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五十九章 灵魂出窍
那腥臊恶臭的尿液,一齐从喉间灌了下去。李豹立时觉得腹中翻江倒海,一股不可压制的力量由下往上逆向冲涌,瞬间就把两腮鼓满。他弯下腰低了头,猛地哇哇大吐特吐起来,搜肠刮肚仿佛要把身体都掏空。吐了好一阵,方收住了口,但那满地秽*物浓烈的异味,直熏脑门,让人忍受不住,李豹又是无法控制的反胃,直把黄胆汁都呕了出来。
好半晌,李豹抬起头,虚弱无力的往后便靠,面上已是鼻涕眼泪一大把。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半晌才断断续续道:“当年,我,我大哥曾告诫我,说你这样的人,不能得罪,我不屑一顾。如今,我才明白我大哥的良,良苦用心和长远眼光。……大哥!我的好大哥呀,你在哪里耶,你死了丢下我一个人受罪……我后悔不听你的话哟!”
他双目赤红肿胀,面上、嘴边和脖下尽是各种湿漉漉的污秽*物,胸口处血肉模糊,身上臭不可闻,简直不成人样。冯亮心中有种异样的快感涌起,他少年时又怕又恨难以企及的厉害角色,现在,就像牲畜一般任由他虐打作践,这无法不让人扬眉吐气。
冯亮根本无视李豹的恍惚自语。他偏过头,冲着部下又做示意,须臾,有人便持来一件衣服,抖开了展示在李豹眼前。
李豹也不自觉地住了口,怔怔的望着,不知这又是什么可怕招数。他见那衣服,普普通通还很陈旧,除了胸前有不明所以的黑紫色,此外毫无特别之处。
等到人拿到他面前让他细看,方才发现那衣服上的黑紫,竟然是一大片血污!虽然还是有些茫然,但李豹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恐惧攫紧了他的心,他变得极度不安起来。
冯亮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这件衣服,你可还认识么?”
“不,不太记得……”
“李将军贵人多忘事啊。这件血衣,别人不认识,你却不该不记得。它正是你当日杀死孙隆时,他身上所穿的衣服!”
冯亮陡然提高了声音,虽然并不十分巨大,但听在李豹耳中,却不啻于惊天炸雷。那血衣在阴暗的环境里,极其扎眼的无声飘在眼前,李豹不由大叫一声,忙不迭的移开了目光,他紧紧蜷缩起身子,觉得头发根都已瞬间竖起。
两名打手,将李豹一把揪起,另有人上前,动作迅速的将李豹身上的衣服扒了个干净,又麻利的将孙隆的血衣贴身给他穿了上去,然后将李豹又按坐下来,却将手脚都捆缚住,使他无法再有半分自主的行动。
接着,在冯亮的指示下,几人抬来一张案桌,近距离正正的摆在李豹的面前,那案桌上,只有一块黑漆漆的灵牌,上面惨白的几个字:大晋故征虏将军孙隆之位。
李豹毛骨悚然,魂飞魄散,全身像筛糠般颤抖不停。却听冯亮幽幽道:“要说念旧情,主公绝对算一个。不仅将孙隆风光大葬,还追谥他为征虏将军,命专人香火祭祀。可要我说,孙隆若是有知,他除了感激之外,情愿什么名声荣誉都不要,只要能活转过来。但人死了能复生么?不能,所有我只好让孙隆这般和你当面再对质一番。他本来不该死,却万万想不到会被你暗算。喏,这衣服上是他临死前的血,这灵牌上多半附着他的魂,他一定有话想对你说,今天晚上,你不会孤单的。”
说着,冯亮命人在李豹身旁,紧紧竖起四道熊熊燃烧的火把。那高度明亮的光,立时将灵牌照得黑白分明;而近在身边燎烧的火舌,又将人烤灼得满头热汗,遍体流油。
除了**上的折磨,精神上的煎熬,有时候更加容易使人崩溃。冯亮诡谲一笑,意味深长地对李豹点点头,将手一挥,带着所有人,快步走了出去,哐当声响便锁了房门。
暗无天日的屋内,立时便死一般的幽静下来。李豹被紧紧地捆缚在铁椅上,身下的尖刺深深戳进血肉里,持续难耐的疼痛固然使人片刻不得安生,但更让李豹几欲发狂的,乃是贴身的衣物,和面前的恐怖灵牌。他觉得那血衣,似乎越来越发烫,又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身上游走摩挲,让他汗毛倒竖;那灵牌似乎也突然化作了孙隆临死前满是血污的脸,在冷冷的瞪着他。
李豹无法忍受,只觉得神经立时就要崩断。他凄厉的疯狂大叫起来,那叫喊声在阴森的囚室里翻来覆去的回荡,此外并没有半分声响来回应他。待得几乎喊哑了嗓子,李豹终于停了下来,他张大口拼命的喘着气,浑身已经湿透。
灼亮的火把,使眼前无比发亮,但却将屋内其余地方,衬得愈发的漆黑难辨,使人胆裂。那火把无声的燃烧,像一双逼视的眼,在怨毒的盯着李豹,刺得他无法有半分镇定。火光偶然竟无风自动扭曲几下,冒起迷幻的烟雾,又好似不甘的冤魂飘摇。李豹瞪着凸出的血红眼泡,口干舌燥不敢再多看,索性闭上双目,但又觉得无比瘆的慌,不到片刻只得又惶惶地睁开眼。就这样反反复复,在难以言喻的极度惊恐下,李豹觉得自己残若游丝的灵魂,仿佛已经出窍。
第二日,冯亮正待要去探视情况,已有狱卒跑来禀报,言道人犯李豹,眼下神智皆无,只是不停的狂笑,连番鞭打都停不下来,应该已经精神失常,彻底疯癫了。
冯亮面无表情,嗯了一声,拔脚就去。还没走近囚室,隔着多远,便听见里面传来了瘆人的尖笑声,让人起鸡皮疙瘩。冯亮皱着眉头,在外面站了小会,推门进去。
里面已有不少狱卒。有一人正挽着衣袖持了鞭子,在污言秽语的乱骂。不过那骂声却被李豹疯狂的笑声所掩盖,在气势上落了下风。那狱卒气急败坏正要进一步发作,见冯亮进来,忙停了动作,和众人一起恭敬地施礼。
冯亮略点点头,便转眼去看李豹。李豹仍旧被捆坐在铁椅上,面上、身上尽是被鞭打的血迹斑斑的伤痕,看着都觉得发疼。但他似乎毫不介意,只是拼命仰着脑袋,张着大口,不停歇斯底里的尖声大笑。
见有人站到了面前,李豹略停了停,毫无神采的呆滞眼睛,愣愣地看着冯亮,喷着血沫,含糊不清道:“啊!孙隆你来了。请坐请坐。嗯……不是,你比他年轻,应该是他爹。哈哈,是他爹!啊哈哈……”
又疯笑起来,整个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冯亮微眯起眼,望着那张熟悉却已陌生的面孔,少年时的一幕幕在脑海闪过,心中有些复杂的情绪泛起,但又转瞬即逝。
“都帅,属下连鞭子都硬生生抽断了一根,他还是这个模样,应该是没得指望了。”有下属上前禀报,悻悻的道。
“嗯。但是无论如何,就算是疯了,此人的性命也绝不能留。这样,即刻将他押到白岭山孙将军的墓前,再斩首酬谢,一了百了吧!我与你们同去,然后再回来和主公汇报。”
李豹死后,冯亮一五一十向高岳做了详细禀告。高岳不问过程,只要结果。当即听罢仍余恨未消,指示将李豹人头,挂起示众以作警诫。并严令不准收殓,任其暴尸荒野。
第两百六十章 再起争端
随着司马保、李豹的相继毙命,高岳也就再没有什么顾虑之处,随即下令胡崧,可择机攻略成纪,并交待务必要擒获张春杨次二人。胡崧闻令而动,便亲自出马,又带了副将杨韬,尽起天水六千精兵,杀气腾腾往成纪而去。
张春得报后,大骂高岳实在太过无情,自己再三示弱,都还是不能被他放过。但事已至此,抱怨无益。张春也晓得以如今成纪的现状,莫说迎击,便是闭门自守,怕是都守不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打算远遁塞外了。
趁着秦军还在半路上,现下要将杨次唤来,将具体事宜商议妥当,然后赶紧出城北逃。虽然塞外没有去过,又听说荒凉苦寒,且多是残暴粗蛮的异族,但不管怎么说,自己手下还有一两千人,将来做个无人约束的逍遥山大王,应该问题不大。
心中拿定了主意,张春正要叫人去唤杨次,屋外身影攒动,杨次竟然不请自来了,倒是默契的很。
“你来了正好,听我说,眼下……”
张春一边示意杨次先坐下,一边径直走向主座,自顾自言道。却乍闻杨次蓦地出声打断了他:“张春,这次你还是先听我说吧。”
杨次在任何情况下,都称呼他将军,怎么现在突然直呼其名了。张春心中一惊,猛地转过身来,他发现,杨次的脸上,却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阴沉,而且,身后竟然还有十数名健壮魁梧的兵卒,正正堵住了大门,冷冷地望着他。
张春的瞳孔立时缩紧,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竟如当头一棒,砸得他懵在当场。
杨次上前一步,瞪着张春道:“秦军来攻,成纪肯定呆不下去了。时间紧迫,我打算立即北逃塞外,远离中原战乱,此后再也不回来了。”
张春骨碌碌转着惊疑不已的眼珠,时不时迅速瞥几眼打开的窗户,一面慢慢往后退,一面试探着道:“我也是决定要去塞外,你是来唤我的吧。既如此,咱们现在就收拾收拾,马上出发,岂不是好?”
杨次摇摇头,面无表情道:“不。你会错意了。我已和弟兄们达成一致,同去塞外,但唯独你不能去。众所周知,你曾屡次刁难算计高岳,还曾亲手屠灭了白岭村,他对你是恨之入骨。如今强弱悬殊,人是巨兽,我为蝼蚁,不得已要出逃。但是你张春,纵使逃到天涯海角,高岳多半也不会放过你,总要抓住你才肯罢休。”
“跟着你一起跑,目标太过明显,大家都难以逃出生天。既然如此,你还是牺牲自己一个,给弟兄们留条活路。把你这个首恶交给高岳,他应该就不会再追杀我们,大家也就不会再被你拖累了,这样才是最好的安排。”
一股冷气明显的从脚心往上直冲,又好像有条毒蛇爬上了脊背。张春的心吓得几乎要跳出嗓眼。他习惯了颐指气使,发号施令,却从来没想到,自己也会被人这般无情的背叛。昨日还是同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今天那另一只蚂蚱悄悄挣脱了,反过来就要用绳索来捆他。此前方才处理了司马保,处理了李豹,没料想这眨眼的功夫,他自己也颠倒了角色,变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
“杨次!……而今这般危急情况,你还要如此同室操戈,撩起内斗么,好不糊涂!”
张春面色煞白,失去了往日的昂扬模样。他强自镇定,竭力劝说杨次,不可意气用事,更不可做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但从前对他马首是瞻的杨次,眼下却早已换了另一个人,决心不再被张春牵连,当下根本不想多听,挥挥手便让兵卒上去制服张春。
张春大叫一声,拔腿就往窗户处奔去,人还没来得及翻上,窗外早有几根寒光闪闪的枪尖伸了进来。张春骨软筋酥,一颗心被巨石砸得稀烂,慢慢退了回来,绝望地看着如狼似虎的兵卒越逼越近。
两日后,胡崧亲率大军,抵达成纪城下。不过据斥候探报,成纪城门大开,毫无抵抗的迹象,于是胡崧侦查一番后,昂然直如。待到了府衙,胡崧愕然发现,张春被堵了嘴,牢牢捆缚在桌案之后。旁有小吏战战兢兢上前禀报前后情事,胡崧大喜过望,便命杨韬率精骑一千,速出北城,追击杨次。自己却两步上前,一把揪住张春的头发,劈面便是两个耳光:“奸贼!你也有今日么!”
将张春尽力鞭打一番以泄心中郁气之后,胡崧也将张春捆成粽子,打入囚车,与报捷奏疏一道,使人都送往襄武而去。
这边信使方才上路,胡崧却接到了高岳的最新指示,让他速回天水,严阵以待。原来,略阳的雷七指,于多日前,突然攻打陇城,陈安猝不及防,又且雷部格外能战,陇城竟然被雷七指一鼓作气攻下。陈安愤恨,哪里肯就此罢休,便向刘曜求援。
彼时司马邺等残晋君臣,已被押送去了平阳,雍州也基本被刘曜控制了全境,局面慢慢有所稳定。听闻陈安求援,刘曜便想正好借此机会,出兵进击高岳,不说能一战就荡平秦州,但最起码,可以有效遏制高岳东扩的步伐,,从而留待时机,以待将来讨伐。
于是刘曜以镇北将军靳冲为主将,率兵一万西去,在和陈安所部汇合后,兵力已近两万,而新平郡的蒲洪,也不甘沉寂,派其弟蒲突率兵五千而去。三方会师,声势大振,兵锋直指西方,立时反戈攻击。雷七指在陇城,屁股还没坐热,连向高岳报捷请功的奏疏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就被迎头击败,不得已撤出陇城。陈安为军前驱,引导靳冲大举西攻,进入略阳境内,雷七指不忿,回军与战,不敌,随即竟被靳冲又反攻下清水城。
雷七指无奈,只得带了残兵败将北奔静宁。略阳太守樊胜及郡将吴夏,立即戒严,并飞书传报高岳。信使方去,敌军已来,将静宁团团围住,四面攻打。因本军新败,士气颇受影响,而敌军却战役昂扬,吴夏不得已打出十二万分精神,竭力守御,方才保住静宁不失。
因略阳形势严峻,且成纪业已攻下,故而高岳诏令胡崧先立即回师天水,全神戒备,并准备随时支援略阳。一番安排后,高岳仍放心不下,打算亲去前线,被韩雍劝阻,言道若是事事皆要主公亲力亲为,那么要各级下属又有何用。此番敌人不过是偏师而至,并不是刘曜亲来,局势还没有败坏到极度凶险的地步。现可从襄武发去援兵五千,再使胡崧为主将,令他自率本部兵马,前往略阳主持军事。若仍是不行,我当自去却敌,总之但请主公暂且宽心便是。
高岳便就照允。而胡崧接令后,马不停蹄驰率八千锐卒驰赴静宁,一番冲杀,入得城后,当众宣示了高岳的命令。见是他来充任前敌主将,略阳诸将也没有什么不服,且因精兵来援,士气为之一振。
雷七指本来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偷袭,结果竟导致了敌我双方这般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也罢了,关键是他此前初胜之后便连败数场,陇城在他手中得而复失,然后连自己镇守的清水城也丢失了,还被人撵到了静宁来。虽然总归有敌众我寡的客观原因,但雷七指心中既惭且恨,憋着好大一股邪火,沉着脸怏怏不乐。
于是向胡崧请命,强烈要求出城主动逆击。胡崧为更好的观察敌情,并鼓舞士气,也就同意。雷七指带了千余名老部下,撞出城去,那边厢早有陈安一马当先,率兵来迎。
“雷七指!你这丧家之犬败兵之将,还好意思出来现世么?”
陈安威风凛凛跨在马上,左刀右矛,昂扬大叫。他身后,无数匈奴兵铺天盖地的一望无际,狼头旗恶狠狠的在高空四处舞动,望之使人心惊。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雷七指羞恨交加,也不罗嗦直奔陈安,二人便战在一处。待过了两百余合,雷七指见实难取胜,虚晃一招回马就走。
陈安紧追不舍,却不提防雷七指猛勒住马,暴喝一声,将大刀照着陈安便砍过来,那沉重猛烈之势,似乎连空气都可以劈裂开来。
陈安本一意狂追,待到雷七指突然杀了回马枪,他再想勒马,已是不及。那大刀森寒的杀气已经割疼的面皮,慌急之间,陈安也算反应迅速,当即全力拨转马头,雷七指的刀已擦着他的鼻尖掠过。那战马明白主人的心意,扭身就想回奔,但刀势未老锋刃已至,却听訇然声响,硕大的马头,竟被硬生生地砍落在地。
趁着这一瞬间,陈安已然从马上腾起,往后翻滚在地,几个骨碌就爬起身,接着头也不回的便往自家阵脚处狂奔。下一刻,雷七指已催开坐骑,须发戟张暴烈追来,必欲要将陈安当场斩杀。
第两百六十一章 真正心思
密雨般的箭矢破空而来。匈奴军这边,主将靳冲见陈安危险,忙令万箭齐发逼住阵脚,掩护陈安逃回。接着敌阵中一骑飞出,乃是蒲突攘臂舞矛,挟怒欲来战他。雷七指眼中只有陈安,见可以阵斩陈安这般难得的好机会终于失去,恨得咬牙切齿放声大骂。但箭如飞蝗,他也不欲冒险,只好恨怒不已的拨马回转。
蒲突见雷七指根本无视自己,不禁勃然大怒。昔日在略阳时,他曾伤在雷七指手中,此后一直意欲复仇。眼下见雷七指回奔,哪里肯舍,便纵马追来。未及数步,但见静宁城城门豁然大开,一面秦字大旗迎风便被抖开,接着无数军士挺枪奋矛,大呼着冲了出来。原来胡崧在城上密切观察,本来见雷七指似乎有所不敌,便要令人出城援救。但随即见雷七指回马击退陈安,逼得陈安狼狈逃奔,胡崧敏锐捕捉到战场气势的变化,于是趁势追击,让樊胜带了八千劲卒,横冲出去。
雷七指再复转身,一马当先杀向前去,方与蒲突撞上,两边士卒也立时交上了手开始爆发混战。于是将对将,兵对兵,各种长短武器都拼了命的挥动起来。
正激烈焦灼的时候,静宁城头,响起雄浑壮烈的号角,震动人心的大鼓声也随即响起。
城门复开,一员大将顶盔掼甲,领着黑压压的兵卒,又复杀出。那大将高举长矛,厉声高呼:“誓死杀贼!有进无退!”
“誓死杀贼!有进无退!”
“誓死杀贼!有进无退!”
“……”
战场上的秦军兵卒,都随即齐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随着这一声声从心底迸出的嚎叫,仿佛每个人的力量也凭空涨了数倍,兵卒们都梗着脖子,紧紧攥着手中兵刃,视死如归的向着敌阵猛冲而去。
匈奴军主帅靳冲面沉似水,抬眼相望,见对面将旗上,有‘镇军将军胡’的字号,便即知晓这乃是秦军主将亲自出击,其势非同小可。靳冲一把将兜鍪从头上扯下,狠狠的摔掷在地,呛啷拔出长剑,呐喊道:“战无不胜的勇士们!给我冲!撕碎所有敌人!”
两股激浪狂猛的撞在一处。兵刃交击,枪矛攒刺,人的喘息声和喊叫声,还有污言秽语的斥骂,此起彼伏。不断的有各种奇特的嘶叫响起,那是有士兵被锋利的武器陡然终结了生命,在临死前发出的不似人声的痛苦悲嚎。但更多的都是百战余生的悍卒,对此早已麻木,鲜血将他们的眼睛刺激的赤红无比,只想一往无前冲去砍下敌人更多的首级。眼下,战场已是疯狂杀生的修罗场。
静宁城中,连带本部人马、胡崧的天水兵以及襄武的援军,共有两万人。在连番出击之后,城中还剩余五六千人。胡崧临敌前,曾做了部署,命令最后五千人,当在战局最为胶着的时候,再复杀出,从两翼横冲敌阵,不求杀伤,只要搅乱敌人阵势、摇动敌军士气即刻。
在主力突击、侧翼包抄呼应的攻势下,两方在鏖战了一个多时辰后,匈奴兵终于有所不支。主帅镇北将军靳冲亲临战阵,也带了伤,不得已下令开始主动撤退。秦军趁势追赶,却被敌军牢牢挡在陇城之外。见一时难以得手,胡崧当机立断,掉头南下,一举收复了清水城。于是两方的状态,又回到了战前对峙的初始模样。
此役的爆发乃是己方率先挑起,但在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并损耗了数千精锐兵卒后,却没有半点的额外收获,最多只是保证了略阳本土失而复得。大战结束后,因为胡崧前手攻下成纪、随后便又亲临略阳战阵击退敌军,高岳通令全州,嘉奖胡崧之功,并听从杨轲的建议,向建康暂摄大位的琅琊王上表劝进,并为胡崧请赐夏阳子的爵位。
同时,为赏罚分明,高岳也严厉地申斥了雷七指,责其妄启兵衅却又难以取胜,情理两面都无法宽恕。下令就地杖击雷七指二十军棍,罚俸一年,并罢黜略阳郡将之职,降为六品偏将军,仍让他留在静宁,且不奉令不准前来襄武,将功赎罪以观后效。此外,高岳也对略阳太守樊胜及郡将吴夏等郡官,都提出了警诫。大将军府的诏令传来,略阳军上下,羞惭交加,无地自容,且对陈安忿恨难耐,几欲食其血肉。
“妈了个x,老子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鸟气,陈安这腌臜货!”
雷七指污言秽语破口大骂,将桌子捶得咚咚作响,“单打不是我对手,连陇城都被我夺了来。要是好汉子,你陈安反攻就是,我若是又输了,也是认栽。可谁晓得这狗东西真是无耻之极,巴巴的跑去向他的胡人主子求援,引来了几万人,仓促之间,我能扛得住么!”
旁边的吴夏冲着闷坐的樊胜无奈的苦笑,摇摇头道:“是啊。陈安连祖宗的脸都不要了,甘愿为胡虏牵马坠镫,这种数典忘祖的卑鄙之徒,若是哪一日真落在咱们手里,用唾沫也要淹死他!”
“唾沫?便宜了他!若是落在老子手里,老子要……”
樊胜将手一摆,打断了雷七指的满腔怨念,不动声色道:“罢了。说这些没有用的做什么。这次,主公通令全军,并来信责问,本将作为略阳之首,恨不能有地缝可钻。但是,事情已经发生,咱们就不能再纠结,要往后看,二位,我说的可对?”
雷七指没好气道:“我也知道这么个道理。但是主公骂我不该随便挑起事端,从而引发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战。我现在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啊!”
樊胜从前毕竟在京都的官场上浸淫良久,对于敏锐捕捉上司的真实意图,还是有些准确的。他意味深长地笑笑:“轻举妄动确实不可以。但是二位,你们要搞清楚主公的真正心思,他为什么会发怒,当真是因为怪罪雷将军妄启兵衅么?”
这话一出,不说当事人雷七指,便是吴夏也是满脸发懵。却听樊胜又悠悠道:“你们没有看到问题的根本。主公本来就不是胆小怕事的人,相反却遇强则强,威武屹然。那么,对于雷将军主动出击,他绝不会怪罪。让他心生不满的,是咱们后来没有能够取胜,这多半让主公觉得窝囊,所以才会生气,懂了么。”
雷、吴二人,很有些恍然大悟,不自觉的便就频频点头。雷七指心中一振,忙道:“既然这样说,那咱们什么时候,再主动去干他一票?”
樊胜瞥他一眼:“战争大事,你还当是你从前做马匪的老买卖么?还什么干一票。听着!一段时日内,我们都要忍辱负重,平声静气仔细筹谋。等到陈安认为咱们怕了,缩了,不敢再动的时候,就给他雷霆重击,让他大大的吃个亏,咱们便好扬眉吐气报捷,从而洗刷掉身上的污点,总不能走到哪,都让自己人笑话!”
雷、吴二人慨然领命,觉得有些丧气的心情,又复振作了不少。
这一日,军械司内,高岳带了彭俊,一边对着图纸比划,一边和身边的沙司官等匠户互相交谈。因在后世时,军队主要的武器之一,便是弓弩,而其中床弩,作为重型远程武器,杀伤力极强,其威力是一般弓矢远远达不到的地步。虽然床弩构造相对复杂笨重,机动性也差,但一旦成建制的装备后,在战争中所能够带来的优势,远远比它本身的缺点要大得多。最起码,如果用在守城战中,在城墙上布置起几具床弩,那对于攻城的军队来说,简直就是无法抵挡的大杀器。
床弩虽然早就出现在我国历史中,其起源最先可追朔至春秋战国时代,而在汉代时便已可以算普及。但是在西晋时期,朝廷和地方上的军队,装备床弩的记载还是比较少的,说明从官方到民间,了解、熟悉和愿意推广床弩的人,较为稀少。而异族多是讲究机动性,往来如风,有的连冲车等都不喜携带,更不要说沉重麻烦的床弩。
但高岳本自两宋而来,深知此物的可取之处,最起码放在本世,如果运用得当,还是具备很大的优越性的。于是便带了统领弓兵的强弩将军彭俊,一起前来军械司。彭俊对本职还是很感兴趣的,听闻竟有那般厉害的新装备,当即便兴致勃勃的互动起来。高岳画了张图纸,然后和众人再详细述说些关键之处,最后要求军械司先打制出一具来看。
出的军械司,有名传令兵早已等候在外:“禀大将军,杨韬杨将军要求拜见大将军。”
胡崧从成纪城班师回上邽之时,便将张春押解至襄武。前几日,粗大结实的囚车,终于将他送到,高岳下令把张春绑竖在校场的大旗杆上,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动手鞭打数百,竟将张春活活鞭死。高岳尤不解气,让冯亮将张春的尸体拖到已成一片残垣断壁白岭村遗址的村口,再凌迟碎剐祭告村中亡魂。对于二号帮凶的杨次,高岳也坚决的指示道,无论如何,不可使其逍遥法外,定当早日捕获。
故而眼下听闻杨韬求见,高岳一愣,心想杨韬不是去塞外追击杨次残部去了,怎么这就回来,且他本是天水郡将,为何不回上邽却径直来襄武求见自己,怕是有什么要紧之事罢。
第两百六十二章 靖边城主
高岳点点头,吩咐彭俊自去,便回了府衙,方坐稳,便传杨韬来见。片刻,杨韬全副甲胄,快步进来,施了军礼拜道:“末将拜见大将军。”
“罢了。此非战阵,不用如此拘礼。杨将军,我记得你去往塞外追击杨次了,如何不回上邽向胡将军复命,却转到我这里来有何事么?”
高岳和善的笑笑,示意杨韬可先坐下说话。杨韬乃是原上邽派系的高级官员中,首举义旗率部归降之人,且后来胡崧、裴诜等,对杨韬的评价也都还不错,带兵打仗的水平也算还可以,所以高岳对他还是比较优容的。
杨韬不坐,执意要站着回话。他恭敬的再拜,便回身向着大门外一声招呼,立时便有他的亲兵,端了个木盒进来,躬着身献给了高岳。打开一看,正是杨次的头颅。
高岳略看了看,挥手让人暂且拿去。便抬眼对着杨韬道:“我听闻杨次乃是你的堂兄弟。将军固然是惩奸除恶,但大义灭亲也使人感佩。然则使你昆仲决裂,倒是我的憾事了。”
杨韬诚惶诚恐道:“杨次虽是末将的堂兄弟不假。但此人从前历来阿附张春,心术不正为非作歹,且为了献媚张春,还曾公开责辱末将。末将与他不仅早就情断义绝,更是互为仇雠,彼此不相容。如今末将迷途知返弃暗投明,能够及时跟随大将军麾下,幸也。而杨次却贼心不改,自绝生路,落到这个地步,乃是罪有应得,哪里关大将军的事呢!”
高岳点点头抚慰几句,微笑道:“将军不负期待擒杀杨次,得建功劳,辛苦。我自会嘉奖将军及所部将士,以示激励,不叫你失望便是。”
杨韬忙道:“末将此来非是邀功之意,且杨次也并不是末将所杀。此中详情,正要回禀大将军。末将奉命追击杨次,怎奈彼亡命远飙,末将一时追之不及,只能循着踪迹竭力不会跟丢。待得北出塞外,来到一处远离中原胡汉杂居的地方,叫做靖边城,也好算高大雄阔。”“末将领兵追踪到此,那靖边有个城主,名叫邓恒,早已捕杀了杨次,在城外等候末将,言道早闻秦州大将军威名,此番举手之劳愿以杨次人头作为献礼来拜见。末将听他这般说,当时真是又惊又喜,于是也好言抚慰,便将那邓恒带了过来,所以才没有回去上邽,而是径直来了襄武。此人现就在外面候着,请大将军传召。”
“哦?还有此事?快请他进来。”
高岳很是惊讶。不过听闻是靖边城,他倒也比较了解。五胡十六国后期,塞北铁弗匈奴人赫连勃勃,建立夏国,一度称雄西北,他曾大兴土木建筑新城作为首都,号为统万城,其地便是处在靖边一带。等到北魏灭夏,将此地改称为了夏州。后来在宋朝时,朝廷心腹之患的西夏国,也就是肇始于夏州。
但在晋朝,处于塞北的靖边城,所处的南河套甚至整个河套地区,都是处于朝廷疆域范围之外的荒寒之地,虽然土质肥沃且水草丰美,但中央政府在大一统的强盛时期,都无心去单独开发并成立各级政府机构来管辖,任其“孤城遥望玉门关。”到了西晋末,朝廷自身难保则设州置郡更是谈不上了。所以,包括靖边在内整个河套,都成了塞北胡族的游牧之地,其中尤以铁弗匈奴人为甚。在广袤的河套地区,各处大小族群、中原遗民等胡汉杂居,渐渐结成一个个部落或城邦,自治自理,自生自灭。
正思想间,随着传令声高唱,有一人从外大步而入,来至堂间站定,躬身施礼道:“边塞粗野小民,拜见大将军。”
高岳打眼去瞧,见此人最多三十岁左右的模样,蓄着短须,皮肤黝黑四肢健壮,倒也是一条相貌威武的大汉。
突然又想起,后赵末期,国家大乱,四面楚歌。而善于领兵的征东将军邓恒,在蓟城以年迈之身,几乎用一己之力,对抗所向无敌正如日中天的前燕帝国,英勇无畏。不晓得可就是眼前这个邓恒,只是单看年龄,绝对对得上号。
心中颇为好奇,又无法求得答案。高岳让他免礼,温言道:“你就是靖边城主邓恒么。”
邓恒一拱手,不卑不亢道:“小民正是邓恒。塞北荒寒,人民择地聚居。小民因是靖边土著,又身躯粗大有几分蛮力,处事也还算公正,所以被城中所推,暂为管事罢了。至于城主二字,在大将军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高岳见他确是边塞之人,虽然带着彪悍的民风,但言行举止间却没有那种粗鲁无知的野蛮之气,反而很有些有礼有节的味道,故而对他的初次印象很是不错。打量了几眼,高岳又好奇道:“我看邓城主,面貌及谈吐,似乎并不是塞北胡族,莫非也是汉人么?”
“虽处胡地,但小民正是汉人。幼时随先父从陇地北迁,来到了靖边城。小民家中有故旧家兵百多人随从护持,且先父为人热情无私,所以我家在靖边也就定居下来。慢慢的,方圆百多里内的人民,平日有个大事小情争执殴斗之类,往往都来找先父主持公道,我家也就被众人推做了管事。”
为人热情公正是一方面,但是如果没有强硬的实力相辅,哪里能够在粗野彪悍的边塞之地,还做到一方首领!又听说此人家中竟然还有故旧亲兵,所以显然不是平民百姓出身,且又是从中原北迁的汉人,那么,多半是曾经的官宦之后,也未可知。高岳哦了一声,又问道:“既然如此,邓城主的先人,想必应是朝廷的官员吧。”
邓恒却挠挠头,面上有些迟疑:“这个,我家祖上,听先父说,确实是中原的官吏。但不瞒大将军,当年先父北迁靖边的时候,小民才刚刚出生,正是襁褓婴儿,至于为什么要弃官不做,或者因何离开中原主动搬至边塞,这其中种种缘由,家父直到去世都不肯明言,所以,小民也确实不太清楚。”
杨韬与这邓恒,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因其斩杀了杨次,故而有所结识,但对他的身世以及为什么会有主动来拜见高岳的意愿,一概不知,所以当下也仿佛在听书般入神,忍不住插话道:“令尊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罢。”
见这邓恒,不仅是汉人,且是朝廷官员之后,家世又感觉很是神秘,高岳不知不觉竟来了兴趣,点点头道:“我与杨将军想的一样。冒昧问句,你家祖上,是何名讳?”
邓恒很自然的道:“据先父说,小民祖父名邓朗,高祖父的名讳,叫做邓艾。”
乍闻此言,高岳惊讶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相似,目瞪口呆的望着邓恒,心中的震撼之感,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作为武将,对古时的历代名将名帅,便有一种格外的敬慕追思,恨不能当面瞻仰风采。邓艾大名,不要说高岳,在后世,便是普通百姓,也多有耳熟能详的。其人文武全才,上马整军下马治民,皆是成绩斐然。别的不说,作为曹魏时期的杰出统帅,他一马当先,智勇兼施,最后得以攻灭蜀汉,独享灭国之功。
可以说,曹魏政权能在三国中始终保持实力最强,特别是后期,邓艾的许多军事和政治主张都起了很大的作用。他最后官拜太尉,煌煌威名,震慑天下。
虽然后来因为钟会的谗言,导致邓艾被司马昭冤杀,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历史中本来应有的地位。唐宋时期,朝廷追封古代名将,为其立庙祭祀,其中便有“魏太尉邓艾”的大名。他在高岳的心里,实在是遥不可追的著名先贤,几可算是偶像地位。
钟会诬蔑邓艾叛乱后,司马昭将邓艾、邓忠父子皆处死,并把邓艾的子孙流放到西域。直至西晋泰始九年(273年)才被晋武帝司马炎恢复名节,更任命邓忠的儿子邓朗为郎中。但未及多久,邓朗便莫名其妙的在一场火灾中被烧死。看来,邓恒应确是邓朗的孙辈,其家族为了躲避险恶朝堂,保存香火,不得已从西域北逃,远离中原来到边塞,隐姓埋名度日。
第两百六十三章 主动来附
高岳心中无比感慨,杨韬也惊声不已。邓恒却讶异道:“小民实在不知先人邓艾是何许人也。大将军如此惊奇,莫非有所了解,或者,极为熟悉?”
高岳定定神,看向杨韬,略略摇头,一边措着词道:“呃……我听闻邓艾曾是朝廷有名的官员,对国家有功,所以比较敬仰罢了,哪里会熟悉。再说依我的年岁,怎可能与你先人相熟相知呢?”
邓恒恍然,不禁也失笑,向高岳赔礼。高岳摆摆手,对他印象更加特别,当即道:“邓城主助我麾下除灭奸佞,我很是感谢。不知邓城主来见我,可有何要求?我当尽力做到,以表谢意。”
邓恒忙应道:“小民此来,是想亲自表达我的诚意,想当面向大将军谈些拙见。我昔年曾随先父学习,也晓得塞北河套之地,古时曾是国家的领土。但到如今,天下纷乱,河套更是孤悬塞外,除了更北方的铁弗人时来劫掠,此外无人愿意过问,仿佛是被故国抛弃了的幼子般,念之使人痛心。”
“但河套之地,方圆千里,土地肥沃,如果任其荒凉,置之不理实在可惜。且也有很多黎庶百姓,自觉如丧家之犬,很想归附中原,置于辖内正规管理,也是一片渴望教化的拳拳之心。我们一直想找机会觐见朝廷,申诉意愿。如今国家已经不在了,但是强盛的大将军,却还代表着朝廷统辖着西北之地。故而,我等愿意归附于大将军,正如远方游子渴望回到父母身边一样。”
“所以,如果大将军愿意收纳我靖边及周围无数部落城郭,那实在好算是两全其美的事,小民也愿意作为向导,为大将军在北地宣传教化,招揽四方。”
如今晋廷被灭,中央政府覆亡,但是朝廷承认的地方政府却是存在,可以暂代行政职权。邓恒所在的靖边城,以及方圆千百里之内的南河套,经常被北方的铁弗人劫掠侵袭,不胜其扰。但是又没有那个实力,可以大举反攻使其不敢再来进犯。所以,种种原因结合在一处,便有了内附强大政权、以保本地平安的心思。邓恒来前也听说过,如今西北之地,凉州太远,也没打过交道,此外便是秦州的高岳较为强盛,向其归附,于公于私都在情理之中。
高岳很是意外,颔首道:“邓城主有这般赤子之心,让人很是敬佩。”他想了想,又道:“可是边塞北地,胡汉杂居,各种问题较为复杂,怕也是不容易接纳和管理吧?”
邓恒应声侃侃而谈道:“小民为大将军讲解一二。河套地区,大致分为上河套与下河套,上河套如今主要是铁弗匈奴人在盘踞,暂且不去说它,只说下河套。下河套范围有千里之广,除了我靖边城,算得上数的城郭,也有数十个,此外还有上百大小部落。据小民所知,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内附的,渴望中央派遣官员去教化牧守。所以这一层,大将军可以打消疑虑。”
“掌控下河套之后,大将军可招募各族壮士,简练成军,然后北上扫荡驱逐铁弗部,将整个大河套握在手中。到那时候,大将军疆域幅员辽阔,户口充足,又兵强马壮。那么天下还有什么事可以再难住您呢?”
高岳眼神一亮,禁不住频频点头,脑海中迅速的翻涌起来。他倒不是被邓恒几句话便给忽悠得不知所以,而是他认为,邓恒之言,字字句句讲到了他的心里。
自古河套之地,资源丰富,土地广袤,汉人可以耕种,胡人也可以放牧,确实是处肥美的地方。趁着眼下中原还无人对它感兴趣,又赶在当地没有如后世李元昊那般强横土著的出现,若是当真能够及时据而有之,那么,他的实力,立时便就大幅度增长。一面延揽流亡迁徙民户,以充实人口,分配土地迅速增大生产力;另一面,募集兵勇,训练成军。且塞外之人,不论胡汉,多是彪悍狂猛,似乎天生便有优越的战斗力,只要用各种规矩加以约束,那么立地便可以组建出一支强军来。届时,如邓恒所讲,北上进击铁弗部,一举囊括整个河套,然后南下与本州军队配合,共同讨伐匈奴汉国以成大业,实非空谈也。
千好万好,高岳都晓得,只是这并不是说说便可以立马做到的。撇开内部原因先不讲,不久前他才和匈奴汉国交了手,虽然都不算是主力相攻的正面决战,然而徒然耗费大量精力后,本方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也证明了对手确实是强劲之敌,较著司马保势力,实在高出甚多。而刘曜本就实力强盛,如今又已然占据和控制了整个雍州,还有蒲洪和陈安两个甘为前驱的急先锋,正是高岳丝毫不敢大意的时候,他感觉此时应该没有余力再去开发边塞。
虽然心意已动,很有跃跃欲试之感,但理智和顾虑又让高岳不得不沉吟不决。他是秦州最高领导者,万一做出了错误的决策,那将导致不堪设想的后果,甚至引来毁灭性的灾难,好容易走到今天,他不能不慎重。
高岳沉默不语,兀自思索。那邓恒察言观色见他模样,以为满腔热情被泼冷水,有些心灰意冷,竟把手一拱,涩声道:“既然大将军有所不屑,那小民叨扰了,告辞。”说完转身便走,没有一丝犹豫。
“站住!”
高岳一声断喝,呼啦一下立时涌进大批全副武装的卫卒,横起刀矛奔过来将邓恒围在堂中,虎视眈眈的瞪着。这些大兵,不问缘由只听结果,只要高岳迸出半个杀字,邓恒绝对便会立时毙命当场。
邓恒停步不前,惊疑的目光缓缓扫过一众卫卒,却并没有什么惧色。然后转过身来,直视高岳,沉声道:“要杀我么,敢问我有何罪?”
这邓恒,果然是在边塞长大的汉人,虽然有受过教育彬彬有礼的一面,然而多年浸染,他骨子里,也自然带着粗犷难驯的野性,乃是合则来,不合则去,不愿半分罗嗦。
杨韬与邓恒相识未久,但也关系不错,属于能够聊到一处的契合之人。又因为邓恒是自己带来襄武的,万一出了事,对于高岳、对于靖边城,杨韬感觉自己两边都不好做人。当下他不由也一下子紧张起来,忙几步上前,做着手势先暂且制止了卫卒们的咄咄逼人,又慌忙对高岳躬身道:“大将军!这位邓城主,性格直率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还请大将军宽宏大量,恕他一回吧。”
高岳微微一笑,挥手让卫卒们退下,爽直道:“邓城主曾助我军一臂之力,且远来诚心见我,又有真知灼见赐教。我正欲引为良友,多多亲近。邓城主并未故意冒犯于我,我又哪里会有什么责罚之意!你们误会了,我岂会因人真情流露,便就睚眦必报?”
邓恒心中也松一口气。他本早有耳闻,从前很多达官贵人,对于边塞胡汉民众,都很是冷淡蔑视,认为他们是粗鲁无知上不得台面的泥腿子,随意鞭笞侮辱乃至杀戮的事情,比比皆是,毫不为奇。本来担心高岳也是彼辈,但现在看来,竟然有云泥之别。他微悔适才不该任性而为,万一高岳因此大怒,必欲杀头而泄愤,那此时他多半早已身首分离了。
“小民粗野无礼,幸而有大将军宽宏似海,不加责罚,小民感激之外,实在羞愧难当。”邓恒深深下拜,敛容而谢。
高岳摆摆手,道:“无妨。其实邓城主之言,甚合我意,但之所以不答,并不是装腔作势要对你有什么轻慢,而是我秦州目前,也确实有很大的难处,有些抽不出手来。我看你与杨将军较为投契,可请杨将军代为介绍一番。”
听完杨韬略为介绍了秦州目前的现状和面临的难处,邓恒恍然大悟,很是抱歉道:“如此,倒是小民过于急躁,而曲解了大将军的诚意,实在罪过。不过大将军既然并不会将我等拒之门外,那么小民倒有点愚见。”
“大将军目前要全力防备汉国,这是情理之中的事。然而,我以为并不妨碍可于此时收纳塞北。大将军并不需要有什么费力的行动,遣一偏师,或者再有体察民意的官员,同去塞北恩威并施,然后小民再献些绵薄之力,基本上就不会出乱子,继而可以保证南河套,起码在名义上已置于了大将军的麾下。然后再酌情奖励归顺,惩戒不服,接下来一切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高岳嗯了一声,见邓恒始终是热烈主动,实在不忍冷了他的心,于是便微笑道:“好。邓城主之言,我记下了。不过兹事体大,我不愿独断专行,且等与同僚商榷一番,再做定夺。邓城主若是无事,可先留在我襄武城,也容我款待几日,如何?”
第两百六十四章 实在难料
邓恒见高岳总是客客气气,态度和蔼,心中也很高兴,当下便允道:“既然大将军不弃,小民就恭敬不如从命,便留下来看看这中原世界的繁华城市,看看这大将军治下的安乐之所,究竟比我那里要好出多少来。”
大家都善意的笑了,气氛很是融洽不少。邓恒察言观色,便又道:“还有一事,要禀报大将军。实不相瞒,小民之所以能够耳闻大将军的威名,了解到大将军素来的忠义行径,又坚定了投效于麾下的心意,乃是因为我身边有一个好伴当,时时相告。这一次,斩杀杨次,为贵军尽些绵薄之力,也是我这个伴当的及时建议。且小民在边塞,因为他的随时参赞,归附于我靖边麾下的部族也越来越多。说起来小民实在是沾了他的光。不知,可否令他来见见大将军?”
高岳奇道:“这样的好汉,我更要结交一番。快请他进来便是。”
不多时,一个套着羊皮袄、蹬着马靴的人,垂首躬身趋步而入。等走至近前抬起头来,高岳满脸的笑意登时僵在面上,当下忽地一下站起,惊得竟然当堂失态。
“怎……怎会是你!”
咣啷一声,一只茶盏摔碎在地上,原来是高岳失手打翻,但高岳恍如未觉,只目瞪口呆直愣愣望着来人。那人一身打扮,十足十的边塞之民,且蓄着浓密的胡子,但他甫一抬头,高岳便惊得如头顶上炸了个响雷般跳了起来,因为这张脸,便是化成灰,他都认得。
“当真是你!李虎!”
这一声叫唤,使得那人浑身明显抖动起来。他咬着嘴唇,看得出在竭力控制情绪,但片刻之后,那人突然像被抽去了全身力气,难以自制一下子仆伏在地,先是小声悲泣,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主公!主公!我是李虎啊!呜呜……”
来人确是李虎。当初,他在猝不及防下,被蒲洪的大军围攻于首阳城北,左冲右突不得透围,身负重伤血流满甲,力战不屈后竟至晕死在战场上。当时惶急的情形下,无暇细察,敌我两方面,都认为李虎当阵战死,并将此消息迅速传播了开来。
等到首阳失陷于蒲洪后,有百十名溃兵,感念李虎从前待遇亲厚,不忍他遗骸暴露,任凭风吹雨晒,便偷偷潜去战场,想将他掩埋入土。在一片尸横遍野中,好歹将李虎寻了出来,却发现他并没有死,苏醒后还有几分意识。兵卒们大喜过望,又因首阳、狄道相继失陷,南下之路逐渐艰难,故而便将李虎负着先一路北逃,竟至塞外。
偶然与靖边城主邓恒邂逅,相谈甚欢。因李虎颇讲义气,且又出身军旅素质过人,还是陇地一带的汉人,邓恒对他很是亲近和器重,就让他留居在靖边,引做副手。
李虎对自己的原本身份以及过往遭遇,都对邓恒坦言,表示待合适时机,定当回归旧部,邓恒同情理解且多做宽慰。但后来陇西局面一度很是败坏,风声鹤唳,传到塞外又更多了不少添油加醋,本就忐忑不安,等旋即再接到了李豹刺杀孙隆悍然叛降的消息,李虎魂飞魄散,手足无措,不敢再兴起南归之心。
于是在惊惧和煎熬中,时间慢慢迁延,李虎无奈的在靖边滞留日久。虽然身体早已熟悉和适应了当地黄砂直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的边塞生活,但李虎的内心,无时不刻在牵挂着襄武,牵挂着陇西,牵挂着从前的点点滴滴。多少次在夜晚中惊醒,李虎长吁短叹乃至潸然泪下,他的内心,开始大声对他呼唤起来。
平日里无事,邓恒很喜欢听李虎讲述他从前的故事,对于这个得力助手口中的主公高岳,也很是神往,愿意拜见一面,且渐渐得也被激发了壮志,不甘在塞北碌碌无为的了此一生。于是二人竟然不知不觉的彼此鼓舞,都坚定了南下之心。邓恒便间或使人查知秦州态势,待得知如今秦州天翻地覆换了新颜,高岳已然实力雄厚成为一方强藩的时候,二人更立下决心,就此动身。正巧探知杨次北逃而来,于是在李虎的强烈建议下,邓恒将其截杀,并等来随后的杨韬,此后种种便都知晓,毋须赘述了。
当下听闻如此,高岳感慨唏嘘,当即下得堂来,一把扶起李虎,上下打量,紧紧的拥抱住他。见高岳并没有因为分隔日久而变得冷淡敷衍,也没有因为如今身居高位就矫情倨傲,而是仍然这般重情重义,不会让他有半分的陌生感,李虎心中无比安定的同时,也更是感动不已,眼中噙着的热泪,消散不去。
不多时,闻讯而来的韩雍、杨轲、冯亮、彭俊等一众从前的故友同僚等,都急急赶来。见了面大家纷纷七嘴八舌滔滔不绝,又是各种喜悦、感慨、唏嘘乃至难过,百感交集。李虎也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任由积累了多久的泪,一次性流个够。
半晌之后,高岳出声示意众人先安静下来,便转而对邓恒道:“邓城主,我的兄弟和部下,蒙你多方照料,我实在感激不尽,客套的话不用多说,城主的来意和诚心,我当仔细考虑,最迟三日之内,定当有所回报。”
邓恒拜谢,又晓得李虎与故人重逢,定然有千言万语。于是也很识相的就请告退,施了礼先出府衙而去。这边,堂间众人与李虎又好一阵叙旧言新,高岳让大家都先回避,于是堂间便剩下他与李虎二人。
高岳让李虎坐下,望着他,措辞道:“既然回来了,从前的事过去就不要再提……总之我非常高兴。但是有些话呢,我也必须当面告诉你。”
想了想,高岳决定还是直截了当更痛快些。“如今我已牧守秦州,朝廷赐爵郡公,拜为大将军。所以跟着我一路走来多有功劳的部下,我绝不会薄待,都要酌情提拔。对于你,我私下里仍然当你是亲近的好兄弟,但是在公面上,有些规矩我也不好带头违反。你重重跋涉复来归我,按理我当重重赏赐。但你毕竟离去的时间太长,且于后来各场征战中,都没有参与,所以,我若只是因着旧情而现在晋升你,那么旁人多半会议论我徇私不公了。所以,你离去时乃是校尉之职,如今归来,还从校尉做起。我只能在财物上给你多做补偿,却不能在公职上有何特殊照顾。”
李虎立即起身,恭敬道:“属下能够再次回到主公麾下,心愿已了,再无他求。官职名位等等,也已看得开了。至于金银财物,更是可以立免,我一心回归,难道就是为了这些而来么?主公不需半分为难。从此以后,属下自当奋发进取,立下实际功劳,主公便可以正大光明的拔擢,届时属下也问心无愧。”
“好。你这般深明大义,懂得事理,能够理解我的苦衷,很好。”高岳点点头,又沉吟道:“还有一层。几日前,李豹已被处死了,你知道了罢。”
李虎面色转黯,涩声道:“听说了。且此前我从北门入城,经过校场时,也看见了他,他的人头被挂起示众了。”
说着,李虎抬起头来,鼓起勇气道:“他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可是,主公,属下求你,可否能让我去给他收殓入葬……他毕竟是我的亲兄弟,我没法子眼睁睁看他暴尸荒野而不管呀!”
高岳默然不答。良久方叹息一声道:“李豹犯下的罪过,极难容忍。若是觉得在我麾下屈才,我也可听凭他自去投奔司马保,只算是人各有志就是。但他竟然残杀同僚,以孙隆的人头来做邀功的献礼,这种卑劣行径,影响太坏让人发指!所以我不能留他性命。他死后,我曾明令严禁任何人收葬他,但是未料到你竟然还活在世上。……这样吧!我不能生生截断人伦之情。你自己去做,我让冯亮去照会各方,然后都只当不知便是。”
李虎红着眼眶,深深地拜服于地。
相关事宜处理完毕,李虎自回襄武的家中。他的妻子何氏,高岳曾令专人服侍照料,生活上自然无忧。但自忖年纪轻轻便失去爱侣形单影只,时时悲苦难耐,失魂落魄的度日。现下陡然见李虎死而复生,激动惊喜之下,竟至昏厥,李虎忙唤来郎中救醒,夫妻二人恍如隔世,抱头痛哭不已,家中立时如死水涌入了活泉般,不提。
第两百六十五章 因故西行
就边塞之地来求归附,并请派驻各级官员开发管理之事,高岳便唤来韩杨二人,先沟通一番定个大概方向。韩雍闻言很是赞成,表示开疆拓土,于国于民都功莫大焉。而杨轲除了同意之外,还有更深的思考。
“主公,实不相瞒,属下从多日前,便暗自思忖我军将来发展情势。除了北上开辟河套这一条,与我之意不谋而合之外,属下本还想,在抵挡住刘曜西进步伐的前提下,我们当寻机南下,占据梁州。梁州处在益州最北,算是成国的势力范围,但是只不过算是羁绊之地罢了。而且武都的杨茂搜,据闻在当地也颇有影响。所以,我们可以武都为跳板,优先占据汉中,然后迅速攻略梁州五郡之地。只要摆明了不会侵袭益州的态度,我料成国多半不会与我死争到底,当然了,若是就起兵戈,我军应也不会怕他李家。”
杨轲拂着袍袖,从容道:“如果顺利,主公将一举掌控秦州、梁州及塞北河套诸地。等到户口充实,粮秣丰收,虎贲将士过于十万,那么实力又与眼下不可同日而语,且对长安形成了包围之势。若是更且能够驱逐刘曜,收复雍州的话,届时,主公独控四州之地,已是天下霸主,王业必成,便就再进一步……”
杨轲突然收了口,自觉有些失言,稍停了停,又笑道:“总之,属下的粗略构想,便是这样。但路得一步步走,目标远大,还是要兢兢业业的去做。既然如今的目标乃是收治塞北,那么,可遣干练文武前往。梁州之事,便缓一缓留待时机成熟再说。”
杨轲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了未来清晰的宏伟蓝图,和本势力的一系列行动走向。高岳与韩雍,不禁衷心赞赏叹服,更且被他的话,激起了无限憧憬和万丈雄心。
随后召集文武,认真商议接纳塞北事情。出乎意料的,众人几乎一致同意,连向来乐于钻牛角尖的汪楷,亦是举双手赞成。都说难得邓恒主动来附,较之来日若是发兵去强行征服,省却了多少力气。只不过,在具体事宜上,还是有不同的声音。
以彭俊、冯亮等人为首的一部分人,提议可以在其地立即设州,拣选派驻各级郡县官吏,并可以多遣驻军,数量越多越好,以强大之势,在短期内便震慑边塞。而苗览等人,却道不应如此急躁,应恩威并用循序渐进,给彼我双方一个适应期,待熟悉民情,人心顺服之后,再设州置郡,一切便顺其自然了。
最后韩雍和杨轲,都比较赞成后一种意见。高岳便就拿定主意,授予邓恒裨将军之衔,使秦州典学鲍冲、讨逆将军杨韬这一文一武,同率五千精锐,作为首批开垦治理的官兵,与邓恒同去边塞。临别前,高岳当面鼓励北去诸人,要抚慰地方,深恰众意,万万不可自觉高高在上便颐指气使,作威作福。总之此去开辟新土,任重道远当格外用心,再三勉励。
这边方才离去,自建康城远来的钦差,便风尘仆仆地见过高岳。如今国家无主,琅琊王司马睿暂摄大位,称为晋王监国,承制改元,虽还没有正式称帝,但已基本等同皇帝。
钦差当面宣旨,司马睿不仅完全同意了高岳为其部下所有的请功条陈,还在旨意中对高岳的劝进拥戴之意,大力褒奖不已,表示了高度的赞赏。于是除了原官爵不变,又晋升他为大司马,开府仪同三司,侍中,还允许高岳可以承制封拜,三品及以下官员可自行任命。
这一回,高岳除了接受承制封拜以外,其余显赫官职一概坚决固辞,无论如何也只是再三逊谢不受。除了因时局动荡、君主蒙尘,臣子不好屡屡升迁的因素外,高岳也暗忖毕竟自己年轻后进,手上不过才有一州之地,便乍然骤进高位,短短数年就要位至三公,那么必然会引起敌我双方的各种不良关注,而成为天下众矢之的,等于是被放在火炉上烤一般。还不如暂时不要这些虚名,起码等有了相匹配的实力再说,眼下还是闷声发大财为好。
钦差无奈之余,颇为敬佩,回转建康后,如实禀报,倒为高岳赢得了朝野一片忠义谦恭的美誉。
又过几日,随着响亮的啼哭声,姚池终于地顺利产下了一名女*婴,大将军府内外,进进出出皆是紧张忙碌。姚池的父母自西和城早几日便来了襄武,眼下母女无恙,剩下的便是各种贴身事情,姚池父亲不便再待,姚母留下服侍。值得一提的是,从姚池生产前后,嵇云舒也经常自发的来各种帮助照料,或是陪在床头聊天解闷。在多日的相处中,二人逐渐亲密,连很多私密话儿,都乐于分享。姚池对她很是感谢之余外,与她的关系也迅速拉近了很多。
高岳也暂停了公务。虽然他在外是叱咤风云气吞山河的强势领袖,但此刻在家中,望着婢女、稳婆、杂役等人进进出出,都在有条不紊的料理,高岳竟有几分毛头小伙般的模样,手足无措,不晓得做什么好。他只好呆呆的望着襁褓中的婴儿,想伸手去抱一抱,又感觉颇为笨拙,生怕用力不匀伤着孩子。望着那粉嫩的、却皱皱巴巴还略微有些发肿的小脸,高岳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惊奇体验,更是激动人心的。
姚池听说是个女孩,有些失落,叹了好一会气。于是大家都来好言劝解,高岳也轻抚着她的额头,温言安慰,方才使姚池破涕为笑。随后数日,襄武城内各级官员,乃至秦州各处地方,都遣使或亲自来贺,纷纷热情的献上衷心祝福,大将军府前堂,一时热闹非凡竟似闹市般喧嚷。高岳毫无主公的架子,不仅笑脸相迎,还尽量亲自招待客人,遇见有官员携同家眷来访的,有时还虚心请教些育儿经,惹来一片善意的笑声。
高岳还曾请杨轲代为起名,杨轲很是郑重不敢大意,感觉似乎比平日里出谋划策于军政大事,还要费心。他认真思索两整日,方才取了个“蓁”字。乃是出自诗经桃夭。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形容桃树草木繁盛充满生机的样子,也代指对女子美丽容颜与和美生活的赞誉。杨轲还道,蓁字下从秦字,也与如今高岳为秦州之主而得女的现状极为妥帖。
高岳非常满意,于是将其长女正式定名为高蓁。无数来宾自然也交口称颂杨长史不仅能够运筹帷幄智计百出,更是满腹经纶学识渊博的大儒,有杨长史这等全才辅助,主公可高枕无忧矣。
所谓好事成双。谁也料想不到,没出几日,嵇云舒竟连连干呕起来。高岳本来有些紧张,以为嵇云舒这段时间照顾姚池,操劳疲惫累坏了身子,忙唤了郎中来诊治。结果郎中手刚搭上脉,便堆起了满脸笑容,直道恭喜大将军,嵇夫人有喜了。高岳仍不放心,又连续请来三四名郎中,都道是喜脉康健旺盛,大将军又将增添子嗣也。
姚池反过来笑眯眯地祝贺嵇云舒。嵇云舒臻首微垂红晕满面,美目中却闪烁着喜悦的光芒。高岳在旁边只晓得咧着嘴傻愣愣地笑,口中光是好好好,也说不出其他什么话来,结果被姚、嵇二人,联手给取笑了一回。
于是嵇云舒也被当作国宝一般,各种严密细致的照料起来。嵇云舒本来表示眼下刚有身孕,也不用这般重视,但高岳却很深情言道,云娘以身相许,义无反顾的跟随,那么自己则更有义务,尽力让她过上好日子。嵇云舒听罢,心中甜蜜无比,竟如饮酒般直欲沉醉。
当弄瓦之喜的热潮好容易过去,生活慢慢恢复了平静之后,冯亮风尘仆仆的回来了,在恭喜高岳添女之后,也将此行收获如实禀报。
前段时日,便是在李豹伏法之后,高岳突然想起某事,为了印证以及安排后续行动,便将冯亮亲自派到凉州走了一趟,替他暗中查访相关线索。
“根据大哥的交待,我与多柴同去,带了精干人手,不仅在姑臧城四边悄悄探询,另外最远还曾去了敦煌一带,私下细细查问。根据各种线索和特征,终于将此人找了出来,应该没错。还有我们行事比较隐秘,此人并不知情。”
高岳剑眉一挑,点点头道:“可保准吗?”
冯亮坚定道:“大哥给我列出的几条特征中,年龄相符,籍贯相符,样貌也很相近,另外眼下的身份,也是和大哥估计的差不多。我觉得,他应该就是大哥要找的人。但是我实在不明白大哥要找这个人做甚?”
“具体原因,你就不用多问了。等到将来,你应该就会明白。”高岳有些神秘的一笑,手抚下颔眼望远方,面上竟闪出几分期许来。
第两百六十六章 凉州盛情
不几日,高岳当众提出,要亲自去往凉州一趟,拜会张寔。众人很是惊讶,纷纷劝说道,高岳身份贵重,若是旨在与凉州通讯交好,那么派遣使者即可,何须亲身前往。知道隐情的冯亮,也暗示高岳不必亲力亲为,自当为他办妥便是。高岳却都婉言谢绝,只是言道,自己亲自去,乃是从大局出发为将来计。张寔必将出乎意料而受到感动,从而便使秦凉二州的关系,愈发牢不可破。
众人又对高岳的安全表示担忧,再次阻谏。杨轲虽然不知道高岳因何要坚持亲自去凉州,但心忖这必然是有十分重要且暂时不好透露的事情,于是便也不问。
“众位同僚但请放心。如今天下纷乱,四方皆有危局,然则若是独独去凉州,主公不仅没有危险,反而会被张大都督待为贵客,优待有加,好迎好送。其中道理,一想便知。主公既决意要去,可趁眼下暂无战事,放心西行便是。只不过总要速去速回即可。”
众文武见杨轲如此表态,也就收声。高岳便就军政事略作指示,带了周盘龙及百名亲卫,向着凉州而去。
凉州,雄踞西北,囊括了整个河西走廊,乃是中原王朝羁绊、监管及通讯极西的西域各地,而设置的重要藩镇。晋时,凉州下辖九郡,是国家有数的大州,幅员极为辽阔。
首府姑臧城,也称盖臧,是西北异族之语译化而来,城呈龙形,又称卧龙城,还有别名为不夜城。由于当地汉、羌、匈奴多种民族杂居,又地处中西交通要道,使它很快成为河西富邑。三国曹魏时置凉州,以姑臧为治所,这是姑臧为凉州州治之始。
西晋永宁元年(301年)﹐张轨为凉州刺史﹐开始大兴土木扩筑姑臧城。作为凉州首府,并逐渐发展成为西域最大的都市,姑臧城雄阔高大,繁华无比,远过寻常。当之无愧的是西方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中心。
张轨延用当地有才干的人共同治理凉州,课农桑、立学校,阻击入侵的鲜卑部,保境安民,抚定地方,多有建树,使得凉州在当时成为人民躲避东方战乱的庇护之所。张轨雄才大略,治理凉州十多年,奠基下强盛稳定的基础。他死后,长子张寔继任凉州牧、都督凉州诸军事、西平郡公。经过其父子二人的用心经营,凉州之地,人文荟萃,军马充足,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强藩。
西晋建兴五年四月,姑臧城内外,人山人海,几乎万人空巷。城头上军旗飘扬,城下两边雄壮威武的高大兵卒,整齐而列,庄严端正。在挂满了锦绸的树冠下,数十位凉州重要官员,正簇拥围拢着两人。
其中一人,便是远道而来的秦州牧高岳。在他身前的,正是凉州牧张寔。张寔今年四十七岁,中等身材,样貌像是平凡的儒者模样,但浑身散发着明显的威势。
此刻,他正满面春风的在笑道:“……所以周礼有八法。其中说道如果主人与客人的地位尊卑相同的话,那么他要到大门外边去迎接。我忝为凉州牧守,正与高公相等,故而来了城外相迎,还望没有违背礼仪才好。”
张寔对于高岳的亲自来访,意外之余,很是欢喜。凉州虽然强盛,但毕竟地处西陲,较为偏僻,历来不被中土所重视。自先公张轨以来,姑臧城便几乎没有东来过什么著名人士,可谓贵客不登其门久矣。如今高岳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大族,但现在是怎样时局,一百项虚名,抵不住一把砍刀。高岳强势崛起,不仅横扫西北,击灭司马保取而代之,囊括了秦州,还是个曾让匈奴刘曜都吃过亏的主。说高岳是当今名动天下的人,也不为过。
这等著名人物,竟而突然亲身来访,这让张寔惊喜之外,也生出了一种很被尊敬和重视的满足感觉。所以投桃报李,张寔不仅几乎动员了全城之力,安排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还亲自出城站立迎接。他在心中下定决心,要趁此机会,好好与高岳结交一番。
高岳连忙逊谢,恭敬的道:“张公此言太过,我不敢当。虽是同为牧守,张公高府盛名,震慑天下;河西宝地,超然诸州。我本是后进之辈,心中对张公仰慕崇敬,情愿追随身后,所以不请自来,想当面向张公多多请教。正是要执以子侄辈问安,张公应在府中安然等候便可,怎么还劳烦大驾出城迎候,我的心中,倒是愧且不安了。”
被高岳当众如许推崇,张寔心中畅快,笑容满面,拉了高岳的手,在一片恭声和此起彼伏的欢呼中,二人便往城中而去。
“高公!初来我姑臧,见我西州风土人情,比之中原如何?”
张寔竟然兼职做了半个导游,并不急于去往府衙,而是引着高岳,在城中内外,随意的四下观光起来,于是身后双方无数官员,都便作陪,一行人暂且做了游客。
前世今生,高岳也是第一次涉足这久负盛名的西域之地。他有些好奇的转首四望,见城内外的建筑风格、人民的样貌衣着、乃至入眼处的各种色调,都与襄武乃至长安确有不同。当即边看边点着头感慨道:“我一路西来,大山大峦,大漠大湖,正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贵地虽然柔美不足,但苍劲有余,实有壮丽之美。凉州雄踞西北,果然名不虚传。”
张寔拊掌大笑,停步回顾道:“人皆言秦州高使君,文武兼全,天下无双。今日得遇,实在是有百闻不如一见之感。诸位,可听见高使君适才随口而出的诗句,竟是画中有诗诗中见画的佳作,极好!”
两方随从,都忙不迭的大声赞誉起来,简直有媲美陈思王的意思。高岳连连逊谢,陪笑几句,心中对李诗仙说了无数遍对不住。众人边为游览,便做缓场,不疾不徐的转而便到了凉州牧守、大都督府。
联袂入内,宾主分列而坐。待得近侍、婢女将香茗瓜果等侍奉到位,张寔兴致勃勃地亲自为客人介绍,这是高昌的葡萄,这是焉耆的香梨,那是伊吾的甜瓜等等。笑谈一番,张寔清清嗓子,扫视四方,举手而大声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日我凉州迎来贵客,幸甚。本公忝为州主,谨代河西百万黎庶,对秦州高使君的大驾而来,再表欢迎。”
堂下一片欢颂的赞声响起。于是高岳与张寔宾主双方,就目前天下形势深入广泛地交换了意见,对颠覆社稷的匈奴人表达了一致的谴责和极度的愤慨。同时对共同关心的话题进行了探讨,并就秦、凉二州双边关系的现状及进一步发展,提出了切实有效的建议及方针。双方的会谈,始终在友好热烈的气氛中进行。秦州虎贲中郎将周盘龙、凉州长史宋配、太府司马韩璞、左将军王该等双方官员,会谈时在座。
张寔对周盘龙的满头白发,很是惊奇。待了解到此人便是王该口中,曾单人匹马在匈奴兵的重重包围下,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境的那个极度彪悍的秦州白头将,当下大为震撼,夸他乃是今世典许,单独赏了西域进贡的上等葡萄美酒十斛,并赐黄金五百两酬其勇烈。周盘龙言辞讷讷不善交际,上前谢过后,又侍于高岳身侧,目不斜视长身而立,张寔瞧在眼里,反在心中叹服不已。
会谈已毕,张寔大宴高岳,席间将一箱箱上等的葡萄美酒,尽皆抬了出来。高岳本言道不善饮酒,但在此种场合,又是与张寔初次会见,不由不有所表示,故而在张寔热情的劝说下,便应允饮了数杯。觥筹交错之间,伴随的却非是丝竹之乐,却是独特的笛声笳音。当那略显古朴苍峻的西域乐声传进耳中,那光泽通透的酱红色的酒,笃笃倒进了如玉般的青瓷盏里,又被缓缓品进了唇舌之中,那听觉、视觉、嗅觉及味觉上的优质感受,使人轻松畅快之余,不禁也心潮起伏。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佳酿入腹,宾朋满座。高岳不知不觉被气氛所感染,脑中涌起思绪万千,张口便大声吟出了唐人王翰的这首流传千古的名作,铿锵激越,意蕴深远。
堂中众人一怔之后,爆发出响亮的叫好声来。武人从中听出了悲凉壮烈的澎湃心潮,而文人儒生们,却被此诗遣词造句中的韵律、格调及旷达的豪情大气所征服,于是所有人,非惟是奉承,乃是从心底里迸发出真切的赞美来。
高岳微醺,投袂而起,大踏步来到堂下,将卫卒的佩剑要来手中。大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都安静下来,颇为好奇的俱望过来。
第两百六十七章 真实缘由
高岳剑眉一挑,虎目含电,身姿甫动,光影已随,原来他已踩着节点,舞起剑来。须臾,剑正如银蛇吐信,凛冽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周身。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落叶纷崩。真是一道银光殿中起,万里已吞胡虏血。
众人看他,时而足不沾尘,轻若游云,时而力碎砖石,迅猛无匹。那剑气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环他周身自在游走,带起衣袂翩跹,刚柔并济间,又举重若轻。
众人看得发痴,竟至想不起喝彩。高岳舞了一回剑,越发畅快淋漓难以自制,粼粼剑光之中,他身影不滞,边已高声颂唱起来,其音抑扬顿挫,震耳绕梁。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蹄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张寔在内,大殿内诸人统皆目瞪口呆。这一篇似诗似赋,未曾有所听闻,眼下高岳吟出,格外有耳目一新的感觉。特别是看他人、剑、舞、吟相融合一,武技卓绝无比已是赏心悦目,其词更是意境恢宏雄放,情感真挚,今昔对比强烈,使人如闻黄钟大吕,惊心动魄。
高岳一气呵成,声停剑收。他轻快迈步又走回座位,面上不红喉间不喘。须臾,震天般的赞誉欢声,不约而同的爆起,瞬间打破了无比安静。连那本在殿外值守、却情不自禁从门边纷纷探头来观看的十数名兵卒,都忍不住跟着喝起彩来,内外的巨大喧声几乎要将高阔的殿宇穹顶也给掀开。
张寔激动地满面红光,不禁拍着案几,摇头太息道:“我少年时博览经书,长成后,又为先公专掌征伐,压服西域诸镇,故而每每以人中之杰自诩。然则相比于高公,才发觉文武皆有不足,真正是人外有人,自叹弗如。且高公这般年少,便即有如许赫赫成就,可谓是天降英雄,不世奇才矣!”
欢宴的气氛已达**。张寔也很久没有这般惬意尽兴了,他连饮数十盏,竟至半醉。正好也是已至群宴尾声,张寔耳目朦胧,不得不回府歇息。他颇为抱歉地对高岳再三致意,高岳连道无妨,便请他速去休憩,又与凉州众人再叙片刻,便告知一声,要自去姑臧城中再随意游走。
本来就没有多饮,当下走在阔达的大街上,被通透的微风轻拂,高岳酒气早已消散,愈发神清气爽,耳目澈亮,和周盘龙二人一路前行。周盘龙戴了一顶格外宽大的巾帻,遮住满头白发,尽量不惹人注目。他默默的随在高岳身侧,偶然望过去的目光中,充满了叹服和崇敬。
“盘龙。现在就你我二人,我和你说些实话。此来凉州,拜会张公,固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还有一个缘由,才是促使我亲自前来的真实目的。我要在此寻访一人,然后努力将他带回襄武,为我所用。”
高岳不紧不慢的走着。但看他转街穿巷时,得空便寻人探问某处如何去的时候,便晓得他心中必然已有了清晰的目标。周盘龙眼下听他这般说,忙恭敬小声应道:“主公既然如此看重,属下料想此人应是大才。”
“对。如你所说,正是当世大才一个。若是不趁着现在籍籍无名时候,挖掘过来,等到来日扬名天下,就不一定轮得到我啰!”
高岳哈哈一笑,也不再讲,腿上却带快了些速度。周盘龙更不多话,提脚紧随便是。
若是单论面积,姑臧城比之上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高岳虽不停滞,但走走问问,也已过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建筑前,当下二人抬首细看,面前门头之上,有“秘书监”三字。高岳点点头,对周盘龙道一声,就是这里。
秘书监,乃是古时中央政府设置的专掌国家藏书与编校工作的机构和官名,有时地方政府或者半独立强藩,也会随机设立。此处是用来专门收集、编篡、整理本朝代之前的各类档案书籍,很多极有价值的孤本宝典,也多亏有此专门机构保存,才能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延留下来,以供后人瞻仰。
见高岳面色竟然变得俨然起来,周盘龙心中突然有些小小激动和好奇。他真想立刻就看看,使高岳这般挂心的人物,究竟是怎生模样,却到底是何方神圣。正揣摩着,见高岳已迈步进去,忙收了神,紧随而入。
“古之建国君民者,必教学为先。”凉州因远避战火,较为安宁,对于文教,也自然而然比较重视。从张轨时,便视教育和倡导教化为治理凉州的根本策略之一。境内立学校,施教化,文化气息浓厚。虽地处戎域,然自张代以来,号有华风。所以姑臧城里也设置了秘书监,不仅注意收集、保存各种典籍,还特地安排较多的小吏,专门分门别类的誊抄,以防原本的遗失和损坏。
此处因是公立的档案处,每日里也有不少各处官吏,来此查阅或者借调相关图籍。故而高岳两人进来,也没有引起什么关注,里面颇为安静,各色人等都在低头忙着自己手中的事情。高岳放慢了步伐,入得内里,是一处颇为宽阔的大厅。厅中横直竖平如棋盘般,很多小案几井然有序的摆放。每个案几后,都跪坐一人,皆是在垂首提笔,专注誊抄。厅内,间或有人走进走出,但总还算是较为安静。
正在四下打量时,有一个九品校书郎身份的中年人,从高岳身边快步穿过,径直来到厅末左侧一处案几前,将手重重一拍,那案几后的一人惊得立时站了起来。
“还是这般看书看得发呆!光顾着看,又忘了誊写!”
那校书郎垮着脸,探出手略翻了翻,更加不悦,又大声道:“眼见都快要到戌时。瞅着日落西山了,你案头上还剩十余章没有抄完……我说过你多少次!誊书便认认真真的誊,如何还看入迷了?你这般屡教不改!”
高岳见那站起的人,年纪甚轻,身材单薄,衣衫较为陈旧。虽有些样貌平凡面黄肌瘦,但目光很是明亮清澈。高岳心中微动,便慢慢跺至近前,在一边不动神色的旁观。
厅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有的人还小声地嗤笑起来。那年轻人本是个外聘的小吏,专门负责誊抄什么经史子集、名家兵书等等各类古籍。别人都是只管依葫芦画瓢的抄写,然后到月拿俸禄便是,只有这人,每每翻看原书竟至痴呆,忘了本职工作,交不了差甚至回家熬夜抄写,但过不了几日,又是入迷,被校书郎当场都逮住了好几回。
年轻人孤单单的站着,耳听得四周许多窃窃私语,和低低的笑声。他抬眼看了看一脸怒气的校书郎,便有迅速垂下眼睑,讷讷道:“王郎中,这篇《尉缭子》实在是博大精深,所以就不知不觉看进去了。我,我下次再也……”
他还没说完,校书郎冷笑出声,敲着案头,又复厉声道:“下次,下次,你自己说,你给我保证过几回下次了!我就不懂,你一个靠抄书来度日的小吏,老喜欢看那么些个书,有什么用?能多给你俸禄?怎么着,肚子还没填饱,难道就想着去文韬武略,匡济天下了?年纪轻轻,总是如此不切实际的胡想,你能不能脚踏实地一点!
这一连串的反问、奚落和训斥,也可算是毫不留情了。厅内的议论声和嘲笑声,登时也随即变大,有些肆无忌惮起来。那校书郎有心让年轻人难堪一回,故而也不约束,充耳未闻般,只管胡子瞪眼的盯着。
那年轻人满脸通红,几乎想找地缝钻进去。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作声,头却更加低下去,手中的笔攥得愈发的紧。
校书郎摇摇头,哼了声又道:“要不是你这笔字,写得还算可以,我早就将你辞退了,难道不知?我今天再最后警告你一遍,若是还有下次,谢艾!我也不会再听你只言片语的解释,你立马卷铺盖滚蛋!听到没有!”
古往今来,多少曾心怀不凡抱负、满含激情的年轻人,都被身边各种循规守旧的冷嘲热讽所击倒,变成了一个个失去活力的泥塑凡胎。在冷漠功利的现实中,没有人在乎你的目标和你的兴趣,相比而言,更多的人,在乎的是你能赚到多少钱,或者能给他们带来什么触手可及的利益。所有曾为理想悸动的心,所有曾有过的不甘坚持,都在岁月中被无情地消磨压抑,从而随风散去。
校书郎大摇其头,不屑的走了开去。那叫谢艾的年轻人,正讪讪的要坐下,高岳听闻他的姓名被当众叫起,便已按捺不住,两步便上得前去。
“你叫谢艾?”
第两百六十八章 就是此人
那年轻人愣了愣,抬眼见面前二人,都是高大健硕。尤其前面之人,虽然衣着也不甚华贵,但神色之间,从容超逸,还带着几分睥睨,实在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谢艾没有就坐下,迟疑着道:“正是。不知阁下?……”
高岳点点头,却不答他,又直接问道:“嗯。你的表字叫方兴吧?乃是敦煌人氏,出身寒族,自幼学儒,今年应该是十六七岁?”
顾不上对方到现在还没表露身份,谢艾大奇,不由直起身来,讶道:“阁下似乎对鄙人的情况,很是了解?可是恕我眼拙,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面啊?”
没见过面,不要紧。关键是我对你的大名,久仰千年。谢艾,前凉文武兼备的名将,本是凉州寒门一儒生,前半生籍籍无名。在后赵大举侵伐、己方屡战屡败的危急关头,受人举荐,被国主以病急乱投医的心态委任迎敌。然而谢艾竟以区区微弱之众,前后三次大破后赵名将麻秋十数万强军,彻底击溃其骄横之心,迫使后赵皇帝石虎不得不放弃灭亡凉国的企图,被前凉君主臣民倚为国之长城,乃是当时‘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儒将典型代表。后世赞誉谢艾为百年西凉第一将,实在当之无愧。
高岳笑了起来,本来还有些忐忑的心终于放下。他轻舒一口气,满面春风道:“好。我找的就是你。这样,可否且请移步,我与你细细道来。”
谢艾满肚子问号。但见高岳言谈举止及神色之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奸邪之意,相反还透着明显的友善。他刚要点头应允,突然省起刚刚才被顶头上司就工作态度问题,责骂了一通,现下如何还敢擅离岗位?但心中狐疑实在难以派遣,少年人又无法做到不动如山,左右为难时,他频频挠头,不知如何是好。
“咳!你两个是什么人?不要在此搅扰!”
随着一声喝问,先前那校书郎,察觉声响有异,又转了回来,站至高岳面前,仰起脸来,神色不愉的上下打量。
校书郎今天心情很不好。原来秘书监自主官秘书郎以下,还有校书郎两名。他自己本该着轮休,但今日正是秦州牧、大将军高岳来访,州主张寔极为重视,不仅全城欢迎,且还下令各方衙门主官都要来逢迎作陪。本衙秘书郎自然在列,但却将另一名与其亲近的校书郎也带了去,只让他来衙门办差。这实在让人有些愤愤不平,无法适逢盛会也就算了,大不了休假在家,但眼下却得代人出工,白白浪费假日,被拴在这里走不脱。
对高岳二人,他方才并不是没看到,只是当成了往来穿梭的别处官吏而已,没有什么在意。但他见高岳不仅毫无取阅书籍之意,反而与有些讨嫌的谢艾攀谈起来,这显然不是正常情况。
高岳善意的笑笑。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自己不请而入,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打搅了别人的正常工作环境,是自己不妥在先。
“这位王郎中,是这样,我是……”
高岳和颜悦色,开口解释。但话方出口,却被那校书郎很不耐烦的打断:“你两个是哪里蹿进来的,休得罗嗦,还不与我出去!”
校书郎见高岳年纪轻轻,穿着也不甚华贵。而周盘龙面色木讷,头上还戴着硕大的巾帻,显得几分土气,典型是个傻大个。他在心中迅速下了定论,此二人应是讨嫌小子谢艾的穷酸朋友,所谓物以类聚,必也是和谢艾一样,令人无端生厌的碌碌之辈。
本来沉闷无聊的下午,突然迭起风波。大厅内,所有誊抄的小吏,俱停了手,面色各异的望过来,大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高岳对校书郎的不耐烦的粗暴态度,有些许反感,正要说些什么,谢艾在旁边急急道:“王郎中!这是我,我的朋友,因有急事……”
高岳赞赏的冲着谢艾点点头。见他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下,还愿意出头作保,心中对其的好感,更多了一层。
校书郎却冷哼一声,翻着白眼,不屑的打断道:“瞧你们同样的穷酸俗气,便晓得定然都是同样的货色。我不管你与他们是什么朋友,但此地乃是公家政务之所,是他们这种人想来就能随便进来的么?不知所谓,快滚出去!”
叽叽喳喳的纷纷私语和笑声越来越大。说到后来,校书郎疾言厉色,竟然朝着高岳戟指吼了起来。显然,他已被无名邪火和急躁的情绪,给搅得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和冷静的分析能力。
“放肆!你怎敢如此出言不逊?”
周盘龙上前一步怒叱道。高岳摆摆手制止了他,冷下脸对校书郎道:“我是哪一种人?倒要请教清楚。”
见这后生还敢辩嘴,校书郎正就要再发作,却见从外面又进来个人,定睛去瞧,却是本州长史宋配。校书郎一惊,这等赫赫上官,平日里连影子都难见到,却不知怎的突然来此清水衙门。忙趋步上前待要拜见,宋配却无暇看他,躬着身快速来到了高岳面前,继而恭恭敬敬地施礼。
“下官宋配,拜见大将军!”
这话甫出,校书郎宛如觉得头顶有道炸雷响起,震得他亡魂皆冒。秦州牧、大将军高岳的字眼,像针扎般刺得脑门生疼。这是从前朝廷的上等贵人,当今天下的有数强藩。不要说他这种蝼蚁般的存在,便是有如土皇帝在西凉境内说一不二的州主张寔,对待高岳的盛情礼敬的态度,凉州上下也是老少皆知,有目共睹。眼前人的真实身份,与他心中的判断,简直悬殊极大,一种大祸临头的剧烈恐惧感,让他从脊梁骨往外涌出冷汗,双腿发软,立时便瘫在了地上。
大厅内寒蝉般哑然无声。接着乱纷纷的各种动静后,所有人都跪拜于地,战战兢兢汗出如浆。谢艾伏在地上,垂着头,眼睛却瞪着老大,脑海中轰然作响,实不知今夕是何年。另有个别几人,方才嘲笑之声格外刺耳,现在心中瞬间冻结,几欲无法呼吸。
“是宋长史,免礼。方才分别,便来见本公,可有何事啊?”
高岳也先撇下校书郎,对宋配点点头回应道。宋配笑眯眯地再拜道:“回禀大将军。我家州主,方才酒醒,便就想再与大将军促膝欢谈。下官一路寻问至此,没奈何还要烦请大将军前去。不过外间已有乘轿等候,大将军毋庸移动尊步。”
高岳微笑道:“张公见召,我当就去。不过几步路而已,还用的什么轿子,宋长史太过客气。请稍待,我将此间事了结。”
那校书郎,再也撑不住心中惊惧,主动在地上膝行几步,迅速匍匐过去,带着深深的哭腔,哀声道:“大,大将军!小的瞎了狗眼,不识尊颜,大将军切勿与小的一般见识,万望宽恕则个呀!”
宋配也一惊,直觉告诉他,这芝麻粒般的校书郎,定然是惹了什么了不得的祸事。当即便把脸一沉,狠狠瞪着眼,沉声低喝道:“……怎么回事?”
校书郎又讷讷地不敢说出口,只是疯狂的开始磕起头来。偶尔惊惧得不停在宋配和高岳脸上来回偷瞥,然后再接着磕头如捣蒜。宋配心中一块大石怦然掉落,他明白了七八分,这没有眼力见的校书郎,绝对是冒犯了高岳。
高岳本来也较为生气,但见校书郎惊怕到如此地步,便暗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也不是什么原则大事,毋庸与这般小角色较真。他对宋配笑笑,正要表示没什么事,孰料厅内有个抄书小吏,日常也受过校书郎不少气,当下立时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报复机会,于是便麻着胆子接应道:“大将军来访朋友谢艾,但王郎中却当面冒犯大将军。骂大将军是,是不知哪里蹿出来的穷酸货色,还,还让大将军滚出去。”
宋配面上,抽搐了好几下,从愕然无比迅速变得冷如寒冰。他下意识便一脚将那校书郎踹翻在地,还想再继续,忽而又顾忌高岳在旁,坏了体面,于是好歹忍住,只满含煞气地对那校书郎把头直点,咬着牙恨恨道:“好,好好。……狗胆包天的东西,竟敢坏州主的大事!我现无暇与你先计较,且等死罢。”
校书郎哀叹一声,面如死灰,浑身剧烈的发起抖来。宋配看都不再看他,只顾卑辞厚礼般对高岳连声致歉,直道下人无礼,万望大将军不要迁怒本州一片赤诚之心。因为听说谢艾竟是高岳之友,宋配虽不明所以,但转而对谢艾无比客气,让他先暂且等候,高岳便道等闲暇时再来与他细说。谢艾不敢拒绝,半张着嘴只觉得是不是在做梦,留下身后一大片羡慕嫉妒恨。
正在恍惚愣怔间,小腿处陡然一紧。谢艾忙低头看,那校书郎早已扑了过来,将他的腿死死地抱住,涕泪交加,哀声连连:“祖宗!你可得千万救救我呀!”
第两百六十九章 后园之请
张寔的府邸中,主人穿着名贵的丝锦袍裾,与高岳谈笑风生。像张寔这般身份的人,他的私人府邸一般来说,很少有人能够被主动邀约进来的,整座凉州,无论巨商大豪、显赫官员、名宦之后等等,能够有资格可以出入张寔府中的,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像高岳这般被急切的、无比主动的盛情邀请而来,目前为止还是独一份,张寔也从侧面再次表示了自己的重视之情。
“与足下交,如饮醇酿,令人自然沉醉了。”
张寔业已酒醒,但为自己适才当众惺忪,而颇觉不好意思。当下见了高岳,不仅哈哈一笑,略带自嘲的解释。高岳也是莞尔,连道君子相交,贵在真实,张公毋须介怀。
“大将军!在下料你来此一趟,也属不易。如今时局骚乱,非是承平时日,所以等大将军下次再来,多半也还要过得数载之后。故而趁着大驾还未离去,我家大都督,想与阁下多多相处,促膝交谈,也是诚挚热情的一片真心,哈哈。”
旁边一人,高冠博带,满面春风,眉眼之间与张寔颇为相似,正是他的胞弟张茂。此前与高岳也见了面,眼下更是近距离再复接触。高岳心道张茂后来也是个很有才略的一方明主,且品行清逸端庄,正可以好好结交。
宽大的会客前厅,带着西域风情的侍女,焚香煮茶,清婉柔丽。不多时,晚席又复摆起,张茂、宋配做了陪客,在下首热情招呼。张寔连声道,此乃私宴,毋庸拘泥礼节,只管随意。高岳心情也好了起来,谈笑风生之间,除却军政之事,还有诗词歌赋上的交流,张寔自觉受益匪浅。
张寔喜笑颜开。他作为西域霸主,便是亲厚故旧如长史宋配、太府司马韩璞等,顾及主从身份或是性格使然,也从来没有与他毫不讲究的谈天说地,言谈之间总还收着些,保持谦恭。但高岳与他,则没有许多顾忌,针砭时弊,讲古论今,端的是畅快淋漓,让他很是过了一把嘴瘾。
主客之间,一番欢宴,张茂及宋配便起身,俱都辞去。厅内自有侍婢们收拾,张寔便请高岳移步,在府中随意走走,略为消食。
消食,小事耳。高岳察言观色,晓得张寔必然要与他单独交流一些隐蔽的核心问题,当下也不戳破,微微一笑言道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款款而行。转朱阁,绕绮户,见鱼池,赏石竹。一路指点评论,说说笑笑,来到后花园中的凉亭下,张寔站住了身,择下一支玉兰,边嗅着花香,边打着哈哈自谑道,不似高岳年轻龙精虎猛的,他走些路边有些吃力,还是先坐下歇歇的好。
高岳心照不宣,逊谢几句,便也在张寔对面坐下,随意地四下打量,好整以暇。
“高公,你我二人虽相识未久,然则我已将足下引为至交密友。又因秦凉二州,互为臂助,唇亡齿寒,更应肝胆相照。所以我倒真心想请问足下,若是将来果然击败了胡虏,恢复了中原故土,届时足下应当如何?”
“保境、安民,休养天下。然后迎圣君,入旧都。”虽然这话问得突兀、问得模糊,但高岳并无迟疑,张口便道。
张寔不觉已经变得俨然。他紧紧盯着高岳的双眼,又立即追问道:“圣君已陷没虏廷,身处北疆,如之奈何?”
高岳面色平静,又从容道:“今上虽然北狩,但大位早已南移。江东帝裔,承袭社稷乃是既定事实,所以一君去,而一君立,正如这园中草木,枯荣交替好似天道循环,复有何言。”
张寔面色玄妙默然无语,又想了想,方徐徐道:“高公忠谨,我很是佩服。不过,”他停了停,突然直截了当道:“若是届时为君不圣,朝纲昏乱,甚至要演鸟尽弓藏的恶事,敢问足下又当如何?”
高岳直直的回望张寔,化作铁铸相似,斩钉截铁一字一句道:“清、君、侧。”,
他直接探问,没想到高岳却更加直言不讳。张寔不停把玩的花枝,失手掉落在地。片刻才点点头,叹道:“足下适才陡然而出的霸气,似乎浑然天成。直有气吞山河的气势,然则又有正气凛然之风,佩服。”
高岳忽而一笑,浑身肃杀之气瞬间消散,又恢复了俊逸的味道,淡淡道:“张公太过忧虑。将来情形,无从得知,只要努力去做也就是了。”
张寔往后一靠,也似笑非笑道:“正是前途未卜,我才日夜焦心。先公将凉州九郡之地交到我手上,正是一副沉甸甸的重担子,实不相瞒,我便是连吃饭睡觉,都无时不刻在战战兢兢,生怕出了纰漏,无颜去见先公。”
张寔说着,瞥了瞥高岳,见其正认真听着,并没有什么不耐烦的神色,于是终于开口试探道:“高公年轻英锐,眼下已是如日中天,我阅人无数,可以肯定将来高公必然是天下首屈一指的人物。但我已到了知天命的岁数,说不定哪天就闭眼。若是到了廓清天下的那一日,还望高公千万焚香祭告,我故土凉州,是否更加物阜民安。”
他的暗示,高岳立时便听懂了。当下也不挑明,笑了笑,不紧不慢道:“张公福如东海,必将寿比南山。不过若是真到百年之后,我想,你凉州在你张家的治理下,应该确实欣欣向荣吧。”
张寔大喜,竟一把攥住了高岳的手,双目炯炯道:“高公!你乃是英雄人物,不好虚言假意。今日既然你如此表态,我便当真了,若是将来能保证我的后人,世代牧守凉州,续我香火,那张某从此以后对高公,活着便鼎力相助,竭尽全力使足下能够扶摇直上;死了也当阴灵护佑,替你齑灭各路仇敌,如何?”
若说资历、名望、出身等等,张寔超乎高岳数筹,便是论及综合实力,凉州带铁骑三万,另有精锐步弩五万,与秦州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为什么当下张寔竟然还有些隐隐相求于高岳的意思,其实也并不难解。
西凉偏僻,遥望中州。张寔虽然身为一方雄主,曾经也不是没有过非分之想。在正史中,张寔在后期,开始骄纵肆恣,等到司马邺被害、西晋彻底灭亡的时候,他公然拒绝使用东晋新政府的年号,其勃勃野望,一目了然。不过他更知道,中原皇权正统,无论如何,是落不到他的头上来的。当今天下骚乱,他完全可以趁着此机,关上门来称王称霸,说起来便是称帝,暂时也无人能管得到他,只要他真去做,确实能够过足了九五至尊的瘾。
但是!天下之势,分久必合,此乃万古颠扑不破之理。张寔而今将近五十,在当世而言,已属人生晚年,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自己称王称帝,固然是没有问题,但是张寔最担心的是,将来天降圣人,收复河山,一统中原,建立起了强大的新朝,那时候他自己早死了,却将祸祟留给了子孙:中原王朝会责以割据儹逆的罪名,大军西进,兴师讨伐,然后其后人将沦为亡国之奴,连供奉他的香火都要断绝。
自己潇洒了,过瘾了。但爽完之后,留下一地鸡毛和怨念,那让后人如何收拾!每念及此,张寔不禁毛骨悚然。他清楚的明白,凉州自立可矣,若是论及开拓,则远远不足。而远在江南的琅琊王,也不似能够以南攻北力挽狂澜的圣君,所以,将来有能力驱逐胡虏,廓清天下的,必有他人。
新朝之主,究竟是谁,不得而知。但是从眼前看,有决心、有能力扫平匈奴人的,秦州高岳是最有力的人选。当然,将来也不可说,高岳就一定会取晋而代之,自建皇朝。但高岳就算别立司马氏为君,自甘为霍伊周公来辅政,也绝对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头号人物。那么,若是现在就能够交好于他,得到他对于其张氏家族长期牧守凉州的承诺,岂不是吃了一颗最大的定心丸。
所以,就算不能割据独立,建立王号,至少也要世守凉州,保存张氏宗庙而不堕,形成实际上的国中之朝。这是张寔心中念念不忘的诉求,只要能够满足此条,那么,其余一切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第两百七十章 战事又起
当下高岳见他满目期盼,殷切无比,晓得这是张寔心中的头号大事,不由点着头道:“只要张公后人,不做那祸国殃民或者数典忘祖的恶事,那么,便是守奉您家祖上的香火,而代替天子牧守西陲,应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管你是张三还是张四谁来做主,只要规规矩矩,对上忠忱,对下宽仁,不鱼肉百姓,不卖国求荣,那么一切都好商量。张寔哪里听不出高岳的话中之意,当下先是一愣,思忖片刻,便也咬着牙允道:“好!如果我子孙不肖,为世人唾弃,那么也不可留他做祸害故土,而来丢我的老脸。高公这话我也同意。只是若我后代并无过错,还望高公念在昔年我的薄面上,千万看觑照顾!”
两人再窃窃私语一番,时而凝重,时而迟疑,又时而欢愉。到的后来,张寔明显有种夙愿以偿的神色,仿佛已放下了很多心事。
“我凉州地处西陲,不似中原繁华。但高公既然言道,在我这里,吃得好,住的惯,我也就放心了。此外,可还有什么事效劳?张某当尽力帮助。”正事已毕,张寔轻松不少,哈哈一笑,转了话题道。
高岳听闻他这般说,心道正好,省得我自己主动提了。当下哈哈笑道:“张公既如此说,我倒真有一事相求。”
“只要是在我凉州之内,随便你说!”
“呵呵,我想问张公要一个人。”
张寔一愣。眨巴眨巴眼睛,片刻才反应过来,面上带着‘我懂’的意味深长的笑,点着头道:“啊……好说,好说!呃,不知是何处的佳丽?能被高公看上,也是有福。不瞒你说,我是一个女儿都没有,要不然,便是厚着老脸,也无论如何要主动攀上高公,委屈你来给我做女婿,哈哈哈……”
见张寔竟然会错了意,高岳哭笑不得。忙将谢艾的事大概讲了一遍。至于从未谋面却是朋友,高岳含糊道,两家祖上乃是挚友,故而曾听先父提及。
高岳又肯定道,那谢艾确实是你姑臧城中,供职于秘书监里的一个抄书之人。张寔哪里会认真关心高岳与谢艾究竟真是不是朋友,待听说高岳只不过是问他要一个誊书的小吏,当下简直毫不在意,连人都毋须唤来见见,直接就道高岳可以随时将谢艾领走,倒让高岳心中各种窃喜,仿佛是从主人家中,骗走了一块价值不菲的宝玉相似。
第二日一早,高岳又去秘书监,径直找到谢艾,告诉他,几日后便可随同东去秦州,从此供职入仕于秦州。
谢艾惶恐道:“在下无名之辈,竟蒙大将军如此错爱,实在匪夷所思。但在下虽然位卑,但毕竟是凉州吏员,乃是为州主做事。如今突然不告而去,乃是背叛,君子所不取也。大将军美意,只好敬谢不敏。”
对他如此讲信义重然诺,高岳心中很是赞赏。当即便言道,你家州主已经同意将你调入我的麾下,大可宽心。又问谢艾的家中,可还有什么人,若是放心不下,便准许他将家属一并迁走。”
“……既然州主应允,在下家中,父母都已过世,本人也未成亲,所以正是单身一个。”
高岳将头重重一点:“既如此,你可回去收拾行囊,三日后,便就出发。”
随即高岳又与王该私宴几回,相谈甚欢。三日后,高岳请辞去。张寔竟有恋恋不舍之意,他十分喜欢这个文武双全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即使抛开官面身份和结盟必要,在私人关系上,张寔也非常愿意将高岳引为知交好友。
“高公此去,必是一片坦途!我在西方,祷祝高公早日克复故土,建成功业,方好名垂青史!”
张寔慷慨激昂,握住高岳的手,相送十里之外,方才珍重道别。却有属下暗中建议,高岳乃人中龙虎,来日怕是难以抑制,不如趁机将其扣留,以绝后患,然后再寻机吞并其秦州之地,岂不更好。结果张寔勃然大怒,当即便断喝将那人捆缚起来,然后交付有司严令以谗佞论罪。
且说高岳带着张寔的真心实意和各种厚赠,率部一路东去。行至金城时,襄武的韩雍急报传来,战事又起。
原来,陈安为了报复上次被雷七指奇袭之恨,竟也依葫芦画瓢,在半月之前某夜,奔袭静宁。但吴夏统御下的城防,甚为严整,陈安无法得手,倒被雷七指出城一阵冲杀,反损失了上百锐卒,陈安只得退兵。
极度不甘之下,陈安上疏刘曜,言道西方秦州之患,譬如猛虎卧于榻侧,不可不除。但此时刘曜正征发了民壮十数万,大举修筑长安城,意欲作为自己的根本之地来经营,故而暂时未暇西顾。又吸取上次陇城之战时损失兵卒却无功而返的经验教训,有些不愿再以主力精锐为陈安频繁出头,但刘曜毕竟视高岳为心腹之患,权衡再三,下令让陈安及蒲洪尽其所有连兵三万,作为主战力量,再复以靳冲为将,率匈奴兵五千人前往助阵。
略阳太守樊胜闻讯,尽起郡中兵卒八千,在清水东北、陇城以西的临汧一带,严阵以待。因兵力悬殊,樊胜求援襄武,于是韩雍一面飞书高岳,一面因不暇再等回指示,便统帅两万军队,前往临汧主持战局。
高岳不免有些焦急,下令加快速度,赶回襄武再做安排。他一边纵马如飞,一边不禁皱着眉头反复思索。歇息时,他想了想,将谢艾唤到身边,将那军报递了过去,示意他看。
谢艾有些吃惊,但还是恭敬地接过,聚精会神一丝不苟的看完,默不作声,低下头开始在行囊中摸索起来。
高岳茫然地看他往外掏出了纸笔,觉得有些不对,忙喝住道:“且住!你待要如何?”
谢艾直起身来,一头雾水道:“大将军不是让属下把这封军报誊抄一遍的意思么?”
高岳愕然,啼笑皆非:“我千里迢迢,远赴凉州,便是为了找一个能替我抄书的人么?荒唐!……我且问你,就信上交待的局势,若你是我军主将,该当怎生处置?”
谢艾如何听不出高岳的真实意思。只是他从今天之前,他的生活中,都是日复一日的誊抄书写的机械生活,单调枯燥,清贫压抑,被人当作最平凡的存在,连寻常微末公事都无人会来问他,哪里敢想自己竟会有参议军政大事的时候!他面上很是惶恐,但一抹明亮之色却在双目中闪过。听高岳问得很是认真严肃,谢艾不暇逊谢,认真想了想,斟酌着开了口。
“……敌方军队,来自匈奴人、陈安、蒲洪三家的临时拼凑。虽然人多势众,但必然也存在着人心不齐、军令不一的混乱现象。若是依着属下愚见,正面冲击,与本军不利,是不是可以集中我方优势兵力,从避实击虚、各个击破上面来做文章。”
高岳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半晌没有作声。谢艾心中正忐忑的时候,高岳却突然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你的看法,与我方才一路所想,不谋而合。很好!我没有白去凉州一趟。谢艾,你生来便不是为了做个刀笔吏糊口而已,记着!心中壮志始终不堕,以后才有机会一飞冲天。你现在还年少,来日方长,好好努力罢。”
高岳翻身上马,号令开拔。谢艾怔怔地望着,一股暖流涌了上来,润湿双眸。
第两百七十一章 避实就虚
临汧。秦军中军大帐旁,木塔望台之上。
大小战旗在刚烈的劲风中,被此起彼伏的鼓起,呼啦啦飞舞。身躯雄壮的兵卒,长身而立,纹丝不动竟如雕塑。无数的刀矛笔直向天,映着日光难以直视。与肃杀的战阵气息相融合,韩雍面上越发显得刀削斧刻一般,凌厉的双目陷在深邃眼窝中,竟如鹰隼。
耳旁呼啸有声的风,恍如未闻。韩雍双手撑在栏杆上,半身略略前倾,披挂得当的明光甲耀眼夺目。他居高临下,视线掠过本军中井然有序的一片片军帐、掠过营前警卫的兵卒,放眼远眺,远处,一座小山峦下,敌人的军营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数不清的战旗和狼纛,似乎直向天际。
他默默地看了一阵,若有所思,面上愈发沉冷似水。身后,秦军诸将围拢簇拥在旁,本来一片肃静,见他收回了目光,便俱都开始有些活泛起来。
“将军!我军与敌人这般对峙,已过半月。再耗下去,粮秣与士气,都会慢慢降低。且敌人有三四万人马,我军兵少,不利久滞,不如一鼓作气冲杀过去,我愿意当先突阵!”
杨坚头一身细密柔软的锁子甲,衬得他愈发英武灵敏。本来分配给他的乃是明光甲,明光甲与当时的两档具装铠等其他相比,不仅华丽,而且重量更加轻,但是防御力却大大的提升。襄武军械司打造出精良的一批,高岳下令为军中高级将领,优先分发装备起来。
可杨坚头不愿,只要相对轻薄、不受限制的锁甲。锁甲对于防御箭矢的贯穿有很大的作用,但对刀枪近距离的砍击捅刺等,却比较难以抵挡。杨坚头自恃勇武,认为只要能防得住流矢,至于近战,很难有人能伤他,可谓自信满满。
此前韩雍率两万大军疾驰而来,杨坚头便是随军前锋。等到了临汧,也是他一马当先领了精锐部下,反复数次冲击敌阵,为主力部队做先期试探性攻击。
眼下,杨坚头见本军始终坚守不出,虽然牢牢阻挡住敌军,但日以继夜便是如此对峙,胜负不分,使有徒劳之感。且他生性本就勇悍好战,无所畏惧,只想纵马舞刀,冲出去狂杀一阵,用无上武力,硬生生地击败敌人。
听他这般请命,韩雍没有立时答他,只望了一眼,似乎还在思想。旁边雷七指突然道:“要说损耗,敌人远来疲敝,供给方面更加吃力。正应该拖到他师老兵疲的时候,然后再出其不意雷霆一击,便可大获全胜。现在正面出击,很不明智。”
雷七指的意见乃是截然相反。故而杨坚头听得字字句句,都仿佛是在与自己作对般,当即把脸一垮,横着眼道:“久则生变,时间拖长了,什么意外情况都能发生。你莫不是见敌军势大,所以怯懦畏战了吧。”
雷七指冷哼一声,却不看他,只望着天,悠悠道:“有些人,把行兵打仗与操刀砍人,竟然当作一回事。算啦!和个莽夫,有什么好说的。”
樊胜与雷七指共事日久,较为熟稔,当下不由暗自偏颇道:“孙子有言,为将者不轻敌冒进。老七如今变得沉稳起来,我倒很是赞同。”
杨坚头郁闷,就要上前攘臂辩驳,韩雍却在此刻转过身来,彭俊见状一把拉住了杨坚头,冲着他摇摇头。
韩雍目光沉冷,梭视左右,于是众人都暂且不作声。韩雍直截了当道:“这些时日来,非是我被动不战,而是为了要捕捉时机。现在我已有了定策,你们来看。”
诸将忙围上来,俱都放眼眺望。韩雍将手臂一伸,指点道:“……敌军倚山而立营,这点倒是正确的。但仔细看,其中蒲洪所部在最前端,多为步兵。陈安军的位置却是比蒲洪要错后偏左,紧贴在山脚处,骑兵较多。而匈奴军却处于敌阵的最后方,也是骑兵居多。”
他顿了顿,又道:“此前,据斥候带回的消息,蒲洪、陈安、靳冲三军,存在着互相推诿、各自保存实力的现象,谁都不愿先与我军正面交战。争执一番后,实力相对最弱的蒲洪被迫成为前军,我料他心中必然怀有怨怼——这就给了我趁虚而入、避实击虚的机会。”
“将军可是要集中优势兵力,迎头击溃较弱的蒲洪军,便可以挫动敌方整体士气,动摇其军心,然后便可扩大战果,一举战而胜之?”
李虎忍不住出言探询。此番他也随军出征,虽然仍是中垒校尉职衔,但韩雍也知道他的身份不比寻常,又且算是干将,所以并不是当真将他做普通校尉对待,而是让他随列中军,参议军事。当下听闻李虎之言,其余诸将都情不自禁地频频点头,这个方案,很是可行,应就是主将所拟定的计策了。
孰料韩雍嘴角竟然浮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摇了摇头,断然道:“不。”
众将一片愕然,却听韩雍已大声令道:“樊胜、雷七指率兵马三千,出大营之外,多张旗帜,尽竖枪矛,以主力态势,迷惑、牵制,吸引敌军注意。彭俊率兵马三千,列于雷七指部身后,以强攻劲弩严阵以待,等见我主将之旗摇动时,便只管万箭齐发。我自率大军,绕出山峦之后,全力横击靳冲所部。”
韩雍沉声道:“无论现在有无疑问,各部都照我军令,速去安排。半个时辰后,必须全部到位,不得有误。”他严肃的扫视一圈,加重了语气,“若有懈怠者,当以延误军机之罪,军法处置,听见没有?都去罢!”
数日后,高岳亲领求死军,驰赴临汧,韩雍以下,尽皆来拜。高岳未及安坐,便急问当前战况,待得知已然大胜之后,惊讶之余,欣喜异常。
原来,三部联军的弱点在意见不统一。蒲洪、陈安都是几乎倾之力而来,两家兵力近三万人之众,但两家素来战斗力不强,特别是作为前锋的蒲洪军,更是差强人意,所以都指望匈奴军来撑起大局;但是靳冲自忖此番来助战的,兵力才五千人,自然不想替人受刀,率先与秦军恶斗。
这种微妙的心理和战况,被韩雍捕捉到了。他再三思量,认为蒲洪军虽然战力相对最弱,但兵卒人数众多,乃是敌军三部之中,兵力最多的一部。若是将蒲洪作为主攻方向,就算先期能占了上风,但蒲洪可以依靠众多兵力而苦苦支撑,等到后方陈安、靳冲都迅速赶来支援,那么双方立时就变成正面攻坚战,局势对我不利。
而靳冲所部,虽然战力很强,但人数少,不过区区四五千人。只要出其不意,从山后绕出从其背后发起猛攻,靳冲毫无防备,必会措手不及,仓促间被迫应战,怎有不输之理。因为我军声东击西,那么敌军三部阵形,本来就不及统一调度,纷乱各自为战,等到匈奴兵被击溃,蒲洪、陈安所部胆寒,且腹背受敌,多半便会溃逃而走,就算有拼死反击的,在彭俊所部强力攒射下,也无济于事,从而被彻底打败。
此战,因为采取了避实就虚、各个击破的有效策略,秦军大胜。蒲洪不出所料,败势初显时,为保存实力,便慌忙从战场上撤出,迅疾远飙;而陈安竭力反击,奈何大局已定,不得已也只有狼狈逃走。此外匈奴军几乎全军覆没,主将镇北将军靳冲仅以身免。
刘曜接得败报,勃然大怒。将靳冲降职为折冲将军,狠狠鞭笞一番。再派遣宗室、右将军刘干为主将,令靳冲作为副将,随军出征将功赎罪。二人率精骑一万,迅速赶赴临汧,稳控局势,并再度发起攻击。因刘干带来的,是匈奴本军中,久经厮杀的百战骑兵,身披坚甲,摧锋推进,极为凶悍。雷七指与杨坚头二人,率秦军骑兵,合力冲阵,也是难敌,在数次交手之后,暂时无法击败刘干,故而,虽然此前大胜,但秦军仍被迫顿兵于此。
听韩雍将前因后果等等一番详细述说,高岳连连点头,对其成功击溃三部联军并阵斩靳冲的战功,深表肯定,并将谢艾略作介绍,还言道韩将军却敌之计,与此人先前所言不谋而合。韩雍见谢艾年轻如此却精通将略,有些惊奇,又看出高岳似乎颇为重视,便当面夸赞了几句。谢艾很是激动,上前来见礼不迭。
高岳思忖一番,命人快马前往天水,令胡崧奔袭新平,意图开辟侧翼战场,趁蒲洪惶恐未定且无有援手时,再加讨伐。同时将随军而来的姚襄唤至身前,交待道:“……景国,你现在便速回南安,让你父亲发兵五千交给你,做为胡崧副贰,同去收复新平,必要凯旋而归。蒲洪乃是你家大仇,全力以赴的道理,相信毋须我多言了。”
姚襄振奋,领命而去。高岳停了停,转过头来道:“胡崧如去,我料蒲洪多半不敌。新平即使不能全境而定,也基本上要被我攻占大半了,那边应是无忧。那么此间难题,正是刘干带来的敌军强大骑兵,导致我军进退两难,可是如此么?”
第两百七十二章 撒豆成兵
韩雍恭声道:“正是主公所言。不能寻机再次击败敌人,为主公解忧,属下惭愧。”
“本地地形平坦,本就利于骑兵集团驰骋冲击。且此次乃是清一色的匈奴本部骑兵,武技优良,纵横而来,密集如墙,我军实难抵挡。”
“眼下只能以密集步兵结枪盾大阵,再以劲弩逼住阵脚,竭力抵御。要说反击,一时还真不好处置。除非是咱们也立时便有这么规模庞大的精锐骑兵,但是现实中,咱们骑兵力量与敌人比,毕竟还是……”
高岳摆摆手,表示韩雍过谦。旁边杨坚头、雷七指等将,也自然而然地纷纷言道,敌军骑兵势大,呼啸而来,难以抵挡,正面交锋实在有些棘手。杨雷二人,素来嚣狂坚硬,不是极难对付的敌手,轻易不会摇头。看来此番,果然是遭遇劲敌。
高岳略略颔首,紧闭双目,剑眉微蹙,正在苦苦思忖,前世的各种实战经验,在脑海中一一浮现。见他如此,诸将忙都噤口,大气不敢出一声。
良久,高岳睁开眼,若有所思道:“我已想了一个对策,都来听我详细说说。”
连日来,略阳郡乃至天水郡各地,经过初步筛选、符合条件的人家,被紧急摊派了两个任务。五日之内,上缴大豆两斗,并及草鞋两双。虽然是突然而来的公派,但凭良心说,除了确属贫寒户以外,大部分人家还是能够承担的起的。只是有奇怪的条件,大豆必须要炒熟后的,而草鞋呢,却不要编织精美而是要粗糙的,底线是能够穿在脚上不掉不散就没问题。听挨家挨户上门通知的小吏说,这些竟然都是大将军亲自交待的,据说是要用来打败匈奴人的重要物事。于是辖内人民,皆无二话,按时按量的完成了任务,虽然大家还是莫名其妙。
不说老百姓,在临汧的万余名秦军步卒将士,被告知分发大豆及草鞋的时候,也都是一头雾水。不过随即,便有上官来,将相关策略聚众告知,并严厉的告诫,如有任何人私下走漏风声,甚至被敌军知晓,诛三族。众人听完方才恍然大悟,纷纷惊叹不已。于是开始按照计划,分组操练起来。
待所有条件成熟,秦军开始打破沉闷的对峙,主动发起了挑战。
这一日,秦军大营洞开,数十骑骑鱼贯而出,无数昂扬飘荡的战旗中,硕大的主将旗格外猎猎飞舞。一群全副武装的将校,簇拥着顶盔掼甲的主帅高岳,来至阵前抬眼张望,指点比划之间,议论不已。
片刻,随着高岳的指示,杨坚头飞驰而去,一直打马奔至两军之中,方才舞刀高叫:“我家大将军有战书一封,对面可有人敢过来领么?”
严阵以待的匈奴军里,一片窃窃私语。须臾,一骑飞出,乃是猛将董木合,奉了主将刘干的命令,绝不可堕了本军的气势,而忿然单人匹马出阵,以示强硬。
董木合驰到两军之间,来到杨坚头马前,粗鲁地喝道:“有甚战书,速速拿来!”
杨坚头此前曾与他交手数次,晓得董木合确实身手不俗,憋着劲就想亲手将其斩于马下方才畅快。但眼下确实是奉令交书,不好造次节外生技,便咽口吐沫,从怀中摸出了战书,照着董木合怀里一掷。
董木合低头略略看看,确实是书信,便也往怀中一塞,冷哼道:“尔等被我们打得没有法子,便懦弱怯战想拖时间。就像一群没有尾巴的兔子,妄图和矫健的雄鹰争斗。怎么现在突然想通了主动要来受死。也好,正要将你们这些丧家之犬全都杀光!”
杨坚头一把薅下几缕马鬃,又强按住吃不住疼奋蹄嘶鸣的坐骑,恶狠狠地瞪着眼珠道:“拿了书就赶紧滚,废什么话,……爷爷我早晚要你性命!”
匈奴军主将刘干,远远地见对面一杆硕大的赤边玄黑主将旗下,无数雄猛壮士,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员甲胄鲜明的上将,暗道这多半是秦军之主高岳亲自临阵了。刘干心中不由兴奋起来,若是能够当阵俘虏或者斩杀了高岳,在如今局势下,绝对是惊天的大功一件,不要说刘曜,恐怕皇帝刘聪,都要亲自嘉奖重酬了。
正想着,董木合已纵马而回。刘干面无表情的抖开来信一看:“两军对垒,旷日持久,上下皆疲。今本公亲身至此,愿引大军,与尔一决。且闻尔骑甚锐,便欲领受。若是敢战,尽可并力来攻。”
言简意赅。但文字之中,无不透着强烈的求战意愿和不屑的蔑视。哼,小儿辈嚣狂,年轻权重便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不把我纵横天下无敌手的草原骑兵,放在眼里,待会,让你哭都没有眼泪。刘干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一种趁此时机建功立业的强烈意愿,鼓动着全身的血脉,急剧贲张起来。
战机难得!随着刘干的厉声令下,苍凉的牛角号声响起,不多时,阵门大开,无数驾高头大马的骑兵,杀气腾腾的冲了出来。在略略列阵之后,凭着从北疆草原带来的彪悍狂猛,带着身体里的原始兽性,匈奴骑兵们,爆出狼嚎般的嗥叫,催开坐骑,冲势狂猛的便朝着秦军呼啸掠去。
动地的马蹄声,像鼓点般紧促地踩在心上。漫天狼纛映入眼中,那仿佛从地平线上涌出的无数敌兵身形,在瞳孔中迅速变大,距离越来越近!
须臾,敌人庞大的骑兵阵犹如平地而起的巨浪,迅疾便卷至了两百步之内,兵刃已经明显射出慑人的寒光。秦军阵中无数人手中冒出了冷汗。却见高岳面如坚石,突然断喝,身旁一面红旗立时迎风抖开,招展起来。
秦军阵中,蓦地涌出五六千名步卒,如移动的墙,一往无前的迎头冲去。远远望着,刘干及一众手下,不禁爆出了放肆的哄然大笑。在平原之地作战,等到大规模的骑兵已然发起冲锋,其攻势极难阻挡,便是用骑兵来对抗,也会落了下乘,莫要说眼下秦军的步兵,竟然还不结阵,却也奔跑上来迎敌,人数看着又远远不足——在匈奴骑兵的猛烈冲击下,不用想,这伙人会被兜头撞翻,然后在沉重的马蹄和锋利的刀矛下,瞬间变成一滩模糊的烂肉。
这高岳怕是昏了头,不死何待!刘干心中畅快无比,此战,胜之无疑了。
秦军这边,伴随着震撼人心的大鼓声,黑压压的步兵蜂拥向前。临到交锋时,步兵们都从怀中摸出个竹筒来,先将内里装得满满的大豆,急速倾倒而下,然后再将光滑滑的竹筒也一并丢出。瞬间,无数炒熟的大豆,便密密麻麻的洒满一地,还有乱七八糟的竹筒骨碌碌四处滚动不已。
此时匈奴骑兵大军转瞬即至。但其座下战马,闻见熟豆的香气,本能的就要低下头去吃豆子。但马蹄踩踏在圆溜溜的炒豆上,便开始有些左踢右撇的打滑,又因为竹筒满地滚动,非常碍脚,更且站立不稳,于是战马失去重心,纷纷轰然倒地。那马上的匈奴骑手,被摔得七晕八素,陡遇此番离奇变故,更有些惊慌。有的反应灵敏的,便想跳离了马来步战,但脚上的牛皮靴,靴底较滑,也是根本无法站立,动辄便就摔倒。
“哎哟!我的腿被压住了!”
“起来,我的好马儿,你快起来!”
“站不住啊!太滑啦!……”
匈奴骑兵人仰马翻。而后面接踵而至的刹不住,要么也复被滑倒,要么撞上自己人马,立时滚做一堆,惊慌失措的喊叫声此起彼伏。秦军这边,却已开始变阵。步兵们三人一组,各自为战。其中最前一人持盾遮护,中间一人只管用长矛用力捅刺那委顿在地无法招架的敌人,不管有无捅死,已有手持马刀的第三人,立即跟上干净利落的斩首,然后三人小组立即移向下个目标。
所有步兵统一穿着粗制草鞋,摩擦力大,不易滑倒,且三人之间,首尾相顾,彼此照应,行动既准且狠。那匈奴骑兵,既要顾着眼前,又要防着脚下,还又想将马儿给拉拽起来,仓促之间,如何能够!于是还未过得片刻,近万骑兵,已然被捅伤砍死了三分之一。
“快!快快!鸣金收兵!”
匈奴中军下,刘干等一众人,先是看秦军兵卒撒豆时,俱是觉得滑稽莫名。继而看自家骑手,纷纷人仰马翻,统皆看得瞠目结舌,开始发觉大事不妙。待再见到本军纵横天下所向披靡的精锐骑兵,连半个回合都没交锋,就被秦军像屠狗宰羊般,轻松斩杀,都震骇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功夫,刘干才回过神,歇斯底里的回首大叫起来。
但骑兵们要么无法挣起身来,绝望地被砍死,要么好容易挣起了身,又没有马,慌不择路的往回才跑几步,又复滑倒,接着被紧追而来的秦兵结果性命。故而匈奴阵中,金声大作良久,也没见几个人能成功逃回,秦军的杀戮,仍然在两方的注视下,肆无忌惮的进行。
第两百七十三章 临汧大捷
匈奴本阵中,上下人等,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一片亡魂皆冒。主将刘干急得大声吼叫,迭派援军上前,而副将靳冲更是肝胆俱裂,满身冷汗被风一吹,直欲发起抖来。这支精锐骑兵,最早的雏形,乃是跟随开国之主刘渊南下的五部骑兵之一,在历年的铁血战斗中,歼灭过无数强敌,从而横扫中原,战功无数。继而被汉廷重新正式的组建成大规模骑军,从骑手到军马,都是草原上血统纯正、战力强悍的冒顿子孙。
此前他作为主将,率领的三家联军已然战败,导致刘曜怒不可遏,于是向汉廷大本营请调来这支强军,意图大力扫荡秦人,以作报复。但眼下竟然这般荒诞的未触即败,无数帝国的猛锐之士,毫无还手之力般被随意屠杀,时间不长便几乎要伤亡殆尽。若是一朝覆灭,他便是能够有命逃回去,多半也会被刘曜斩首,然后用他的人头,向汉主刘聪谢罪。
但是秦军并没有给匈奴兵任何喘息和回旋的余地。中军下,又一面黄旗招展。须臾,五千骑兵在杨坚头、雷七指率领下,纵声长呼,分做左右,绕过中间的屠杀场,以迅雷疾电之势,狂猛无匹地朝着匈奴本阵营合拢冲击而去。而目瞪口呆的匈奴兵,眼见着号称绝对骁勇精锐的骑兵大军,在短短时间内便一败涂地,被人随意屠杀,便在心理上产生了极度震骇和无情打击。失去了战意的兵卒,不知从哪里发一声喊,便开始有人扭头便逃,然后带动了更多的人,不管不顾的先要逃出生天。刘干急率中军迎战,并派靳冲竭力阻截逃兵,稳住全军阵势。
于是秦军大战,战场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杨坚头挺身冲锋陷阵,直冲出敌阵后方,又重新掉头返入再复冲回,几番进出,身上聚集的箭像刺猬毛一样,仍然纵马狂砍。高岳也亲自带求死军突击,令周盘龙将他的主将旗先卷起,冲入敌阵从后透出,再打开将旗招摇。匈奴军士兵不明所以,回头看见秦旗竟然在自家阵后飘扬,终于开始崩溃。
随着主将刘干在乱军中被杀、副将靳冲被俘后,此役万余名匈奴本军骑兵,死亡大半,只剩不足三成,逃回了长安。秦军与匈奴汉军的第二次大战临汧之战,先期韩雍歼灭了敌人三家联军的优势步兵力量,后期高岳又击溃了长驱来援的匈奴军精锐骑兵,故而秦军大获全胜。虽然前次陇城之战,双方好算是平分秋色,但经此临汧之战后,刘曜可谓损兵折将,不得已只有先采取防御姿态,暂停了西略计划,一时不敢犯境,无法兵出扶风半步。
秦军随后扫荡战场,除了俘虏四千余人,竟然还掳获了六千多安然无恙或只是受了轻伤的战马,可以用于充实补强自家,让人实在有意外惊喜之感,于是振旅而还。捷报先期传回,秦州上下登时欢欣不已,民众自发涌出城门,山呼海啸般欢迎凯旋归来的将士。因贡献良策,又亲身突击,终至战胜,高岳在秦州上下的威望,此番又上了一个新高度。
建兴五年六月初九,建康颁诏而来,嘉奖秦州牧高岳力克强敌、保境安民之功,再次晋升其为大司马、侍中、都督秦、雍二州诸军事,高岳接受了都督之职,其余勋位仍然力辞不受,礼送使者南归。随即高岳凭功酬赏部下,晋升韩雍为平东将军,终于使其进位重号之列,并封秦州都护。加杨轲尚书右丞之职,兼领秦州、大将军府、郡公府三部长史。复雷七指虎威将军职衔,晋升杨坚头为偏将军,李虎为游击中郎将,此外诸人也皆有赏赐,于是上下一片欢欣鼓舞。
三日后,秦州文武群臣,联名上表,尊奉高岳进秦公之位,高岳大摇其首,终究还是婉言谢绝,并令众人不可再复如此。
月末,新平又传来捷报。此前天水太守胡崧麾兵八千,南安太守姚弋仲亲率羌兵一万,合力进击蒲洪的新平。蒲洪兵败未久,实力受损同时,士气惊慌低落。在胡崧势如破竹攻下长武、彬县之后,蒲洪料难抵敌,趁首府漆县暂未被攻,竟然率先逃跑,往东北而入安定郡旬邑城,暂作栖身。于是新平全郡被胡崧略定。
高岳嘉奖同时,便调樊胜为天水太守,彭俊升任略阳太守,而胡崧转任新平太守,再使游击中郎将李虎为新平郡将,使二人同心守御,将新平的既得利益稳固下来。出人意料的,高岳竟然白身拔擢谢艾为新平郡长史,倒使众人私下里一片惊叹。
新平与扶风二郡,在蒲洪与陈安各自为主的时候,无论是从地理上、情势上还是各自身份现状上,都是紧密相联。眼下蒲洪败逃,不得已将新平拱手送给秦军,友邦转眼成为敌境。扶风的陈安惶恐,自觉压力陡然增大,便将驻所从陇城东移,转去靠近京兆的乾县而居,并令境内收军紧缩,不得妄启兵衅。陈安密切观望,甚至已经在思忖若是一旦秦军大举来攻,而刘曜又不愿再伸出援手的时候,便干脆远避,南下荆襄或是绕道而入巴蜀,再做打算。
大将军府内,姚池正与嵇云舒在说笑聊天,两人朝夕相处彼此作伴,早已如同姐妹一般。嵇云舒眼下已经显怀,行动之间便略为笨拙,开始觉得心慌气短,时不时便要停住喘息,于是姚池使人搬了两盆冰水,置于屋内降温,让嵇云舒无事便在榻上静卧休憩。
“阿池,蓁儿安睡了么,大半日不见,我有些想她了。”
“我来时已经睡了,现在落梅看着呢。你如今不方便,又怕吵,没事我就不抱过来了,扰着你。”
“云娘,我看你身子都开始显了,但模样却还是这样千娇百媚的,真是天生美人一个。”姚池言谈身教说了一通孕中的亲身经验后,拉着嵇云舒的手,摩挲着赞叹起来,又笑道:“我若是男人啊,见了你也……”
姚池凑过去,在嵇云舒耳旁挤眉弄眼的低声说些什么。嵇云舒红晕上面,赶忙推开姚池,作势白了一眼,假嗔道:“说这些好不羞人!”
姚池促狭的拍着巴掌,乐得前仰后合。两人说说笑笑一阵,姚池突然想起了什么来,眨着眼睛道:“哎,云娘,你听说了么,江南的朝廷,再次封了夫君好大好大的官儿,不过又被他拒绝了。”
眼下姚池夜中要不定时起来哺乳,而嵇云舒身子愈发不适,所以高岳已暂时不与二人同寝了。且高岳出兵方回,近期军事、政务繁忙,白日里夫妻之间也相聚不多。
“我听说了呀,琅琊王意使夫君位列三公。而且韩将军和杨长史带头,所有文武官员加上地方上的名流乡绅等,还声势浩大的联名上书,要请夫君做秦国公,夫君也没有同意。”
姚池啧啧有声:“我的天!从前听说来个县令,街坊邻居都不知道手往哪放才好。如今我的夫君,都被人推着往国公的位子上坐了,这简直,简直!……如此好事,你说他为什么要拒绝?”
见姚池一脸的可惜模样,嵇云舒毕竟出身、见识皆是不凡,便微微摇头道:“我倒认为,夫君这样做,目前来说还是正确的。我觉得夫君不是真不想升官进爵,而是他觉得时机未到,有些勉强。若是能打败了匈奴人,恢复了中原,那他便是成就了王霸之业,天下也无人敢说三道四了。所以有些东西,时机一到,便自然而然的就有了。阿池,那点虚名,夫君都暂且不放在心中,你我现在这般幸福如意,还管他做甚。”
“可是匈奴人强横无比,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打败他们呀。”姚池也不觉自嘲地笑起来,“想起来我小时候,家里贫苦,有时虽然吃饱了,但若是爹娘又摸出个麻饼来,那我撑也要撑下去,呵呵,也是清苦惯了,见着好东西,就自然想抢在怀里。算啦,也就和你说说话解解闷,我不过是妇道人家,升不了官又发不得财,虚名更是毫无用处,只不过希望夫君愈来愈好罢了。”
“什么越来越好?”
随着宏亮的嗓音,二女惊喜地回头,果然是高岳大步而入,正笑嘻嘻地走过来。二女立时欢愉的娇喊出声,等嵇云舒慢慢翻身下床来时,姚池早已扑进高岳的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