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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尚书台     晋末雄图txt下载     晋末雄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百七十四章 公私混杂

    长安城,中山王府。

    自灭亡西晋、占据长安后,刘曜便大兴土木,里外修筑,想将长安作为自己的大本营来精心经营。城内原晋室皇宫,便理所应当的成为了刘曜的府邸。因其规模宏大,大小殿宇众多,故而刘曜将除了安居平阳的母亲之外,其余妻妾子侄、家丁旧仆等等,都迁进来。

    世子刘胤,因身份显赫特殊,便被刘曜安排在了未央宫之东的长乐宫。长乐宫本来是汉代太后居所,因老母不至,便赏予了刘胤,算作他的东宫。

    这一日,刘胤在自家府内书房里,负着双手,来回踱步,神色之间,明显心事重重。踱了好半晌功夫,刘胤双目一亮,神色微动,趋步来至桌边坐下,正暗自思量的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清丽声音随即而至。

    “殿下,奴家听下人说你在此,便寻了来,有何心事不和我说么?”一名华服女子,艳如桃李的面上,带着几分明媚笑意,正迈步而入,视之,竟然是袁筝!

    原来当日长安城破后,匈奴兵四处劫掠,袁府也当然未能幸免,且袁筝即将被数名粗壮的兵卒七拖八拽,便要就地侵犯。万幸的是,刘胤当时正好路过,见袁筝虽然惊骇欲狂花容失色,但她美丽容颜及挣扎时暴露出的窈窕身段,让刘胤几乎一见倾心,当下便起了救美之意,将袁筝从巨大危险中救了出来。

    袁筝惊魂未定,见有人搭救,哭得梨花带雨,不能自已。刘胤见其娇*啼,愈发心生怜爱,便再三好言抚慰,带回了自己的临时住处,当夜便情不自禁命袁筝侍寝。袁筝性命尚且操之人手,无可奈何被迫委身刘胤,虽然一开始确实极不情愿,但刘胤样貌俊朗,身份高贵,能得到他的庇护,那么在遍地虎狼的匈奴人中,几乎可以放心地昂首而行。更重要的是,刘胤竟然对袁筝心生浓烈爱意,不仅没有将其视为玩物或者妾婢,反而郑重地表示要纳袁筝为世子妃,平日里更是一直对她宠爱有加。

    巨大的权力加上甜蜜的情意,所以女子芳心,怎不会被熔化。慢慢的,袁筝也将心思移到了刘胤身上,甚至还曾暗自将刘胤与高岳比较:论相貌,刘胤长身玉立肤白俊美,外型很是讨喜,还有一种不俗的贵气;论身份,刘胤贵为刘曜世子,而刘曜几乎可算匈奴的第二国君,威势煊赫无比;论感情,刘胤更不似高岳对她那般装聋作哑,而是百般呵护,便于在床底之间,也很是温存,愿意照顾她的感受,简直好算是个知心爱人。

    于是袁筝慢慢地适应和喜欢上了新身份,觉得自己是大难不死,果有后福。

    袁筝生性活泼外向,使刘胤时时觉得生活多姿多彩,于是更加对其更加宠爱。眼下见是她来,刘胤方才锁着眉头的忧烦神色早已放缓,望着袁筝的眼神里,掩饰不住的满满疼爱,他招了招手,微笑道:“筝儿,过来坐下。”

    袁筝也不推辞,小跑着过来,一屁股便挨在刘胤身边坐下,撒娇般撅起嘴,又道:“殿下,奴家托你办的事,怎么样啦?”

    一下便戳中了刘胤的烦心事。刘胤笑容有些迟滞,叹了声道:“唉。我父王这些时日,心情很是不好……不过你放心,我前几日还专门派人去了趟平阳,也暗中打过了招呼,你父亲在那边的生活应是无忧了,等缓些时日,我再来想办法,保管将他接过来便是。”

    长安陷落后,刘曜将晋朝君臣,一股脑儿打包,统皆押送至了汉都平阳。袁筝的父亲,乃是黄门侍郎,自然在列,到了平阳后,很多晋朝官员都被暂时关押起来,留待下一步处理。但后来时间长了,除了君主司马邺及数名极为顶尖的重臣外,其余人竟似乎慢慢被遗忘了,既没有说放,也没有说杀,反正还是那么被圈着,不过监管力度总算没有初时那般森严。

    袁筝与刘胤相好之后,挂念父亲,便托刘胤搭救,好歹也将其从平阳再解回长安来,父女便能团聚。刘胤本暗忖若是说搭救麴允索綝等残晋重臣,多半难搞,但袁父又不算什么核心人物,运作运作,便可将其当作漏网之鱼给放了。等他去找了刘曜,却碰了个钉子,于是只好暂且作罢。

    袁筝面色黯淡了下来,咬着剔透的红唇,默然片刻,才怯生生道:“那,那我俩的事……你父王怎么说。”

    刘胤叹了好几声,才摇着头道:“也有些棘手。父王很不高兴,说我身份不凡,血脉贵重。从前平阳城里,多少王公贵族家,都抢着要将女儿嫁过来,父王因不是十分满意,都婉拒了。他说如今我若是放着那么多国族千金名媛而不顾,却转头娶了个,娶了个普通汉女,还是亡国人家,这让他,让他没法子和所有人交待。”

    袁筝将脸深深地埋下去,再不说话。刘胤见不得袁筝那受了委屈的可怜模样,忙又道:“其实我也知道,将你父亲释回长安,根本不是难事。还有我要娶你做世子妃,只要父王点头,也没有人真敢说闲话,连陛下都会听之任之。关键是,前段时日,咱们在西方,打了大败仗,损兵折将丧失国朝精锐无数,所以父王极度惭恨忿怒,哪里还有情绪过问我的私事?”

    “和秦州的高,高岳打仗么。”袁筝心间微微波动,有些若有所失。半晌抬起头,似受惊的小鹿般,不停眨着黑漆漆的眸子,小声道:“你多劝劝你父王嘛。”

    “我如何没有劝!但是,我听说他因极度愤怒,已亲手斩杀了十数名将校,吓得没敢再多嘴。唉,父王性如烈火,急切间哪里说得动他!”

    呼出口郁气,刘胤又道:“不过你也不要失望。只要能够解了父王心中忧烦,那么所有的事都不是问题。我此前已想了个好对策,可以用来打败高岳。方才正考虑要去向父王言说,又在反复斟酌思量,生怕出了纰漏。”

    “打败高岳?”

    袁筝眉尖一跳,不自觉的直起了身,瞬间心里复杂难言。她的双眼骨碌碌地转着,片刻才重又陷下身子,垂首低声道:“军政大事,我是妇道人家,不好多问。总之殿下既然能为你父王解忧,那奴家便不耽扰,殿下快去吧。”

    中山王府内,刘曜正召集了不少文武,就眼下局势及下一步的进止,做可靠的参谋和分析。不少人都表示,当前秦州军势大炽,而己方才经败仗,暂时不可与其争锋,当以稳固为妙。征西将军呼延谟进一步言道,如今新平已失,蒲洪已不可指望。唯有全力支持陈安,不仅是继续让他做攻伐高岳的急先锋,还能够让他为我承担首当其冲的压力,做敌我两方之间的缓冲带,所以陈安暂且不能放弃。

    因为不算是正式的廷议,或者正规的军事会议,故而刘曜一身简单的便装,正随意地盘着腿,边仔细的听取诸位部下们的谏言建议,边不停地点着头,认真思索,间或询问几句。

    正一片沟通之声的时候,外间有侍卫高声禀报,世子求见。

    刘曜应允。须臾,刘胤趋步而入,躬身参拜,恭敬有礼。众人也齐齐上前给刘胤见礼,又暗忖其父子间必有私密要事相商,便转过来纷纷就请辞去。

    刘胤却拦住众人,言道此来乃是就当前军政事,献些拙见,是否可行,正要请诸公一起评论参考,奈何遽退。

    刘曜本还以为他又是来絮叨私事,心内已有不快,但听闻刘胤乃是为公事而来,不由频频颔首,颇为赞许,于是刘曜令诸文武暂且留下,便让刘胤当众说一说,究竟有何计策。

第两百七十五章 奇兵出塞

    却听刘胤道:“眼下我军新败,急切间不可再起攻势。不过儿臣以为,这只是局限于正面战场罢了。诸位请试想,若是能有一支奇兵,突然从秦州陇西郡或者天水郡等地杀入,在其腹地四处萦绕,其必然猝不及防从而人心动摇,然后再派遣主力大军鼓舞西行全力进剿,届时高岳两面受敌,首尾不能兼顾,秦州必然将为我所有,此一正一奇之计也。”

    相府司马庞淳不禁道:“若说世子此正奇计策,也算良谋。但是……秦州之地,尤其是其东方略阳一带,防卫森严,兵力部署也无甚疏漏,我们如何才能有奇兵,突然攻其腹地呢?若是强行而入,那又称不上是奇兵、显不出效果来了。这点,臣下倒要请教世子。”

    不少人也发出了附和之声,纷纷言道请世子指点。少数几人拧眉深思,在脑海中迅速设想,来验证此计的可行之处。

    刘曜也不说话,只目光炯炯地看着刘胤,等他下文。刘胤环视一圈后,才不慌不忙揭开谜底道:“无他,另辟蹊径耳。安定郡,在我雍州之北。近日听闻此地又生民变,哗乱作反。父王可专门拣选一支精锐,也不要多,四五千人便可,前往安定平叛。然后小股人,大张声势摇旗呐喊,做班师回朝的表象,演给秦州看。同时父王秘密令其军在安定留守集结,等过了当时风声后,然后再迅速北上边塞,穿过下河套之地,突然贯入陇西等内地郡县。此便是奇兵出塞的计策了。”

    “对啊!边塞无主之地,荒寒广阔,从那里绕道南下,便没有人能察觉了。”

    “好,西进既然受阻,那便绕道北下,嗯,绕的好,绕的好!”

    “……果然可行,值得一试!”

    众文武官员,听闻刘胤之语,都纷纷议论起来,俄而都点起头来,喜形于色。到得后来,连呼延谟这等深沉宿将,都不禁捋须颔首,连称良策。

    刘曜眼前一亮,儿子的这条计策,乍闻之下,有些惊诧,但若是再细细琢磨,果然是乘敌不备的妙计。他不由暗忖,秦州眼下连番战胜,必定有所骄纵,更绝料不到心腹之地,会猝然遇袭。若是陇西动荡,必将迅速波及秦州全境,军民将会惶恐惊骇,届时,再以数万大军,鼓行而西,正奇相辅,内外夹击,局面多半真可反手而定了。

    “好!此计甚妙!孤也觉得很是可行,众卿,可有补遗啊?”

    刘曜呵呵一笑,竟觉得压抑心中的乌云,消散不少。他目光凛凛四下扫视,早有大片的认同和赞誉之声纷沓响起,都道大王英武,世子明睿,皆是上天降给大汉的无价瑰宝。

    于是刘曜专门给陈安下了诏旨,令他至少在今年之内,不得主动向秦军挑战。陈安临汧之战中,大败而归,也是惊魂未定亟待喘息的时候,就算刘曜不说,他也自忖没有能力再去主动挑食,于是正好一拍两合,就此按兵不动了。

    这边决意息兵的时候,秦州也正好抓紧处理自身的军政事务。经过征战兼并等,秦州目前有步骑七万,亦算规模庞大。但高岳历来强调,人数多不代表战力强,特别是在俘虏了汉国很多兵卒后,更是需要打散、重编、施训等,让来自各地的复杂兵员,能够融合凝聚,将号令如一所向无前的军纪和精神,百分百的贯彻下去。

    到了八月桂花香的时候,秦州本土各处正是兴修水利、操练军马、赶制军械等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边塞又传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经过杨韬、邓恒等北去诸人的努力,以靖边为中心,另有三处城池、五家部落等,作为第一批辖地已统计、安置、收编完毕。杨韬上书建议并请示,如今条件基本成熟,此地已经可以建立郡治,在明确主权的前提下,更好地教化边民、守御地方。杨韬在信中更是请高岳赐新建之郡的郡名。

    得报后高岳非常高兴,对塞北首郡的筹建极为重视。在与众文武会议之后,高岳第一时间做了批复:准予正式立郡,并亲自为其命名为抚远郡,暂时仍归秦州管辖。任命杨韬为抚远太守,邓恒为抚远郡将,鲍冲为抚远长史,并将谢艾及姚襄,一齐派去靖边,统皆出任主簿,襄赞同时,也作更好的锤炼。在亲笔信中,高岳大力褒奖赞扬了塞北诸人,并以“内屏中国,外攘夷狄”八字,作为激励和鼓舞。同时,高岳令杨韬等以抚远郡为根本,不遗余力地进一步开疆拓土,宣威北荒。

    谢艾、姚襄领着分拨的三千劲卒,带着高岳的淳淳叮嘱和自己的万丈雄心,欢欣而去,奔向广阔的北方边塞。二人年岁相近,故而一路北去,二人相谈甚欢相得益彰,惺惺相惜。谢艾偏文,姚襄重武,但却又都能融会贯通,互为裨益。在随后数年间的边塞生涯中,二人在极好的锻炼了自己的身心和意志的同时,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几十年后,谢姚二人作为搭档,都是出将入相的朝廷重臣,而为国家的繁荣强盛,贡献了极大的功劳。

    一路跋涉,绿洲点缀大漠,逶迤而行犹如穿梭在沙海之中,谢艾姚襄,毕竟少年心性,颇为奇特。眼见着越往北走,入眼之处越有不同。内地正是金桂馥郁,而塞北却朔风飞扬,竟欲飞雪。但抬眼却见秋草黄,长河远上白云间;环顾四方山高地阔,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那种苍劲无垠的壮丽,直欲让人要纵情呼喊。

    到了九月,终于抵达了靖边。太守杨韬以下,热烈欢迎,虽然见谢姚这般年少,心中颇为惊奇,但更知道二人乃是奉了高岳亲令而来,绝不可轻忽怠慢。而且,男儿有志不在年高,建功立业不问出身,无论怎么说,以后大家也都是朝夕相处的同僚了,在这孤悬塞外的边地,同一阵营之人,还是有些亲切之感的。

    谢艾当众郑重宣读了高岳的亲笔书信。杨韬以下,统皆匍匐再拜,恭敬领命,一片欢腾。此外,对于高岳分拨送来的钱粮兵士,杨韬等更是欣喜,靖边城本身已有六千余人的军队,眼下更是将近万人,非惟自保,便是进取亦是不在话下了。

    两月时间一晃而过。这一日,抚远太守杨韬召集众人前来府衙议事,不多时,郡里重要官员,便已到齐。

    “诸位,方才接到本城内衙斥候急报,南方有一支军队,突然出现在边塞之地,已经快要接近本郡辖地。但奇怪目标似乎不是咱们,而是擦着咱们边境,不停往西边方向行军。据斥候潜近了细细探查,是匈奴汉国的部队。”

    这话一出,下面立时交头接耳起来。邓恒从前是靖边城的地主,眼下更是有了归属和凭恃的政府官员,保疆卫土建功立业的心思,无比炽烈。当下便大叫道:“既然是敌军,不管他要做什么,敢犯吾境,便叫其匹马难回!本将的意思,咱们决不能坐视。”

    长史鲍冲,点着头若有所思道:“邓将军所言,我深以为是。只不过我还想搞清楚,这支敌军,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塞北,有什么企图,明府可知道么?”

    杨韬嗯了声道:“斥候禀报,敌军大概有四五千人的样子,也不打旗号,只管闷头往西边赶路,斥候没有探到他们的目的,但我觉得确实很有点鬼鬼祟祟的味道,莫非是也要来划一块新地盘么?”

    姚襄年纪最小,列于末席,正在兀自思索。他隐隐觉得不对,但还不能清晰地抓住脉络的时候,却见主簿谢艾,蹙着眉接口道:“西方,也是下河套地区,本来是咱们下一步将要规划的地方,但目前总还算是无主之地。敌军往西,我觉得不像是突然要接管的意思。因为开辟一方新土,前期的准备工作要花不少时间来铺垫,总不能什么都不清楚,就冒冒失失的派军队来。那么,敌军往西做什么呢?”

    他不禁站起身来,徐徐踱步,反复推思。通过长时间的接触,众人也晓得他智谋非常,当下便都不做声而望着他。蓦地,谢艾停住脚,失声道:“西方没有目标,但如果绕过河套,然后转而南下,也就是西南方向,正是可以直达秦州陇西。这批敌军,必然是想出其不意,而突然袭击我方腹地!”

    在场众人,立时悚然而惊。大家七嘴八舌讨论一番,细细琢磨,谢艾的分析,可能性极大。杨韬拍案道:“既如此,咱们无论如何也得出兵,竭尽全力也要将这股贼军歼灭在此,万万不可使其深入秦州,而遗祸主公。”

    邓恒一跃而起,骂道:“居心叵测无耻之极!时间紧得很,本将现就去点起人马,去杀他个措手不及!”听闻要出击,姚襄立时兴奋起来,忙也跳起,跟着邓恒便就要大步而出。

    “且慢!”

    谢艾出声且将二人唤住,复又道:“出击是必然的,但若是能用些策略,那就可以事半功倍。诸位且听我有个初步计划在此。”

第两百七十六章 中途意外

    入眼尽是灰白之色的边塞处,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正在有序的快速赶路,正是刘曜派遣北上塞外、再奔袭陇西等地的奇兵。领头将领叫做兰阳,乃是呼延谟直属麾下的一员勇将,任职荡晋将军。此番,经过老上司的举荐,得蒙刘曜的同意,最终将这项无比重要的隐秘任务交到他肩上,兰阳觉得既惶恐又兴奋,激动之余,他在心中坚定的道,无论前途如何艰难,此番也定要达成目标,上为国家争光,下为自己扬名,绝不辜负使命。

    在安定郡成功的平叛之后原地待命加强军备,大半月前,他终于接到指令,率军开拔北上。一路行军,虽然气候与地形皆是愈发恶劣,但他心里反而热乎乎的。对于久经沙场的武人来说,外在的环境如何差,都是可以克服的,他更且视而不见。关键是敌方绝料想不到他的长途绕道奔袭,此去必然会建立奇功。一想到与付出不成正比的巨大收获,兰阳满目企盼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当下,他不停催促部下们加快步伐,大声鼓舞道,吾辈远道而来,将深入敌境,克建大功,便是受些塞外风沙又算得什么。

    气候干冷,又长时间逆着风寒行军,全军上下都有些疲惫。但主将带头赶路一马当先那般振奋,且不断亲自鼓舞打气,于是上下都再次打起精神来,争取尽快穿过塞外,到达秦州边境后再做打算。

    又行一段,前方探马来禀报,说有人要求见。兰阳正不明所以,便发现正前方远远地,果然有数骑马迎面跑过来。兰阳面色一紧,便就要喝令手下上前,先阻拦再说。

    “不要动手!我们是自己人!”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那几名骑手,一面叫着,一面在马上不停的挥手,片刻便来到了近前。兰阳打眼一看,只不过三个人,为首的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穿着马靴,系着毡裙,头上厚厚的锥帽,看模样,是个铁弗匈奴人。

    铁弗匈奴,乃是匈奴人和鲜卑人的混血儿,自成一部,号为铁弗,实际上也算是匈奴的分支族属。其活跃在北河套,其大本营一带,莫说中原人士,便是匈奴汉国的官员将领等,也大多没有去过,听说是在遥远的头曼城,据说是古时秦汉之际,匈奴头曼大单于的王庭所在,如今是铁弗首领刘虎率部族据居于此。

    刘虎和刘渊、刘聪父子都是南匈奴单于后代,最初臣附于晋朝,刘渊自立,刘虎在雁门郡举兵响应,攻打晋并州刺史刘琨的新兴、雁门二郡,刘琨与拓跋猗卢联合攻打鲜卑白部与刘虎,刘虎战败,逃往塞北。因为刘虎背叛晋朝,主动投顺汉国,刘渊对他一直很是优容,不仅被引为盟友,如今的汉主刘聪更赐刘虎为宗室,封他为楼烦郡公。所以,刘虎虽然基本上是独立之主,但也算是汉国的皇亲国戚,位秩崇高,匈奴汉国的高级官员,便是遇见,也都客气有礼的。

    当下见是铁弗人,兰阳面色缓和,又看对方不过才三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威胁,于是挥挥手让亲卫退下,对那少年招呼道:“原来是楼烦公的部属,幸会,来找本将有何事么?”

    那少年跳下马来,手抚左胸之上,施了一礼道:“叔父让我前来问候,远方的兄弟,来到我部边塞之地,有何事么?”

    听闻面前的少年,竟然是刘虎的侄子,兰阳也有些惊讶,言语之间也变得礼貌起来。但毕竟此行乃是机密,不能随便透露行踪,当下犹豫便含糊道:“这个,大王令我等去执行一项任务,正好路过贵地而已。”他说着话,趁势反过来问道:“听闻贵部驻扎在上河套,却不知怎么也出现于此?”

    少年一笑,目光炯炯的看着,也不再追问,只道:“叔父带了人马,南下这里放牧游猎。听闻哨探说有朝廷的兵马在不远处赶路,于是便遣我来看看。既然将军正在执行公务,我部便不敢打扰。”

    他一面说着,一面上前道:“不过鄙叔父就在前方二里之处,将军既然有缘相遇,不如随我前去与叔父见一面,顺便叙叙兄弟之情,可好么。”

    “这……”

    兰阳犹豫。他本是行军路过此地,正要抓紧时间一鼓作气奔往秦州边境,然后还要再部署下一步的军事计划。可是按照草原上的老规矩,主人相邀,客人若是推三阻四,便是对主人的不恭敬,而且刘虎论资历、论身份等等,都不由他一个五品的将军,开口拒绝。

    少年上前来揽住兰阳的马辔头,笑道:“”叔父的帐里,有西方的好酒,有索头部的美女,将军且去解解征尘,让弟兄们缓一缓,再行出发也不迟嘛。”

    人家都这般热情邀约,看模样若要推却,实在是大大的不妥。兰阳回顾部下,虽然没有人敢插嘴说什么,但大家伙的眼神,都明白的表示很想前去休整一番,兰阳暗忖,说什么南下放牧,其实就是从北方来这里抢掠扫荡的。好酒美女,他现在是不敢消受,生怕耽误了军事,但刘虎既然来抢劫,必然有所收获,待会肯定也要对他表示一番,就此收些私货,也是意外之财,不拿白不收。

    “好!那便请带路,本将也正好去拜见一下楼烦公!”

    于是少年头前带路,引着兰阳所部前行。少年大方爽朗,言辞之间彬彬有礼,不仅让兰阳心情畅快起来。边走边说不多时便来到一处不小的浅滩附近,放眼望去,四周皆是半腰高的长草摇曳,密密麻麻,如同河北地方的芦苇荡相似。

    少年笑道:“此处有草有水,端的是处好地方。淌过这浅滩,叔父便在滩对面驻扎。将军,就快要到了,且随我来。”

    兰阳应声道好,便回头招呼一声,带了军马便进了长草滩。置身其中,如入湖海,放眼四望,仿佛天地间瞬时都长满了这种长草,耳旁哗啦啦的风吹草动,很有些奇妙。

    大军便逶迤而行。兰阳打头,前军七钻八蹿的好容易出了草滩,抬眼便见数十骑高头大马,先前那少年正倾着身子,向着最正中马上一人,便指着兰阳这边,便说着什么。

    兰阳一看,中间那人,三十多岁的年纪,面色黧黑,短须刚髯,左面颊上,有一处硕大的黑斑。在马上昂首顾盼,气度雄猛。马后,有卫卒挑着一杆高高的狼纛,顶尖还有插着雕羽。

    这必然就是铁弗部大首领、楼烦郡公刘虎了。兰阳远远望着,不禁点点头,虽未见过,也听过此人的显著特征是左面上有黑痣一块,大入铜钱,果然如此。

    兰阳不暇多想,忙打马上前,跳下来恭恭敬敬道:“末将兰阳,拜见楼烦公!”

    刘虎虽未下马,却也哈哈大笑起来:“我游荡塞外,鲜少遇到国内的兄弟。今日见了你,很觉亲切。起来罢!毋须多礼,陛下及中山王可都还安好么。”

    兰阳心中愈发宽慰。又聊说几句,却听得身后隐约传来了乱嘈嘈的声音,他正在和刘虎用心对答,不暇回顾,刚在心中琢磨着,只见刘虎抬眼向他身后望着,面色严肃下来,片刻复对他道:“兰将军,草滩中似乎起了火,可是你的部下失手所致?”

    兰阳心中一惊,赶忙回头去看,果然那铺天盖地的草中,竟然蹿起了翻滚的浓烟!被风吹来颇为呛鼻,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他迷了眼惶然张望,火老鸦已经飞满了半个天,那长草被烧得噼啦啪啦的声响,越来越近,火光中,无数身影也染了火的颜色,在挣扎扭曲,撕心裂肺的大叫。

    兰阳仓皇失措,心登时凉了大半截。回过头来正要对刘虎询问什么,愕然发现,那刘虎的神色已然变得凶狠起来。兰阳心中一跳,正要有所动作,刘虎早已拔刀在手,訇然一声,便将兰阳的首级砍落在地,鲜血狂冲上天,无头的腔子软软的从马上倒栽下来。

    异变突起,刚刚还亲切和蔼的自家人,突然就便做了索命的恶阎王。兰阳的亲兵吓得发怔,还未来得及反应,也被尽皆搠翻在地。刘虎拔刀在手,高呼道:“上!将马匹财物都抢下来,人全杀死!”

    兰阳部下,本来被火四面围烧,正是焦头烂额,又见主将不知怎么有所冒犯,竟突然被楼烦公斩杀,登时失去了主心骨,惊慌失措,便就有人大声呼喊着,要掉头回转退出去。但剩余的人好不容易从炎狱般的草滩中转回,却绝望地发现,竟有无数的兵卒,恶狠狠的执着兵刃,将退路堵得严严实实,正沉冷肃杀的在等着他们。

    火光冲天,刀光剑影。无数匈奴兵可怜可怖的惨叫声撕心裂肺,但在无情冷酷的屠夫面前,几乎充耳不闻。这些杀手们,已经蛮横地摆出了两种选择,要么被烧死,要么,被杀死。

第两百七十七章 焉敢如此

    全军覆没的噩耗,让刘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望着阶下那几名蓬头垢面满身灰黑的军校,他又提醒自己,这不是在做梦。此番执行奇袭秦州的五千远征军,竟然只逃回来不到两百人,虽是事实,但刘曜无法接受事实。

    为首军官,浑身是伤的跪在阶下,涕泪横流,哭诉不已。听闻事情缘由,刘曜腾地一下站起,拔剑出鞘,将面前案几疯狂的连砍带砧,直到那案几支离破碎烂成满地,殿中诸位文武,包括世子刘胤在内,也没有一个人敢上来劝解。

    心中怒极的郁气,总算消散了些许。刘曜呼呼喘着,一屁股坐了下来,咬牙切齿道:“刘虎不过是国族的分支杂种,焉敢如此!”

    众文武,闻讯也是满殿惊诧愕然,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谏议大夫台产进言道:“臣启大王。刘虎虽然远居塞外,为人粗豪,但他毕竟是国家的重要藩镇,对朝廷也素来顺服,未闻有过什么悖逆情形。如今陡然荒谬恶得犯下这等罪恶之事,反而很是蹊跷,臣意大王还是暂息雷霆之怒,先去信责问刘虎,仔细盘查,莫要中了什么诡计,自伤手足才好。”

    相府司马庞淳却忍不住道:“哪有什么蹊跷?刘虎本来就是塞北野人,只不过仗着先帝及今上的宠爱和信任,便骤登高位,沐猴而冠竟敢无法无天!”

    呼延谟沉吟,又向那跪着的几名败兵问道:“尔等可保准是楼烦公刘虎么?若是刘虎,他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袭击朝廷军队?事关重大,又牵扯到国家屏藩勋贵,绝不可有一丝差错!”

    那些败兵先是犹豫,反复思量后,又都是点着头应道:“他们自己介绍说就是刘虎,而且兰将军还没被杀害的时候,与他言谈之间,也是唤作楼烦公的。”

    “我们先是被引诱进入了一大片草滩,然后被放火围烧,等到兰将军被突然杀死、兄弟们被烧得乱成一团的时候,他们的伏兵便四下暴起砍杀。我们很多人都亲耳听见了,刘虎不停地吼着,要将我们全都杀死灭口,然后将马匹物资等等,都抢掠走,做个干净买卖。”

    “还有!都说刘虎面上有铜钱般大的黑痣,我们也都看见了,确实是有!”生怕众人不相信,几名败兵又争先恐后的印证道。

    “利欲熏心,竟至如此么。”呼延谟面沉似水,无言的点点头,他也基本认定刘虎确实是罪魁祸首了。

    刘曜和刘虎当初打过不少交道,刘虎对他很是客气,但他自觉对刘虎不过是平常之交,归根结底,刘曜不大看得上刘虎,虽然都是匈奴人,但刘曜觉得刘虎出身卑下,又野蛮粗俗,是个追名逐利的市侩人,不能够深交。朝廷若不是为了羁绊笼络,扶一助手,哪里能够轮到他刘虎来做皇亲国戚。

    当下刘曜再也忍耐不住,重重一拍扶手,大怒道:“此獠丧心病狂,不可理喻!秦州乃是外敌固然绝不绥靖,但内患更是祸起萧墙不可玩忽。攘外必先安内,孤意,立发大兵,北伐问罪!”

    世子刘胤上前谏道:“父王!如今我长安大修,正值尾声,粮秣物资等,耗费颇多,暂时不好大举兴师动众,否则不就早对秦州动手了。依儿臣愚见,还是采纳台大夫之言,父王可先上书朝廷,向陛下汇报一切,同时发亲笔信去责问刘虎,等到陛下出面主持,或者看刘虎有什么反应和态度,最后再做计较也不迟。”

    刘曜极度不甘。本来刘胤献的计策,很是可行,若是远征奇兵深入秦州腹地之后,竟然能够得手,那么便立时集中所有有生力量,以大军西进相呼应,一举荡平秦州;若是远征奇兵从此陷没一去不返,充其量也就只损失了一支偏师,伤不到根本。这样进退有据,让他很以为然。但现在竟然被半道杀出的自己人刘虎横插一杠,莫名其妙坏了大事,这让人如何能够窝得住火。

    但早先攻破长安灭晋的时候,是刘曜自己默认并纵容了数万匈奴兵卒疯狂的烧杀抢掠,将一座雄浑的帝都,给蹂躏地气息奄奄。结果等到自己被晋封相国、长期留驻长安镇守关中了,因为长安被自己人破坏的太过严重,无奈又只得征发十数万兵民,来重新修补扩建。他前几日还在郁闷的想,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

    因为牵扯的人力、物资、军需、钱粮等等成本很高,再加上对秦州的两次攻势,都以失败告终,刘曜当下确实无力再另外集结数万大军,北上边塞讨伐刘虎。最少最少,也得等到明年,自缚的手脚,才能略为放松些。

    总之一句话,现在的他,是有心却无力。

    下面满殿文武七嘴八舌,但后来都拿眼睛望着他,等他做最终裁决。强忍住想撕碎一切的冲动,刘曜吸了一大口气,终于恨恨地开了口。“……好吧!孤便暂且克制,就依台大夫之言。上疏陛下,并移檄切责刘虎,且看他态度!”

    塞北上河套,头曼城。

    作为远离中原的极北之地,头曼城是当年匈奴第一代君主、头曼大单于的驻跸之所,并以头曼城为中心,建立了北方游牧民族的第一个强大的国家政权。他的太子冒顿大单于虽然弑父自立,但冒顿的能力与头曼比起来更加逆天,在冒顿手中,建立了匈奴人最为强大的国家,甚至威逼汉高祖一度抬不起头来。

    冒顿之后,头曼城作为漠北雄城及正统的匈奴王庭所在,历朝单于于此兴起或离去。代代相传,旋起旋灭,到了晋朝时候,匈奴之主乃是羌渠单于在位。羌渠单于本人不是很有名,但他的曾孙,便是匈奴汉国开国之君刘渊,他的侄孙,就是铁弗部的刘虎。

    铁弗,是汉末匈奴族的一支。北方把匈奴人和乌桓人、鲜卑人的后裔,就叫做铁弗,故又称杂胡。匈奴人自己,也视铁弗为地位低下血统不纯的分支,不能够与尊贵的天之骄子相提并论。所以,刘虎便在北河套一带独居自立,干脆自称铁弗部。

    刘虎从前是晋朝顺民,然后短暂的依附过鲜卑拓跋代国,后来因屡屡侵犯代国边境劫掠,又袭扰山西等地,一度想逾越黄河东扩势力,结果被代国联合晋朝并州刺史刘琨,合力攻击,刘虎大败而回据守头曼城老巢,便向刘渊称臣,寻一靠山。日常或是南下,或是东行,反正寻机劫掠,见缝插针,遇有抵抗,他便打得过就全杀死,打不过就迅速逃奔,故而暂时也算过得自得其乐,逍遥自在。

    但眼下刘虎极度郁闷,非常委屈,且又满头雾水。今日一早,刘曜的信使,从平阳而来,送达了皇帝及中山王的两道诏旨。刘聪在圣旨中对长草滩事件,表示非常震惊和愤怒,询问了刘虎究竟有否犯下如此大罪,并令他见诏便立即回奏上疏;而刘曜的亲笔信,则更是气势汹汹,强烈的责怪了他,并直截了当的告诉他,“若甘为悖逆,为国之罪臣,来日首级必不保矣。”这让他深深地觉得被无礼的冒犯了。

    可是皇帝及中山王,也绝不会不会无缘无故的,这般极为严肃和郑重地下达诏旨来。说来说去,都是围绕着一个长草滩事件,责他竟敢为填私欲之壑,而悍然攻击朝廷军队,还亲手杀害了荡晋将军兰阳,此罪过简直令人发指。

    要说烧杀抢劫,这种事对于刘虎而言,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不值一提。但老天作证,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怎么能栽赃到自己头上!刘虎左思右想,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南下抢劫了。最近一次军事行动,还是往东边,抄掠了拓跋代国西境内三处村镇而回,然后就窝在头曼城,再没挪过窝了,又哪里会去南方的什么长草滩,更不要提还主动袭杀了刘曜的军队!

    刘虎瞠目结舌,又惊又疑又怒,不顾使者还在当面,忍不住气呼呼的大叫真是活见鬼,说绝不是自己所为。但使者却很冷静的摇摇头,将事件从头到尾再次详细的与他讲述,并告诉他此次人证物证俱在,直言道连阁下面上的痣,都被幸存士兵看得一清二楚,昏暴悖逆的罪过,恐是难以推脱。

    本人一直待在头曼城,却莫名其妙的都来怪他在数百里之外的下河套,犯下了荒唐的案子。刘虎觉得自己的人格和智商,都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像只被狠狠打了一棒的鬣狗,腾地跳将起来,大声喧嚷,面红耳赤的跺着脚,连连赌咒发誓,并表示想要亲自去平阳,向皇帝陛下当面辩白清楚。使者见他激动焦躁,神色之间颇觉委屈,不似作伪,也很有些相信。在深表同情之时,使者无奈的言道,自己只是传诏,无有决断之权,其余爱莫能助。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朝廷及中山王不相信,你叫我如何……那便请天使在我这里,暂时栖身数日。我现在就去下河套跑一趟,好好查看查看,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讲到后来,刘虎明显暴躁起来,不由那使者分说,半强硬地命令让他先不准离开,等到自己去下河套调查回来之后,再做安排。

第两百七十八章 当面提点

    襄武城。

    高岳正抖着手中的信笺,对堂下的冯亮欢颜道:“……你也看过了,塞北这帮子人,也太过促狭,呵呵。竟然想出了假扮刘虎、劫杀兰阳军的主意,杀了人,劫了货,还把恶名转嫁到别人身上,这个谢艾,看不出儒生也是个能出鬼点子的,哈哈。”

    上首韩雍也微笑道:“杨韬在信中说,先使姚襄去诱敌,然后邓恒再扮刘虎唱主角。关键邓恒连脸上那块大黑痣,都是费了心思仔细粘上去的,可谓是惟妙惟肖。”

    高岳大笑,“演戏也要逼真嘛,这帮子人在外面别的没学会,诓人倒无师自通了。如今刘曜必然是暴跳如雷,要向真身刘虎兴师问罪不可,但刘虎呢又是一头雾水,咱们等着看热闹就是,哈哈。”

    冯亮点头道:“刘曜使了诡计,竟想派兵袭扰我腹地,也算毒辣。他不地道在先,那就别怪咱们反过来阴他一回。现在让他和刘虎狗咬狗一嘴毛去,最好是不欢而散,翻脸成仇,咱们再从中寻机渔利。”

    “真要对敌,刘虎的实力是肯定比不过刘曜的。只不过刘虎远在塞北,行动飘忽,这点让刘曜必然有些无奈。当然了,我认为有刘聪在,他两个多半不会真的翻脸而交战的。”韩雍惯常性的严肃在思索,并不习惯多开玩笑。

    高岳又说笑几句,也慢慢收拢起来,正经道:“眼下,还是要叫抚远郡众人,不可恃胜而骄,忘乎所以。韩将军可去一封军令,叫杨韬警惕刘虎随时南下,若有异动,立马来报,千万不能大意。军令拟好后拿来我看,没问题便加印,及时发过去。”

    韩雍得令而去。高岳半晌收回目光,复对冯亮道:“此前敌人辖内安定郡,民变四起,是内衙细作所煽动,而这次又能够先行一步传递情报,使杨韬等成功伏击兰阳所部敌军,靖边的内衙斥候,也建了功劳。你待会列个名单给我,酌情予以嘉奖吧,不能让兄弟们白忙活。”

    冯亮忙逊谢,表示这些都是分内之事,本职工作而已。又提到已派了多柴去靖边,暂时留在那里,主持北疆内衙的一系列工作;而另一副使祁复延,因为是匈奴人,所以早被派驻在长安,监视、刺探敌方的任何举动,并继续在城内从事各种煽动、破坏、离间之事。

    “祁复延前几日还传来书信,说他刚纳了一个妾室,想回来探望两天。他说自己已经三十好几了,难得成家立业,所以对那女子较为重视,想请些假又不敢直接跟你说,让我向主公美言几句,给他几天假。”

    高岳微讶,不禁道:“人伦之情,天道之本,我怎么会拒绝呢?哦,祁复延也成亲了,我怎么不知,哪里的人家?”

    冯亮面色变得有些古怪,抓抓头皮,才道:“是,是蒯老三手下花满楼里的女子。所以他不敢跟你说。”

    高岳眼珠子立时瞪得溜圆:“倡优也!”

    “……他说他们是真爱。”

    高岳非常无语,愣了好半晌,冯亮忙解释道:“不过听说,那女子只是个歌伎,卖艺不卖身的。其实祁复延自己倒无所谓,关键他怕主公责怪他不顾名声,而强行令他休了那女子,所以他很是忧虑,再三托我无论如何帮他求求情。大哥,你看?”

    高岳哭笑不得摇着头道:“这个祁复延,毕竟是塞外的胡人出身,行事便有些乖张而无视礼法。我听说有些胡族,父死而子纳庶母,乃是惯常行为。这叫咱们中原人士来看,简直!……罢了!他自己的私人生活,又不算品行有亏,我也不会去干涉他,由他去,不过你也替我去告诫他,若是日后闹出什么丑闻来,我便真要责备他了。”

    冯亮连忙代祁复延谢过,表示会时时提醒他。高岳点点头,又道:“祁复延么,历来任劳任怨,忠心耿耿,能力也是比较突出的。你告诉他,他是我很看重的一名老部下,以后有什么想法,尽管自己来和我说,不用有什么顾虑。若是任何事都想着要别人传话,那还谈什么开诚布公?”

    说着话,高岳剑眉一挑,盯着冯亮,意味深长地顺势道:“内衙两名副使,多柴性情宽厚明断,祁复延强猛无畏,可以说是一刚一柔,相得益彰。至于你呢,聪黠灵动,是你的优点,但是我近期以来,也曾听到某些反应,说你在与别的同僚相处时,有些不太尊重别人,不注意方式方法,言谈举止间跋扈,失于礼节,过于骄横,可是有的?”

    听高岳突然提到自己身上,冯亮心中一惊,刚要张口辩解,高岳已摇着手,平心静气道:“内衙职位特殊,专刺**,也是比较容易引发外面的不满,这个我知道。但内衙更是位置特殊,管辖极大,稍有不慎便容易走上歪路。无论你有没有跋扈,我的意思,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也要时时警醒自己。”

    一段时间以来,冯亮确实已经开始膨胀,不知不觉的变得愈发骄纵。一方面,他是高岳视若同胞的兄弟,秦州上下,人尽皆知,连韩雍杨轲这等人物,见着冯亮也是微笑有礼,毋庸说论及旁人;另一方面,自从出了李豹突然叛变的事情后,内衙如今除了对外刺探侦查外,也开始打破从前规矩,对内也有了监察情状。作为内衙之首,冯亮的权利更加做大,换句话说,若是他怀疑某人有通敌之嫌,是可以不用提前请示、而直接拿人讯问的,所以百官对他,多少有些顾忌。

    由此,权力、身份加上自身性格使然,冯亮如今确实有些昂然四顾的感觉。每每遇见同僚,都是大大咧咧,态度好坏,完全取决于对其人的印象及当天的心情。时间长了,身后便颇有微词,但他完全无所谓,根本不放在心上。

    直到今天,突然被高岳当面敲点,冯亮还是有些惊慌不安。虽然在外面不可一世,但在高岳面前,他自觉永远都是小弟,连半分反抗的心,也不敢生出来。他慢慢低下头,嘴里讷讷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高岳一笑,温言道:“罢了,我只不过是略为提醒,也不是现在就怪罪,你也不要有什么负担。我始终当你是同胞手足,对你总也有些偏袒,只要不是原则问题,我不会来责你。只是从此以后,你在为人处世方面,与上下同僚之间,确实也要注意些,不能因为我的缘故,反而还要凌驾于别人之上。你记着,祁复延的事,只不过是微末枝节,可以一笑而过;但你若是不能时常警省,洁身自好公正无私,那才是本末倒置的大问题。你是聪明人,应该会懂我的意思,此外我就不多说了。”

    冯亮如获大赦,连忙躬身谢罪。又聊说几句,高岳便让他先退下。走出府衙,冯亮心中仍然波澜涌动,他沉着脸,快步如飞,一面在心中反复恨恨的想,究竟是哪个竟敢在高岳面前告他的状。思来想去,他认为州从事汪楷性情耿直,爱追究,又曾与他也有过龃龉,应该多半是汪楷所为。想到此处,冯亮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愈发阴寒冷酷。

第两百七十九章 就此立夏

    十数日后,抚远郡又传来军报。刘虎率部南下侦查,被抚远众将又依葫芦画瓢,扮做匈奴汉国的军队,伏击了刘虎。刘虎虽然反应迅速,远飙而去,但仍受了不少损失。到了头曼城刘虎仍然惊魂未定,又气又恨,便也上书给刘聪,状告刘曜强横跋扈,,竟然远赴塞外来攻击他,实在不可理喻。于是二刘,一南一北隔空互骂,俱是莫名其妙,等过了数月之后,直到十月底,方才搞明白事情真相,原来是秦军已然收治了下河套等地,此前种种遇袭,都是塞北的秦军所策划实行。

    二刘愕然之后,极度愤怒不已,于是决定联兵攻击秦军,先行肃清塞北之地。而平阳的刘聪,正令宗室刘畅率领步骑三万进攻荥阳,想要消灭晋荥阳太守李矩,在此前提下,刘聪便只派出了一支万人的军队,拟从山西之地,进入河套,以作配合加以围剿。

    高岳立时做出反应,先是命新平的胡崧和南安的姚弋仲分作两道,拦截、袭扰刘曜军,再使武都的杨茂搜杨难敌父子,出兵东向,摆出进攻扶风郡的态势;最后再修书一封,向并州刺史刘琨沟通,使其牵制平阳军,再与鲜卑拓跋代国陈说,发兵攻击刘虎的后方。

    三管齐下的效果,立竿见影。刘曜所部,被胡崧不停地袭扰,转头交战时,胡崧又立即远飙,于是刘曜部不胜疲乏,被侧翼的姚弋仲击败。而杨难敌率部东出,与陈安交锋数次,杨难敌虽然不得更进,但陈安也无法却敌。刘曜闻武都杨氏,大举而来,深恐扶风有失,动摇京兆,于是无奈只有下令从塞北退兵。平阳军本来是呼应之势,见刘曜撤兵,便也拔营而归。而刘虎听闻自家大后方将会被袭,早就拨马回转,忙不迭地要维护根本,倒被邓恒衔尾疾追,斩获颇多。

    刘曜恨怒交加,但军事上的接连失利,让他不得不先恢复元气再说。于是在又经过几次拉锯战,并将刘虎牢牢地拒之门外后,下河套之地,作为秦州的势力范围,就此被基本确认下来。高岳乘胜,随后马不停蹄,下令诸路军马集结于新平北地,渡过黄河准备袭击平阳以救天子司马邺,但因深入作战多有不利,在抄掠一番后方才作罢。

    到了建兴五年(公元317年)十二月,除秦州本土如故之外,边塞不少曾在观望的各部,也陆续投顺,共奉高岳为主。于是下河套迅速略定,又开拓新建了四郡之地,并招揽延留了数万户流民,拨给土地农具,分批划出区域定居。还从中招募精壮从军,再考察拣选了有能力的人,担任各级官吏,用来更好的治理。

    有鉴于此,高岳决定就地立州。经过商议,以靖边城为首府,将下河套五郡之地正式建立夏州,迁平东将军韩雍,外调为夏州刺史,兼都督夏州诸军事。升陇西太守裴诜为夏州长史,杨韬晋升为后将军,任夏州都护,邓恒晋升讨虏将军,为夏州副都护,鲍冲任州典学,又将曹莫也派去任夏州别驾,专掌农事。同时,谢艾及姚襄也一并留任夏州。

    时光飞逝,转瞬又过新年。二月初二日,嵇云舒产下一子,高岳大喜过望,秦州上下亦是一片欢腾。杨轲为首,众文武请立为世子,高岳爽快应允,并顺势再请杨轲为子取名。杨轲毫不思索,张口便说出‘全’字。

    见此番取名,既不是遵循谱法,也不是引典据经,高岳很是奇怪,便当众询问杨轲乃是为何。杨轲意味深长的笑笑,只言道将‘全’字拆而念之。

    众人恍然大悟,暗道杨轲深意,竟至如此。高岳目光闪动,直视杨轲,沉吟半晌,终究还是点首同意。

    孰料紧接着,平阳便传出凶信,皇帝司马邺遇害,麴允悲愤自杀,而索綝却被刘聪责以不忠斩首。早先,中原河南、河北等广大区域,民乱兵变四起,纷纷扰扰,都以迎还司马邺为口号,导致汉国沸腾不已。刘聪的皇太子刘粲,劝说刘聪杀掉司马邺,以绝众望,刘聪言道从前杀掉了晋怀帝司马炽,但天下仍然此起彼伏,所以罪过不在司马邺身上,且再观察一段时间再说。但后来,连平阳城中,都有越来越多的人,看见司马邺便流泪悲泣,簇拥号哭,于是刘聪终于坚定了杀害司马邺之心。

    二月初七,司马邺在平阳被刘聪下令杀害,凶信传来,天下震悼。人们怀念司马邺,倒并不是说他乃是什么英明神武之君,反而是因为司马邺以平凡柔弱之身,在天下覆亡的狂涛中,独撑孤舟,竭力延续汉家香火,奋斗到最后一刻。

    在长安坚守数年,粮食物资断绝多日的绝境中,司马邺即便为避免玉石俱焚,出降于敌,也是先派侍中宋哲前往江南传诏把皇位让给司马睿,这样自己再出降就不会有辱社稷。他被俘后更没有招降晋臣,没为敌国效劳,没有各种无耻嘴脸,故而受到晋朝遗臣及百姓的尊敬怀念。琅琊王司马睿接诏旨后,也是一直称晋王摄事,并没立即取代司马邺当皇帝,以示对他的尊崇。而中原汉国境内起兵抗击匈奴的晋人,大都打着司马邺的旗号,天下各地苦难的人民,斗争愈发风起云涌。

    得报后,高岳悲痛不已,伤心得难以自制,而嵇云舒又哀恸麴允以身殉国,故而得子之喜,被丧君之痛涤荡的踪影全无。高岳身穿孝服,亲自致祭,并下令,秦、夏二州境内,举州哀悼国丧。

    三月,晋朝孤悬北方的各地大小藩镇,以并州牧刘琨、凉州牧张寔、秦州牧高岳、幽州牧段匹磾为首,共一百八十人,向建康联名上书劝进。

    四月,司马睿正式即皇帝位,改元太兴,大赦天下。并赏酬北方诸镇,其中晋封高岳为大司马、侍中、都督秦、雍、夏三州诸军事。高岳领受都督,第三次辞谢勋职。同月,匈奴汉国石勒率部大举进攻并州,晋并州牧、大将军刘琨不听部下劝谏,全军出击迎敌,结果中伏大败,无奈只身投奔义兄弟幽州段匹磾,并州就此沦陷。

    五月,东北鲜卑段部内斗,段末波击败段匹磾自任幽州牧、大单于。段末波俘获了并州牧刘琨之子刘群,且非常厚待他,并让刘群写密信给刘琨,邀约其共同除掉段匹磾。段匹磾因此猜忌刘琨,初八日,段匹磾矫诏,缢死刘琨,时年四十八岁。东晋政府因为段部势大,不敢吊祭刘琨,也没有任何追谥和平反。刘琨身后,留下了闻鸡起舞的激励之事,和‘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这悲壮的千古绝唱。

    刘琨虽然性喜奢华个性强烈,爱憎分明功过兼有,但他是当时中原反抗残暴胡虏的一面大旗,临危效忠,慷慨激昂,直以天下为己任。自从孤身深入敌后,苦心经营并州,百折不挠,连年争斗。并州如汪洋大海中的岛屿,为北方千万流民义士,提供了坚实基地,并鼓舞越来越多的人,义无反顾的投身于抗击异族压迫的斗争之中。

    听闻刘琨死讯,高岳很是痛惜,不顾当时朝廷顾忌,竟以大义,移书责问段匹磾,而段匹磾不答。高岳公开为刘琨吊唁致祭,并向建康为刘琨鸣冤请谥,司马睿也不答。高岳失望愤懑,于是只得暂时收拢心思,全力发展自身实力,以待将来。

    晋朝这边大事迭起,纷纷扰扰,汉国那边也仿佛山崩钟应。到了八月,汉帝刘聪病重,以外戚靳准为大司空,与宗室三王,同为顾命大臣,共相辅政。不久,刘聪去世,皇太子刘粲即位,追谥刘聪为昭武皇帝,庙号烈宗。

    刘聪在位期间,实行胡汉分治,残忍暴戾,最后几年更是荒于朝政,只顾纵情声色。在攻陷洛阳及长安,彻底灭亡了西晋之后,虽然刘聪名义上是中原的共主,但随着领域的急剧扩大,地方上的割据也迅速形成,汉国统治的地区实际上只有一小部分。但因为慑于刘聪的声威,各种暗流涌动隐忍不发,但如今刘聪一旦身死,所有的矛盾、私欲、利益等等,都如同火山里的岩浆,立即喷发了。

第两百八十章 平阳之乱

    话说靳冲闷头走在路上,心中惴惴不安。作为降将,他在襄武城中竟然也有一室供他独居,且每日里衣食无忧,三餐皆有保证,只要不擅自出城,行动也算自由。但他其实还是经常心神不宁。当初临汧之战后,匈奴军大败,主将刘干又阵亡,靳冲暗忖自己接连损兵折将,此番又将宗室陷死,回去后刘曜多半要将他车裂以殉。故而胆寒绝望之下,靳冲不做抵抗,任由秦军兵卒将他生俘,然后便主动降于高岳马前,以保性命。

    高岳果然没有杀他,性命算是暂且无忧。不过,他投降之后,目前为止也没有得到任何授用,只是每天看着太阳升,望着月亮起,独自发呆,日复一日。他不知道高岳究竟会如何处置他,所以前途未卜,人也食不知味辗转反侧。

    今日一早,方吃过早饭,他还是郁郁寡欢的无聊呆坐。却突然有数名传令兵昂然而入,言道大将军有令,召靳冲即刻去见。靳冲心中狂跳,连忙开口询问,但几名兵卒只是摇头,却催促他立时便要出门。此前,一直等不到安置,靳冲忐忑,但眼下高岳终于要见他,靳冲却更加惊惶难耐,一路上手心里直冒冷汗。

    路虽不太长,他却被兵卒催促了好几次快些。等终于见到了高岳,靳冲当即便就拜倒,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罪臣靳冲,拜见大将军……”

    “哦,是靳将军来了,无需多礼,起来说话吧。”高岳放下了手中的公文,对他略略点头,做了个请起的手势。

    “罪臣不敢!”

    察言观色,见高岳面色平缓,温言与语,靳冲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暂时放下了些,但对答举止之间,更加谦恭有礼。

    “嗯。你也不用这般拘谨,过去的事,本公早说过既往不咎,你就无需担忧。今天我找你来,倒有一件事询问。是这样,我听说,如今汉国朝廷中,辅政的人乃是大司空靳准,据说一切政令,都已皆出他手,此人可是你的族兄?”

    靳冲提前设想了高岳召他来有许许多多的可能,但还真没有想到这一茬。因为高岳与匈奴汉国,乃是实打实的敌对关系,对于汉国的统治机构必定也是厌憎有加,所以他揣摩不清高岳当下问这话的真实意图,只好含糊着道:“呃……靳准确实是罪臣的族兄,不过平日里与他的关系也就稀松平常,他干的许多事,罪臣从不参与,实在是没有份呀。”

    高岳一愣,顷刻便反应过来,不禁摇头道:“靳将军还是过于紧张了,本公不是要寻你的错处。本公的意思是,如果你与靳准确属家人,那么本公倒有封书信,要你转交与他,并且还有几句话,也要你当面转告他。”

    靳冲直眨巴眼睛,颇有些瞠目结舌,只机械的点着头,不知如何回话。

    高岳便道:“本公知道靳准将要谋举大事。但事发之后,将来何去何从,我料他还是举棋不定。所以我要提前点醒他一声,若是能够举朝来降,助我恢复中原,来日我定然保举他位列三公,富贵传世。此外之言,皆在信中,你且拿去。”

    “敢问大将军,未知靳准将要谋举何等大事?”靳冲一头雾水,浑浑噩噩的上前接过高岳的书信,满面茫然之色。

    高岳神秘一笑道:“而今不需多问,届时自然知晓。本公找你来,便是如此。靳将军,你回去收拾收拾,便就去平阳吧,不用再回我这里了。”

    靳冲浑身一个激灵,这回他听懂了,高岳竟然是要释放他!

    靳冲半张着嘴呆呆望着,不敢相信,甚至怀疑高岳是不是在试探他。却见高岳很认真的点头,当即突然很是感动,不由翻身下拜,激动地大声道:“大将军恩德,罪臣没齿难忘,不知如何报答之万一!”

    高岳紧紧盯着他,不紧不慢道:“此番我无条件的将你释放,足以表现我的诚意。你若真要报答我,那么你好生劝劝靳准,如果不能归附于我,那么便将西河一带的五万户人民迁给我也可以。你回去后能为我争取到么?”

    靳冲将头磕得咚咚作响:复拍着胸脯,指天发誓定要劝说靳准答应。高岳笑了笑,颔首道:“既如此,你便去吧,将我交待的事办到便妥。还有要切记,将来无论何时何地,再不可与我敌对,不可为虎作伥,欺凌虐待无辜。若是有违,若是再捉住你,就休要怪本公翻脸无情了。”

    靳冲恭恭敬敬的三叩首,“罪臣绝不辜负重托!”

    于是靳冲略作收拾,便迅速动身,马不停蹄地往平阳赶。一路上他都在反复琢磨高岳说靳准将要谋举大事那极为突兀的话,还是茫然不得要领。待刚进入山西境地,平阳果然传出了惊天消息,靳冲在惊骇无比的同时,心中讶异高岳莫非是神人不成。

    当日子时,汉都平阳静谧的夜,突然被粗暴地撕成粉碎。毫无征兆地有嘈杂的喧嚷声猛地扩大,俄而竟然有撕心裂肺的凄惨哭叫声,如冤鬼般号叫不停。居民们全都被从梦中惊醒,吓得浑身冰凉,纷纷翻起身来闭紧门户,从窗缝中惊惶的偷看。城中大批大批的兵卒涌动,很多人影幢幢仓皇乱窜,接着喊声震天哭声大作,格外的一发不可收。

    到了下半夜,愈发沸反盈天,火光竟然都冲起来了。接着灼目的光亮,明显可见城中到处都低低的笼罩着缭绕沉闷的黑烟,带着浓烈的焦糊味,还夹杂着人肉被烧焦的腥气,使人头晕作呕,愈发毛骨悚然。

    不眠之夜总算在提心吊胆中熬了过去。天光放亮,喧声也早已消散。所有人开始探头探脑,有大胆的百姓,耐不住悄悄开了门出去查看,却骇然瞧见外面一片狼藉,焦烟未熄,四处都有触目惊心的血。很多尸首姿势各异的横毙在街中,偶然还有几只野狗蹿过,呼呼有声的嘴里竟然叼着血肉模糊的人头。于是再大胆的人,瞬间便也肝胆俱裂,忙不迭的掉头回家,紧紧闭住大门,满头冷汗哆嗦个不停。

    到了午后,让人震惊无比的消息便就传遍了京城,乃至全天下。汉国大司空靳准,在昨夜里悍然发动了政变,带领亲兵闯入禁宫,将正在淫乐的皇帝刘粲当场抓住,骂了个狗血喷头后,无视刘粲的苦苦哀求,下令立时杀死。随即靳准命令军队开始在城中大肆搜捕异己,混乱中,很多官员、晋朝降臣甚至平民,都在暴乱中被杀。待到天明,靳准愈发下了狠心,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刘氏皇族男女老幼全部都斩杀于东市,又挖掘刘渊和刘聪的陵墓,还将刘聪的尸体砍去首级,继而一把火将刘氏宗庙烧得干干净净,手段酷烈至极。

    初时,刘粲终于得登帝位,立即开始放纵的沉湎酒色,甚至经常在后宫游乐乃至淫烝太后,夜以继日,而军国大事全都由靳准决断。靳准假称刘粲的诏令,让堂弟靳明担任车骑将军,靳康担任卫将军,并进谗言,使刘粲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好几位德高望重的宗室亲王,全都杀死,自翦国之羽翼,使太阿倒持。于是靳准独霸朝纲,大权在握之后,心生异志,并迅速付诸行动,竟由一介外戚而悍然弑帝,将匈奴汉国硬生生的拦腰斩断。

    话说靳冲闻听平阳城中剧变,不禁咋舌,又暗自敬佩高岳未卜先知。他一路紧赶慢赶,回到平阳的时候,靳准已经篡位,自称大汉天王、制同皇帝了。

    见靳冲安然归来,靳准惊讶之余,很是惊喜,拉着他说个不停,还专门设了家宴接风压惊。其实当初靳冲摸不着头脑生怕高岳怪罪,故而说与靳准关系平淡。其实他二人在所有家族兄弟之中,最是亲密莫逆。大家欢饮一番,开怀无比,直至散了宴席,众亲朋古旧等,都纷纷告辞,只剩彼兄弟二人再独处细说。

    “阿九!孤当初听闻你被秦军俘虏,后来再无消息,本以为你已经遭遇不测。没成想竟然还能够平安回来,嗯,高岳倒很是不错。”

    靳准叹道,神色间已有些微醺。自从大权独揽自后,他野心迅速爆棚,虽然政变也已成功,但靳准发现,王位的宝座,根本不是那么容易坐的平稳的。

    由于靳准的政变来得那么突然,目的性也不十分明朗,又且在城中大肆杀戮,因此搞得群情汹汹人心惶惶。连日来,他自己更是处在极度紧张和压力之下,生怕自己被别的部下给依葫芦画瓢也做了,毕竟他在汉国中的根基尚浅。如今又听说关中的中山王刘曜及河北的大将军石勒,都斥他为逆贼,而要来讨伐他,靳准更是连觉也睡不安稳了。在此时候,身边能够多一个信得过的心腹和兄弟,能够常相商议襄助,总是更好不过的事。

    靳冲当下便将高岳的书信呈上,并极口称赞高岳仁义有德。靳准点着头,便先自抖开信来看。

第两百八十一章 各种内斗

    “阁下有志翦除凶逆,扫荡胡尘,使虏廷为之一清,天下必然万众瞩目,交口称颂不已。然则,吾窃为阁下计:眼下虽胡主已除,然则余党仍炽,汉国境内,四处不宁。且阁下西有刘曜,东有石勒。二獠共相讨伐,阁下必然力有不支。届时平阳城中,刘氏残党若再死灰复燃,吾深为阁下忧惧。不若举朝来附,我当为阁下请功建康,总内外之任,兼华戎之号,显封大郡,以表归诚殊能。若以为然,亟待阁下佳音。”

    “这也奇了!他写信时,孤还没有行大事,也暂未告知旁人,他却是如何猜到的?”靳准抓耳挠腮,和靳冲面面相觑,皆是不明所以,只道高岳确是不同寻常。

    对于信中所言,靳准仰头望天,蹙眉自思,良久才徐徐道:“高岳所言,正是说到了孤的心里。眼下人心难测,刘曜和石勒又都要来反对我,二人势力强大,孤多半抵挡不住,平阳难以久留。不过就算归降,孤找高岳,还不如直接找建康的司马睿,毕竟他才是皇帝嘛。”

    靳冲心中大奇。高岳先是一语道中靳准要行大事,然后又预料他多半不会归附自己,这真是神鬼莫测的妙算,非是凡人。当下听靳准之言,不由便道:“三哥!您如今已经称王,军国大事,当由您乾纲独断,小弟不敢置喙。只不过,高岳无条件地将小弟释放回来,我很是感念他的情义。当初也答应了他,会劝说您划拨给他五万户居民。这一点,还望三哥成全,不然从此以后,小弟再无信义可言。”

    其实靳冲若是回到平阳后,翻脸便将高岳的托付置诸不理,高岳一时也没有法子。但高岳赌的便是靳冲非是禽兽,总应有些知恩图报的心。再说留着他没有用处,还不如大方的遣返回去,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也未可知。

    “这个……”

    架不住靳冲苦口婆心的劝说,靳准犹豫片刻,把桌面一拍,激道:“也罢!孤给他七万户人口,为你撑起这个面子!省得来日被刘曜或者石勒掠夺了去,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现在做个人情,你我兄弟也不会落个忘恩负义的名声。”

    靳冲大喜,一颗心似乎也放在了肚里。想了想还是争取一下,又道:“建康遥远,秦州左近,虽然司马睿有皇帝之名,但高岳也是强盛无比。三哥何必舍近求远,难道当真是起了尊崇司马家的忠心?”

    靳准揉了揉眼睛,冷笑声道:“孤哪里会当真将他司马氏放在眼里。之所以要归附建康,自然有孤的道理。阿九,孤不妨告诉你,孤以举国来降的功劳,司马睿必然会大大封赏,最起码也要做给天下人来看。然后孤便推辞掉所有虚名,只独独向他求取交州牧一职,料其不会不允。”

    “……交州?岭南那处偏僻之地!”

    靳冲不由瞪大了诧异的眼睛。靳准摇摇头,又道:“你呀还是太年轻。交州虽然偏僻,但是离建康很是遥远,不易被掌控。至于中原,更是十万八千里。孤若是去了哪里,一则躲避北方战火,管你刘曜石勒,杀得血流成河孤也不管;二来呢,孤在交州,大力发展自身势力,将来做个秦末的赵佗,汉末的士燮,割据一方从此逍遥自在,岂不最好?”

    靳冲恍然大悟,也不禁连声直道好计,夸靳准目光长远,旁人皆有不及。

    靳准得意的一笑,又郑重道:“高岳这边,孤割了户口给他,也算还了人情,和他打交道便从此作罢。咱们下一步,还是快些行动,争取早日南下。孤打算,明日便派使者,前往建康去联络。”

    发动政变之后,靳准也明白,自己势必面临来自长安刘曜与来自襄国石勒的夹击。故而在过了一把称王的瘾后,他打算投诚东晋,求取藩镇,远避岭南。但远在江南的司马睿,眼睛还一直盯着尚未全取的荆州,心里正盘算着如何排挤王氏家族,如何安置蜂拥而至的南渡侨民,他羽翼未丰诸事繁杂,哪里真有能力和精力,去解救接纳一个敌国的异族叛国者?靳准前面所有的棋都走得那么的精细,但是只有这最后一步,由于信息不畅导致了他的误判,而这一误判也让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靳准政变的消息传来,身在长安的刘曜与襄国的石勒立即做出了激烈反应,各自率军不约而同开始朝平阳进发。作为刘汉皇族且是其中最有威信的刘曜,起兵平叛算是义不容辞,但石勒的动机已经不再单纯。

    “靳准弑杀国主而自立,如今已是众矢之的。平京内外,必然人心不稳纷乱迭起。主公此时应立即统帅精锐之师,迅速西上,一举而占据京都除灭靳准。那么,上可以使自身威望更重一步,然后扶立刘氏傀儡,演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遂成王霸之业;下可以将京中的人口财物,全都收入囊中运回襄国,从而更加充实和壮大河北根基,稳固发展留待将来。”

    这是谋主张宾的恳切谏言。石勒深以为然,他也认为在这场大动乱中,自己绝不能无动于衷,而是要积极去争取最大化的利益,说白了就是必须要趁机狠狠捞一票。于是石勒命令大将张敬先率五千剽悍骑兵为先锋,自己亲率襄国五万精锐大军蜂拥而至。当年九月的时候,石勒比刘曜先行抵达,进据了平阳附近的襄陵北原,摆出强大的阵势,平阳周围大量的兵民相继向他请降。

    靳准忿怒,主动挑战,前后十数次疯狂出击,都不能攻破石勒的军阵营垒,无奈只得缩回城中,闭门自守。靳准开始不断地派人潜出城去,拼命的向建康东晋政府求援,但却等不来任何实质性的救助。

    十月,汉中山王刘曜,率军行至山西赤石川的时候,从平阳逃出的汉廷勋贵以及部下将士臣民等,以至尊位不可悬虚,一致拥戴劝进。于是刘曜即皇帝位,改元光初,下诏除靳准一族不赦外,大赦天下,立刘胤为汉国皇太子,并任石勒为大司马、大将军,加九锡,增封十郡,进爵为赵公。

    石勒接受了任命,并开始进攻平阳小城及周边,拟彻底肃清而孤绝其势。此时真正与靳准部队交锋的是石勒,而不是刘曜。因为刘曜当时力量不足,史称“时曜势实残弊”,他或许也存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只是远远地看着,在等待最佳时机。但靳准毕竟是面临东西两面被夹击的局面,且在声势上越来越弱,平阳城孤立无援,一片风雨飘摇。惊惶绝望下,靳准开始做多手准备,一面继续催促建康派军来接应,一面让靳冲出城分别向刘曜、石勒请降,另外还遣使向高岳称藩,促其救援。

    正是动乱不堪言说,中原鼎沸之时。

    雍州,新平郡漆县。

    汉国内乱起后,高岳便亲自来到前方的漆县,大会诸将寻机而作,密切关注东方的一举一动。此刻,满殿文武,却都目光复杂地望着阶下唏嘘叩首的靳冲。此人从前乃是敌将,数次率军作对。但因缘巧合下,如今竟仿佛成了熟客一般,往来于敌对的两方之间。当下,他正哭诉平阳城的危险境地,转达了靳准谦卑的态度和急迫的心情,请高岳伸出援手去搭救。高岳并没有直接表态,只让靳冲先下去休息,等候回话。

    “如今关东大乱的形势,诸位也应都了解了。”高岳扫视两边,清清嗓子接着道:“救不救援靳准,先搁置不说,但我军绝不可坐视一方,无动于衷,当趁此时机谋取利益。眼下韩雍还没有抵达靖边,夏州的杨韬在东境,接收来七万余户民众,夏州人口大增,劳力及兵源也得到了保证,这让我很是高兴。至于下一步,还请大家来认真商讨。”

    最上首的杨轲,轻拂袍袖,欠了欠身子道:“主公所言甚是。眼下汉国内斗,无暇顾及于我,这正是我们乱中取胜的大好机会。诸位同僚,都谈谈吧。”

    宜动,不宜静。这个主基调被定下来,杨轲以下,都纷纷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各种意见都有。杨坚头与雷七指雀跃,异口同声要求先将陈安的扶风郡打下来,趁其无援,一举消灭这个为患多年的割据势力;汪楷则表示他们乱他们的,咱们忙咱们的,要么攻略上河套,进一步加强塞北实力;樊胜更道借着援助靳准的名义,干脆从夏州发兵攻取平阳,一举覆亡汉国;而胡崧老辣,却摇着头直接进言,汉国毕竟根基颇深难以一朝灭亡,不如趁刘曜东去,集结重兵奔袭长安,尽全力先将匈奴人的势力从关中赶出去,便可统一西北之地。

    因高岳要求畅所欲言,众人纷纷建言献策,不管对错,总归尽心思考。到得后来,高岳集思广益,总结并最终定下三条计划,分为北、中、南三线。

第两百八十二章 既定计划

    一、令新平太守胡崧部,会同南安姚弋仲,往北进击安定郡旬邑城,务求歼灭蒲洪残余势力,然后攻略安定全郡,此为北线计划。

    二、令阴平太守何成部,会同陇西郡将邱阳及武都杨茂搜,绕出梁州边境,攻略雍州最南方的始平郡,此为南线计划。

    三、令略阳太守彭俊、郡将雷七指所部,攻击陈安的扶风郡,天水太守樊胜继进,高岳自己亲率万余大军,作为后援,决意无论如何要翦除陈安,此为中线计划。

    北中南三线军事行动,同时进发,通过此番战役,力求能够达到将雍州七郡中的西方四郡,占为己有,在阶段内,最大化的压缩刘曜的战略空间。

    至于去平阳救援靳准与否,众人意见不一。最后高岳拍板道,不如折中,令夏州韩雍部,东出西河郡边境,并与靳准取得联系,若是届时仍愿意归降,并让韩雍接应他过来,若是又起反复,我军也毫无损伤,全身而退便是。

    “平阳如今是个极大的是非场。刘曜、石勒发了大兵好似志在必得,靳准呢又绝不甘束手就擒,都在转着圈儿争斗呢。我若是去,这几家必将暂且一致对外,所以我才不会蹚这个浑水,让他们去做鹬蚌之争。咱们聚精会神攻略雍州便是。”

    高岳似笑非笑又道:“刘曜能力非凡,与我敌对多年,到如今竟已经称帝了。物是人非呀!按说也算老相识了,他现在做了皇帝,咱们不送礼也就罢了,还要算计他的雍州,此君一旦知晓,多半气到吐血。”

    杨轲微笑道:“主公虽是戏谑之言,但问题的本质就是如此。刘曜即了伪汉帝位,那么无论如何在明面上,也必然要平叛,给汉国旧部们一个交代。然而他本身与石勒就不睦,在平阳巨大的利益面前,二人多半要打破面和心不和的现状。我军此时东出攻略雍州,那么,摆在刘曜面前的难题就是,若他一意进攻平阳,再和石勒争锋,那么后方雍州必然迅速落入我手。若是掉头回顾根本,那么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石勒壮大,愈发难以控制。”

    杨轲分析问题,从来都是迅速抓住核心,纵使本来一团乱麻,他也能抽茧剥丝,将条理捋得清晰明白,使人一听便懂。当下高岳兴致勃勃的追问道:“那么依长史之见,刘曜究竟是进是退呢?”

    众人也都饶有兴趣的望过来。杨轲想了一想,慢条斯理道:“诗经有言,狼跋其胡,载踬其尾,正是进退两难的意思。若依属下愚见,刘曜定会在平阳以西逗留不前,等待形势明朗后,再定行至。”

    晋太兴二年三月初,秦军趁刘曜北去而根本空虚,兵分三路,大举进攻雍州。上下两路先自不提,且说中路,高岳命略阳的彭俊、雷七指率五千兵为前锋,兵发扶风郡,且一鼓作气攻下了陇城,略作休整便继续东进。已迁居乾县的陈安,得讯后焦急,随即亲率一万人马迎战。彼时秦军直指榆眉城,陈安便打算半路伏击秦军,结果被识破而未果。雷七指反唇讥嘲陈安,陈安恚怒,也不欲啰嗦,便放开手脚接战一阵,秦军稍却。陈安为防止被瓮中捉鳖,当下也不入榆眉,便紧挨城边扎下营来。

    俄而高岳亲率主力部队到达,秦军欢声震天,响彻原野,玄黑色的战旗一望无际,杀气冲腾,简直触目惊心。远远望去,陈安暗自忧虑不提。

    “拜见大将军!”

    秦军大帐内,樊胜以下,众将校匍匐满地,一丝不苟的恭敬行礼,声若洪钟。上首正中,高岳盔明甲亮,气宇轩昂,他将大氅一把抖开,正襟危坐下来。

    “免礼。彭俊,你部为军前驱,请先将当下军情详细道来。”高岳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目光炯炯的望向彭俊。

    彭俊不敢怠慢,忙上前应道:“回禀大将军,今日早晨刚至辰时,我部抵达榆眉东五里处,遭遇陈安军。在被我军识破其伏击态势后,随即爆发战斗。据斥候报,此次陈安所部,当在万人左右,且为救援而来,很是急切。在未能取得优势后,末将边下令后退三里外扎营列阵,以待大将军。”

    樊胜复道:“我部扎营后,陈安前后四次来挑战,我部不为所动,以强弩将其击退。但他仍然派了人手,远远地訾骂挑衅,甚至还有一次单人匹马的亲自来阵前叫嚣,只希望激得我军出击。末将感觉,此次陈安很是焦躁,主动求战的心思非常浓烈。”

    高岳颔首道:“陈安果然已经坐不住了。他陇城已失,又求不来刘曜的半个援军,听闻我军大举而来数道并进,局势愈发不利,他的心态就必然发生了变化,眼下竟想一战而胜我,岂不可笑。孙子有言,兵者,诡道也。强而避之,怒而挠之。敌人精锐强大,就要注意避开它的锋芒;敌人褊急易怒,就反复挑逗它,使它失去理智。”

    “如今我军握有主动,沉稳镇定,所以陈安的挑衅,不起效果。但越是没有效果,他就越是躁动难耐,所以不经意间便已经急怒攻心。我们若是稍加撩拨,他则必然不顾一切想要来攻打。而陈安自己一味求战,但所部兵士被他催逼,必然有所惶惑,那么,我们就可以抓住机会,突然出击将他打败了。”

    说着,高岳起身,手一挥道:“走,随我去营前观望。”

    见秦军声势大起,陈安早在阵前眼巴巴的觑着,暗忖莫不是高岳亲至。待见得果然猜测的准,不由分外眼红,扬鞭大骂道:“……高岳!我已多时未曾侵袭的秦州,你如今何故却来犯我之境?”

    高岳冷哼一声,使樊胜高声反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扶风,大晋疆域,被尔等贼子觍颜私据,民众苦不堪言。今我大将军,上奉圣旨,下顺群情,正要来扫荡妖氛,救民倒悬收复扶风,说什么犯境!尔陈安背叛故国,降附胡虏,还敢恬不知耻在两军阵间哓哓狂吠!”

    陈安怒不可遏,回首身后叫道:“郭无命何在?”

    陈安麾下,新近有一将突出崛起,名叫郭屯,极为骁勇狂悍,于是自号无命,意思他连命都可以随时不要,哪个还敢来惹,此时已算是陈安麾下头等的猛将。眼下听陈安呼唤,且他亦想立功,当下便掣着大刀出来,更点名道姓要高岳来迎战。

    秦军这边,怎可能让全军之主的高岳与他一介偏裨独斗。随着一声狂叫,阵中一骑射出,双刀飞舞,正是向来抢做排头兵的杨坚头。

    碗大的铁蹄泼喇喇而过,马尾后纵起扬天的尘土。须臾之间,两人便战作一处,寒光凛凛、刀来刀往之间,尽是毙命的杀招。

    未及五十合,秦军中又追风逐电般飞出一骑,从斜刺里直冲两军之中。那郭屯暗思此番对头颇为棘手,正自抖擞精神,全神贯注的招架杨坚头,突然听到身后有乱嘈嘈的各种急切呼喊,隐约有提醒之语,郭屯蓦地察觉不妙,悚然而惊时,那第三人已驰至眼前。

    那人借着狂猛的马势,挥刀便斩,訇的一声,刀锋掠过脖间,郭屯大好首级,瞬间便滚落在地。那人立时拨转马头,堪堪避开无头之身狂喷的颈血,同时俯身鞍下,长臂一探便将郭屯断头抄在手中,纵声长呼间,连人带马早已奔回秦军阵中。

    电光火石间,郭屯便已殒命,四下一片哗然。杨坚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不由狠狠地一把抹去喷了满头满脸的污血,愕然回顾查看。

    却见竟是雷七指!两人都是自恃武勇冠绝一时,互不相让,彼此不放在眼中,时而明争暗斗。眼下杨坚头自忖到手的功劳,却被雷七指这般横插一刀给抢了去,不由勃然大怒,却又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回马与他争斗,当下满肚子郁火不得发泄,烧得脑子发热,连双目都要赤红。

    杨坚头更不迟疑将马连纵,竟然独自冲向了陈安军中!在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时,他已奔至敌阵面前,翻手一刀将最前方一名掌旗官当场砍死,然后狂啸着复也打马奔回,竟如入无人之境。

    本来高岳虽然不认得郭屯是何人,但见陈安主动唤他来打头阵,便明白郭屯必然是敌军中恃为台面的过人猛将,陈安必是指望他来斩将夺旗鼓舞士气。如果能当众击杀此人,必会动摇敌方军心,破沮士气,从而使其战斗力迅速下滑,届时陈安个人再是狂野欲战,也无能为力了。

    于是高岳便转而对雷七指言道,若是杨坚头战不下郭屯时,待会雷七指便再可上前搦战,便是用车轮之法,也定要激得郭屯复来出战。但雷七指听闻高岳既然开口,又眼见杨坚头气势暴烈,便有心想杀一杀杨坚头的风头,于是装作会错了意,立即便打马飞出。他的坐骑乃是当年陪他四处劫掠的神骏,速度超凡,高岳唤他已是不及,于是在敌我双方都还目瞪口呆之时,雷七指便已冲至阵中,成功的击杀了郭屯从容而回,当然也顺带让杨坚头自觉吃了个哑巴亏。

第两百八十三章 感念旧恩

    秦军这般嚣狂,不仅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非常规手段袭杀了郭屯,还又敢来公然来本军阵间杀人泄愤,好似当他和过万大军都是死人一般。陈安痛惜郭屯之余,气得几欲发疯,他狂吼着挥动大军,如潮水般涌来猛攻,只要能发泄心中怒火。但秦军却在高岳授意下,迅速撤回大营不与其战,以枪盾大阵及轮番强弩逼住阵脚,陈安强攻一阵,不能得手,只得空负恨怒,忿忿不甘的撤了军。

    随后多日,陈安频繁前来挑战,秦军高挂免战牌,就是不与他交手。等到陈安收军归营,秦军又分拨数次出去撩拨,陈安回军来战,秦军便一窝蜂退走,空留陈安气得跳脚大骂。陈安主动写信给高岳,好言请他退兵,高岳也不答。反复这般下来,陈安气得头昏脑涨,日日里连口舌都呼喝叫骂的干燥,但秦军不应战、不进击、不退走、不和议,像块磐石一般,死死堵在陈安的心里。

    此后连日,陈安费尽心思,想竭力与高岳决战,但始终不能如愿。他一度分出兵力,想渡过渭水偷袭秦军后方,但被游曳巡视的斥候及时撞破而不得不作罢。陈安辖地狭小,民力单薄,现在对峙的时间一长,粮秣物资的供应便开始明显不支,导致师老兵疲。但士气越是受挫,陈安就越发着急想抓紧时间与秦军一决胜负,以避免被生生拖垮,结果便陷入了恶性循环。

    但高岳则不同,他后方补给充足,甚至连受损的军械,都能很快得到更新。陈安难以忍受,便派遣数只分队,潜来劫粮。初次数次,都能得手,但高岳下令,使彪悍雄壮的士兵,混迹藏身于粮车内,等再次被劫取的时候,运粮的士兵假装害怕一哄而散。等陈安兵喜滋滋的来推车时,秦军伏兵突然从车中跳出,将受到惊吓的陈安兵立时砍死。这般真真假假数次之后,也没有人敢再来打粮车的主意了。

    倏忽便过月余。这日上午,高岳换上普通士卒的甲装,混在照例出营撩拨的百人队中,往陈安军阵前而去。过得半晌,快归营时,人还未至,军令已经下达。众将慌忙来至中军大帐集结,却见高岳大步流星进来,左右诸将呼地一下,全都立起,带动身上的甲叶哗啦啦作响。一面换了甲胄,一面大声双目炯炯道:“击败陈安,就在今日。一刻钟之后,全军出击!”

    且说北路胡崧,与姚弋仲所部集结后去打安定一隅的蒲洪,实在颇有些狮子搏兔的意味。秦军一路高歌猛进,姚弋仲更因恃有强劲后援,麾下羌兵格外奋勇,蒲洪率军稍触即败,继而胡崧率军大至,蒲洪军溃散,其弟蒲突在阵中被杀,蒲洪身负创伤,仅率百余人仓皇逃走,远飙而去不知所踪。

    胡崧趁胜攻略安定郡。匈奴汉将、安定太守王忠,向长安飞书求救的同时,决意守土拼死力战。但胡崧围点打援,击溃其外援后,绝其粮道,后来连水源也被切断。王忠困兽犹斗,但强行突围而不得出,最后被乱箭射死,安定落入胡崧之手。

    在最先完成既定军事目标后,胡崧军势大振,并听从姚弋仲的建议,向高岳请示,可否南下夹攻扶风。不几日高岳便有军令发来,令他原地待命,并告知陈安也被击败,如今已放弃扶风,似乎率其主力往南方荆襄一带逃脱而去。

    等到南线情报传来,何成与杨难敌,也分作南北两线,一起捣入始平郡。始平守将顾此失彼,接战不利,如今撤退在孤城周至城,被围得水泄不通,陷落只是早晚问题。

    远在山西的刘曜闻言,大惊失色,急切间立即便想回军以救根本。但平阳的局势,极不明朗,又怕功亏一篑,于是只好派大将呼延谟先率三万军队,火速赶回长安,与留守的太子刘胤一起,主持西线军事。而眼下死守城中的靳准,还是在犹豫不决,他的决定,牵动了数方的一举一动。

    长安监国的太子刘胤,连夜间都不敢安枕,将警报如雪片般飞去,自己亲率一万卫戍部队急行军,于扶风之东的礼泉,挡住秦军脚步。

    两军无声对垒。一望而去,秦军玄甲黑旗,如同深沉肃杀的墨海;汉军赤甲赭旗,便似熊熊燃烧的火焰,皆是军容严整,俨然不可侵犯。

    片刻,汉太子刘胤在卫卒的严密遮护下,出得阵前,扬鞭大呼,请高岳来答话。

    高岳纵辔而出。他抬眼望去,却见刘胤脸盘眉眼,还有着昔年在首阳时,被他救下的那个小娃娃应流的模样。但此刻头戴洁白貂毛装饰的金盔,身罩银叶金丝软甲,外罩杏黄色的金线蟒袍,端坐高头大马之上,顾盼自若,愈发衬得俊美英锐,气度华贵。当年窘迫无助的可怜少年,今日已是煊赫无比的皇太子,高岳不由暗叹一生,过往如烟,物是人非。

    刘胤凝望片刻,在马上深深地施了一礼,声色并茂道:“一别经年,高兄别来无恙,更且威震华夏。孤心既慰且慕,这厢有礼了。”

    高岳收拾思绪,还了一礼,意味深长道:“汉太子客气。如今你我两家已是仇雠,足下也已贵为储君,奈何还呼我为兄,不怕令尊责罚么?”

    刘胤朗声道:“昔年,孤曾遭遇厄运,亏得兄长仗义而行,伸出援手救孤性命,且得蒙照顾多时。此等之恩,铭感终生。父皇经常教导于孤,为人当坦荡磊落,有恩不忘,又怎么会责罚呢。”

    高岳不禁点点头,看来虽为敌对,但从私人角度来讲,刘胤也不是冷血淡漠之辈。

    刘胤又道:“如今我大汉内有奸蠹逆臣,父皇御驾亲征远去旧都平叛,令孤守备关中。高兄趁此时前来逼迫,孤若是大举进讨,恐伤昔年之情,若是坐视不理,又有违国法纲纪,故此十分为难。现在孤亲自到此,乃与兄长明言:孤愿退避三舍以示诚意,请兄长也就此归去,我两家罢兵修好,如何?”

    汉军中有一将打马冲上前,戟指叫道:“高岳!趁着我圣主远去,便来乘人之危么?我殿下良言相劝,识相的便速速退去,省得转眼变成齑粉,死无葬身之地,便悔之无及了!”

    高岳怫然道:“便是刘曜亲来,我也毫无惧意,说什么悔之无及?”

    话音未落,秦军阵中,彭俊已张弓搭箭猛力射去,那将惨叫一声,应弦落马,被旁人忙不迭拖了回去,生死难测。

    刘胤面色变得铁青。汉军中有人大叫:“为何暗箭伤人?”彭俊愤怒的回应,尔等先行出言不逊,辱我主公,便就定要严惩,你待怎的。

    汉军中乱嘈嘈地回骂,又有数骑冲出想要动武。秦军中,杨坚头纵马而出,来回盘旋,一面舞刀,一面将手连招,嗔目高叫道:“来,杨坚头在此,何人敢来?”

    彼时已有不少汉兵汉将,都知晓了杨坚头之名,晓得此人凶悍又极为好斗,被他缠上,不拼争到死,不会善罢甘休,竟如疯狗咬上便不撒口相似,于是便都一时有些迟疑。

    刘胤沉着脸,大声喝止了兵将们的骚动,复对高岳道:“孤适才肺腑之言,兄可否应允么?若然,孤便先行退避,若否,孤上为君父,下为守土,责无旁贷当与兄长一决胜负。”

    高岳默然片刻,对刘胤把头点点,徐徐道:“承蒙阁下感念旧情。各自珍重,后会有期。”

    早先时候,高岳终于听从靳冲的哭求,下令夏州都护杨韬,率军前往西河郡边境,准备接应靳准。等杨韬派了使者好容易潜入平阳城之后,靳准又反悔,竟然将使者杀了,把人头送到刘曜帐前请降。杨韬闻讯后大怒,但因高岳严令此非常时期,不得率先进攻平阳徒耗兵力,杨韬深入敌境,大肆抄掠一番后,才恨怒难平的撤军,但仍紧密关注东方态势。

    而刘曜本身被雍州的战事搅扰的心神不宁坐立难安,接到靳准的请降后,简直大喜过望,赶忙好言好语的加以抚慰,甚至说出了刘粲乃是乱*伦的无道昏君,靳准杀之有功无过,只要现在立即投降献出平阳,便算他有拥立之功。但靳准老奸巨猾又且万般狐疑,暗忖自己政变那夜,刘曜的母亲及家人等,都死于非命。眼下刘曜定是口蜜腹剑,哄骗自己出降,将来必然难保。于是靳准又对刘曜迁延拖沓,转头竟而去向石勒请降,自然又引起石勒的骚动,暂停了对平阳的攻击态势。

    三方强大势力,被区区一座平阳里的靳准,哄得团团直转。时日长久,石勒最先失去耐心,在石虎从幽州驰来与其会师后,便开始对平阳展开强烈的攻击。城外的人忍耐不住,而城内的人也被靳准拖得心神俱疲,终于在其堂弟靳明的策划和率领下,突然发难,将靳准杀死,以传国玺为凭证,表明诚意再次向刘曜请降,刘曜应允。

第两百八十四章 何处圣旨

    石勒闻讯,勃然大怒,加大了攻城了力度。靳明一天之内,数次遣使请刘曜救命。刘曜便令一直在观望的征北将军刘雅生、镇北将军刘策等宗室,率军前往平阳西城接应靳明。看到皇帝刘曜的部队前来,石勒此时毕竟还算汉臣,倒也没有立即翻脸,于是靳明带着一万五千平阳户口出城,归于刘曜,但靳氏全族转眼便被翻脸的刘曜全部杀死。

    在平阳,由于一直试图挑起城中变乱、从而促其投降自己的计划彻底失败,失望愤怒的石勒纵兵大掠,将皇宫内外全部焚毁。不过听从了张宾的建议,命人修复了刘渊和刘聪的坟墓,收拢国内人心抬高自身名望,继而留兵驻守,自己统帅大军班师,并把平阳城内的浑天仪和皇家法器等各种名物珍宝运回襄国。

    虽然石勒没有得到平阳的传国玉玺,但是不能不说石勒是这次平叛行动的最大赢家。他除了物资粮秣大增之外,还前前后后共招抚汉国臣民十几万户(包括部落),远远大于靳明带给刘曜的那一万五千户。另外,刘汉帝国旧有的京畿之地也落入了石勒之手。他的触角,眼下已经随时可以从多个方向伸向河南、关中之地。

    而刘曜却由于腹背受敌,左右失措,丧失了最佳的行动时机,只是落得了名义上的被汉国上下公推的皇帝名号、象征着受命于天的传国宝玺,以及少量的户口民众。靳氏被灭、平阳落入石勒之手后,刘曜再也无心逗留,急匆匆的回到长安,正式举行登基大典,并改国号为大赵。但此时,他的赵国势力范围,已经只有雍州东三郡、河南司州及山西小部分地区,已不复昔年刘渊刘聪鼎盛时候的景象。

    彼时,石勒回转襄国之后,派左长史王脩献捷报给刘曜,并朝贺其即位为帝。见石勒的贺表中,言辞之间颇为恭谨,刘曜也很高兴,又且为了稳住石勒,便加封其为太宰,加殊礼,进爵为赵王,如曹操辅汉故事,友好的赐予各种赏物,礼送王脩回去。

    但福祸相依,此言诚是不虚。使团中,却有一人归附了刘曜,并进谏道,王脩此来,其实是奉了石勒密令,来侦查刺探长安及关中的虚实,等得到了确切报告后,石勒就会来进犯。此时刘曜确实实力大受损耗,担心底细泄露,于是立时派兵追还并杀害了王脩,原本授予石勒的官位、封爵及礼遇等也就此搁置。

    使团中,有人侥幸逃脱性命,奔回襄国哭诉一切。石勒得报后极为愤怒,并正好以此为契机,拟出了著名檄文,传遍天下。

    “孤之奉刘家,人臣之道过矣。若微孤,岂能南面称朕哉?根基既立,便欲相图。天不助恶,使假手靳准,孤惟事君之体,当资舜求瞽瞍之义,故复推崇令主,齐好如初。何图长恶不悛,杀奉诚之使,帝王之起,复何常耶?赵王赵帝,孤自取之,名号大小,岂其所节耶?此后与刘氏绝好,俾众周知!”

    自下此令之后,石勒便悍然自立为赵王、大单于,改元赵王元年,正式肇基后赵帝国。公开与刘曜决裂,从此前、后二赵并立,相互敌对,暂且不提。

    且说秦军三线皆胜,一举攻占雍州七郡中的西四郡,高岳很是欣慰,嘉奖诸将,并顺水推舟给刘胤卖个人情,就此退兵,择期班师襄武。

    其时很多部下都曾跃跃欲试,纷纷进言攻略长安,或者扫荡雍州东三郡。高岳笑而不答,继而摇首否决。众人极为不解,高岳才言明道,之所以不趁胜扩大战果,乃是因为两点。

    一则,通过攻略雍州西四郡,达到了既定目标。秦军将士们眼下也颇为疲惫,亟待休整,才能有张有弛。而刘曜东方平叛之事暂告段落,已急火流星回师长安,若此时再去攻打东三郡,刘曜被逼迫甚紧必然极力反击,从而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导致胜负难料。且匈奴汉国也不是一战便可全部消灭的,路还是要步步为营踏实的走。

    二则,高岳极为肯定道,将来真正的强大敌人,其实不是刘曜,而是东方的石勒。眼下暂且留住刘曜,无形中便使其为缓冲地带,从而为我挡住石勒,避免立时便与其接壤而发生冲突。且刘曜在,就不会一直容忍石勒跋扈不臣,最终必将与石勒翻脸成仇而刀兵相向,我则可以安心发展壮大,才好来收渔翁之利。

    于是暂以西四郡为属地,使胡崧领雍州刺史衔,令其移镇扶风乾县,总管雍州军事。安排妥当后,高岳统帅大军,班师襄武。

    方回府衙,竟然有使者前来,大呼圣旨到。高岳见其形状,有些心疑,便直问却为哪里的圣旨。使者言道,乃是大赵皇帝之旨。高岳微微诧异,但也想听听刘曜说些什么,便仍然大马金刀的坐着,只把头一点。使者哪里敢叫高岳下堂来跪着接旨,于是便只有装作含糊不知,兀自大声宣读起来。

    “阁下发迹陇右,席卷西州,饮马河渭,扬威塞北,虽自古名王大将,未足为喻。然则存亡决在得主,成败要在所附。得主则为义兵,附逆则为贼众,义兵虽败而功业必成,贼众虽克而终归殄灭。故晋残暴昏庸,诸王内斗,涂炭天下黎庶,上天厌弃晋室。故我高祖,亲率王师恭行天罚,数年之间便扫荡中原,克成帝业,天下皆仰圣德。”

    “今朕为中原所推,即位为帝,必将延承高祖遗德。阁下以天挺之姿,威振宇内,择有德而推崇,随时望而归之,勋义堂堂。若捐弃残晋而归隆汉,朕必将既往不咎,引为干城,届时天下不足定,四海不足扫。今相授太尉、使持节,任秦、凉、夏、梁四州牧,领西北大都督,加九锡,进爵秦王。阁下若其受之,符远近之望,朕心甚洽也。诚挚心意,皆旨中所具知,朕虚位以待,望眼欲穿,伫待回复佳音。钦此。”

    阅罢刘曜圣旨,高岳若有所思。刘曜使者不敢造次,只眼巴巴的候着,堂下一众文武,也都默然相望。片刻,高岳一笑,对众人道:“赵皇帝,好大的气魄和手笔,上来便封我为王。原来在他刘曜眼中,高某还是颇有些价值的。”

    众人一片骚动,忍不住交头接耳。汉国使者郑重道:“陛下有言:天下英雄纷纭,朕唯独敬佩数人,秦州高公有其一。如今陛下将从前的仇雠一笔勾销,还以超乎寻常的规格和名爵,热切地期盼您的大驾,也可谓是圣眷优渥了。”

    从事中郎汪楷立时出列,对着汉使厉声斥道:“此言荒谬可笑!刘曜使尔鼓动唇舌,无非想我家主公就此降附,从而能够少一层心腹之患罢了。”

    “我主一片诚意,怎容你这般无礼诬……”

    汪楷看也不看汉使,兀自转过身来,对着高岳躬身施礼,正色道:“主公在上,且容属下分说。我神州故土,自从被他匈奴首倡逆举以来,动荡不堪,万民离乱,四方战火冲天,彼刘氏可谓始作俑者,罪大恶极,天下义士皆恨不能寝肉食血。”

    说着,他又转而对一众同僚道:“晋室虽微,国祚一分为二。但天幸有我家主公降临,正是上苍怜悯世间黔首,不忍中原万物被胡虏所践踏。如今,我秦州欣欣向荣,上下人等,更应努力辅佐主公,同心协力恢复故土,便是日夜警惕尤嫌不足,遑论一旦自弃大好根基,转去投奔虏君?宁不使天下既唾且笑!”

    他说着,蓦地朝着汉使戟指,横眉竖目道:“此贼巧舌如簧,搅动人心,属下请斩此贼,以儆效尤,以扬我威!”

    汉使瞠目结舌,惊惧无言的望着高岳。高岳示意汪楷先退下,又想了想,便道:“鄙州上下一心,志在恢复,便是金玉成山,或者裂土分茅,也不能够动摇,又岂是区区言语可以打动。不过尔远来跋涉,专门为我传递汝主之意,也是辛苦本职。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尔且归去,为我归语汝主:各安本境可也,举兵争衡亦可也。至于任命,实难为效。”

    汉使怏怏而去。刘曜得报后,怅怒嗟叹,却也一时无可奈何。眼下形势倒转,心腹大患乃是祸起萧墙的石勒,刘曜决意攘外必先安内,于是只有默许了关中现状,一门心思先谋取石勒,必欲及早除之,暂且不提。

第两百八十五章 塞北狼烟

    夏州,靖边城。

    时至正午,城内外人山人海,无数士卒兼胡汉之民,俱都翘首踮足,引颈相望。在所有人的瞩目下,夏州刺史、平东将军韩雍,终于从襄武一路北上,莅临任上。

    都护、后将军杨韬以下,文官冠冕堂皇,武将顶盔掼甲,整齐而列,老远便恭恭敬敬的下拜,齐呼恭迎使君。

    韩雍忙跳下马来,侧身避过以示谦,并上前亲自扶起杨韬,微讶道:“将军礼节过重,何须行跪拜之礼!”

    杨韬却正色道:“亏有鲍典学出言提醒,不学礼,无以立。边塞之地,多年以来未服王化,民风粗犷憨直。我今非惟拜使君,更是希望韩公您能因此做个示范,使此地上下人等,更加知道上下尊卑的礼仪,从而能够代替主公,教化于民改易风俗,使其尽早与中原融为一体,并且懂得敬畏尊者的威严。”

    韩雍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不由深深敬佩杨韬难能可贵的周正,且对鲍冲的行慎察细赞叹不已。当下也就不再躲避,昂扬而立,端正的接受了拜见之礼,并安之若素的接受了所有人的欢呼,坦然的饮下当地民望绅老敬献的酒水,以示安抚。

    于是数日之内,韩雍接见地方,听取汇报,查看各类档案簿册,并对所有人进行了赞誉和鼓励。

    “诸位。韩某既奉主公之令,前来主持夏州大小事务,除了义无反顾之外,还是要请上下同僚人等,襄赞臂助,共同把差事办好,不负主公重托才好,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都护杨韬以下,纷纷站起表态,都道但请使君放心,吾等必将同心协力,开拓进取。

    韩雍颔首,便开门见山道:“既如此,某便将眼下州务,与诸位沟通一二。本州土肥地广,农事方面,有曹别驾专才在此,有条不紊去做,总可无忧。政务方面有裴长史裁决,至于教导劝化,鲍典学堪当此任,诸位放手去做,某绝不无端掣肘干涉,只要适当时候报于某知晓便可。”

    “某兼任夏州都督,说不得,还是要侧重于军事,初步打算,乃是寻机用兵北方,驱逐刘虎,统一河套地区。总之,主公待吾等恩深义重,吾等也定要殚精竭虑,尽心公职,全力开拓进取,上不负主公,下不负自己。”

    大家忍不住兴奋的窃窃私语起来。若是能当真一统河套,那么夏州众人,立功非小,所谓开疆拓土,不外如是,于是各自慨然领命。

    一晃数月,边塞平静安宁的表面下,各方力量开始蠢蠢欲动,急欲找到发泄的突破口。随着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河套之地终于即将爆发大战。

    话说此前,靳冲作为靳准的使者,二度回到襄武,当面哭诉求情,请高岳救援接应靳准。高岳应允后,靳准又反悔,最后身死族灭。因其出尔反尔朝秦暮楚,靳冲既羞且惭,没话可说,又因实在无处可去,高岳见他丧家之犬般可怜,便也就将靳冲收留下来。

    靳准一族,乃是北方的屠各族。屠各也是匈奴的分支族属,祖上也是匈奴的王族,故而部落人口及财物辎重,也算不菲,等到靳准一度只手遮天的死后,屠各部落更是煊赫的很,愈发繁荣昌盛。

    结果靳氏被刘曜杀得精光,而石勒又开始秋后算账。屠各部落很是恐惧,知道无论落在哪个手里,都没有好果子吃,于是只好迁徙,从山西地往北方逃避。靳冲得知后,一则想对故族伸出援手,二则也想为高岳做些实事,便据实奏明,并自告奋勇愿意去将屠各部两万余人引去夏州。

    夏州初建,也需要各种补给。眼下能够得到不菲的人口及财物去充实,高岳便爽快的答应下来。按说这本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但因为出了些波折,导致一石激起千层浪。靳冲找到故族时,屠各部已经逃入了北方鲜卑拓跋的代国境内,正在等着安置。靳冲找到部落大长老及各位贵人,一番劝说,大家便就同意去夏州,夏州辽阔,土肥水美,从此安安心心的游牧塞北,想来令人神往。于是部落上下,便跟着靳冲,连夜开拔,一路向西往夏州而去。

    代国,乃是鲜卑人拓跋猗卢建立的北方政权,实力强大。因为对晋朝保持着友好亲近的态度,且与晋并州牧刘琨曾结为兄弟,数次打退过匈奴汉国的进攻,击败过铁弗部刘虎的袭扰,经过刘琨保举,晋愍帝司马邺封拓跋猗卢为代王,从法理和正统上,承认了代国。

    眼下,代王乃是拓跋猗卢的堂侄拓跋郁律在位。拓跋郁律雄武有谋略,使代国称雄北方,后来野心勃勃,更有南下问鼎中原的心思。但此时,拓跋郁律刚刚登上王位,正在大力整顿内部,排除异己以稳固自身,忙得暂时没有精力过问外事。

    等到屠各部远走夏州的消息传来,拓跋郁律勃然大怒。因为前来归附自己的人,一声招呼不打又转而去投别家,他认为这是对他的否定和蔑视,此外到手的资源得而复失,又很不甘心,最重要的,若是他隐忍下去,国人会认为他软弱,从而严重动摇刚刚坐稳的王位。

    但彼时拓跋郁律名义上也是晋朝臣属,和秦州高岳在情理上属于同一阵营。于是拓跋郁律便先写了一封书信给高岳,责问为何故意引诱屠各部叛逃。

    高岳得信,很是诧异,在询问了靳冲之后,明白了来龙去脉。虽然对靳冲的做法也有些微词,但高岳认为此事实在谈不上故意引诱这四个字。不过,毕竟是本方拿到了既得利益,又从大局考虑,高岳便回了一封信,有礼有节,不仅表达了歉意,还愿意做出适当的补偿。

    但古往今来,世上从不缺乏得寸进尺喜欢蹬鼻子上脸的人。拓跋郁律见高岳信中礼貌客气,于是更且目空一切,又复去信,言辞之间更是倨傲无礼,并以勒令的口吻,叫高岳不仅要将屠各部交出来,还要再敬献金银和美女若干赔罪,并割让夏州一郡之地。

    高岳勃然大怒,气冲斗牛。当即便喝令将代王使者的耳鼻尽数割下,并于盛怒之下,亲笔批复了八个字叫代使转给拓跋郁律:“用尔人头,自来换取!”

    代使狼狈哭嚎而去。高岳冷静下来后,也想到史上记载,拓跋代国便是后来北魏的前身,历来强盛,今朝翻脸,便成劲敌。于是立时传令夏州,使韩雍戒严并随时防备代国来攻,再令雍州刺史胡崧整军,以便随时北上支援。想想放心不下,高岳亲率两万大军,来到安定郡最北境的庆阳城驻跸,紧密关注北方态势。

    拓跋郁律接高岳回信后,结果可想而知。代国境内,立时全部动员。随后,拓跋郁律亲自出征,统帅十万大军浩荡东来,决意荡平夏州。

    消息传来,塞北震怖,境内一时动荡。长史裴诜等,亲自深入遍及辖地各郡县,竭力安抚民心。而州主韩雍以下,见代军规模空前,顿觉压力巨大,形势严峻沉重。

    数日后,坏消息继续传来,上河套铁弗部刘虎,也兵发一万,南下而来,意欲趁火打劫,合力覆灭高岳在塞北的势力范围。

    夏州戒严。九月初五,夏州刺史韩雍令都护杨韬领军七千北上阻击刘虎,自己亲率三万精兵迎战拓跋郁律。在州北之窟野河畔,秦军与代军遭遇,殊死搏斗。但众寡悬殊,初战不利,将校以下阵亡十数人,韩雍下令后退百里,扎下营垒,暂且避战。代军乘胜而来,连番挑战,韩雍置之不理,拓跋郁律拟待强攻时,十六日,天水太守樊胜率汉羌联兵一万人,赶赴战场,并于韩雍部南五里处扎营,互为援助。月末,凉州发来军械物资及粮秣若干,用以资助,同时大将军高岳率部亲临靖边城督战,秦军声势复振,于是秦、代两军主力暂时于窟野河两岸对峙。

第两百八十六章 北上送礼

    这日,韩雍在中军大帐召集众将会议部署。

    “诸位,刘虎及拓跋郁律咄咄逼人,长安的刘曜据报亦有蠢蠢欲动的态势,我军将三面受敌,眼下形势之严峻,毋庸某来多说。此番主公亲临靖边督战,正是希望我等鼓起奋勇。若是再旷日持久,非但无功,将要有罪。且我军兵少,敌人众多,局面焦灼不利对峙。所以,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某意要迅速打开局面,创造战机。先请邓都护和多副使介绍眼下情形。”

    邓恒便站起,将铁弗部从前及现在的情况,讲述一通。他是边塞土著,各方面都比较了解,再加上如今早已是夏州的高级官员和将领,诸事更为上心。内衙副使多柴接着他后面,将内衙斥候搜集到的对方各项数据,也一一详实道来。

    主簿谢艾接着道:“此前代军抵达窟野河,在对面的东岸绵延数十里列阵扎营,军势严密,一时无隙可入,且随时有渡河而来的进攻态势,我军主力目前在西岸严阵以待,侧翼有天水樊太守所部为呼应,但是兵力相对较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做为配合。现在刘虎又已入我州北境,导致眼下我军两面受敌。代军猛锐,且兵力雄厚,正面交战,实在难以战胜。再加上刘虎也来趁火打劫。稍有不慎,我军便将有溃败的危险,依属下之意,只有另辟蹊径,以奇取胜。”

    自韩雍到夏州后,很快便与谢艾说到一处。此二人,都是典型的谋战派,一生信奉的至理便是‘上兵伐谋、兵不厌诈’八字而已。他们不同于雷七指、杨坚头等武将,讲究一力降十会,喜欢在战场上用压倒性的武力摧枯拉朽。谋战派用兵之间,以过人的长远眼光和庙算,来分析揣摩敌我双方的各种动态,并制定出极为贴合的战略计划,敌人在不知不觉中,便好似被牵着鼻子走,继而一步步落入网中。

    众人齐望过来,听谢艾又道:“……所以我军不可同时两面开战,避免力有不逮。若是能够暂且稳住代军,同时迅速北上击败刘虎,然后便可以挟战胜之威的顺势,合兵大进,心无旁骛的放手与代军决战,此为先易后难、逐个击破的道理。”

    已升任中郎将的姚襄,不禁问道:“谢主簿之言甚是。不过究竟如何才能一战而败刘虎。须晓得,刘虎虽然不及拓跋郁律,但好歹也是塞北土著,盘踞多年,今番更是亲率万人来攻我。若是稍有不慎,不仅不能迅速打败他,反而错失良机,且被他反过来击败了。”

    韩雍见谢艾神色之间,必然有所成议,便对他把头直点,示意他直接到来。谢艾却言道确有计策,只不过事关重大万万不可泄露,否则极易身死兵败,告一声得罪,请韩雍屏退众人后,随后上前来,一阵窃窃低语。

    韩雍面容瘦削如刻,深陷的双目时而半闭,时而转动,神色间颇有动容。到得后来,韩雍睁开来炯炯望着谢艾,沉声道:“主簿计策甚妙。但某不能让你亲身涉险,若是事有不济,某无法向主公交待,更不能原谅自己。”

    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近乎木然的韩雍,难得流露出来真心的关切,谢艾有些感动,但却昂然道:“多谢使君关怀。但下官自忖此去情形,应不至有危险。若是随便派遣偏裨,就不能取得对方信任,相关后续更无从谈起,反而坏了事情,便不能谋取胜利。”

    “可是……”

    “使君放心!等你大军到时,下官自会寻机逃走。”谢艾说着,忽然整理装束,敛容正色道:“行大事者,只要将重重顾虑暂且抛开,总要咬牙先去试上一试。若是事情败坏,下官定当殉职,绝不成为累赘,以拖累主公及全军将士。事情紧急,这就请去,使君且请努力!”

    韩雍心中百感交集,无话可说,只将一双大手,紧紧把住了谢艾文弱的臂膀。

    铁弗匈奴军的王帐里,雄壮肥硕的大首领刘虎,坐在正中上首的狼褥大椅里,皱着眉在听一名部下附耳低声汇报。片刻,刘虎一双牛眼睁得溜圆,急速问了几句,便把头一点,高叫道:“带上来!”

    低沉的牛号角声呜呜吹起,王帐外,有如狼似虎的武士,分列两旁,手执明晃晃的刀刃,虎视眈眈的盯着两人,正一前一后的往里走去。

    刘虎见人进来,便将案几重重一拍,明知故问恶狠狠道:“来使何人!”

    前面那人,一副文质彬彬的儒生打扮,恭敬的行了礼,清清嗓子回道:“在下谢艾,忝为夏州主簿,奉州主之命,出使贵邦,身后之人乃是随行副使鲁鱼——拜见大单于。”

    砰得又是一声,刘虎根本不答,擂案大叫:“拖出去砍了!”

    帐外兵卒,闻声而进,上前便便兵刃架在脖间,拖了谢艾及副使便走。

    副使鲁鱼亡魂皆冒,吓得失声大喊。谢艾亦是竭力挣扎,一边急叫道:“我远来送礼,孰料大单于便是这般待客之道么!”

    刘虎将手一抬,暂停了兵卒,冷声道:“我知道你是来劝孤退兵的,还敢说什么前来送礼,你当我是三岁娃娃么!”

    说着刘虎又是重重一拍案几,狞眉恶目的瞪着,只要半分不对,立时便再要结果谢艾两人的性命,那些兵卒的武器,仍然还在杀气腾腾的举着。

    此番生死一线,森寒的刀刃贴着滚热的肌肤,激起了大片的鸡皮疙瘩。鲁鱼簌簌发抖,半弓着身子不停发喘,半晌都无法缓过来。

    谢艾迅速镇定下来,将衣冠整了整,深深吸了口气,直起身道:“大单于错了。在下此来,并不是来劝尊驾退兵的,实在是来送一份难得的大礼。”

    “你说!”

    “这份大礼,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大单于必将长久享受。在此之前,在下敢问大单于,何故在此时来攻我夏州?”

    刘虎不耐,直截了当道:“下河套是我的,你们莫名来占了去,还建立什么夏州。这就罢了,但你们还敢冒充我,挑拨刘曜来与我争斗,费了我好大的力气。你说,究竟是谁出的这个坏点子?眼下也休说许多,我就是想将尔等可恶之人统统除去,不仅能重新将下河套置于手中,更能解了我心中之气!”

    谢艾暗道声惭愧,正是不才在下出的主意。但面上不置可否,又道:“……好吧。那么大单于可知道我军正与鲜卑人交战的事么?”

    “全天下都知,我为何不知,我是死人吗!”

    谢艾紧紧盯着刘虎怒睁的牛眼,不紧不慢又问:“那么再请问大单于,对于胜负之分,可有什么预测么?”

    刘虎冷笑,不屑道:“还要什么预测。代人凶悍,且拓跋郁律亲征,兵发十万。你夏州才几个人?怎么打都是输,便是高岳亲自上阵,也管不了什么用处。”

    谢艾蓦地哈哈大笑:“世人皆言大单于乃是北方明主,怎料也有失察之处。岂不闻,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么。难道我军人少,就一定是要打败仗吗?”

    刘虎更不耐烦,将手一挥道:“我不管你打胜仗打败仗,这些与我都没有关系。而且你家与拓跋家,都是我的对头,谁输了我都高兴。至于你,现在要么将礼物送上,要么将自己人头送上,你选一个吧!”

    “世人谁不惜死。大单于既然如此直爽,在下便开门见山。本月之内,我军必然会击败拓跋郁律,至于原因,自然有我们的策略。在下来是想专门告知大单于,我军连十万代军都能一举击溃,届时挟战胜之威,北上而讨伐您,贵军能够承受吗?”

    “……你怎知我们就招架不住?”

    刘虎嘴上还硬,但心中也有些嘀咕起来。秦军善战,这个他也有所耳闻。昔年横扫天下的刘曜,据说也曾在秦军手下吃过好几次亏。眼下看谢艾胸有成竹的样子,估计他说一定会打败代军,多半不是在说大话。那么,到时候面对军威极盛来势汹汹的秦军,刘虎暗自思想,觉得果然是很有些棘手。

第两百八十七章 缓兵之计

    谢艾察言观色,心中冷哼一声,也不与刘虎硬辩,又道:“在下先试为大单于分析。若是拓跋郁律打败了我们,下一步,他必然不会放过大单于而向您展开攻势。您与他旧怨颇深,自然会比我更清楚,在下没说错吧?”

    绕了一圈,刘虎的思路,不知不觉的又被谢艾牵着走,当下便自然地将头点点。

    谢艾立即又道:“可是您与我军,从前没有半分龃龉,就是最近,也不过是有些误会罢了,而且那还是因为我军要对付刘曜才引起的。我们两家实在算不上敌人。我军打败拓跋郁律之后,自然还是要继续讨伐刘曜,对于您,我们没有理由攻击。但是现在您却主动先出兵,在我们困难的时候,竟要来夹攻我们。那么日后,我家大将军必然会极为愤怒的对您展开全面报复,您自己为自己又硬生生树立了一个强大的敌手。”

    “所以,在下认为,若是您执迷不悟,坚持放着旧仇宿怨的鲜卑人而不顾,却目光短浅的认为时机难得,而非要顽固的在此时来攻击我军,那么,我们只有在战场上强硬的回答您。可若是此时大单于能够及时收手,不要来蹚这趟浑水,等我军打败拓跋之后,对您必然有所回报,使您继续在北方逍遥自在。——这,就是在下专程赶来给大单于送的大礼。”

    帐内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心思各异的沉默下来,气氛有些凝重。刘虎站起身走了下来,骨碌碌地转着大眼珠,凌厉的目光死死地在谢艾和鲁鱼二人面上不停梭视。鲁鱼汗湿中衣,竭力忍耐,谢艾满面镇静,微笑以对。

    过了半晌,刘虎又回到座位上,他思来想去,竟然越来越觉得谢艾说的话很对。末了,他有些尴尬,抓抓头皮,对士兵挥挥手道:“尔等都退下吧!我有话还要问问谢主簿。”

    听他这么说,不惟副使鲁鱼如获大赦,仿佛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圈相似,便是谢艾在心中,也是大大松了口气。

    刘虎缓了态度,对着谢艾又盘问了一大通。谢艾振作精神,趁热打铁,鼓起如黄巧舌,似乎是一直站在刘虎的角度,为他分析各种利弊得失。到得后来,将刘虎说的频频点头,神色之言也明显缓和了下来。

    “好吧!你家高大将军一片诚心,让谢主簿你专程而来,本单于承情了,愿意接受你们的好意。那么,接下来要本单于做什么呢,是不是就此退兵回去?”

    谢艾忙道:“是这样。大单于请赐予某件能够代表您本人身份的信物,我们送回去给我家主公看过,他便明白了大单于的友善回应,从而能够安心的专门展开对拓跋郁律的军事行动。也说明在下并没有虚言哄骗他,好算圆满的完成了任务。”

    刘虎爽快的点头,想了想,便就怀里摸出一柄镶满了各类名贵宝石的匕首,令人送到谢艾手中,又道:“这把匕首,乃是大汉国高祖皇帝,当年亲自赏赐于我的,并允许我在北方,将这把匕首作为权杖一般,代替他行使权力。如今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先借给你做信物,将来最好还是还给我吧。”

    谢艾不禁暗自为刘虎的憨直悄悄哑然失笑。他将匕首拔出鞘来,却见寒光凛凛,刀刃上刻着两行小字:‘“刘氏宗藩,大汉之虎。”

    这暗契了刘虎姓名的名贵匕首,果然是一等一最好的信物。谢艾大喜,忙施礼道:“大单于放心,等打败拓跋部,必将完璧归赵。既如此,我便叫鲁副使,即刻动身,回去向主公和州主及时汇报,早些打消我军的疑虑。”

    刘虎眨眨眼睛:“哦,你让副使先回去。”

    谢艾自信一笑,却敛容道:“大单于深明大义,但是您的麾下和各部长老,可能还会有些顾忌。所以作为我军正使的在下,有必要先留下来,等到我军击败了拓跋郁律之后,再与大单于来订立盟约。我想这也能为大单于堵住悠悠众口,而进一步显示我们的诚意。”

    刘虎很是高兴,搓搓手道:“难得你为我这般考虑周全。既如此,便就委屈谢主簿在我这里暂住几日。你放心,本单于管吃、管喝,管你玩乐。到了晚上我再送你两个女人,是我前不久从拓跋哪里抢来的鲜卑女子,皮肤白皙身段好,保管你满意。”

    谢艾哭笑不得,忙不迭的摆起手来。

    第二日,最新的消息传来,南边二十里外的杨韬部,主动后撤而去。刘虎高兴的很,对待谢艾更加客气,使其行动之间,愈发自由无拘。

    且说鲁鱼火速而回。韩雍立即又遣人,将刘虎的信物送交到拓跋郁律手中,并以刘虎的口吻,伪造了一封书信,信中向拓跋郁律表达了恭顺之意,对过往种种劫掠恶事表示了歉意,并极为恳切的向拓跋郁律约定时间,一同进攻秦军。并强调只要将河套地带继续留给他做牧场,那么从此以后绝不再骚扰代国,永远睦邻友好下去。

    拓跋郁律只想尽快击败秦军,狠狠教训教训那些不懂规矩的汉人。对于刘虎主动来约,本就意动,又见刘虎之信,各种忏悔和奉迎,更觉欣慰,于是当即对“铁弗使者”表示,同意刘虎关于半个月之后,同时发兵,两相夹攻秦军的邀约。

    在缓兵之计有效的运作下,刘虎以为秦军即将与他和好互不侵犯,而在悠然地等着坐看秦军击败代军的好戏;而拓跋郁律则以为刘虎愿意来顺服于他,并等待约定时间道来,便共同出兵一举全歼秦军。

    两边都在按兵不动的时候,三日后的日头西落之后,韩雍亲率两万精锐,用兽皮裹了头脸,偃旗息鼓衔枚疾行,在暮色的隐蔽下,迅速逼近了刘虎的营帐。虽然人无声马不鸣,但奔行之间踩踏大地发出的声响,随着距离迅速变近,还是愈来愈明显。

    边塞北地,十月初秋的时候,到了夜间便陡然寒冷无比。几名哨兵,正微蜷身子,在凄冷迷蒙的营外,顶着刺骨的塞北朔风,拢着衣袖来回走动。牛皮靴子踩着硬邦邦的地面,发出的独特的擦擦声,映衬着四野中的万籁俱寂。

    突然,有名老兵,疑惑的停了脚步,偏起头侧耳细听。与此同时,他的数名同伴,也不约而同的似乎听到了什么异响,但却无法捕捉清楚。几人疑惑的面面相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处。那老兵经验丰富,便伏下身来,不顾冷硬难捱,将耳朵紧紧贴着地面,闭上眼睛,蹙眉细听。周边好几个人都走过来,在他身边站定,紧张的看着。

    老兵听了半晌,突然猛地蹿起来,似乎像只极度受惊的野狗,将猝不及防的众人,吓得好一个激灵。那老兵哪里顾得许多,早已扯着沙哑的嗓子,疯了似得跺着脚狂喊起来。

    “敌人来袭,敌军来袭!”

    他惊恐的嚎叫,瞬间扯碎了萧条的冬夜,将一座座帐篷的帘子给掀开,带着呼啸的冷气,使人的心都要凝结成冰。最外围的一片帐篷,很多兵卒慌慌张张的边套着毡袍,边跑出来瞧看,但随着一支从营外突然抛掷而出的火把划破夜空,黑衣黑甲的秦军,已开始猛烈踹入铁弗匈奴军营帐,像成群结队的凶兽。

    中军里,刘虎本来正要朦胧睡去,忽闻栅外雅雀呱叫四起,正微疑时,鼓噪声陡然刺耳大作,刘虎愕然惊起,趋出帐外,向外一望,已是火势炎炎,光明如昼,很多部下亲兵们在纷纷东张西望,不知所为。蓦地听闻有人狂吼遇袭遇袭,刘虎心中登时狂跳如鼓,双目乱转时,秦军已破了外营汹涌而入。

    “单于且避,我去迎战!”

    铁弗部勇将安勃罗,大吼一声,舞着大刀,带着兵卒挺身逆战,气势狂猛地迎头杀去,正正与韩雍撞在一处。韩雍略与交锋,你来我往,约有数合,杨韬已驰马冲至,急忙替下韩雍抵住安勃罗时,旁边驰来李虎,双战安勃罗。韩雍拨马回转,接过一支燃着火的箭矢,照着远处某座硕大的帐篷,嘣地射去,那火箭瞬间便烧着了帐篷,像一座巨大的祭天火盆。铁弗兵惊惶地乱叫起来,韩雍已高高掣起战刀,厉声挥兵大进,铁弗部愈发沸反盈天起来。

    无数秦兵山呼海啸般掠过。邓恒打马赶到,又复替下杨韬,来战安勃罗。安勃罗非且毫无角色,反更发起狂来,全不退缩,没头没脑的劈砍,刀法盘旋,招招进逼。邓恒竭力招架,竟有些敌他不住,几乎手忙脚乱起来。

    “贼将纳命来!”

    忽斜刺里驰到一将,挺枪便刺,先一枪格住安勃罗刀锋,复一枪猛地刺入安勃罗左肋,安勃罗不及闪避,仓猝被刺,鲜血直喷,一声狂叫,倒毙马下。

    邓恒连忙视之,乃是小将姚襄。邓恒擦一把汗,不及谢过,便与姚襄急忙交待几句,二人分兵从左右合围铁弗部。

第两百八十八章 鸣沙柴堡

    “大单于!是秦军来打我们了!”

    “前面顶不住了大单于!”

    “不好了!安勃罗将军都战死了!”

    部下们纷沓而来的乱声,让刘虎汗出如浆,恨怒欲狂。他破口大骂秦军多诈卑鄙,便忙遣人去捕谢艾。刘虎跳着脚一边借着火光远眺,一边频频回首等看谢艾可否捉来,便要立时乱刀砍死泄愤。但久候不至,刘虎见前方事态急了,慌忙跳上马先行北遁逃走。铁弗人找不到首领,如无头苍蝇般,惶乱中愈发溃不成军,秦军趁势纵兵大进,天光微曦时,铁弗部大营彻底崩塌,被夷平般不复存在。

    韩雍忙令人去找谢艾踪迹,遍寻不及,一颗心不由沉到谷底。但下一步军事行动迫在眉睫,刻不容缓,无奈只得收拾心情振作精神,留下专人打扫战场,尽全力搜索谢艾。

    于是杨韬率偏师,北上直追刘虎而去,大有穷寇必追的架势。而韩雍亲率主力大军,迅速从上游低洼之处,蹚过窟野河,然后兼程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毫无防备的代军大营。

    眼下距刘虎合攻秦军的约期,还剩六日,拓跋郁律正好整以暇的坐待。依他的本意,等和刘虎共同清楚夏州秦军之后,便立时翻脸,再将刘虎除去,好趁此良机,一举霸占上下河套。孰料韩雍大军突然出现,挟战胜之威,气势狂暴,人人奋勇所想无前。而留守窟野河西大营、冒充主力的樊胜部,立即全师渡河从侧翼猛攻。拓跋郁律未料自己却成了被夹击的对象,莫名其妙之余,不由怒气冲天,亲自跨马舞刀指挥迎击。但代军仓促接战,先机顿失,唯一所恃便是雄厚的兵力,指望能撑过眼下艰难一刻,从而能展开大反攻。

    战鼓大作,号角长鸣,窟野河畔喊杀声惊天动地,飞鸟远避。双方鏖战至薄暮,直杀得山摇地动,日暗天昏。韩雍马屡被创,三易三蹶,犹自亲自靠前厉声督阵,秦军死战不退。

    俄而大风骤起,飞沙扑面,代军所处逆向,眼不能睁,于是开始不支。韩雍立即抓住机会,趁势以精骑突出绕代军之中乘风纵火,挥师猛攻,斩杀代军上将十数员,竟至辟易。李虎势若疯魔,下马步战,只管仗着手中大刀狂砍,身负数道伤处,不暇裹创犹自奋勇向前。姚襄年少胆壮,身躯未长,竟伏身鞍甲中,跃马陷阵前突后荡,伺敌不防,便频频出枪,左搠右刺,敌皆应手落马。

    秦军搏命厮斗之下,代兵终于大溃,势如山崩,遁跑落水,人撞马踩,轧死淹死者数以万计。拓跋郁律身中三箭,见事不可为,不得已败逃而去。代军伏尸十余里,被俘获的兵士及辎重不计其数。韩雍接报,谢艾平安无事,于是放下心来,亲自领军穷追猛打,竟至深入代国境内。拓跋郁律穷蹙窘迫,在组织了多达五道防线之后,才好歹阻止了秦军的进一步紧逼,坐视其大摇大摆退出代境。拓跋郁律等上下仓皇逃回都城盛乐城,犹自惊魂未定。

    东晋太兴二年十月,秦军主帅韩雍先期北上打败铁弗刘虎部,继而马不停蹄,迅疾绕过窟野河南下,击溃数倍于己的代军,并一路疾追猛打,重创代军,将夏州北方、东方的威胁一举扫除。铁弗部因此一蹶不振,越过黄河远遁漠北,被秦军逐渐蚕食了上河套之地。而代国亦是元气大伤,数年之间不敢再越雷池一步。此战之后,韩雍威震北方,胡族小儿闻其名不敢夜啼。大将军高岳为其表奏皇帝司马睿,下诏予以嘉奖,晋升韩雍为镇北将军,赐爵宁朔县侯。

    柴庄堡子,乃是夏州西北灵武郡鸣沙县下面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一半靠着山,一半在平地上。靠山的村民,都是挖了一个个窑洞,在平地上的,则用土石大木,搭建了房屋来居住。但无论什么建筑,入眼处,疏密相间都是灰扑扑的单调土黄色,平凡朴素。

    将至年关,这一日,村外来了三个人。后面两个,身材匀称健硕,目光机警灵动,似乎是警卫随从的模样,那前面的中间一人,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也是十分普通。他间或轻抚着唇上一字浓髭,,深陷的双目炯炯有神,刀削斧刻的面容,显出主人的沉冷气势。

    此人正是夏州牧、镇北将军、宁朔候韩雍。自从将刘虎赶到了漠北之后,整个上河套地区,都陷入了真空状态。于是在报请高岳同意之后,上河套也拟将建立州郡,予以正式管辖治理。期间暂且无事,韩雍便带了两名身手过人的亲近侍卫,来到夏州北境附近一带,略作实地考察,今日里不知怎的却拐了个弯,来到了最不起眼的柴庄堡子。

    两名侍从,都是观察敏锐反应过人之辈。他们暗中发现,自从进了这个小村落之后,韩君候虽然面容仍是不动声色,但那一双四下张望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了内心里其实正情绪波动。好奇是有些好奇,但侍从不敢多嘴多舌的探问,便规规矩矩的跟着,主仆三人,便依然沉默无言的迈步而走。

    三人穿着,皆是和当地百姓,没有什么两样。故而村中活动的男女老少,也毫不在意,就算三人面孔有些陌生,那也没啥问题,哪家哪户,还能没有个外地亲戚的?

    韩雍走走看看,一路或是驻足翘望,或是皱眉沉思,侍卫也不多嘴,跟着走便是。不多时来到了村尾处,一户颇为破旧的老屋面前。这座老房子经过岁月的洗礼,脸上已经刻出一条条深深的皱纹。它是那么卑微矮小,带着满身伤痕伏在那里。屋子,可能曾经也年轻过,充满过活力。但眼下,虽然还杵在这里,但已是风烛残年,剩下个破架子。

    韩雍站在门前沉默的看。他微微眯着眼,闪动的目光似乎变得愈发深邃复杂。与苟延残喘的老屋相对比,门外却有一棵胡杨木,枝叶茂密,树干虬劲,满是勃勃生机。韩雍快步走过去,用手反复摩挲着树干,抬起头向上努力的看,面上竟然露出些笑容。又静静地站了一会,他无声的推开了早就没了门闩的木门,迈步走了进去。

    屋内低矮阴暗。一股带着霉味的滞气扑面而来,使人鼻子立时开始很不舒服。两名侍卫,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好奇的四下观瞧。矮仄屋顶上塌了四五个窟窿,潮湿的地面上凹凸不平,泥水和苔藓混作一处。破旧的土屋内,只有一座厅堂,此外右手侧有间里屋。堂中除了一张几乎要朽掉了的黑乎乎的桌案,余外空空如也,角落上蜘蛛网密布,斑驳灰黑的土墙上,好几处裂开了大口子,像是掉了牙齿的老朽的嘴。

    韩雍站在那污黑的桌案前,低下头,伸出手去,轻轻地拂去了上面的厚重浮灰。停了停,他又举步往里间而走,侍卫们忙跟进去,里屋内也是一贫如洗,只有一张靠墙的板床,还剩下个支架。韩雍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翻来覆去的看,嘴里却低沉的念念有词起来。

    两名侍卫,见韩雍神色愈发古怪起来,不由更是一头雾水,满腹狐疑,但又不敢出言阻止,二人面面相觑,只好直愣愣地呆看着。

    片刻之后,韩雍转过头来,两名侍卫大吃一惊,却见韩雍素来石雕木刻般的面上,竟然满是哀戚的神色!

    “君,君候!这,这……?”

    二人瞠目结舌,手足无措,瞬间怀疑这屋子里有鬼,韩雍莫不是中了邪祟?

    韩雍默然片刻,叹息着道:“这里,是我的家呀!”

    两名侍卫,惊得下巴几乎都要掉在地上,不晓得说什么好。好半晌,其中一人才结结巴巴道:“是了,怪道曾,曾听闻君候乃是,乃是塞北之人,料不到……”

    韩雍点点头,目光迷离起来:“我便是在这间屋里出生。昔年幼时,也一直住在此处,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我的母亲,更是在这里,吃尽千辛万苦,努力将我抚养,后来便是在这张床上,积劳成疾一病不起,撒手而去的。”

    韩雍内敛的情绪,触景生情,波动不已,忍不住兀自喃喃述说起来。两名侍卫亦是唏嘘不已,相顾无言,屋内空气变得很是低沉。片刻,韩雍抬起衣袖,将泪水拭去,清清嗓子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得外面传来一声叫唤:“是哪个在里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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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动荡不堪;神州陆沉,天下骚乱。北方异族,纷纷露出獠牙,舞起利爪,争先蚕食中原九州,掳杀万千黎民。正是胡笳羌笛不绝,狼纛马蹄生烟。当此时,一个穿越而来的年轻人,用满腔热血,化作金戈长剑,北抗夷虏尘不绝。五胡之际,乱世之殇;黄沙百战,还我河…晋末雄图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末雄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末雄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