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校场受降
一晃便至下午申时。嵇云舒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过,畅快过,但也感到了明显的疲累,便道干脆顺着路走回家,高岳便就随着她。
又走了一截,来到一幢颇为壮阔的府邸不远处。嵇云舒停下脚步,回望高岳,徐徐道:“多谢你一路相伴,奴家已到家了……”
高岳却似乎充耳未闻,一时作声不得。他惊疑的一会望望那府邸,一会看看嵇云舒。这座府邸,他前些日子来过一次,记得明明白白,这是大都督麴允的府邸!
“你……你住在这里?”
高岳竭力忍住心中的惊疑。但他的面色和他的语气,都清楚的表达了他的真实情感。嵇云舒是嵇绍之女,麴允却自姓麴,若论姓氏血缘,这两家根本不沾边;若论亲戚,那更不可能,纵使再亲近,也断没有平白无故住在亲戚家的道理。
思来想去,怕不是只有一个可能,嵇云舒莫非是麴允的金屋藏娇之美?
见高岳面色先是惊讶,继而逐渐变冷,嵇云舒本就聪慧兼且敏感,哪里揣摩不到面前人的猜疑心理。焦急、羞恼、不安、委屈等各种情绪纷沓而来,使她白皙秀美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但强烈而脆弱的自尊心,让她紧紧的抿住了嘴唇,当下一句话都不愿解释。
“高都督,奴家要回府休息了,若是没事的话,你请回吧。”嵇云舒冷淡的道,连称呼都变得官方起来。
高岳勃然变色。既然是他人禁脔,为何还要告知未有婚配,为何还要与自己单独相处,为何还要有那欲拒还迎的作态。若是早知如此,他也绝不会心生好感从而刻意接近结交,结果末了当头一棒,让他感到自己真挚亲善的心,受到一种无情的侮辱和亵渎。
但话说回来,嵇云舒从头到尾,确实没有明白的说出哪怕半点什么仰慕爱恋的话来。真要论起理来,人家一句你自以为是自作多情,就足够让人无言以对了。对方根本没有任何承诺和表白,你凭什么要求这要求那的?罢了,自己昏了头又怪得谁来,只是想不到,嵇绍那般忠正纯良,后人竟然如此不堪。
“既如此,倒是我看错了,告辞!”
高岳面色铁青,一语双关道。他略略拱手,掉头便去,干脆利索的举动,清晰的表达出了决绝的心情。
望着高岳的背影,嵇云舒心中难过无比,她咬酸了银牙,拼了命不让眼泪流下来。在门卒沉默不解的目光中,嵇云舒低着头,提起裙摆小跑着进了麴府。
第二日一早,天色竟分外的阴沉,一片山雨欲来的气息。高岳却顾不上,收拾停当后便招呼了雷周两人,便要出驿馆去相询分拨粮秣兵甲等事宜,何事办妥,想要趁早回转陇西。正待要出去,门外却脚步声响,打眼一看,却是建威将军樊胜走了进来。
“下官樊胜,见过高将军!”
樊胜乃是五品军阶,虽然是京官,又刚接替了毕垒的负责警卫京畿与皇宫之宿卫统领,但见了正三品征西将军衔的高岳,自称下官没有任何问题。且樊胜本就对高岳很是敬佩,放低些姿态也是自愿的。
雷周二将,也上前来和樊胜见过礼。高岳打起精神,抱拳道:“樊将军,不必多礼。我也正要出门去问一问,未知朝廷分拨我陇西一应物事,何时可以办妥?”
“帝都京师,圣券隆渥,也留不住将军一颗似箭归心?”樊胜哈哈大笑,“所以说下官来的正是时候。高将军,我此来,正是要请你同去校场,清点朝廷分拨与你的降兵,待交割完毕,所有的事便都已经办的差不多了,你且再宽忍数日罢!”
初时,高岳在长安城下大败匈奴军,不仅杀伤无算,还迫使敌前军数千人器械投降。这些降卒,被逐一搜身,统一收拢看押起来。曾有不少朝臣建议,反正是敌国之兵,索性全部杀掉,还省的白白浪费大把粮食。后来麴索等高层与皇帝商议讨论数次,才决定不如收编拣选,打乱后重新编入急需补充的朝廷军队,再分拨两千兵员给高岳,也算是一个上好的人情。
樊胜引着高岳三人,便往校场走去。他性情直爽豪迈,高岳对他也很有好感,虽然相识日短,见面也不过寥寥三两次,但二人言谈之间,却没有什么冷场拘束,倒越发契合起来。
樊胜叹道:“高将军,可是非要回陇西吗?若依樊某人之见,一郡之地,哪里比得上煌煌帝都!将军不如留在长安。如今将军可谓是国之干臣,朝廷正倚为支柱,留在天子身侧,将军日后定当步步高升,前途无量啊。再说高将军这样的英豪,樊某等军中同僚都极是佩服,也好随时来请教,对于战阵用兵、个人武技方面,想必那一定是受益良多。”
他说的诚心诚意,高岳也不好意思直言拒绝,当下只好歉然一笑,婉转道:“樊将军抬爱之心,高某谢了。奈何地方上琐事繁杂,大小情宜都等着我回去安排裁决。此外,”他朝虚空处略拱一拱手,又道:“在其位谋其政。如今既然陛下任我都督秦州,说不得,地方上的军务,还是要回去整一整的好。”
樊胜还要相劝,高岳恳切道:“我陇西还有不少微时相从的老弟兄。如今遽然舍去,此非义士所为,我心不忍。樊将军!留待今后,若是再能为朝廷做些微末功劳,你我便又有相见之日了,可好?”
“哎呀,唉……这,好好。高将军,这天怕是要下雨了,昨日还是晴朗的很,老天爷的心情哪,捉摸不定!呵呵。”
樊胜嗟叹了几声,晓得难以劝说,再讲下去便要尴尬了,便也就住了口,换了话题和高岳谈笑起来。不多时,几人便来到了校场处。
长安校场壮阔,气度森严。此刻,校场四周,全副武装的朝廷军卒,正警戒维持,校场中间,那分拨给高岳的两千降兵,早已得了指示,纵横成列,整整齐齐的肃立不动,正等着高岳前来。
这些降兵,除了匈奴人外,还有鲜卑、羯和汉人,自从被集中看管以来,虽然没有被坏了性命,但城中兵卒心怀恼恨,从来没有过好脸色好待遇,当面辱骂甚至拳打脚踢也是经常。众人吃够了苦头,但身为俘虏,还好谈什么条件,只得咬牙硬熬着。待得昨日,乍闻要划拨给陇西军,这些降兵,都是心情无比复杂。
当日在战场之上,高岳宛如霸王临凡,带领横空出世的陇西军,飙风一般狠狠的撞进了匈奴前军,不多时便将这些自诩为战无不胜的虎狼之士,杀得哭爹喊娘尸横遍野,整支前军不仅分崩离析,还连带着中军接战不利,连中山王刘曜都遏制不住,只好被迫退回蒲版,以作恢复,己军可谓完败。
陇西军主帅高岳,更是在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还亲手斩杀了赵染和王石武这等勇将,其左挑右拨纵横决荡的气势,让见惯了庸懦晋军的匈奴军兵士,震慑惊骇,畏如天神,这是战败者对战胜者,在心理上天然的处于弱势。
如今竟然要被拨入高岳的麾下,不晓得从此以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但高岳这样的杀神,必定不是好相与之辈。既然是降兵,多半会是受到更大更多的屈辱与压迫。
降兵们正忧愁惴惴胡思乱想,耳听得校场外有脚步渐近,接着便听到当值军官恭敬之声:“末将某某,参见樊将军,恭迎高都督!”众人心中没来由都是一紧,虽然仍是站立不动不敢出声,但面色俱都变得紧张不安起来。
高岳大踏步走上主台,抬眼往下一扫,见这两千兵卒,排列齐整军容甚正,心中倒有些欣慰。这些都是经历过战火燎灼的百战之人,不是徒凭勇力的新募青壮那般,没有什么实战经验可比。虽然是敌军,但纵观千年来,乱世中打来打去,大国小邦,不都是在战争中以战养战,今日收编降卒,明日投靠别人,皆是如此这般扩充战力,哪里有什么至始至终都是血脉纯正的嫡系部队可言。
只要有战斗力,受降过来后,打散收编,严加管束,用不了多久,便就能引为己用,如今惶惶降卒,只要锤炼改造的好,便是将来己方攻城拔寨的锐利尖兵。对于做到这一点,高岳历经两世军旅,自问还是很有把握和信心的。他想甚至在降兵中,也许还能发掘出不俗的人才出来亦未可知。
两千人台下肃立,沉默无声。由于并没有被勒令要求低下头来,两千人站姿笔挺,也在心思各异的往上看去。当日战场上兵败如山倒,陇西军雷霆之势,只让人恨不得生出两翅飞离逃去,所以此刻绝大多数人,只知高岳其名,并不知高岳其人,等此刻庐山真面目一现,众人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旁边那樊将军,已来督查训诫过数次,大家都认得。那么,让无数人战栗的杀神,难道就是台上正中这个俊秀的年轻人?
第一百八十九章 以身作则
樊胜站在高岳身侧,以暂时充作陪侍。他指点一番,对高岳低声介绍讲说几句,便清清嗓子,板起脸对台下大声道:“尔等听着!尔等为虎作伥,竟敢攻击朝廷掳杀黎民,本来是死罪难饶!但我天子宽仁,竟欲赦免,所以暂留尔等项上人头,以观后效。大晋正朔,匈奴刘氏伪儹小丑,天不佑之如何长久!尔等既然弃暗投明真心归降,那么既往不咎,不过从此以后,定要痛改前非,努力为国效力!……”
这些话,早先樊胜也来训过,大概意思都是差不多,两千降卒也安安静静的听着。又听樊胜道:“这几日,朝廷已经决断,将所有降兵收编。你们这两千人,被划拨给陇西军,正是处在秦州高都督的麾下!”
樊胜目光锐利如梭,狠狠的扫视了几圈,冷笑道:“陇西高都督的威名,尔等亲身经历,不用我多说了吧。你们曾奉若战神的刘曜,带来五万大军,也敌不住我朝廷栋梁高都督数千人横扫!如今分拨在高都督的麾下,倒也是尔等的幸运,日后更要发奋努力,千万不可忤了主帅之意,可听到么?”
台下一片宏亮整齐的回答声,颇有气势。这些人确实都是精熟老兵,纵使处在心情紧张焦虑之下,但应答间也根本没有新丁动辄慌乱失措的行为发生。
听樊胜之语,虽然出言凌厉尖锐,口气严肃凶狠,但高岳晓得这也是必须而为,无他,便是为了立威。不拿出一些气势来,一味温言抚慰,降兵便容易滋生懈怠,不会放在心里,日后再叛逃也是分分钟的事。
天上已开始往下坠落一条条鱼线般的雨丝。樊胜又厉声训诫了几句,忙道下面有请高都督给大家训话。事已关己,所有降兵都不约而同忐忑的竖起了耳朵,要听一听这最高主帅是个什么态度。
这一回,高岳也没有像当初在首阳县时,对新募兵丁讲话时那般从容和睦。他昂首而立,面上不见喜怒,目光炯炯炙人。
“既然陛下有旨意,要将尔等两千人,划拨给我,我自当欣然接受,不敢有违。适才樊将军也曾说过,从前尔等为贼作恶,固然百死不赎一罪,但既然幡然醒悟,重投朝廷怀抱,便算作浪子回头,既往不咎。从此以后,我也会尔等新人,与老兵一样一视同仁,只要不违犯军纪,那就绝不会有人无故刁难。”
降卒们心中稍稍放松,面上也有些缓了下来。不管怎样,高岳愿意当众表这个态,阐明公平公正的规矩,且不论真假,最起码在明面上总使人心中宽慰,能够放下各种顾虑和担忧。
又训诫一番,高岳便就要结束,拟让雷周二将,约束降兵。却在此时,连绵的雨丝终于变成了粗线,越下越大,噼噼啪啪的倾盆而落,打在人身上、打在地上,弹射起无数的箭头,只一会,整个天地间,似乎都是置于了水气氤氲之下。
大雨兜头而落,许多值守的晋军兵卒有些轻微嘈乱了起来。雨来的突然,校场内常备的雨具,并没有多少,寻常兵卒便低声招呼,纷纷往屋檐下暂去避雨。樊胜也措手不及被淋了一阵,好在很快有兵卒拿来了蓑衣和竹伞,樊胜慌忙穿了蓑衣带上蓑帽,将那竹伞握在手中,上前两步,给台中的高岳遮蔽住。
相比之下,两千降卒竟然表现的还要好些。虽然是没有什么雨具的遮护,更不会有相关待遇,但降卒们没敢喧哗起来,在雨中都站立未动。不过在肆虐的雨点下,不像初时那般军姿挺拔,降卒们纷纷小幅度地耸肩跺脚,甩动脑袋,间或伸出手来,抹去满脸的雨水,有些人已开始茫然的东张西望。
“高将军,这雨愈发的大,剩下的事,交给下面人去做就是了,将军还是早早回转,免得受了湿寒。”身后,樊胜为高岳打着竹伞,凑近了悄悄地低声说道。
校场内越来越有些乱嘈嘈。连带樊胜在内,都是一门心思避雨,不少人心知肚明,再熬得片刻,这分拨降卒的仪式,也就要结束了,赶紧回去热水冲洗一番,换身干净衣裳。所有人心思不一,却没注意到高岳早已垮下脸来,住口不言面寒如冰。
军纪如此松弛败坏!高岳痛心疾首,恼怒非常。他目光冷冽的扫视一圈,降兵们也就罢了,但堂堂朝廷军队,大晋王师,上至将官,下到兵卒,在一场雨面前,纷纷暴露出了涣散的问题,关键是大家却都似乎习以为常,没有人当回事。
虽然愤懑,但高岳并不好说什么。降卒们不过是刚刚分拨给他,只是在形式上完成了交割,实际上双方都是陌生的很,这些人不知道高岳的脾性和套路,不晓得高岳极为重视军纪,且身为俘囚,又很是敏感,故而高岳也不好一上来就此大发雷霆。至于在场的晋军,乃是朝廷的军队,又不是他高岳的直属部下,纵使松散,也轮不到他来教育训斥。
说,不方便说,不说,又耿耿于心难以释怀。高岳带着怒气,又看两眼,发现雷七指和周盘龙二人,依然是全身甲胄披挂,头面及身上没有一丝一毫避雨的物事,皆是昂首肃立,站在台侧那初来时站立的地方。高岳观察到,也不断有晋军军官上前来,热心的要为两人披上蓑衣,但雷周二人皆是微微摇头拒绝,目不斜视不发一言。
高岳微微颔首。心中多少有些宽慰。关键时刻,还是要看我陇西出来的将士,没有辜负他长期以来的孜孜教导,如此,可唤来给在场所有人展示一下,什么才叫做军人的风骨。
“雷七指!周盘龙!”
“末将在!”
听闻高岳召唤,雷周二人忙在台下拱手应命,继而快步来至高岳身前,郑重地行了军礼。场上场下所有人都不禁停了声响,纷纷看过来,不晓得要发生什么。
“面向前方,卸去甲胄!”
随着高岳厉声命令,雷周二人没有丝毫迟滞,也根本不张口发问为什么。几乎同一时间,干净利索的将全身的甲胄卸下。二人本来就淋得如落汤鸡相似,眼下又脱了装备,转眼间,密集的雨水将雷周身上的贴身布衫打湿透,须臾之间,二人浑身上下,再也找不出一丝干燥的地方,仿佛被旁人拿了水舀,从头到脚不停的浇了个遍一般。
瓢泼大雨无情的扑向身体的每一处角落。雷周二人虽然浑身精湿,但皆如钢浇铁铸一般,在台前分左右伫立不动良久,神色平静目光坚定直视远方。这出人意料的一幕,登时让所有人都呆住,虽然还有些不明所以,但无论是晋军,还是两千降卒,都目瞪口呆,陡然从心间升起一股震撼的感觉。
“高将军,你这?”
身后为高岳举着竹伞的樊胜也不禁被镇住,见雷周二人在大雨中淋浸良久,忍不住惊疑出声。高岳抬起右臂对樊胜微一摆手,继而跨出两大步,来到了雷周二人中间,三人一同伫立在大雨之中。
此刻再是愚钝之人,也多少明白了高岳要借此表达些什么。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台上来。
高岳也任由雨水浇泼,他面沉如铁,左右看看,大声问道:“我使你二人这般淋雨,可有不服?”
“没有!”
雷周二人,纹丝不动,依旧目不斜视,立时高声回答。
“为何?”
“主帅之令,属下必当无条件服从!”
“说的好!”
高岳双目中精光四射,凛然梭视,对着台下厉声道:“下一场雨,尔等便这般松懈放纵,个个摇头跺脚,还有人竟然自顾奔走避雨,是谁同意了如此自作主张的行为,尔等心中,可还有半分军纪,眼中可还有一丝上官的影子吗,嗯?”
在他意欲噬人的凶厉目光和斥责声中,不要说两千降卒尽皆股栗,便是四周朝廷军卒,也皆是心中惴惴,虽然明了高岳并不是直属上官,但个个没来由心中都有了些惴惴惧意。
雨水从高岳冷硬的面庞上滴落而下。“此二人,曾在此前击败匈奴人的战斗中,浴血奋战杀敌甚重,故而深得圣心,乃是陛下亲封的中郎将,如今地位也可谓不低。”高岳左右踱起了步子,略指了指雷周对台下示意道,“但既然身为我的部下,在本将一声令下之时,此二人也立刻遵守,毫无半分迟疑,任凭风吹雨打,也没有丝毫怨色。本将之所以如此,便是要用实际行动来告诫尔等,什么叫做绝对服从,什么叫做军纪如山!”
“本将不管你们从前是什么身份什么性格,既然入了我陇西军麾下,从今日起,当要始终铭记军纪二字,在任何时刻,都要记住,军人,便要有军人的样子!”高岳缓了口气,却斩钉截铁道:“本将念尔等初入我军,且是初犯,这次便就作罢,若有下回,无论何人,定当严惩不贷,可听到么?”
第一百八十九章 以身作则
樊胜站在高岳身侧,以暂时充作陪侍。他指点一番,对高岳低声介绍讲说几句,便清清嗓子,板起脸对台下大声道:“尔等听着!尔等为虎作伥,竟敢攻击朝廷掳杀黎民,本来是死罪难饶!但我天子宽仁,竟欲赦免,所以暂留尔等项上人头,以观后效。大晋正朔,匈奴刘氏伪儹小丑,天不佑之如何长久!尔等既然弃暗投明真心归降,那么既往不咎,不过从此以后,定要痛改前非,努力为国效力!……”
这些话,早先樊胜也来训过,大概意思都是差不多,两千降卒也安安静静的听着。又听樊胜道:“这几日,朝廷已经决断,将所有降兵收编。你们这两千人,被划拨给陇西军,正是处在秦州高都督的麾下!”
樊胜目光锐利如梭,狠狠的扫视了几圈,冷笑道:“陇西高都督的威名,尔等亲身经历,不用我多说了吧。你们曾奉若战神的刘曜,带来五万大军,也敌不住我朝廷栋梁高都督数千人横扫!如今分拨在高都督的麾下,倒也是尔等的幸运,日后更要发奋努力,千万不可忤了主帅之意,可听到么?”
台下一片宏亮整齐的回答声,颇有气势。这些人确实都是精熟老兵,纵使处在心情紧张焦虑之下,但应答间也根本没有新丁动辄慌乱失措的行为发生。
听樊胜之语,虽然出言凌厉尖锐,口气严肃凶狠,但高岳晓得这也是必须而为,无他,便是为了立威。不拿出一些气势来,一味温言抚慰,降兵便容易滋生懈怠,不会放在心里,日后再叛逃也是分分钟的事。
天上已开始往下坠落一条条鱼线般的雨丝。樊胜又厉声训诫了几句,忙道下面有请高都督给大家训话。事已关己,所有降兵都不约而同忐忑的竖起了耳朵,要听一听这最高主帅是个什么态度。
这一回,高岳也没有像当初在首阳县时,对新募兵丁讲话时那般从容和睦。他昂首而立,面上不见喜怒,目光炯炯炙人。
“既然陛下有旨意,要将尔等两千人,划拨给我,我自当欣然接受,不敢有违。适才樊将军也曾说过,从前尔等为贼作恶,固然百死不赎一罪,但既然幡然醒悟,重投朝廷怀抱,便算作浪子回头,既往不咎。从此以后,我也会尔等新人,与老兵一样一视同仁,只要不违犯军纪,那就绝不会有人无故刁难。”
降卒们心中稍稍放松,面上也有些缓了下来。不管怎样,高岳愿意当众表这个态,阐明公平公正的规矩,且不论真假,最起码在明面上总使人心中宽慰,能够放下各种顾虑和担忧。
又训诫一番,高岳便就要结束,拟让雷周二将,约束降兵。却在此时,连绵的雨丝终于变成了粗线,越下越大,噼噼啪啪的倾盆而落,打在人身上、打在地上,弹射起无数的箭头,只一会,整个天地间,似乎都是置于了水气氤氲之下。
大雨兜头而落,许多值守的晋军兵卒有些轻微嘈乱了起来。雨来的突然,校场内常备的雨具,并没有多少,寻常兵卒便低声招呼,纷纷往屋檐下暂去避雨。樊胜也措手不及被淋了一阵,好在很快有兵卒拿来了蓑衣和竹伞,樊胜慌忙穿了蓑衣带上蓑帽,将那竹伞握在手中,上前两步,给台中的高岳遮蔽住。
相比之下,两千降卒竟然表现的还要好些。虽然是没有什么雨具的遮护,更不会有相关待遇,但降卒们没敢喧哗起来,在雨中都站立未动。不过在肆虐的雨点下,不像初时那般军姿挺拔,降卒们纷纷小幅度地耸肩跺脚,甩动脑袋,间或伸出手来,抹去满脸的雨水,有些人已开始茫然的东张西望。
“高将军,这雨愈发的大,剩下的事,交给下面人去做就是了,将军还是早早回转,免得受了湿寒。”身后,樊胜为高岳打着竹伞,凑近了悄悄地低声说道。
校场内越来越有些乱嘈嘈。连带樊胜在内,都是一门心思避雨,不少人心知肚明,再熬得片刻,这分拨降卒的仪式,也就要结束了,赶紧回去热水冲洗一番,换身干净衣裳。所有人心思不一,却没注意到高岳早已垮下脸来,住口不言面寒如冰。
军纪如此松弛败坏!高岳痛心疾首,恼怒非常。他目光冷冽的扫视一圈,降兵们也就罢了,但堂堂朝廷军队,大晋王师,上至将官,下到兵卒,在一场雨面前,纷纷暴露出了涣散的问题,关键是大家却都似乎习以为常,没有人当回事。
虽然愤懑,但高岳并不好说什么。降卒们不过是刚刚分拨给他,只是在形式上完成了交割,实际上双方都是陌生的很,这些人不知道高岳的脾性和套路,不晓得高岳极为重视军纪,且身为俘囚,又很是敏感,故而高岳也不好一上来就此大发雷霆。至于在场的晋军,乃是朝廷的军队,又不是他高岳的直属部下,纵使松散,也轮不到他来教育训斥。
说,不方便说,不说,又耿耿于心难以释怀。高岳带着怒气,又看两眼,发现雷七指和周盘龙二人,依然是全身甲胄披挂,头面及身上没有一丝一毫避雨的物事,皆是昂首肃立,站在台侧那初来时站立的地方。高岳观察到,也不断有晋军军官上前来,热心的要为两人披上蓑衣,但雷周二人皆是微微摇头拒绝,目不斜视不发一言。
高岳微微颔首。心中多少有些宽慰。关键时刻,还是要看我陇西出来的将士,没有辜负他长期以来的孜孜教导,如此,可唤来给在场所有人展示一下,什么才叫做军人的风骨。
“雷七指!周盘龙!”
“末将在!”
听闻高岳召唤,雷周二人忙在台下拱手应命,继而快步来至高岳身前,郑重地行了军礼。场上场下所有人都不禁停了声响,纷纷看过来,不晓得要发生什么。
“面向前方,卸去甲胄!”
随着高岳厉声命令,雷周二人没有丝毫迟滞,也根本不张口发问为什么。几乎同一时间,干净利索的将全身的甲胄卸下。二人本来就淋得如落汤鸡相似,眼下又脱了装备,转眼间,密集的雨水将雷周身上的贴身布衫打湿透,须臾之间,二人浑身上下,再也找不出一丝干燥的地方,仿佛被旁人拿了水舀,从头到脚不停的浇了个遍一般。
瓢泼大雨无情的扑向身体的每一处角落。雷周二人虽然浑身精湿,但皆如钢浇铁铸一般,在台前分左右伫立不动良久,神色平静目光坚定直视远方。这出人意料的一幕,登时让所有人都呆住,虽然还有些不明所以,但无论是晋军,还是两千降卒,都目瞪口呆,陡然从心间升起一股震撼的感觉。
“高将军,你这?”
身后为高岳举着竹伞的樊胜也不禁被镇住,见雷周二人在大雨中淋浸良久,忍不住惊疑出声。高岳抬起右臂对樊胜微一摆手,继而跨出两大步,来到了雷周二人中间,三人一同伫立在大雨之中。
此刻再是愚钝之人,也多少明白了高岳要借此表达些什么。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台上来。
高岳也任由雨水浇泼,他面沉如铁,左右看看,大声问道:“我使你二人这般淋雨,可有不服?”
“没有!”
雷周二人,纹丝不动,依旧目不斜视,立时高声回答。
“为何?”
“主帅之令,属下必当无条件服从!”
“说的好!”
高岳双目中精光四射,凛然梭视,对着台下厉声道:“下一场雨,尔等便这般松懈放纵,个个摇头跺脚,还有人竟然自顾奔走避雨,是谁同意了如此自作主张的行为,尔等心中,可还有半分军纪,眼中可还有一丝上官的影子吗,嗯?”
在他意欲噬人的凶厉目光和斥责声中,不要说两千降卒尽皆股栗,便是四周朝廷军卒,也皆是心中惴惴,虽然明了高岳并不是直属上官,但个个没来由心中都有了些惴惴惧意。
雨水从高岳冷硬的面庞上滴落而下。“此二人,曾在此前击败匈奴人的战斗中,浴血奋战杀敌甚重,故而深得圣心,乃是陛下亲封的中郎将,如今地位也可谓不低。”高岳左右踱起了步子,略指了指雷周对台下示意道,“但既然身为我的部下,在本将一声令下之时,此二人也立刻遵守,毫无半分迟疑,任凭风吹雨打,也没有丝毫怨色。本将之所以如此,便是要用实际行动来告诫尔等,什么叫做绝对服从,什么叫做军纪如山!”
“本将不管你们从前是什么身份什么性格,既然入了我陇西军麾下,从今日起,当要始终铭记军纪二字,在任何时刻,都要记住,军人,便要有军人的样子!”高岳缓了口气,却斩钉截铁道:“本将念尔等初入我军,且是初犯,这次便就作罢,若有下回,无论何人,定当严惩不贷,可听到么?”
第一百九十章 落花有意
彼时的军队,多是由一群鱼龙混杂、素质参差不齐、想法各异的人组成。但要从“四方亡命、狂纵之徒”,最终发展成“奉令承教,无敢违戾”的真正军队,那就要坚决锻炼士卒的抗压能力以及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毅力,更要贯彻军人“服从命令、军纪如山”的天职。
不管长官让你做什么、不管你做起来难度如何,你只需要绝对服从——绝对的服从意味着绝对不找借口,你只能把心思全放在如何去完成任务上。故而优秀的士兵不找借口,优秀的将领不听借口。这样虽然看似蛮横刻板,但真正残酷的战争一旦到来,也只有这种上下一心浑然一体的军队才能保证打胜仗。
两千降卒震悚不已,忙齐声回应。从前在刘曜麾下,虽然刘曜也是号称治军严明,但那也是相对于匈奴汉国其他肆虐如匪的将领而言,且严明之处只是体现在战阵之上,日常中,些许微枝末节,并不大计较。且刘曜本身身为匈奴人,经年攻战不休,其本人也带了嗜杀放纵的性子,默许甚至纵容部下抢掠、屠城等等,时有发生。
却没想到,这曾屡屡是手下败兵的汉人晋军中,新近崛起中的这位将官,却严格若斯,看来往后要格外注意了。
事已至此,樊胜身为在场朝廷兵卒的最高军官,不好再无动于衷。眼见雨势开始转小,他一咬牙,也扔去了雨伞,噔噔噔几步来到高岳身旁。
“在场所有新兵老卒都听着!高将军用心良苦以身作则,给我们深刻的教诲,此后,尔等更当始终把军纪谨记在心,若再有此般玩忽,本将一经查出,绝不姑息!”
随着他的喊声,晋军士卒也自觉惭愧,忙振奋了士气,昂首肃立齐声回应,精神面貌登时焕然一新。
樊胜点点头,又朝着高岳道:“高将军,劝教之情,我等深感,可是将军何必自处风雨之下,这样自苦呢。”
高岳目光锐利,望望樊胜,俨然道:“本来我是可以自顾避雨便是。但叫部下去受苦,主帅断然没有视若无睹自行享受的道理!爱兵如子、同甘共苦八个字,我曾受先人教导,始终不敢忘却。”
这番话,场上场下的军卒听了,都很是感动。这样简简单单的道理,人人都会说,说起来也容易,可古往今来,喝兵血吮兵髓的上官比比皆是,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爱兵如子!孰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历史上只记载了叱诧风云的名王大将,那千千万不知名姓的士卒,那用生命和呐喊来堆砌出各种功名事迹的最普通的士卒,却都被埋没在了浩瀚书海里。
雷周二人听在心里,真正觉得无比的温暖和亲热,均想主公仁义如此,哪有什么道理不去为他卖命,眼下便是再这般一动不动淋上几个时辰,也是心甘情愿不在话下。
樊胜叹道:“初时,下官见将军以区区三千之众,就能击败数万劲敌,虽然佩服,但心中总也不解。今日见了将军治军风范,才明白了同样的兵,放在将军手中,便即有了不一样的战斗力,下官服了。”
高岳面色稍缓,对樊胜抱拳道:“严明军纪,一视同仁,方能铸成威武百胜之师。樊将军,高某与你共勉。”
收编降卒仪式结束后,雨也明显的变小了。高岳方才顾上对浑身滴着水的雷七指、周盘龙招招手,温言以道:“适才我见军纪涣散,不得已拿你二人给众人来做个示范和警诫,有劳受苦,我心中倒有些过意不去。”
听他这般说,不惟周盘龙,连雷七指也是受宠若惊,二人连面上的雨水也来不及抹去,慌忙逊谢一番,只道莫说淋雨,便是刀山火海,也但凭主公一句话而已。
望着两员爱将,高岳日常冷静犀利的目光,此刻也流露出温厚和煦来。他赞赏的点点头,略停了停,又正色低声嘱咐道:“降卒新附,人心总有不稳。且从前都是刘曜部下,非比寻常,这段时间要格外警醒。你二人从现在起,不用再时刻跟在我身侧了,约束降卒,自去城外我军大营驻扎,切记,你二人要和睦共处,共同将上下秩序统管好,不可造次。如遇有疑问,可随时来报我知晓,去吧。”
二人便就要去,高岳想想又喊住,“等等。你二人回军营后,首要之事,要迅速更换干净衣物,再每人喝碗姜汤祛寒,这是命令,不容有违!”
雷、周郑重施礼,高岳目送二人大踏步自去。樊胜上前道:“高将军,下官本想与将军再多畅谈一番,奈何即刻便要回转,与麴大都督和索太尉等,汇报交割手续。高将军,只好先请你自便了,待抽得空闲,再与将军多多请教。”
樊胜将竹伞无论如何塞到了高岳手中,高岳拗不过,谢过就收了。便也请樊胜也自去忙公务,不用顾及自己,言道这便也就先回驿馆,二人抱拳告别。高岳望望天,暗道这栽雨下得不早不晚还真会挑时候。眼下淅淅沥沥的小雨丝,更加不爽利,他浑身衣衫反正也湿透了,心想打不打伞也无所谓,只不过湿漉漉的贴着很是难受,还是先回去拾掇一番。
出了校场,高岳倒提着伞,大步流星便往回走。方才一场雨下得急,路面上湿哒哒的,有些地方还积了小水洼,也有不少行人如高岳一样被浇湿了身,却纷纷在雨中抱着头一路小跑,行色匆匆间踩踏的积水四溅,又引来一片乱哄哄的埋怨声,街面上倒显得生机勃勃。
“咦,那人明明有伞却不打,非要淋个透湿,怪得很。”
“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呼吸着清新湿润的空气,有些发燥的心似乎也温润了些。路旁的议论声偶入耳中,只引来自嘲一笑。高岳脚步虽没放慢,但面色舒缓了很多,他带着欣赏的目光随意地四下看看,不由想虽然战火暂熄,前途依然凶险,但黎民百姓却在这万般艰难的时局缝隙中,顽强的活着,既让人怜悯更使人感叹,真正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兴衰都是百姓苦。
转过个街角,才走开两步,却听得有人唤道:“高都督,高公子!”高岳循声讶然而望,路边是一张面熟的脸,靓丽的面容上,神采飞扬。
“啊……是你,袁姑娘!”
唤住他的,正是在街边屋檐下躲雨的袁筝。袁筝年方十六,性格活泼跳脱,在家中呆不住,今日正带了两名侍女,要往好友家中去闲耍,在街上却适逢大雨,她一溜烟出的门哪里想到带伞,无奈只有先寻个屋檐避一避再说。雨下得急,现在虽然不大了,但尾子还没有收干净,滴滴答答的,她站的不耐烦,正犹豫到底是再等一等,还是小跑着冲出去,此时便看见高岳从街角转了过来。
有缘自会再相见。袁筝的笑意随着嘴角的轮廓荡漾开去,一瞬间满脸都是笑了,毫不掩饰。她连蹦带跳,不停招手:“快来,快过来呀。”
这真是一个自来熟性子的姑娘。高岳笑笑,便即走了过去。袁筝身后两名侍女连忙行了礼,高岳正要谢过,袁筝早已不顾高岳湿漉漉的衣衫,一把攥住了他的袖子,俊目流盼道:“奴家说过,不要叫你什么都督将军的,奴家就要叫你高公子,你不会介意吧?”
“呵呵……袁姑娘性格真是爽朗活泼,我不会介意。”
“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气的。”袁筝粉脸含春,又一下张大了嘴巴,忙用白皙纤巧的手遮住,惊讶道:“你为何淋成这般模样?”
“适才随樊将军去校场检视军卒,我身为主将,不好在……”
话还没说完,袁筝早打断他道:“既然是主将,就应该及时避雨呀,樊将军真是的,哪里有让你淋湿的道理。”
和这样一个貌似从前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谈什么以身作则等等的道理,说了也是没用。高岳笑笑,岔开话题道:“袁姑娘外出有事吧,怎的却在这里避雨。”
袁筝转了转黑莓子似的眼珠,神秘一笑,反问道:“你要去哪里?哦,回驿馆呀?正好正好,我和你顺路的。”其实她要造访的友家,与高岳所住的驿馆,真正是南辕北辙,但袁筝早在心里做好了打算,朋友家,等下是不打算去了。
见袁筝摆明了要和自己一路走,高岳便就撑开了伞,总也不好让人家姑娘家平白无故淋雨。袁筝小鹿儿般跳进来,仰起光艳照人的脸,一双妩媚的眼直直看向高岳,笑道:“我们走吧。”
近距离下,袁筝那微张的、像玫瑰花般鲜红的唇,湿润而又饱满,丰腴的肉感十分诱人。高岳不敢多看,忙移了目光道:“这……姑娘身边的那两位姐妹,如何安排?”
袁筝回首便对两名侍女吩咐道:“你们便先在这里暂时避一避,等雨停了就先回府,不用来找我了。”两名侍女心中暗笑,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忙低头轻声应允。
第一百九十一章 热情似火
于是二人一伞,缓步而去。袁筝心中泛起一阵阵的甜,竟主动挽起了高岳的臂膀。她的性格中,没有细水长流,没有温婉娴静。她总是热烈而富有激情,来去似风像一只叽叽喳喳欢鸣的黄鹂。既然少女已怀春,那情意来的快,便来的浓。看中的物事就一定要争取到手,如今心慕的少年郎就在身边,如此真实,连他那身上的气息,似乎都和别人不一样,从而让人心旷神怡,嗯,真好闻。
“袁姑娘,我身上水渍渍的,你这样靠太近了,会将你的衣裳也弄湿了,不太妥。”高岳忍不住好言提醒,毕竟这般亲昵举止,还是有些让人局促。袁筝却将小嘴一撅,撒娇般道:“我不,奴家就要这样挽着你。”见高岳还要说什么,袁筝又坏坏一笑道:“路上这么湿滑,我要是不挽着你,万一摔倒了那就是你的责任。我要是摔伤了卧床不起,你就得照顾我。”
魏晋时期,男女民风颇为宽松,远远没有后世明清时期各种男女授受不亲的禁锢和各种礼制理学的囹圄约束。但似袁筝这般热烈奔放的汉家女子,毕竟还是少数,连氐家姚池也不似这般,高岳招架不住,又不好较起真来,只好忍下此中拘束,任由她去。
“高公子,你……你娶妻了吗?”
袁筝刻意放慢了脚步,两人走走说说一路,她突然直截了当的问道。高岳心中一紧,还是照实了答道:“已经娶了妻子。”
袁筝立时有些泄气,消停了会沉默不语,末了还是忍不住又道:“像你这样的英雄,朝廷的大功臣,有了家室也是正常。不知夫人是哪家名门闺秀啊?妾室呢?”
高岳坦然道:“我只有一位夫人。拙荆是氐族女子,是平民家的女儿。”
“啊?”袁筝吃了一惊,千猜万想,却没有料到高岳这般杰出的男子,竟然只娶了个胡人民女为妻,而且连妾室都没有。氐族女子!那倒真没什么,凭自己这般贵气的身份,如果真嫁了高岳,那氐女怕是连竞争对手都算不上,多半要将正室的位置,乖乖的拱手让出。袁筝本有些灰了的心,登时又重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能嫁给你这样的大英雄,那位姐姐真是天大的好福气,真让人羡慕,她是个大美人吧,不然怎能被你看中呀。”袁筝心中暗忖,口中却甜甜道。
“呵呵。拙荆相貌还算过得去。但夫妻贵在互尊互爱,心意相通。且拙荆对我很是贤惠忠贞,我娶了她也是我的福气。袁姑娘活泼俏丽,日后定能遇见更好的如意郎君,福气只怕要大得多。”高岳已隐隐察觉出袁筝的心思,忙要扭转话题,这该装傻还是要装聋作哑一番。
“不知袁姑娘令尊是朝中哪一位前辈?”
“家父嘛,在朝中任黄门侍郎。”
“哦!是袁侍郎,久仰,我听说人皆赞美袁侍郎丰神清朗,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黄门侍郎,是皇帝近侍之臣,负责皇帝和丞相之间公事处理的往来传达,属于能较为自由出入禁中的外官,能接触到众多朝廷机要,地位很是重要。故而袁筝父亲袁奕,也算是当朝的要员之一。
“哦,那你对我的印象应该是很好喽?”
袁筝却又将话题拗了回来。面对这般**裸地紧追不舍,高岳不敢看那双**多情的眼睛,只好含糊其辞,“袁姑娘本是大家闺秀,那自然样貌气质皆是不俗。”
袁筝娇媚的斜他一眼,忽而吃吃笑道:“那我与你的夫人,哪个更美呀?”
没成想汉家女儿,也有这般豪爽者!高岳手心有些冒汗,措了几回辞也不晓得怎么回答才妥,只好叹口气道:“袁姑娘,我与你相识不久,这……”
“奴家可以给你大把的时间来了解我呀。”
袁筝俏脸桃花般红扑扑的,银牙一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挑明了有挑明了的好处,遮遮掩掩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哎呀。”高岳心想却料不到竟然被这小丫头杀得丢盔卸甲颇为狼狈,但眼下实打实的是真不知道再拿什么话去接的好。
见高岳面红耳赤有了些许羞窘,袁筝倒暗自小小得意。心想也不能把人逼得太紧,眼下既然点明了点到了,暂且也就作罢,再急也急不了这一刻。
“哈哈,我跟你开玩笑的,你怕什么呀?”袁筝哈哈一笑,尽显顽皮娇色。高岳好容易等来这个下脚梯,忙也强笑两声混过去。
不想让活泛起来的气氛就此尴尬下去,袁筝这次主动转了思路,虽然还是硬要挽着高岳不放,但好歹不再撩拨,换了话道:“那天,你奉旨送云娘,真的照办了吗?”
听她不经意间竟然提起嵇云舒,高岳心中一振,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我当日正巧坐在嵇姑娘席侧,故而陛下见了有此一说。照办是自然照办了,圣旨哪个敢违?”
袁筝不由暗悔,早晓得当日就不去她父亲席边落座了,哪怕和嵇云舒挤在一处,能和高岳早些挨着,也有意义些不是。正瞎琢磨时,听得高岳淡淡问道:“我倒有一事不解。那嵇姑娘却为何住在麴大都督府中?”
高岳心中有些忐忑,虽然一再暗示自己,嵇云舒究竟如何,与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但此刻他还是有些不想听到袁筝说出麴允和嵇云舒的什么风流韵事来。高岳目不转睛的盯着袁筝,目光关注无比。
袁筝有有些会错了意,以为高岳情不自禁欣赏自己的美貌,哪里想得到高岳心中的真实想法!她心中暗喜,却不好不回答高岳的问话,便即答道:“这个没什么啊。麴大都督是云娘的叔父嘛。”
高岳万万没想到这个答案,一时听得有些糊涂:“叔父?这,大都督自姓麴,嵇姑娘自姓嵇,如何能是叔侄亲属,袁姑娘莫不是在说笑?”
袁筝轻叹一口道:“说起云娘,也是可怜!她的父亲,便是嵇侍中,这个你也多半晓得了。当年嵇侍中护持先帝,忠贞殉国的时候,云娘才不到七岁。本来时局既乱,嵇家的家主又不在了,她府中上下仆属也没有什么良心,陆续离开,只剩下云娘的母亲,日日抱着她以泪洗面,不知如何度日。”
“后来,天下乱的不行,洛阳都快城破,云娘便只有跟随很多官员一路西来。云娘母亲郁郁寡欢,半途不幸也病逝了。云娘好容易逃来长安,举目无亲,蓬头垢面的在街角哭泣。幸好我父亲经过,又曾见过她,心中不忍,便暂且将她安置在我家中,好歹在长安算安稳了下来。因为和我朝夕相处了不少日子,所以云娘将我视作她唯一的好朋友。”
袁筝说了一遭云娘的凄凉往事,高岳心中关切,便更觉得有所触动,不禁也是频频摇首叹息。又听袁筝道:“麴大都督当初是嵇侍中的好友,且曾是嵇侍中的老下属,一日听家父偶然说起,便将云娘又接去他自己府中照顾。大都督说,于公,嵇侍中乃是天下忠良楷模;于私,嵇侍中乃是知交好友,如今能有机会为故人尽些心,再好不过。所以他便干脆认云娘为侄女,视若己出一般,从来不肯斥责半句的,陛下因了嵇侍中乃是国朝忠良楷模的原因,感怀敬仰,对云娘也是格外亲善,这也好算是云娘不幸中的大幸了。”
“不过呢,大都督就算再亲,也毕竟不是亲生父母,我想,云娘总会有些寄人篱下的感觉。我曾悄悄问过她,她只摇摇头笑笑,并不回答,唉,也没法子。”
原来如此!高岳只觉得心中的疑惑消散无踪,甚至为当初对嵇云舒的一些猜疑,感到有些羞臊。他正有所思想的时候,袁筝毕竟是少女情怀,本来说道云娘这般云娘那般的时候,还很是伤感唏嘘,这会因与高岳亲密畅谈一番,又欢欣其起来,悄悄地往高岳身边靠了靠,手也扯上了高岳的臂膀,高岳皱眉自思,一时倒没有顾到许多。
二人又行了一截路,却听袁筝叫道:“你的驿馆到了……咦?那不是云娘吗?”高岳心间一跳,忙抬眼望去,果然见是那道倩影,正独自撑着把伞,立在驿馆门侧。
第一百九十二章 愈发误会
却说昨日嵇云舒自气走了高岳之后,把自己关在房内,倒流了好一会泪,也不知是懊丧还是后悔。麴允这些时日,颇为忙碌,倒也没有注意到嵇云舒的异样,于是照例问了几句安好,嵇云舒连晚餐也是草草吃罢,便又回了房。
高岳年轻英武,且在危难之中挺身而出,抗敌救国,这是一个既忠且正的人,断然不会是人品不正。你看,他通晓诗文,能和自己相谈甚欢,且一直彬彬有礼,不过,他看着自己的双眸中,是不是还有些别样的情怀呢?
若是高岳果真对自己有意,那么又该当如何?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浮想翩翩,会莫名其妙想到此处,嵇云舒将被子蒙住了头,在黑暗中掩上羞红的脸。一夜的辗转反侧,她又心乱如麻,到得天快亮时,她渐渐后悔起来。
常言道不知者不罪,高岳并不知道内情,对自己有些猜疑,也实属正常,没有必要故意那般用话来抵他。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己清清白白,何必因为一些小误会,却将大好名声让人无端猜嫌,嗯,抛开诸多乱七八糟的由头,还是有必有当面找他解释一番罢!
嵇云舒不断为自己打着气,选择性地忽视了异于往日的心境,为想再见高岳一面而找到了好理由,而自觉心安起来。既然打定了主意,她暂且放下了心思,沉沉睡去。待得今日,见下起雨来,她本很是懊丧,又想这般天气,高岳多半不会外出,又振奋起来。于是用心妆扮一番,撑起伞便出了门。
来到驿馆后,她又反而怯懦起来,各种患得患失,使她不停地在门前踱着步。最后还是驿卒看不过去,主动上来询问,嵇云舒才垂首红脸,轻声道明来意。却听闻高岳竟然雨天出门,嵇云舒失望无比,正要懊丧回转,驿卒又道高岳多半就要回来,于是嵇云舒心情又略有好转,谢绝了入内坐等的好意,她便静静立在门前等候。
设想着见面后的各种情状,在时好时坏的心情煎熬下,嵇云舒终于远远看到了高岳的身影。但不看则以,一看凉透心扉。高岳竟然和袁筝共撑一伞,袁筝还似乎挽着高岳,二人便就那般举止亲密地漫步在雨中!
一股强烈的酸涩化作雾气,在嵇云舒双眸中接连泛起。继而,又有无名之火烧遍了五脏六腑,蒸发了眼中的雾气,使她一双秀眼圆睁,目光凌然。
“云娘,云娘!”
袁筝拉着高岳快跑两步,还未来到近前,便笑跳着,跃进了嵇云舒的伞下,一把拉住了嵇云舒的手,笑道:“你如何在这里?”
“你却为何在这里?”
袁筝心大,哪里听出嵇云舒淡淡的声音中,隐约透出的异样。她有心在好友面前炫耀一番,便凑近了,低声吃吃笑道:“我本来外出办事呢,却没有带伞,躲雨的时候,偶遇高,高公子,他主动说要送我,哎呀,当着好多人的面,我真怪不好意思。不过看他诚恳的很,我呀,又不忍心拒绝别人的好意,那送就送吧,嘻嘻。”
嵇云舒秀眉一挑,面色渐渐发红,勉强笑笑,一时无言,却拿眼睛直直的望向高岳。
高岳见嵇云舒竟然在此,不用说多半是在等自己。他心中很有些惊喜,趁着这个空隙便上的前来,微笑道:“嵇姑娘,可是来找高某吗?”
“对。”
嵇云舒一双美目中光点闪闪,面上却漠无表情。高岳心中有些犯嘀咕,斟酌道:“既然如此,天正下雨,不如你和袁姑娘都进驿馆暂且先避……”
他话还未完,嵇云舒冷冷的打断他道:“不用了!我来,是来将昨日买角粽的钱还给你。我虽是女流之辈,却也知道持身端正,不可有非分之想。”
“我?……”
高岳莫名其妙,不晓得嵇云舒怎么突然这般,正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嵇云舒早将几枚钱飞快的塞到了手上来,面若寒霜道:“我就不进去了,恐有打扰,你们自便,告退。”她飞快瞥了袁筝一眼,对高岳略略施一礼,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呆看迅速远去的背影,高岳嗔目结舌,与袁筝面面相觑,又低头望望手中的小钱,真正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袁筝也有些发愣,半晌才迟疑道:“云娘平日里从没这样呀,今天这是怎么了?”她眨巴眨巴眼睛,“你可是当日什么地方冒犯得罪了她?”
在脑中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高岳确信没有任何地方有所冒犯。方才听闻嵇云舒似乎又话中有话,但是自己到底什么地方持身不端正,从而惹佳人怨怼了呢?
嵇云舒怒不可遏,一路快走回到府中,进了闺房关上门,一屁股坐了下来,粉面通红兀自娇*喘不已,也不清楚到底是走快了路累的,还是真正被气到了。若是气,说起来有什么地方值得生气呢,莫说高岳和袁筝还没有定下来,便就是他二人立就谈婚论嫁,也是两情相悦分数正常,又关外人什么事?
是的,我是个外人。嵇云舒想到这里,满腔怒气又渐渐化作了惆怅感伤,红了眼眶几乎要坠下泪来。她自幼年起,身如飘萍迭遇厄运,是在各种艰难困苦中长成,也渐渐磨成了外冷内热的性子。表面上冷冷淡淡,从不主动,但实则她只是用冷硬的外壳来包裹自己保护自己,用以掩盖多愁善感的敏感的内心。遇见委屈和困惑,她情愿自己独自煎熬,也不习惯张口去探寻个所以然。
罢了,他高岳固然是救国英雄,但论及个人私事,与我何干呢?此人也多半是生命中的过客,听闻他不日即将回转陇西,今后无事怕是再难相见,又何必为这擦肩而过的小小缘分,而自怨自艾呢。
懊恼、难过、失落等等思绪,挥之不去。正闷坐呆想时,听的敲门声响起,嵇云舒有些不悦道:“我现在不用人来服侍,你们下去吧,暂时不要来打扰我。”
“云娘!是为叔啊!”
一听是麴允,嵇云舒登时将满腔愁绪收拾起来,忙自起身快步上前来开了门,果然是麴允立在外间,笑眯眯的望过来。
“叔父!侄女以为是春香那几个丫头……无礼之处,叔父恕罪。”
“诶。没有什么!”麴允并未发觉嵇云舒的异状,摆摆手,不紧不慢的踱了进来,嵇云舒忙又搬过椅子,请麴允坐下,一面又沏上茶水来。
麴允此刻仿佛心情很不错,面色始终带这些笑意,嵇云舒不明所以,却晓得他肯定是有事来找自己,所以并不发问,只在一旁垂首等候,果然,麴允略问了两句日常,抿了几口水后,笑眯眯的开了口。
“云娘啊,你今年也快十七岁了吧。”
“是,再过三个月,便是十七了。有劳叔父记挂。”
“诶。家里人怎么老是这般说话,我讲了多少次,不要如此客气嘛。”麴允此番也没有什么朝廷重臣的气势,倒真有几番家中慈祥和蔼的长辈模样。他故作嗔怪的批评了几句,又感慨道:“一晃十年啦!自把你接到我府上来,我虽然劳于国事,对你总还没有疏忽,也把你拉扯大了,也算对得起你的父亲啦!”
嵇云舒本就怏怏不乐,又听他提及先父嵇绍,真是立时就要掉下眼泪。她微微吸了两下鼻子,垂着头轻声道:“叔父照料之情,养育之恩,侄女终身不忘,只恨无有报答。”
麴允见她模样,有些后悔提起嵇绍来,在椅上挪了挪身子,忙直奔主题道:“你这孩子,我哪里还要你什么报答!呵呵。呃,是这样,今日里,杨尚书专门找来,与我单独谈了一番,言道他长孙杨玉对你倾心已久,杨尚书也是很喜欢你这孩子,所以当面向我正式提亲来。”
“我虽然不反对,但没有立即应允,说总要回来问问你的意思。杨尚书还半开玩笑说婚姻大事,哪个不是但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如我这样宠溺孩子的。但我想既然代替你父母养育了你,便真正是将你视作掌上明珠,断然不能委屈了你,呵呵。你可有什么想法呀?你放心,他杨家嘛,倒也可以算与我门当户对,你要是真嫁过去,有为叔在,你绝不会受一丁点罪,他杨玉要敢对你慢待,为叔亲自去打断他的腿!这一层,倒也没有什么违碍。”
麴允还在喋喋不休,嵇云舒却猛地抬起了错愕的脸,檀口微张,直愣愣得望着麴允,眼中光芒闪烁不定。
第一百九十三章 惊天消息
过了几日,朝廷对陇西军一应赏赐分拨诸多事宜,俱已办妥,高岳便上表询问,是否可以就此回转襄武。但皇帝因这一段时间以来,与高岳接触颇多,印象愈发的好,也曾直言挽留,却被高岳恳切婉拒。眼下见爱卿终要归去,心中恋恋不舍,于是下诏道五天后乃是吉日,可再暂留数日,届时当率百官亲来欢送。皇帝已如此表态,高岳不好再做拒绝,于是便只有应允下来。
第二天,皇帝便召高岳来宫中,赏赐共进御宴,且明诏令雷七指、周盘龙二将作陪。席间,皇帝无意中闲聊,言道杨家有向麴府求亲的意思,如今也不知道两家可有已经联姻。这番话,将高岳倒说的郁闷起来,他与嵇云舒一样,也自嘲的暗道别人谈婚论嫁,与我何干,还是不要自寻烦恼的好,于是只有自作镇定,且陪笑了几句。
一番欢谈宴毕,高岳带了雷周二人,便告退出的宫来,自回驿馆。一路上,高岳不大言语,自顾走路。周盘龙素来沉默寡言,只顾埋头跟着,雷七指晓得高岳必然心情很是低落,故而小心翼翼,也不敢撩扰。
三人正各怀心思走路,转至一小街时,迎面过来一人。此人敞着污油油的大褂,东倒西歪晃着步子,还未走近便传来了一阵酸臭的酒气,却是个吊儿郎当的酒鬼。
高岳便往一边让去。孰料那人左晃右晃的,行至快要交错的时候,一个趔趄竟然撞在了高岳身上。高岳剑眉一皱,还未言语,雷七指早凑上前破口大骂起来:“被尿灌瞎了眼吗?这般让出了路,还他娘的能歪过来,赶紧滚!不然老子……”他与周盘龙一边一个,攥住了那人的胳膊,就要甩出老远去。
突然,却听那人低声快语道:“属下乃是内衙暗探李松年,奉冯都帅亲令,现有紧急军情要报于主公!”
高岳心中一紧,连忙摆手制止了已有所迟疑的雷周二人。他并未急于探问,反而警惕的迅速四下扫视,见小街中并无旁人,方才略放下心,复又打量几眼那李松年,见其牙齿黑黄秃着脑袋,满眼血丝,容貌猥琐邋遢,活脱脱就是一个常年酗酒的浪荡二流子模样,不由有些迟疑,沉声道:“你是内衙的人?有什么证据?”
李松年一扫猥琐神态,双目精光闪闪,近前道:“冯都帅有言,说向主公提及昔年同在白岭山猎了只四百斤肥硕野猪一事,便可佐证。”这种从前生活中的微末小事,若不是冯亮亲自交代,几乎不可能有人在意和知晓,那么,这个李松年的身份应该是确保无疑了。
高岳微微颔首,便道:“有什么紧急军情?”
李松年焦急,方要回话,突然面色一变,伸出手便攥住了高岳的臂膀,大着舌头乱嚷嚷道:“……怎么?仗着人多便了不起?撞了老子还想走,门都没有!”他嘴里骂骂咧咧的,不时翻着眼皮,瞬间便又回到了无赖酒鬼的模样。
高岳心中一动,余光便扫到了街口处,几个巡城兵卒大步走了过来。他不由在心中暗赞这李松年,果然是机警灵动,反应迅速。此种情形下,高岳三人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城中酒鬼在小街内窃窃私语,被外人陡然撞见,一定会大起疑心,甚至可能会暴露李松年长时间以来隐藏的极好的真实身份。
李松年飞快的投来一瞥。高岳会意,也故作愤怒,大喝道:“好无赖!敢在本将面前这般放肆,来啊!抓回去,责打二十军棍!”
雷七指与周盘龙闻声便上前来,一把揪住李松年,拖了就走,李松年浑浑噩噩,酒意上头,只管含糊不清的叫。那几名士卒已然走到跟前来。为首一人将手一伸,拦住了叫道:“站住!怎么回事?”
雷七指将下巴一抬,道:“这是陇西高将军。这一个,是个不懂规矩的无赖,喝多了黄汤,敢冒犯咱们将军,正要抓捕回去,严加惩戒。”
几名兵卒一听是高岳当面,又惊又畏,局促不安,忙上前来纷纷见礼赔不是。高岳心中发急,只想早些将李松年带回驿馆去问个清楚,便对众人挥挥手,道:“尔等职责在身,我不怪罪。此人我自要处理,你们都去吧!”
兵卒们点头哈腰,忙不迭跑出老远,才交头接耳道:“……还是人家高将军大度些,被当面冒犯,也只不过将对头打几棍了事。你叫那泼皮去冲撞索太尉试试?……”
这边厢,高岳几人闷头急走,一路无话。只觉得老长一截路,好容易赶回了驿馆,在门口看看左右无人,雷七指迅速关上了大门。方走近堂内,耳听李松年兜头一句话,譬如惊雷轰顶,将雷七指骇得差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主公!陇西陷落!”
阴平城中,韩雍面色严厉,正俯身案几上,提笔飞速书写。片刻,他唤来一亲卫道:“去,你速速将我亲笔信交到李豹手中,告诉他,此番若是再有延误,我必定军法从事!”
自从奉高岳令调任阴平郡代理太守以来,韩雍一刻不曾懈怠,将一郡军政大事,紧紧握在手中,不分大小,都细细梳理一遍,务求做到使民以安且防务严整,无有疏漏。眼下,阴平全郡共有精锐禁军战兵五千人,虽然其中本地的粗豪羌氐兵卒占了一半,但在韩雍严格的军令整顿和亲自巡视之下,整体的军纪还是保持的相当好,军队素质面貌也更上一层。最关键的是,作为阴平郡的征服者,韩雍再次莅临此地,使各处土著皆是畏惧敬服,不敢造次。
前几日,因陇西临洮城乃是阴平郡最北端的接壤,从通盘大局上考虑,韩雍曾下令临潼守将李豹,调防三百士卒发往宕昌城,用以加强宕昌兵力,防备东北方向的上邽。但据宕昌守将何成反映,李豹接令后,直接表示临洮本城力量薄弱,目前暂无兵卒可发。
韩雍不由大怒。慢说临洮目前连带禁军厢军,共有一千兵力,不存在薄弱之说;便真是人员稀少,但在上官明令下,也由不得你推三阻四,只能设法募集全力照办才是。李豹此举,乃是明显的违抗军令,让人难以忍耐。但因顾及到李豹乃是高岳同村故旧,又是首阳李虎的亲弟,所以刚肃如韩雍,此番也便就容忍一回,写了措辞严厉的亲笔信,督促警诫李豹。
望着亲卫持信飞速离去的背影,韩雍心事繁重的站起,走下堂来踱步思忖。如今形势,虽然表面上比较安稳,实则暗流涌动。西方的河西鲜卑,在大首领慕容吐谷浑的治理下,日渐强盛,占地千里,据说已经有控马之卒四万,端得不容小视,且与己方素来不冷不淡,谈不上睦邻友好,故而要随时警惕。但目前还是竭力拉好关系,免得又树劲敌。
阴平以南的成国,倒是没有什么敌对的行为,似乎抱着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的态度。但是毕竟其已成一国,实力也是较为雄厚,此也只能暂且交好,不可寻衅才是。
最为紧要的,还是北方的南阳王司马保势力。既然连刺杀高岳的手段都使了出来,说明彼辈亡我之心愈发浓烈,与之只能敌对,无法再有转圜,更不要说重归于好了。且据前些时日襄武发来的传报,内衙在上邽城内,探知到了一些异常,军队似乎有大规模调动之意,虽然暂时不知其真实意图和动向,但严加防备绝对没错。
韩雍暗忖,既然被高岳极为器重,那么无论多么艰难,也一定要竭尽全力,不能有所辜负。从前自己乃是一个无名之卒,郁郁寡欢,乃今已然掌控一郡,正是天高海阔任尔遨游,还有什么担忧!
他正默然自思、自我打气的时候,堂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韩雍立住了身,回望过去,登时吃了一惊,竟然是内衙指挥副使多柴不告而来!
“多副使,你?……”
多柴平日,也算是沉稳干练,言行举止间张弛有度。此刻,多柴却是满面失措,那大睁着的眼珠里,密布粗大的血丝,无一不透着深深的惶然。
“韩,韩将军!我陇西狄道、首阳陷落,襄武城也即将不保!”
第一百九十三章 惊天消息
过了几日,朝廷对陇西军一应赏赐分拨诸多事宜,俱已办妥,高岳便上表询问,是否可以就此回转襄武。但皇帝因这一段时间以来,与高岳接触颇多,印象愈发的好,也曾直言挽留,却被高岳恳切婉拒。眼下见爱卿终要归去,心中恋恋不舍,于是下诏道五天后乃是吉日,可再暂留数日,届时当率百官亲来欢送。皇帝已如此表态,高岳不好再做拒绝,于是便只有应允下来。
第二天,皇帝便召高岳来宫中,赏赐共进御宴,且明诏令雷七指、周盘龙二将作陪。席间,皇帝无意中闲聊,言道杨家有向麴府求亲的意思,如今也不知道两家可有已经联姻。这番话,将高岳倒说的郁闷起来,他与嵇云舒一样,也自嘲的暗道别人谈婚论嫁,与我何干,还是不要自寻烦恼的好,于是只有自作镇定,且陪笑了几句。
一番欢谈宴毕,高岳带了雷周二人,便告退出的宫来,自回驿馆。一路上,高岳不大言语,自顾走路。周盘龙素来沉默寡言,只顾埋头跟着,雷七指晓得高岳必然心情很是低落,故而小心翼翼,也不敢撩扰。
三人正各怀心思走路,转至一小街时,迎面过来一人。此人敞着污油油的大褂,东倒西歪晃着步子,还未走近便传来了一阵酸臭的酒气,却是个吊儿郎当的酒鬼。
高岳便往一边让去。孰料那人左晃右晃的,行至快要交错的时候,一个趔趄竟然撞在了高岳身上。高岳剑眉一皱,还未言语,雷七指早凑上前破口大骂起来:“被尿灌瞎了眼吗?这般让出了路,还他娘的能歪过来,赶紧滚!不然老子……”他与周盘龙一边一个,攥住了那人的胳膊,就要甩出老远去。
突然,却听那人低声快语道:“属下乃是内衙暗探李松年,奉冯都帅亲令,现有紧急军情要报于主公!”
高岳心中一紧,连忙摆手制止了已有所迟疑的雷周二人。他并未急于探问,反而警惕的迅速四下扫视,见小街中并无旁人,方才略放下心,复又打量几眼那李松年,见其牙齿黑黄秃着脑袋,满眼血丝,容貌猥琐邋遢,活脱脱就是一个常年酗酒的浪荡二流子模样,不由有些迟疑,沉声道:“你是内衙的人?有什么证据?”
李松年一扫猥琐神态,双目精光闪闪,近前道:“冯都帅有言,说向主公提及昔年同在白岭山猎了只四百斤肥硕野猪一事,便可佐证。”这种从前生活中的微末小事,若不是冯亮亲自交代,几乎不可能有人在意和知晓,那么,这个李松年的身份应该是确保无疑了。
高岳微微颔首,便道:“有什么紧急军情?”
李松年焦急,方要回话,突然面色一变,伸出手便攥住了高岳的臂膀,大着舌头乱嚷嚷道:“……怎么?仗着人多便了不起?撞了老子还想走,门都没有!”他嘴里骂骂咧咧的,不时翻着眼皮,瞬间便又回到了无赖酒鬼的模样。
高岳心中一动,余光便扫到了街口处,几个巡城兵卒大步走了过来。他不由在心中暗赞这李松年,果然是机警灵动,反应迅速。此种情形下,高岳三人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城中酒鬼在小街内窃窃私语,被外人陡然撞见,一定会大起疑心,甚至可能会暴露李松年长时间以来隐藏的极好的真实身份。
李松年飞快的投来一瞥。高岳会意,也故作愤怒,大喝道:“好无赖!敢在本将面前这般放肆,来啊!抓回去,责打二十军棍!”
雷七指与周盘龙闻声便上前来,一把揪住李松年,拖了就走,李松年浑浑噩噩,酒意上头,只管含糊不清的叫。那几名士卒已然走到跟前来。为首一人将手一伸,拦住了叫道:“站住!怎么回事?”
雷七指将下巴一抬,道:“这是陇西高将军。这一个,是个不懂规矩的无赖,喝多了黄汤,敢冒犯咱们将军,正要抓捕回去,严加惩戒。”
几名兵卒一听是高岳当面,又惊又畏,局促不安,忙上前来纷纷见礼赔不是。高岳心中发急,只想早些将李松年带回驿馆去问个清楚,便对众人挥挥手,道:“尔等职责在身,我不怪罪。此人我自要处理,你们都去吧!”
兵卒们点头哈腰,忙不迭跑出老远,才交头接耳道:“……还是人家高将军大度些,被当面冒犯,也只不过将对头打几棍了事。你叫那泼皮去冲撞索太尉试试?……”
这边厢,高岳几人闷头急走,一路无话。只觉得老长一截路,好容易赶回了驿馆,在门口看看左右无人,雷七指迅速关上了大门。方走近堂内,耳听李松年兜头一句话,譬如惊雷轰顶,将雷七指骇得差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主公!陇西陷落!”
阴平城中,韩雍面色严厉,正俯身案几上,提笔飞速书写。片刻,他唤来一亲卫道:“去,你速速将我亲笔信交到李豹手中,告诉他,此番若是再有延误,我必定军法从事!”
自从奉高岳令调任阴平郡代理太守以来,韩雍一刻不曾懈怠,将一郡军政大事,紧紧握在手中,不分大小,都细细梳理一遍,务求做到使民以安且防务严整,无有疏漏。眼下,阴平全郡共有精锐禁军战兵五千人,虽然其中本地的粗豪羌氐兵卒占了一半,但在韩雍严格的军令整顿和亲自巡视之下,整体的军纪还是保持的相当好,军队素质面貌也更上一层。最关键的是,作为阴平郡的征服者,韩雍再次莅临此地,使各处土著皆是畏惧敬服,不敢造次。
前几日,因陇西临洮城乃是阴平郡最北端的接壤,从通盘大局上考虑,韩雍曾下令临潼守将李豹,调防三百士卒发往宕昌城,用以加强宕昌兵力,防备东北方向的上邽。但据宕昌守将何成反映,李豹接令后,直接表示临洮本城力量薄弱,目前暂无兵卒可发。
韩雍不由大怒。慢说临洮目前连带禁军厢军,共有一千兵力,不存在薄弱之说;便真是人员稀少,但在上官明令下,也由不得你推三阻四,只能设法募集全力照办才是。李豹此举,乃是明显的违抗军令,让人难以忍耐。但因顾及到李豹乃是高岳同村故旧,又是首阳李虎的亲弟,所以刚肃如韩雍,此番也便就容忍一回,写了措辞严厉的亲笔信,督促警诫李豹。
望着亲卫持信飞速离去的背影,韩雍心事繁重的站起,走下堂来踱步思忖。如今形势,虽然表面上比较安稳,实则暗流涌动。西方的河西鲜卑,在大首领慕容吐谷浑的治理下,日渐强盛,占地千里,据说已经有控马之卒四万,端得不容小视,且与己方素来不冷不淡,谈不上睦邻友好,故而要随时警惕。但目前还是竭力拉好关系,免得又树劲敌。
阴平以南的成国,倒是没有什么敌对的行为,似乎抱着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的态度。但是毕竟其已成一国,实力也是较为雄厚,此也只能暂且交好,不可寻衅才是。
最为紧要的,还是北方的南阳王司马保势力。既然连刺杀高岳的手段都使了出来,说明彼辈亡我之心愈发浓烈,与之只能敌对,无法再有转圜,更不要说重归于好了。且据前些时日襄武发来的传报,内衙在上邽城内,探知到了一些异常,军队似乎有大规模调动之意,虽然暂时不知其真实意图和动向,但严加防备绝对没错。
韩雍暗忖,既然被高岳极为器重,那么无论多么艰难,也一定要竭尽全力,不能有所辜负。从前自己乃是一个无名之卒,郁郁寡欢,乃今已然掌控一郡,正是天高海阔任尔遨游,还有什么担忧!
他正默然自思、自我打气的时候,堂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韩雍立住了身,回望过去,登时吃了一惊,竟然是内衙指挥副使多柴不告而来!
“多副使,你?……”
多柴平日,也算是沉稳干练,言行举止间张弛有度。此刻,多柴却是满面失措,那大睁着的眼珠里,密布粗大的血丝,无一不透着深深的惶然。
“韩,韩将军!我陇西狄道、首阳陷落,襄武城也即将不保!”
第一百九十四章 全面敌袭
韩雍正自惊疑,乍听此言,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嘴角无意识地牵动两下,说不出话来。他瞬间感到头重脚轻,只想不管不顾一屁股坐到地上。但心底还是有一丝清醒的神识在拼命让自己先镇定下来。
韩雍咽了几大口口水,艰难的走回案几后坐了下来,瞪着眼哑了嗓子道:“……不要惊慌!你先坐下,到底怎么回事,详细说与我知!”
五日前,首阳城突然遭遇小股不明敌军攻打,李虎率军出城迎战,大获全胜。纵兵追杀溃敌时候,竟然被早已埋伏的两万略阳氐军包围。李虎奋力与战,终于寡不敌众,全军覆没,李虎下落不明,据传已经阵亡。
首阳城被略阳氐人一举攻破,且顺势又占据了狄道城。襄武得报大震,因事态严重,留守主将孙隆亲自率兵四千而去,意欲收复。孙隆出城第二日,更有上邽暗探冒死传来了惊天消息,司马保方面,终于派出大军前来,兵力不下三万,由平西将军张春亲领,汹涌而来目标直指襄武,大有一举平定陇西之意。
襄武城中,兵力已不满三千,大敌当前,没有应对之力。万幸因有内衙密探提前一步的情报,所以还略有转圜的时间。一众陇西官员急切相商,最终经过长史杨轲的首肯,为保存有生力量,陇西上下迫不得已,决定将中枢提前转移,城中官员家眷及各级官吏,在骨思朵、彭俊等两千兵卒的保护下,目前都已出城,往阴平急急奔来。
城门校尉吴夏,不愿离开,挺身而出,言道誓与襄武共存亡。他决意只带一千人死守襄武,竭力拖住上邽敌军,尽可能来多争取时间,来使大家安全逃离。众人劝不动吴夏,又被严峻形势所迫,感佩之余只好由他。撤退途中,冯亮才顾上一面使人往长安急禀高岳,一面使多柴亲自来报韩雍。
多柴连比带划,急得言语之间词不达意,好容易一番话讲完,呼哧直喘气。韩雍见他满面污黑,形容狼狈,连衣衫都是松散着敞在身上,晓得他必定是用了最大力气最快速度,亡命奔来。不过顾不上抚慰几句,多柴带来的这些战报,实在太过震撼惊惧,饶是韩雍素来深沉,此刻也神色悚然。
“略阳氐人,素来与我毫无仇隙,为何突然进攻于我?可恶!”
“属下亦是不知。此前我内衙并未探知到略阳氐人有什么异动,但属下推测,会不会与上邽方面,有什么勾结阴谋。”
“嗯……很有可能。”韩雍双目深陷在紧锁的立眉下,满面冷硬。他略想一想,又道:“杨长史等同僚现在何处?”
“我们撤离时,为保险起见,乃是绕道祁山道而来阴平。目前,大队人马应该已经过了西和城,快到了宕昌,何校尉应该不多时就有急报传来,杨长史曾下令,务必要抵达阴平城,要与韩将军会和。”
“嗯,好好。……对了!姚夫人呢?可保无虞吗!”
韩雍正要说什么,突然想起,高岳夫人姚池,本也在襄武城内,彼时突遭纷乱,若是将姚池遗忘在城中,或者有什么疏漏之处,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那日后如何跟高岳交代!
韩雍呼地一下站起,拍着案几高声急道。见他如此,多柴也猛省问题的严重性,忙张口结舌道:“夫,夫人也随同一起撤离,属下,便就回去,交代加,加强对夫人的保卫!”
“多副使!事态如此危急,我无暇与你多言。你速速回去,跟杨长史、冯都帅回报,让他们不必再来我阴平城,可先去往宕昌休整。一、说我即刻便亲率人马去宕昌汇合;二、告诉何成,即刻起强化防卫,不分昼夜保持警戒;三、启用你内衙在上邽的所有斥候,尽力大行破坏之事,使其后方起乱,用以扰其军心。”
韩雍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不断地整理思绪,迅速筹谋对策。须臾又道:“多派人手,速速联系孙隆,让他暂且放弃收复首阳、狄道,保存有生兵力立即南撤至宕昌城。还有!前方军情,要每隔一个时辰新报一次,务必掌握敌军最新动态!”
多柴连水都没顾上喝,拱一拱手,头也不回的拔腿而去。韩雍脑中飞速运转,陇西已然如此,当前情形下,可以临洮城为最北端第一道防线,以宕昌为第二道防线,忙又喊进来一名亲卫:“速去临洮,叫李豹加紧戒备,若是临洮被袭,务必要坚守不退,若能守住,我定会为他记上一大功!”
话音方落,韩雍也奔出堂外,军令连番急促而下,随即,阴平城犹如被惊起,无数军马兵卒往来奔走集结。不多时,韩雍亲率三千人马,急速往宕昌方向奔去。他只想快上加快,赶在敌军有进一步行动的时候,将一众人等安全接应到,然后方才好做相应部署。
韩雍马不停蹄,汗水顺着脸颊,无声的滴落下来。没成想司马保如此猥劣,竟然真的趁高岳远赴勤王之际,大举来攻。若是此番能缓过气来,必教他付出惨重代价!韩雍既惊且忧,愤怒不已,又想到襄武作为陇西首府,若是失陷,意义重大,非比寻常。但其如今已是一座危城,吴夏必会凶多吉少,让人心忧。但果真结局不可避免,只希望他能竭力拖延敌军南侵的步伐,为后方争取到更多缓冲的时间,将来才好报仇雪恨。
韩雍面色阴沉暗郁,深深地望了北方一眼,目光深邃迷离,怅恨不已。
襄武城自从高岳入主之后,不断挖深沟堑,加筑城墙,较之从前,已经明显的加高加宽了很多,仿佛是个经过不停锻炼的人,已然变得十分壮实强健一般。且四门之外,遍布坚实的拒马、尖锐的铁蒺藜,还有肉眼不可察觉的陷坑,一旦掉落,便会被倒竖着的锋利竹枪铁矛戳死捅伤。
故此,在如此可成立体化、纵深化的防御之下,上邽晋军初次攻城的时候,不知深浅很是吃了些亏,死伤了近两千人,遍地哀嚎惨叫,还有些被戳在陷坑里的一时没死透的,那种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喊,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张春跨*坐在战马之上,望着城下辗转翻滚的嘶嚎伤兵和不断蹿起的浓烟,不禁微微皱了皱眉。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反而跃跃欲试的感觉,愈发强烈。终于等到了今天,终于能够亲自率领大军,来征伐陇西这个敢于不顺从他的对头。他要通过此战,让所有人看看,得罪了他张春的人,会得到什么样的残酷下场。
初战虽然没有得手,这也正常。毕竟襄武乃是陇西的首府,是那些陇西土贼精心经营的大本营所在,城高墙厚,并不是简单就能攻下的,狗被逼急了还要咬两口人嘛!不过没关系,他身后有三万名锐卒可供驱使,定能将襄武城最终踩在脚下。
再说,城内一班陇西文武,据闻早已惊破了胆弃城而逃。张春嘴角撇起一抹冷笑,哼哼,丧家之犬,焉能长久!
暂且休兵之后,张春控马,悠然前行几步,带着戏谑的笑,仰头叫道:“城中是何人在主持战事?可来答话!”
襄武城犹如一个沉默的巨兽,冷冷的望着他。城头上明明人头攒动,却没有一个人搭理他。片刻,有个身影在城垛后站出身来:“欲战则战,何必多言?”
第一百九十四章 全面敌袭
韩雍正自惊疑,乍听此言,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嘴角无意识地牵动两下,说不出话来。他瞬间感到头重脚轻,只想不管不顾一屁股坐到地上。但心底还是有一丝清醒的神识在拼命让自己先镇定下来。
韩雍咽了几大口口水,艰难的走回案几后坐了下来,瞪着眼哑了嗓子道:“……不要惊慌!你先坐下,到底怎么回事,详细说与我知!”
五日前,首阳城突然遭遇小股不明敌军攻打,李虎率军出城迎战,大获全胜。纵兵追杀溃敌时候,竟然被早已埋伏的两万略阳氐军包围。李虎奋力与战,终于寡不敌众,全军覆没,李虎下落不明,据传已经阵亡。
首阳城被略阳氐人一举攻破,且顺势又占据了狄道城。襄武得报大震,因事态严重,留守主将孙隆亲自率兵四千而去,意欲收复。孙隆出城第二日,更有上邽暗探冒死传来了惊天消息,司马保方面,终于派出大军前来,兵力不下三万,由平西将军张春亲领,汹涌而来目标直指襄武,大有一举平定陇西之意。
襄武城中,兵力已不满三千,大敌当前,没有应对之力。万幸因有内衙密探提前一步的情报,所以还略有转圜的时间。一众陇西官员急切相商,最终经过长史杨轲的首肯,为保存有生力量,陇西上下迫不得已,决定将中枢提前转移,城中官员家眷及各级官吏,在骨思朵、彭俊等两千兵卒的保护下,目前都已出城,往阴平急急奔来。
城门校尉吴夏,不愿离开,挺身而出,言道誓与襄武共存亡。他决意只带一千人死守襄武,竭力拖住上邽敌军,尽可能来多争取时间,来使大家安全逃离。众人劝不动吴夏,又被严峻形势所迫,感佩之余只好由他。撤退途中,冯亮才顾上一面使人往长安急禀高岳,一面使多柴亲自来报韩雍。
多柴连比带划,急得言语之间词不达意,好容易一番话讲完,呼哧直喘气。韩雍见他满面污黑,形容狼狈,连衣衫都是松散着敞在身上,晓得他必定是用了最大力气最快速度,亡命奔来。不过顾不上抚慰几句,多柴带来的这些战报,实在太过震撼惊惧,饶是韩雍素来深沉,此刻也神色悚然。
“略阳氐人,素来与我毫无仇隙,为何突然进攻于我?可恶!”
“属下亦是不知。此前我内衙并未探知到略阳氐人有什么异动,但属下推测,会不会与上邽方面,有什么勾结阴谋。”
“嗯……很有可能。”韩雍双目深陷在紧锁的立眉下,满面冷硬。他略想一想,又道:“杨长史等同僚现在何处?”
“我们撤离时,为保险起见,乃是绕道祁山道而来阴平。目前,大队人马应该已经过了西和城,快到了宕昌,何校尉应该不多时就有急报传来,杨长史曾下令,务必要抵达阴平城,要与韩将军会和。”
“嗯,好好。……对了!姚夫人呢?可保无虞吗!”
韩雍正要说什么,突然想起,高岳夫人姚池,本也在襄武城内,彼时突遭纷乱,若是将姚池遗忘在城中,或者有什么疏漏之处,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那日后如何跟高岳交代!
韩雍呼地一下站起,拍着案几高声急道。见他如此,多柴也猛省问题的严重性,忙张口结舌道:“夫,夫人也随同一起撤离,属下,便就回去,交代加,加强对夫人的保卫!”
“多副使!事态如此危急,我无暇与你多言。你速速回去,跟杨长史、冯都帅回报,让他们不必再来我阴平城,可先去往宕昌休整。一、说我即刻便亲率人马去宕昌汇合;二、告诉何成,即刻起强化防卫,不分昼夜保持警戒;三、启用你内衙在上邽的所有斥候,尽力大行破坏之事,使其后方起乱,用以扰其军心。”
韩雍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不断地整理思绪,迅速筹谋对策。须臾又道:“多派人手,速速联系孙隆,让他暂且放弃收复首阳、狄道,保存有生兵力立即南撤至宕昌城。还有!前方军情,要每隔一个时辰新报一次,务必掌握敌军最新动态!”
多柴连水都没顾上喝,拱一拱手,头也不回的拔腿而去。韩雍脑中飞速运转,陇西已然如此,当前情形下,可以临洮城为最北端第一道防线,以宕昌为第二道防线,忙又喊进来一名亲卫:“速去临洮,叫李豹加紧戒备,若是临洮被袭,务必要坚守不退,若能守住,我定会为他记上一大功!”
话音方落,韩雍也奔出堂外,军令连番急促而下,随即,阴平城犹如被惊起,无数军马兵卒往来奔走集结。不多时,韩雍亲率三千人马,急速往宕昌方向奔去。他只想快上加快,赶在敌军有进一步行动的时候,将一众人等安全接应到,然后方才好做相应部署。
韩雍马不停蹄,汗水顺着脸颊,无声的滴落下来。没成想司马保如此猥劣,竟然真的趁高岳远赴勤王之际,大举来攻。若是此番能缓过气来,必教他付出惨重代价!韩雍既惊且忧,愤怒不已,又想到襄武作为陇西首府,若是失陷,意义重大,非比寻常。但其如今已是一座危城,吴夏必会凶多吉少,让人心忧。但果真结局不可避免,只希望他能竭力拖延敌军南侵的步伐,为后方争取到更多缓冲的时间,将来才好报仇雪恨。
韩雍面色阴沉暗郁,深深地望了北方一眼,目光深邃迷离,怅恨不已。
襄武城自从高岳入主之后,不断挖深沟堑,加筑城墙,较之从前,已经明显的加高加宽了很多,仿佛是个经过不停锻炼的人,已然变得十分壮实强健一般。且四门之外,遍布坚实的拒马、尖锐的铁蒺藜,还有肉眼不可察觉的陷坑,一旦掉落,便会被倒竖着的锋利竹枪铁矛戳死捅伤。
故此,在如此可成立体化、纵深化的防御之下,上邽晋军初次攻城的时候,不知深浅很是吃了些亏,死伤了近两千人,遍地哀嚎惨叫,还有些被戳在陷坑里的一时没死透的,那种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喊,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张春跨*坐在战马之上,望着城下辗转翻滚的嘶嚎伤兵和不断蹿起的浓烟,不禁微微皱了皱眉。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反而跃跃欲试的感觉,愈发强烈。终于等到了今天,终于能够亲自率领大军,来征伐陇西这个敢于不顺从他的对头。他要通过此战,让所有人看看,得罪了他张春的人,会得到什么样的残酷下场。
初战虽然没有得手,这也正常。毕竟襄武乃是陇西的首府,是那些陇西土贼精心经营的大本营所在,城高墙厚,并不是简单就能攻下的,狗被逼急了还要咬两口人嘛!不过没关系,他身后有三万名锐卒可供驱使,定能将襄武城最终踩在脚下。
再说,城内一班陇西文武,据闻早已惊破了胆弃城而逃。张春嘴角撇起一抹冷笑,哼哼,丧家之犬,焉能长久!
暂且休兵之后,张春控马,悠然前行几步,带着戏谑的笑,仰头叫道:“城中是何人在主持战事?可来答话!”
襄武城犹如一个沉默的巨兽,冷冷的望着他。城头上明明人头攒动,却没有一个人搭理他。片刻,有个身影在城垛后站出身来:“欲战则战,何必多言?”
第一百九十五章 绝不低头
死到临头还敢这般嘴硬!副将杨次在马上扬鞭大骂,张春也恚怒道:“陇西贼子,犹自强硬!本将奉南阳王令旨,专来讨伐尔等心怀贰心的叛逆,……”
他还没说完,那人早已一声大喝将他打断,“住口!尔上邽一派,尽是寡廉鲜耻之徒!我家主公,尽忠勤王,却被尔等趁虚而入来偷袭。如今山河动荡,不闻南阳王以宗室翘楚而号召天下击胡,却一门心思剪除异己图谋私利,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的无耻之事!”
“我家主公,从没有一点对不住南阳王,却仍然遭到这般残酷对待。尔等如今只不过是恃强凌弱,就以为能予杀予夺,不仅是痴心妄想,更且一些儿脸面也无!我曾听说,便是豚犬也略知忠义,倒不解为何尔等,尽做些禽兽不如的事!”
张春嗔目结舌,俄而恼羞交加,暴怒不已:“好,好贼子,竟敢口出不逊!你姓甚名谁?待我捉住了你,扒皮抽筋都算轻的!”
那人竟然站直起身来,哈哈大笑:“瞧你好歹也算是一员大将,如何说起话来,倒像小儿间的斗嘴赌气一般?须知两军交战,焉有不死,我若是力竭而败,那么刀枪斧钺、车裂镬烹任凭尔用就是,我唯死而已,又何须你讲这些没有用的废话来吓唬?”
那人说着,在城头上用力捶击胸甲,昂首嗔目,厉声大呼道:“我本籍籍之辈,无名之徒。但既蒙我家主公高看错爱,白身拔擢交付重任,说不得只有以此命相报。今本不欲说出姓名,然则若是力战身死,尸首无存,天下人却以为我苟且偷生,或是背弃了主公,会猜疑我是个不忠无能的人,所以我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城下听着!我乃陇西城门校尉吴夏是也!今日为主守城,誓与襄武共存亡!”
他身后,被他无畏忠烈的气势所感染、自愿留下助其守城的千名士卒,纷纷用兵刃交相击打,迸发出了震天的怒吼声。
“与城共亡!”
“与城共亡!”
“与城共亡!”
到得后来,全城上的军民,都一起发出了不屈的激愤之声。吴夏双目炯炯发亮,年轻激动的脸上无比坚毅,他高高在上,睥睨俯视,傲然道:“尔等只管放手来攻!我倒要看看,如尔等这般师出无名、背信弃义之徒,能有多大的真本事!”
张春瞠目结舌羞怒不已,于是也不再废话,便就下了死令,要不计任何代价,必要强攻下襄武。数万晋军立时犹如赤红的大潮般喧嚣涌来。
沉重的大轮碾压过地面,投石车不停前进,发出吱嘎噶的响动。抵达射程之内时,便疯狂的不停抛砸巨石,轰击襄武城头。晋军大阵中,已有无数重弩开始次第激射而出,意欲远程压制襄武城上的守军,使对方不能露脸无法还击。那弩箭恶狠狠地,疯狂地击穿一具具**,打在城墙上便凿出大大小小的空洞,立时便有琐碎石砾扑朔朔往下直掉。
趁此时间差,两千重甲盾牌兵已立时扑上前来开路,搭建浮桥,遮蔽城上的矢石,掩护后方攻城部队迅速靠近城墙,弓箭手缓慢向前移动,在城墙下始终攒射不停,大型云梯车也缓慢而坚决的搭上了墙头,迅捷的步兵便如猿猴般,横刀持矛,从云梯上猱身而上。
说起司马保麾下的晋军,有很多都是昔年历经战斗曾与匈奴人反复厮杀过的老兵,也有不少是后来招募的凶野的边疆异族,故而实在是彼时不可多得的颇有战力的朝廷军队之一。在实战中,这些晋军也不似匈奴人那般,一上来便只恃着勇力一窝蜂涌上,意图只凭着人海战术及搏命的气势来冲击城头。在日常系统有效的训练之下,晋军有条不紊,讲究配合协同作战,用多层次立体化的打击,急剧瓦解对方的反击之力,从而能迅速的掌控战场主动。
襄武城头,所有守卒都紧紧地缩在墙垛后,似乎被城下强大的攻击力,一时压制的抬不起头来,只能无奈的任由敌军缘梯而上。有那格外矫健的兵卒,已经攀过了一半云梯,城上还不见有任何反击的动静,正大喜过望准备一鼓作气冲上城头的时候,城垛内突然有无数短弩射下,犹如雨打蕉叶,登时便噼噼啪啪打翻了一大片。
原来吴夏眼见敌军攻势凌厉,且攻城装备器械繁多,便暗忖若是一对一正面抗衡,不仅是徒耗兵力,且根本不是对手,只怕不多时一千守卒便要伤亡殆尽,城便就会被攻破。他便下令,不要管城下的投石机砸倒了身后身前的城砖建筑等,反正襄武城高大厚重,便是任凭尔砸,也是成效不大。
他让守卒们紧紧躲在城垛之后,使人频繁伸头观察,只要敌兵攀到云梯中间,便使三人一组突然反击,一人持大盾以遮蔽城下箭雨,另两人只管将短弩朝下攒射。晋兵身在半空,无力闪躲,往往眼睁睁地看着弩箭扑面而来,继而中箭掉落城下。有那确实矫捷躲了过去的,刚爬上城头,便又被长矛一律捅下城去。
远远望去,襄武城头上,敌楼箭塔已被城下的投石车,砸毁砸塌了好些处,氛起的烟尘浓雾,四处弥漫开去,像大片可怖的黑云般,低低的压在城头上空,让人窒息。城墙上,从东到西,已然架起的八具粗壮的云梯。无数晋军士卒如蝗蚁般,密密麻麻的从地面往上急速攀附,但绝大部分都是刚过中线,便纷纷中招掉落城下,始终逾越不过城头。
单是喊杀声、惨叫声便就刺得人耳膜发颤。晋军兵卒,如同下饺子般,不断嚎叫着跌落,犹如重重砸在了张春心上一般。但张春却不是心疼爱惜士卒的性命,他是焦急气恨,为何这般强攻,还仍然一时不能得手。
军令变换,攻城阵势又立时出现变化。云梯还无声的委顿倚在城头上,留下遍地尸首,士卒们都退了回来不再试图攀附。城下还没缓口气的时候,却见无数晋军又纷纷涌出,每人都肩挑背扛了一袋袋一筐筐的土,飞奔着丢到城下。不多时,一座土山的模样便现了出来。张春是想堆土成山,然后便可顺着土山冲上城头去。
城下不断挑土筑山的时候,城上也立时有所反应。依然在大盾的遮蔽下,无数军民挑来了一桶桶的水,只管哗啦啦的往下泼。水势弥漫,土山浸透了水,良久终于支撑不住,轰隆一声坍塌下来,化作了好大一片烂泥塘,此番攻势又转眼化作徒劳。
“来啊!上冲车!”
随着张春的厉声怒斥,比投石车还要沉重的冲车,被大拨士卒推着,决然地向城门处陡然撞去。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般似的巨响,城门被结结实实的撞中,一瞬间,似乎连厚实无比的城墙都禁受不住这般狂力,尘土飞扬间,抖抖索索掉落下许多砖石碎砾。城头上也不做抵抗,任由冲车疯狂的持续撞击。
“报张将军!敌方城门已被撞开!”
张春闻言大喜,一股仇雠得报恶狠狠的扬眉吐气感觉立上心头。
临洮城。
孙隆自率军意欲收复失地,但孰料略阳氐人军力不弱,初攻竟不能得手。正筹谋强攻与否时,又骇然听闻襄武被大举围攻。孙隆首尾不能相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失措时,接到韩雍急令,孙隆便迅速撤离陇西,率领近四千人马,于半个时辰前抵达陇西最南端的临洮城,守将李豹迎入城内。
第一百九十五章 绝不低头
死到临头还敢这般嘴硬!副将杨次在马上扬鞭大骂,张春也恚怒道:“陇西贼子,犹自强硬!本将奉南阳王令旨,专来讨伐尔等心怀贰心的叛逆,……”
他还没说完,那人早已一声大喝将他打断,“住口!尔上邽一派,尽是寡廉鲜耻之徒!我家主公,尽忠勤王,却被尔等趁虚而入来偷袭。如今山河动荡,不闻南阳王以宗室翘楚而号召天下击胡,却一门心思剪除异己图谋私利,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的无耻之事!”
“我家主公,从没有一点对不住南阳王,却仍然遭到这般残酷对待。尔等如今只不过是恃强凌弱,就以为能予杀予夺,不仅是痴心妄想,更且一些儿脸面也无!我曾听说,便是豚犬也略知忠义,倒不解为何尔等,尽做些禽兽不如的事!”
张春嗔目结舌,俄而恼羞交加,暴怒不已:“好,好贼子,竟敢口出不逊!你姓甚名谁?待我捉住了你,扒皮抽筋都算轻的!”
那人竟然站直起身来,哈哈大笑:“瞧你好歹也算是一员大将,如何说起话来,倒像小儿间的斗嘴赌气一般?须知两军交战,焉有不死,我若是力竭而败,那么刀枪斧钺、车裂镬烹任凭尔用就是,我唯死而已,又何须你讲这些没有用的废话来吓唬?”
那人说着,在城头上用力捶击胸甲,昂首嗔目,厉声大呼道:“我本籍籍之辈,无名之徒。但既蒙我家主公高看错爱,白身拔擢交付重任,说不得只有以此命相报。今本不欲说出姓名,然则若是力战身死,尸首无存,天下人却以为我苟且偷生,或是背弃了主公,会猜疑我是个不忠无能的人,所以我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城下听着!我乃陇西城门校尉吴夏是也!今日为主守城,誓与襄武共存亡!”
他身后,被他无畏忠烈的气势所感染、自愿留下助其守城的千名士卒,纷纷用兵刃交相击打,迸发出了震天的怒吼声。
“与城共亡!”
“与城共亡!”
“与城共亡!”
到得后来,全城上的军民,都一起发出了不屈的激愤之声。吴夏双目炯炯发亮,年轻激动的脸上无比坚毅,他高高在上,睥睨俯视,傲然道:“尔等只管放手来攻!我倒要看看,如尔等这般师出无名、背信弃义之徒,能有多大的真本事!”
张春瞠目结舌羞怒不已,于是也不再废话,便就下了死令,要不计任何代价,必要强攻下襄武。数万晋军立时犹如赤红的大潮般喧嚣涌来。
沉重的大轮碾压过地面,投石车不停前进,发出吱嘎噶的响动。抵达射程之内时,便疯狂的不停抛砸巨石,轰击襄武城头。晋军大阵中,已有无数重弩开始次第激射而出,意欲远程压制襄武城上的守军,使对方不能露脸无法还击。那弩箭恶狠狠地,疯狂地击穿一具具**,打在城墙上便凿出大大小小的空洞,立时便有琐碎石砾扑朔朔往下直掉。
趁此时间差,两千重甲盾牌兵已立时扑上前来开路,搭建浮桥,遮蔽城上的矢石,掩护后方攻城部队迅速靠近城墙,弓箭手缓慢向前移动,在城墙下始终攒射不停,大型云梯车也缓慢而坚决的搭上了墙头,迅捷的步兵便如猿猴般,横刀持矛,从云梯上猱身而上。
说起司马保麾下的晋军,有很多都是昔年历经战斗曾与匈奴人反复厮杀过的老兵,也有不少是后来招募的凶野的边疆异族,故而实在是彼时不可多得的颇有战力的朝廷军队之一。在实战中,这些晋军也不似匈奴人那般,一上来便只恃着勇力一窝蜂涌上,意图只凭着人海战术及搏命的气势来冲击城头。在日常系统有效的训练之下,晋军有条不紊,讲究配合协同作战,用多层次立体化的打击,急剧瓦解对方的反击之力,从而能迅速的掌控战场主动。
襄武城头,所有守卒都紧紧地缩在墙垛后,似乎被城下强大的攻击力,一时压制的抬不起头来,只能无奈的任由敌军缘梯而上。有那格外矫健的兵卒,已经攀过了一半云梯,城上还不见有任何反击的动静,正大喜过望准备一鼓作气冲上城头的时候,城垛内突然有无数短弩射下,犹如雨打蕉叶,登时便噼噼啪啪打翻了一大片。
原来吴夏眼见敌军攻势凌厉,且攻城装备器械繁多,便暗忖若是一对一正面抗衡,不仅是徒耗兵力,且根本不是对手,只怕不多时一千守卒便要伤亡殆尽,城便就会被攻破。他便下令,不要管城下的投石机砸倒了身后身前的城砖建筑等,反正襄武城高大厚重,便是任凭尔砸,也是成效不大。
他让守卒们紧紧躲在城垛之后,使人频繁伸头观察,只要敌兵攀到云梯中间,便使三人一组突然反击,一人持大盾以遮蔽城下箭雨,另两人只管将短弩朝下攒射。晋兵身在半空,无力闪躲,往往眼睁睁地看着弩箭扑面而来,继而中箭掉落城下。有那确实矫捷躲了过去的,刚爬上城头,便又被长矛一律捅下城去。
远远望去,襄武城头上,敌楼箭塔已被城下的投石车,砸毁砸塌了好些处,氛起的烟尘浓雾,四处弥漫开去,像大片可怖的黑云般,低低的压在城头上空,让人窒息。城墙上,从东到西,已然架起的八具粗壮的云梯。无数晋军士卒如蝗蚁般,密密麻麻的从地面往上急速攀附,但绝大部分都是刚过中线,便纷纷中招掉落城下,始终逾越不过城头。
单是喊杀声、惨叫声便就刺得人耳膜发颤。晋军兵卒,如同下饺子般,不断嚎叫着跌落,犹如重重砸在了张春心上一般。但张春却不是心疼爱惜士卒的性命,他是焦急气恨,为何这般强攻,还仍然一时不能得手。
军令变换,攻城阵势又立时出现变化。云梯还无声的委顿倚在城头上,留下遍地尸首,士卒们都退了回来不再试图攀附。城下还没缓口气的时候,却见无数晋军又纷纷涌出,每人都肩挑背扛了一袋袋一筐筐的土,飞奔着丢到城下。不多时,一座土山的模样便现了出来。张春是想堆土成山,然后便可顺着土山冲上城头去。
城下不断挑土筑山的时候,城上也立时有所反应。依然在大盾的遮蔽下,无数军民挑来了一桶桶的水,只管哗啦啦的往下泼。水势弥漫,土山浸透了水,良久终于支撑不住,轰隆一声坍塌下来,化作了好大一片烂泥塘,此番攻势又转眼化作徒劳。
“来啊!上冲车!”
随着张春的厉声怒斥,比投石车还要沉重的冲车,被大拨士卒推着,决然地向城门处陡然撞去。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般似的巨响,城门被结结实实的撞中,一瞬间,似乎连厚实无比的城墙都禁受不住这般狂力,尘土飞扬间,抖抖索索掉落下许多砖石碎砾。城头上也不做抵抗,任由冲车疯狂的持续撞击。
“报张将军!敌方城门已被撞开!”
张春闻言大喜,一股仇雠得报恶狠狠的扬眉吐气感觉立上心头。
临洮城。
孙隆自率军意欲收复失地,但孰料略阳氐人军力不弱,初攻竟不能得手。正筹谋强攻与否时,又骇然听闻襄武被大举围攻。孙隆首尾不能相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失措时,接到韩雍急令,孙隆便迅速撤离陇西,率领近四千人马,于半个时辰前抵达陇西最南端的临洮城,守将李豹迎入城内。
第一百九十六章 祸起萧墙
两边一汇合,临洮城内已不下五千战兵,惶惶然的士气略有振作。孙隆军令在身,交代一番后,当下便就欲再引军南下宕昌.李豹却不由分说将他挽留下,连拉带劝道无论如何,好歹也要吃完午饭,再赶路不迟。孙隆思忖即算自己强自忍耐,手下还有数千兄弟,怎么也要让大家填饱肚子,于是言道就缓一个时辰再出发。
“老孙!你看我这样盛情款待你,如何?”
李豹大马金刀,自顾嘬了一口酒,扫了眼满桌的大盘小盏,抬起眼皮招呼道。
“呃,李老弟何须这般客气。依我之意,最好是简单的便饭,用罢了我就得抓紧赶路,事态紧急……”
孙隆本来心急如焚,却不料李豹满面的云淡风轻。见他这般若无其事,孙隆不由强笑应道,心中倒有些不快。
孙隆与李虎相交多时,关系还算不错。但对于李豹,孙隆始终只是泛泛之交。李豹为人尖刻乖张,平常还喜欢拿些架子,不少同僚都很是了解,不过看在李虎的面上,与其在场面上还保持礼尚往来罢了。故而李豹在陇西官场人情上,没有什么朋友,更谈不上有何铁杆知交了。
比如当下,李豹张口便唤老孙,这让孙隆微微一怔后,不大听得入耳。说起来李虎如今在陇西也算位高权重,可每每见了孙隆,还正经称呼声孙校尉,便是在私下场合,也是叫孙大哥,透着亲切和尊重。可李豹样样不如兄长,却还大喇喇地什么老孙,孙隆暗自腹诽,这无论从年龄、职位、关系等等各方面,老孙二字,也不该是他李豹能随便叫唤的。
腹诽归腹诽,孙隆毕竟中年沉稳些,不会当即就将情绪挂在脸上。他突然想到一桩紧要事,不由边瞥了瞥李豹的面色,边放小了声音沉声道:“我自接韩将军急令,一路南来,没有停歇的时候,脑子都乱的不行。这方才想起来一件大事,倒要当面告诉你,令兄李虎李校尉,据闻已经在迎战略阳氐人的时候,不幸阵亡了,李老弟,你……”
李豹狂叫一声,拍案而起,将桌上的碗碟震的叮当作响。良久,他才颓然坐下,忍不住闭上眼睛流下泪水。孙隆想起李虎,也不禁唏嘘难过,却见李豹猛地睁开了双目,咬牙切齿面上恨意浓烈。孙隆怕他伤心过度,想想还是上前劝慰一番。
“略阳氐人,此次无故进犯我陇西,趁火打劫还连累令兄捐躯,实在可恨!李老弟,你也不要太过悲伤,总之有主公和我等同僚在,来日定会替你报仇雪恨便是。”
“我大哥既然已死,我便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李豹吁出口气,将身子往后重重一靠,面无表情地缓缓言道,语气中竟透出一股释然的感觉。孙隆摸不清他眼下究竟是什么脾性,只有拿节哀保重的场面话,再宽慰了数句。
李豹仰靠在椅背上,盯着孙隆道:“老孙,如今我陇西的情势,怕是凶多吉少了。南阳王大军压境,又且贵为宗藩,若是不出意外,陇西军嘛,多半是个覆亡的结果。老孙,你可曾想过另谋出路?”
听他突然这样讲话,孙隆不由皱起眉头,正色道:“李老弟,你这话从何说起?且不要说胜负兵家常事,咱们陇西如今上有主公英明神勇,下有上万敢战之士,还有韩将军、杨长史这样的人才参赞,怎么就不能反败为胜?再说了,咱们目前是吃了亏,但那也是猝不及防被突然袭击的,等咱们调整部署过来,扭转局面就在眼前嘛!”
忍住了不快,孙隆将椅子拖近了些,语重心长道:“老弟!遇上些挫折,万万不可如此悲观丧气!我虚长些岁数,见过多少曾经强盛无比的,说着话就横遭败死了,又多少本来弱小卑微的,慢慢也做大了势力。你还年轻,正应该无所畏惧,一门心思跟着主公去闯,奈何有这般消沉的想法!”
李豹定定地望着孙隆,目光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孙隆又道:“你乃是主公微末时候的故旧,若说资历,咱们陇西军上上下下,比你资历还要老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主公颇重情义,像老哥我这种半道归顺的,都能被委以重任,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既然跟了主公,便就好好的去做,将来还怕不位高权重吗?”
李豹沉默片刻,将头一点,也探过身子来,扯开嘴角一笑道:“好!老孙心比金石,我很是佩服。如此,我也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你将这封信看完,便就上路吧。”
孙隆不明所以,接过信纸,抖开便看。
“……孤正欲引四方英雄来投,用以恢复天下。卿既有投效之意,孤焉会有拒绝之理!今孤与卿明言相约,若即刻以临洮来献,卿当稳坐城主,来日歼灭高岳一派逆党,孤再擢卿为陇西郡将,以明威将军之职侯卿。”
信纸最下端,戳着南阳王的鲜红大印,如血般晃得孙隆双目发痛。孙隆心中狂跳,汗流遍体,毛骨悚然,正欲抬首相问时,陡然间胸膛间一阵剧痛传来,他急去看时,却是一柄寒森森的长匕首,在左胸处刚刚没柄而入!
孙隆大叫一声,猛抬起头,映入眼中的,却是李豹狰狞的脸。惊怒惶急之下,孙隆再也坐不住,但是他想站起却发觉双腿已然愈来愈无力。在桌沿边上撑着挣扎片刻,孙隆轰的一声,终于重重地歪倒在地上,那酒桌被他临了的一扒拉,杯碗碟盏也随即哗啦啦摔落下来,砸在孙隆的头上、脸上、身上,继而纷纷碎裂,将脸面臂膊处处划破,血流不止。
孙隆委顿在地,强力支起半截身子,发髻散乱满面血污,如同冤鬼一般。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喷火的双目死死瞪着李豹,嘶哑着嗓子道:“你!你为何如此?”
李豹恍如未闻,阴森的面上狰狞无比,“高岳不过是乱民而已,成不了什么气候,还想和南阳王斗,真是不自量力。南阳王譬如参天大树,我弃暗投明有何不对!”
“高岳的陇西,如今灭亡就在眼前。我大哥已经被他拖累,平白无故的丧了命,难道我李豹堂堂男子,本领不凡,也会傻到跟你们一起为他高岳去陪葬吗?休想!”
孙隆用劲气力,拍着地面,喷着血沫怒斥道:“你这狼心狗肺的负义之徒!主公待你不薄,你却……”
“住口!”李豹突然暴怒起来,他上前一步,一脚便将孙隆支起的身子踢翻在地,“待老子不薄?哼哼,老子在他手下,从来都没得过重用,遇上点事,还喜欢小题大做,动辄就用什么狗屁军纪来训斥指责,当初连龚福他都说杀就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轮到老子。再说了,连他妈的韩雍现在都能爬上来作威作福,老子真是受够了!凭什么老子就得给他高岳做手下,他算老几?”
孙隆本就伤重,又被李豹重重一脚踢上,当即已是大口吐出血来,一字一句也说不出,只能有进气没出气的喘个不停。李豹双目中闪出异样的厉芒,已状似疯狂,他心中竟然涌起一阵报复的快感来,如同高岳眼下就已被他踩在脚下一般。
李豹龇着牙,恶狠狠地道:“反正我大哥现在也死了,我和你们再无任何瓜葛,干脆一刀两断。如今,南阳王主动来信招揽,老子正好能甩开他姓高的。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哼哼,如今老子便拿临洮城做见面礼,将来在南阳王手下好好的做,那飞黄腾达,高官厚禄还不任我挑选吗?哈哈……”
孙隆喘了片刻,提着气挣扎道:“你,你以为,南阳王会真心招揽你?愚不可及,你不过是个随时可以扔掉的棋子!只,只怕我们前脚死,你的人头,跟着就,就会被砍掉。再说陇西军的弟兄,也,也不会跟着你乱来……”
李豹疯狂地大笑起来,“你懂什么!一味嫉妒挑拨?凭我李豹的人才,他高岳不看重,就不许别人看重吗!实话告诉你,我手下百多人,都已经被我说动,同意和我一起弃暗投明。现在杀你,等会我再去强行收编你带来的兵士,连同你的人头,作为贺礼一同敬献给南阳王。说起来,倒还多亏老孙你,临了了还巴巴的给我送来这许多兵,多谢!哈哈。”
李豹蹲下身来,冷笑道:“再说我之前已经暗示了你,你却不听我的,不愿和我走一条道,那就不要怪我翻脸无情,只怪你脑筋太死,非要跟错主子。所以我方才不是说了吗,等你看完了信,就会送你上路。老孙,你去吧!”
孙隆血如泉涌,意识开始模糊,已经弥留。他努力翻开眼睛,见李豹嘴唇翕动,却听不清说什么。他眼前越来越黑暗,身体也越来越冰冷,终于低低的叹了一声,含恨死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会师宕昌
且说高岳听罢内衙斥候李松年的重大报告后,不由急怒攻心,当下便直入禁宫面圣,一五一十的向司马邺做了禀报。
“臣在前方为陛下、为国家舍生忘死,流血拼命,怎料却被自己人在背后捅上一刀!南阳王此举,不禁让臣心寒不已,既憾且恨,直让天下英雄所不齿,更让匈奴胡虏所嗤笑!”
说到激动处,高岳不禁捶胸顿足,双目如电,直视司马邺。
司马邺本见高岳不请自来,很是诧异。眼下听罢缘由,也不禁勃然大怒。他本就暗恨司马保置他于不顾,将国恨家仇摆在一旁,反而始终惦记着他的皇位。如今司马保突袭陇西,一定程度上也是打了他皇帝的脸面,让他在高岳面前很是尴尬语塞。
司马邺义愤填膺,当下便亲笔书就措辞严厉的圣旨一道,遣人立送上邽。同时,赐高岳特进、假节,可代表朝廷和皇帝本人,回陇西主持和稳定局面,并可以秦州都督身份,强制约束和管制本境内一切军事力量。
高岳立时陛辞,率四千人马疾驰西归。数日后,便就抵达宕昌城,韩雍、杨轲等一众文武早就出的城来等候。两下见面,不由各种感慨,尤其是姚池当着众人的面,一头扑进高岳怀中不管不顾放声大哭,更是惹得众人唏嘘不已,连高岳也差点红了眼眶。
刚与韩杨冯苗汪等人说上几句,一个身影挤上前来,“高明府,咱们又见面了。”
高岳循声望去,竟然是氐王杨茂搜。不由吃了一惊,忙定了定情绪,上前见礼道:“左贤王如何大驾亲来?”
杨茂搜道:“我不请自来,正是要助你一臂之力。明府为国出力,打退了匈奴人,我在下辩听闻,也很是为你高兴。奈何司马保无耻小人,竟然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趁着你后方空虚,发了大兵来袭击,倒让你们吃了些亏。”
他说着,把脸一沉,恨声道:“这狗王实在欺人太甚!但我与明府既然结为一家,自然责无旁贷,于是便亲率四千儿郎,来出一份力就是。”
这世上万般事情,都是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困难。更不要说处在尔虞我诈、口蜜腹剑的乱世中。不见世上多少人嚷着义气,动辄就结拜金兰,情浓时恨不得换血来喝。但一旦遇着利益或者危急关头,不要说朋友兄弟,便是亲生老子都能给你毫不犹豫地卖掉。
杨茂搜与高岳结盟,在高岳心中,曾想不过是后方稳定些,没有节外生枝的添乱就好。实在想不到人家重义重诺,盟友有难,第一时间主动来援。虽说杨茂搜多半也有些唇亡齿寒的思想,但他以氐王之尊,不辞劳苦亲自前来,这种姿态也不由人不心暖。
高岳很是感动,不由攀住了杨茂搜的臂膀,敛容谢道:“左贤王这般深厚情义,高某铭记于心。苍天在上,此生定不相负。”
再细看时,见杨茂搜却是顶盔掼甲,全副武装,愈发衬得雄壮的身躯威风凛凛,不由赞道:“左贤王雄姿勃勃,使人一望便知当年风采。”
杨茂搜呵呵一笑,摆摆手止住高岳,道:“说到就要做到,要不然我与明府结的哪门子盟!再说司马保是你我共同的敌人,早日掀翻了他,我也好松口气。所以想着趁还能跑得动,便就来了。”
说着话,他回身一招手,唤来一人身边,道:“坚头,过来拜见高明府。”
高岳又一怔,打眼看时,果然是杨坚头。他一面与杨坚头回着礼,一面又听杨茂搜在旁道:“本来难敌说我年岁大了,怎么也不同意我亲自来。但我曾听说汉末时候,有老将黄忠,年已古稀,还曾阵斩曹魏大将。我今年不过五十五岁,怎么就上不得阵!”
众人闻言,纷纷说道左贤王老当益壮,英姿不减从前。高岳大喜,言道如今有贤父子相助,吾心无忧矣。这边,杨茂搜又对高岳将韩雍着实夸赞了一番,直言相处相谈之后,才晓得什么叫做百闻不如一见。
因事态紧急,略作寒暄后,一众人等便就至府衙集会,高岳、杨茂搜正中上座,文官武将分列两旁,一起分析目前处境,商讨有效对策。
据内衙探报,略阳氐族大首领蒲洪亲自率军两万,攻占了狄道、首阳二城之后,正在消化休整,暂停了进一步的动作。如今那边李虎战死,主簿朱荣屈膝,但县令曹莫拒不投降,目前已被关押了起来,不知如何处置。
冯亮继续道,探知蒲洪乃是直接受刘曜的诱使和命令,目的在于扩大他自身部族的实力,与上邽方面必要置陇西与死地不同,蒲洪与陇西没有任何过往仇怨,且他乍得了两城后,人口、钱粮乃至军器兵卒等等,都是陡然大增,正在调度消化的时候,所以停下了动作,目前来看,可以暂时搁置一边,不是当务之急。
杨茂搜大骂蒲洪也是坏了心眼,给氐人抹黑。说起来,杨茂搜所部与蒲家部族,世代居住在略阳,血缘上十分相近,多年前还算是一家人。齐万年作乱,横暴掳掠西北,杨茂搜还曾与蒲家联手共同抗击过齐万年。孰料后来齐万年势大难以抵敌,蒲家突然解甲归降,杨茂搜独木难支,不得已才开始了辗转流离。
对蒲家,杨茂搜心中一直耿耿于怀,恼他不守信用,没有骨气,当下新仇旧恨同时涌上心间,杨茂搜破口大骂不已,将案桌拍的砰砰响。
高岳面色阴冷,加重了语气道:“但蒲洪竟敢主动招惹于我,且害死了李虎,这笔血账得牢记,日后必须要让他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要让所有人晓得,我陇西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虽然当时还在长安时,便已从暗探李松年口中得知了李虎阵亡的消息,但眼下再有提及,高岳还是心中难受无比。经过几年的打磨,李虎已经展现出能够独挡一面的将才,且愈发沉稳干练,首阳在其治下,已不复当初破败情形,为之焕然一新。于公于私,高岳对李虎都很是期待看重,心中不止一次想到日后还当要格外重用才是,如今一朝陨落,实在让人扼腕叹息。
高岳目光如锥,扫视几番,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我适才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何成……骨思朵……彭俊都在,那么孙隆及李豹二人,为何不在这里?”
李豹诱杀孙隆、以临洮城叛降司马保之事发生的时候,内衙斥候李松年并不知情且已经在长安面见了高岳,故而李松年不知,高岳更是不知。当下此话问出,堂间为之一静。不要说陇西部属,便是杨茂搜,也是面色略显复杂。高岳察言观色,当即便晓得定是出了什么事情,非比寻常。
见他面色难看,于是不待发问,冯亮还是如实奏明。待得听罢,高岳及雷七指、周盘龙等西归众人,无不震惊无比。
本来不如意事桩桩件件,很是让人揪心,但高岳作为最高首脑及主心骨,必须还要在人前作出镇定的模样,哪怕再是忧虑焦急也不能乱了人心。如今这一通噩耗入耳,简直有如被重锤猛击。痛惜哀悼孙隆之余,一股极度暴烈的怒火登时充斥胸膛。
杨茂搜在旁,吃惊的发现高岳双目陡然赤红如血,不可直视,面目变得极度可怖。他晓得此必然是急怒攻心,肝火暴涨。他怕高岳控制不住自己,以致当场失控,于是赶忙凑近前来,好一通低声劝说,才使高岳略略镇定了些。
高岳将手心握得发白发痛,不停地深深吸气,紧紧闭上眼睛,良久才重又睁开,哑着嗓子问道:“如今陇西那边战况如何?”
见高岳竟然已再不问李豹的相关情况一句,众人心中皆知,日后若是李豹重又落网,除了死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冯亮忙奏道:“据探。狄道首阳二城暂无动静。临洮城目前是敌将王连驻守,所部三千人。襄武城还是被张春率两万余人包围,连连攻打。襄武城门曾被打破,但是敌军根本攻不进去。因为四方城门,早已从里面用巨石堆了三丈有余,将门洞牢牢地堵死,无论如何也撼不动。虽然如今襄武城伤痕累累,但因为留守的吴夏随机应变,竭力守御,导致敌军始终破不了城,还损兵折将士气受挫。张春坐困城下,暴跳如雷,但终究奈何不得吴夏。”
高岳面色复杂,沉默片刻才叹道:“吴夏以必死之心主动留守襄武独自抵抗压境之敌,更且竟然能够死中求生,凭着孤城坚持到了现在,这份忠勇,实在让人感佩不已。他不负我,我实负他!这样的忠忱义士,无论如何不可使之陷于敌手。冯亮,我现在给你交个底,襄武城可失,吴夏绝不可失!要想方设法营救才好。”
第一百九十八章 虚虚实实
冯亮凛然道:“是。我早已派出得力人手,一方面潜入首阳,想将曹莫救出来。一方面在考虑可否在襄武城外就近挖条隐蔽的简易地道,万一事有不谐,可将吴夏抢出来。”
“此外,我已命令内衙驻上邽的斥候,加大破坏活动,暗中煽动人心,从内部牵住敌人的动作,使其分心。必要时,我会亲自出马,串联各方。”
高岳点点头,再叮嘱几句,又转向韩雍道:“目前我们共有多少人马?”
涉及军事,韩雍忙应道:“好教主公得知。李豹叛变后,意欲强挟孙隆的四千部众一同投敌。但很多弟兄感念主公平日厚待,且忿于李豹杀害孙校尉,对其不耻,故而坚决不愿意为逆。于是当日临洮城哗乱,李豹控制不住,有近三千士卒冲出城来,在一个叫邱阳的队副率领下,归来宕昌。且孙校尉不愿投敌结果被李豹刺杀等情事,也亏这个邱阳回来为之公布,否则孙校尉恐将死不瞑目。”
“邱阳先拔擢为都尉,等事毕,我来亲自接见慰劳。你再继续说。”高岳点点头,神色间明显闪过一丝哀伤。孙隆自当初归顺以来,对他高岳和一众上下同僚,都是恭谨客气,虽然能力也不算顶尖出众,但胜在遇事也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尽力去完成。如今这位年近五十的老将,竟以这种残酷的方式被自己人给杀害,实在让人唏嘘伤感。
“如今,我宕昌守卒本有千人。属下从阴平城带来三千人,另留有三千军力驻守,同时杨长史等同僚从襄武撤回来两千兵马。”韩雍对杨茂搜微微欠一欠身,又道:“有劳左贤王亲率四千氐家精锐前来助阵,再加上主公带回的四千人马,故而我军目前共有一万七千人左右的战兵。”
骨思朵腾地往起一站,粗声大气道:“主公!咱们的兵,本来个个都是好样的,一万七八千人,也绝对不算少,完全可以放手一战。请主公将前锋大印还交给我,我老骨保证砍死这帮狗东西。”
高岳没有怪他的无礼,对他把头点点,以示嘉许。他想了想,站起身来,却走向堂侧墙面上挂着的一幅行军图,这是韩雍等军将,前些时日凭着斥候探报及本州地图等,精心制挂出来的。
高岳背负双手,站在行军图前,目不转睛地看,一言不发。他不做声,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双双眼睛都系在他身上。
良久,高岳转过身来,双目炯炯,先扫视一遍众人,复大声道:“骨思朵所言不错。眼下,我军兵力足够,战意昂扬,且诸君与我同心共志,又有左贤王父子倾力相助,正是可以放手反击的时候。只不过,行军打仗,非比寻常,如今敌军大举来攻,我们却不可只凭一时怒气,蜂拥而上,自坏阵脚。”
“本来,我想从临洮出兵,佯攻襄武,待敌军重点防范于襄武城下时,中途再突然折返西上,一举打下首阳,用以缓解当前困顿局面。但是既然临洮如今已然不复我有,这个初步计划也要随之调整。”
“依我之意,佯攻襄武城,还是必要的,毕竟襄武作为我陇西的大本营,如今被团团围攻,从正常角度出发,我军断然没有不去救援的道理,我料敌人恐怕也会这般去想,故而眼下所有的注意力,必然都会集中在襄武。但是从我们实际情况来看,襄武城下集结了敌方重兵,正面去救,恐将一时难以奏效,且会有失利的危险从而严重动摇军心。所以,不如另辟蹊径,想法子从侧翼来减轻襄武的压力。”
一众人等,大都不甚明了。唯有杨轲闭着眼睛,显然是跟上了思路,正在推算着什么。韩勇双眉紧锁,接口问道:“主公的意思,是围魏救赵么。”
高岳转过头来望着韩雍,将头一点,“我长话短说。宕昌,留三千人马,以何成为主将,日夜监视叛变的临洮城有否南下阴平的异动。若有,可全权调动阴平城全部驻守兵力抵抗。韩雍率一万大军,可打着我的旗号,大张旗鼓的北上,并做足声势,越大越好,先试探性攻打临洮,再扬言无论如何要去救援襄武,总之要吸引所有敌军的注意力。我自己亲领四千精锐,从祁山绕道北上,趁敌不备攻打……”
他话音未落,彭俊忍不住担忧道:“主公可是想直接奔袭上邽?这条声东击西的计策好则好,但上邽乃是敌人的老巢,防备力量肯定不弱。主公纵然神勇过人,但属下还是担心四千人的兵力相对薄弱,难以一举攻下上邽。万一事有不谐,会不会使局面更加败坏?”
他的话,登时得到了不少人的附和。杨茂搜也道:“明府一身重要干系,乃是我方支柱。上邽至少可以旦夕调动集结两万人以上的兵力用来防御,就算偷袭,也确实很难得手。明府这般以身犯险,我不赞成,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韩雍默然不语,杨轲却陡然睁开双目,神情微妙。高岳肃杀的面上突然难得的露出神秘的一笑。他目光闪烁,扫视一圈,炯然道:“我的真实意图,大家都没有猜到,那么我的信心倒增加了不少。上邽坚城,我岂不知,所以此次我的奔袭目标并不是上邽,而是这里!”
说着,高岳转身在行军图上某处,重重一戳。所有人立时急抬眼去看,有站的远的,顾不上许多,赶忙趋步上前,瞧个究竟。
“新兴城?”
一片惊疑的议论声响起,不少人莫名其妙,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韩雍目光闪动,微微颔首,沉吟道:“……新兴城,乃是上邽所在天水郡的最西端之城,从图上看,其位置差不多就处在襄武和上邽的之间,且襄武至新兴,再无一城一镇。嘶……主公难道是想?”
“不错,就是新兴城!”
高岳神色飞跃,一股强烈的自信气场,竟似触手可及。“新兴,正好位于我襄武和他上邽之间,且处于司马保直控的天水郡辖内,也算属于敌军后方,守卫定然相对薄弱,更不会料到我会打这般主意。若是攻下新兴,便等于是在司马保的喉咙上扎下了一根刺,咽不下又吐不出,不由他不难受。”
“大家来仔细看,新兴城一旦被我攻下,那么襄武城下的敌军,登时便断了和上邽的联系,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孤军。届时,张春既无粮草,也无援军,又等不来任何音讯,劳师坐困日久,军心定然愈发涣散,战力一减,襄武城就此可以释去压力。”
“控制新兴城后,我既可以左右牵制上邽与张春所部,还可以寻机威胁略阳郡,使其无法再置身事外泰然自处。总之,新兴城位置重要,务必在敌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拿下而改变眼前劣势。”
冯亮振奋道:“对,新兴与襄武之间,只有一条官道。破坏的事,都交给我了。即日起,我便多派得力人手,四处潜伏,专门截杀上邽方面的信使、斥候。让他们都不得不变成聋子瞎子。此外,敌军粮草物资军械等等,也不要再想安然无恙的往来运输了。”
众人很有些叹服的点头不已。督邮汪楷不禁道:“敌将张春,手中好歹也有两万多人,他既然一时打不下襄武,会不会就干脆舍了襄武回攻新兴?”
高岳哂笑道:“张春,庸人耳!坐拥近三万大军,却被吴夏孤城所阻,攻不能下,走又不甘,愚不可及。他这样的废人,要来便来,我根本不放他在眼里。此外,所谓军令如山。我想张春接到的命令,肯定是不惜一切代价,攻下襄武,所以他才坐困至今,所以不可能舍大逐小,本末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