粒无收的糟糕天时等等,都是将断绝国祚的幕后推手。从西晋开国之初,我们便看到了金谷流觞的奢华,看到了石王斗富的炫目,看到了七贤厌世独居的潇洒,看到了王戎明哲保身的吝啬。却独独看不见励精图治,礼贤下士和金戈铁马。所有的人,都在通宵达旦的宴饮和诗酒唱和的清谈中,享受着末世的狂欢。

    没能力的把持朝政,有能力的却说不上话。政治的垄断,使内部的统治阶级矛盾重重。内忧严重,昏聩的统治是亡国的主要原因。同时,大量胡人内迁却被王公贵族引为奴仆无情压迫,从而充满怨恨竭力反抗的外患,也是亡国的一个重要原因。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繁荣的背后往往危机四伏,内忧外患导致了国家最终走向灭亡。

    等到秃发树机能、齐万年等西北变乱为导*火索,终于有北地匈奴刘渊振臂一呼,诸胡相应,又有屡受蔑视打压的中下层地主豪强和寒门知识分子,索性投身异族麾下效力,天下立时分崩离析。面对神州陆沉的悲剧,虽有祖逖刘琨之辈闻鸡起舞坚忍不拔的斗志,但在将要轰然崩塌的大厦面前,这份力量是那么的渺小。

    晋亡了,遗裔仓皇南渡,建立起偏安一隅续命朝廷,苦苦支撑。北方中原大地,留下使民生涂炭的各种刀光剑影,争战不休,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且说高岳率部西撤,奔出十余里地,回首望去,还能清晰可见长安之处的烽火连天。众人唏嘘悲叹,心情沉重,相顾无言,唯有紧催马力,早早回转秦州,好松口气从这极度压抑低迷的情绪中抽出身,重新振作起来。

    高岳身受刀枪之伤数处,背上还有箭创,马不停蹄的赶路,饶是他素来钢筋铁骨的架子,也开始觉得吃不消。但众人归心似箭,更因周盘龙伤势颇重,亟待早早医治,故而便只得咬了牙,装作精神奕奕的样子,依旧高强度行军。

    这一日,刚过了岐山脚,却愕然发现有一支军队杀气腾腾的拦住去路,视之竟然又是陈安。高岳对其恨之入骨,但眼下自忖实在难以争锋,只得强自忍住。这边樊胜扬鞭大骂陈安禽兽不如,我等在长安与敌人浴血奋战为国尽忠,尔等鼠辈却缩在后面,还跳出来趁火打劫,真正是无德无行的卑劣贼子。

    陈安不为所动,冷冷应道任你口舌如簧,我也自有我的处事准则。只要将高岳留下,便可将余者放行。众人谁肯依他,王该更是怒不可遏,打马上前与之逆战,却不是陈安的对手,被其一枪挑于马下。

    左右兵卒慌忙上前,拼死将王该救出。两边一阵混战,陈安以逸待劳,高岳所部终究不敢恋战,夺路而逃,待好容易甩开追兵,略作检视,又伤亡了五六百人。

    一路艰难,好容易抵达了秦州东北端的静宁城。守将吴夏业已得报,早早在城外迎候慌忙接入,并立时下令加紧城防戒备,同时赶紧唤来城中数名医术高超的郎中,给高岳等人救治。王该因负了伤,暂时回不了凉州,高岳让他无论如何先养好伤,王该便使亲兵某甲,先回去向州主张寔禀报,暂且留下。

    麻烦的是,周盘龙因伤势沉重,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并且还发起了高热。高岳心中难过又极度牵挂,非要在周盘龙榻前亲眼守着。经检视,周盘龙身中箭矢之伤五处,其余大小刀伤七处,枪矛创口四处,血流盈体。

    郎中频频摇首咋舌不已,异口同声都道很是凶险,若不是这位周将军素来体格强壮,恐此时早已没了性命。不待高岳苦苦恳求,郎中们便立时唤人来给周盘龙小心清洗了创口,仔细敷了各种药粉,并在商议之后,又将数味草药混在一处煎熬,将汤汁灌了整整一大海碗。周盘龙身躯高大沉重,待得忙完,郎中们皆是累的满头热汗。

    耳听郎中们言道多半可以救好,眼看着周盘龙卧在舒适洁净的被褥中,沉沉睡去,高岳将那忐忑沉重的心情,略作收拾,也自回榻上,听任郎中们又摆布救治一回,待被裹好了伤后,高岳连连道谢,以重金酬礼,并吩咐吴夏代为恭送。

    静宁城在吴夏治下,各处尽然有序一丝不苟。故而大小安顿事宜,也是吴夏一手操办,不用高岳再来费心。用过晚饭,无有大事,众人便催促高岳早些安歇。吴夏又奏道,已将主公驾临的消息遣快马往上邽而去。虽然上邽城破,吴夏也是知晓,但相关细节,他并不知道,而且那边所有军政事,都是韩杨二位上官在主持,也不用他多问。

    高岳点首,对吴夏好言赞誉几句。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和身体,到此刻才算好歹有所放松。虽不似周盘龙那般严重,但毕竟也是有伤在身,高岳觉得疲累确实也有些疲累,便就依了众议,回房歇息。他的休憩之处,吴夏亲自挑选了五百健卒,里三层外三层严神戒备的守御,并将隔壁紧挨着的厢房,留于嵇云舒以作闺房。嵇云舒谢过,言道要先在榻前服侍高岳。吴夏本好意还要相劝,言道不用劳烦姑娘,可多遣几名侍女便是,但樊胜略为知情,不动声色地反将吴夏招呼了出去。

    嵇云舒先捧来热茶给高岳啜饮几口,又动手为高岳剃去蓄了多时的满脸胡须,再打来热水,轻柔细心的为高岳洁面,最后,不顾高岳的劝阻,要亲自为高岳濯洗双脚。

    多日无暇顾及的脏兮兮的脚,被女神般的美人毫不嫌弃的握在手中,翻来覆去仔细清洗。高岳本来颇为羞赧惭愧,很觉得局促和不自在,心中又有些不自觉地喜意。他面红耳赤的从被角处偷偷望过去,见嵇云舒手上动作不停,满面专注,大大方方毫不避讳,又暗暗骂自己不该胡思乱想。

    “……云娘,难为你这大家闺秀,竟然为了我做这等活儿,辛苦你了。”

    高岳忍不住开口谢道。嵇云舒本来心无旁骛,但高岳无意中的‘为了我’这三字入耳,登时便暧昧了气氛,嵇云舒粉面上立时飞起大朵红霞,她慌忙低下头,避开了高岳的目光,手上也一下有些变得忙乱。见她这幅模样,高岳也马上有所醒悟,被芊芊玉手拿捏的脚,登时就变得僵硬了起来。两人再不说话,小小的屋子里,既尴尬又微妙。

    趁着用干净棉巾仔细揩干净高岳双脚的间隙,嵇云舒努力镇定住了心绪,抬起红霞未褪的脸,浅浅道:“还说什么大家闺秀……妾身的性命都是将军所救,眼下做这些小事,真是不值一提了。”说着话,她探起身,将高岳双脚推进了暖和厚实的被褥里,“赶紧要盖好,切勿受了寒凉。将军受了这许多伤,便趁早安歇休养。”

第两百四十八章 若即若离

    嵇云舒慢语轻声,如无形之手,在柔柔的拨动高岳的心弦。为了打破气氛,高岳转了思想,又道:“”云娘,咱们从长安逃出时,匆匆忙忙,来不及多说。此前麴大都督曾对我悄悄交待过,万一事态紧急,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救护你周全,说是不能有负良师益友,他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提起麴允,嵇云舒心中难过,低声道:“我曾数次见叔父自责自怨,说国家败坏如此,都是他无能所致。我心疼他,想要安慰,又觉得军国大事,妇道人家没有说话的份。现在看来,他定是心病难解,早早便有了赎罪的念头,要舍小家而顾大义了。”

    “是啊!大都督这是在效仿令尊的风骨,让人敬仰。”高岳感慨道,“大势如此,非是人力所能挽回。大都督多年来呕心沥血,忠忱为国,这是天下人都有目共睹的。他百折不挠的精神,便是敌人也不得不钦佩。”

    两人就国事时局等等,便就聊说一阵,都有些心中沉重。

    嵇云舒叹息,目光迷离,缓缓站起道:“我的命薄。从前年少之时,先父为国捐躯,立时便人亡家破。后来辗转流离,母亲又离世,我孤身一人吃遍了苦楚,阅尽了冷眼。好容易到了长安被叔父收养,还没享得几年安稳日子,如今连国家都将要亡了,叔父又决意死守社稷,我眼看还要飘零流浪。唉,我是不是一个不祥的人。”

    高岳大声接道:“说哪里话!时局如此,与你又有何干。多少孔武有力的七尺大汉,都身不由已无法改变,你一个弱女子,难道还能有什么好法子不成!”他双目发亮的望着嵇云舒,有些激动道:“从此以后,你再不用颠沛流离了,便安安稳稳留在这里,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嵇云舒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无论如何,雪中送炭的真情,都让人无比感动。她也多少明了高岳对她的情意,但若是高岳是那粗鲁的无耻之徒,或是哄骗,或是干脆使强,她便半分办法也没有。难得在她逢难的时候,高岳仍是彬彬有礼呵护有加,并从一点一滴的言行举止中,流露出发自肺腑的坦荡关爱。

    嵇云舒自小失去了家,迭遭动乱,她比常人更无比渴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安稳宁馨的家。留下来,陪在高岳身边,她本是十分的愿意,但高岳眼下将话题挑明了摆出来,既让她暗自*慰怀,但羞涩和女子天性的疑虑,更让她沉默不语。

    灯火下,嵇云舒螓首低垂,玉颜如画,愈发显得那样娇美不可方物,又带着几分我见犹怜的楚楚。高岳从未见过如此极美的人间尤物,几乎看得呆痴住,不禁叹一口气,低声喃喃自语道:“为你受伤,我一点也不后悔。”

    高岳声音虽小,但屋内很是安静,嵇云舒还是一字不落听了个真切。她本已准备转身去端那盆洗脚水,闻言浑身变紧,面孔瞬间又发起热烫。停了停,嵇云舒俯下身去端起了盆,转过头来,如娇似嗔地瞥了一眼高岳,忙急急地倒水去了。只是从内心深处发出的一丝由衷笑意,被浅浅的掩在了嘴角。

    自这晚起,嵇云舒日以继夜的精心照料高岳,无微不至。高岳卧床休养,行动不便,遇到穿衣、漱洗等,嵇云舒都亲自服侍,最初几天,连那饭食,都是嵇云舒端了碗在榻边,耐心地一勺一匙喂到高岳嘴里。从早到晚,直到晚间伺候高岳安然睡下,她方才歇手,回到自己厢房内。高岳在享受佳人温存的同时,也很是享受,也曾私下对嵇云舒表示,绝不辜负于她,但嵇云舒初时无语,后来也只莞尔浅笑,却道如今国事艰难,局面危险,儿女之事留待此后再说,倒使高岳闻言一怔。

    几日后,上邽方面遣来信使拜见高岳,来者竟然是杨坚头。杨坚头听闻高岳从长安败退而回且身受创伤,很有些焦心。他的性格比较急躁冲动,心中有了想法,当下便就坐不住。正好韩杨等要疏呈高岳,便干脆派了杨坚头做信使,也表达了亲厚之意。

    杨坚头飞火流星赶来,进门便大声请安问候,关切之情毫不做作。见到是他,高岳格外高兴,连连示意杨坚头坐到榻边。嵇云舒本嫌他有些吵闹,怕搅扰了亟待静养的高岳。但见高岳不仅毫无烦厌之色,相反倒是发自肺腑的满面欢愉,便也晓得杨坚头多半是高岳极为亲厚的部下,便也就知趣的暂作回避,让久不相逢的主从二人随心所欲的畅谈。

    又说一阵,杨坚头便将韩雍、杨轲联袂书写的奏疏呈上。疏中二人将前后军政大事,作了较为详细的禀报。上邽之战,各方有功将士,已拟了大名单,正留待高岳最终赏酬;且因为内衙的突出贡献,得而能够里应外合,攻陷下来,特别是副使祁复延、虞侯蒯老三身先士卒,各负创伤,提请高岳适时予以嘉奖。

    疏中韩杨又道,此外南阳王司马保在城陷前夕,竟然被其属下张春等人,强行劫持出城,如今彼等正龟缩在天水郡最北端的成纪,待纷乱事毕,我军当一鼓作气荡平。如今除去成纪,还有被陈安强划为雍州扶风郡辖内的陇城不算,秦州全境已然皆归我有。

    韩杨言道,惊闻主公负伤,属下等忧心如焚,故而请示,可否皆来静宁探望。高岳对杨坚头摆手言道,上邽落入我手方才不久,军政之事、民情民心等等,都要仔细酌情妥善处置安抚,万万不可激起变故使局面动荡反复。此正是韩杨殚精极虑的时候,当用心公务,不用前来探视。待我不日伤愈,便当自行前往上邽即可。

    杨坚头自诩纯粹的武人,只热衷于征战厮杀,在武技上一较高低。其余的事,不怎么感兴趣,所以很多机密的紧要处他并不知情。高岳便不多问,暗忖韩杨处事,总归放心,又亲口*交待几句回复之情,使吴夏捉笔代写一封书信,交给杨坚头让他带回。杨坚头又去看望了苏醒的周盘龙,还没聊说几句,便被郎中以病人需要休养为由,赶了出来。因此处左右无事,但上邽正千头万绪,耐不住高岳催促,杨坚头便就如风般飙去。

    将目光从杨坚头辞去的方向收回来,高岳若有所思,对吴夏感慨道:“实在料想不到,司马保竟然会被自己曾视为心腹的张春劫持,真是养虎为患。”

    吴夏恭身侍立,接口应道:“主公所言正是。司马保曾视主公为榻旁之患,但他防来防去,却忘了防备祸起萧墙的家贼。不过张春本来也是阴私刻薄的小人,他逆行反主,也是毫不奇怪。”

    吴夏又道:“属下听说,在那晚劫持司马保一事中,李豹似乎也掺杂其中,具体情事,属下却不是很清楚。李豹此人,脑生反骨,先叛主公,又背司马保,也是个惹人唾弃鄙夷的宵小之徒。”

    提到李豹,高岳眼中浓烈的恨意一闪而过。他摆摆手,淡淡道:“罢了,不提了。小人就算一时嚣张得志,也定会有惨不堪言的时候,且走着瞧便是。”

    “走着瞧便走着瞧!他现在什么都操控在老子手里,难道还怕他不成?”

    随着咆哮声,一人在屋内急速的来回踱步,面上满是怨毒的恨色,望之却是张春。

第两百四十九章 幕后操纵

    那日上邽城破的当晚,祁复延等内衙之人,不再枯等时机,意图孤注一掷夜袭南阳王府,做足了准备后却愕然发现,被不知何方神圣抢了先手,将司马保掳了走,那人正是张春。

    原来,张春自从被司马保夺官褫职之后,还曾几乎要被投入大狱。得亏长史淳于定等旧党,纷纷阻谏,才使司马保改变了主意,但也公开表示,将张春贬为庶民,今后绝不启用,且勒令他在家面壁思过,好好反省。

    此后高岳率军大举北伐,进攻上邽。司马保多次点将率兵抵御,连久瘐牢中的杨韬都被释了出来,却提都不提他张春的名字。在杨韬出了上邽便直奔秦军阵前主动请降、狠狠打了司马保的脸面同时,张春幸灾乐祸不已,但也清楚的明白,这一回,司马保对他多半是死了心。

    张春怨恨的心,几乎日日滴血。从前他在秦州这一亩三分地上,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司马保对他是言听计从宠信有加,同僚对他是一呼百应谄媚奉承,端得是威风的紧。结果不知怎么就搞成现在这个鬼样子,像只狗一样被玩腻了的主人厌憎,无情的关了起来。

    虽然被勒令在家反省,但张春岂能就此认命。他很快便悟出了个道理,什么主仆情分臣子操守,都统统去他娘的蛋,你不仁则我不义,司马保能做初一,老子便就要做十五。趁着从前的积威还没有消褪,必须要赶紧行动起来。再迟了,等到人走茶凉墙倒众人推的时候,怕是连个杂役都使唤不来。或者,万一城外的高岳军攻了进来,他也多半没有好下场。

    于是张春便私下将杨次叫来,商量一番。杨次自从抵御高岳不利、战败而归后,被失望气恼的司马保当众责打,也是恚怒羞惭窝了一股子鬼火。当下两人一拍即合,很快制定了劫持司马保、北上成纪城再做打算的决定,并开始立时召集串联可靠人手,打算几日内便迅速执行计划。

    杨次临出门的时候,张春特地悄悄交待,这件事,就不必告知淳于定了。可叹淳于定此前数次在司马保面前为他说好话,但张春刻薄阴损,暗忖淳于定年老体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举大事时要的多是能厮杀的战士,淳于定要之何用,带着他怕还是累赘一个。此外将他蒙在鼓里,反而还能够麻痹人心,不会提早露出什么马脚。于是淳于定妥妥的做了张春的弃子,直到上邽城破,被秦军俘获不提。

    张春心思颇多,眼珠一转又想到,毕竟是行背叛事,成了也就罢了,万一事败,就算留的小命在,那他也成了众矢之的。为了保险起见和遮人耳目,他决定自己不出面,也不让杨次出面,要另找一个替死鬼做出头鸟,在名义上做带头人。于是张春心中迅速锁定了人选,寻机偷偷溜出府去,去找了坐困愁城百无聊赖的李豹。从前他对李豹不屑一顾,当下主动来访,李豹很是意外,更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待听罢张春的来意,李豹愕然之余,心中倒立时活泛起来。背叛不背叛,在李豹这里基本不是问题,心中也没有什么负罪感。关键的是,劫持司马保北逃成纪这件事上,他最后能得到什么好处。

    张春早备好了说辞:“我只说三点,你自己思考。第一,自从你归附南阳王以来,可曾得到过重用?与其在他手底下埋没抑郁,倒不如干脆另起炉灶;第二,实不相瞒眼下本将军受了些挫折,正是困境的时候。若是你能助我成就大事,便是雪中送炭患难见真情,日后我定当以心腹待你,等我站稳了脚跟之后,给你加官进爵保你富贵都不在话下;第三,城外的高岳大军,随时就要攻进来了。你作为他的叛将,一旦落网,是什么结果不用我说,自己心里更清楚。”

    末了张春用一种为李豹切身处地来设想的口气道:“你放心,等到去了成纪,咱们将司马保监禁起来做傀儡,然后打着他的名号来招募人手,再慢慢发展。实在不行,远奔塞外也不是不可以。你现在不见容于司马保,与高岳也已成了仇人,基本上是无处可去。总之只有跟着我走,听我的安排,才能有好出路。”

    张春虽然是连哄带骗再威胁,但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尤其是从李豹的角度出发,的确也一时更没有别的什么好路子走。于是李豹略略思索,当即便点下头来,表示愿意同心协力共举大事。

    张春心中冷笑,暗道李豹果然是蠢人一个。但总算是成功的将李豹拉下了水。于是两人初步约定了计划,张春言道不宜久留,迅速的出门而去。李豹一扫郁闷的心情,兴奋地憧憬起将来种种。

    于是当晚,张春等人,率了旧部两千余人,突然袭击南阳王府,但有反抗者格杀勿论,将方从酣睡中被惊起的司马保拉下床来,强拥着一窝蜂的从北门冲出,直奔成纪城,并以司马保的名义叫开城门,从而彻底掌控成纪城。

    司马保本来从睡梦中吵醒,被一伙不明身份的全副武装的人冲进来,架了就走。他初时以为被高岳军所俘,惊骇惧怕几欲昏厥,结果后来愈发觉得不对,待到出了北城后,才发现原来竟然是部下作反!司马保恚怒不已,高声叱骂,他并不真正糊涂,虽然似乎是李豹领头,但司马保心中无比清楚,在上邽毫无根基的李豹,连马前卒都算不上,真正的幕后操纵者,必然是张春无疑。

    到了成纪后,司马保随即便被控制住行动,被软禁在一处狭小的院宅内,四周有大量兵卒守卫看管,虽然衣食住行仍然暂且照常供给,但实际上已如囚徒。隔了数日,张春才来见他,张口便索要南阳王印玺,被司马保严词拒绝,更且大骂一顿,言道张春狗胆包天,要么放了他,要么就动手弑主;若敢强逼,就立时将印玺摔碎。张春从少时便在王府听差,积年之威,下意识还是有些犯嘀咕,不得已只好悻悻离去。

    但大小事务公文,都需要加盖印玺来增加分量,张春终究不死心,自己不便再出面就又遣杨次去好言相劝,但仍旧被司马保当面骂了个狗血淋头。司马保盛怒之下,还操起茶盏掷来,险些将杨次的头脸砸破。慌得杨次一溜烟逃走,懊丧地向张春回报,言道司马保不仅不给印玺,还扬言道张春如此悖逆,天地不容,将来定没有好下场,不信走着瞧。

    张春闻言,气得七窍生烟,他将桌子拍得砰砰作响,像只恶狼般在屋内急速的来回踱步,蓦得停住脚,将杨次招到近前来,咬牙切齿低声道:“干脆,去叫李豹再去一趟,暗示他,不行就用强的,什么手段都可以,反正只管让他做出头鸟、让他做杀人的刀。”

    张春一时恶向胆边生。但杨次多少还是清醒的,见张春满面狰狞扭曲,不禁迟疑道:“……如此怕是不妥。将军的心情我倒也理解,不过就算是想除掉他,起码现在不可以。如今南阳王在咱们手上,便可以有一块金字招牌,无论是战是降是走,都有转圜余地,也可以用他的名义,来处理很多咱们本来不方面出头的事情。将军三思?”

    张春如狼似豺般,在屋内来来回回。转了半晌,才停住了脚步,呼出口气道:“”你说得对,眼下确实不可轻举妄动。等到日后咱们站稳了脚,或者是局面不可挽回的时候,再做计较不迟。算了,暂且不管他,权当养着,不过严加看管就是。”

    于是司马保便被彻底的监管起来,失去了绝大多数时间的自由。从威权无匹的王者,突然降为一介囚徒,而且还是被从前视为心腹的部下所背叛,司马保根本无法接受这巨大的悬殊对比,日日在住处拍桌子,砸东西,兼且破口大骂。不过张春根本懒得理睬,也从不去看他,还有意怂恿李豹去“控制一下”司马保。李豹从前被司马保各种轻慢冷遇,很是失望怅恨。眼下竟然能够当面训斥责骂于他,更是兴奋地很,不用张春多暗示,每每都昂然而去,戳着指头对司马保言出不逊,觉得心中扬眉吐气无比舒坦。

第两百五十章 皇帝遗旨

    高岳在静宁城,不知不觉便过了两月有余,转眼便到了第二年。在此期间,秦州境内各地都送来信函,向高岳问安,南安的姚弋仲还曾亲自跑来一趟,当面毕恭毕敬的拜伏,除了各种物资粮秣,还特地送来了据说是他族属秘传的疗伤圣药。高岳笑纳,与他推心置腹畅谈一番,并表示会始终厚待姚襄,姚弋仲喜悦不已,舞蹈而去。

    还有留在略阳郡清水城的雷七指,因镇守之职不敢擅动,便在奏疏中主动请命,愿自提本部军马,东击陈安,上为高岳解忧,下为袍泽复仇,请主公应允云云。高岳对雷七指好言抚慰,但暂时没有同意他的请求,更让各处郡县勿要挂念,都好生自处,原地待命就是。

    提到陈安,据内衙可靠消息,陈安已经主动投降了匈奴人,被刘曜封为平西将军,扶风太守,兼领秦州刺史衔。还有,从略阳清水城逃出的蒲洪,一路东奔,如今盘踞在新平郡的漆县,也向刘曜投诚输款,俯首称臣。刘曜一并接纳,并封蒲洪为平北将军,新平太守,竟别有深意的也让蒲洪领了秦州刺史衔。

    因略阳郡乃是秦州最东,高岳留于静宁多时,非惟养伤,也是存了在最前线密切关注长安匈奴人的下一步态势。但一直到了现在,敌人没有什么动静,应该暂时不会西侵。刘曜因攻灭晋廷之后,诸事繁杂,且还曾亲自回了一趟京师平阳,向汉主刘聪当面述职,所以种种迁延,并没有精力来顾及高岳从而西侵,局面暂时较为平稳。不过据报,刘曜已被汉主晋封为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令他就此镇守长安,等于在关中另辟行台,**西北。那么刘曜绝不会坐视高岳虎伺身侧而无动于衷,看来此后形势,两方定将要恶战不止。

    不过眼下总归是可保无虞。刘曜且于攻灭长安一战中,在高岳等抵抗力量的殊死抗击之下,他麾下七万大军,也伤亡惨重,减员到不过四万人,而今刘曜诸事繁杂,所部也要休养,所以暂时无法立时对秦州展开军事行动。而高岳这边,战后余生也亟待恢复,更是无力迅速东伐,于是两边暂且心照不宣的保持了现状。

    刚至正月,高岳便下令回师上邽。经过郎中们精心救治和嵇云舒的日夜照料,高岳恢复的很快,不过一个月,便就生龙活虎,健壮如昔。在他之前,王该也已治好了伤。但之所以还要等到过了新年才安排动身,乃是因为周盘龙伤重,一直到了腊月里才算基本痊愈。周盘龙伤势沉重一度极为凶险,但终于又硬生生地挺了过来,高岳极为欢喜,心情大好,还曾当众打趣说道周盘龙果然是不死之身,怀疑他是妖怪。

    既然左右无事,高岳便决意离去。临行前,他出人意料地任命樊胜为略阳太守,总管略阳军政之事。并拔擢吴夏为定武将军,升雷七指为虎威将军,将此二人一并任为略阳郡将。樊胜朝廷宿将,经验丰富,能压得住阵脚;而吴夏和雷七指,一个擅守,一个擅攻,可谓攻守兼备。略阳乃是前线,高岳极度重视,故而有此安排。

    樊胜慨然接下了任命,并郑重表示绝不会辜负高岳重托。其实樊胜也有自己的一番思量:他本是朝廷之将,但而今国家都亡了,他的过往身份,几乎可算是即时销号。除却秦州之地,他已无处可去。而且于公面上讲,是皇帝让他留在高岳身边,所以乃是奉了圣旨,在此心安理得;于私下里来说,高岳从官爵名望上,如今都远在樊胜之上,对高岳的本领和为人,樊胜也是打从心底敬服,所以他能迅速摆正心态,甘愿从此成为高岳的下属。

    在传令新兴城的彭俊,可即日自行回归上邽后,不等雷七指驰赴静宁,高岳便与樊胜、吴夏互道珍重,带了周盘龙及王该,率部而去。一路无话,数日后,抵达上邽,这座秦州曾经的唯一中枢,西北的赫赫雄城,终于在久候之后,迎来了新的主人。

    韩雍、杨轲率众拜迎。从长安劫后余生,此番再见故人,高岳很是感慨。人群中不见姚池身影,不过高岳早也得知姚池如今大腹便便,并未前来上邽,而是还留在已属后方的陇西襄武城静待生产。此中插一句道,在静宁城的两个月中,高岳和嵇云舒本来心意暗许,更且朝夕相处几乎可算耳鬓厮磨,两人孤男寡女正值青春,终于在某天夜里,突破了最后的底线。高岳心忖,从此以后,嵇云舒便算是自己的家眷了,待寻机必要回襄武,当面向姚池交待清楚。

    入了府衙,满堂人头济济。听高岳述说了一番在长安的惊心动魄的岁月,众人皆是惊叹敬服,待听闻皇帝情深义重促他西去,又是感慨连连,最后高岳讲到朝廷终于覆亡,虽是早已知晓,但在场之人,无一不是唏嘘良久,悲声叹息。

    有一人越众而出,大声道:“高使君忠义两全,天下敬仰。胡虏虽然当下炽焰方盛,但凶蛮残暴倒施逆行,将来必将败亡。总之我等任重道远,定当要不屈不挠,早日剿灭贼子,还人间一个太平才是。”

    众人视之,乃是从事中郎裴诜。自上邽城破后,韩雍及杨轲,接见抚慰一众旧臣,众心甚安,又有杨韬从中劝解牵引,故而司马保旧部,归降了不少人,其中便有裴诜。作为忠于朝廷的保皇派,如今国家亡了,朝廷不复存在,连皇帝也已经被俘,所以彼辈心中效忠的对象暂且消失。在此前提下,他们对司马保本就失望无比,眼下秦州换了同样忠于朝廷、且被皇帝极度认可的高岳为首,于情于理,裴诜等人都比较能够接受秦州易主的事实。

    长史杨轲略作介绍,高岳点点头,温言道:“原来是裴中郎。中郎名门大族,仪态不俗,久仰。中郎既愿归我麾下,此后当齐心协力,匡济天下救民于水火,共同作出一番事业来,不负堂堂丈夫之躯,可好么。”

    裴诜见高岳和颜悦色,谈吐之间彬彬有礼,且对他及降官们都比较有礼有节,对比司马保从前高高在上的倨傲,不啻云泥之别。裴诜当下心中很是欣慰,忙拜伏道:“主公之言,属下甚是赞同,此后当尽犬马之力。”

    高岳笑笑,又抚慰几句。旁边王该寻机上前施礼道:“高使君,此前陛下曾赐密旨一道,因后来诸事繁杂,便就暂未顾及。眼下可否当众宣示一番,好叫我等体悟圣心。且因陛下曾言道,旨意与我凉州也有关联,所以下官冒昧进言,使君勿怪。”

    临陛辞前,司马邺确实给了高岳圣旨,还曾叫他到了秦州再看。高岳一路西奔,本来负伤,心情更且沉重,后来在静宁休养,竟然忘却此事,眼下听王该提起,不禁恍然大悟。

    高岳拍拍脑袋,满面惭意,抱歉道:“这样大事,我竟然忘却,太属不该,倒要感谢王将军当众提醒,怎可怪罪。”说着,他便命人速去,不多时,侍从便将仍旧封着火漆的圣旨请来,高岳当众打开,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并请杨轲代为宣读。

    堂间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的望过来。大家在心情颇为沉重的同时,也有些好奇,想仔细听听,皇帝在这等同于遗诏的旨意里,究竟要交待些什么。

    杨轲持着圣旨,走到正中上首,长身而立。高岳便就走下阶来,带着众人,拜伏于地,一丝不苟的三呼万岁,垂首聆听。

    “天步厄运,祸降晋室,京师倾陷,先帝晏驾贼庭。朕流漂宛许,爰暨旧京。群臣以宗庙无主,归之于朕,遂以冲眇之身托于王公之上。自践宝位,四载于兹,不能翦除巨寇以救危难,元元兆庶仍遭涂炭,皆朕不明所致。羯贼刘载僭称大号,祸加先帝,肆杀籓王,深惟仇耻,枕戈待旦。”

    “……仰惭乾灵,俯痛宗庙。幸有凉州张卿世笃忠亮,勋隆西夏;秦州高卿崛起陇地,忠勇两全,四海具瞻,朕所凭赖。今进张寔为大都督、凉州牧、侍中、司空;进高岳为大将军,秦州牧,尚书左仆射,持节;二卿承制行事。”

    “琅邪王宗室亲贤,远在江表。今朝廷播越,社稷倒悬,朕已诏王,时摄大位。二卿其挟赞琅邪,共济难运。若不忘主,宗庙有赖。明便出降,故夜见公卿,嘱以后事,密遣黄门侍郎史淑、侍御史王冲赍诏假授。临出寄命,公等勉之!”

    杨轲清朗中带着肃然的声音,又有几分沉重,回荡在府衙的大厅之中。听到皇帝这般赞许褒扬张寔及高岳,被那情绪感染,众人也很以为然,心中对高岳怀着敬意。待听到最后“明便出降……”等语,皇帝在昏暗灯烛下拟旨的那份凄凉无奈的悲伤,跃然纸上,不少人的心被狠狠揪疼,立时都啜泣起来,裴诜等几人更是哭出了声。

第两百五十一章 瞻前顾后

    高岳红了眼眶,顿首再拜,恭敬地接过圣旨,使人持去小心保管。他回想起司马邺那苍白憔悴的脸,不由真心一阵难过,扶着案几,良久默然无语。

    但事已至此,徒然悲伤也属无意。皇帝至始至终都十分感念高岳,在最后一道旨意中,还对他高度赞赏并加官进爵,这是好事,乃是对高岳的无比认可。当下,堂下众文武,收拾了心情,高呼“大将军”,统皆屈身参拜。

    高岳却避开身去,连连摆手道,如今天子蒙难,非是臣子得享名望爵禄的时候。此乃诏使人哀痛,实不敢闻,再三谦让不受。最后在众人齐声言道不可有违陛下苦心劝谏之下,高岳才表示,既如此不敢抗旨,便就暂为代理大将军、尚书左仆射等勋职。

    高岳对王该温言道:“此道圣旨,乃是陛下亲手交与,意义重大,我待要珍重保存,留作一生纪念。虽有涉及张公之语,但我实不忍让你就此持去,王将军可回去将我的苦衷转告张公,我且将寻机派遣使者,去当面拜会张公。”

    当日皇帝赐旨,王该也在场,司马邺说的明明白白,这道旨意确实是交给高岳的,就算其中内容提到凉州张寔,但受众却只是高岳一人,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眼下这圣旨,便就是高岳的私人之物,不容他人染指的。王该当即无话,拜伏于地,对高岳长期以来的关照表达了衷心的感谢,并表示能够与高岳结识并曾并肩作战过,幸也,今将辞去,万望贵体珍重,且盼来日相逢。高岳逊谢,不再强留王该,听凭他率部西去。

    待众人散去后,韩雍及杨轲留了下来,却当面向高岳告罪,言道进据上邽之后,因从稳定局面收拢人心的大局出发,韩杨二人,私自做主,对从前南阳王旧臣等,做出了不同程度的宽宥处置,并公开表示了既往不咎的态度。但对于原秦州长史淳于定,韩雍倒是当众斥责,说淳于定位居辅官之首,不向南阳王劝善,教其为君为国,反倒一味逢迎,兼且迭献奸谋,乃是大恶,下令将其关入大牢。不禁处罚了淳于定,也起到了对降臣们敲打边鼓的警诫效果。这此中种种,虽是便宜行事,但韩雍谨慎,生怕脱不了专擅的嫌疑,故而一定要当面向高岳剖析清楚。

    高岳连连颔首,末了将手一挥,表示韩杨二人,临机应变,在短时间内便将上邽城态势控制下来,非惟有罪,更且有功,至于专擅云云,不值一提。他虽然对韩雍稳定局面的做法很是赞同,但其实对韩雍这种始终恭谨守节的态度,更是赞赏不已。

    高岳略想了想,决然道:“淳于定此人,从前一贯为恶,且始终引导、教唆司马保,仇视于我,更且与张春等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可谓蠹臣。我的麾下,哪里能有他的位置!以我的意思,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也要让人明白,我高岳大度和宽容,并不是不讲原则的。”

    杨轲点首道:“淳于定官声不佳,于国于民,都没有一丝的增益。且他乃是与我敌对的首谋和鼓吹者,屡屡作恶确实留之无用。我道祖一手拂尘教化世间向善,另一手也要用大神通降妖除魔,世间万物的道理,都是相辅相成的。”

    韩雍心事既去,不禁松一口气,又道:“主公之言,属下无有异议。不过还有一人,属下和杨长史都觉得不好处置,便听任其闭门家中,留待主公亲自决断。”

    胡崧自从拒绝再领兵作战之后,便被恼羞成怒的司马保投入大狱,更曾一度要被杀头。后来上邽被秦军围攻,司马保焦心如焚,便忘却了顾及胡崧。等到司马保被张春劫持而走、上邽城终于易主的时候,胡崧仍然在牢里困着。

    韩雍因曾与其在南安相攻对峙,对胡崧的军事才能,倒有些肯定,心里对其也颇有印象。城破后,韩雍陡然想起胡崧,但在众人中遍寻不见身影,待听得裴诜述说,方才明白了前因后果,便径直往狱中将胡崧释放了出来。

    孰料胡崧只不过淡淡的道了声谢,对韩雍诚恳的招揽之意,当面拒绝,只言自己心灰意冷,不愿再复入仕途,情愿从此闭门隐居,不问世事,还请成全。同来的裴诜,不禁好言相劝,胡崧面对老友的苦口婆心,也是不置一词,只是摇头不已。

    无奈,韩雍便听任胡崧自回府中,眼睁睁看他当真是大门紧闭,不再交际。连裴诜此后数度上门再劝,不是无功而返,就是干脆吃了个闭门羹。虽然胡崧直到目前,还是抱着不合作的态度,但他毕竟与淳于定截然不同,一则未闻品行有亏,二则元勋之后,三则临敌实战也算将才。故而韩雍与杨轲议定,还是等高岳来了之后,再当面汇报,争取一下。

    这日,胡崧仍旧在家中愣愣地望着院中的梅树,想着心事。转眼又是一年,梅花依旧繁茂冷艳,但人却愈发落魄失意,真是情何以堪!胡崧惆怅满腹,怔忡无言。

    他就算闭门不出,也不是不晓得如今外面的局势。朝廷亡了,他曾独居内室,大哭一场,不过对于高岳二度勤王舍生忘死战斗到最后,胡崧意外之余,还是真心怀着敬佩的。按说眼下秦州终于易主,他名正言顺就此归附岂不最好,但胡崧迈不过心中的坎。

    要说阶级之分门户之见,也还是有一点的,另外从前的对手,现在却要俯首称臣,这也让他有些不好接受。但最关键的是,他把握不了高岳的态度,对于未来不敢抱有希望。虽然裴诜现在据说也很受重用,但裴诜和他不一样,裴诜是文臣,没有什么伤害性;而他是能领兵打仗造成威胁的武将,而且曾和高岳公开的敌对过,在战场上厮杀过,这叫他如何敢轻易归降?

    从古至今,降附之人,最后不得善终的故事,比比皆是。远的不说,便是本朝的先大将军、东平郡公苟晞,战功卓著,屡破强敌威名赫赫,后来在内争外斗中不得已投降了石勒,石勒先是表示既往不咎,但不多时便找借口杀了苟晞。这前车之鉴,实在是后事之师,他投降高岳,不过点点头而已,但谁晓得日后会不会落得和苟晞一样的下场。

    所以心中没底,便干脆不去做,明哲保身总还可以吧。胡崧觉得自己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尤其是在昨日听闻淳于定被公开斩首之后,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但眼见故旧同僚都在新主之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裴诜等几人更是颇受重视,这让胡崧不自觉地又感到很是失落,一种将蹉跎余生的悲伤,油然而生。

    呆望良久,胡崧脑中如麻,乱七八糟的不知在想什么,便心不在焉的转身回走。刚转到前厅口,便听得堂外一声高叫:“圣旨到!”

    胡崧愕然望去,却是一个小黄门,手持着明黄色的诏卷,昂首进来,就要宣示。胡崧惊诧莫名,不由开口叫道:“且住!这是哪里的圣旨?”

    小黄门正色道:“胡将军此言大为不敬。圣旨正是今上所赐,此外哪里还有?可跪听。”

    皇帝不是已经在长安城破后,被匈奴人俘虏了么,如何还会有旨意发出。胡崧满腹狐疑,但看那小黄门毫无伪色,不禁还是随即跪伏于地,三呼万岁。

    “天步厄运,祸降晋室,京师倾陷,先帝晏驾贼庭。朕流漂宛许……”

    小黄门高声诵读的,正是高岳受赐之旨。但胡崧并不知道,当下从头到尾仔细听完,虽然内容与他毫无关系,但还是惊得愣在当地,连站起都一时忘却。

第两百五十二章 消释疑虑

    正满头思绪的时候,大门之外,又进来数人。胡崧抬眼望去,当时便看见了韩雍和杨轲的脸,还有随在后面的裴诜。但当先一人,乃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身着玄色劲服,外罩月白锦袍,很是隽逸潇洒,气度不凡。

    这人是谁,他不认识。但韩雍和杨轲他认识。眼见这两位如今秦州的顶尖大佬,却一左一右恭敬的随侍在那年轻人的身侧,而且裴诜隔着老远便开始在人后向他急速的使眼色,那么,饶是胡崧再蠢再笨,也当即明白了来者的身份。

    胡崧一下子惊得跳了起来,嗔目结舌的呆看,说不出话。却见那年轻人二道剑眉之下,目光炯炯望着他,从容微笑道:“胡将军元勋之后,名声素著。今日得以相见,幸甚。鄙人高岳,有礼了。”

    胡崧仍旧还没缓过神来,裴诜急忙上前来,拽住胡崧的袍袖小声促道:“世佐兄!……今日州主亲至,兄奈何如此懵懂?”

    “啊,哦哦。”

    胡崧强自镇定,从一团乱麻中抽出身来,忙回礼道:“崧,拜见大将军。适才惊讶,有所失态,大将军勿怪。”

    高岳似笑非笑道:“哦?那么胡将军,是听到圣旨震惊呢,还是见到我不请自来震惊呢?”

    “啊。大将军忠心为国,故而陛下嘉奖,这乃是情理之中的事,并没有什么意外。倒是大将军突然莅临寒舍,在下毫无准备,故而有些吃惊。”

    高岳笑了起来,好似满面春风,“我来,是想见一见胡将军,最多讨杯茶水喝而已。又何需你做甚准备,难道还要请了乐手来吹拉弹唱不成?”

    大家都笑起来。不管心中怎么想,胡崧毕竟也是官场里混过的人,当即便收拾了情绪,也陪了笑脸,将高岳等人请进去。

    宾主落座,寒暄一番。待得暖了气氛,胡崧也不似初时那般拘谨尴尬的模样,高岳抿了口茶水,清清嗓子,望向胡崧道:“和胡将军聊了这么多,甚是愉快。不过不做过多叨扰,没奈何便还是要讲一讲公事。倒要先请问,此后足下当作何打算呢?”

    厅内之人,都安静下来,一起望着胡崧。胡崧也晓得高岳说来说去,最终是肯定还要讲到正题上来,所以也不是毫无心理准备,当下摇摇头,道:“哪里还有什么打算。在下正要闭门隐居,不问世事罢了。”

    “嗯。如或不弃,我倒真心实意愿意请足下出来做事,助我一臂之力,共击胡虏,可好么?”

    终于听闻高岳亲自来招,且言语之间很是诚恳,胡崧忍不住心中波动,但沉默片刻,还是叹息道:“大将军抬爱,令人感激。但在下实在心灰意冷,又能力浅薄,不堪重任,怕会让大将军失望。所以,只能敬谢不……”

    他还未说完,高岳立时便大声道:“胡将军,陛下赐我的这道圣旨,今日我特地携来,也让你有所耳闻。我请问你,在旨中可曾听出了什么?”

    胡崧一时莫名,迟疑着道:“……陛下十分赞许张公及大将军。”

    “不。你应该还是没有听出来。”

    高岳一摆手,干脆利落道:“陛下在社稷覆亡的最后关头,即将力屈束手,完全可以将家国事统统抛诸脑后,但他不仅没有,反而还是那样心系天下,不仅将大位及时妥善的做好了安排,还用心鼓舞臣子,意欲激励我等不言放弃,时刻图谋恢复。”

    高岳不知不觉面色已变得肃然。他朝着虚空拱一拱手,又道:“陛下如此,我等臣子怎敢不鞠躬尽瘁,舍身忘命,当以驱逐胡虏、廓清天下为己任,又怎么可以因着种种无关紧要的缘由,而瞻前顾后,自甘消沉呢!”

    胡崧直眨着眼,说不上话来。高岳面色愈发沉郁,索性直截了当道:“我也多少明白足下的顾虑。设身处地的想想,也是无可厚非。然而,若是没有心怀诚意,我又何必亲自来此,当面请求于你呢!我的部下,能力出众者,比比皆是,但如今,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我等正应发奋而起,同心协力抗击胡虏,若还是三心二意,那又怎能保家、保民、保天下!”

    “足下本是元勋之后,更应勇于担当,为国为民为天下计。却不想足下却是这样畏畏缩缩,毫无担当之辈。在胡虏肆虐的铁蹄下,还谈什么闭门隐居,宁不让先人蒙羞么!”

    胡崧瞠目结舌,千情万绪涌上心间,张了张口,终究一咬牙,也是忍不住道:“我岂真是那等不忠忘国的冷漠之徒!但是大将军,我曾与贵军数次交战过,也互有杀伤,可算是你实足的敌人,这些毋庸讳言。如今大将军不仅是我秦州之主,更且已然为天下强藩,名望及实力非同寻常,几可振臂而撼动山川。我却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落魄人,大将军来日要寻机杀我,不过反掌之间,所以我又怎会没有顾忌呢,心中哀鸣,还请大将军垂鉴。”

    高岳不禁失笑道:“我若是要杀你,根本不屑搞这样假惺惺的许多麻烦,直接一道命令而已。难道从前韩将军、杨长史还有裴中郎数次劝说,乃是作假;我今天主动上门拜访,又是演戏不成?”

    “可是我听说淳于定……”

    “淳于定被杀了,是我亲自下的命令。但杀他不等于就要杀你,你和他,有本质上的区别。淳于定在秦州多年,上不能谏主以正道,下不能省身而守节,劣迹斑斑心思卑鄙,你也应该很清楚。这种奸人,我要之何用?但你那时却不过是各为其主,奉令而行,对南阳王尽忠,这是应该的,我不怪你;至于处在劣势之下,还依然能够在战场上给我军造成一定的麻烦,说明你也确实很有本事,绝不是徒恃父祖盛名的无能之辈。像你这样的人才,我正当要重用,怎么会无故杀掉呢,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样心胸狭窄的刻薄之人么?”

    “若说与我作对,便就要被杀掉的话……从前杨长史曾当面无情的拒绝过我,但现而今,他在我心中是什么份量,在我军之中是什么地位,相信世人也应该有所了解。所以我现在给你正式交待一句,那些不该有的顾虑,可以从此抛却了罢!”

    杨轲拂了拂袍袖,微笑道:“胡将军。主公以我为例,说与你知,乃是为了彻底释去你的疑虑。也请你放心,主公确实是怀着无比真诚的心意而来,还请万勿辜负了。”

    裴诜正欲喝水,见势将手中茶盏往桌上一顿,急急道:“世佐兄!大将军军政事务,无比繁重,竟愿意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访你。且不仅亲自来,还将韩将军、杨长史一同带来作陪,这还不足以表明心迹么!兄台本有报国之念,从前却在南阳王麾下郁郁不得志,如今已有伯乐寻来,不立时奋起响应,还待何时!”

    一直沉默不语的韩雍,也突然大声道:“大丈夫当坦荡磊落,应允与否可一言而决,奈何优柔寡断,效小儿女之态!”

    胡崧见双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他觉得自己的座位,仿佛变成了个火炉,不禁已开始坐不安稳。高岳的话语,像一股热流般冲开了心扉,在身体内周旋翻转,带着不能忍受的热气,一直流到了手指尖。

    猛抬头,正发现高岳明亮光辉的眼睛。胡崧心潮翻涌,当即释去了所有疑虑,俯身下拜道:“大将军以诚相待,推心置腹。我非木石,宁不知感,愿从此忠心追随大将军,以效犬马之劳——胡崧拜见主公!”

    话音方落,一双有力的大手,早已上来紧紧地搀住了他的臂膀。

第两百五十三章 家事之难

    数日之后,各种大小事毕,高岳便就要回转襄武。本来依着众议,乃是请高岳就此留驻上邽,将秦州中枢再定于此,毕竟这里本来就是本州首府。但高岳在襄武待得久了,早已习惯,不愿割舍,仍然还想以襄武暂为行政中心。众人了解之后,也就只好随他。

    临行前,高岳对于目前秦州各级属下,又做了一些人事调整。除去略阳现状不变之外,高岳晋升胡崧为天水太守,杨韬为天水郡将,又将万宏拔擢为天水郡长史。万宏自从骨思朵死后,被高岳来信责备并降职惩戒,但其毫无怨言,仍旧兢兢业业勇于任事,故而此番也算是考察期满,表现优良得以升迁。此外,高岳将曹莫任为阴平太守,何成就地升为阴平郡将,加宁远将军衔。并命裴诜为陇西太守,升校尉邱阳为中郎将,任为陇西郡将。

    同时,高岳叮嘱和鼓励胡崧,如今张春正龟缩在成纪城,虽然兵力稀薄,但也绝不可忽视,从而坐视其养成势力。可寻得时机,便就从天水自行出兵予以扫平。胡崧本来就衔恨张春,当下听闻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来对付仇雠,当即便表态道,主公可在襄武安坐,但等捷报传来,属下定不辜负所托云云。

    高岳再对上邽城中上下官员大力勉励一番,便就率众西去,不几日后,便就抵达襄武,终于又回到了这最为熟悉的地方,这里,是他的家。

    没有做任何停留,高岳径直回府,探视姚池。夫妻二人久别重逢,高岳本兴致勃勃,推开门来,却见姚池挺着大腹,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夫君在前线为国出力,妾身在后方日夜思念,心忧如焚。却不料听闻为了一名女子,夫君竟然亲身冒险,身受重伤。我实在不解,夫君就算不为我考虑,总也要念着我腹中这可怜的孩子吧?”

    高岳哑然无声。在这件事上,他自觉对姚池确实有些亏欠。但他对嵇云舒也是一片真情,难以割舍,后来他也多次在心中暗问自己,若是再来一次,还会不会义无反顾干冒风险地去救她,答案依然是肯定的。而现在两人已经成了实质上的夫妻,高岳更绝不肯抛弃。

    “……云娘是大忠臣嵇侍中的独女,我受麴大都督重托,实在不忍心先烈无后……”高岳低声道,便将嵇云舒也唤了进来,介绍一番。

    姚池乃是氐女,性情果然不似汉家佳丽那般温婉如水,当即粉面含嗔道:“这样敷衍人的话,夫君何必说与我听?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你赴汤蹈火,夫君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姚池偏过头去,气鼓鼓的闭口不言。女人动辄便有醋意,乃是天性,虽然彼时男子妻妾成群乃是正常,更不要说如今高岳位高权重地位超然,便是广纳美色,也是等闲之事。姚池虽然早有耳闻,也努力让自己有心理准备,但真的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人,又将别家女子领回了家中,觉得他将从前独一无二的感情分割了出去,姚池还是有些接受不了。特别是她身怀六甲,情绪波动比较大,脾性也较之从前相比也变得急躁,更容易上火。

    嵇云舒见姚池不做声,也自默然不语。高岳本可以当即变脸予以斥责,但他完全不想这样。在没有犯妄议军政、蛊惑挑唆、持身不贞等原则性问题上,高岳还是愿意更加包容些。见气氛尴尬起来,高岳有些犯难,正要搜肠刮肚来讲些什么,不料姚池陡然出声道:“夫君且请出去,妾身自与这位嵇姑娘单独聊聊。”

    见姚池面沉似水,与平日里活泼热情的模样判若两人。高岳只好扭转身去,轻轻握了握嵇云舒的手,表示安慰,然后慢吞吞的一步两回望的走了出去。

    两名女子在屋内,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俱都无言。沉默良久,姚池认真上下打量,见嵇云舒果然是窈窕动人,样貌极美,且不动声色间,还透着一股恬静雍容的大家之气,当即竟有些自叹不如之感。姚池对高岳倾心于她当即很是理解,心中又涌起一股酸意。

    “你就是嵇云舒么。”

    “是。”

    “……既然夫君看上了你,我也无话可说。但有一点你要清楚,我虽然出身贫寒,但却是夫君明媒正娶的嫡妻,是皇帝亲赐的郡夫人。听闻你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这样没有名分的跟在夫君身后,你算他什么人呢?”

    姚池本不想这样说话,但情绪似乎已不受控制。她也在心里对自己说,夫君大战之后久别重逢,正应贤良淑德的用满腔柔情,为他消除一身疲惫征尘。但眼下,自己行动的愈发困难、身体的各种不适、和心理的急剧变化,都让她无法忍耐。

    “什么名望身份,我不在乎。侍中之女也好,大都督义侄也罢,又如何呢?不能给我从前悲苦的生活解救半分。你出身平民之家,认为我是骄蛮的贵族,便似乎对我总抱着天然的敌视,其实大可不必。我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孤身无助惊惧难忍的日子,你可能都没有体验过。不过都过去了,现在总算找到了值得托付一生的人,能够让我从此安心幸福,这就是我最大的福气,别人怎么说怎么想都无法改变我的心意。至于我算他的什么人么,”嵇云舒面色平静,似乎在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她清艳脱俗神采奕奕的面上扬起骄傲,美目中透着坚定,柔声道:“我是他的女人。”

    “你。……”

    姚池愕然无语,她本来应该立时就要发作,但却吃惊的发现自己的内心似乎一下子就起了变化。嵇云舒那种天地崩塌也心意不变的坚决,那种义无反顾全身心投入的爱恋,姚池感同身受颇有共鸣。她们爱的是同一名男子,心中涌起的,是同一份真挚情感。

    未曾离去且侯在门外忐忑偷听的高岳,听闻嵇云舒那般言语,煞是感动,当下再顾不得许多,一把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当晚,高岳卧在姚池身边,听闻枕边传来了细密沉稳的呼吸声,自己却还是辗转反侧。他轻手轻脚地变着睡姿,生怕将姚池惊醒。其实姚池也并没有睡着,她心中自在反复思量。

    到了第二天一早,高岳还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姚池却装着没有察觉,一面整理着被褥,一面兀自思索。待得高岳打开了房门正要出去,姚池唤住了他,不动声色道:“从今晚开始,没什么事的话,夫君就不要再与我共一张床了,你去厢房睡吧。”

    厢房乃是嵇云舒的休憩之所。高岳心头一跳,回首望去,姚池面上淡淡的,瞧不出什么喜怒模样来。高岳有些愕然,却听姚池又道,“我身子沉重,再睡在一起多有不便。你夜间翻来覆去的,万一不小心打着了我的肚子,那可如何是好。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单人独床安全些。”

    有些捉摸不透她,高岳不敢贸然答话,迟疑道:“这……阿池,你莫不是在赌气吧。”

    姚池微垂着头,手中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低声道:“哪个跟你赌气。我也想通了,像你这般出众的人才,又是顶尖的大官儿,到哪里都会招来女子的青睐,我也拦不住你。那嵇姑娘与你既然是真心实意,似乎铁了心也要厮守,我又怎能做悍妇呢,还是大度些儿的好。”

    高岳压抑的情绪立时便畅快起来。他两步走来姚池身边,扳着她的身子望着她,欣喜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姚池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打了一下高岳的手,娇嗔道:“怎么不真!你都已经将人领回来了,我还有什么办法,也只好由得你。我看那嵇姑娘对你是情深意切,倒也能放下心来。既然是大家闺秀,人品又端正,眼下入我门中,那从此以后便做一家人,也是使得。不过有一点,你可不能什么女人都往回带,我总还是要给你把把关的,若是什么轻佻无礼的性子,我便是打也要将人给打走。”

    高岳哈哈一笑,忙不迭的应承,又低声讲了几句体己的亲密话,心中有块石头落了地相似。却见姚池抬起头来,满脸专注,认真的问道:“不过有件事,我要问问夫君,你可一定要说老实话,不能骗我!”

    “绝不诓骗,夫人随便问便是!”

    姚池贝齿轻咬红唇,眨着眼道:“我问你,我与嵇姑娘,哪个更漂亮?”

    高岳满脸的笑意僵住,但立时反应过来,忙不迭道:“云娘貌若天仙不假,但我思量,你应该还是略胜一筹些。”

    姚池笑颜如花,高岳略松了口气。却突然听见身后有几声故作咳嗽,慌忙回视,却见忘了掩上的那门外,嵇云舒绰约静立,似喜似怒,两枚妙目晶莹有光。

    愕然地前望望,后看看,高岳的鬓间,无声流过一颗豆大的汗珠。

第两百五十四章 堪做栋梁

    家事不过是个小插曲,这几日来,高岳心中,总是在思忖某个大问题。眼下他独自一人,端坐在府衙之上,剑眉微锁,思来想去,总觉得不甚妥当。他摇摇头,正要使人去请杨轲,却听闻脚步传进来,视之竟然是姚襄,后边跟着杨坚头。

    姚襄自从留在襄武后,自高岳以下,大家对他都是和颜悦色,热情客气。一则,高岳本人对姚襄很是看重,言谈之间态度非常的和善亲切,这让所有人也不敢对姚襄无礼;二来念在姚弋仲忠忱顺服的面上,对他的质子最起码也要过得去才是;三者,姚襄本人逢人必先主动招呼,彬彬有礼,大家也确实挺喜欢他。而姚襄自己,在日子慢慢处长了之后,也已然卸下了最初的防备和拘谨,流露出少年人的聪慧和活泼来。

    此前高岳率军大举北伐上邽的时候,为了安全起见,将姚襄留在了襄武城。但过了些时日,他竟自己偷偷溜了出去,径直奔向前线。彼时高岳正好要准备东向长安二度勤王,也顾不上专门来责怪他,便叫韩雍杨轲及一众军前诸将,无论如何要好生看觑姚襄。

    但最后大战既起,韩雍毕竟要将全部心思扑在筹谋军机上,还要敏锐捕捉战机,不可能十二个时辰都能盯着姚襄。总攻之后,姚襄也趁机摆脱了束缚,混在大军中一同冲锋,还亲手格杀了几名敌兵。待局面平定之后,韩雍闻讯很是后怕,他生性严肃,立即便将姚襄唤来训斥了一顿。因为韩雍基身份非常,又几乎没有笑容,姚襄还真有些怵他,当面老老实实的承认错误,结果出了门就又被杨坚头兴冲冲地带走,教授学习刀法去了。

    说到学习,高岳曾示意姚襄在闲暇时,和韩雍学兵,和杨轲学政。众人很是惊诧,为何高岳给姚襄安排的起点如此之高,高岳笑而不答。后来杨坚头自告奋勇要教授刀法,高岳想杨坚头也算数一数二的高手,和他学习武技,也是又给姚襄找了个名师,乃是好事,便就爽快的同意了。

    见这师徒二人进来,高岳便将心事暂放,招招手,微笑道:“景国来此有何事啊。”

    姚襄端端正正施了礼,还未说话,杨坚头便大声道:“主公!姚襄这小子,太不知趣,竟然敢瞧不起我!”

    “哦?这却如何说起?”高岳来了兴致,探起身子追问道。

    原来姚襄跟随杨坚头训练已有不少时间,如今将刀舞起来也有模有样了。但自前几日,杨坚头便发现姚襄在练习时,有些心不在焉。杨坚头很是不满,但他也了解姚襄不是那种吃不得苦的纨绔子弟,所以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姚襄渐渐懈怠倒是不解,杨坚头大着声音直言相问,姚襄却不答,到了今日终于说不想再练刀了,杨坚头勃然大怒,当面责骂一通,姚襄毕竟还是年少,脸上挂不住,便径直来找高岳。

    听说是如此,高岳正色道:“景国,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少年人学习,万万不可半途而废,持之以恒才是正理。你若是这样松懈不求上进,不要说杨将军发怒,便是我也要责罚于你,可知道么。”

    姚襄有些委屈,不禁急道:“大将军。我不是松懈,我也晓得杨将军很有本事,我很佩服他的。但是我就是不想练刀了。”

    高岳有些意外,剑眉一挑,不禁奇道:“在我军中,惯常用刀的不计其数。但顶尖者,我觉得只有雷将军和杨将军二人。雷将军使刀,乃是刚猛狂暴之势,大开大合;而杨将军,却是灵巧迅捷,快如闪电刀刀索命。你能跟他学习刀法,也算遇上了难得的良师,你既然也晓得他的厉害,为何还要如此啊?”

    听闻高岳这样的肯定和赞誉,杨坚头昂着头,很是得意,对姚襄叫道:“你听听,主公是如何说的。我告诉你,从前多少人哭着喊着要跟我练,本将军都看不上。见你小子资质不错,才发发善心来教你,你还敢先撂挑子不干了?”

    杨坚头的本性,那能够耐心做什么为人师表。但他确实真心想教导姚襄。除了两人皆为羌氐之族的王子而同处异乡、有格外亲厚之感,重要的是,姚襄手脚颀长身材匀称,反应机警敏捷,杨坚头认为他是很好的一个学武苗子。

    当下姚襄充耳不闻,抬眼看了看高岳,停了停还是鼓起勇气直言道:“我,我想跟大将军学枪法。”

    杨坚头登时跳起来道:“好你个小子!看不出啊人小眼大?我说呢,原来还是看不上我啊,直接奔着咱们主公来了,你这家伙胃口不小啊!”

    姚襄满面通红,似乎提出了很过分的要求一般,他又羞又窘,也不理杨坚头,只拿眼睛瞧着高岳,见高岳并没有不高兴,相反还露出了探询的笑意,姚襄又道:“大家都说,大将军的枪法,天下无双。我将来也要上阵杀敌的,在千军万马之中匹马单枪纵横,不仅是威风,而且杀伤力更大,所以我才想……”

    杨坚头又炸起来,横眉竖目嚷嚷用刀就上不得阵啦,用刀就杀不了敌啦,用刀就不威风了?你这小子,桩桩件件都要学最好的,难道日后还想要天下无敌么!”

    高岳笑笑,摆摆手让杨坚头安静下来。他往椅背后一靠,眯了眼看着姚襄,并没有立时开口说话。

    杨坚头的无意之语,在这一瞬间,让高岳突然心中有些不安。姚襄何许人也?高岳自然清楚无比,对于他的能力和叱咤风云的本事,正史中记载的是明明白白。眼下他虽然还是十岁的少年,似乎连身子都还没有长开,但是也许并不影响他将来真的会变成一代枭雄。

    正因晓得姚襄的资质之强,高岳初时是起了爱才之心,非常看重于他,想将其培养成为自己极为得力的臂膀,故而让他跟随韩杨二人后面学文学武。但是眼下乍闻姚襄竟然还想和自己学枪法,高岳便登时惊醒,内心有个声音在告诫自己,这个少年,若是本领越来越强,将来可能会成为意料不到的、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万一他存有异志对自己不够忠心,将来尾大不掉悍然反叛,当真殊为麻烦。

    矛盾的念头在脑中天人交战。高岳目光冷澈,一言不发。见姚襄慢慢开始局促,惴惴犹如小兽般不安起来,高岳不禁在心中长叹一声,意味深长道:“昔年魏武帝曾有名言,说是宁我负天下人,不可教天下人负我。但我以为,也不尽然,我热心待人,人总应以赤诚报我。景国,杨将军的刀,你还依旧学罢,此外你若仍还要和我学枪,我也可以应允。我真心视你为子侄,只希望将来你不要走上歪路,不会辜负我的努力栽培和一片苦心就好,你可做得到么?”

    见高岳已有允意,杨坚头哪里还敢再啰嗦,便凑过来对姚襄道:“大将军一番良言,你记住了没有,将来学好了本事,要是敢走歪路,做那欺男霸女烧杀抢掠的无良勾当,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姚襄聪敏,却当即便听出了高岳的弦外之音。他当即拜伏于地,大声道:“生我者父母,恩我者大将军。请大将军放心,无论现在将来,景国对大将军的忠心,都绝不会变。若违此言,神人共戮。”

    高岳坚定的认为,人心是可以改变的,关键在于你对他的态度和给予他的环境是什么样子。从此之后,高岳确实精心教导于姚襄,甚至将他当做下一代的栋梁来培养。姚襄长成之后,也确实没有辜负高岳,其文武兼资,英武果敢,是后来朝廷十分倚重的将相之材。

第两百五十五章 难言隐患

    当下又做鼓励一番,高岳便让杨坚头将姚襄先带去。他定了定神,便传召韩雍及杨轲。不多时,两人联袂而至。

    高岳示意二人且坐,一边斟酌着道:“我有桩心事,左右为难,找不到什么好法子解决,故而只得将你们再请来,当面商议一番。是这样,前两日,胡崧来了封奏疏,言道眼下天水郡局势业已平稳,长安的匈奴人暂时也没有动静,于是他打算尽起精兵,趁势北上攻伐成纪城,彻底除灭张春,故而特地向我请示行至。嗯,我目前还没有答复他。”

    韩雍这回首先发话,他奇道:“胡崧如今归附主公,立功心切,对于攻打张春定会不遗余力。且他也算是良将,又无人掣肘,此番北伐成纪,强弱力量悬殊,无出意外定然是胜券在握。主公只需静候捷报便是,难道对他还没有信心么?”

    “不是没有信心。我知道胡崧一定会赢,关键的问题是打下成纪城之后……”高岳竟然面有几分尴尬,不知如何措辞,难得少见的吞吞吐吐起来。抬眼见韩雍愈发迷茫困惑,便转而看向杨轲。杨轲本来微微垂首,在仔细捕捉高岳的每一个字句,待听到最后,竟抬起头来,双目中有异色闪过。

    “主公可是犯愁,如何处置司马保?”

    高岳紧绷的模样立时一缓,非常赞赏的冲杨轲重重点首,又充满探询的望过来。

    杨轲一语猜中,便继续道:“南阳王虽然曾屡次与主公为敌。但他毕竟曾是天下极高的存在,更且一度是皇位继承者的首要人选。如今朝廷覆亡,虽说陛下将大位传于了琅琊王,但司马保的影响力仍是不可忽视,他若是安然无恙,可能还会有很多旧部,或者说民间的仁人义士,愿意听从他的召唤打着他的旗号,这样便会本州的局面又致动荡。”

    “但问题在于,胡崧并不是阴损刻薄的小人。从前虽然对司马保各种不满,但真到了可以予杀予夺的时候,他见司马保处境可怜今非昔比,必然心生怜悯,又会念起旧情,从而不仅不会予以伤害,反而多半会礼遇有加,甚至将向主公求情。再说本州现已民无二主,主公若是与司马保见了面,究竟如何待他?怕也是尴尬为难的很。届时主公养不得,放不得,又杀不得,很是麻烦。故而主公因此心生忧虑,不知如何是好,可是这样吗?”

    高岳将桌案重重一拍:“知我者,先生也!军机战阵于外,有韩兄替我分忧;出谋划策于内,有先生为我解惑,大幸!既如此,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韩雍闻言也恍然大悟,不禁摩挲着唇上的一字浓髯,对杨轲连连点头,忍不住赞誉道长史当真是诸葛再世料事如神。杨轲忽而默然,定定地望着高岳,意味深长道:“属下先请问主公一句真心话,对于司马保——是必须要他死呢,还是可以留一条活路呢?”

    这个问题问出来,尖锐,但却直接无比。韩雍见情势非常,当即也正襟危坐,闭口收声。韩杨二人,俱都望向高岳。

    高岳微垂双目,默然不答。

    杨轲心中了然,不禁轻轻颔首,复道:“既如此。属下有一计,可解主公心头之患。主公当修书一封,送与张春,以强硬的口吻,命令他不可伤害司马保,并将司马保礼送过来。”

    高岳愕然道:“先生,这……”

    杨轲一笑,拂了拂袍袖,面上尽是睿智的自信,“主公只管这般去做。等张春收到信之后,我料超不过三五日,司马保的死讯,必将传出。”

    这话一出,不惟高岳,连旁听的韩雍都惊诧得瞠目结舌。

    成纪城。

    成纪不过是个中下城,在首府上邽所在的天水郡中,算是最狭小的城镇。本来是平凡不起眼的安静地方,结果现在因为张春掳了司马保进驻,成纪登时便处在了风口浪尖上。老百姓本就很觉忐忑,等到秦州全境现已被高岳彻底掌控,城中居民更是惊恐不安,日夕担心一场大兵灾随时就要降临头顶。随着局势的愈发严峻,城中早已空空荡荡,老百姓都举家缩在屋内,没有天大的事,万万不会轻易出门,导致整座城市,都变得死气沉沉起来。

    这一日,府衙里,张春杨次二人又凑在一处。张春面色难看,正闭着眼睛,兀自思索着什么。旁边杨次无奈道:“将军,你看高岳的书中,字里行间对咱们很是严厉,处处都是不容商量的味道。咱咱们现在力量微弱,被高岳压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反正现在那人对咱们也没有什么额外意义,要不,咱们放低姿态干脆顺从,便就将司马保交给高岳算了?”

    “……不。”

    沉默片刻,张春蓦然睁开眼睛,透着深深的狡诈算计,“我仔细琢磨,这件事不对,司马保不能交给高岳。”他摆手制止了杨次的说话,又道:“司马保现在对咱们是没有什么用处了,为何?只不过因为咱们没有实力,急切之间排不上用场。但他如果落在了高岳手中,那么就会不一样。因为高岳完全有实力将司马保这块大招牌运用得当,甚至,会以他的名义,反过来冠冕堂皇的再来讨伐咱们,届时如何是好?”

    “可是若不听从,只怕高岳马上就要派军来攻。我听说胡崧现在已经受了重用了,他对咱们可是怀恨已久,高岳一声令下,只怕他立刻就像疯狗般咬过来。咱们城中,统共不过两千来人,其中还有四五百是才招募不久的新兵,实在无法抗衡呀——要不,咱们收拾收拾,干脆就往塞外逃去?”

    “现在还没到那种时候。”张春白了杨次一眼,没好气地道:“人家还没有一兵一卒前来,咱们自己先就吓得夹了尾巴就逃,像话么?”

    杨次也急了,在逃亡成纪的时日里,他已经不知不觉地不像从前那样畏惧张春、惟命是从了。当下便抗声道:“司马保又不愿交出去,打又根本打不过。你说!咱们究竟怎么应付过去?”

    张春冷冷一笑:“司马保是肯定不能交给高岳,但我现在又确实无力抗衡。所以嘛……若是司马保染病而亡,那么咱们便可以光明正大的推脱掉责任了。不是我不从命,而是人都死了,我也没有办法呀,对不对?”

    “可是司马保虽然被咱们关了多日,身子倒完全没有什么大问题,如何得病?……啊!你的意思是说!”

    杨次忽地站起,双目睁的老大,那突出的眼珠里,透着深深的惊慌。再看张春的脸,已经有些阴森扭曲,眼中放出了毫不掩饰的凶狞之光。

    司马保被监禁在一处低矮狭小的民房内,已经很多天了。从前的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早就统统不见,高高在上的王者之威,也被人毫不留情的狠狠踩在脚下。每日里,吃食只能勉强管个七八成饱,连睡觉都被人定时查看有无异常,简直痛苦无比。司马保本来于吃、睡这两门上,最是讲究,如今却被迫接受这原本无法接受的恶劣现状,司马保叫骂连连,嗓子哑了也无人理他。

    从高不可攀的云端,突然直坠危机四伏的悬崖,这种极度的落差真的让人要发癫发狂。他有时候还恍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在做一场难以苏醒的噩梦。但如何会搞到今天这个样子,司马保除了怨怼高岳强势崛起取而代之、记恨张春乃是不忠不义的悖逆狂徒以外,他真的不明白是为什么。

第两百五十六章 末路殇情

    从好多天前,张春、杨次都没有再来看过他,似乎将他彻底遗忘。不过也好,司马保每每见了二人,都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往往人早都离去,他还兀自气得浑身剧烈发抖,小半宿都睡不着觉,他从心里对张春杨次恨之入骨,情愿独自困在屋里,也一刻都不想见到那令人憎恶的脸。

    “都什么时辰了,为何还不送饭来?”

    如今司马保胖硕的身躯清减不少,瘦了些也黑了些。虽然憔悴,但人却显得精神的很,两只眼睛在发黄的脸上,倒多出几分从前没有的光亮来。往常这个时候,差不多就有饭食会送来,但现在他的肚子已咕咕直叫,外面却还没有什么动静。

    “孤王饿了!听见没有?你们都聋了吗!”

    司马保忍不住怒气,冲到紧闭着的门口,向着外面又大声发作起来,但还是没有人搭理他。他气得咆哮连连,却见房门陡然被人粗暴地推开。

    “为何现在才送……嗯?是你们!”

    进来了数名兵卒,领头的却是张春和杨次。司马保愕然之余,继而勃然大怒,每每见着这两人,他都觉得自己被狠狠剜了一刀的心,又再次流出血来。

    “滚出去!孤王不想见到你们!孤王的印玺也别想得到!”怒火似乎都要烧掉司马保的满头须发,他像是被野兽咬噬一般暴跳起来。

    这回,张春却没有什么不良反应。他身旁的杨次,面色阴沉沉的,但目光每与司马保一对视,便迅速挪了开去。后面四五名兵卒,皆是张春和杨次的心腹,此刻也默然无语,空气都似乎有些凝固。

    张春咧开刻薄的嘴唇,诡谲一笑:“大王且息怒罢。我此次也并不是来索要印玺的。”

    司马保倏地戟指:“你还有脸叫我大王么?滚!孤不管你是来做什么,孤都不想管不想听,滚出去!”

    司马保的怒吼,似乎将低矮的房顶都要掀起来。张春充耳不闻,走近前两步,颇为无礼的死死盯着司马保,带着老猫戏弄耗子的神情,谑道:“不要这样失态嘛,大王最好还是听我说完。高岳来信,要我放了你并礼送过去,我还没有傻到会同意。但是当面拒绝,我又抵挡不住他的大军。所以,你认为我会怎么做呢?”

    司马保在最初的激动之后,便也觉出有些不对劲来。张春的面色,已带着肆无忌惮的狠厉,不再像此前那般总还知道收敛些。而杨次的眼神躲躲闪闪,神情很不自然,这一定是有着极大的亏心事。此外紧随的几名兵卒,显然是杀人无数的冷血老兵,倒是不躲不避的望着着,不过,那些投来的目光,总感觉好像是在看什么无处可逃的猎物一般。

    “你……你待要如何?”

    司马保的满腔怒气,似乎突然就消散掉,不知不觉地,他心中涌起了深深的不安来。

    张春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他身手搓着自己满是胡渣的下巴,阴森森道:“如果大王此时正巧病逝,我不就可以正大光明的谢绝高岳了吗?”

    到了此时,司马保哪里还不明白张春的来意!他啊呀一声,只觉得双腿发软,不由后退了好几步,踉跄着一屁股坐在了单薄简陋的床沿边上。

    “张春……你,你竟然要行弑逆之事么?”

    司马保满腔怒火,立时被透心的寒气浸湿了不少。他好容易略作镇静颤着声问道,张春却不答,只是冷冷地斜睨着他。

    司马保嗓眼发干,吞了一大口唾沫,又哀声道:“昔年你十五岁时,在王府做我的侍卫。那一晚因打瞌睡,导致库房失了火。父王要杀你,是我苦苦相劝,才保住了你的性命。平日里,我待你如同兄弟,有什么好处都和你分享……后来,你的父亲过世,我以王世子的身份,还亲自去帮你送葬出殡,料理后事。这么多年来,我对你千般万般的好,张四!你难道都忘记了么?”

    张春仍旧一言不发,面上冷硬的线条,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的软化。司马保见说不动他,又抬眼望向杨次:“杨次,孤王从前待你们如何?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杨次架不住司马保的冤痛声音,清清嗓子,叹口气道:“大王,我等也是迫于时事,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大王多多谅解罢。”

    当面要谋害人家的性命,还要对方大度谅解,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司马保先怒后惧,心中如大桶冰凉冷水连番狂浇,不禁遍体生寒,毛骨悚然。

    “大王身份贵重,非比寻常,不可加以兵刃,便用这个罢!”

    张春将手招招,便有兵卒上来,将一根污黑的粗长麻绳,丢在了司马保的脚边,所有人都围上前来紧紧地逼视着。

    司马保大叫一声,忙不迭的往旁边挪开了身子躲避,仿佛那麻绳就是一条随时可以跃起咬噬的毒蛇。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大王便请自行上路!”

    张春双目中,射出骇人的凶光。他已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决绝。在绝对的强势武力和切实的自身利益面前,过往曾朝夕相处的少年伴当,言听计从的亲厚部下,尊贵威严的赫赫王者等等,什么都可以无情抛却,眼前之人,不过是听凭他宰杀的柔弱羔羊。

    司马保抬着惊惧无比的眼睛,哀求的看来看去,没有人理会,张春竟然已经开始大声催促。被一群全副武装的杀星逼着索命,司马保瘫坐在床沿边,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沉默片刻又低声道:“孤……孤腹中实在饥饿,想,想吃些饭食。”

    死亡近在咫尺,就像一张看不见的血盆大口隐在虚空中,会突然扑出来将他彻底吞噬。司马保已经察觉今日恐怕是难以幸免,但求生的本能意识,还是让他竭尽所能的来拖延时间,哪怕生命也不过只能延长片刻。

    张春不耐烦道:“须臾就死,何用饭食!”

    司马保打起摆子来,心中强烈的惧怕之外,竟然又涌起几分愤怒来。他睁大眼睛望向张春,抖着声道:“无论如何,孤与你也曾是主仆一场,今日你执意要孤死,却连碗上路饭都不肯奉上,一定要孤做个饿死鬼么?张春!孤从前怎么就没看出来,你竟然是这么个冷血毒辣、禽兽不如的狗东西!”

    张春哪里还肯听他,当即便厉声道:“胡言乱语不过是想拖延时间罢了,司马保!这般不识趣,难道还要我来动手么!”

    听他已经直言直呼名讳,司马保绝望之余,也极度恨怒起来,如同一只困兽般,他猛地站了起来,瞪着血丝密布的眼珠,歇斯底里的攘臂大叫,唾沫横飞道:“孤绝不自裁!你们动手弑主吧!”

    张春森冷如鬼,将手招招,身后两名健壮的兵卒,立时上前,一左一右紧紧攥住了司马保的臂膀。晓得这最后一刻终于来了,司马保双目圆睁,拼命挣扎,但终究奈何不得如狼似虎力气强横的兵卒。一番沉闷的厮打后,司马保嘴角流着血,扭曲着身子被死死按住,大口大口的喘着,半跪着歪在地上。

    又有两人上来,无声的将那麻绳迅速套在了司马保脖颈上。司马保呜咽流涕,凄声高叫不已:“悲也!恨也!我且死不瞑目!”

    但那索命绳的两端立时收紧,司马保垂死挣扎剧烈抽搐,双脚在地上疯狂蹬踏,却被人牢牢压住无济于事。不多时,便就双目爆出,乌紫的舌头也耷拉出来,浑身一软终于气息全无。

    几名兵卒满头大汗,低喘着松开手。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围上来垂首无言地看着倒毙在地的司马保,暗仄的屋内一片死寂。

第两百五十七章 张春送礼

    “王室多难,不敢忘死,况朝廷倾覆,天子蒙尘,东向悲愤。寔虽曾遣王该等讨贼,尤觉出力不逮死有余责。公夙笃忠贞,宣劳戮力,实乃国之干臣。惟愿凉秦守望相助,当再与公即日会师,同建义举共赴国难,,寔可唯命是从。”

    阅罢信笺,高岳抬起了头,对堂下躬身静立的使者温言道:“我乃后进之辈,张公德高望重,名垂天下,我正当以尊长事之。信中之言,太过谦虚,倒让我惭愧的紧。”

    使者忙又施礼道:“下官临来前,州主再三叮咛,定要将我凉州的敦敦真心,奏于大将军知晓,使我凉秦二家,从此肝胆相照。”

    那日,王该从上邽辞去后,一路西行无话,便就抵达凉州首府姑臧城,拜见了张寔。王该当面将过往种种事情,都详细奏报,并大力赞誉高岳,乃是忠勇纯良,不可多得的人物,力劝张寔可放心的与其交好。

    张寔本就忠心于晋室,私下对高岳也抱有好感。当下听了王该之语,便很以为然,更考虑到如今朝廷覆亡,胡人猖獗之势难以压制,他凉州虽然地处西陲,然后在匈奴人马不停蹄的扩张和侵伐下,凉州遭受烽火兵灾,也只是早晚的区别。他自觉势单力薄,对于能够拉拢一个志同道合的强大盟友,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而且最重要的是,秦州在凉州的东面,正好完全挡住了匈奴人,算是他的天然屏障。秦州不失,他凉州就安然无事。所以,张寔随即便派遣了使者,带着礼物,主动前来拜会交好于高岳。

    “此次,我州主为略表心意,特为大将军献上牛羊一千头,蜀锦两千匹,粮秣五万石。另外,州主专门命令,精挑细选了三千匹我凉州大马,还请大将军一并笑纳。”

    除去丰厚金银珠宝、牛羊粮帛之外,神勇骏烈的凉州大马,乃是迅速提升部队战力的优良臂助,这可是实打实的利益,迅速戳中了高岳的心头之好。

    高岳大喜,满面春风笑道:“张公如此盛情,让我既感且惭。贵使回去之后,可将我的肺腑之言禀告张公,我对张公,无比敬重。且凉州既愿成我后援,我当为凉州之盾,让他高枕无忧便是。”

    使者敬谢,对于成功的完成使命,也很觉慰怀。高岳热情款待一番,并也回敬各种厚礼,且还将军械司新近打造本就不多的明光铠及锁子甲,拣选优良百副,转赠张寔。

    这边高高兴兴一派欢愉。方才将凉州使者礼送而去,却见彭俊大踏步走了进来。彭俊眼下以强弩将军之职,领城门校尉,负责襄武城内外安全防务问题,各方通报出使迎来送往等等,也必要经过他的检视及同意方可。

    待施过了礼,高岳见他面色古怪,明明是较为肃然,却似乎又有几分兴奋。不待发问,彭俊已急急大声道:“大将军!属下有两件事要禀告。”

    “你说。”

    “是。一则,成纪城刚刚也遣来了使者,言道南阳王司马保因旧疾发作,难以救治,已于几日前病逝了。”

    高岳不动声色,缓缓道:“嗯,我知道了。此外还有何事?”

    几日前,通过内衙的确切探查,高岳确实便接到了司马保去世的消息。至于确切死因,斥候密探,一时还无法查知,不过只晓得乃是‘猝死。’高岳心中了然,只是在明面上暂时装作还未知情。不过昨日,高岳当众嘉奖杨轲金银若干,赐玉带一条,只言长史长期以来运筹帷幄,良策迭出,实乃劳苦功高。

    彭俊见高岳神色,竟没有什么惊讶,心中泛起了嘀咕。不过他也晓得如今内衙那帮人,愈发的神出鬼没无孔不入,多半是早已侦知了消息提早报知了高岳。当下他也不多嘴,略一躬身,又言道:“还有件事,因为胡崧已开始大举整顿军备,成纪的张春惧怕,为了求和,他特地执送来一人做礼物,请大将军饶恕他。”

    “哦?”

    张春这个最新举动,高岳还真不知道,当即便追问道:“送来何人?”

    “李豹是也。”

    内衙的监狱内,李豹蜷缩在最里间的一处独室里,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四处环视,努力打量这昏暗潮湿的阴森囚笼。自从跟随张春出逃成纪之后,他一度认为即将迎来事业的上升期。在屡次当面粗狂的叱骂司马保的同时,李豹面对张春的态度,也开始变得轻亵起来,他认为和张春已是关系匪浅的袍泽战友,是张春的鼎力臂助甚且算做平等的合作伙伴。于是李豹愈发大大咧咧,又是不拿自己当外人的那一套,开口便唤老张。

    张春刻薄阴沉,且素来狂妄自大,对于李豹本来就不屑一顾。只不过在如今特殊的背景和环境下,他为了各种目的,才花言巧语将李豹也拖下水,其实在心里,将李豹不过当作一个用来背黑锅的人,甚至是一条专供使唤的笨狗。

    这几日,张春本来因为各种大事小情,焦虑发愁。又因刚刚杀了司马保,内心毕竟也有些不得劲,情绪很是欠佳。当时正与杨次闭门密议此后安排,见李豹大咧咧不请自入,称呼之间还敢如此无礼,不禁勃然大怒,当即便翻了脸,厉声命人将李豹捆缚起来,还恶狠狠地亲手赏了一大通耳光。

    李豹又惊又懵,气急败坏竟然当面叫骂,说什么如果没有老子,你能走到今天之类云云。张春本怒不可遏,当即就拔出刀来,但随即转念一想,索性将李豹的最后一点价值榨干出来:与其一刀杀死泄愤,倒不如直接捆缚送交给高岳手上,那么他自己会不会因为此举,就从而免于被大举攻打,也未可知啊。

    张春写了封姿态颇低的求饶信,请高岳念在他一片诚意上,就此饶恕。于是李豹被捆得像个粽子一般,动弹不得,连嘴里都塞了破布给堵住,当作赎罪的大礼,直接送到了襄武。

    生满了暗绿色苔藓的灰石砖下,从破裂的地缝里,蓦地钻出了一条黑黢黢的蜈蚣来。那蜈蚣张牙舞爪探视片刻,,让人头皮发麻的浑身脚爪便开始急速爬动,已无声地朝着李豹腿边角落处的一只蜘蛛潜去。

    李豹抱着双腿,坐在地上愣愣地看。蜈蚣越爬越近,那蜘蛛对即将临头的大难,仿佛还一无所知。

    蜈蚣昂然抬起前半截身子,触角大张已准备发起迅疾攻势。但随即啪的一声,却被陡然而来的猛击给拍的稀烂,脚爪无力的抽搐了三两下,便一命呜呼了。

    李豹看看地上稀烂的蜈蚣,又看看自己的鞋底,摇摇头,重又将鞋穿上。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就是这只可怜的爬虫,一度自视甚高耀武扬威,被眼前的微薄利益完全吸引住,而不顾因之而来的种种后果,于是在极为强大的力量面前,显得那般渺小愚弱,瞬间便被打回了原形。

    走到如今的地步,深陷暗无天日的囹圄,且前路黯淡不清。李豹心中并没有什么忏悔和觉悟,相反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如此能力不凡的自己,到哪里都会碰壁;为什么各路上司和同僚都不待见他;为什么许多不如他的庸人,都身居要职,反而将他冷落罢黜。

    是世人瞎了眼,不识良玉。而且自己恐怕也是缺少运气,所以才这样英雄气短。罢了!李豹忿忿的自思自想,半天才深深吐出一口郁气。不过既然已经如此,还是多想想眼下境遇。要说高岳多半不会饶他,但他自从进了襄武城以来,还没有受到一丁点的责打惩罚,可算是毫发无伤;但若是高岳既往不咎,为何又要把他单独关在这个恶劣的鬼地方。

    咣啷啷的声响传来,惊醒了李豹,那是监牢的大门被推开的声音。他浑身紧张起来,一下支起身子,不禁瞪大了眼睛努力向前望去,片刻,几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从前方昏暗中走了出来。

第两百五十八章 开个玩笑

    头两人,一边一个,乃是冯亮和彭俊。从前都是李豹的故旧或同僚,且昨日里又都刚打过交道,所以现下略看看,便就能够辨认清楚。彭俊边走着,边向身后做了个躬身引导的手势,须臾便有另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步伐沉稳的走过来。

    李豹心头狂跳,不知不觉竟然立时满头大汗。他扑上前,一把攥紧了冰凉坚固的粗大囚栏,带着希望唤道:“主……主公!”

    高岳在冯亮和彭俊的指引下,专程来探李豹。还未走到近前,听得他这一声,当即胸中火起,不禁怒斥道:“住口!我当不起你的主公!”

    李豹被他喝住,讷讷地一时不敢再出声。高岳走上前站定,双目如锥般,锐利的刺向这笼中之人。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孔,但再也不是昔年白岭村的亲密同伴了。

    “大将军如今独霸秦州,恭喜恭喜!我知道错了,从前都是被小人撺掇,犯了糊涂。现在我愿意迷途知返,还望大将军宽宏大量,看在我那牺牲了的大哥份上,便就饶了我这一回。若是大将军能够应允,我去替大将军将张春捉来,将功赎罪!”

    高岳的脸,如同一块冷硬的石头。他紧紧抿着嘴唇,两只虎目中,起初还迸出暴烈的怒火,但见了李豹磕头如捣蒜的模样,耳听种种哀求乞怜,高岳望向他的眼神中,已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唾弃。

    “自从你刺杀孙隆、叛降司马保的那一刻,你就该知道,必然会有落网的这一天。在我心里,从前白岭村的李豹,早已经死了,那么如今的李豹,尤其是已经变得这样寡廉鲜耻卑鄙无义,就更不应该有理由还能逍遥自在!”

    见那嘴脸如此丑恶,高岳都有些后悔不该来此。他看都不再看李豹半眼,扭头对冯亮低声交待了几句,随即带了彭俊,转身决然而去。

    “”大将军!主公!到底能不能饶了我?你说清楚再走啊!……”

    李豹攥着囚栏,疯狂的摇动不已,对着高岳远去的身影,歇斯里底的大声叫唤,但却眼睁睁得看着高岳头也不回地迅速隐没在了前方一片昏暗中。

    “他妈的!老子从前出了多少力,他竟这样不念旧情!”

    李豹失望无比,满腔怨气一下子又涌上头,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但随着哗啦啦的铁索被解开,几名粗壮的卫卒冲了进来,无视李豹的竭力反抗,二话不说架起他拖了便走。

    连拉带拽,不多时,李豹便被押至了另一处厅室内。李豹惶急不安的四下扫视,这里虽然比方才的囚笼宽敞些,但也是暗郁阴森的感觉,且室内各种棍棒钉刺、铁钳刮刀等凶器。好几个火炉里,烙铁、扦子胡乱的插着,被烧得红亮刺眼——这似乎是用刑之处。

    完了!内衙的刑讯手段,从前李豹也不是不知道,现在自己落在了他们手里,看来终于还是躲不过要被残酷虐待。李豹的各种侥幸幻想,被现实一把扯的粉碎。他浑身冰凉,被人像条狗样拖着,不由分说按坐在一张铁椅上。李豹登时疼得惨叫嘶喊,如同被电击似得忙不迭就要站起,原来那椅面上,尽是寸许长的锋利尖刺,李豹的双*臀及大腿,全部被扎得鲜血淋漓。他拼命挣扎不想再坐,却被好几双粗大有力的手死死按住,仍然重又按下去。

    李豹疼得面容扭曲,脖上的青筋暴起老高。半晌又无力的垂着头,嘴里兀自低声呻吟个不停。须臾,一名兵卒,将李豹的头发粗暴地拽起,李豹努力调整好视线焦距,才发现,冯亮似乎竟然带着微笑,站在面前瞧着他。

    “哎哟……亮子,咱们是发小呀!为何这般折磨我,哎哟。”

    李豹强打精神,抬起耷拉着的眼皮,出声相唤,希望可以唤醒冯亮的念旧之心恻隐之情。冯亮却饶有兴趣的盯着他,半晌才道:“李豹,你叛降司马保之后,我的手下,曾经有数次好机会可以暗杀,结果掉你的性命,但最后我都下令暂且放一放,你难道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你是,是顾着旧情,愿意放,放我一条生路,对不对?”

    冯亮哑然失笑,“之所以让你活着,就是为了能够有朝一日能生俘你,我还有些话想要跟你说呢。”他停了停,抬起头望向虚空,忽然意味深长道:“我记得当年,有一次同去打柴,休息的时候,你和龚福鬼鬼祟祟摸出个破罐子来,对我说是从村正家偷来的好酒。我一看便晓得不对劲,说我不喝,但你和龚福使强,还是逼着灌了我一口,结果大家哄然大笑,因为那是你无聊,突发奇想撒了泡尿,用来当众戏弄我。有这回事吧?”

    此事,李豹本来根本早就忘记,只算是多年前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而已,哪里还值得去记住。现下冯亮突然提这个,李豹在脑海中费力的找寻半天,才终于觅得这件事的模糊身影。

    冯亮又悠悠道:“还有一次,咱俩打赌,输了的人要喊对方一声爹。结果你使诈让我输了,不管怎样,喊就喊吧我就当愿赌服输。可你非要我当着大家的面,跪下来喊你,说什么做儿子的,就得当面跪爹。我被你逼得没有法子,龚福又带着人大呼小叫,反怪我输不起,是个孬种。结果自然可知,我哪里能拗得过你们,只好跪了。这,你也记得吧?”

    李豹目瞪口呆半张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但额头上已冒出了层层冷汗。面前的冯亮,唇上已蓄起了胡须,虽然身材仍算单薄,但较之从前,也算是成长不少。他的五官,还是当年的那副模样,但是神色之间的那种冷酷和阴沉,已经变得陌生再难相识。

    冯亮收回游离飘渺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李豹面上。“此外类似的件件桩桩,我就不一一赘述了。但是我要告诉你,从前你们肆无忌惮的嘲弄我,轻视我,各种捉弄调侃,当时我势单力薄,只好强颜欢笑装作无所谓。但是我都记在心里,从来没有忘记。”

    “我,我那时都是和你开玩笑的,并不是真的敌视你……”

    “我知道,我知道。对于当时的你来说,那些确实只算恶作剧,无伤大雅,哈哈一笑后,心满意足拍拍屁股便可以随时走人,哪里还会在乎我的心里感受。而且若是我较真了,不仅会被你们狠狠修理,还反过来会奚落我开不起玩笑,喜欢斤斤计较,实在无趣的很。对不对?但是眼下今非昔比,我终于也可以有能力和你开开玩笑了。——这样吧!你现在先跪下来给我磕头,老老实实叫三声爹。”

    李豹嘿然不答,在难堪的沉默中拖延时间。但随即便有凶神恶煞的内衙打手冲过来,将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按在李豹的胸膛上。焦糊的青烟腾起,李豹嘶声惨叫,但随即几个重重的耳光打得他两眼金星直冒。还没来得及挣扎,又被人拎了起来,在膝弯处狠狠的踹了两脚,从而被迫跪在了冯亮身前。

    酷刑一旦落在身上,绝大多数人就会知道,此前认为自己可以无比硬气,在那瞬间都会肝胆俱裂,什么气势都化作乌有,而变成任人宰割的癞皮狗。

    形势如此,反抗只会招来更可怕的惩戒。李豹抖索着身子,忍着剧痛,规规矩矩磕了头,唤冯亮做爹。

    打手们乱七八糟鼓起掌来,纷纷叫道这狗儿子,真他娘的孝顺。冯亮毫无笑意的笑了笑,让人将李豹重新押到铁椅上坐住,扭头又招呼道:“老刁!你过来。”

    一名满脸横肉的彪悍打手,忙不迭的趋步过来,他在冯亮面前,仿佛高大的铁塔相似,但脸上却挂着不相符的谄笑:“都帅有何事吩咐属下?”

    冯亮将头摆摆,斜睨着眼道:“将那边的狗盆拾过来,然后当面撒一泡尿。”

    那老刁,闻言一愣,但立即照做,当着愕然无比的李豹的面,利索的解开裤腰带,掏出了乌黑丑陋的家伙事,畅快淋漓的尿了一大盆尿,还热乎乎的翻着泡沫。

    冯亮露出白森森的牙,对李豹笑道:“来,全都喝了。”

    那狗盆本来就污秽不堪,便是用来盛着白米饭,都会让人无法下咽,更不要说此刻满满装着新鲜人尿。李豹哪里肯依,骇得心间发颤,忙不迭连声哀求。冯亮叹口气,摆摆手,两名打手上前,二话不说劈面几个重重耳光,打得李豹晕头转向,随即又一左一右上前将他死死扭住。老刁抄起狗盆,用熟练的手法将李豹的下巴用力拿捏住,让他不得不张开了口,然后狞笑着将一大盆尿,硬生生地麻利灌了下去。

    “快来看!这人好不奇怪,竟然喜欢喝尿!”

    “老子爱喝酒,家里婆娘就天天唠叨。早知道就将她带来,亲眼看看这个爱喝尿的狗东西,说不定她从此就会闭嘴了,哈哈!”

    “这夯货!渴成这样,也不知道说一声,要喝尿,咱爷们有的是哇,绝不亏待你!”

    屋内立时爆出一片刺耳的哄笑和唿哨来。众人多半也揣摩出了冯亮的报复用意,于是更加逢迎贴合,卖力的侮辱笑骂李豹,各种难听的话,都肆无忌惮的砸了过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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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动荡不堪;神州陆沉,天下骚乱。北方异族,纷纷露出獠牙,舞起利爪,争先蚕食中原九州,掳杀万千黎民。正是胡笳羌笛不绝,狼纛马蹄生烟。当此时,一个穿越而来的年轻人,用满腔热血,化作金戈长剑,北抗夷虏尘不绝。五胡之际,乱世之殇;黄沙百战,还我河…晋末雄图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末雄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末雄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