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四章 岂当儿戏
三日后,高岳率六千精锐,抵达新兴城西门处。县令万宏得报,慌忙来迎,将高岳请进城中。见主帅亲自来援,新兴城上下一片欢腾,声势大振。万宏心中也是安定,晓得无论如何,眼下新兴城应该是没有什么风险了。
高岳下得马来,甲胄不卸,边大步流星往里走,边沉声问道:“杨坚头何在?”
万宏摇摇头,在高岳身侧趋步道:“请主公随我来,一看便知。”
虽然杨坚头目前已正式收至麾下,但高岳一则晓得杨坚头是个什么桀骜难驯的脾性,二来也有些许担心杨坚头是否十足忠诚可靠。当下见万宏欲言又止的那副模样,故而心中更有疑虑。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他面色转冷,哼了一声,也不再问,随着万宏便急急往东城处赶去。
方才上得城楼,便隐约听见城下有异响。高岳两步便奔至墙垛边,抬眼朝下一望,却见城门外空旷之处,有两人正在激烈步战,还时不时大声呼喝。一人紧紧束着贴身短打布衫,左手刀右手矛,略略辨认,便看清了乃是陈安;另一手持双刀之人,竟然裸着上身,正是杨坚头!
伴着上下兵卒们时不时响起的助阵呼喊,陈安大刀劈砍长矛攒刺,攻势凌厉;杨坚头左跳右纵如灵巧猿精,手中双刀寒芒翻飞,快若闪电,丝毫不落下风。双方兵刃频繁的击在一处,叮叮当当的相交之声不绝于耳,两人斗得难解难分,愈发搏命起来。
高岳呆看片刻,转过头来无声地望着万宏。
万宏苦笑一声,道:“好教主公得知。这位二王子,实在是个杀星!自从几日前,陈安突然来犯我新兴,还没说得半句话,二王子便单人匹马的冲出城去,与陈安大战了二百余合,不分胜负,其猛烈之程度,让人直惊掉下巴。孰料接下来几天,他日日出城搦战,那陈安似乎也颇为上瘾单打独斗的勾当,于是他两个从马上打到马下,从马下又斗到马上,不分白天黑夜天天都是这样。力乏了便各自回转,歇不到半刻钟,又去重复厮杀,把敌我两军的兵士,统皆瞧得发呆。你看,几天来,二人杀得性起,非要拿下对方才罢休,二王子索性脱了衣甲好似亡命之徒,陈安连城都不攻了!”
高岳微皱着眉道:“虽说敌人暂时没有攻城,但杨坚头既是氐王之子,更是我军大将。这样单身一人出城,面对敌人成千上万的军队,还如此不分轻重的恃勇独斗,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如何是好?你作为城主,为何不拦阻于他!”
“我,我哪里能够拦得住他!”
万宏急的面红耳赤,不由兀自跺脚:“道理我也和他说过,利害轻重我也苦口婆心的给他摆明,实在劝不动时,我还叫他好歹也带些兵士同去以防万一,但他根本听不进去,反而嫌我十足啰嗦,又说无论如何就是他自己一人,带了帮手反而叫人笑话。甚且还说我是迂腐慎微的读书人,胆子小。我从大局着想,没有与他做意气之争,但主公你看,这二王子如何能够以常理劝之呢。”
高岳愕然无语。半晌神色复杂的点点头,对万宏表示理解和宽慰。随即转首对左右沉声道:鸣钲,让他回来!”
钲,乃是古代一众乐器,用铜制成,颜色似金,所以鸣钲便就是常说的鸣金。作战之时,闻鼓而进闻金收兵,这是放之四海皆有效的铁打军纪。须臾,新兴城上金声大作,但敲击了好一会,杨坚头仍然与陈安战做一处,丝毫没有回来的意思。
“没有用的,主公。”
万宏心道,不让你自己亲身试试,还倒以为我夸大其词呢,“属下也曾多次鸣金,那敲击的兵卒,连手都敲酸了,二王子就是不回,奈何?”
高岳登时不悦起来。严明的军纪、绝对的服从,这对于他来讲,是行军打仗甚至为人处世之时,所有核心问题中的核心。不论任何理由,作为一名合格的战士,都不能不从号令,为所欲为。
“打起我的将旗,鸣号角!”
随着高岳一声断喝,新兴城上,一面镶着红边的硕大玄黑主将旗帜被迎风抖开,左右挥舞起来,旗上白丝织就的、斗大的“高”字,隔老远都能望得一清二楚。与此同时,苍劲雄浑的号角声瞬间响彻在城头上空,其音越来越高亢,摄人心魄。
被这陡然而来的巨大号角声所扰,杨坚头及陈安,终于停下了手,跳出圈外。陈安忙抬眼观瞧,不禁微微变色,直愣愣盯着那城头的将旗,若有所思锁起了眉头。
杨坚头大多时间基本上都耗在城外,并不知道高岳亲临。几日下来,他与陈安,真正是斗得酣畅淋漓,大呼痛快,有一回甚至几乎力竭,但却仍然趋之若鹜,战意浓烈。所谓棋逢对手,杨坚头恃勇心傲,难得遇见这么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于公于私,他都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战而胜之,哪怕就是赌一口气,也决不能中途收手。
金声大作,他充耳未闻。但将旗招摇外加号角迭起,却无法再无动于衷。本来依他本意,还是不愿回城,但又暗忖鸣金也就罢了,象征着主帅亲至的号角声,那万宏绝没有胆子敢擅自用来,而且那主将之旗,万宏又从哪里能搞到。难道是高岳真的来了?不行还是先回去一趟瞧瞧再说吧。
杨坚头瞪着陈安,哼了声道:“也罢!就再让你多喘几口气,待老子回去喝碗水,再出来砍你狗头!”
陈安的心思,却已经不知不觉的,不在杨坚头身上了。他睨了眼杨坚头,很不耐烦的将手摆摆,继而一言不发,扭头便快步往自家阵营走去,那边手下校尉石荣,早已牵得马迎了上来,低声与语。
一遍号角吹毕,杨坚头终于回到了新兴城头上。见果然是高岳亲临,杨坚头很是意外,忙上前参见,施了礼,大大咧咧道:“将军!如何亲自来此?姓陈的撮尔小贼,我擒住他也不是什么难事,且看我将这些杂牌军都打退,将军何必杀鸡还用牛刀……”
杨坚头双目炯炯发亮,精赤着的上身,汗水还在争先恐后地往外冒,晶亮亮的,使得结实雄健的肌肉,竟发出了浅栗色的光泽来,每一处都散发着浓烈的力量之感,年轻而又极有活力,像是一具精心雕铸却又富有弹性的钢铁躯体。
高岳微微颔首,却虎目含威。城上没有人做声,万宏以下,也都默然地望着杨坚头。杨坚头正觉得气氛有异莫名所以,却见高岳把脸一垮,兜头喝道:“初次鸣金,为何不归?”
“我,我想要一鼓作气拿下那姓陈的,所以……”
“混账!”
高岳陡然发作,上前一步站在杨坚头面前,瞪起双目逼视着他,勃然道:“守御城池关系匪浅,你却还日日独自出城打斗,难道战阵大事乃是儿戏?且你闻鼓不进,鸣金不退,便是十足的有违军纪!凭此一点,我杀你的头,也是毫无问题,还敢推诿支吾么!”
“将军,我不是儿戏更不是推诿,那姓陈的无故来犯我境,还敢口出不逊辱我父王,所以我憋着一口气,想着无论如何要……”杨坚头见高岳果真发怒,心中也有些不安,但他又觉得委屈,于是便急急辩解起来。
孰料高岳根本不听他再讲,转头向万宏道:“万县令!”
万宏忙上前来,躬身道:“属下在此,但请主公吩咐。”
高岳吸了口气,直视着杨坚头,寒着脸一字一句道:“替我修书一封,送给武都杨氐王。就说杨坚头无视我军纪律,按理我应立即将其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但顾念杨氐王从前的大义和盛情,实在不忍伤却挚友之心,左右无奈下,只好将杨坚头黜退回去,请杨氐王自行管教,我高某麾下,绝不能有这种不服约束的散漫之人。”
“现在就去,写好了拿来我看,没有问题就加盖我的大印,及早发去武都!”
第两百一十五章 击退来敌
因杨坚头屡次毫不听劝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一般,万宏本来在旁还有些袖手旁观幸灾乐祸的味道。但眼下见高岳面色阴沉,语气冷硬,也晓得不当玩,忙敛容噤声,连连点头称是。他转身便就要离开,却被杨坚头急急一把攥住。
“万县令,且,且稍等!稍等……”
虽然性命无忧,甚至也没有受到任何杖责和处罚,但乍闻高岳此语,杨坚头还是心内悚然,冷热汗交替涌出。当初,杨茂搜当着众人的面,将他郑重的托付给高岳,从此,他已正式算是陇西军一员了。如今才过得短短时日,却被主帅以散漫松懈不服管教为由,公开黜退勒令送回,这不仅仅是对他杨坚头的巨大否定,更会让他父亲杨茂搜失望伤心,面上蒙羞再也无光,更不要说,如果真的被贬了回去,他大哥杨难敌会否就此刁难羞辱他,族人们又会怎么看他?
万宏有些犹疑,不自觉地望向高岳,不晓得当下是走还是留。却被高岳满面煞气的一瞪,慌得掉头就要下城,无奈被杨坚头强有力的手攥住,根本挣不开。
“将军!千错万错,你都不能将我贬回去啊!真要如此,我父王多半会被我气病倒的,我哪里还有脸再面对族人。我求求你,便是将我立时打杀,我杨坚头眼都不眨,可千万不能贬我呀将军!”
大骇之下,杨坚头再无一丝平日的倨傲,他一只手仍然紧紧攥住万宏不放松,到得后来生怕万宏挣脱开,索性一把拉到身前,紧紧挟住;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把住高岳臂膊,兀自大力摇动,弓着身子苦苦哀求起来。
杨坚头部下一众氐兵,都慌得赶忙跪下来,黑压压的伏了一地,异口同声地替杨坚头苦苦求情,请高岳饶过这次。
高岳不答,想了想冷着脸将臂膀抽开,转身却蹬蹬蹬下了楼去,将杨坚头晾着。杨坚头不知所措,左看看右看看。万宏见他如此失落的模样,也生出几分同情,上前劝慰了几句,言道待主公怒气稍解,定当为你再多多求情不提。
却说陈安心中揣摩八成是高岳亲临新兴,正自严阵以待兀自怀疑的时候,只见城门轰隆隆大开,一彪军杀气腾腾的撞了出来,为首一员大将,锁子甲亮银盔,手中紧掣丈八长枪,威风凛凛,正是高岳。
“高岳!你手下杨坚头,都敢单枪匹马的出来,你却为何这般兴师动众,可是见到本帅,心生胆怯么?”
因曾经偷袭击伤过高岳,陈安此时便自然而然地有些彼辈不如我的优越感。他先声夺人,在马上扬鞭大叫,跃跃欲试。
高岳怒气上涌,将长枪一横回道:“对你这样的卑劣之人,还是随时多些防备的好。陈安,你屡次与我为敌,如今新兴城,就在我身后,是两军相攻,还是单打独斗,只要有本事,新兴随时侯你来取。”
陈安身侧,校尉姜冲儿亦是好斗之徒,见陈安与杨坚头大战数天,早已手痒难耐,此时忙控马近前道:“将军且先稍待,让我去会一会他。”
陈安已有些乏累,当即便把头一点。姜冲儿立时飞马上前,边举着大砍刀怪叫道:“高岳!不劳我家将军动手,看我来擒你!”
高岳冷哼一声,将马一纵,挺枪便迎。不多时,刀来枪去,斗了三十余合,姜冲儿明显不支,拨马便就回转。陈安麾下校尉杨伯支见势不妙,弯弓搭箭,瞄准高岳冷不丁便射。
“主公且小心!”
“将军留意!”
城头上,万宏及杨坚头不约而同急叫起来,杨坚头更且大力锤击城垛,放声大骂陈安上下都是卑鄙之徒。
高岳正待要追赶姜冲儿,猛听一声弓弦响,忙将身子往后便仰,那支箭带着破空之声,射开了去。高岳一个后板桥弹起身子,竟也持弓在手,迅疾无比回射过去。
杨伯支见高岳也搭箭,正欲全神贯注的闪避,孰料那箭却直直奔着姜冲儿射去。姜冲儿正打马回奔,未有所料被一箭射中了后背,不由狂叫一声仆倒在马背上。那战马驮着主人,仓皇的一溜烟奔回了己阵中,立时引起陈安军一片骚动。
高岳第一箭离手,更不迟疑,第二支箭又已激射而出。陈安本在大声急问姜冲儿生死如何,突然感觉劲风异响,大惊之下只来得及将脖子一缩猛低下头,那箭矢已射落他兜鍪的缨花,余劲未消噗得扎进了其身后一名亲兵的肩窝处,惨叫声时,引起了更大的哗乱。
高岳千钧一发之际,不仅成功避开敌人的突袭黑手而安然无恙,更且能在电光火石之间,立时以牙还牙加倍回击,凭着极为过人的反应和身手,有效打击了敌人的气势,这让城上城下的陇西军,俱是爆出了响亮的喝彩声。
士气一涨,高岳毫不延迟,随即将长枪连挥,麾下陇西兵卒齐发声喊,立时便像泄了洪的大潮般,铺天盖地向前扑去。
“任凭尔等鼠辈用尽阴谋诡计,能奈我何!”
高岳身先士卒,纵马舞枪厉声大叫。他本来对陈安还是比较有好感的,愿意主动去招揽他。但陈安却用暗算的手段来做回答,且是一意孤行般,要为敌到底。方才被突施冷箭,更是加重了高岳对陈安等人的忿怒和鄙夷,他冲阵之余,已暗下决心,出手决不再留余地。
陈安又惊又怒,忙即大呼指挥抵敌。两军兜头撞在一处,立时便疯狂厮杀起来。高岳早在人群中觑准了陈安,手控缰绳,左挑右挡直直往陈安处杀去。陈安也早已感受到了高岳凌厉的杀气,此时又哪甘示弱,催开马便迎了上去。
“铛!”
枪矛交错,陈安有些吃惊和不安。他当初刺杀高岳并且还能得手,总感觉高岳多半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心中很有些轻视。这几日,他和杨坚头屡屡短兵相接,很是感觉势均力敌,暗忖杨坚头如此好手,应算是陇西军中头号猛将,要拿下他恐怕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眼下和高岳刚过了一招,便是高手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他愕然察觉,当日能伤了高岳,可能是自己侥幸得了便宜,此刻看来,高岳的武技和力量,似乎比杨坚头还要来势狂猛的多——这和他印象中的那个高岳,好像根本不是一个人!
须臾之间,高岳大枪刺,戳、点、扫、挑,已然连出数招,抖出了五个枪头,劈面往陈安杀来。陈安方才架住,高岳枪影一闪,又一枪奔小腹而至。陈安赶紧两脚扎住马镫,往上一长身,枪尖顺着右腿甲叶缝儿钻了进去,滋啦一声,把大腿边儿挑下一块皮肉来。
“我陈安之命,何人敢取!”
剧烈的疼痛,外加真切感受到了的死亡,让陈安立时双瞳贯血,进入了亡命的狂暴状态。既已搏命交手,他索性抛去一切杂念,奋力招架更且回攻。两军士卒震天的喊杀声中,在战阵的最中心,高岳和陈安二马相对,全力厮斗起来。
城楼上,万宏看得心惊肉跳。他早听说高岳勇锐,却真正是百闻不如一见;又摇头暗道陈安也是非同寻常,已与杨坚头大战数天,眼下却还依然能精神抖擞,力战不退。
杨坚头急得抓耳挠腮,末了终于忍不住,对万宏急道:“将军若有闪失,大事去矣!我还得出城一趟,无论如何先将陈安杀退再说。若是回来后,将军又要责罚我,你可必须给我作保才是!”
“好,快,快去!”万宏连连挥手,擦了擦汗,忙不迭点头。
杨坚头自率一千氐兵,横冲而出,旋风般杀入陈安阵中。论及只是单纯的步战,这些长期在山地丛林中跳荡、时时与猛兽殊死搏斗的氐兵,果然是不同凡响,充分展现出了“边蛮”的格外灵活和彪悍。被杨坚头突然出城决死一冲,陈安军登时便有些难以招架。
鏖战至此,陈安有些心中焦急。暗道一则交手过百合仍战不下高岳,自己已渐渐感觉脱力;二则既然高岳亲临,新兴城恐怕也是再难攻打,最关键的是,所部将士,已经开始抵敌不住陇西精锐,败像已显。既然多半注定此行无有所获,在这里徒有损耗,那还不如见机而退,保存实力再说。
“高岳,来日方长!”
陈安觑机跳出圈外,便拨马回转,他大声招呼部下,边打边退,俄而卷起一阵风般,迅速撤离了战场。高岳挥军追杀一阵,见陈安飙尘而去,冷哼声便也就班师而回。
第两百一十六章 推心置腹
一日很快过去,到了夜间,新兴城早已宁谧下来,街面上早已无人走动,只有城头处打亮的一排排火把,还有守城兵卒偶尔低低的交谈声、脚步声、咳嗽声,显示着此城并不是完全陷入沉睡,而没有任何防备。
府衙处,还点着暗暗的灯烛。高岳并没有睡,他批阅完南安的战报后,已经不早了,上榻躺了好一会,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事。反正没有睡意,他索性一骨碌爬起身来,披了件外袍,摆摆手示意不用亲兵跟随,便走了出去。
凄清的月光淡淡的撒着,迷茫的夜空上,三五个星。街面上静幽幽的,被那寒凉夜风一吹,高岳不禁紧了紧衣裳,人却更加清醒起来。他想了想,便大步往城中兵舍处走去。
守营卫卒远远见有一人过来,沉喝声中,立时便刀枪并举,严阵以待。等发现了是高岳,又慌得什么相似,倒被高岳好一阵赞赏,夸道防务井然有序,如此戒备森严,我心无忧。
独自进了兵舍,四下转了转,不当值守的兵卒都熟睡了。一座座军帐里,发出阵阵此起彼伏的鼾声。高岳悄悄挑起了门帘,轻声进去看了看,将睡姿各异的几名兵卒的被褥,都仔细的掖好,然后在各种呼噜响中,蹑手蹑脚退了出来,站在帐外,他默默听了一阵,在这清冷寂静的夜中,心中竟升起了感慨来。
自古千秋霸业,却都是靠着无数的士兵、趟过凝重的鲜血,来实现的。这些最基层最普通的兵,不知道出身,没留下名姓,在有限的生涯中,过得是日复一日的辛苦日子,只要能吃得饱睡得安,他就能将脑袋别在裤腰上,奋勇冲锋去卖命。到最后,王业成了,帝位稳了,天下万民也安居乐业了。可谁又会记得,从前某一天的夜里,在那小小军帐中,那不知名的平凡人,发出的香甜鼾声呢?又有谁会去关心他,在思念着什么,又梦见了什么,可是家乡的爹娘,堆起了满面的笑,在招着手大声唤着他的乳名,让远方的孩儿,早早还家?
高岳莫名伤怀。他也是一个孤儿,“父亲”,这最简单最普通的词语,他永远也无法唤出口了,再也没有刚正却慈爱的那个人,日日来看觑教导他。前路是福是祸,都要靠他自己去闯。如今,在陇西乃至秦州这条船上,装载了越来越多的人和越来越多的责任,而他,正是这艘大船的掌舵人,不容有一丝马虎大意。
无数的兄弟,将他们的信任,无条件的交了过来,便是拼了命,也不能辜负了大家。而今天下骚乱,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壮士一怒,更是流血漂橹!总归要不气馁、不松懈,全力以赴廓清宇内,早些还四海清平,便是对天下万物,最好的交待,也不枉了义父在天之灵的护佑,而白来此世一遭。
高岳大大吸了一口清冷之气,收回缥缈的思绪,定了定神,轻声的走了开去。四下转了遭,不由来到了一座狭小的军帐前,他扎住了脚不前,听着里面床榻不停发出的辗转反侧的声音,高岳不由微笑起来。
才将门帘缓缓掀开,里面那人已陡然从榻上跳起,双目在暗夜里炯然发亮,警觉地低喝道:“谁?”
高岳轻声道:“坚头,是我。”
那人正是独居一处的杨坚头。今夜他满腹心事,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望着黑黢黢的虚空,脑中纷乱如麻。正没奈何时,却意想不到,高岳竟然来了。
咔咔几声,杨坚头忙不迭点着了烛火,便请高岳坐下,一面倒了温水递过来,一面局促道:“将军,这么晚了还不安歇,怎却来我这里?”
“你不是也无眠么。我左右睡不着,便四下转转,正巧见你也不愿去找周公,索性咱俩秉烛夜谈,如何?”杨坚头听闻此言,本来有些不自在的面上,难得也挤出一丝笑意,连便就道好。
高岳一笑,示意杨坚头在对面也坐下,打量了一番。这是个和他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犷悍有力,富有激情,生命的活力,在杨坚头身上彰显的格外突出,高岳不觉微微的颔首。
“坚头,白天我当众训斥于你,你可是心怀怨恨,所以睡不着觉?”
高岳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哀乐。杨坚头心中一跳,立时变得局促起来,忙道:“也不是怨恨,我……”
“有什么话,照实说便是,这里没有旁人,你不要有什么顾虑。”
虽然不知道高岳又提这个做甚,但杨坚头好歹没从高岳语气中听出什么不满来,于是一咬牙,和盘托出道:“说实话,我感觉很是委屈。从前我身为部族二王子,除了父亲,便是我大哥,也从不敢这般当众难为我。而且我为将军力战陈安,怎么也算是有点微末功劳吧,将军如何那般对我!”
杨坚头瞄了高岳一眼,又低着声道:“将军将我调到别处去吧。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了丑,这新兴城我是待不下去了。”
还是有些怨气。高岳会心一笑,接着便敛容正色道:“你想不通我为什么当众训斥你。好吧,这点先不说。坚头,我来问你,若说单打独斗,韩雍是你的对手么?”
“韩将军?”
杨坚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实了回答,把脸一扬道:“说真话说假话?若是单打独斗么,三十合之内,拿不下韩将军,我自己将自己捆起来任由发落。”他眼里闪着亮道,“陈安么也算是一把好手,却奈何不得我分毫,便是将军你,我也……呃,咳咳。”
他说漏了嘴,差点说出过火之语,慌得连忙咬了舌头打住,直清嗓子来掩饰,一脸尴尬。高岳失笑,并不与他计较,装着没有听见,又道:“我也认为,单打独斗,韩雍绝不是你的对手。不过,若是各自给你们数量相同的一支军队,你觉得你能战胜他么?”
“这个……”杨坚头一愣,有些吭吭哧哧的迟疑起来,虽然心中已有答案,但终究不愿亲口说出技不如人的话,还是强撑着道:“这个也说不准吧。”
高岳收了笑容,摇摇头:“男子汉大丈夫,可则可矣,不可,也是坦然接受。事事都想争第一,终究会难以如愿。坚头,每个人都有不足,不能怕面对。我来告诉你,论及两军对垒,便是给你十倍于韩雍的军队,你也十有**是个输字。”
“韩雍从前,攻略阴平之神速,你是当事人,深有体会就不用我多说了。后来看他收复临洮、击溃张春的效率,再到如今在南安独抗蒲洪、胡崧的联军,也是丝毫不落下风。我的手下,比韩雍勇猛的人,也算不少,但我却以韩雍为武将之首,因为他是一员能打胜仗的良将。那我问你,他为什么总能打胜仗呢?”
杨坚头不知如何回答,眨巴着眼,愣愣的望着高岳。
“我这样告诉你吧。韩雍,是我在全军上下之中,唯一一个从来不用和他提点训练有素、军纪严明等等条理的人。因为在此类问题上,他和我完全持同样的态度,所以不需要我多交代,他实际操作执行起来,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我放心。他能打胜仗,不仅是因为有过人的军事天赋,更因为他统兵有方,严明刚正令行禁止,才能使整支军队,如臂指使,上下一心,从而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你懂了么?”
杨坚头若有所思,高岳又进一步,道:“击鼓则冲锋,鸣金即收兵,这是吾等军人,最基本的行军法则。若是所有的兵士,都像你那样有自己的盘算,这个要去捉俘虏,那个想要斩敌将,还有的非要自作主张不愿从正面冲锋,那么兵还怎么带?仗还怎么打?”
“比如今日,你明显有违军纪,我若是不当众责罚于你,那么下面的兵卒就会掉以轻心。若是以后别人犯了错误,我再去处罚,人家又会有厚此薄彼的感觉,长此以往,人心就会涣散,届时不说打胜仗,能保的命就算不错了。”
高岳敦敦以教,连番话语下来,杨坚头终于低了头,挠了挠脑袋,小声道:“如此来说,确实是我的不对,从前我打仗,都是一鼓作气冲上去再说,这些军纪啊,策略啊,更什么勇智仁信忠为将之道等等,从来没有听说过,以后,我一定多加注意便是。”
第两百一十七章 最新去向
“这些道理,你慢慢琢磨,终究会有悟了的那天。”高岳抿了一口茶水,点着头道:“坚头,我与你,曾是敌手,但眼下却推心置腹的坐在这里。有些人,是不打不相识,可以从最初的敌人变成生死与共的朋友;有些人,却永远也走不到一条路上去。人生境遇难料,多多珍重便是。”
“我对你,很有些看重,难道当真只是因为你是杨氐王之子么?你虽然放纵骄狂,但要依我说,男子汉正是要有一股子气势,不然像那面团儿似的,蔫巴巴的任人拿捏,能有什么出息?你有缺点是不假,但总算属于可以改正的范畴,日后待人接物姿态放低些就是。我所取的,是一个人的内心,是品行。”
杨坚头终于释怀起来。最起码在高岳的心中,他不是自己担心的那般不堪,相反还似乎很有些分量。
“我曾听你父王说,当年你们和齐万年闹翻的时候,为了能赎回被他部下掠夺后准备残杀的三百名族人,你曾偷偷独自一人,去找过齐万年,自愿为人质,请他释放那些族人,可有此事?”
听高岳突然说起这段往事,杨坚头初时一怔,继而脸上带了回想的笑,喟然道:“那一年,我才十六岁,不过早就狂得很,什么都不怕。听说族人们要被杀害,脑子一热便背着父王,独闯齐万年大营。还好,齐万年不知发了什么善心,说我少年英武勇气可嘉,是仇池山的好子孙,他很是喜欢我这种无畏的精神,于是将我和三百族人一起放了回来。回来后听说父王又惊又怕,准备舍命相攻齐万年,呵呵,我倒没啥感觉。当时我记得还曾抱怨过齐万年小气的很,连餐吃食都没有招待,就急急打发我走了,撑死我能吃他多少饭?”
高岳大笑,重重一拍杨坚头:“果然是混人一个!不过日后遇事,要多动脑,冷静想想,你的举动会带来什么利害轻重的后果,而不可总是脑子发热动辄便脱了衣服,上去和人玩命那么意气用事,可知道么。”
杨坚头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连声道晓得了,又叹道:“说起齐万年,刚开始也算是个了不起的人。但后来他做大了势力,便迅速迷失了性子,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纵容部下烧杀抢掠,蛮横残暴,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什么好话都听不进去。所以我父王与他翻脸,宁可背井离乡,也不愿意对这种人俯首称臣为虎作伥。”
“你觉得我日后会是第二个齐万年吗?”高岳故意问道。
杨坚头沉默片刻,摇摇脑袋坚决道:“不会。我觉得将军根本不是那种人。当初,你占了我们西和城后秋毫无犯,从始至终,也没有听说一起侵犯人民的暴虐之事,所以我父王才能同意我大哥来主动议和。在和你深交后,你的品性,父王和大哥都说过,绝不会看错。”
“劳你家贤父子谬赞,但我高某无论将来如何,有违道义的事,绝不会做。”烛火跳跃下,高岳虎目发亮,热忱道:“所以我听说你当年的事后,心中对你的印象也很是改观。须晓得男儿生于世间,可以不拘小节,但为人道义,一定要谨守心间。忠孝仁义,乃是立身之本,绝不能无端背离,自甘堕落效那禽兽之举。你能有那大义无畏满腔热血,我很是佩服。”
杨坚头难得被高岳当面夸赞,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抓住头,笑道:“我不过是边胡,过去一直被中原说成是蛮夷之人。将军讲的这些大道理,我们也不太懂,反正父王曾教我,对不起良心的事,不要做就是。”
“所谓出淤泥而不染,正是夸赞像你父王这样的人。”高岳真心叹道,“坚头你记着,无论胡人还是汉民,英雄不讲出身,好男儿不分族属,你不要妄自菲薄。”
“说起来,正因如此,自你父王将你托付到我的麾下,我高兴诧异之余,便对你多了几分期许。我希望你不是莽撞的一勇之夫,而是能逐渐成长的将才……你看,今日白天,若是你战胜了陈安,但却因疏忽反而丢失了新兴城,那其中成败得失,究竟谁重谁轻,也不用我多说了吧。”
虽然又有意无意的绕回了之前的话题,但杨坚头丝毫没有觉得不耐烦,他频频点着头,真正有些触动内心了,表示高岳说的极是。
谈性既浓,二人又热切聊说一番。高岳道:“眼下,陈安既已退走,下一步,你道我们有何行动?”
讲到正事,杨坚头也不禁俨然道:“下一步嘛,听说南安那边,我军正在与蒲洪、胡崧近三万大军相抗衡,我想,将军应该是及时回军南安,增援韩将军。”
高岳却换了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缓缓道:“南安么,相持的局势是要化解。但韩雍统帅过万人马,眼下即算不能立时取胜,总也可以保持局面不至落败。所以我并不想立刻去直接增援他。”
合军一处,从正面彻底击败敌人,不好么。杨坚头有些不解,犹疑道:“当前我新兴城并无战事,难道便徒然坐守在这里,等着韩将军自己打败敌人?”
高岳剑眉一挑,似笑非笑道:“不。新兴,你不是说你待不下去了吗?那便跟我走,我也不打算留在这里,最迟后日,咱们便就出发。”
“南安不去,新兴不留,那咱们到底去哪儿?难道就这么回师襄武吗?”
迎着杨坚头困惑的目光,高岳一字一句道:“去上邽。”
司马保正在用午膳。他的饭量极大,在眼下战乱时局,还要讲究菜肴的品相和质量,每顿饭,无肉不欢。虽然身躯格外肥硕,行动也有所不便,已有郎中婉转的提出,最好是减少每日肉食的食量,但是没有荤腥,口中便索然无味,进而影响心情。众人皆知道,王爷有三大爱好,爱吃、爱睡、爱美女。如今美女不知怎么似乎突然就不感兴趣了,但吃和睡这两道上,千万再不能无故搅扰。
此刻,司马保正独自坐在一张雕花的楠木八仙桌前,伸了象牙筷要去夹一条鹿尾。鹿尾乃是著名珍馐,如今这种四方不得安生的时局下,便是尊贵如他,亦是很有些时日没有再尝到。难得今日厨间得获食材,又精心烹饪了一盏,不能不大快朵颐。在旁小心服侍的两名侍女,见司马保因肚腹滚圆,有些够不着又探不出身子,已是皱起了眉头,便忙趋步上前,将那盏鹿尾轻轻移近了过来。
“唔,好,好好。”
一段汤汁鲜稠的鹿尾忙不迭送进嘴里,酥软却又带些糯滑弹性的独特口感,既香且浓,司马保满足的连连咂舌,情不自禁闭了眼,兀自细细用心感受回味。
“报大王!”
厅外突然一声尖叫,将正在全身心沉浸在美味中的司马保惊得一个哆嗦,手中象牙筷当啷便掉在了地上。他立时垮下脸来,用丝巾略略揩了下嘴角的油汁,清了清嗓子,将桌面一拍,瞪起眼怫然斥道:“混账!什么事这样一惊一乍,失了体统!没有瞧见本王正在用膳么,还敢喧哗搅扰,好大的狗胆!”
那刚刚露头的无须宦侍,慌忙跪倒在地:“大王,非是小奴敢冒犯,实在是南安前线最新战报送来了呀!”
“当真?狗奴才,还不快报与我知,这般耽搁。”
仍跪着不起的那宦侍暗自苦笑,便抬头道:“据南安胡将军遣人来报,如今我军正在定西一带,与敌军对峙相持。目前已经成功抵御了敌军三次大规模的攻击,挡住了陇西扩张的势头,定西一时无虞。胡将军道,下一步,将待敌军有所松懈之时,寻机发起反击,力求一举击溃其主力,为大王解忧。”
“哦?好,很好!”
司马保喜得连鹿尾也顾不上再吃,呼的一下站立起来,满面堆笑道:“胡崧,果然还是有两把刷子,带兵打仗很有些本事,孤王早日起用他就好了。陇西军贼炽方盛,正应该迎头阻击,挫敌锐气,使其再难进一步。好,传孤旨意,嘉奖胡崧及全军壮士,让他们好好做,待得凯旋而归,财物官爵,孤王绝不吝封赏!”
宦侍躬身而去。司马保喜笑颜开,多日以来,都是各种不利消息,让他气都理不顺,好几天没有吃安稳饭。难得胡崧有本事,能为他解忧分愁,真好。
侍女重换了一双银筷,递了上来。司马保接过,竟然对侍女笑道:“你们听,胡崧在前线,为孤王争了气,打退了敌人的进攻,好消息呀。”
“恭贺大王。”
“大王万福。”
两名侍女忙连声道喜,奉承不已,引得司马保愈发乐不可支,他觉得胃口似乎更好了,哈哈笑了几声,忙又夹了段鹿尾送进嘴里。
才嚼的几嚼,有亲兵又急慌慌小跑着进来:“禀大王!有城门校尉来报,我上邽城南方发现有大规模的敌军,正急速而来,目前离本城已不足两里!”
当啷一声,这回,却是司马保自己失手将银筷脱落在地。
第两百一十八章 无可奈何
前日夜里,高岳提出将突袭上邽。杨坚头很有些吃惊,虽然杨坚头是好勇斗狠无所畏惧之辈,但毕竟非是无脑的人,当即表示,如今新兴城满打满算只有七千兵马,不论高岳要去哪里,至少也得留两千人用来守住这陇西军的东大门。那么,以五千人的兵力,想要去谋袭作为司马保根基之地、高壮厚阔的上邽城,应该是难以奏效。
高岳却道,五千人的兵力,虽然是少,但是你知我知,司马保不知啊。我可以虚张声势,在马尾后扎缚树枝以扬尘土,再多打旗号,不由敌人不迷惑。再者,此番突然攻击上邽,也可以使南安方面的局面有所扭转。如今韩雍挥军数次强攻,胡崧虽然力有不逮,但却还能支撑得住,从而形成对峙之势。而今我攻上邽,最少有一点,听闻根本遇袭,胡崧决不会无动于衷,毫无反应,只要他乱,那么韩雍必然就会立刻抓住时机。
最后,高岳直言相告,此番进攻,本来也没打算能一击即中。但总可以近距离搞清敌方军力动态、城池防务、左近地形等等,他自己也将会隐藏踪迹,在暗中默默观察,当做是一次摸底试探,再好不过。如果全力攻打仍明显难以得手,便会立时退走,但起码也能让司马保出一身冷汗,明白上邽再也不是高枕无忧的腹心重镇。
于是杨坚头更无异议。高岳便立时作书,将骨思朵招来新兴,暂任守将,不等骨思朵来,高岳便带了杨坚头,兼程而行,声势浩大的直奔上邽而来。
于是陇西军以杨坚头为主将,以一千氐兵为前锋,开始奋力攻城。高岳冷静地立在将旗下,即时指挥,且并没有将全军一次性都押上,而是分批次一拨拨的去冲击上邽城头,造成源源不断后续无穷的感观,使守城兵卒始终有种极其紧张的压迫感,并以此来细细监察上邽此时的防御力量,有没有薄弱之处。
在陇西军进攻号角头次响起的时候,司马保便惊骇的面无人色。虽然彼时天下,无有一处不是烽火连天,但司马保从少时起,还真就没有亲自感受过残酷的战争。他的父亲老南阳王司马模,镇守长安时,便将他派至了后方的上邽,从此司马保便一直没有挪过窝。对于其父究竟怎样兵败被俘再被杀害的交战细节,他也只是接到噩耗,而并没有亲眼见过。
眼下,他看见城下无数兵卒,齐声狂吼着如浪潮般疯狂的扑过来,随后便是刀光剑影鲜血四溅,各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可怖伤口直入眼中,这种震骇之感,让他简直毛骨悚然。
此外,目前上邽城中,确实没有过多的兵力用以反击。司马保本来麾下有五万多精锐之师,早先杨韬、任华在阴平郡的失败,丧失了数千将士,也就不说了,陈安避祸远奔,却带走了五千人,又让他心痛不已,关键是张春在襄武攻防战中,一次便直接折损了两万余士卒,这简直就是败家子,将他的老底挥霍一空的感觉。在剩下两万人中,他之前又拨了上万兵力交给了胡崧,所以当下司马保见敌军声势浩大,似有数万之众,当即便乱了方寸。
司马保也想立于城头,大声鼓舞士气,展示王者泰山崩于前而谈笑自若的气度。但随着黑压压的一片弩箭射来,有卫卒慌忙举盾遮护住他,且周围惨叫声迭起时,司马保立时有些站不住了。他身躯肥胖,立在城垛后行动之间较为迟缓,生怕被不长眼的流矢所射中。于是略交待几句,便赶忙下了城楼,在两名侍卫吃力的搀扶下,他颠着脚一路往王府边走边带着小跑,还没进的大门,便已开始大声喝令,让人立即去往南安,将胡崧传召回来。
有略为明白的左右不禁迟疑谏道:“大王,敌军虽然气势汹汹,但并不知道其真实战力。我城内也有过万将士,足可以保上邽不失。胡将军在南安,据说好不容易立稳了脚跟,将他召回来,蒲洪定是必败结果,局面会更加不利啊!”
“你们没有看见,这次陇西军直奔我心腹而来,必将全力以赴岂会虚张声势,难道让孤王自处这般危险境地么!再说如今我已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去管他蒲洪,”司马保脸涨得通红,不停摆手,连声催促传令信使速去,“快!去叫胡崧无论如何也要火速回来救我!”
这边一攻一守暂且不提。陇城的陈安,也随即接到了司马保的诏旨,让他领兵来救。但此时的陈安,早已经不是当初势单力薄无奈仰人鼻息的陈安了。他虽然也巴不得早些除掉高岳势力,但向那上邽使者问清了情势后,竟起了渔翁得利的心思,想让司马保与高岳斗到两败俱伤,才好有机会收拾残局。于是他对使者言道,不久前自己也刚新败,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目前暂没有能力去救援上邽,只能为大王守住陇城云云。
再说南安晋军大营主帐内,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纷沓不停,尽是严肃忙碌景象。胡崧却似充耳不闻,正弯着腰,聚精会神盯在一块简易的沙盘上,暗自推演测算。正在这时,一名亲兵急匆匆的径直走向他。
“将军,此乃大王加急诏旨,刚刚送到。”
“哦?快拿来我看。”
胡崧抖开笺纸,一目十行看过,登时面色大变,双眉紧紧皱起,闭上了眼,呼吸却逐渐变得粗重起来。周遭参赞的将官校尉,均不知出了什么事情,都停下动作,不安的望过来。
突然,胡崧双目陡睁,却伸出手去,将那标明了城池、距离、各处兵力分布等物事的沙盘,只几下便拨的面目全非,再也看不清本来模样。
这道沙盘,虽然简易,但也是大量参赞人员,根据无数斥候经过多日侦测,甚至用性命换回来的详细情报,而劳心费时的赶制出来。一旦毁去,短时间内再难复制,所有相应的军事工作,便也无法再进行下去。
见胡崧这般匪夷所思的举动,帐内众人大惊失色,都忙不迭涌过来:“将军!这,这是为何?”
胡崧面色发青,半晌才艰难开口道:“数日前,上邽遭遇陇西军攻打。大王有令,命我等立即开拔,回师救援——这个沙盘,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所有人立时瞠目结舌,帐中竟一时寂然无声。良久,才有各种议论之声响起道:“这,我军费了好大力气,才保持了眼下南安态势,现在撤走,这战局立时便就要……”
“可是根基遇袭,焉能不救?”
“上邽城坚固无比,城内粮草也充足的很,又有过万的弟兄驻守,怕他何来。怎么刚遇敌人攻打,便就要我们回师!”
“根基遇袭,非同小可,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上邽才是。”
“……”
胡崧一双眼睛,缓缓扫过众将,于是所有声音都慢慢停了下来。毕竟大军进退举止,还是要主将最终来裁定。
“韩雍数次来攻打,虽然我等暂时无力反击,但好歹也将敌军牢牢挡在定西城之外,使其不得逾越半步。而今我军主动撤走,南安必将为韩雍所得,蒲洪的略阳也将岌岌可危,真是前功尽弃,前功尽弃啊!”
胡崧纵声长叹,竟然变得意气消沉起来:“可是大王有令,不能不遵……传令全军,立时回师救援上邽。”
事已如此,众人多说也是无益。叹息声随着匆匆步伐,各级将校闻风而动起来,开始安排撤军事宜。胡崧独自一人,站在那被毁的沙盘前呆想,局势一再败坏,前路风雨如晦,自己将何去何从呢?沉思的他,想的痴了,竟然良久忡怔无声。
第两百一十九章 南安使者
晋军刚有动静时,陇西军便立时做出了反应。韩雍令周盘龙率求死军衔尾疾追而去,自率大军,开始全力攻扑定西城。见胡崧率部突然撤离,定西城中的蒲洪,惊怒忧急,不知所措。其弟蒲突还意欲拼死逆击,带着数百敢死之士,突然出城来攻,却被雷七指杀退,蒲突且为雷七指所伤,不得已又退了回去,无奈凭城自守。
尚未缓过气来,俄而姚弋仲率众急速归来,随着陇西军合力发起反攻,定西城破。此战杀伤无算,并收降氐兵三千余人,蒲洪元气大伤,带领残部,拼命突围仓惶逃回略阳,自此南安全境收复。
连攻数日上邽,果然不好得手,又听闻胡崧率部疾驰而来回援,高岳便就当机立断,从上邽城下撤离,先回新兴。司马保却不知其来不知其去,只是见到陇西军迅速撤走,才觉得吊了多日的心中巨石,方才安稳落地。陇西军离去未久,胡崧便率着大军,汗水淋漓兼程而来,见上邽好歹是危情已解,总算松一口气。
但司马保听闻陇西军受伤被俘的兵士交代,此次高岳亲来,竟失声惊叫起来,但继而听说来袭的并没有数万之众,而最多只有五千人马且属于试探性进攻的时候,又懊悔的连连跺脚,言道虚惊一场,又早知如此,就应主动出城迎战擒住高岳才好。接着又当众埋怨胡崧,说他不该那般刻板,闻诏即回,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都不明白。胡崧气得几乎要哆嗦起来,最后却连半个字都没有辩解,他觉得心已真的开始变冷了。
这边收到南安捷报时,高岳才回到新兴不久,正是大喜过望。并立即指示韩雍,暂时不忙班师,且留驻一段时间,帮助姚弋仲以防不测,更可就此开始寻机图谋略阳。姚弋仲感激涕零,当众划破面颊,流血入杯一饮而尽,面向陇西方向再三跪拜,并对韩雍誓言,高都督大恩大德,南安羌人永世不忘,从此愿附骥尾,奉为宗主忠心相随。
于是将近半年时间,秦州境内数方混战,一方以高岳为首,姚弋仲及杨茂搜所部鼎力相助;另一方以司马保的上邽晋军为主,蒲洪和陈安间或跳出来趁火打劫一番。戈矛不休之间,到了建兴四年正月初,高岳已然掌控或支配了秦州六郡中陇西、阴平、武都、南安四郡,并攻占了略阳郡大部地盘,将蒲洪死死压制在偏狭的略阳东南区域。而曾独霸秦州煊赫一时的南阳王司马保,如今很是穷蹙,势力范围只剩天水一郡,还不包括早已被陇西军占领的新兴城,和已被陈安割据了的陇城,局势早已是今非昔比。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还没过,老熟人中官唐累,突然不请自来襄武,倒让高岳有些意外。唐累笑容可掬,见面便一连声的道喜,直言送来了最新的圣旨:因鉴于秦州目前的实际情况,除此前所有的封号一概不变外,皇帝正式加封高岳为秦州刺史,进位右光禄大夫,并进爵陇西郡公,开府。
其中,皇帝还特别关照,赐高岳之妻姚氏“郡夫人”称号,以示荣宠。须知自周代以下,诸侯之妻才能称夫人,这个在现代社会无比普通的称呼,在古时,却是很严肃很庄重的封号,不是什么人的配偶都可以称夫人的,至少在正式场合,便就不能称呼。对皇帝的细心,高岳心中颇为温暖,叩首谢恩不已。
将皇帝的旨意抄录后传檄境内外后,上下文武官员便齐来正经参拜新任刺史。虽然高岳早也被公推并自称刺史,但此番经由天子亲自承认,等于高岳的官方身份从此便被公开认证一般,意义很是重大。
而高岳得获郡公爵并开府,简直非比寻常:魏晋南北朝时期,郡公之爵,在正常情况下,乃为异姓功臣(禅代篡位前的权臣除外)的最高封爵,以郡立国,皆为实封,有实际封国、食邑,开国置国官,具有世袭性。晋制,诸州刺史兼管军事带将军衔者即可开府,可自置僚属。单从官爵表面上来看,高岳已是外臣中佼佼者,几乎可以与麴允、索綝这中央两大巨头相比肩了。
随即,在无数参拜及恭贺的声音中,高岳大举封赏部下。韩雍已经是龙骧将军之职,命杨轲为秦州长史,加军师将军号;晋升何成为偏将军,雷七指为牙门将军,周盘龙、彭俊、骨思朵、吴夏、杨坚头五人俱为中郎将,都可各自独领一军三千人。并拔擢新近出头的邱阳等十数名青年干将为校尉。此外,曹莫苗览汪楷等人,就地升任或挂职州官,在屡次战斗中表现尤为突出的大批兵卒将士,也都因功量才酌情赏酬,毋庸一一赘述。
“诸位,我一路走来,到的今天,能有如此地位,实在离不开大家的同心襄赞。我别的话没有,只要从此以后,大家仍然与我同舟共济,那诸位的功劳,我永远记在心里,绝不会无端辜负,此心上天可鉴。”
不几日,杨茂搜和姚弋仲的贺表也相继而至。杨茂搜的使者乃是其侄杨万夫,杨万夫恭恭敬敬拜见了高岳,呈上杨茂搜之书信。见是他来,高岳也很高兴,热情的款待一番,还曾唤来杨坚头使他兄弟二人把酒言欢。但随后姚弋仲的使者,却听说是一个少年,高岳有些惊讶,便就传召至府衙相见。
侍卫声声高唤中,有一身着羌人服饰的少年,一路低着头趋步进来,便就在堂间郑重拜倒,亮起还有些清脆的嗓子,大声道:“南安之使,拜见尊贵的高都督,并奉上我部族最真心的祝贺和恭顺之意。”
那少年说话时,略略抬起了头,看向高岳,俄而发现堂间一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又忙低下头去,但还是恭恭敬敬的说完了祝词,并献上姚弋仲的亲笔贺表。
高岳本暗忖姚弋仲也是有些意思,为何派一个娃娃来担任正使,但想归想,表面上还是笑着谦谢了两句。高岳见那少年多少有些紧张,便和颜悦色让他先站起稍候,展开了姚弋仲的贺表来看。
姚弋仲除了再三表达了他的感激和坚定的拥戴之意,还在信中表明,此次派来担任正使的少年,乃是他最为看重的第五子姚襄,希望就此将其留在高岳身边,日夜承蒙教导。虽然说得很是婉转,但明白人都知道,这是姚弋仲忠实的要履行当初向高岳求援时,提出的派遣质子的首要条件。
对于接纳质子,高岳其实内心可有可无。他觉得真心顺服的,根本用不着抵押什么人质,心怀叵测的,就算派了人质来,最终也靠不住。但从官方上来看,又为了能让姚弋仲更加心安,他也默认了这一条件,但将姚弋仲的信看完,高岳还是大吃了一惊。
姚襄,也是晋末时期的一代雄杰,在纷乱的历史大舞台上,书写了属于自己的传奇。史载其雄健威武,善于笼络人心,深得部族和辖地人民的爱戴。在父亲姚弋仲死后,他继承羌人大首领之位,率部转战天下,却心怀大志,想图谋关右,继而开创大业。但因着种种特殊原因,又实在是运气太差,最后姚襄被先他一步霸占了关中的蒲家击败,本人也被苻坚所杀,死时年仅二十七岁,留下了无比悲情的身影。
多年后,无数的故旧子民都还仍然深深怀念姚襄。他的小弟、称霸北中国的后秦开国之主姚苌,曾感慨着说自己虽然已贵为帝王,但最起码有四点不如亡兄:身长八尺五寸,臂垂过膝,人望而畏之,一也;当十万之众,与天下争衡,望麾而进,前无横阵,二也;温古知今,讲论道艺,驾驭英雄,收罗隽异,三也;董率大众,履险若夷,上下咸允,人尽死力,四也。
所谓天不助我,非战之罪。姚襄也算是不以成败论英雄的典型人物。在乱世中,他以自己独特的魅力,放出过短暂却炫目的光彩。
高岳深知,盛唐名相房玄龄,对姚襄也曾很是肯定,赞其雄武冠世,好学博通,雅善谈论,英济之称著于南夏,乃是一个器宇轩昂能比肩孙策的人物。眼下,高岳还太过惊讶和好奇,一时不能将史书中那威风的名姓,和堂下这个活生生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第两百二十章 金屋有娇
将贺表放下,高岳睁大了眼睛,将那少年姚襄连连上下打量。姚襄被他的目光看的更加局促,有些莫名其妙又不知如何是好,他心中开始惴惴不安,却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面色从容。
“你,你就是姚襄?姚景国么?”
姚襄咽了口吐沫,虽有些诧异,但忙躬身肃立应道:“正是。不知高都督如何晓得在下微名表字。”虽然仍是紧张,但姚襄言谈举止之间,并没有什么失态和无礼,相反还尽力展现出来如成人般的进退有据,且彬彬有礼,问答清晰,与他的年龄及外貌相比,倒让人刮目相看。
心中暗道幸会幸会,高岳神秘一笑并不回答,转而道:“你父亲让你不必再回去,此后便随在我的身边,来时可都明白告诉你了么?”
“回禀都督,在下来时,家父曾明言道,我们南安羌人的宗主高都督,乃是当世不二的英杰,又是咱们南安的救命恩人,所以于公于私,我都很是愿意留在将军麾下,早晚求教,在可以替家父为将军尽一份供奉之意的同时,也能适逢其会,亲身看将军是如何施展雄才大略,而早日扫清天下的。”
短短几句话,姚襄表了忠心,表了孝心,转达了姚弋仲的恭敬之情,最后还又不动声色的大大奉承了高岳一番。这番高明的奏答,不禁让堂间的文武官员都频频点头。
高岳展颜道:“令尊太过誉了。不过你父子的诚意和良苦用心,我已清楚的感受到,对于是你能来我麾下,我也很是高兴。既如此,你日后便就跟随我吧!我自会回信给你父亲,叫他放下心来,我对他当始终如一,还有无论如何,总不会亏待他的好儿子,好吃好睡待着你便是。”
大家都笑起来。姚襄也被逗乐了,压抑的心情似乎也好转不少。虽然他嘴上讲自己是十分乐意来襄武,但说实话,一个十岁的少年,在特殊的背景下,为了父亲为了部族,不得已背井离乡,离开了熟悉和温暖的家,来到人情陌生的异地,从此无奈形单影只,被那沉重的胆子压在尚属幼弱的肩上,给更为强大的宗主做人质,姚襄的心中,实在是既苦又涩,伤感失落难以自抑。
但与高岳短短接触下来,姚襄又觉得略为释怀。一则他见高岳英姿勃勃相貌不凡,非是相貌猥琐或者粗俗无礼之徒,心内便已然有些好感;二则,虽然他南安羌人,已经对高岳俯首奉为宗主自降为仆从,但姚襄见高岳言谈之间,还很是和颜悦色,不仅表明了继续睦好的意思,更无一丝那高高在上主宰者的粗暴和倨傲,这又让他松了口气。还有关键之处,虽然不知为什么,但他见高岳似乎对他的到来比较高兴,好像也很是看重,所以先前暗自担忧会否受到冷遇甚至屈辱对待的种种顾虑,终于也一扫而空。
“回禀都督。”姚襄还是站的笔直一动不动,机灵明亮的眼睛也不自觉的张大了些,“我不要好吃好喝,我只要能随着都督,打败一个又一个的敌人,不辱我南安羌人祖先之名,为都督出些微薄之力,那便是再苦再累,我也毫不在乎。”
堂间不禁一片低低的叫好。大家对这个朝气蓬勃有礼有节的少年,印象更是变好,连沉静从容的杨轲,都在嘴角绽出了些笑意,对着姚襄把头略点一点。
高岳连连颔首,笑着感慨道:“果然是志向不凡,少年英锐。好,既然你来了我这里,又有这许多期待,我也必当竭尽全力勿叫你失望,使你不负此行。”
正是一片欣欣向荣之际,好似上下同心更且所向披靡。但世间事,却是福祸相依,一场有针对性的阴谋,又开始悄悄地谋划并暗中实施起来。
新兴城本来不过是秦州境内一座不起眼的普通城池,如今作为襄武乃至高岳势力的东大门,意义重要已经不言而喻。城主万宏自归附高岳以来,经过了各种波折和考验,再加上其本人确实很反对司马保,所以高岳仍然放心的让他主政新兴,毕竟其熟门熟路又无过错,无端撤换说不过去。守将本来一直是杨坚头,但自从高岳轻装潜袭上邽时,让杨坚头在明面上充作军主,便就召骨思朵继任新兴守将。
高岳想陈安上次吃了亏,拿不下新兴而退走后,恐一段时间内不会又来袭扰,当时正全力图谋略阳,于是又将杨坚头带去了攻伐蒲洪,便叫骨思朵就此留任新兴。眼下,高岳正打算毕集全力,给予龟缩在略阳东南一带的蒲洪雷霆一击,将其势力从略阳郡甚至秦州境内彻底清除。故而,除了何成奉命率六千人镇守阴平郡、骨思朵率三千人镇守新兴城以外,所有高级将领及两万大军全部集结,在对攻伐蒲洪进行着最后的调整和部署。
这一日将近傍晚,新兴城内,守将骨思朵自兵营内巡查一番后,出得营来,便急匆匆的往自己府上奔去。如今,他作为高岳麾下的重要大将,又是本城最高军事长官,万宏便酌情征辟了一处上等的民宅,给骨思朵居住。
本来他对万宏的好意很是表示感谢,但刚开始,对于有没有府邸,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无所谓。
骨思朵已经三十好几了,早些年一直游荡四方,最惨时差不多是个乞儿,连填饱肚子都是难题,更不要说娶亲了。这几年自从入了陇西军,渐渐风生水起,但总归是军旅倥偬,虽有心思,但大部分时间无暇顾及成立家业,高岳虽然也曾帮他留意,但没有合适的人选徒呼奈何,所以骨思朵还是光棍一条。万宏虽然给他一处居所,但府里不过几个老仆,三五个婢女做使唤,还有厨间几名庖者和杂役,机械空泛的很,没有什么意思。
但眼下不同了。没有生机的府里,转眼也有了女主人了。一想到那娇娃正在独守空房翘首以盼,骨思朵面上竟不自觉的露出了笑意,那大步流星的腿,不禁又迈得快了些,恨不得小跑起来,一路急匆匆的赶了回去。
不暇多顾的穿过外堂,骨思朵一把推开了内室的门,粗大的嗓门早就喊了出来:“雪娘,我回来了!”
里面一道倩影,带着香风扑了过来:“夫君,妾身好想你……”
这女子青丝如黛,面容姣好,仔细一看,却赫然是当初高岳与杨难敌在西和城中初会时,那醉悦阁东主的侄女,名叫雪姝的女子!
当初,雪姝因姿色靓丽,被骨思朵一见之间便有些心动。但雪姝被其伯父所撺掇,欲以色相吸引高岳,却不料弄巧成拙,反而引起了高岳的不快,雪姝羞愤欲死。后来不几日,陇西军便全部离开了西和城,高岳等人,再也没有见过雪姝,也很快便忘了这个小小插曲。
谁料骨思朵调任新兴没多久,便竟然在街面上与雪姝偶遇,登时便勾起回忆。他看雪姝容颜凄凉,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年,便忍不住上前招呼,待了解到雪姝的伯父已逝,如今她与幼弟无家可归,准备去酒楼献唱为生时,骨思朵同情既生,又起爱怜,便干脆将这姐弟俩接到自己府中居住,当夜便和雪姝睡在了一张床上。
本来也还有些忐忑,想向高岳做个汇报。但雪姝直言相告,说当初是被伯父强逼着去接近讨好高岳,并不是出自真心,且高岳对她也不感兴趣,所以更加没有牵连。如今,对她好的人是骨思朵,她愿意以身相许,从此白首一生。又道这是他们两人之间情定终身,不关高岳的事,非要刻意去报知,反而有些尴尬。骨思朵觉得说的也对,便就暂且不提,再加上雪姝之弟小根也是精明乖巧,立时便改口唤骨思朵做姐夫,让他心里甜丝丝、酥麻麻的。
与从前相比,如今雪姝却少了青涩,多了层妩媚诱人的成熟韵味。怀中那温软如玉的身子被紧紧搂着,肌肤相接传来的真实触感,骨思朵还是激动的不能自已,他深深吸了口妙人发香,心中感叹这样一个美貌佳人,竟能看上咱这粗莽汉子,真是不是在做梦。但从前过尽了苦日子,如今时来运转差不多也该我老骨享享福了,这多半是天上的爹娘在保佑。
第两百二十一章 小小要求
骨思朵虽然是粗鲁的混人一个,但在男女情感方面,也是毫无经验的菜鸟,一旦爱上了,便陷得很深,无比认真。再说雪姝跟了他之后,对他也确实是温柔体贴,情浓意浓,上回骨思朵偶染风寒,雪姝还亲自端水煎药,细心服侍,所以一来二去,骨思朵的心早已牢牢地栓死在了雪姝身上,不仅对其宠爱有加,无事不从,还破格将小根安排在自己身边,做个传令亲兵。
好容易两人分开,雪姝忙将骨思朵的外袍脱下,仔细将浮灰拍掉,抖开了挂起来,又转身端来盏热水,伺候骨思朵坐下,给他轻柔的捏着肩膀,一副温顺贤惠的小媳妇模样。骨思朵心中甜丝丝的,咧着嘴呵呵傻笑,只觉得如今的幸福日子,给个皇帝的宝座也不乐意换。
“夫君,妾身有一事相求,你可要答应啊。”
夫妻间的私密话说了几句,雪姝便却摇着骨思朵的臂膀,娇声道。骨思朵端着的茶盏被她摇的水花四溅,一口水都没喝到嘴里,但还是眉开眼笑地回道:“咱们两人之间,还有什么求不求的,什么事你尽管说。”
“夫君可知道,妾身的老家,便是咱们新兴城三十里外的沙洼乡?后天是我早逝父亲的祭日,我想回去祭奠一番。”
“哦?怪不到当日在本城中遇见你,原来就是这左近的籍户。你想回乡祭祖,好的很呐,我就陪你同去,拜一拜老泰山,也是该的。”骨思朵哈哈一笑,将大手摆摆,表示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雪姝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接口又道:“我要你带一千士兵去。”
“嗯?”
骨思朵一惊,慢慢收了笑容,迟疑道:“祭祖乃是私事,不好劳动军队。再说,若是从安全性出发,我带个百人的亲兵队,已经是绰绰有余,何至于要如此兴师动众,雪娘,你这是何意啊?”
“我就是要兴师动众!”
雪姝绕到骨思朵身后,俯下身子,用饱满的胸脯紧紧贴住他,娇嗔道:“不怕夫君笑话。早年间,我家在沙洼乡,乃是个无钱无势的家底子,父亲又是个老实胆小的人,所以我家经常被乡里调侃轻视,让人很是生气但又没法子。如今,我跟了你这样大的官儿,也算是出人头地了,父亲现在过世是看不见,但从前为难过我家的那些街坊,却都还在,我正是要大张旗鼓的回去威风威风,好让他们睁开眼看看,我现在已是今非昔比了,也算给父亲长长脸,扬眉吐气一回。”
虽然有些势利和虚荣,但对于一个若是真的从小受尽了白眼和轻视的女子来说,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能回去出一出胸中郁气,也是情有可原的。骨思朵被雪姝蹭得肉酥骨麻,不禁心思变得松动,但还是有些顾虑。
“我的好雪娘呀,你听我说。虽然我如今做了将军,手下有三千人的兵卒,威风是很威风。但这新兴城,也不能我一人说了算,明面上讲,万县令乃是一城之主嘛,我与他是一文一武的搭档,大事小情都要互相告知,总还要跟他照会声是不是。但我估摸他不一定会同意啊,毕竟守城责任重大,没有战事,我私下调动军队出城,这是很犯忌讳的。”
“万县令平日对你,不也很客气热络么。再说咱们当天去当天便回来,不会耽误事。”雪姝撅起嘴道:“人家就这么一个小小要求,你还这样那样的。”
“动用千人以上的军队,原则上这是要城主及守将二人,共同商议决定后,方才可以的,还得立即再发文书上报主公做备案。雪娘呀,你这不是小事诶。”
骨思朵苦笑一声,不禁摇了摇硕大的脑袋。孰料雪姝支起了身,默默地走到一边,不声不响的却掉下泪来。
“我连身子和心,都一起给了你,你却这样对待我……祭祖也好算是我家的大事,那么冷冷清清,乡里人还以为我在哪给别人做三房四妾呢……原指望你做了大官,还能带我享福,没料我的命也苦,呜呜……”
雪姝断断续续的埋怨和啜泣声,让骨思朵心中发紧,坐立不安,忙两步过去,搂住她道:“哎哟我的心肝,你别哭了。这样吧!我去和万县令讲讲,便带八百人去给你撑场子,如何?八百军兵也足够多了,而且不满千,我也好开口相商,行不行?”
“八百?嗯……那就是咱们城中总兵力的四成了吧?也可以!”
雪姝止住了泪,想了一想,破涕为笑道:“好夫君,我就知道你最有本事,不会让我失望。为了表示谢意,莫如妾身陪你饮几杯吧。”
“只此一回,下次莫要让我再为难了。不过也就是我老骨和主公关系匪浅,要不然,你换个别人来试试看?”
骨思朵被雪姝没口的夸赞,不由也有些自得起来,扬着眉毛将大拇指一翘。桌上的可口菜肴,清冽水酒,再加上艳若桃花曲意逢迎的美娘子,骨思朵很快就醺醺然,酒意上头,他一把抄起雪姝扔在榻上,在其娇嗔的惊叫声中,骨思朵哈哈大笑着扑了上去,二人激烈床战一场后筋疲力尽,立时便昏昏睡去。
屋外寒风刺骨凌冽呼啸,便使人格外留恋温暖的被窝,缩在厚实的褥子里,睡意浓重,难以苏醒。骨思朵饮了酒又卖了力,睡得鼾声震天,似乎摇都摇不醒,雪姝片缕皆无,像只温顺的小猫般,蜷在骨思朵宽阔的怀里也睡得香甜。到了夜深时分,一片阴冷静谧之时,雪姝却陡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在黑暗中熠熠有光,竟然好似是一直在装睡!先自躺着不动,适应了下黑黢黢的环境,接着将骨思朵搂住她的粗壮的臂膊,轻轻抬起,慢慢的爬起身来。皱着眉将骨思朵流在她粉臂上的口水狠狠擦去,雪姝想了一想,俯下来将骨思朵摇了摇,又唤几声,骨思朵兀自打着呼噜,毫无反应,她立时迅速的伸出手去,在骨思朵枕下略略一探,便握住一柄钥匙在手。
雪姝便下得床来,精赤着身子,在黑暗中看着骨思朵,面色阴沉难辨。站了一小会,有些冷意,她披起衣裳,蹑手蹑脚走到屋内橱柜前,轻轻打开了锁,摸索一阵,便找出了一件东西,似乎是个印章。接着,她迅速从衣服的夹层里抠出了叠成很小的一张笺纸抖开铺平,将那印章用力盖了上去,然后迅速将一切恢复原样。
“哎哟!”
甫才转身,却撞在了桌角处,雪姝疼得下意识低叫出口,接着床榻处便传来异常响动。她激得一个哆嗦,立时紧紧攥住笺纸藏在身后,弓着腰惊惧的朝床上望去,昏暗中,骨思朵又一动不动,原来他只是翻了个身,照样睡得死沉。
雪姝心头狂跳,不由擦擦额头的汗,将手紧紧按在高耸颤动的胸脯上。她暗骂一声,长吸口气,尽量放轻了动静,慢慢走到了门后。
“小根,小根。”
她的声音,在凄冷的暗夜里,压得很低,带了几丝颤音。须臾,门外便传来了非常轻微的敲门声,一轻二重。雪姝立时小心翼翼的将门开了道小口子,将那笺纸递了出去,又急促说了句什么,那小根再无平日里淳朴老实的模样,露出阴谲的笑容将头一点,却从外间的窗户跳了出去,消失不见。雪姝随即手脚麻利的将门关好,走到床边,脱了衣服又钻进被窝来躺倒不动,只一双大睁着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
第两百二十二章 回乡的路
第二天,骨思朵便径直找到了万宏,低声将事情说了一遍。万宏果然有些警惕,摇着头道:“骨将军,你这明日要陪夫人去祭祖,万某绝无话说。但竟然要带八百人之多同去,我很是不解。这,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非是万某不通情理,实在是重担在身,不由不慎。敌人亡我之心不死,万一出了岔子,你叫我如何跟主公交代?”
骨思朵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忸怩的实话实说。他打着哈哈,便道咱那婆娘脸皮薄又好面子,从前被街坊欺负刁难,如今只想回去耀武扬威一番,出口气而已。女人嘛!就是那么点小心思,我又跟她打了包票,还望万兄多多理解。末了骨思朵拍着胸脯道,调兵不过千,便不算违规,总不叫你老哥为难。且我明早出城暮时准归,绝不会出差错,日后在主公面前,得空便会多讲些老哥的好话就是。
万宏被他缠得没法,虽然还是存有疑虑,也只好叹口气默认,并再三表态,此番战马最多只能带走五十匹,且队主以上军官,不得调动出城。他心中暗自腹诽,高岳怎么尽给他找来些不靠谱的搭档。
到了第三日吃过早饭,骨思朵便与雪姝二人一马,率领八百兵士,众星捧月般护送着出城而去。万宏在城头上,望着越来越远的骨思朵背影,不禁皱了眉头,若有所思。
且说骨思朵出得城来,一路走走看看,倒也有种难得的惬意。相反的,雪姝却似有些不耐烦,不停催促他将速度放快些。见其这般想急着衣锦还乡,骨思朵暗自好笑,便就连道好好好,命令大队人马加快步伐。
赶了一段路,已经日头渐升了。骨思朵本还说说笑笑,听凭着雪姝指挥引路。此番抬眼看了看周遭,有些奇怪道:“雪娘,去往沙洼乡的路,我也晓得,好像不是这么走啊?”
雪姝坐在他身前,回首嫣然一笑,道:“我知道。这条路是小路,也通沙洼乡,我之所以不从官道上走,正是要出其不意的杀进村去,让他们措手不及,才能看看那些惊恐惧怕的嘴脸。”
“还,还杀进村去!”
骨思朵暗笑,这本来差不多是个装装样子的场面活,还搞得这么一本正经,女人较起真来,果然执拗的很。
“诶?方才你那兄弟小根,还在身旁随着,怎么现在没见着?”
“哦,他老贴在我们身边也别扭,我让他提前去沙洼乡了,也有个接应不是。你光顾着东瞅西看了,哪里能注意到许多。”
骨思朵把头点点,心中释然,也就不再多问。反正管他怎么走,就当今天出来陪着婆娘散散心了。
又走了一截,天色渐渐转阴了。正月里的风,仍然割脸的很,兜头吹来,很是让人瑟缩不已。骨思朵率军逶迤而行,便进入一处山谷之内。众人抬头四下观望,这条山谷曲曲弯弯,两边草深林密,许多地方是陡立的峭壁,简直就是两道高高的石墙夹着一道狭窄的通道,四下尽是迷蒙昏暗之感。
“来人,在周遭详细探查一番,全军先暂停行进!”
毕竟也算打久了仗的人,入了这自然险地,骨思朵不由立时生出警惕来,走着便勒住了马,,将那先前轻松的表情,换了些凝重,大声的吩咐部下。
“等一下。”
身前的雪姝,不安的扭起了身子,贴近骨思朵低声道:“夫君,妾身想,想小解,那边山坡处草比较深,我先过去方便,等我来了你再使人探查。”
骨思朵便暂且制止了部下的行动,使众人原地待命,不准妄动。他跳下马,将雪姝又扶下来,关切道:“可要我陪你一同过去?”
雪姝红着脸道:“哎呀……这么多人都看着,臊的慌,你就别跟着了,我去去就来,你叫大家都别乱走啊。”
骨思朵哈哈一笑,便就不动,眼看着雪姝小跑着上了道小山坡,在乱蓬蓬的草木后伏下身不见了。
众人都不敢将目光看过去,慌忙移开了视线,以作回避。骨思朵伸了个懒腰,将脖子拍了拍,大声的打了个哈欠,眼中都涌出了慵懒的泪水来。那声音啊啊啊的回荡半晌,愈发衬的山谷内幽僻阴谧起来。
有亲兵上前惴惴道:“将军!按说您这一嗓子,应该立时惊起许多飞鸟才是。可是这半晌功夫,连只雀儿都没瞧见,这谷里也太安静了,会不会有些不对劲?”
骨思朵心中咯噔一下,将眼睛揉了揉,瞪圆了道:“不会吧?这里离新兴也不过三五十里的地儿,哪里会有敌人?再说咱们是临时出城来,除了自己人,谁个晓得咱们的行踪?你不要大惊小怪。”
话虽这样强说,骨思朵也愈发不安起来。他转而又想到,雪姝去方便方便,如何到现在还不见回,就算大解,也应该差不多了啊。
“继续原地待命,加强戒备,我过去看一看。”
骨思朵想了想,终究按捺不住,叫部下们不要妄动,便迈开步子,往那雪姝藏身的小坡后处走去,为避免惊吓到她,骨思朵边走边探询的出声相唤,问雪娘好了没有。
无人答应他。骨思朵三步两步便走到,转过去一看,那坡后确实有一片杂草被压伏的痕迹,但雪姝却踪影全无。
骨思朵愕然四顾,入眼尽是荒木怪石,哪里有雪姝的半分影子。他一头雾水,又有些发急,立时大叫起来::“雪娘,雪娘?雪……”
陡然咚的一声重鼓擂击,打断了他的呼喊。随后,两边山壁上突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喊杀声,紧接着轰隆隆地滚下许多巨石粗木,以迅雷奔马之速,带起了一路如瀑布坠落的碎散石块,来势狂猛的碾冲下来。
“啊!我的腿!”
“老赵,你怎么样了?坚持住!”
“不好啦!王队副也被砸死啦!”
八百陇西兵卒,被那无数的石木撞击,猝不及防之下,登时死伤大片。余下的不知何方敌袭,又因为山道狭窄,更加乱哄哄的挤作一团,如受了伤的蟒蛇般扭动起来。杂沓的脚步声加上粗重的喘息,人的惨叫和着马的嘶鸣,谷内立时沸反盈天。
骨思朵亡魂皆冒,这边雪姝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边部下们已然伤亡惨重。他一咬牙,还是大局为重,立时扭头便冲过来,拔出佩刀狂吼着要兵卒们先组成圆阵,以环形防御之势,稳住阵脚再说。
亲兵猛扑上来,将骨思朵撞翻在地,堪堪避过一根呼啸而过的滚木。亲兵在耳旁大叫着道:“弟兄们死了不少人……来不及结阵了将军!赶快撤出山谷再说吧!”
这时,无数劲弩已经如狂雨般扫将下来,无法躲避的最外围陇西兵,又惨呼着死伤良多,连骨思朵肩头亦中一流矢。剧痛,让他的头脑反而清醒了一点,深知若是再有迟疑迁延,那么所有人都要立时全部交代在这里。骨思朵将后槽牙咬得发酸,觑得空来,猛地直起身子,狂吼一声:“本将在此!不要慌,所有人都随我冲出去!”
猝然中伏遇袭的乱局之中,主将健在,便是给惶然不知所措的兵士们,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所谓蛇无头不行,鸟无翼不飏,一支军队失去了主将,多半便是迅速瓦解乃至全军溃败的局面。眼下慌乱的兵卒,见骨思朵出头指挥,立时也竭力呼喊着以作回应,所有人都伏着身子加快脚步,一边竭力躲避着随时冲到眼前的箭矢木石,一边踉踉跄跄的往来路退去。
还好,进入山谷的入口,不知为什么竟然并没有被堵死,骨思朵忍着痛,带着残兵败将,好容易冲了出去。他抬起惊魂未定的眼略略一扫,便看出了眼下随他逃出来的生还者,至多只剩一半人了。虽然像是吃了闷头亏一样,莫名其妙折损过半,还不知道偷袭的敌军是何人,但听得身后谷内喊杀声大起,无数有力的脚步声紧追过来似乎愈发接近,就像踩在他的心头相似,骨思朵无力回军返斗,只好带着残兵往新兴城狂奔退去。
第两百二十三章 疑窦丛生
且说先前骨思朵率军离城而出之后,万宏心事满腹的往府衙走去。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如今什么局势,司马保、陈安、蒲洪,乃至暂时东去的匈奴人,甚至是意料不到的敌手,都在身侧狠狠地窥视,时刻准备着扑上来咬上一口,哪里能够掉以轻心,还好整以暇的分出兵去,无端削弱了城防力量,就只为了一个女人的虚荣心!
他是城主,若是新兴有失,就算高岳不说,那渎职之罪过,也不是轻易就能洗掉。万宏无言的迈着步子,闷闷的思想,以至于竟然不免暗暗后悔,要是坚持原则,不同意骨思朵的请求就好了。他在心中发狠道,仅此一次,再没有下回。
方回到府衙,坐下来刚喝了一口茶水,万宏突然发现砚台下,竟然压着一张似有字痕的笺纸。这张案几,就是他办公及私下读书时的所在,桌面上日日亲手整理,数年下来,什么物件放在什么位置,他闭着眼都能摸清楚,且他离开时,案几上还是老原样,那这砚台下,现在如何会好端端的又冒出纸来!
万宏有些犹疑,便将那笺纸抽出,抖开来一看究竟。
那笺纸上,寥寥数语字迹潦草,还有大大小小的灯捻烧烫痕迹,仿佛是夜半仓促之间写就。信中只道,愿意遵照约定,会在合适时机骗出城去归降,若是能擒杀万宏最好,如若不能,也要将所部兵卒尽可能多多带出,用来献给大王以示诚意等等。
万宏瞬息看完之后,一身冷汗立时涌出。信的最下方,竟然盖着骨思朵中郎将的大印,而且,他认出了这确实是骨思朵的字迹!
骇然之下,万宏蹭的站起,下意识就要喊些什么,但又硬生生的止住,他颓然坐倒,一把抄起茶盏,不顾斯文的咕咚咚连灌几大口,想了想,朝外低喝道:“来人!这封信,是哪个放在这里的?”
外面问了几声,一个打杂的小吏,忙跑进来:“回禀县尊,这是方才小人清扫堂间时候,在门槛边上拾到的。小人猜想多半是县尊无意中遗失,故而并没有私下查看,就又放在了案几上。可是有何不妥……”
小吏见万宏圆睁着眼,满面的焦急之色,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不免有些惴惴。万宏追问几声,待晓得并没有任何人看过,便挥挥手,让那小吏先退了出去。他独自坐着一动不动,闭上眼睛兀自思索,将连日来骨思朵的言行举止,从头到尾来回梳理。待想到骨思朵向他开口要带一千人出城时候,那种躲闪的眼神和很不自然的表情,万宏心中立时一沉,此人必然心中有鬼。
虽然骨思朵乃是与高岳相识于微末时的老部下,按理说应该是忠贞不贰。但关键如今世道,什么事情都不按正常套路来。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善变,最是难以捉摸。原则上讲,任何人都有可能在利益面前出卖自己的灵魂,有时候,并不是足够忠诚,只不过让人背叛的筹码还不够多罢了。
万宏也知道,孙隆死了才不过半年而已,尸骨怕是还未腐呢。他怎么死的?还不就是在毫无预料之下,被自己人兜心一刀,死的憋屈无比。前车之鉴后事之师,眼下一步疏漏,步步杀机,宁愿谨慎小心些多做防备,也不能到时候死不瞑目。
防人之心不可无!想到这里,万宏立时下定决心睁开了眼睛。他连声催促,使人将城中两位副将校尉及数名都尉队主等各级军官,一并叫来府衙。众人听闻是城主紧急召见,都是非常诧异。正常情况下,军事乃是本城守将全权负责,除非在战事已起的情况下,城主才会插手过问。此时新兴并没有遇袭,万宏却突然如此举动,不由人不满腹狐疑。等陆续到齐之后,万宏又立马命令关闭府门,倒把众位军官搞得无比紧张起来。
于是万宏铁青着脸,兜头便道骨思朵欲反,要陷杀我等同僚。便将那封暗信抖开,让众人逐一传阅,大家不由瞠目结舌大吃一惊。万宏又将骨思朵出城陪其家眷祭祖,却执意非要多带兵卒而去的情事,详细讲述。这下,在场所有军官,连本来坚决不相信的,也都变得心中没底,不禁各个面面相觑,如寒蝉般哑然无声。
“诸位,男儿在世,忠义为本。主公待我等实在不薄,故而为主公守城,责无旁贷。如今骨思朵反叛嫌疑极大,不容我等不小心提防。从现在起,城内守军分三班,轮换值守,再派人去沙洼乡打探,和随机侦查骨思朵动向。我亲自常驻城楼之上,随时关注骨思朵有无归来,或者有没有其他异动。总之希望诸位与我同心同力,确保本城没有任何闪失才好。若是有不愿的,现就提出,本县也不为难,就放你走。但等到关键时刻,哪个来掉链子,或者是吃里扒外的,一旦发现,全家斩首!”
万宏站起身来,双目炯炯的扫视一遍,面上尽是恶狠狠地颜色,底下立时传来不约而同的响亮回应。文人?笑话,不拿出些气势出来,光凭着一个上官的名义,能镇得住谁?
再说骨思朵熬着痛,带着伤兵残将,没命般一路往新兴城狂奔而去。身后大股敌兵紧追不舍,但始终尾随在数十步之外,并不完全发力赶尽杀绝。但是一众败兵,哪里还想到许多,只待要逃回新兴城,好歹缓口气来,再做道理。
城上,万宏早就得报骨思朵所部并没有从官道往沙洼乡而去,这更加坐实了万宏心中的猜疑。当下瞧见了骨思朵所部的身后,紧紧跟随着无数盔明甲亮掣着刀枪的兵卒,虽然还看不清是何方之敌,但那杀气腾腾的戾气,已使人一望便知绝非善类。万宏暗忖,这些敌军,要么就是骨思朵引来想攻占城池,要么就是想趁着乱,紧随骨思朵溃众而抢入城来。所以无论是哪一种情况,眼下这城门,都绝不能开,杜绝一切敌方的可乘之机。
骨思朵所部,好容易有命奔到了新兴城下,却任凭众人叫破了喉咙,那城门就是死活不开。骨思朵急得通身热汗化油,青筋爆出,狂吼大骂万宏为何突然坏了心思见死不救,但万宏听在耳中,只觉得这又是为了赚取城池的诱惑之计,于是根本不做回答,寒着脸面厉声呵斥兵卒速速放箭。
于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骨思朵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恨得七窍生烟,两个通红的眼珠子都似要跳将出来。眼见不是事,他连忙招呼一声,带了已剩不过两百余人的残兵,绕过城墙,慌不择路往南边夺路而去。
但新兴城外南北两边,俱没有路,只是一道道高低不同的山壁。往南翻过层层峰峦,便是到了武都郡的北部边境。骨思朵不晓得是一时慌乱失了方寸,还是真的打算不计一切代价先逃去杨茂搜的地盘再说,总之他率部朝着南方奔去,但巨大的天然屏障横亘在前,他哪里又还有力气去翻山越岭,于是不多时,筋疲力尽的这两百来号人,便被蜂拥而至的敌军,紧紧地包围在了一处矮山之上。
骨思朵倚靠在一棵老树旁,头昏目眩累的呼呼直喘,两肺都几乎要炸裂。一支羽箭还醒目的插在他的左肩之上,入肉处陈血干涸发黑,新血还兀自不断的渗出来。但直到现在,他还恍如在做一场噩梦般,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早上出城的时候,一切还是那么轻松惬意,不过是等同于游猎般的一次行动,哪个会能想到,短短个把时辰之后,所有的都变了,仿佛天翻地覆相似,中伏、溃败、屠杀、死亡等等,接踵而至,让他猝不及防犹如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倏忽之间,莫名其妙地便就落到了如此惨淡的境地。
还有雪姝,不知道现在人在哪里,是不是被什么匪人掳了去,有没有遭受残酷的侮辱和虐待。想到这,骨思朵的心都被狠狠地揪起,竟似要忍不住呻吟出声一般,心爱的女人却无法保护周全,这对一个男人而言,实在是锥心刺骨般的疼痛。
“将军,我们,怎么办?”
身边兵卒们的声音响起,透着深深的惊恐、惶然、焦急。骨思朵抬起混合着汗水血水和尘土的脸,四下一扫视,不少人还带着伤,入眼处,尽是一张张绝望无奈的面庞。
骨思朵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站起身来,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得土山下有声音传来:“请骨思朵将军来露头答话。”
部众们都无声的望过来。骨思朵心中一动,管他娘的!露头就露头,好歹总要看看,是哪一个该死的龟孙,竟把老子撵到这种催命的地步。
“下面……到底是哪个王八蛋?草你老娘,为什么无……无缘无故来打老子!”
第两百二十四章 美人反间
骨思朵嗓子冒火,麻痒沙哑,叫都快要叫不出来。他竭力大声喊话,却有好几下破音,听起来竟无端变得莫名滑稽起来。他站直身子努力探出头向下望去,矮山较低,充其量算是个大土坡,下面密密麻麻的围满了人,透过草木枝叶,连兵卒手中的刀、拉满的弓,待发的箭,基本都清晰可见。
回答他的,是一阵肆意的大笑。山下兵卒分开处,一骑马不慌不忙踩着步点,昂然而来。马上之人,窄脸皮,三角眼,带着明显的得色和嘲意。
观其行查其势,骨思朵立时惊得叫起来:“你……难道是陈……”
“不错,正是本帅。”
那人又哂笑一声,把头扬起,一双锐利的三角眼中,锋芒毕露,果然正是陈安!
原来,当初在新兴城下,败于高岳之手后,陈安无奈只好迅速退兵。因来时势在必得,去时灰头土脸,陈安又羞又怒,赌气不能空手而归,抄掠了三五个庄子之后,回到陇城,好几天还兀自生着闷气,懒得说话。
他的谋主,陇城人赵募,几日暗自策划,便来给他出了个主意。赵募言道,眼下,高岳以为我方短期内不会再有强攻新兴的实力,他正全力谋划略阳郡,多半会将我们且放一放。但强攻不行,便就智取,这正是我们出其不意的好机会,但是着落点,却是要在陈安新近纳的一个名叫雪姝的侍婢那里。
陈安听闻,竟不以为意。那雪姝乃是部下见其貌美献给陈安的。陈安对女色本不是很在意,只不过将雪姝当做险恶冷酷的军旅生涯中,聊作慰藉的点缀罢了,说白了也就当养着个泄*欲的工具而已,根本没有用心在她身上。部下们也是晓得,所以赵募才敢开这口。当下赵募作势欲言又止,果然陈安便叫他放下心来,但说无妨。
于是赵募又道,听闻雪姝从前和陇西军上下,还有些渊源,而且新兴城守将,如今换了骨思朵,据说和雪姝也曾照过面。骨思朵为人粗疏,可以从他下手,使雪姝前去引诱,其必然见美色而忘情,将一步步入我毂中。
只要骨思朵被雪姝迷惑住,那么,便可以叫雪姝寻机将骨思朵骗出城来,最好是再带的千余人马出来,我军早早埋伏,一举歼灭,既剪除了高岳羽翼,也削弱了新兴的防御,乃是一箭双雕。
彼时,若是能一鼓作气攻下新兴,当然最好。若不然,骨思朵也必然逃不出我手中,总之肯定不会一无所获便是。
详细说了一番后,陈安很是兴奋,连道此计甚妙,便按照赵募的指点,自去和雪姝交代。本来陈安还暗忖,雪姝多半会犹疑惧怕而不肯答应,必要时还要使些强硬手段来胁迫才是,孰料甫一开口,雪姝略略问清后,竟然立时便点头同意下来。
雪姝从前被她伯父带去,准备献给高岳。但因高岳反感其直接用色相来做自荐,曾疾言厉色的斥责。她本来自负美貌,不料却被高岳一口拒绝,这已经是很让她羞怒失落,更且感觉被当众那般数落,雪姝更是羞惭欲死,只觉得自尊心被无情地践踏,遭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伤害和侮辱。由此心生恨意,但苦于一个弱女子,哪里有什么办法报复,被激起逆反心理的她,只好在心中暗自切齿,发誓待有机会,就一定要让这种自诩为正人君子的可恶之人,付出轻视和羞辱她的代价。
后来因为弄巧成拙,反惹来一身骚,雪姝伯父心中惴惴,也有些迁怒她办事不利,对她也变得愈发冷淡和苛责起来。因为咽不下这口气,雪姝一咬牙,便主动离开了醉悦阁,独自闯荡江湖。她襄武去过,上邽去过,连长安都曾短暂的待过。乱世之中,一个女子,想要活下去,她自己便是最大的本钱。起初她还只是于酒楼饭庄之类,唱唱曲儿,后来在长期的漂泊浪荡中,经历了欢场,见识过豪奢,自觉看透了世道,也没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她迅速变得堕落,连皮肉生涯也慢慢开始不在乎,并因貌美妖娆,竟还赢得几分艳名。
再后来,她经过陇城,被捧场过的兵卒,一致捧为花魁,并送给了陈安。雪姝本就无所谓,听说陈安乃是陇城之主,又年轻有力,在他身边总也好过四处漂泊,便就此侍奉陈安。
待听到陈安将美人计与反间计一说,雪姝心中立时波动起来,只要能让高岳等人吃大亏,纵使麻烦些也有耐心等得。于是她没做犹豫便答应下来,倒让陈安有些诧异,还以为雪姝对其死心塌地,不由生出些同情来,很是抚慰一番。
随后,考虑到雪姝孤身女子,行事总有不便,陈安便在其随身亲兵中,挑出一名年纪轻轻、又机敏过人的少年,化名小根,以雪姝胞弟的身份,一起行动。于是,在认真听从了赵募的详细指导之后,雪姝便在新兴城中“偶遇”了骨思朵,凭着她欢场曲意奉承男人的丰富经验,很快便在精神与**上,双重征服了骨思朵。
充分取得信任之后,雪姝便就开始一步步下手。她趁着骨思朵白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忙于公务,便独自在家,翻出公文,照着骨思朵的笔迹,开始用心模仿。有时被中途回来的骨思朵瞧见,她也有托词,言道在家无聊,便想习练书法,用以修身养性。骨思朵不仅毫不见疑,反赞她贤良淑德。
待摹得有七八分相似,雪姝便炮制了一封伪信,以骨思朵的口吻,应允南阳王的招揽。她故意写的较为潦草,一方面很好的掩饰了字迹不十足像的缺憾,另一方面也可以无形加深这封伪信的真实感。临了她想起赵募的指点,又故意将灯捻在纸上点落几处,做足了功夫。
最关键一步,是要加盖骨思朵的将军印。但饶是骨思朵粗疏,却也晓得大印非比寻常,总是随身携带,到了临睡之前,才小心锁在了柜子里,再加上骨思朵夜间较为警醒,雪姝试探过好几次,总是无法得手。拿不到大印,那封伪信的真实感便大打折扣,所以这一步无论如何不能省去。
陈安那边,已有密信催促。于是雪姝和小根私下一商量,便随机应变,以回乡祭祖为借口,哄骗骨思朵多带兵卒出城,好给陈安围歼;同时又以感谢为由频频劝酒,继而陪*睡,连番折腾下,使骨思朵沉睡如猪,难以惊醒,于是她终于得手,偷盖了大印,并立时交给夜夜潜伏等候的小根。
小根收好信后,连夜将消息传递给了潜在城中的陈安斥候。到了出发前一夜,小根又将那封伪信,偷偷塞在了万宏府衙门槛边的旮旯里,他晓得每日早饭后,都会有小吏打扫大堂,不愁无人发现。果然万宏随后便就看到了那封信,果然惊疑交加,开始喝令戒严,并和城中军卒们达成共识,防备骨思朵。
这边在骨思朵率部离城之后,雪姝便一步步将其引诱至早有埋伏的山谷内,并以小解之名,迅速逃离。骨思朵溃败而来,陈安军紧随便至,猛一看确实有几分被骨思朵故意引来的迹象。于是万宏更无论如何也不开门接纳,优先保证城池的安全,导致骨思朵进不得城。陈安见新兴确实防备森严无法趁乱尾随而入,便索性暂且放下新兴,将注意力全部追在骨思朵身上,最后骨思朵无处逃脱,被陈安死死包围住。至此,赵募的美人计加反间计,已然奏效。
第两百二十五章 誓言在耳
当下骨思朵见伏击他的人是陈安,新仇旧恨涌上心间,气得三尸暴跳,不由破口大骂。但还没骂上两句,便自己硬生生止住了口,他愕然发现,陈安朝着身后将手招招,须臾便有一人袅袅娜娜的走上前来,却正是他牵肠挂肚的雪姝!
骨思朵只觉得心被猛地揪紧。他刚失声喊了两嗓子,却突然发现,雪姝似乎并不是被俘的惧怕模样,隔着百十步远,能清楚的看见她面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惧,相反却嘴角扬着哂笑,竟好似有些洋洋得意的味道。
瞧着骨思朵彻底乱了头脑那茫然惊疑的脸,陈安哈哈大笑,便将好计策夸说一番,末了伸出手去,故意当着骨思朵的面,在雪姝的粉面上一捏,以示炫耀和嘲弄。
闻听来龙去脉,骨思朵嗔目结舌,几乎如五雷轰顶。他打死也料不到,那个与他同床共枕多时、口口声声说要与他白头到老同生共死的柔婉女子,原来竟是一把刺向他心脏的淬着剧毒的尖刀!
“雪娘,他说的可是真的吗?”骨思朵颤声问道,紫涨的面上,几乎要渗出血来。
雪姝撇撇嘴,“明知故问。若是不真,你又如何会被包围在这里?”
“好,好……那我只要你认认真真的说一句,你可曾真心对待过我么?”
骨思朵圆睁的一双牛眼,目光中既有愤怒,更有不甘、失落、甚且有几分痛惜和哀求。他直愣愣地盯住雪姝,仿佛天地间再无旁物。
雪姝毫不躲避,往日温情脉脉的娇容上,此时竟然换上了从来不曾见过的阴冷。她嗤笑一声,“骨思朵,你不过是我逢场作戏、玩弄在股掌之间的一个蠢人,何谈什么真心?休要自作多情了,到现在,我一想起你身上那股汗臭味,都忍不住要作呕。不过,只要能让你们这些目中无人的东西吃上亏,便是辛苦些,我也能熬住。”
陈安军兵卒,立时爆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哄堂大笑。骨思朵充耳未闻,他一双瞪得老大的眼,立时便瞳间充血,只是死死盯住雪姝,似乎都已经忘记了眨动。他像一个破败的老风箱,呼哧呼哧急促的喘个不停,整个人也似乎要打起摆子来。身边的亲兵,实在看不下去,想要上前来扶住骨思朵,却被他推了一个趔趄。
陈安眯起三角眼,满面嘲意道:“要我说,这女人的心深似海,还是不要随便捉摸的好。玩一玩就可以了,你又何苦深陷进去?骨思朵,废话不多说,如今你已经插翅难飞,我立时就可以要你的性命。不过,只要你真心归顺我,我也会从此待你不薄,更会将雪姝就此赏给你,让她再好好给你赔个不是。你既然如此喜欢她,我便就成全你,如何?”
“将军,不要嘛。”
雪姝如羞带嗔的瞥了一眼陈安,顺势贴了上去。陈安毫不以为意,却将阴寒的三角眼看向骨思朵:“从或者不从,你还是立刻给个准话,不要妄想拖延时间,更不要等我失去本来就很少的耐心。”
骨思朵却似乎没有听见陈安的话。见自己用心深爱视若珍宝的女人,竟然是这样一个心机刻毒举止风骚的佻妇,且被别人当做了只一文不值的破鞋般,可以随意的转来赠去,甚至丢弃也无所谓。这种强烈的反差和刺激,一度让骨思朵两耳嗡嗡作响,颅内狂跳,他觉得方才浑身冰凉彻骨的血,现下猛地沸腾起来,直烫得人再也无法忍受。
骨思朵重重的把头一点,面无表情对陈安道:“且稍待,容我对部下劝告一番。”
他背过身子,转首对身边一众部下低声道:“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千万不要问,只管趁乱自行朝山里躲避,能保存几人便保存几人。等到敌人退了,还活着命的,就飞速赶回襄武向主公禀告一切。”
“将军,将军!你不可……”
见他的模样,大家多少猜出了些什么。有些平日里很是亲厚的兵,难以就此舍去,颤着声低低的唤他,几乎要流下眼泪。
骨思朵一笑,却继续道:“见到主公后,告诉他,我骨思朵有罪必赎。但我被美色所惑,中了奸计,兵败至此,乃是咎由自取,不怪万宏,更怨不得任何人。还叫众位同僚千万以我为诫,忠心跟随主公共创大业罢!”
苍凉峭劲的山风,吹起了骨思朵满头乱蓬蓬的须发。士卒们仓惶失顾,终于忍不住低下头陆续呜咽起来。
“都住着!”
骨思朵低喝一声,作势道:“男儿汉流血不流泪,不可如此。日后别人听说你们曾经是我老骨的部下,还不要笑话我带兵无方么!都记住我的话,拜托了!”
他朝着无言的残部,竟然微微鞠了一躬。随后,他转过身来,深深吸了口气,萧瑟的风,让人的心都变得无比的冷。他抬头望望天,灰蒙蒙的穹顶,像一条吸足了水分的棉絮,沉甸甸的,温暖的日光,再也不见了。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骨思朵将双手举起,独自一人慢慢朝着山下走去,边粗着嗓子大声道:“陈安!我若是降你,可能保证以后不受猜忌么?”
见骨思朵竟然真有降意,陈安有些望外之喜。虽然骨思朵不是什么顶尖大将,但毕竟是从高岳微末时候起,便就跟随左右的陇西军重要人物,他一旦来附,不说自己多少也添个得力帮手,最起码对于高岳和陇西军而言,乃是沉重的打击,进而干扰军心。
“好,骨思朵,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放心,本帅可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么?”
这边,雪姝有些发窘,但陈安哪里管他,浮起笑容看着骨思朵慢慢走来,待到了阵前十来步的时候,最前排的兵卒都举起了矛,警惕的看着骨思朵。又走近两步,发现他确实没有带着一兵一刃,所有人都略微放下心来。
正待要收起兵刃探问两句之时,骨思朵突然暴起发难,大步便奔了过来,抬手便将一名兵卒的挎刀急速抢在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哧一声,势大力沉的直直捅穿了雪姝的身子,鲜血立时狂喷出来。
雪姝一声惨叫,双手死死地抓住了骨思朵手腕,身子便要委顿下来,但却被骨思朵手中的刀硬生生的撑住,从而就那么弓着腰抖索着杵在那里。
事出突然,犹如电光火石。陈安不由大吃了一惊,忙拨马跳开,那边早有反应过来的几名兵卒,大声喊着围过来,将长矛纷纷攒刺。骨思朵闷哼一声,从后背处,立时便被扎进了四五根矛头,他喷出一大口血,将近在咫尺雪姝那白净脸上,喷的满面血污。
“……你自己发过誓,说要与我同生共死的。”
骨思朵惨然一笑,对雪姝低声喃喃道。雪姝满脸的惊恐之色,半句话都说不出,整个身子剧烈的哆嗦起来,不多时便双眼一翻,攥着刀柄,歪倒不动了。
骨思朵闭上眼睛,须臾睁开,却流下了两行浊泪。他身负重创,下一刻却犹如带伤猛兽般,目如铜铃,须发皆张,狂猛的挣扎跳动起来。
他暴吼着想朝陈安扑去,却被更多迅速冲上来的兵卒用武器格架住,于是身上又多出数道伤口,鲜血如泉涌般流满一地。最后他被死死的按住半跪在血泊中,还拼命抬起扭曲狰狞的脸,双目喷火瞪视着陈安。
“我骨思朵,本边塞贱胡,有缘跟随主公,深受厚恩,今日正好以死相报。你陈安算什么狗东西,还敢让我投降?做你娘的千秋大梦!”
陈安跳下马走过来,如野狼一般目露凶光俯视着骨思朵,面色森寒阴冷,缓缓拔出了佩刀。骨思朵兀自破口大骂不已,但随着訇然作响,骂声戛然而止,骨思朵硕大的人头已然滚落在地,被陈安狠狠一脚踏在靴下。
第两百二十六章 气郁心间
高岳突然捶胸顿足,以头抢地,大哭起来。见他如此,不少人反而心中略略安定,人在受到极度刺激过于哀伤的时候,一口郁气死死堵在心间,哭出来便发泄了出来,反而是好事,若是长久不哭不笑,多半是精神刺激过度,气血淤积不散,本来好端端的人也容易呆呆傻傻就此废掉。
那五名逃回来的兵卒,哭泣着将事情的原委述说清楚,并将骨思朵的遗言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众人更加伤感,且闻听又是陈安作祟,众人一片哗然,接着各种愤怒的訾骂声纷纷响起。
“这姓陈的狗贼,惯于阴私算计,简直比张春还要可恶!”
“光明正大打不过我们,就只好用这些个无耻的伎俩,腌臜东西!”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高岳悲怒欲狂,霍然站起,二目如锥扫过众人,咬牙切齿道:“我今当众立下重誓,有朝一日,若是不能将陈安贼子擒来,在骨思朵灵前脔割以谢,我高岳有如此剑!”
他从侍卫手中抢过柄佩剑,仓啷拔了出来,右手持柄,左手抓刃,在众人抢不及的惊呼声中,双臂猛地较力,锵然一声竟然将那剑生生掰断!
剑虽比之刀来讲较为单薄,但好歹也是精钢打制,等闲难以损坏。在场诸人,对高岳无形中展现的一身神力简直咋舌,另一方面,又深深感佩他对故旧部下的深情厚谊,被他誓言报复的决绝之心所打动。
高岳用力将那断刃,恨恨地掷于地上。他左手鲜血淋漓却置若不顾,眼中精光暴射不可直视。侍卫们一阵慌乱后,忙奔过来用洁净的纱布仔细裹好。杨轲叹了声,上前低声劝谏道:“骨将军为敌所惑,致使中伏身亡。但他宁折不弯,情愿以死来赎罪,也算遂了心愿。斯人已逝,主公千万节哀,不可自己乱了方寸才好。”
韩雍也面色凝重无比:“事已至此,不可挽回。眼下只有振作精神,谋求反攻,为骨思朵一雪仇恨,才是正理。”
高岳略略镇定了情绪,对韩杨把头一点,吸了口气,复对众人道:“这五个人,身负创伤,却不忍抛下骨思朵的遗骸,千辛万苦的带回,是为义;历经艰险跋涉重重,也要回来当面向我禀报,乃是忠。骨思朵能带出这样的大忠大义的部下,也不堕了他的名声。五人全部从兵卒拔擢为都尉,以示特别嘉奖。”
说着,高岳又最后深深看了眼骨思朵,继而将手一挥,似乎要将所有的忧思哀愁都赶走。“将骨思朵躯体清洗干净,以金线缝合其头,再送至首阳白岭山上,使人精心挑选一处向阳的吉地,好生安葬,不得有误。”
白岭山虽不是什么名山,但乃是高岳的发祥之地,是崛起的根基所在,意义非同寻常。高岳下令将骨思朵葬于彼处,也无形表现出了对老部下的格外不舍和亲厚,早先孙隆殉职,也是被葬在了白岭山。
五个人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什么好,扭头看了看静静躺在地上的骨思朵,又低低的啜泣起来。
随即,紧张肃穆的军政会议,立时就地召开。彭俊圆睁着通红的双眼,力请为前锋,要率军去为骨思朵报仇雪恨。高岳更开门见山,说要立即改变原先所有的军事计划,以攻击陈安势力为当前唯一目标。
这招致了韩雍及杨轲二人的反对。韩雍谏道,当前的头号大敌,仍然是南阳王司马保。虽说其实力已是今不如昔,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决不能掉以轻心;而素来平缓的杨轲,更是态度鲜明的表示,虽然高岳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若是眼下不顾司马保而去全力进攻陈安,绝对是舍本逐末,主次不明。
高岳嘿然无语,面色已经转阴下来。杨轲话既说出,不吐不快,直言道比方是爬树摘果子,好容易经过千难万难,终于快要爬到一棵参天大树的顶上,再努些力,便就可以将司马保这个大果子给抄到手中,结果突然又不摘它了,自己从树下滑下来,转而去寻别的树去,这难道是明智的选择么。
“主公,若是依属下之见,不仅是要将司马保作为既定的头号目标,而且还应即时有所调整,最好就在近日短期之内,便加紧部署军队,急行军而奔袭上邽,打他个措手不及。如今,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了是陈安害死了我军大将骨思朵,乃是血海深仇,这样,司马保也一定会以为,主公必将会倾全力而去先攻陈安,从而能松一口气。所谓没有防备,便没有应对。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效果,往往是最好的。”
“诸位试想,在世人都以为我会兵发陇城的时候,届时我军突然兵临上邽城下,换做你是司马保,会不会大大出乎意料而惊慌失措呢?若能趁势攻取上邽,扫平南阳王的残余势力,等到那天,主公完完全全的占有了秦州,实力愈发强大,再光明正大打出复仇旗帜去讨伐陈安。试问,彼时陈安以偏隅之地,还能挡得住我举州之力吗?”
杨轲一口气讲完了心中想法。孰料高岳已被对陈安的极度恨怒而激红了眼,张口便道我意已决先攻陇城,叫杨轲不要再说。杨轲略微有些激动,白净的面皮上,难得泛起潮红,语气也变得急促,直言高岳若是不改主意,届时徒劳奔走,恐将一无所得。
高岳大怒,将桌案一拍,便将杨轲斥退。韩雍忙起身,在旁苦苦劝谏,道杨长史忠言良谋,主公万万不可意气用事。但高岳心魔已生,根本听不得异议,又很不耐烦地叫韩雍也滚出去。见高岳已失常态,最后一众文武,皆拜倒于地,大呼请主公三思。高岳恚怒,吼道再谏者斩,自己竟拂袖径直离去。
会议可算不欢而散。韩雍忧心忡忡,见杨轲面色难看,不由上来安慰一番。二人相视,满目怅然。
来日一早,高岳便又传令将文武官员召来。众人忐忑忧虑地赶到,孰料高岳当着众人的面,竟然郑重的赔礼致歉。
“诸君,昨日我神智混乱,丧失理智,实在是我的错处,在此特向诸君赔个不是。”众人诧异感佩之余,赶忙回礼逊谢。高岳又走下堂来至杨轲面前,端正地行了一揖,恳切道:“昨日我言语粗鲁有所无礼,长史勿怪。长史一片忠忱,我铭感于心。”
杨轲昨日回府后,虽然确实有些着恼,但更多的,实际上是深深的担忧。若是高岳不听劝谏,一意孤行,为了出口恶气,无论如何也非要去打陈安,那么,司马保正好可以借此缓过气来,甚至还能在背后又有动作。就算打下了陈安,给骨思朵也报了仇,再转过身来,司马保可能多半又恢复不少元气了。皆是,好容易开创的大好局面,又将是陷入胶着甚至一团乱麻。不趁着现在一鼓作气猛攻上邽,白白浪费时机,实在可惜的很。
杨轲私下拿定主意,再见高岳,无论如何也要苦苦劝谏。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为主帅者,不管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也绝不可凭着一时喜怒哀乐而任性处置。最要紧是冷静对待,将个人情感暂时放在一旁,而从大局上通盘去考虑。报复眼前的仇怨不过是细枝末节,赢得战略上的先机,才能笑到最后。
孰料今日一来,还未开口,高岳竟然首先主动向大家表达了歉意,还特别对他杨轲赔了礼。古往今来,为人之主者,多半是刚愎强硬,就算是错,最后也必须是对,更勿论罪己自责了。
有一次,汉惠帝在未央宫和长乐宫之间修了一条天桥,供自己出入,结果大臣叔孙通劝谏说,这样大兴土木的搞,让老百姓看见不太好啊。
汉惠帝仁厚,平日也比较能听从不同意见,于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啊,你说的也对,那朕还是拆了吧。”
怎料叔孙通摇头:“人主无过举。今已作,百姓皆知之,若坏此,则示有过举。”意思是,那怎么行。人主是没有过错的,既然修了也就作罢。就算做错了,那也不能承认,要不然泥腿子们就不服您管了,人主的煊赫威严,还怎么保持。
故而,高岳此番的态度,让一众文武感动不已。杨轲忙躬身行大礼谢道:“昨日乍闻骨将军噩耗,主公痛彻心扉,故而恍惚,实乃人之常情。且属下焦急,言语之间也有所失,此不值一提,主公正直仁义,反让吾等羞惭,即感且佩。”
相互逊谢一番,高岳摆摆手道:“昨夜我回去之后,独自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想明白了,骨思朵的仇,我一定要报,但也不急于现在。长史之言,确实是眼下最合适的举措。司马保必将以为我要攻打陈安,而会放松警惕,我若突然急行袭之,当能予敌重创。上邽势力如将被扫荡,秦州便基本被我全部囊括,届时区区陈安,复能有何作为,早晚逃不出我掌中。”
韩雍也略略舒展开面色,施礼道:“主公能从善如流,我军之幸也。”
第两百二十七章 花香满楼
上邽非惟是秦州第一大城,也是关中屈指可数的重镇。虽然不能和京师长安相比,但自潼关以西,放眼西北区域,单论规模及繁华程度,除了被张家父子经营多年、远避战火的凉州首府姑臧城,也确实再没有能与上邽相提并论的了。
城内休说市井街肆,酒店茶庄鳞次栉比,便是烟花脂粉香满园的青楼,也是比比皆是。这花柳巷陌,纸醉金迷;倚门卖笑,夜夜笙歌的**处,映射了人间多少醉生梦死、悲欢离合,又有多少世俗的嘴脸进进出出,苦乐欢颜。
这日,将近午饭的时点,城中规模不小的一处风月场“花满楼”,已是各色人等雀喧鸠聚,门口带青帽的小厮点头哈腰笑脸迎客,内里大堂及阁楼处,皆是男人的狂浪声,女子的娇笑声,**笑骂此起彼伏,真是烟花色海,热闹非凡。
正人欢鸟叫的时候,门口小厮突然发现,自家青楼的大东主蒯三爷,竟然朝这边走来。这蒯三爷,据说是上邽的富绅,家底殷实,产业颇多,不过这花满楼,自有掌柜及老鸨照应,蒯三爷很少来,今天倒不知是什么风,将这位大老板吹来了。
“哎哟三爷,小人给您见礼了!”
迎宾小厮,都快要将脸笑僵,但乍见是大东主,忙振作精神,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趋步上前来,一个劲的点着头,几乎要将腰板弯下地去,还作势要去搀扶蒯三爷,当然,真扶这小厮是不敢的,凭他的身份,根本不配。
蒯三爷普通身材,四十岁上下,白净面皮,那模样不像是腰缠万贯的富人,却像个讲究斯文的老秀才。
蒯三爷瞟了眼小厮,将手一挥:“做你的事去吧,我这里有贵客在此,花姨怎地不出来?”小厮忙打眼瞧,果然蒯三爷身边还站着一个人,短粗的脖子上,扁圆脸小眼睛,看面貌像是塞北的匈奴人。小厮忙招呼声,一溜烟进去通报了。
花姨,便是楼里的老鸨,不多时只见一个身材略显臃肿、但却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人,小碎步颠着跑了出来,本就厚重的脸因涂了太多的粉而显得有些过白,手中的丝帕扣在右手掌里,左手还摇着一柄团扇。她上来便是百般逢迎,笑的身子乱颤,热情的像是要将顽铁都能生生熔化。
“哎哟我的三爷,怪道我一早起来就左眼狂跳,果然是好兆头,竟然又能和您这大贵人见面,我这心里呀就像是喝了蜜……”
花姨一面满面堆笑口吐莲花,一面将人迎了进来。蒯三爷便还不晓得她的嘴,当下摆摆手打断了花姨,笑笑道:“这位,是我的大贵客,沮渠老爷,不可怠慢。”这时大堂里也有人认出蒯三爷,不断上前来寒暄招呼,蒯三爷略略回了礼,便又神情专注的看向那沮渠。
花姨阅人无数,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她见自家大东主,对那沮渠的言行举止之间,似乎很是尊重和在意,便明白了这沮渠绝对非富即贵,忙施展了鲶鱼功,滑溜溜地便黏了上来:“这位沮渠老爷一望便是人中豪杰……”
沮渠猛地搂住花姨,咧着嘴哇哇说了几句,果然是塞外胡人。蒯三爷唉唉的点着头,便笑着对花姨道:“算你的好福气,沮渠老爷看中你了,要你今晚亲自作陪,去楼上那处好厢房,我和你这就送沮渠老爷上去。”
一听这话,周遭统皆愣住。倒不是说老鸨不能接客,相反很多妓院的鸨母,年轻时色艺兼优,艳名远播,到的三十多岁做了青楼妈妈,实际上年纪也不算老,正是风韵犹存的味道,还有了少女时候所没有的独特熟女气质。而且,一般的客人也不是光有钱就能点到老鸨以身作陪的,等闲之人还拜不了罗裙之下。
但指明要花姨作陪,之所以让人吃惊,实在是因为花姨已四十有五,年老色衰,身材臃肿,眼角的鱼尾纹都能夹死苍蝇。在靠脸吃饭的这一青春行里,她的相貌当真令人不敢恭维,之所以能做到鸨母,不过是因为她在管理和交际上颇有些手段,经营有方罢了。
在场一众客人私下大摇其头,暗道这未开化的胡人果然是口味偏重,不服不行。花姨本也错愕,但转想蒯三爷尊重和介绍的人,还怕是小人物么,再说难得还有人能看上自己,这说明老娘魅力不减,久旱逢甘露,这是好事啊!有没有钱都不重要。
于是沮渠搂着花姨,在众人一片敬仰的目光中,昂首腆肚的上了楼去,蒯三爷随在后面,反而像是个跟班相似。
刚入了最里间的厢房,花姨便扭着屁股自顾往红艳艳的床榻上一软,浅摇着扇娇声道:“沮渠老爷,你可要好好爱惜奴家……”
却见蒯三爷转身便紧紧拴上了房门。花姨心中暗讶道,看这阵势,难道今日要老娘反过来双飞一回?真是奇了。
“得了得了,老子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孰料蒯三爷快步过来,乃是恭敬的虚扶那沮渠老爷坐下,还亲自斟了茶水。沮渠老爷也不知什么时候,竟收了方才的粗俗淫笑,换了另一幅面孔,两只小眼睛很是聚光,锐利机警,兜头便是流利的汉语。
蒯三爷早已恭敬施礼道:“属下蒯老三,再拜祁副使。”
花姨惊得立时从床上蹦下,团扇掉落于地都顾不上拾,紧紧攥着丝帕,缩在一边大张着嘴,有些失礼的直愣愣望着那沮渠老爷,又满目惊疑的看向蒯三爷。
“花姨,这位便是我内衙的祁副使,乃是我们顶头上司,你也可来拜见一下。”
花姨小心翼翼的走过来,道了声万福,擦了把汗。她心中暗道我滴个亲娘,本还以为是哪个人傻钱多爱玩花样的土豪,结果竟然是这尊闻名久矣的凶神,可得好生应对。
这沮渠老爷,便是内衙副使祁复延,蒯三爷,也正是上邽城中,内衙分支的总头目蒯老三,而花姨,虽然是老鸨不假,但也是经蒯老三亲自发展的一名内衙密探,身份可靠。
另外,这处花满楼,正是上邽内衙的一处暗点,很多情报和接头,都是在这里完成,正因为妓院乃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陌生面孔随意出入,也不会引起怀疑,还有一层便是,妓院每天会汇聚大量各种身份的人,口多舌杂熙熙攘攘,只要用心,便可以搜集到意想不到的情报和线索。所以,青楼场所,实在是内衙的一处绝好隐蔽场所。
祁复延挥挥手,让花姨先起来,先对蒯老三很不客气直接道:“你找的这个叫花姨的,靠不靠谱,咋咋呼呼没得误了我的事。”
蒯老三忙笑道:“祁副使,花姨为人很是可靠,能力也是有的,上回南阳王派张春突袭襄武的情报,也是她提前几日搞到的。她咋呼,不过因为是职业病,副使谅解则个。”
花姨毕竟混迹江湖多年,人也比较泼辣,见祁复延明摆着**裸的有些轻视,便忍不住委屈的挣起道:“祁副使……怎得这般小觑人!我花姨叫姑娘们调教男人还是有一套,想知道什么,就能叫他们吐出什么,这还不行么?”
蒯老三慌得出言低斥。祁复延哼了一声:“好吧!算我失言。只要你们忠心的为内衙做事,为主公尽力,将来绝不会少了你们的好处。若有贰心,也无所谓,我内衙的追凶手段,你们也是清楚的。”
敲点几句,祁复延转头略看了看:“老三,你这个场所,应该是没有意外的了吧?”
“祁副使放心,在这里说话,出你口,入我二人耳,此外再无人可知,绝密安全的紧。”
祁复延点点头:“嗯。我这次突然而来,乃是奉了冯都帅的命令,前来上邽,亲自总管和监督要办妥一桩要事。因你们是这里的土著,各方面熟门熟路,所以一个篱笆也要三个桩,我还是要和你们仔细商量才好。”
“是何要事,请祁副使吩咐。”蒯老三不禁面色俨然,连花姨也变得凝重起来。
“好,我便开门见山。二位可知,主公已经下了军令,将要突袭上邽,决心此次定要奏凯。虽然这次兵力恐怕不下三万之众,但众所周知,即使司马保的兵力大不如前,但上邽城池高大坚固,很难攻打,为了保险起见,冯都帅与我及多副使商议,可在适当时候,在上邽城内有所暴动行动,予以配合大军,好里外呼应,一举拿下上邽。”
第两百二十八章 闭门商议
在上邽城内做密探多时,蒯老三等,总是小心翼翼,生怕露出马脚,而立时找来灭顶之灾。眼下听说自家人马即将大举来攻,很有种快被解放了的感觉,不禁喜上眉梢。
“啊呀,这可真是极好,我等早盼着有这一天。祁副使,有什么具体活计,但请吩咐,我等总要努力完成就是。”
“好。”见蒯老三确实是发自真心的高兴,也没有什么犹豫和推阻,祁复延终于放下心来,也很宽慰道:“老三乃是我内衙出类拔萃的人才。此番若是能攻克上邽,我必将报请主公,为你上邽内衙分支,重重记上一笔功劳。”
蒯老三忙逊谢几句,不管怎么说,内衙的最高领导层能这样当面亲自表态,还是很让人期待和宽心的。祁复延也不是个能促膝谈心的性格,略停了停又问道:“我先问你,你在上邽城中暗自经营了不少时日,如今可以直接掌控的力量有多少?”
蒯老三虽然不知祁复延突然提这个做什么,但还是据实答道:“如今上邽城内,属下可能够立即调动使唤的可靠人手,差不多有两百余名。此外城中一些泼皮愣头青,平日里经常打交道,对属下的吩咐,多少给面子也愿意听些。若是关键时刻,给予重金酬赏,多半也能叫出五六十号人。”
祁复延小眼一闭,兀自想着什么。片刻他自己把头一点,“便保险了算,你能指挥两百五十人。好,言归正传。依着冯都帅和我们初步的想法,是打算等我大军兵临上邽城下之时,等合适的某天夜里,咱们择机于城内突袭某处城门,里应外合放入友军,将上邽一口气给拿下,老三你说如何。”
蒯老三想了想,有些迟疑的摇摇头道:“都帅和二位副使的主意,说起来也自然是好的。但从上邽实际情况来看,估计还是有些难处。祁副使有所不知,上邽城到了夜间,四方城门的守御极其严密,每一方及门洞周边的守卒,基本上都保持在八百至一千人左右。咱们充其量只有两三百人,贸然去攻,到时候失败了也就罢了,关键是会就此暴露了身份,甚至坏了主公攻城大事,岂不是糟糕。”
“一千人值守!”
祁复延很是吃惊。这个只不过是寻常值守兵力的部署数量,果然是超乎常规,想在猝然之间暴起发难,基本上难上加难。只要守卒们支持得一刻半载的,那么城内的援兵就会迅速赶来,到时候别说两百多人,便是翻出一倍去,只怕也是全部都要交待掉的下场。
“这个司马保!胆子小壳子硬,还真没地方下嘴去啃……咱们得换个什么法子才好。”
祁复延不由站了起来,来回踱着步,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对策。他临出发时,冯亮再三叮嘱,无论如何,要想妥善法子,做到里应外合,大力配合城外友军,在攻取上邽的战斗中,也要更好的拿出内衙的力量。眼下听蒯老三这般说,竟好似无迹可寻,届时若是眼睁睁看着攻城友军苦苦厮杀,城内他们却毫无作为,祁复延暗忖那可实在没法交差啊。
蒯老三也拧眉苦想,他和祁复延间或又说出几个主意,要么就是被对方挑出纰漏,要么就是话才出口自己便觉得不妥从而否掉,于是再度沉思,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花姨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突然将床沿重重一拍,冒出话来。
“要依老娘……咳咳依属下说,反正都有可能要暴露身份,那也别什么偷城门啊挖地道的,费那功夫。干脆,到时候咱们趁夜,直接奔袭南阳王府,多点火把大张声势,一鼓作气杀进去抄他娘的家!”
“若是能当场捉住司马保,那不仅是逮到了最靠谱的人质,也更是天大的功劳,所有的事基本上就迎刃而解;若是没捉住他,也至少在王府内外烧杀抢掠一番,不惟司马保会惊破了胆,城内的守军,见王府被袭,必定会军心动摇惊慌失措,从而来优先救援司马保,那么上邽城的局势就会被大大的搅乱,咱们也等于间接地给友军减轻了负担是不是。”
花姨一番话脱口而出,又有些忐忑自己冒失,攻城略地的军政大事,你个妇道人家,插的哪门子嘴。她听说祁复延脾性冷酷怪僻,不比另一个副使多柴宽厚,方才自己已经因为不服气而忘情导致有些冒犯,这次万一再惹恼了他,突然发飙,还是有些可怕的。
祁复延果然蓦得停住急躁的脚步,忽的转过身来,一声不吭张着眼睛瞪着她。花姨心中小鼓儿乱敲,忙强笑道:“我,属下这也是着急,说错了话您大人大量,可千万别……”
祁复延忽然哈哈大笑,如释重负般一屁股墩在了椅子上,灌了两口茶水,咂咂嘴,对着花姨赞赏的把头直点道:“好,好好,老三用人有方!瞧你不出,竟能想出这么个好点子,果然是最毒妇人心。”
花姨白白惊出一头冷汗,不禁苦笑,不知道这话是夸她呢还是骂她呢。
蒯老三也琢磨过来,一边想着,一边用手蘸水在桌面上划着说道:“对啊!擒贼先擒王,拿下了司马保,敌军便被迅速瓦解了军心,那仗就不用打了。嗯,咱们有两百多人,在夜间多打火把,突然冲击南阳王府,司马保必然不知咱们究竟有多少人,又会惊惧为何城内突然冒出了敌人,猝不及防惊慌失措之下,咱们很有可能得手……嗯,就算暴露了真实身份也无妨,那时候上邽多半已经易主了。”
他想着说着,又道:“可是,南阳王府的守卫,也比较森严,万一咱们打不进去,或者说,被对方临危不惧还反攻过来,那又当如何?”
因为祁复延的夸奖,花姨的自信心立时膨胀,胆子也大了不少,当下接口便道:“那又当如何?打不过咱掉头就跑呗。带着敌人在城里转圈圈,得空再多放几把火。哼,反正咱们主动他们被动。我就不信,到时候城外有咱们的大军在奋力攻城,那守军哪里还能分出心思非要抓住咱们不可。退一万步说,就算紧追不舍,也是好事,我还巴不得沸反盈天,咱们要的,不就是要把局面搞得越乱越好吗!”
“好!你这急中生智想出来的主意,我觉得很是靠谱。目前暂时也没有其他什么好办法,莫如就这么初步定了,老三,咱们这几天专门来仔细策划一下具体细节,然后将相关行动方案,火速回报给襄武,如何?”
祁复延喜出望外,当即便拍下板来。蒯老三谨慎,他眼珠转了几转,也道目前为止,确实没有更好的方案,且花姨的这个法子,虽有风险但可行性很高,值得冒险一试!
“是。祁副使,那这段时间,你明面上,便还是从塞外来的大行商,砸了钱在我这花满楼包了一件上好厢房流连忘返,给人多财好色粗莽之辈的感觉。花姨照常迎宾送客,往来间多多留意,特别是官府上的人,叫姑娘们好好招待,多套出些有价值的话来。平日里,祁副使与我在街面上多多走动,一则装作采集货物,二来也是更好的查看地形,了然于胸。”
“老三,事关重大,找的人手一定要可靠,宁缺毋滥。若是发现有可疑的反水之人,立即下手除掉,万万不可手软。”祁复延兴奋起来,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在心里冒起。他小眼睛熠熠发亮,把头一昂道:“……虽然不上战场,咱们照样能扭转局势。这次大家好好的做,也要让里里外外的人看看,咱们内衙究竟有什么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