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陌生堂弟
高岳见他显然是被潘武都擒住的,现在又公开唤自己做兄长,明显是拼命求助,虽然一时摸不清头脑,但既是受制于潘武都,那就要救上一救。
高岳隐在莫胡卢身手,一面牢牢地制住,一面不动神色含糊道:“你这小子,什么时候来首阳的,怎么被人莫名其妙的捉住?快过来。”
“是我啊,兄长。我无故被抓,不晓得是为什么。兄长救我。”
潘武都闻言一振,一把抓住那抬脚便欲行走的男孩,狞笑着向高岳道:“姓高的,这娃娃是我手下今天在城外掳来的,见他长得清秀,特地献来给我为奴。”
他一面说着,一面也照葫芦画瓢,将男娃娃拉到身前,用手捂着他的嘴,对高岳又叫道,“老子不管你们这兄弟是真的假的。如今你既然想救他,便将莫胡卢放过来,我自然将他还给你,今天的帐,咱们以后再算,如何?”
他本来说就此算了。但现在也有了个人质在手,一下子气势大涨,便毫无顾忌的表示这笔恩怨,日后定要细算。
高岳皱了皱眉。没有应答。他脑中盘算,本来已有人质在手,等于掌握绝大的主动和先机,一切便由自己说了算。
哪里想到中途有这么一个变卦。但看那孩子眉目可爱,被潘武都绑缚住,哪会有什么好下场,又且主动求救于自己,不容不救;只是这样一来,刚到手的主动又没有了,双方对于势均力敌,又要对峙一番。
李虎小声问冯亮道:“你大哥,不是孤身一人来投你们的吗?他怎的还有一个兄弟?”
冯亮哪里知道高岳还有没有弟弟。连高岳自己,都是半道上救回来的。说实话他也不晓得高岳的具体身世。
冯亮只有也含糊应答一番。说是兴许是大哥的远方堂弟?
韩雍几人,面面相觑,显然也是摸不清状况,但不便贸然出声,故而严阵以待,凝神戒备。
场边的百姓,直如看了一场大戏般。先是厮杀打斗,现在又峰回路转,来了插曲。众人大都有看热闹的好奇心,一时也忘了刀枪无眼,围拢不散。
高岳脑中急转,那边潘武都已是大声叫了起来,“老子数三下,到时候一起放人,你要是不答应,我立马杀了这小崽子,莫胡卢就送给你们了。”
莫胡卢急的一阵扭动,他被勒得呼吸困难,口中呜呜做声。高岳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由有些焦躁。无意中抬眼,却望见那男娃娃冲着自己一下一下的眨着眼情,他心中一动,便道:“好。就依你言。”
潘武都狞笑一声,张口便喊:“三……啊!”
他突然像遭了雷击,浑身一抖,接着便急剧的甩起手来,原来是那男娃娃趁他不备,一口咬在潘武都捂在自己嘴上的手心里。
但凡人倒数三个数的时候,注意力最集中、戒备最严密、防范心理最强的时候,往往都是在即将数到最后一个数的时候。即使有所变卦或是有所计谋,一般也都是在最后时刻才陡然爆发。
这男娃娃在潘武都甫一开口,戒备心相对是最松懈的时候,突然发难,潘武都毫无防备,登时便着了道。
手心肉嫩,一下被咬破几处牙印,鲜血都冒了出来。潘武都猝不及防,条件反射般,倏地松开了被咬伤的手,那男娃早已有准备,当下撒腿便往高岳那边跑去。
潘武都兀自甩着手,看男娃娃跑脱,又赶忙伸手去抓,却是再也来不及,一抓落空,还险些闪了腰,眼睁睁地看着男娃娃跑到高岳身后,被韩雍等人围在中间护起,只露出个头。
潘武都这回不仅吃了亏,也丢了人。他自恃身份高,却在一向蔑视厌恨的高岳等汉人手中跌了个跟头,不由得暴怒如狂道:“砍死他们,一个不留!”
高岳怒目圆睁,大吼一声道:“妄动者死!”他手中一用力,莫胡卢便呼吸困难,吃不住劲,泥鳅般扭动身体,挣的满面紫红,口中白沫都喷了出来。
车鹿回和莫胡卢同为潘武都麾下左右手,关系一向莫逆。他素闻高岳悍勇无比,此刻又顾忌莫胡卢的性命,颇有些投鼠忌器,但潘武都已然下令,又不好不遵,故而左右为难。一众亲兵看他模样,也不由犹豫起来。
潘武都怒不可遏,正要开口,一阵急促脚步传来,更听得一声高叫:“都给我住手!”
众人循声而望,正是郅平带了数百士卒,大踏步赶过来。
潘武都见状,也只得将心中滔天怒火暂时压抑,只气哼哼的不做声;高岳也沉默无言,只是依然劫持着莫胡卢,丝毫不敢松懈。
“身为统兵军官,竟然在大街之上,公然斗殴,成何体统?”郅平看了看潘、高二人,大怒道。
潘武都咬牙切齿道:“这姓高的汉狗,劫持我的部下,公然冲撞冒犯于我,不杀他,难消我恨!”
高岳面无表情,直截了当道:“那姓潘的贼囚,无故辱骂挑衅我等,还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袭杀同僚,只如疯狗一般。”
“你!”
潘武都自入得首阳县,都是被人奉承和巴结,听好话听得耳朵生茧。要么便是惧怕畏惧他,不敢靠近身前。便是郅平,与他也是明争暗斗,哪里像高岳这般,竟然开口辱骂回击他。
眼看他又要失控,车鹿回凑上来,在潘武都耳边低声道:“主公,他们人多,动起手咱们要吃大亏。再说,老莫还在对面人的手里,这次咱们是不是……”
潘武都气恨难消,大叫一声:“姓高的,我早晚要你性命!”
郅平心中窃喜,口中却言道:“罢了!这次瞧在本城主面上,尔等便讲和一次。”他看似不经意的瞄了眼高岳,又道:“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总是不体面,尔等说是也不是?”
潘武都一声招呼也不打,转身一把推开左右士卒,昂首就走。车鹿回带着亲卫,紧跟着潘武都便也要离去,又想起莫胡卢还在高岳手上,他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无奈的走远了。
见对方确已离开,高岳松开了莫胡卢,冷冷道:“今天留你一条性命,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高某性命,随时恭候他来取,只要他有命活着。”
说罢,一脚将莫胡卢重重踹翻在地。莫胡卢被勒得脑袋昏沉,又被踹得呲牙咧嘴,强自撑着一口气,连滚带爬的跑走了。
郅平指挥手下兵卒,将围观的百姓群众驱散,维持好秩序,便率众便欲离去。临行前,他意味深长地对高岳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诡谲的笑。
一番打斗事故,众人都没有心情再去酒楼欢庆聚餐。高岳察言观色,不由笑道:“这点小事,奈何都无精打采起来?别给那些个腌臜东西,坏了兴致,不值当。来,都打起精神!”
冬春楼前,各色人等又开始汇集,喧哗之声渐起,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众人抬脚往里便走,店伙计急步迎上来,点头哈腰,笑容可掬,一连声的引着众人往里走。
于是众人半真半假的,都振作了些,径直往冬春楼里而去。雅间里,随着盘盏交错,一道道菜肴端上了桌,菜品上虽不甚精致,好在色香味一应俱全,落在眼里,大家兴致也一下子高涨了起来。
高岳强拉韩雍坐在了上首,自在左首作陪。他招呼大家赶快落座,突然发现,刚才的那个唤他兄长的陌生男娃娃,呆呆地站在雅间门口,手足无措。
高岳冲他招了招手,大声道:“小兄弟,快进来,坐着一起吃个饭。”
男娃娃恐怕真饿了,虽然很是局促,但闻听高岳主动招呼,又闻得菜香扑鼻,那一双腿,不由自主的便慢慢挪了进来。
大家一下都转首看过去。见他孤身一人,孑然无助,可怜模样让人同情心大起,不由得纷纷出声,招呼他赶紧进来。
高岳从位子上站起,几步便走到男娃娃身边,一把拉过他,将他带到自己身边坐下,和颜悦色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兄长,难道我这做大哥的,连顿饭都管不了你这个小兄弟吗?”
在场众人都不说话,一起望过来。被这么多目光照着,男娃娃明显更有些不安。
他在椅子上缩着身子,嗫嚅道:“我是看你们,跟抓我那个恶贼敌对,所以情急之下,胡乱叫的,”他紧张的瞥了眼高岳,低下头小声道,“给你们添了麻烦,对不起。”
“小鬼头,情急之下,还晓得用这个法子来自救,说明你精明伶俐的紧,不是个憨呆呆的娃。”李虎笑着,摸了摸男娃娃啊的头,以示安慰和鼓励。
骨思朵趁人不备,早已扔了一块厚实的酱牛肉在自己嘴里。他忙不迭牙齿翻飞大嚼起来,一股舒畅的感觉,从口齿生香的舌尖,直接传到了每个毛孔里。他满足的眯缝了眼睛,轻叹一声。
第三十一章 内室智囊
骨思朵摇头晃脑的兀自嚼着肉,含糊不清道:“得亏你是撞见咱们主公。要是旁人,哼哼,别说兄长,你就是唤爷爷,也没有人原愿意搭理你。小子,你运气不要太好。”
众人又看向他,见他满嘴油酱,口中大吃大嚼,彭俊急道:“大家都还没动筷子,连主公和韩司马都还没做声呐,谁让你小子偷吃的?”
骨思朵慌忙一口将肉吞下肚,心中暗自埋怨自己多嘴,把大家目光引了来,他嘿嘿一笑道:“被这香味撩得实在生受不住,啊呀,对不住对不住,嘿嘿。”
李豹等人一阵笑骂,气氛又轻松不少。
那男娃娃觉得有趣,俊秀的小脸上,也挂了些笑容。毕竟是少年心性,他已不像方才那般紧张和不安了。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被那姓潘的抓住?”冯亮开口问道,很是好奇。
“我叫,我叫应流。今年十一岁。我是,我是被盗匪从河南掳了来的,又卖给了那个什么潘都尉的手下,说我长得俊秀,给潘都尉做个,侍童。”
男娃娃郁又低下了头,说话之间,小脸红扑扑的,浓密睫毛不时闪动,一双眼睛看着脚尖,时不时的又抬起偷望一下。
魏晋之时,男风日盛。有长相清秀的男子,从小被拐了去卖给大户人家做娈童,是屡见不鲜的事情。
韩雍见状,便道:“也是可怜。咱们边吃边说吧。看这娃娃,怕是饿狠了,总是拿眼睛看着菜。”大家也确实有些饿了,便都笑着应了,道一声韩司马生辰吉祥,便纷纷举起筷来。
高岳细眼观瞧应流,心中不由一动。因为他一眼便看出,应流必然说了些假话。
除了受过特殊训练的人,大多凡人,说谎之时,总有一些细微的、条件反射般的举动。比如抓抓头、摸摸鼻子、不敢抬头正视别人、眼光总往右上方瞟视等等。
高岳前世之时,未入背嵬军之前,在斥候营供职了三年。深入敌营刺探、抓俘突审的事,干了倒有不少。所以他对自己的判断,有了**分的肯定。
不过看应流的模样,双眼清澈,毫无奸邪猥琐之意,人也不过十一岁,必不是什么隐藏极深心悸叵测的歹毒恶人。或许他的确是曾遭劫掳受尽苦楚,和自己这一帮人又相识未久,对陌生人总还有些戒备和防范,小童胆子小,倒可以理解。
应流说完,低下头,趴了几口碗中的菜,仿佛确实饿极了一样,片刻不曾抬头。高岳只一笑,也不拆穿说破,还伸手将他的头又轻轻地摸了摸。
应流身子一僵,怯生生地抬起半张脸,看见高岳眼中的温和,不由放松了下来。
冯亮见他模样清秀,斯文安静,又比自己小不了两岁,便生出了一股同龄的亲切之感。冯亮央求和李虎换了位置,坐在了应流身边,不一会,两人便聊到了一处,有些说笑起来。
菜已上齐,随着骨思朵和何成,已经开始大碗喝起酒来,桌上气氛更加热闹浓烈起来。今日难得放松,规章戒律一概抛开,大家伙乐成一处,连韩雍也是一直将笑容挂在脸上。
高岳虽然习惯使然,只饮了一小杯,但看着眼前一张张真挚的笑脸,感慨再世为人的奇妙,便也放开心怀,将种种烦恼之事,暂时置之身外。
却说潘武都怒气冲冲的回到家中,一屁股坐下来,拿起桌上的茶壶,咕嘟嘟的灌了几大口,恨声连连,一把将茶壶重重的砸在地上。
一声脆响,茶壶粉身碎骨,引得厅外的侍女和亲卫,伸头略看了看,又胆怯的缩了回去。
车鹿回站在潘武都身侧,大气不敢出一声。听得厅外有声音传来,抬首观瞧,却是莫胡卢跌跌撞撞的回来了。
潘武都一见是他,怒火更炽,立起身来,抢步上前,还没待莫胡卢开口,已是两个大嘴巴狠狠地扇了过去。
“你这个不中用的废物!碍手碍脚,还给老子丢人现眼,我要你何用,嗯?!”
车鹿回见莫胡卢萎顿不堪的那惨兮兮模样,倒生出几分同情。他硬着头皮上前道:“主公,将军消消气,咱们……”
“啪!”
回答他的,是结结实实一个响亮的耳光。车鹿回又气又怕,捂着脸退到一边,垂首无言。
忽然,一阵浓烈的香气由远及近袭来。车鹿回心中一痒,低着头偷偷贪婪的嗅了起来。
环佩叮当声响,从内室袅袅娜娜走出来一个身穿大红小袄、露着翠绿抹胸的的妇人。妇人松松的挽了个髻儿,姿色妖艳,眉眼之间,自有阵阵风流。
妇人摇摇挪挪,一眼瞧见车鹿回略略抬眼,盯在自己胸前那贪婪的目光。她撅起嘴,如瞋似怨的白了一眼,心中却暗自得意。
“桃枝,你如何出来了?”潘武都听闻声响,回头张望,便晓得是自己的妾侍,兀自气哼哼的道。
“哟。夫君这样生气,不怕伤了你的小心肝?”
桃枝毫不顾忌堂中厅外还有外人,身子一软,便偎在了潘武都的怀里。她一语双关的出言挑逗,媚态十足。
潘武都搂住她,恨恨道:“还不是新来的汉狗子!”
桃枝一脸茫然。车鹿回见状,连忙上前两步,站的离桃枝近了些,他嗅了嗅鼻子,谄笑道:“属下来给夫人详细述说一遍。”
于是车鹿回将高岳等人“骄狂桀骜”的情状,细细述说一遍,表示这几个人,狂妄自大,让主公很是不喜。
桃枝听罢,略想了想,咯咯笑出了声。
潘武都没好气道:“老子都快要被气死,你怎么还笑得出声。”
桃枝笑道:“将军可是真心想除去那几个狂徒?”
“老子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可是你不晓得,那姓高的,确实有些身手,这两个废物怕是敌他不过。”他指了指车鹿回和莫胡卢,恨恨不已。
莫胡卢道;“主公,要么,咱们点齐二百人马……”
潘武都一听,就没好气的打断他道:“姓高的现在也有些士卒,另外韩雍和他也是越走越近,真要交战,咱们就肯定能赢?说起来,也怪老子当初大意,不拿他当回事,才让他一步步坐大。”
桃枝从潘武都怀里跳下地来,柔言细语道:“明的不行,那暗的呢?”
潘武都心中一跳,急问道:“什么意思?”
“妾身刚才听将军说,那姓高的,是左近白岭村的人。那可以让他回去探个亲,离家从军,回去探视一番,也是入情入理嘛,不过不要刻意提,要不露痕迹一些。”
“妾身还听闻百里外有股马匪,喜欢在北境铁弗匈奴部活动,不过飘忽不定,往来如飞,据说在本县也曾出没过几次。”
“这个老子也知道。不过他自做他的马匪,只要不来招惹老子,爱抢谁抢谁,这关老子吊事?”
桃枝不言,轻轻的拿起桌上的茶盅,慢慢的斟满了茶水。她低下头,点樱红唇微启,浅浅的抿了一口,黑白分明的媚眼乜斜着,勾人心魄。
车鹿回看得两眼发直,竟然忘了掩饰。潘武都恚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车鹿回神情狼狈尴尬,讪讪的低下了头。
桃枝见状,扑哧一笑。她双手将茶盅递在潘武都面前,柔声道:“假如,姓高的在回乡路上,不幸被马匪袭杀了呢?”
“你的意思,咱们扮马匪,半路暗算他?不成,不成。这城里的兵卒,统共就那么多,那姓高的基本也都见过,万一失手了,露出真面目,他一看便知道是老子的人,反而给他把柄,落了下乘。”
“可是如果真的是马匪来杀了他呢?”
“那自然是最好。可是鬼晓得那些草上飞,什么时候会来咱们这地界。”
桃枝悠悠的轻叹一声,“夫君可以请他们来啊。”
潘武都呆了呆,接着精神一振,“你是说?……”他接过茶盅,将大半杯茶水一饮而尽,皱着眉头兀自思索片刻,俄而放声大笑。
潘武都一把拉过桃枝,在她脸上亲了几大口,笑道:“宝贝,你不仅模样美貌,这出谋划策竟然也在行,好,好!真是个女公子,妙人儿!”
桃枝被亲的气息啾啾,欲拒还迎,软在潘武都怀里似笑似瞋道:“妾身和那姓高的,素无恩怨,还不是为了夫君,没奈何才出的这拿不上台面的损主意,妾身心里,反倒不忍的很。”
潘武都哈哈大笑:“此乃良计也!这番除去了姓高的,回头再想法子对付那姓郅的。哼哼,早晚老子要做这一城之主,嘿嘿。”
他将车鹿回和莫胡卢叫到身边,如此这般的嘱咐一遍,见二人恍然大悟,便道:“你仔细去做,不要留下把柄。事成之后,老子重重有赏。都去吧。”
二人领命,转身便去,潘武都叫道:“夫人这般的好计策,你们若还办砸了,小心狗头!”
见二人确已离开,潘武都心情大好,低头又在桃枝面上狂吻几口,片刻便欲*火升腾,他大手一伸,便将桃枝胸前翠绿抹胸一把扯了下来。
桃枝颦眉惊呼,一下子掩住饱满的酥胸,却更挤出了深深的沟壑。她嗔道:“这还是在外堂……”
潘武都桀桀一笑,一把将桃枝抄起,便往内室走去,道:“为了报答夫人献策之功……”他低下头,凑近桃枝耳边,舔着她的耳垂,低声说了几句,桃枝一下子搂紧了潘武都脖颈,吃吃低笑,面放红光,已是眉眼含春。
第三十二章 无端示好
过了半个月,这一日,潘武都作为首阳县军中主将,在兵营校场的大营里,召开队主以上会议。
高岳这边,除他本人,韩雍、李虎、何成、彭俊依次而坐;潘武都这边,莫胡卢和车鹿回却歪七扭八的斜坐着。
郅平麾下也有直属两百人,但没有队主,只归郅平一人指挥。
大营正中,潘武都舒舒服服的靠坐着,他扫视一眼众人,开口道:“今日,将大家召集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我听说东边的匈奴人摩拳擦掌,又将要挑起战事,非要与我大晋朝比个高低,所以,仗也就快开打了。”
莫胡卢道:“陛下在长安即位,皆是天下都来勤王,大家发奋报国,定然能一举荡平匈奴小丑,收复中原也不是惧空话。”
潘武都点点头,嗯了一声,直起身道:“这个是自然。那些匈奴人,从前不过是朝廷的边奴,侥幸胜了些仗,便也耀武扬威,称王称帝,如今这等没有自知之明的狂妄悖逆之徒,到处都是,哼。”
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情绪的变化,赶忙克制了一下,放缓了语调,复又往椅背上一靠,道:“到时候仗打起来,那是举国都要参与,人人都会有份。虽然咱们是在后方,却也不能不多用心,城中军务都在你们手上,不可松懈了。”
潘武都说了半天,话锋一转道:“我的意思嘛,届时大家会辛苦很长时间。所以给大家先放个三天的假,三天之后,全体都要动员起来,修缮城池,加强巡逻,重视防务,随时等候长安的勤王诏旨等等,那就要全身心的投入了。”
高岳闻言,不由一怔。他坐着不动,心中却开始思索起来。要说打仗,如今世道,大仗不断小仗不停,已是司空见惯,不比承平时日,一听说打仗人就高度紧张,手足无措。
潘武都这么郑重地强调战争的即将到来,实际上没有多大效果,在座的人,都是见惯了刀枪。而且,他说了半天,重点却又不是具体的军务,而是给大家放三天假。一个人说话,都有目的性,那么,潘武都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但到底哪里不对呢。
高岳剑眉微颦,不由抬眼望向潘武都,潘武都也正望向高岳,两人视线一对接,潘武都立马移开了目光,但很快又转回来,神情平静,若无其事。
高岳抓不着头绪,目光游离,看向车鹿回,车鹿回冲他笑了笑,转头又去看潘武都,认真聆听。
潘武都又道:“明日起,给大家三天假,放松放松。不过不许出城,只要是在城内,我敞开了说,吃喝嫖赌,随便你们,本都尉只当没看见。”
他的目光又移到了高岳面上,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挤了些笑意,道:“不过高司马倒是例外。本都尉听说你的家乡,就在城北的白岭村,家中可有年迈的亲人,你不妨回家看一看,尽点孝心嘛。”
高岳脑中电光一闪,他终于找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是笑容!
车鹿回冲他笑了一笑。潘武都竟然也冲他笑。但是依照以往,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潘武都等人,每每碰面,要么满面不屑,要么一脸厌恨,从来没有一丝的好颜色,更不要说,不久前,双方刚刚在大街上,公然发生了冲突,彻底撕破了面皮。
而且,看他们的或歪或靠的松散坐姿,也是刻意透露出一种随性和轻松,不像从前那般动辄剑拔弩张。
事出反常必有妖。虽然暂时不晓得潘武都等人的真实目的,但一定要保持高度警惕,走一步想三步,总不会错。
但是能回家探望胡老汉,总是一桩好事。高岳略略思忖,不动声色道:“如此,谢过潘都尉好意。我有一弟冯亮,不知可否一同回乡。”
“可以,可以!”潘武都一口答应,非常爽快。
李虎闻言,不由意动,他离乡日久,心中牵挂老父,也想回家探望一番,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站起道:“潘都尉,属下也想告一番假,和高司马一同回家探亲,还望潘都尉成全,属下感激不尽。”
潘武都想一想,出人意料的竟也答应下来,。他强调除了高岳等三人可以一同还乡探亲外,其余一将一卒,都不准离开首阳县。
潘武都又交代了几句望大家同心戮力,为国效忠之类的场面话,便径自离去,车鹿回和莫胡卢跟随离去。
剩下众人,见高岳仍然端坐不动,若有所思,便也都不离去。韩雍道:“今日这会议,倒是有些奇怪,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高岳脑中风车般转动,望着营帐外明亮的阳光,略微眯了眯眼,口中言道:“你们也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彭俊撇撇嘴,冷笑一声道:“那姓潘的,平日里见了我等,只恨不得一口全吞下去。今日怎么突然喝错了汤药,变了一副和善的面孔。只是再怎么和善,老子看了也还是觉着厌烦。”
“就是。不过他今日这般示好,会不会是上次被咱们闹了一次,确实有些想和咱们罢手言和?”何成疑惑道。
韩雍沉吟道:“不。此必有隐情。让高司马回乡探视,这是善举。但是潘武都主动提出,却很不合情理……难道?”
韩雍陡然一惊,急向高岳道:“难道,他想在你回乡路上,暗中埋伏,欲行不轨?”
韩雍果然心思缜密,眼光长远,冷静而沉稳,考虑问题能迅速抓住要害,这是他优于众人的特点所在。
高岳也已想到了这一层,听韩雍所言,颔首沉声道:“我也正有此想。明日回乡,我左右不过三人,只要埋伏一支早有准备的队伍,趁我不备,突然袭击,必能得手。”
李虎勃然变色,大怒道:“他妈的。这狗贼如此歹毒,老子还当他转了性子,变得好心起来,原来不是想咬人,而是开始想吃人了。”
何成、彭俊也破口大骂起来。彭俊被潘武都所部,欺压多时,一直双拳难敌四手,胳膊拧不过大腿。如今投在高岳麾下,有了强大靠山,也有了战友臂助,再也不愿隐忍,便提议干脆率兵,出其不意将潘武都擒下再说。
高岳摆了摆手,制止了几人的躁动,道:“彼等既欲图我,焉能没有防备之心,冒失出击,难有胜算不说,也落了个主动挑衅的罪名。”
高岳转目一瞧,见韩雍仍然沉默不语,兀自皱眉思索,便一扬头道:“韩兄,有何指教?”
“啊。我确有所想。”韩雍轻轻摩挲八字浓髭,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闪动,缓缓道:“假设潘武都确实心存歹意,意欲半路埋伏袭击。那么有一节,我却想不通。”
他站起身来,走到营门前,伸出头去,装作不经意的左右看了看,除了带来的一队亲兵仍在不远处等候,并无闲杂人等。
韩雍大步走回众人身边,低声道:“我想不通的是,潘武都再三明令禁止,不准有任何人出城。届时,他若是派的人少,偷偷出城也可掩人耳目,但依着主公身手,他定会担心事有不成,更会露出马脚。”
“若是派的人多,百八十人的话,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而且动静一大,也必然会引起我们警觉。所以,他应该是不会派一兵一卒出城。那么,他到哪里再去找人手,来行这暗中刺杀的鬼蜮伎俩?”
高岳本来坐着,听闻此言,霍地起身,赞赏的拍了拍韩雍肩膀,沉声道:“韩兄所言,正是我心中疑惑纠结所在。”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高岳冷笑一声,“潘武都一定有所图谋,这一层上已经毋庸置疑。我和韩兄所想一样,无非是在半路上截击于我。但是,他能指使谁来具体行动,我也实在想不出所以然。”
众人商议一番,没有什么结果。想多派人手相随保护,又想起来潘武都再三强调过,除了高岳、李虎、冯亮三人特许回乡之外,再不准有一人出城,故而无奈放弃。
彭俊抓了抓头,粗声粗气犹豫道:“主公,咱老彭还有手下七十多汉兵,都指望着主公做靠山,跟那姓潘的狗贼到底拼个输赢。要是太危险,要不,先别回去了。”
高岳言道,白岭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一趟。一则家中父老确实要去探望一番;二则便是龙潭虎穴,吾也不惧,走一遭又有何妨。高岳豪气陡升,倒要看看潘武都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
韩雍面色严肃,直言不讳道:“主公一人安危,牵扯到我等这么多人。胆小畏缩,人所不取。但是浮躁冲动,更容易招来灾祸。总之万勿掉以轻心,我等众人,还望主公今后一路提携。”
何成从靴中摸出一把匕首,递给高岳道:“这是我到哪都随身带着的家伙事,上次在冬春楼街上,没有它,我怕是要吃大亏。主公既然要走一趟,便先带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时候出其不意袭击敌人,效果很好。”
高岳接过匕首,顺手也插进了靴筒。感受到大家的关心和担忧,他不禁心中感动,展颜笑道:“诸位情谊,高某牢记在心。此行无论什么遭遇,高某必能平安归来。日后还要与众位兄弟携手并肩,共闯天下呢。”
他正色道:“我不在城中之时,所有上下军卒,一应大小事务,皆听韩司马节制调遣。若有违令之人,韩司马自行处置;若是突发紧急事件,韩司马也可自行决断,并遣人去白岭村速报我知。”
“另外,所有人等,也要加强戒备,不可独自行动,万一潘武都是趁我远离,而来图谋你们,也未可知。总之,大家都牢记警醒二字,可知道吗?”
韩雍以下,纷纷站起拱手。高岳的强大自信心和镇定自若的气势,总是能不知不觉地感染别人,让人慢慢地把心放下来,觉得跟在高岳身后,没有什么事办不成,搞不定。
第二日大早,高岳三人出的城门而去。此前麾下众人,相送至兵营外,便被韩雍制止,不再远离兵营,以防万一。
韩雍望着高岳远去身影,心中满是忧虑。但他不愿在一众部下前,露出不良情绪,干扰军心,便故作轻松,指派大家各回岗位。只剩他一人之时,还是忍不住,轻轻的叹了口气。
第三十三章 按部就班
潘武都家中。
车鹿回和莫胡卢站在后厅中,等着潘武都从内宅出来。远远地听见内里男女调笑淫谑之声,断断续续传来,倒把人心里撩拨地痒痒的。
过了一会,得到通报的潘武都,蓬乱着头发,眼睛惺忪地摇着步子,披了件睡袍,慢悠悠的晃了出来。潘武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把腰带紧了一紧,便往厅中大马金刀的一坐。
桌上,茶壶满满的,盖子却未盖上。茶香悠悠扬扬,闻之让人神清气爽。潘武都粗鲁,不喜欢喝热茶,也不喜欢浅饮慢酌,拿起茶壶,咚咚咚的便灌了几大口。
车鹿回赶忙上前几步,一欠身道:“主公,姓高的出城了。”
“哦?好,好。我差点忘了这事。对,那事安排的如何?机会难得,出了差池,你便是玩忽懈怠,我可饶不了你。”
“……早已安排妥当。”
车鹿回心中暗自腹诽。心道你自顾跟女人厮混一夜到天明,搞的精神不振,连这等大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反而要求我不可玩忽懈怠,这算怎么说的。
莫胡卢道:“不过,姓高的走后,韩雍立刻在兵营布防,将战斗力较弱的汉兵营和新丁放在最内里,将他原来麾下的老兵放在外围,并在三丈之外布下兵卒来回巡视,同时下令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变更现有状态。”
“哼哼。让他去折腾,等老子除去了姓高的,再腾出手来,好好地来炮制他。”潘武都面色阴沉,抓起茶壶,又灌了几大口。
莫胡卢叹了口气,道:“说起来,韩雍倒也是个沉毅知兵的。可惜投靠了那高岳。我们当初瞧不上他,又因为他不是嫡系,还经常排挤和打压他,这下,白白放走了一个人才……”
“砰!”
潘武都将茶壶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沉下脸道:“你这是在责怪本都尉,目光短浅,不识人才吗?”
莫胡卢连道不敢,讪讪的退至一边。
潘武都见莫胡卢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想让这个头号心腹太过难堪,便打了个哈哈道:“也没什么。等这次除去了姓高的,咱再问问他,愿意归顺我呢,咱们就慢慢用着他;不愿意归顺,那说不得,你就再有才干,不为我用,留之何用?杀了也不可惜。”
潘武都又似想到了什么,身子往前一探,道:“马匪那边,要的什么价?”
“六十两金子。再加二十匹蜀锻。”
“他妈的!这和抢有什么区别?老子当年穷的要喝尿,这几年好容易有些积蓄,这一下子便甩出去这许多,眼看着又要讨饭了!”
潘武都心疼的呲牙咧嘴,忽地一下从椅背上弹起,不停地跺着脚大骂,他抓起茶壶又想灌几口,发现已被自己喝空了,又咆哮者让人赶快添水,厅外的侍女战战兢兢的重新添了水。
潘武都烦躁的一屁股重又坐下,茶水刚添,还比较烫嘴,一时喝不得。他郁闷的紧,便瞪着牛眼,没好气道:“人家要多少,你就给多少?两个夯货,使的不是自己的钱,就不心疼,也不替老子省一两个!”
“主公,人家一开始要的可是八十两黄金,五十匹蜀锻哪!”莫胡卢赶忙接口应道。当初潘武都说一应钱财,随意支取,只要大事得成;现在又开始锱铢必较,实在让人无奈得紧。
车鹿回在旁连连点头,心中暗笑。他和莫胡卢其实吃了一笔回扣,什么油水都没有的话,那还怎么办事呢,动力何在?
他心中偷着乐,面上却故作被冤枉的无辜状,“主公,我和老莫两人,嘴皮子都磨干了,唾沫子掉地上能砸个坑,才给人家讨价还价,省了二十两金子,三十匹缎子。我二人怎敢不替主公考虑?”
“唉。罢了。”潘武都还是心疼不已,强自忍耐,勉强笑道:“只要事情能办妥,是老子要的最后结果,使点钱就使点钱吧,只当给他娘的马匪买药吃了。”
他在心中自我安慰一番,又道:“你二人,跟随我多年,当年一起流浪,朝不保夕,咱们也在一起熬了过来。你们有没有功劳,我心里清楚的很,你们放心,老子说话算话,事成之后,我总不会亏待你们。”
“愿为主公效忠!”二人齐声应道。
清晨的濛濛冬雾已慢慢褪去。几颗残星还挂在天上,不愿隐没。薄明的曙色从远处天变探出一片鱼肚白,天,已快明亮了。
鸟儿开始鸣叫,为了填饱肚子,哺育幼鸟,不得不在初冬的早晨,早起觅食。但这啾啾的鸣声,在空明的清晨,显得生机勃勃,格外悦耳动听。
高岳、李虎和冯亮三人,并排走在路上,时不时交谈几句。走过官道,再翻过前面一个小土坡,走过一截子山林小路,白岭村便不远了。
远处,白岭山身影萧瑟,淡淡的,浅浅的。不像夏天雨后那般清澈,也不像春秋时日那么爽朗,现在有点发白,似乎怕冷似的。
“一路走来无事,会不会是咱们多虑了?”李虎大步走在高岳外侧,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开口道。
高岳目光炯炯道:“方才,咱们走的是官道,不好埋伏人,你们看,等下翻过前面的小土坡,就是小路了,有大石,有林木,我估摸潘武都要是下手,十有**会选在那边。咱们要注意了。”
李虎探直身子,远眺一番,紧紧攥住刀柄,立眉横眼道:“管他娘的,来一个,砍一个,来十个,砍五双!”冯亮点点头,脚步未停,一双眼睛来回梭视,机灵又警觉。
三人沉默下来,闷头赶路。高岳弓马绝伦,目力和听力极佳,他一边放开步伐,一边凝目极目四望,并捕捉一丝一毫的异响。
走了一截路,路边的林木渐渐多了起来,怪石遍地,有些石头比半间房屋只大不小。这里本来有个土名,叫山脚包。其实是白岭山山脚的延伸,所以地貌多石多树。
三人翻过小土坡,走下坡来,一片小树林便出现在眼前,树叶稀疏,林间仍然还有雾气遮掩,有些隐约朦胧,目力再强,也辨别不了那深处的虚实究竟。
而脚下的路,也变得细窄和曲折起来,已是一条迷津似的小径,弯弯绕绕的穿到林间去,路边除了怪石耸沉默立外,再无一物,愈发显得静谧起来。
三人放慢了脚步,边走开始边四下打量起来。这个地方,高岳走的倒不多,李虎和冯亮当初却走过不少,从未觉得像今天这样,充满了诡异的安静。
行了十来步,忽然“扑拉拉”一阵声响,冯亮心头微惊,急抬眼看时,一只块头不小的杜鹃,振着翅膀,急匆匆的飞远了。
高岳一下子站住了脚步,虎目如电,倏地望向前方。前方静悄悄的,光线黯淡,雾气缭绕之间,林木森然,幽邃静寂。
见高岳站立不动,面色凝重,目光凌厉,李虎有些疑惑,但更觉得有些紧张和不安。他刷的一下拔出腰刀,大吼一声:“什么鬼鬼祟祟的东西,滚出来!”
“来。来。来……”
回音在林间远近来回萦绕不已,又陆续惊起了三五成群的鸟雀,浮上云霄。
冯亮略想一想,弯腰拾起地上两块山石,一扬臂便接连掷进了林间,远远地传来了石头在地上枯叶间滴溜滚动发出的哗哗声。
所谓投石问路,李虎看明白了他的用意。便也拾起一块更大的石块,振臂远投,他的力气远远比冯亮要大,那石块在空中划出一道悠远的弧线,一头扎进了山林深处,落在地上的声音也已经遥不可闻。
林间鸟雀,越来越多,不断被惊起。微微的风拂过,萦绕林间的山雾便缓缓的流动,便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轻轻的揭开这神秘的轻纱相似。
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出现什么敌情,一派苍郁寂寥的山林景象,人禽两无害。
冯亮沉默的观察了一会,感觉放松了些,轻声道:“大哥,这里应该没什么问题,咱们再往前走走?”
但高岳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这里一定有问题!他并未开口应答,而是竭力沉下心神,不自觉的眯起了眼睛,捕捉一丝一毫的异动,耳边却被那不断从林间树头飞起的鸟雀鸣叫而干扰,灵台顿失空明。
不对!刚才石头落在前面林间地面,在落叶间滚动发出的哗哗声中,夹杂着另一种哗哗声,那是人的迅疾跑动,鞋底在摩擦落叶而发出的哗哗声!
第三十四章 陡然遇袭
高岳蓦地睁圆了双眼。正当此时,耳边又捕捉到一丝微不可闻的破空之声,由远及近,迅速传到近前!
却见李虎和冯亮站在左边身前,回顾道:“走吧,反正也快到……”
“快躲开!”
高岳一把将李虎和冯亮推开,接着往后便仰倒,借势在地上不停往后急速打着滚,随后迅速的躲在一块半人高的山石后,蜷起身体。
“笃笃笃”
随着高岳的一声大喊时,十数只箭矢刺破空气,疾速射来,打在了方才三人站立的地方,死死地钻进了地里,直没至羽,发出了让人心悸的沉闷声响。
高岳在山石后,蜷着身体,想尽量屏息静气,但鼻息却不由自主地渐渐粗重起来,额头上不知不觉爬满了一层细汗。
他微微低头,瞄了一眼左上臂,鲜血已经不停的流了出来,缓慢但却坚决的一滴一滴地滴落地上。一只箭矢顽固醒目的扎在了肉里,却留了不到三寸长箭身伫立在外。
是一只手*弩的弩箭。高岳只扫了一眼,心中便已了然。手*弩虽然射程不远,但胜在更为隐蔽,更为迅捷。只要处在它的射程范围内,力道也不绝逊色于强弓大箭——这实在是埋伏行刺、暗中杀人的必备良器。
看样子,对方为了除掉自己,倒真的是用心考虑了一番。并没有那种行路至一半,跳出一帮人,舞刀弄枪,群起攻之;而是上来便用这种瞬息之间就能取人性命的方式,可谓是不问手段,只要结果。
“狗贼!如此下三滥的手段也敢使,丢你娘的脸!”
李虎的破口大骂之声,响了起来。高岳微微探出头,发现李虎冯亮,侧身躲在左前方不远处,一颗粗大的老树身后,看模样都没有负伤。
高岳出声示意,冯亮立马注意到了他,焦急的脸上缓了一缓。冯亮想过来,高岳用眼神制止住了他。如今状况,敌情不明,应该以不变应万变,后发制人。
方才因为推开二人,所以动作略微慢了一慢,没有完全避开强弩之末,到底还是中了招。若是独来独往,尔等贼子焉能伤我毫毛!
听闻前方脚步声越来越密集,一步一步,由远及近,高岳从藏身的石头后,稍稍伸头扫了一眼,只见最少也有二三十人,人人持刀,躬身猫腰,不疾不徐的往三人这边逼近。
一个冰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手*弩都能躲得过去,也是好身手。几位,若是束手就擒,我保证给你们一个痛快。这般负隅顽抗,垂死挣扎,毫无意义。”
情势开始不妙起来。高岳有些焦躁,他动了动左臂,感觉有些失了力道,但好在还可以使唤。他从靴筒中静静摸出匕首,蓄势待发,面如冰霜,杀气在他心中暴涨起来。
他再偷眼往左前方望去。老树后,李虎反而不作声了,他紧紧贴在树干上,右手攥刀,凝神贯注。
那个声音又道:“也不瞒几位,我的弩箭都打完了。不过你们依然逃不掉,不如乖乖受死,省的痛苦。”
冯亮却大骂道:“狗贼这样不要脸,可敢光明正大的打斗,只我大哥一人,便打你们十几二十个!”
那边有一阵窃窃私语声传来。脚步声还在不停前进。
高岳兀自慢慢调整身姿,已改成了蹲伏在地,他右手倒持匕首,左手已抓满了一把细砂石,准备整个人弹起后,瞬间便抛洒出去。
他心中计算步距,等那脚步声若是再近五步,便暴起杀人,然后抓住一人挡在身前,届时李虎也会望风而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从侧翼减轻自己的压力,最后,再伺机而动。
一步。两步。三步。
高岳身形更加下沉,小腿蓄力,目光如寒光闪烁的匕首一般锋利。
脚步突然停住了。
一阵不明所以的寂静,空气中充满了诡异的意味。
高岳但骤闻脚步声停,心中不由一沉。此时他不怕敌人不近前,而是怕对方又有什么新变故。敌人近在眼前却又敌情不明,此时已经不好再伸头探查,不得已只以不变应万变。
他正咬牙等待间,那人的声音又响起来,却不似方才那般冷冰冰,竟然有些犹疑和探询的味道:“你们的大哥,姓甚名谁,是哪一位?”
高岳和李虎二人,依旧沉默。冯亮叫了起来:“凭你这种猥琐小人,不配问我大哥名姓!”
高岳却心中一动。他刚才听那声音,隐隐便觉得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见过。不过一直全神戒备,心思放不到这一层上去。
现在再听,愈发觉得这个声音,绝对不是第一次听闻。高岳心中狐疑,想了想,仍然隐身在石后,开口大声试探道:“本人高岳,对面可是哪一路故人?”
“啊呀!”
一声惊讶之极的大叫。高岳忍不住探出头去张望,却见离自己不到七八步的距离,站着一人。四目相对之下,高岳腾地从山石后站起身,和那人不约而同的叫出声:“是你!”
那人身高七尺半,面色黑黄,方头窄额,鹰钩鼻下一大片兜腮胡子又乱又硬——赫然正是当初因琐事一怒之下袭击白岭村,最后被高岳过人的力量和身手所慑服的马匪首领雷七指。
他仍然提着那把厚背宽刃大刀,先是一脸愕然,面色又转而青红不定。
李虎冯亮二人,见高岳突然从藏身之地站了出来,不由大惊失色。接着气氛有些转折,二人便也忍不住,从老树后探出身子,一望究竟。
李虎噌地一下,也跳了出来,瞪着牛眼,咬牙切齿道:“又是你这个狗贼!今天可敢再跟爷爷单打独斗一番吗?”
当初,李虎败在雷七指手下,险些有性命之忧。亏了高岳在紧急关头果断出手,才从雷七指刀下逃得一命,可谓是狼狈不堪,颜面尽失。
他曾被村中一众青壮,奉为老大,也自诩颇有武力。结果那样惨败,每每想到此处,都耿耿于怀,甚至还恨怒满腔。
大半年来,他跟随高岳身边,得高岳指点,于技击之术也有所领悟。入得军伍后,体力、意志和心性,在日复一日的训练和磨砺下,也都有了很大的提升,再不是当初那个青涩的乡间少年。
他闲暇时,还曾幻想,若是再遇见雷七指,他有很大的把握,必可以战而胜之,便是取他性命,也不过是手起刀落的事,断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怯于生死之斗,而至心慌手乱。
可是想归想,到哪里再去找雷七指这个飘忽不定的马匪。便像人生命当中,很多的过客,或喜或悲,或怒或怨,知名的甚至不知名的,都是擦肩而过,从此再无交集。
但是那过往的经历,李虎觉得是奇耻大辱,让他任何时候想起,都会闷闷不乐。这次突遇敌袭,却乍见宿敌,李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天开眼!终于又撞见了这个狗贼,给我一个雪耻的好机会。怎能轻易错过?李虎一下子被血烧红了眼睛,拿刀的手禁不住要抖起来,不住的在心底提醒自己要镇定!
冯亮也认出了雷七指。从任何方面来讲,他对雷七指也很没有好感。不过冯亮仍然记得当初雷七指击败李虎李豹兄弟时,那种粗野的勇悍,这让他略略有些忌讳。冯亮阴沉着脸,迅速跑至高岳身边。
李虎上前一大步,挽了个刀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姓雷的,可敢过来一战?这次,我不要任何人相帮,若是死在你手,我也毫无怨言。”
雷七指一动不动,望望李虎,又望望高岳,面色尴尬至极。
他活到现在,混到了一众马匪的头子,也从没佩服和畏惧过谁。唯有眼前这个高岳,曾在他心灵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子,让他头一次明白了自己也是弱者。
被高岳的身手和气势所慑服,又感佩高岳见好就收,给自己留了一线颜面,雷七指彼时当众郑重承诺,从此不敢冲撞冒犯高岳,便有些退避三舍的意味。
没想到再次见面,又是舞刀弄枪的敌对场面。虽然这次,雷七指这边四十人之多,高岳只有三个人,地点也偏僻,一拥而上,乱刀砍死高岳等人,也无人知晓。
但是雷七指一则心中真正有些畏惧高岳,一打照面,他便不自觉地失了气势,变得有些局促不安;二则,雷七指也不愿做这等故作不识,只管依仗人多,把人砍死的下三滥腌臜事情。
雷七指身后一众马匪,虽然也是停步不前,但还是人人持刀,面色各异,如临大敌般呈半包围状。
高岳恍如未觉,示意李虎先不要轻举妄动,接着上前两步,站到雷七指身前。
第三十五章 故人之情
高岳目光锐利,直直照在雷七指面上,冷冷道:“原来真是雷大当家。此番在此久候,可是必要取高某兄弟三人的性命?”
雷七指被高岳的灼灼目光盯得心中忐忑,手足冒汗。似乎人都矮了一截。他面红耳赤,张口结舌了片刻,叹了口气,回头道:“都把家伙事卸了!”
一个马匪面有疑惧,偷偷斜了高岳好几眼,凑到了雷七指身边,问道:“大当家,咱们收了钱,若是悔了买卖,日后这名声……”
“把钱退了。冲撞了高公子,这还是买卖吗?”
雷七指侧目而视,见大多数马匪还在犹疑,并未放下兵刃,不由大怒,瞬间又回复成嚣狂粗横的匪首,他疾言厉色叫道:“都聋了吗?老子说话还管不管用,嗯?”
随着他如狼似獍般的嗥叫,在场所有的马匪,面面相觑,接着便陆续放下了手中兵刃,垂首退到了雷七指身后。
雷七指刚要说话,冯亮发声叫唤,让他心中一惊,“大哥,你被箭射中了!”
近前几人,急抬眼看,却见一只弩箭,醒目的插在高岳左臂之上。冯亮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拔,又赶忙缩了回来,他霍地转头,怒目而视雷七指,目光直欲噬人。
本已有些镇定的李虎,见状又躁怒起来,满目仇恨的瞪视雷七指,手中的刀紧了又紧。
高岳冲李虎摇了摇手。一咬牙间,右手倏地探出,捏住箭尾,迅疾拔出了那支弩箭,带着鲜血,叮铃一声,丢在了雷七指脚前。
雷七指汗出如浆,面色数变,末了也自把牙一咬,将地上的弩箭又捡了起来。高岳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岿然不动。
李虎见状,上前一步,挡在高岳身前,怒道:“狗贼,意欲何为?”
雷七指冷冷的瞟了一眼李虎。突然手臂一挥,竟已将那支弩箭,扑哧一声,也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左臂之上,一言不发。
“大当家!你这。”
几名马匪慌忙上前围住雷七指,又急又惊。雷七指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高岳见他如此,倒不禁一愣。这雷七指勇鸷且乖张,伤人伤己,似乎从来都不皱一皱眉头。
“雷大当家,何必如此!”
“咱们行走江湖的人,讲的是个义字。当初高公子没有为难我,现今我反而伤了高公子,心中不安之极。只有这样,才能略略表达我的愧疚之意。”
高岳无言,便叹息一声。
停了片刻,雷七指又自己拔出了弩箭,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他低下头,从腰间摸索出一个牛皮小袋。
“此次无意伤了高公子,实在不是我老七的本意。这是上好的金疮药,便先请高公子敷一敷,止血疗伤,很有效果。”
李虎把手一抬:“慢着!谁晓得你这药,是什么鬼东西,没得又来使些阴损的招儿,来算计咱们兄弟。”
雷老七闻此言,不禁有些怒气,他冷冷的瞥了李虎一眼,也不辩解,仍然还是举着那个牛皮小袋,直愣愣地望向高岳。
高岳伸手便接过袋子,将袋口打开略略一瞧,里面半袋子都是些灰黄色的药粉,除了有些辛辣的气味之外,竟然后夹杂着一种酸臭味。
高岳用手捻起些,一抬眼,发现雷七指还是那般直愣愣地望着自己,目光竟然有些紧张。高岳淡然一笑,伸手便将药粉敷在了伤口之上,李虎冯亮二人同时惊呼,想阻止已是来不及。
雷七指明显松了一口气。他方才心中紧张担忧,生怕高岳根本不愿意用自己这药。若是不用,便说明高岳不信任他,对他抱着防备和敌视的态度,他隐隐希望,能够得到高岳的认可,并能传递给自己一些友善之意。
见高岳毫不犹疑的用了药,且毫无做作和虚假的意味,雷七指竟然有些感动,心中也活泛了许多。
伤口处一阵辣痛,接着便有清凉之意,疼痛感也没有方才那么强烈了。高岳很是爽利,将牛皮袋子又丢还给雷七指,笑道:“端的是好药,果然没有欺我,雷大当家,多谢!”
雷七指急忙冲身后招手示意,一个马匪便递上来一条白麻布。雷七指接过,便上前几步,亲自替高岳包扎妥当。
随后雷七指也自顾涂抹了些药粉,让人也替他包扎好伤口。胡须抖动之间,他黑黄的脸上,也已有了些笑意。
“咱们行走江湖,日日里都是刀头舔血,这些个疗伤的物件,必定是随身而带,不可疏忽。”
高岳点点头,道:“雷大当家,若是不耽误买卖,可否便在那边石上,坐下一叙?”
雷七指有些尴尬,忙应道:“惭愧,惭愧。高公子千万莫再提什么买卖。”他扭头冲着一众手下道:“你们都到林子外,先歇着,喝些水,甩甩腿。要紧把马兄弟看好!”
一众马匪中,有不少人早已认出高岳是谁来,也看出气氛早已缓和,便都应一声,一起往林间走去。
“马兄弟?”
高岳有些疑惑。
雷七指解释道:“便是骑的马儿。马匪马匪,没有马,怎么做匪。马对咱老七来说,便如知心的好兄弟一般,所以叫个马兄弟。”
“此言果然有些一针见血的意思。”高岳觉得有点意思。看他面有笑意,雷七指也更加放松不少,也咧嘴笑了起来。他笑了一会,见李虎和冯亮二人,仍然板着脸,不由得瞅了瞅高岳,有些无趣的收了声。
雷七指本身,是根本不把李虎和冯亮二人放在眼中。但此刻因着高岳,雷七指心理也有些微妙的变化,变得有些慎微。
言语之间,高岳引着雷七指,在路边大石上相对坐下。李虎不愿意坐,便在高岳身侧气哼哼的站立,冯亮见状,便也不坐,挨着李虎一块站着。
“雷当家,你这药果然是好药,我现在胳膊竟已不怎么疼了。可是这药为何带有一种酸臭味,莫非良品皆有非凡之处?”
高岳虽然很想知道此次遇袭的来龙去脉,但他看出来雷七指还是有些拘谨,便先拉家常般,拣些无关大局的轻松话儿说起。
雷七指闻言不由一怔。“酸臭味?不会啊。这药一直是辛香气息,哪来的臭味?”他打开袋子,仔细的闻了一闻,面有狐疑之色,又将牛皮袋子再慢慢嗅了一嗅,面色恍然。
雷七指难以为颜,呐呐道:“这,这不是药粉的味道。是我,是我身上的汗味。我将这袋子都是塞在腰带里,贴身放着,所以沾染了些……”
吞吞吐吐的说着,他面有羞色,竟然有些忸怩起来,再无一丝粗犷凶蛮的匪首气势。
雷七指乃是马匪,呼啸纵横,动辄奔走千百里。又且西北荒寒,朔风扬尘,黄沙遮天,使人一身风沙尘土。再加上行走江湖之人,往往多不修边幅,至于勤于洗漱之类,不屑一顾。故而雷七指身有异味,亦是常事。
高岳闻言愕然,和雷七指面面相觑。突然一阵粗笑声传来,这回却是一直板着脸的李虎,夸张的笑了起来。
雷七指被李虎笑的羞怒交加,顾忌高岳面上,又不好发作。他面色涨红,眼皮直翻,竖眉立眼,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作声。
冯亮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见机插嘴问道:“看你雷当家,对咱大哥也很是敬重。那为何早早埋伏在此,做这阴谋害人的勾当?”
见说到了正事,大家都不言语了,一起望向雷七指。雷七指咳嗽一声,道:“高公子便是不发问,我也正打算一五一十说个清楚。”
“十二天前,我刚在塞外做了一笔买卖,带着手下兄弟回了鸟鼠山。留守山寨的士卒便来报知,说有两人,已经在山上等了三天了,专门为了见我老七一面。”
“我倒诧异的很。鸟鼠山虽然是我的老窝不假,但一年里我满打满算,倒住不了三五个月……”
李虎忽然冷笑着插了一句,“你做了马匪,到处祸害抢掠,还好意思大言不惭。”
雷七指正色道:“如今世道,哪里不乱?我老七也想要活命,且凭着自己的本事吃饭,有何不妥?我抢掠是不假,可是老子抢的都是什么人?是塞北的部落酋长,是凉州的丝绸富商,是陇南的羌氐贵人,是关中的豪奢官吏!”
雷七指越说声音越大,末了把眉毛一挑,睨视着李虎,把嗓音陡的一降,带着嘲弄的微笑道:“我抢过你白岭村吗?”
“你!”
“我知道你心中记恨。不过记恨我老七、想取我老七性命的人,实在太多,你且慢慢排队候着。”雷七指晃了晃脑袋,又道,“我敬服高公子,出自真心,也不用隐瞒,愿意在高公子面前放低些姿态。”
“可是我老七不服又不怕的人,嘿嘿,趁早站一边去,不给我好脸色,老子还不想鸟你哪。”
苍啷一声,李虎又拔刀在手,瞪着牛眼道:“可敢较量一番?”
第三十六章 原来如此
雷七指懒洋洋道:“你说打,我就要奉陪,那我老七岂不是很没面子?再说,就你这模样,再练个十年,老子对你还是三个手指头捏田螺,稳拿。”
李虎大吼一声,举刀便砍,雷七指跳将起来闪避,高岳忙起身拉住了李虎。
雷七指沉着脸道:“我老七不想在高公子面前,失了礼数。你不要以为老子惧你,你真要打,可以,回头找空子,老子再好好练练你。”
高岳大喝一声:“都不准再动!”二人便都不再吱声。李虎气愤难平,鼻息粗重;雷七指倒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冯亮叹了一声。他插不上嘴,也帮不上忙,只好故意打岔道:“雷当家刚才说到哪里了?”
“对啊。我说到哪里了。还不是他非要多嘴,打乱了我的思路,哎呀一时倒真想不起来。”雷七指一脸懊恼模样,吭哧半天。高岳晓得他这是故意给李虎添堵,倒没有说破他。
“哎,我想起来了。”雷七指瞟了眼李虎,收回示威的目光,又道:“我回了山寨,听说有那么两个人,非要见我,我便叫手下喊来一见。”
“那两个人,我倒不认识,从来也没见过。他们上来就开门见山,只说愿意和我做一笔买卖,帮忙除掉三个人。实在不行,除掉为首一人,也行。事成之后,给我二十两黄金,十匹上好蜀锻。”
“那两人,也没有说任何来历。不过这个无所谓。我倒喜欢和这种上路子、懂规矩的人打交道。其实这种买卖我们从前也接过,并不问雇主是何方神圣。拿了钱财就替人消*灾,事成之后钱帐两清,干脆利落。”
“万一别人叫你杀的,是什么好人呢。”冯亮也忍不住插了句嘴。
雷七指撇了撇嘴,自嘲一笑道:“你记着。在我们这里,不跟你论什么良善之辈,我本来就是奸恶无良的土匪,又不是什么主持正义的大英雄。”
其实雷七指做马匪经年,历来只愿意劫掠豪奢商官一流,不到断炊少粮的地步,一般不去骚扰贫苦百姓。他在当时乱世之际,各地如狼似虎、过境如蝗的大小匪盗辈中,实属异类。
高岳摇摇头,恳切道:“没有人生来愿意做匪。况且如今世道,官做匪,匪做官。雷当家,你不必妄自菲薄。男儿汉,走些弯路不算什么,关键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我的话,你其实还是愿意听得进去的。”
雷七指看着高岳,目光闪烁,半晌没有作声。
沉默了一会,他又开口述说道:“那二人,和我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讲定了给我三十两黄金,十五匹缎子。然后给了我十两金子做定金,让我随后日子不要再出门,多则半月,少则十天,必会给我具体行动的日期。”
“我一盘算,嘿。出门做一趟买卖,事先要踩点,要算计,后路要找好,还要有失手的风险。这么在家舒舒服服躺十天半个月,就能赚到这许多财物,远超过做买卖的收获,何乐而不为?”
雷七指说着,有些燥热,便将前襟拉起抖着风。顿时一阵酸酸的体臭,似有若无,钻进了几人的鼻中。
冯亮几乎要作呕,跳开几步,捏着鼻子,皱着眉叫道:“你这人,实在太恶心人。”
李虎啐了一口,昂首望着天,道:“不堪的人,到哪里都是一般的不堪。”
高岳也皱了皱眉,他抬眼望着雷七指,雷七指反而镇定的多,笑嘻嘻道:“咱老子磊落汉子,又不是描红戴花的娘们,难道还要抹点香粉,才合你们心意?”
高岳啼笑皆非,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便岔开话题问道:“你收了钱,然后呢?”
“对啊。然后呢。你看,我说话容易忘,你们别打岔行不行。”雷七指伸手在乱蓬蓬的大胡子里搓了搓,又把油腻的手,往衣服上胡乱擦抹一番。
李虎自是无言。冯亮也不再作声,只是往后退开了几步,站的离雷七指远了些。
“那个,我收了钱之后,那两人就走了。这次换咱老七巴巴的等着,等了十天,就在昨日,两人又来了,见面便说了要我今日必须在这山脚包预先埋伏下,说正主肯定会在清晨路过。”
“他们说一共三人,都杀掉是最好;但无论如何,务必要把为首的正主做掉。后来跟我大概形容了一下正主的模样,又说正主有点扎手,叫我保险起见,要多带些人,所以我带了四十名手下,今日天不亮就埋伏在此了。”
听雷七指来龙去脉这么大概一说,高岳心中明白了**分。他点点头,道:“所谓不打不相识,我和雷当家,正合此理。”
“嗐。”雷七指摆摆手,难得一脸诚恳之色道:“我是真没想到会是高公子。若是早晓得,咱老七说什么也不能做这笔买卖。”
冯亮远远站着,问道:“那么现今你如何打算?”
雷七指盘腿坐着,没好气的瞥他一眼,道:“你站那么远做甚。如何打算,回去退钱呗,就说点子确实扎手,咱老七实在敌不过,没能力挣这份钱,对不住了。”
高岳道:“雷大当家可知道,找你的是何人?”
“哪个晓得。”
“如我所料不错,找你谋害我的人,必然是首阳城中主将潘武都属下之人。”高岳便也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雷七指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非常认可高岳的推理。
雷七指听闻高岳竟然已在首阳城中,做了军司马。不由大为震惊,俄而又连道恭喜,说当初初见,便觉得高公子气度不凡,绝非庸人,必有出头之日。只是没料到这才半年功夫,高公子就已经做了军官,实在让人敬服。
末了,雷七指在自己大腿上重重一拍,恶狠狠道:“那姓潘的狗贼,忒的险恶歹毒。好在老天护佑高公子,他们找的是咱老七。若是找了旁人,高公子今天倒还真有些危险。”
他这句话,高岳三人,包括李虎都不禁颔首称是。冯亮想着,倒还有些后怕,心中暗自庆幸,又觉得高岳莫不是真有神灵护佑,处处化险为夷。
雷七指不屑道:“娘的。本来还打算退还定金。如此,不退了!没得还替这等狗贼省钱,回头再来祸害高公子。”
天色开始放亮,林间的雾气已然慢慢消散,化作滴滴露水,在路边的落叶和杂草间,晶莹闪亮。在清澈的晨光里,山林的轮廓也显得明朗和开阔起来。
“高公子,若是不嫌弃,日后千万莫再叫咱什么大当家。便唤我一声老七,咱心中快活得紧。今日相见,也实在难得。无论如何,便请跟我回次山寨,先把伤养好。咱老七也尽一次地主之谊,多少也能表达我的歉意。”
“这。”
高岳倒有些为难起来。他此次出城,倒真心想回白岭村探望一番,可若是回绝了雷七指,又怕伤了他暖烘烘的热心。
见高岳沉吟不决,雷七指愣了一愣,笑容僵硬在脸上,涩声道:“高公子既是瞧不上咱老七,不愿和咱们这为非作歹之徒相交,咱老七也不敢勉强,污了公子清白,这就告辞?”
见他神色萧索,背身欲走,高岳心中不忍,热血上涌,大声道:“雷老七!我正要上山叨扰,奈何舍我便走?”
雷七指霍地又转过身来。面上难以置信的惊喜之色,溢于言表:“高公子此言可真?不嫌弃我吗?”
高岳从石上移开身子站起,目光明亮,一字一句道:“我曾说过,草莽之间,自有英雄蛰伏。男子汉不问出身,只看志向。君子相交,贵在于心,我已感受到你的一片热忱之心,又怎会轻易嫌弃于你?”
雷七指心潮腾涌,就像平如明镜的湖泊泛起了层层的微波,半晌,心里都是感激和喜悦。
雷七指郑重地拱手施礼道:“高公子如此信重咱老七,我实在感激不已。”
高岳忽然又正色道:“不过还有一点。”
“哪一点?”
“我既叫你做老七,奈何你还叫我什么公子?朋友之间,贵在真字。这场面上的称谓,就算了罢,日后,便称呼我一声高兄弟,可好吗?”
“我这。哪里好与你称兄道弟……”
雷七指嘴里呐呐,一抬眼望见高岳目有所盼的眼睛,不由心中一顿,接着便挺直了腰板,大声道:“咱老七,也是个直爽磊落的汉子,怎么就唤不得一声高兄弟。这般相称,甚好!”
高岳大笑,两步上前,一把搂住了他。雷七指见他真心流露,也并不嫌弃自己身上的异味,很是感动,似乎有一股暖流,在心房中温润穿梭。
高岳转首,将李虎和冯亮招呼过来。他先将冯亮介绍一番,冯亮虽然对雷七指没有好感,但也谈不上厌恨,见高岳有心笼络亲近雷七指,便安静的站在高岳身边。
待高岳介绍完毕后,冯亮冲雷七指拱了拱手,雷七指连忙回了个礼,口中连称冯兄弟。待叫到李虎之时,李虎倒是近前了些,只不过仍然很有情绪,昂着头望天,并不理会雷七指。
雷七指略一思忖,主动道:“这位李大哥,咱老七当初有些冒犯,这里告个罪,但不打不相识,便看在高兄弟面上,握手言和了罢。”
李虎冷冷回顾道:“高兄弟三字,是你能叫的吗?咱们这些老弟兄,都要称呼一声主公,你还兄弟兄弟的,一些儿没有规矩,毫无道理!”
他上前一步,死死地盯着雷七指,又道:“你若是真心投在主公麾下,我李虎并不反对,也绝不敢因私废公;但若你存着投机取巧、两面三刀的鬼心思,老子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取了你的性命!”
“瞧不出你倒是个性情中人。”雷七指毫不回避李虎的凛然目光,开口便针锋相对道:“咱老七,虽然做的是匪,但做人的道理没有忘,不劳你多嘴。”
高岳对冯亮道:“亮子,你回去和舅舅说一说。这次我就先不回去了,等再有时间,我一定专门回去,陪他老人家好好聊一聊。”
冯亮点头答应,见高岳果真要和雷七指回鸟鼠山,不由很是担心,犹疑着小声道:“大哥,你当真要去?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高岳还未回答,雷七指却已听见,他大声道:“若是你大哥伤了一根汗毛,咱老七去你家门口自刎谢罪,成不成?”
冯亮无言,想了想,也没甚话可说,便叫高岳自己多注意,拉着李虎便自离去。
第三十七章 盘桓数日
高岳道:“老七,你是怎么来的。”
雷七指便不再看二人背影,对高岳道:“那自然是骑马。咱们这些马兄弟,还在林子背面等着。都是既忠诚又懂事,那是没二话,兄弟跟我去认识认识?”
高岳便随雷七指前行。穿过林子,一片空地上,一众马匪,或坐或靠;几十匹马,间或摇着脑袋,甩着马尾,打着轻微的鼻息,不过全无一点嘈杂,皆是安安静静。
众人见雷七指二人走过来,全都站了起来。
雷七指神采飞扬,大声四顾道:“来来来。这位高公子,是咱老七非常敬佩的一个英雄,想必你们也有不少人还记得。今天难得请动他,去咱们山寨盘桓两日,便是咱老七的贵客。谁若是怠慢了,让老子失了颜面,老子砍他的狗头!”
一众马匪齐齐称是。又被雷七指使唤着,全都围上来给高岳见礼。高岳客客气气的回了,雷七指笑哈哈道:“高兄弟,这些马儿,你自己看看,看上哪一匹,便送你了。”
高岳也不再谦让,举目欣然望去。入眼之处,皆是高头大马,气度不凡。
因为他自幼从军,本就对战马很是喜爱,后来又入了岳飞亲军背嵬军,那是骑兵精锐中的精锐,真正是人似虎,马如龙,故而他对马,更有一种独特的情怀。
再者,高岳从前的坐骑,乃是万里挑一的好马,名叫“朱炎骏”,浑身上下火红如碳,奔行时如流星闪电,且能日行八百里,耐力极佳。
他再世为人,从前的良马,自然是再无可寻,心中一直嗟叹怀念。这会见了这许多大马,不由的激动起来。
“老七,你这些马?”高岳几步便走近了,摸摸这匹,拍拍那匹,将马儿的鬃毛捋了几捋。
“这些马兄弟,都是正儿八经的凉州马!”雷七指说起这个,禁不住面有得色。
凉州自古以来,盛产名马。凉州大马,赫赫有名,乃是中国最好的马种之一。马性喜高寒,军马更是需要高寒草场和野外散养培育,中原之地气候不宜,而西北的边塞高寒草原就极度适合养马驯马。
远的不说,三国时候,西凉铁骑,前赴后继,剽悍无匹;锦马超借助凉州大马的威猛,与魏武帝六战渭水,杀的曹操割须弃袍。
累累盛名,不禁神往。高岳面上欣慰,难以掩饰,他扫视一圈,走到了一匹红马身前,将马鬃抚了抚,他对红马是情有独钟。那马儿转过脸来,扑闪着眼睛瞧望。
一众马匪也围上来看。雷七指在高岳身边,正要说话,却见高岳突然双臂发力一按,那马儿冷不防受此大力,四蹄一个趔趄,在地上踢踏了好几步,才站住脚。
众人不禁暗暗咋舌。马匪本就格外重视马匹的素质,关乎到他们劫掠、打斗时的冲击力,还有力有不敌逃跑时的速度。
这些马,都是马匪早早看中,寻机抢掠而来,且在多次奔驰之中,优胜劣汰,现存的无一不是精品。匹匹都是脚力不俗,身强体壮。
平时,一个人悬空架吊在马身上,马儿也是纹丝不动。现今看高岳仅仅是双臂发力,就能将远胜凡马的凉州大马,按得站都站不稳,一身神力,着实可怕。
高岳又连续试了几匹马,最差的竟然被他按得趴伏在地,悲鸣不已,较之第一匹红马,皆是有所不及。高岳想了想,又重新走回那红马身边。
红马蹭了蹭高岳,轻声嘶鸣。高岳纵身而上,策马缓缓跑了一个圈子,猿臂轻舒间,马缰驾驭自如,将正准备发力的马,登时控制住,一股熟悉的感觉,传遍了全身,让他心中翻涌。
包括雷七指在内,大家还是第一次见高岳施展身手,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些马匪每每以马术精良而自傲,没想到高岳也是深藏不露,众皆很是佩服,纷纷叫好。
雷七指啧啧有声,仰着头道:“高兄弟,我这马……”
高岳一面揽辔,一面笑道:“确实不错。若是凡马,我一按之下,没有不趴下的。刚才在你这,试了七八匹,大部分都是打几个趔趄还能站稳住。”
雷七指曾领教过高岳的神力。他不由吸了口气,心中暗道,还好咱老七的马能拿得出手,要搁官老爷们骑的那种,悠悠闲闲的贵气马,八成能被高岳直接按断了四条腿。
“老七,这匹红马,便先让与我骑两天,可好?”
马儿振蹄,踢踏跳跃之间传来的力量感,激得高岳再忍不住,只想纵马飞奔,尽情驰骋。
“兄弟喜欢,便只管拿去!”
雷七指见状,也来了兴致,走到自己坐骑前,一翻身便纵上马,回顾高岳道:“咱们这便出发,兄弟可要跟好了。”
高岳一拉辔头,红马扬起前腿,引颈嘶鸣。马背之上,阳光照在高岳身上,愈发衬得他傲然伟岸,顾盼自雄,意气昂扬。
“天下之大,任我驰骋!”
两天后。鸟鼠山下。
几名马匪提着包袱,肃立在山脚下路旁。不远之处,下山口边,有两人正在把臂交谈,正是高岳和雷七指。
“咱老七本要兄弟留下再盘桓几日,奈何兄弟执意要走,咱老七也不敢强留。好朋友没有客套话,只盼你平安康健!”
雷七指亲自牵着高岳的红马,诚心实意道。
高岳在鸟鼠山小住了两日,与雷七指食则同案,寝则同屋,相谈甚欢。两日时间虽然不长,但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雷七指敬服高岳自不必说,他粗犷刚直的性子,洒脱而不拘小节,高岳也很是喜爱。
高岳便出言探询,问雷七指可愿意率众下山,前往首阳县投军,若是肯的话,他一定保举雷七指做个骑兵队队主。雷七指便道兹事重大,还是要和相处多年的兄弟们商量一番。
此际听雷七指离别之语,高岳在雷七指肩上重重一拍,面有殷切之色,笑道:“老七,我昨日和你说的话,可曾放在心中?”
“兄弟说的话,咱老七难道敢左耳进,右耳出么。”雷七指叹了口气,稍有犹豫,终于还是开口道:“非是咱老七藏着掖着,装聋作哑,实在是,是我心中为难之极。”
“你说说看。”
高岳听出了雷七指话中的婉拒之意,面有失望之色,但他迅速调整了一下心态,平静的问道。
雷七指看见了高岳那一瞬间流露出的失望,他不由有些懊恼和惶惑起来。高岳是真心实意的看重他,招揽他,并没有任何相互利用的意味,这一层上,他心知肚明,毫不怀疑。
“只是,唉。”雷七指垂着头,低声道:“兄弟也知道,咱老七做马匪多年,早已习惯了,如今的生活很舒服,又自由,手底下还有一帮知根知底的老弟兄帮衬着。说句大实话,便是皇帝老子来招揽咱老七,咱们都不一定愿意出山。”
“但是能够跟随兄弟左右,咱老七自然是巴不得。只是,兄弟你现在,也是受人管着。咱老七要是去,依着咱这粗散的性子,多半会经常给你惹麻烦。到时候,你若是顾着上官,咱老七要挨打挨杀。可你若是顾着兄弟情谊,说不得又会得罪上官。”
雷七指说着话,一面偷眼望向高岳,见他并无异色,忐忑的心也放下不少,一咬牙便直言道:“咱老七,在这方圆百里之内,好歹也是一方山头首领。只有我给别人脸色,哪有人来给我发号施令?说老实话,除了兄弟你,咱老七不愿再受别人指手画脚。”
“有朝一日,等兄弟能够做了主,咱老七给兄弟牵马坠镫、奔走效劳,绝无二话。”
他一口气说完,迅速的又瞥了一眼高岳,复又低下脑袋,只将靴底的一块小石头,一会踩进土里,一会有拨拉出来。
高岳点点头。此刻他心中,已如烛火明照般通亮。
雷七指话中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你高岳如今也不过是个军司马,在小小的首阳县中,顶头上司就有郅平和潘武都两个人,没有那一言九鼎的位置,怎么招揽别人?
好比当今之世,你若是公司的总裁董事长一类,那可以拍着胸脯,让某位你看中的人材,随时来你的公司供职,待遇丰厚等等都没问题;可是你若只是个中层干部,就敢突兀的为公司招进一个人,你能许诺别人什么呢?
你问过老板了吗,老板同意了吗。在老板看来,找的人只不过是跟你是亲近之人,对公司而言,一无所知,毫不熟悉,老板会二话不说就同意吗。
所以,等你高岳什么时候做了一城之主,或是有了自己的地盘,到那时,咱雷老七才能毫无顾忌的拜伏麾下。
也是太心急了。高岳自失的一笑,温言与语道:“对。老七说的不无道理。还有一桩,那姓潘的找你来谋算我,结果你大咧咧的跟我进了城,他必定惶惑,进而恼怒惊惧,又采取什么突发的害人手段——还是先稳一稳的好。”
“对对。我正准备说呢。咱老七收了钱,赖了帐也就算了。又堂而皇之的跟着你,出现在雇主的眼皮子底下。这,”
雷七指挠了挠头,“反正这么个意思,我也具体说不上来,兄弟你懂,你多体谅。不过咱老七敬服兄弟的心,绝不作假,兄弟不可疑我。”
今日却是个阴沉沉的天。已近辰时,天色还是阴晦的很,灰暗的云层压得低低的,像铁幕牢笼般,缓缓幽仄下来。迎面吹来的萧瑟西风,虽不很峭劲,但很是寒冷砭骨。
这寒风扑在面上,高岳倒觉得心中郁郁之气顿去,头脑也清新爽利不少。人生在世,哪有事事都顺心顺意。乱世之中,人心为己,你也不过是个芝麻大的小吏,凭什么别人就要对你纳头便拜、忠心无比?
“老七,走前我还多些话。昨日你自己亲口说道,你本也是出身塞外的贫寒之家,从小流浪,叫花子也曾做过,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荼毒无辜百姓,更莫说奸*淫掳掠等等恶事。若是被我听说,朋友兄弟不仅都没得做,我且还要竭力取你性命,可知道吗?”
雷七指毫无忤意,反倒是满面真切不时点头:“是,是是。”
高岳从雷七指手中接过马儿缰绳,微笑道:“老七送我这匹凉州大马,着实让我心中欢喜不已,足感盛情。”
他洒脱利落的一个跃纵,便上了马背,拱手道:“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如此,我便出发了,老七保重身体,留待他日相见。”
雷七指竟自有些动情。不知是懊悔没有当即听从高岳的相邀之情,还是感伤离别后再见亦难的愁绪,他连连叹气,拱着手,目送高岳纵马风驰,绝尘而去。
“……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啧啧。高兄弟文武双全,真是奇人一个呀。”雷七指定定的望着高岳远去的方向,心中思绪,复杂难言。
高岳一路控马而行。这马儿,初时奔跑速度不是很快,等到跑了五十多里后,才好像热身完毕,竖起鬣毛长声嘶鸣,放开四蹄,越跑越快。高岳端坐在马上,却觉得稳稳当当,毫不颠簸,心中欢喜不已。
第三十八章 安然无恙
一路无话。午时后,远远的便望见首阳县的轮廓。高岳放缓马速,不多时到的城门前,马儿已是踱步小跑了。
守门之人,却又是高岳初次进城时那两个守卒。二人后来也曾听闻,当初被为难敲诈之人,竟然在军中做了司马,心中惴怕不已。但二人隶属郅平麾下管辖,并不驻扎在兵营,和高岳在城中也再没有什么接触,于是便慢慢放下了心。
怎料今日守门,又和高岳当面撞见。见高岳下了马,牵着缰绳大步走来,二人躲都没地方再躲,只好忍着心中惊惧,硬着头皮上前施礼道:“见过高司马。”
“哦?是你二人。”
高岳本来也没有在意,待走的近些,打眼一看,便想了起来。
“高,高司马。上次我二人不晓得好歹,冒犯了高司马,实在是瞎了狗眼。”当初那个穿灰褂的,哭丧着脸,把腰躬的多深。
另一个曾披件薄坎肩的,慌忙接口道:“是是是。我二人后悔不已,早欲跟高司马当面谢罪,一直没有机会见着高司马大驾。那钱,我二人待存起了,定要还给高司马,只是万望恕罪则个。”
高岳却未动怒,只淡淡道:“过去的事,就算了。我并未放在心中,也没有刻意记恨你二人,不必再忐忑。”
二人怔住,担惊受怕了不少时日,没想到对方这样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一时都有些不敢相信。
高岳见二人傻愣愣的,不由失笑一声,道:“我知你等,当兵穷苦,自己要填饱肚子不说,家中可能还有一门老小要养活。没有法子,才做这凭门勒索的腌臜事。日后若是实在有困难,便找与我说,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但万万不可再像从前那般,可知道吗。”
二人闻言,一下子抬起来头,直勾勾的望着高岳。半晌,那灰褂守卒才颤着声道:“高司马这样大度,咱二人简直要愧死。便是卖身为奴,也要把当初昧了的钱,还给高司马。”
“不用了。”高岳摆摆手,“但有一点。这来来往往之人,大多是穷苦朴实的老百姓。都是讨口饭吃,朝不保夕,便如你我家人一般,怎么忍心再去勒索刁难,苛刻对待。我说的话,你们记在心里就成。”
言毕,他示意目瞪口呆的二人,仔细站好岗位,自己一拉缰绳,便牵着马,进了县城。
没走得几步,撞见一人,却是车鹿回。车鹿回手足无措,面色剧变,他眼睛在高岳脸上略扫一扫,干笑一声,试探道:“高司马!探亲回来了?你出城的时候是步行,这马,是从哪里的?”
高岳也笑一声,听起来冷冰冰的。言道:“劳你挂念。半路之上,有那不长眼的马匪,意欲谋财害命。本人尽数杀散了,还反手抢来一匹好马,倒是一笔好买卖。”
“什么!四十人都不是你的对手?”车鹿回失声叫道。
“莫说四十人,本司马全力以赴之时,再翻一倍,也奈何不到我。想要害我,哼,要先付出代价。”高岳上前一步,目光灼人,车鹿回直咽吐沫,后退了两步,他通体冒汗,很是惊惧戒备。
高岳忽而又悠然道:“对了。车队主是怎么知道马匪有四十人?莫非是曾身临其境或者涉事其中?”
“高司马说笑,说笑了。我是猜的,碰巧而已。依着高司马的身手,四五十人都不在话下。那个,我还有要事禀报潘都尉,告辞。”
车鹿回匆匆一拱手,拔腿就走,一溜烟的跑远了。高岳冷眼盯着他的背影,重重哼了一声。
一路穿街走巷,直入兵营,待与韩雍等人相见,又是一番激动热闹景象,不必细说。一番七嘴八舌,高岳便让大家散去,叫韩雍等几人心腹,留了下来。
冯亮抢先道:“大哥,舅舅身体还成,日常吃穿也有人帮衬,他叫你不要挂心他,下次有空再回去。”
高岳想起了胡老汉,心中一阵愧疚。他道:“舅舅身体安康,我也放了心。前几日特殊情况,下回,说什么也得回去探望一番。”
李虎笑道:“亮子说你有公务,没敢说你去了匪窝。这两日,我和亮子在村里,睡都睡不安稳。今天上午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你没跟我们一起,而是去了鸟鼠山,韩司马平日里那么面无表情的人,一下子也有些变了色。”
他拍了拍腰间跨刀的刀把子,又向众人大剌剌道:“还好主公平安归来。否则,咱们无论如何,也要将那马匪碎尸万段。”
几人大声赞同。何成拍着大腿道:“马匪么。唯利是图,残暴贪婪,谁知道安没安好心?主公日后万万不可再这样冒险。我倒听说一句话,叫君子不涉,不涉,诶不涉什么来着。”
李豹突然接了一句,“行了你别射了。”
一阵哄笑后,韩雍微笑道:“叫君子不涉身犯险,君子不立围墙之下。孔子这句话,讲得其实是做人的道理和方法。要防患于未然,预先觉察潜在的危险,并采取防范措施;还有就是一旦发现自己处于危险境地,要及时离开。
“老何这话,虽然没有想起来,但是放在这里很是恰当,还望主公谨记我等拳拳之心。”
高岳肃容谢道:“众位兄弟关爱之情,高某铭记了。”
韩雍也还一礼,他面色俨然,目光四顾道:“主公既然平安归来,那么,现在问题的重点是,潘武都已经开始下毒手了,这次失手,还会有下一次,我等如何应对,大家说说罢。”
在高岳这个小团体里,韩雍不知不觉地便成为了二把手,自高岳以下,一众人等,便是包括李豹这种吊儿郎当又自视甚高的人,也不自觉地就服从和默认了他。
听他发问,骨思朵道:“毒蛇再凶残,也敌不过苍鹰的利爪。要依着我原来部落上的规矩,直接带兵过去,打败他,然后砍下他的脑袋。”
骨思朵是铁弗匈奴部落之人。铁弗匈奴居于塞外河套地区,十年前,被代地的拓跋鲜卑击溃,元气大伤,部落首领刘虎,带着残兵远遁河套之北,余众或者投降拓跋,或者四散逃离,骨思朵便是那时候随着族人南下流浪到雍州的。
大家一致附和,李豹也频频点头,表示老骨这话,说到大家心坎里去了。他跳将起来,满面狰狞道:“他娘的,狗贼一而再再而三的,没完没了。欺人太甚,咱们一次了结他,叫他下辈子收敛一点。”
彭俊极度厌恨潘武都,当下按捺不住激动,脸红脖子粗道:“主公,你下令吧,给我做前锋,绝不会叫你失望!”
高岳把手往下压了一压,嘘了口气,剑眉一扬便看向韩雍,道:“韩兄,有何指教?”
“不敢。众位士气高昂,对主公忠心耿耿,甚好,且如今这叫是可忍孰不可忍。但依我之见,目前先不要声张,找准时机再致命一击,不可如此冒冒失失,打草惊蛇。”韩雍坐的端正笔直,望之俨然。
“你们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你们放心,我高岳可曾是那种,被人无端欺辱而甘愿忍气吞声之人。总是以德报怨,那么何以报德?”
高岳慢慢站了起来。韩雍以下,便都站起。高岳扫视一遍部下,坚定的说道:“无端凌辱和蔑视我们的,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不过韩兄说得对,要从长计议,捕捉最合适的机会,以求战之必胜。”
第三十九章 要事相商
时日匆匆。这一天将近午时,下了操练,高岳韩雍便自回寝舍,两人边走边说话,行得半路,身后有人高声呼唤。
二人回头,却是老卒突贵,远远跑来,嘴里气喘喘地道:“二,二位司马,城主急召二位去县衙,有紧急大事商讨会议,快快前去。”
二人对望一眼,均有不解之色。郅平虽是城主,平日里深居简出,向例不大问事,只要天天太平的安享度日便罢。他哪有什么突然的紧急大事,让人费解。
二人心中猜想,脚不停步,大步流星地往县衙赶去。不多时便到,从大门望过去,郅平身着暗红袍服,在那“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来回踱步,不时抬眼向门外看看,面有焦急之色。
高岳韩雍快走几步上前一起见礼。郅平摆摆手,示意二人先在堂下坐着,他也不说话,坐了下来,须臾坐了又站起,站起又复坐下,眼泡好似更加浮肿一些。
二人在堂下右首身挨身,迟疑坐下。高岳心中惊奇。无人说话,他也不做声,只隐约猜想到什么,又好像有那么一丝思绪在脑海飘忽,却始终抓它不得,只闷头苦想。
不一会,县衙门外一个粗声大气的声音传来:“搞什么虚头巴脑的鬼名堂,还紧急大事,天塌下来了?”口气很不耐烦。又有脚步纷沓传来,潘武都带着二十名精悍卫卒大喇喇地走了进来。
潘武都进的堂内,看见高岳韩雍二人,沉了脸色,重重一哼,又不屑地嗤笑了声,昂着头经过二人身前只作不见。
他厌烦蔑视高岳,韩雍与高岳关系很是亲近,于是连带着也厌烦韩雍,并且他根本不屑和这些小角色啰嗦。
大咧咧地冲郅平拱了拱手,不待郅平示意,潘武都自顾拖过一把椅子,在左边上首一屁股坐下,只拿眼望着郅平,他身后自然是亲卫头领莫胡卢和车鹿回,在他身侧站立,二十名卫卒紧握刀柄,围护在潘武都身后。
见相召的人都已来齐,郅平清了清嗓子,抬起浮肿眼皮,对门口的士卒喝道:“把大门关上。”
叽叽嘎嘎声响,县衙大门被缓缓关闭。大堂内登时昏暗下来,一阵紧张肃然之气弥漫开来。
潘武都腾地跳起,仓啷一声便拔出腰中跨刀,他身后一众亲卫也立刻纷纷亮出兵刃,弓身猫腰,如临大敌。
“想要干什么?是不是想暗算老子?嘿嘿。郅平,你以为就凭那两个喽啰,就能奈何的了我?”
潘武都面色狞厉,怪目一翻,在郅平和高韩三人身上,恶狠狠的来回梭视,只要有一点不对劲,就立刻先下手为强。
高岳面沉似水,眼睑下垂。身边韩雍瘦削面上眼皮倏地一抬,但也没有言语。
“混账!”
郅平气的两目凸出,大骂一声。潘武都对他已防备忌恨到了这般程度,实在让人气急败坏。
郅平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唇上肉痣抽动不已。他忍了忍,强自平静道:“有紧急大事与尔等相商,事关私密忌讳,故而令人关上大门。奈何潘别将一如惊弓之鸟,岂不可笑?”
潘武都四下扫视,郅平身后的屏风不大,一眼便看到堂后空无一人。堂内,除了陈、高、韩三人,便只有一个随堂侍候的老卒突贵,低着头远远的站着,此外连只老鼠都没有,好像是自己太紧张敏感了点。
他收起刀,挥手令护卫在身边的一众亲卫退下。虚虚的拱了拱手,干笑一声道:“是潘某多虑了,局势动荡,不由不如此。失礼失礼。”
高岳仍不作声,亦不回礼,冷冷的望着潘武都。郅平心中暗骂,稳了稳思绪,压着声音,开了口。
“此事罢了。今日本城主相召尔等,乃是有一桩天大事,急与相商。诸位可知,前几日,长安几乎被陷落,陛下也险些落入匈奴人之手!”
高岳心里暗叹一声。果然是自己猜想的这件大事。这些时日,一心扑在操练士卒的事情上,竟然忘了,眼下已至年底,历史上,匈奴汉国大将刘曜,就是在此时攻略长安,正式展开了对西晋的灭国之战。
潘武都刚刚坐上椅子,闻言又腾地一下站起,满脸惊骇,颤着声道:“这。这可当真?天要塌了。”
韩雍同样震惊不已。他定了定神,拱手问道:“若果如此,当真是天大的事。敢问城主,如何知晓?消息可真?”
见几人都被当场震慑,郅平心中竟有些得意。他摆出些从容的模样,沉着声道:“消息乃是丁太守,亲笔书信告知,怎么不真。”
郅平不断送上银钱财帛,更且刻意结交奉承,年把功夫,不要说陇西太守丁绰,便是长安的官员中,也真有三五名京官,折节下交,将他引为心腹,比一般的同僚关系要亲近的多。
他说着话,便冲堂前老卒突贵点了点头,突贵便上前取了桌案上的一张薄纸,躬身依次来到潘武都、高岳、韩雍三人面前,把那薄纸给三人过目。
高岳接纸,凝目细看。内容言道,十日前,汉国中山王刘曜,遣降将赵染,率五千精骑突然奔袭长安,受诏抵御的晋将麴允屡战皆败,敌军豕突狼奔,竟一度攻进长安外城。
皇帝慌忙避往内城射雁楼。城内晋军拼死反击,匈奴汉军乃被击退,从容遁去。然则敌军已然焚毁成片民舍兵营,杀千余人,长安城内满目疮痍,朝野上下惊恐万分。
看完了信,几人一时沉默下来,各怀心思,沉默不语。高岳冷静思索,长安被袭,说明历史还是按照原来的轨迹在有条不紊的前行,至少目前来看,并未因他的无端到来而发生什么改变。
那么,接下来,就应该像他所了解的那样,刘曜不久又将来袭,在敌军接二连三的如潮攻势下,晋廷迅速走向覆亡,关中之地愈发动荡起来。
晋愍帝虽然是无材无勇的平庸之君,但他生性宽厚,且于国家危难之际,力挑重担,延续国祚,各路诸侯,或真或假都还俯首甘做臣子,从而使关中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平稳。
长安若失陷,意味着晋王朝的最后一点向心力也被剿除,西北、关中乃至全天下,都将陷入愈加疯狂的攻斗之中。
灭国之战业已掀起,那么能不能乱中求变,最好能一举先控制首阳县,届时,大佬们已打得不可开交,谁会来管到他头上?还有关键一点绕不过去,若真的占据了县城,那么面对匈奴大军,是战还是走呢?
战是十之**要战。高岳的心中,忠君亲父、守护河山的思想,还是很受岳飞的影响。别的不说,最基本的气节问题,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在异族汹汹铁蹄下,国家存亡、民族兴衰已到危急关头,高岳是本能的选择誓死抵抗,而不愿避走,更遑论妥协投降。
但抗击胡虏,也要讲究策略。岳飞当年,也是要先训练士卒,提高部队战力后,才能无后顾之忧的放手杀敌。下一步怎么走,是先自立观望,还是急速勤王,务必要拿捏稳当,计划周详,时刻保持头脑清醒。
高岳思维如脱缰野马,迅疾奔腾。心中算计,面上却不动神色。
韩雍坐在他身边,心中波涛翻涌。先是震惊于高岳当日把酒夜谈时的预言,简直神准。不由得对高岳更是敬服。
此外,长安被袭,几乎破城,说明朝廷的防御力量已经衰弱到极点。是不是高岳所说的已到了灭国之战?若是,那么,下一步,该有什么样的举动?怎么样才能取得首阳县的掌控权?
韩雍胡思乱想,一时不得要领,有些焦急,不自觉的望向高岳。
韩雍只觉得高岳平日相处时,大部分时间都爽朗洒脱,谦和正直,自有一股子亲和力。但有时候,却会隐隐地散发一种狠厉甚至是阴冷的气场,让他心有所悸。
郅平哪里晓得高岳此刻竟然在想这些。他看看底下三人都不做声,有些急道:“我召你们来,不光只是为了告知这桩大事。”
“方才太守大人书信上,你们也看到了。关键的问题是,现在朝廷发出勤王令,召集举国上下、大小州郡集结兵力,同去长安,抵御刘曜;另一边,刘曜以大汉中山王名义,传檄关中,道此行只是要消灭昏庸的司马氏,要求大小州郡,见檄而降,固城静待王师。”
“本来上面神仙打架,咱们这些凡人小心躲避就是。可现在,两边都下了令,都要咱们站队。那不是左就是右,倒叫人真正为难之极。太守大人问计于我,我便问计于你们,诸位,可有良策?”
第四十章 三人密谈
高岳闻言,心中不由火起。郅平此言,已经是**裸地不愿置身其中,摆明了当前国难国仇,与我何干的态度。
此人之心,竟然卑鄙无耻到了这个地步!高岳暗自不忿,连他这个穿越而来,本与这个乱世毫不相干之人,眼见异族铁蹄践踏神州,也忍不住直欲攘臂高呼,图谋抗争。
而郅平生为晋臣,动辄口吐圣人之言,却在家国君父播迁之时,不思奋勇以赴国难,而冷血无情,麻木自私,一副事不关己的看客模样,可谓真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也。
高岳对郅平,一下子厌恶到极点。他沉默不语,别人还以为他在寻思对策,郅平、韩雍便一起望向潘武都。
潘武都也晓得,按照品级和往日惯例,也是自己先开口,但是他现在根本不想先说话,因为他哪里拿得出什么主意。
他假装思考,脑中搜索枯肠的苦想,仍是不得要领。只得闷着声道:“事关重大,本都尉再想一想。”
他刚说完,高岳已忍耐不住,长身而起,目光炯炯道:“高某有一些愚见,请城主指教。”
“你说,你说。”
“依在下之见,我大晋立国至今,已有五十年。列圣相传,安抚四方,天下皆仰其恩泽,国祚应未当绝。”
“匈奴刘氏,本为国家边民,困苦流离,乞附华夏。天子仁德,允其内迁,浩荡之恩,何用多言。孰料非我族类,毕竟狼子野心,趁国家内乱,便磨爪呲牙,哓哓噬主,可谓凶顽无义。”
“至若涂炭中原,破陷洛都,掠辱天子,更是禽兽不如,人神共愤!天幸今上嗣位长安,我汉家河山仍存净土,正是我辈奋勇向前,努力恢复的时候。”
“城主若以大义相召,陇右忠直奋勇之士,岂不感怀?匈奴刘氏,现下虽横暴一时,终究不会长久一世。以大义共击之,焉能不败?故而,无论是从情理还是从实际考虑,都应该遵从朝廷的勤王令,共击胡贼。”
“高副将此言大义凛然,振奋人心,望城主大人三思。”韩雍起身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你继续说。”郅平眼睛半闭,皱着眉毛,若有所思。
“要么,城主不如归降汉国,以求来日富贵?”高岳面上似笑非笑,语气转冷。
郅平闻言,浮肿眼皮一跳,他闭上了眼睛,细思琢磨,微微点头,但却面色阴沉。
“不行!”
潘武都瞧见形状,瞪眼一声断喝。他心中对面前三人都很是不爽,只要是对方赞成的,下意识地就要反对。
高岳投以惊讶一瞥,道:“哦?潘都尉忠义之心,怎可忽视。不知何以教我?”
见三人一起望过来,潘武都往后挪了下屁股,缓和了下面色。
他清清嗓子道:“这个。我哪有什么谋划。只是,长安虽然危险,皇帝毕竟还在,还在和匈奴人相持嘛。反败为胜也未可知啊?我的意思,咱们反正是在大后方,原地观望也就是了。”
“对对。潘都尉言之有理,城主。”潘武都身后的莫胡卢忙不迭应道。
“无知!”郅平斜睨一眼,没好气道:“你道本官就没有想过保持中立,暂不表明态度?都仔细想想,这一次,不是我国赢,便是汉国赢,再没有别的可能。到时候,无论谁赢了,能放得过咱们这种实力弱小的骑墙派?”
“唉。乱,乱,实在是太乱了!”郅平也不知是说眼前时局乱,还是说自己思绪乱,他颓然往后一靠,以手支额,摇着脑袋。
一抹冷笑掠过高岳嘴角。他本以为潘武都反对投降,乃是心有正气,一时倒让他颇为意外感动。到得听闻潘武都话语,高岳心中更加愤懑冰冷,才晓得“忠义”二字,在此乱世,不值一文。
待听得郅平所言,譬如那执钱观望的猥琐赌徒,欲看准风向,稳稳赚个大彩。更是惹人蔑厌不堪。
真要说回来,按照正常逻辑,确实就像郅平所说,不是汉国赢,便是朝廷赢,再没有别的可能。但高岳从后世而来,清楚的知道,后来的结果,还当真是出现了第三种可能。
两家可以说都没有赢。晋朝还有不到三年的功夫,就烟消云散,连带着长安皇族王室,郡王公主等等,被匈奴人杀得几乎绝了血脉。
而刘氏攻灭晋朝后,志得意满,骄狂失德。内乱外患迭起之间,十年左右功夫,汉国自己也很快就败亡,笑到最后的,竟然是现在还给匈奴人做小弟的羯族石家。
“既不愿降……据信上说,汉国大军,前敌主帅乃是刘曜。据传此人刚猛嗜杀,攻陷诸城后,每每不计良善,不问降顺,只按当时心情,决定是否坑杀屠戮。要么,城主和潘都尉,只剩一条路,趁早逃离此地。”
他之所以建议郅平等出走,也是希望郅平和潘武都一旦离去,首阳县自然名正言顺的由高岳做主。他已不愿再受二人掣肘。还有不到最后,高岳也不想和郅平甚至潘武都动刀动枪,徒耗本就薄弱的兵力。
这边厢,潘武都听闻高岳说言,脑中一亮,登时冒出个念头。他想回到以前从洛阳逃出后,做土匪那时予取予夺的日子,当时觉得苦,现在想想,那才叫自在,才叫爽快。
现在天天缩在人下,瞧人颜色,惹一肚子的鬼火;如今更还要担惊受怕,选择站队,这晦气的鸟官,一天都不想再当,一天都不想再过。
而且,若是郅平以城归降汉国,此乃有功,他本就是一城之主的身份,降后可能会被越级提拔为郡将乃至太守,要真那样,他收拾自己起来,更是轻松。
不管帮谁,要老子出力,就必须要有好处,勤王没有实力,若是投降汉国,最后好处明显会落在郅平头上,老子才不做这种傻鸟。
反正他是河西鲜卑人,你汉人的国家要亡,关老子鸟事。不行就奔西海吐谷浑境内去,那里是鲜卑人的部落国家,地广人稀,不怕过不下去。
要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郅平及高岳等人,找机会全部除掉,到时候,首阳县便是自己一人说了算,是战是降是走,再来定夺,老子一个人拍板,岂不爽快?
潘武都抱定了主意,反正既不赞成出兵勤王,也不同意投降汉国。但是他又不好直接说自己真实所想,他站起身,把手略一拱,虎着脸道:“你们商量吧,反正我那两百名部下,既不愿打仗,也不想投降。告辞!”
说罢,掉头昂然自去。
望着潘武都嚣张的身影,郅平脸上难看之极,半晌,他砰的一下,重重拍在案桌上,从厚厚嘴唇里,咬牙切齿的迸出一句话:“攘外必先安内!”
言罢,他往椅背上闭目一靠,须臾睁开眼,对那堂下的突贵淡淡道:“我与二位司马商量军务机密,你也下去吧。”
突贵应诺一声,躬身告退,待他出的县衙大门,郅平竟自起身,快步走过去,亲自将大门
郅平转身来到高韩二人身前站定,二人也一起站起身来。高岳抬眼一望,郅平面色狞恶阴险,在堂内昏暗光线下,宛如鸱枭。
“二位司马,本城主意欲除掉潘武都那狂贼,还望二位助我。”郅平劈头一句,浮肿眼皮下,咄咄双眼射出阴沉之色,死死地盯住高韩二人。
韩雍眼皮一跳。深陷的眼窝中,在昏暗之中熠熠有光。他沉默无言以对。
“当此非常之时,潘武都非复疥癣之疾,已成心腹之患!如今形势,不由我不动手。”郅平见二人并未出言反对,又跟进了一句道。
郅平见韩雍沉默,便有所悟,立刻转眼去看高岳,见高岳不动如山,面色似水,不由心头微跳。
暗道此人刚才听长安险些失落这样的惊人事情,也是镇静自若,现在与他相商诛杀潘武都,又是这般面色不改,仿佛泰山崩于面前也会无所畏惧。此人城府心机之沉之深,倒不是个简单人物,留之必成大患。
郅平突然出声,要求诛杀潘武都,高岳未置可否,淡淡道:“敢问城主大人,何出此言?”
“潘贼一向嚣张狂悖,强横无礼,不将我这个城主放在眼里,近来已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你们亲眼所见,适才在堂上,以为我要杀他竟而拔刀相向,图我之心毕现,让人实在是无法容忍。”
“这一次商议大事,他既不愿勤王,也不愿投降。我看他的心思,无非是想拉走城中人马,另投他处,要么就是干脆趁乱自立。”
“前者,损耗城中兵力,扰乱迷惑军心,倒也罢了;要是后者,我等三人,皆会死无葬身之地!如今我不图人,人必图我,复有何疑?”
第四十一章 小心为上
郅平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寒光,语气森然,步步紧逼道:“像这种动辄欺凌同僚、冲撞上司、心肠歹毒的狂贼,不早除之,后患无穷。二位乃是我亲手越级提拔,甚至不惜当面忤了那狂贼,只盼二位能与我同心同力,除掉祸患。”
他仔细看着面前二人的面部表情,徐徐又道:“实不瞒你们,我打算出兵勤王。我身为汉人,又深受国恩,此时不出死力,更待何时?二位放心,除掉潘武都后,我亲自带兵去长安。”
他若是说县中兵力弱小,要从长计议,高岳反而相信他可能会尽心国事。现在越是说的坚定,高岳心中越发肯定,郅平绝不可能勤王。
“若勤王失利,我等便去往姑臧(凉州首府),拜见张刺史,再商量恢复之计,岂不好么。”
郅平话里行间,已不知不觉透出了他的真实想法。他确实不想奔赴长安,也不想投降匈奴汉国,而是西逃凉州,远远避开凶险兵锋。
高岳沉默片刻,忽然一笑,拱手道:“愿从城主大人之命。”
“好,好!我便知我没有看错人。此事成后,我等三人携手并肩,只要我有富贵,必保举你二人前途无忧。”
郅平大喜,眼角却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异色。“堂内只有我们三人,那狂贼只道我们在商议军事,绝料不到我们图谋于他。咱们来好好商量计划一番。”
午饭后。城北高韩寝舍内。
“主公,今晚子时,我们真的照着和城主的约定来吗?”韩雍坐在椅子上小声道,神情犹疑。他面前,高岳斜倚在床头,两手靠在脑后,若有所思。
屋子内,李虎、李豹、彭俊、何成等人,或坐或蹲,大门处,骨思朵倚着门,时不时警惕地伸头出去,四下探视。众人听得韩雍发问,便一起望向高岳。
冯亮却不在此,他被安排带着应流,去城中闲逛去了。一则是机密大事,多一人听见,便多一处风险;另外,他二人在城中闲逛,也可给潘武都的人看见,有一种悠闲轻松之意,可麻痹对方防备之心。
反正冯亮早先已得知大概消息,知晓今晚将要起事,不至届时茫然无措。
“嗯。”高岳闻言,仰头望着天花板,一面思索,一面沉吟道:“当机立断,便能出其不意。此次应该不会有什么纰漏。”
他一下子撑起身子,下了床几步走到窗前,略微伸头,侧身看了看,窗外唯有鸟鸣啾啾,一切如常。
他走过来,在床沿边坐下,看似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裤腿上的浮灰。“韩兄,凡做事情,都要有个利益得失,事情结束了,我们能不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能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标。”
“我一开始的设想,也并不想要潘武都的命,只想着收了他的兵权,将他一人驱逐出城,任其自生自灭也就是了。但潘武都既对我有杀心,我怎能再容忍?正好郅平也坚决要杀他,我想了想,那种人确实除掉也好。”
李虎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潘武都为人粗暴而又浅薄,和我们根本不可能走到一条道上。况且他曾主动暗下杀手,所以这样的人,确实不能留着。正好今天城主拜托咱们除掉潘武都,索性顺水推舟,解决了他。”
韩雍手抚浓髭,缓缓道:“除掉潘武都,只是顺手而为。你真正想的,是利用今晚的变动,彻底掌控首阳县,是不是?”
高岳笑了笑,重重的拍拍韩雍肩膀。“韩兄敏锐,一语中的。”
韩雍忽而面露不快道:“你既然把我等当作心腹,那么心中计划所想,为何不告知相商,我这是猜中了,若是没猜中呢?主公,你难道还有所防备?”
听他这般说,高岳晓得韩雍是真的不高兴了。他笑道:“我与韩兄相交时日虽短,心中早已当你是心腹至交,什么肺腑私密的话没有说过?”
“这次,非是我有意不说,而是今晚具体的行动,要怎么安排处理,我也还在仔细推算,所以疏忽和你们提及,何谈提防?”
韩雍刀削般的面色舒缓开来,“是我失言了。我既真心实意地跟随你,也是想好好干一番事业,断不会有二心,主公从此可以放心。”
“这段时间,你一门心思,都扑在操演士卒上,我看你手下那些儿郎,进退之间已是很有模样,精气神都换了个人似的,厮杀之事,当可无虞。”
李虎等人皆是默然。这等大事,他们插不上嘴,倒不是说地位不行,而是几人相对而言,皆是擅于格斗厮杀,讷于谋划算计,反正听命而行便是。
高岳把头一点。“我所想的,别的都没有问题,潘武都我却没有放在眼里。关键的环节,在郅平。”
韩雍皱起眉头,眯住眼睛,显得双目更为深陷,“什么意思?”
高岳面色变得凝重,沉声道:“我是说,郅平平日待你我,虽然不像潘武都那般,却也是冷冷淡淡,根本未将我二人引为心腹。”
“此次诛杀潘武都,郅平唯一倚仗的,却是你我二人。依着他自私逐利的本性,当年危难之时,毫不犹豫的卖主,如今朝廷有难之际,一心一意的脱身。以己度人,如今他能完全放心得下我们?万一我们拒不从命呢,他就没有什么预防的后手?”
韩雍听得心中一跳,迟疑道:“按着城主商议的计划,今晚你带一百人突袭潘府,我带麾下三百人还有城主的部下一百人,共四百人在兵营,监视压制潘武都所部两百人。那么城主除了一百名亲卫,城中已再没有一兵一卒了啊?”
“嗯。还是一切以小心为妙。”韩雍又自语道:“此前潘武都也是这般,我们以为他不派一兵一卒出城,主公回乡就没事,哪里会想到,他竟然会提前收买和雇佣马匪来埋伏。难道此次?
“同样的办法,潘武都用过了,郅平便不会再用。不过这种阴损招数,倒有可能会启发他什么。”
“郅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上次主公回乡半路遇袭,回来后告知他,他八成也晓得是潘武都使得坏,却根本不管,他是巴不得咱们和潘武都火并,他好从中渔利。”何成哼了一声道。
骨思朵不解,接过话道:“那为什么上次在冬春楼街前,咱们和潘武都临时冲突那次,后来要不是城主带人赶过来,咱们怎么也得吃亏啊,他为什么要救咱们?”
一直无话的彭俊,靠在床腿旁,叉着腿坐在地上,闻言嗤笑了声,直直的望着骨思朵。骨思朵被他嘲弄似的眼神看得莫名所以,又有些恼火,便恶狠狠的回瞪了两眼。
韩雍叹道:“你以为他想救咱们?那次冲突,是偶遇,咱们没有丝毫准备,万一放开了打,就像你说的,咱们必吃大亏。那么城中好容易有一股能和潘武都相抗衡的势力,转眼又将消失,他能不着急?你自己琢磨琢磨。”
不理会骨思朵恍然大悟般的惊讶表情,韩雍又看向高岳,沉声道:“言归正传。除掉潘武都后,接下来呢?”
“接下来,便托言兵卒惊惧,内乱迭起,立刻实行兵谏,封锁县衙,控制住局势,最后将郅平驱逐出城。天下目光,聚焦长安,所以,西北一县一郡的小小变动,根本不会有人来过分关注。”高岳冷冷道。
“韩兄,今夜你迅速弹压收编潘武都所部,时间要快,手段要狠!然后按照我们约定的去做,路上若有人阻拦,立杀!必要时拿出雷霆手段,杀一儆百,可记住了?”
“你放心,绝不会出岔子!”
高岳点点头。韩雍深沉持重,有勇有谋,不会误事。
“大事将起,你倒从容镇定不放在心上,这种气度,我等实是不及。”李虎在旁言道。
高岳笑了笑。至于今晚,算得什么。前世时,他年方十五岁,便只带十数名勇士,潜入金军大营,夜袭、烧粮、刺杀、捉俘、侦探等等勾当,也不知多少回,生生地练出来了。
分派商量已定,高岳便示意大家都先各自回去,聚在一起时间过长的话,容易引起怀疑。李虎带着众人拱手自去,韩雍送至门外,望了一会,便回转身来。
刚进的堂内,赫然发现高岳直勾勾地望着他,面有异色。韩雍脑中激灵,上前一步,轻声道:“……何事?”
高岳并不言语,只没头没脑的冒了一句,“刚刚在我的枕头下面发现的。”随着话音,韩雍手中多了一张小纸条,他急忙打开一看,面色大变,双目倏地收紧,射出凌冽光芒。
第四十二章 斩首行动
当晚,夜幕悄然而降。使得狭小僻陋的首阳县,格外的没有生气,四处黑沉沉地,偶有几声猫嚎犬吠的声音,尖利地刺进寒气凝固的夜空。
到得子时,连狗叫声也没有了,一片死寂,天地间只有一片片朦胧清冷的森冷雾气,似拉不开,扯不碎。
城北寝舍前,却有黑压压地一片身影,整齐沉默地伫立在屋前空地上。一根火把也无。人群中,隐约有寒光点点,是那刀戈斧矛,反射着森冷的月光。
人群前,又有四五个身影站立,低声交谈。
面前一个声音低低道:“……用百名精锐去围攻潘贼的住处,实是有些牛刀杀鸡。但为防万一,还是不要托大。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贼子逃脱,既然动手,那就一定要他的命。”
“本城主祝高司马此去马到成功,一举诛杀潘逆,待功成之后,将士皆有厚赏,庆功宴并与诸君共醉!”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沉声道:“城主大人放心,今夜万无一失,高某必定要达成目标,不负众位所托。”
他转过身,面向一众兵卒,低声喝令道:“都再检查一遍人数、武器。不得大意!”
众人慨然应诺。高岳让李虎跟在身边,让何成、骨思朵、李豹、冯亮等人跟随韩雍行动。
高岳又看向韩雍,意味深长道:“兵营弹压诸事,便一应拜托于韩司马了。所有企图反抗或逃跑的,一律斩杀,不可使走脱一人。”
“从这里到潘武都住处,约莫有一刻钟,你自己算计时间,到得兵营后,便点起火把,大声鼓噪,声势越大越好,然后,按照我说的做!”
一一吩咐完毕,高岳抬首望望夜空,天上星光黯淡,阴沉无光。他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虎目中满是果决,沉声断喝道:“众儿郎,随我出发!”
一众人等,迅速散去。只剩郅平一人地站着,定定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一抹狡黠阴险的冷笑,划过嘴角。
经过了好几月的连续加强性的操演训练,高岳韩雍麾下的四百士卒,已基本上具备了军人的特征,服从号令,遵守军纪,临敌不怯,士气旺盛。
高岳认真筛选其中尤为精锐干练之辈,其中有老卒,也有数十名新兵,包括了白岭村中的青壮,共得一百人,今夜前往潘武都府宅。
城南老街一侧,一座二进式的院落,被黑沉沉的夜幕阴影所笼罩。朱红大门的匾额之上,“潘府”二字掩没在夜色中,似怪兽血盆大口般的门外,两只永远沉默的石狮蹲着身子,好似警惕的打量着一切不速之客。
这里本来是首阳县城里,早年的一家小富户的祖宅。后来富户常居长安,这宅子便留了些家中老仆打理照料。待郅平占据首阳,一直住在县衙内的原县令的居所,这富户的宅子,便被潘武都看中,直接搬了进去。
此时,二进式的院落里,有四点忽明忽亮的光点在夜雾中四处移动。这是潘武都亲兵在值夜巡查,前院两个,后院两个。
后院才是潘武都的居室,还有一应仆从下人的偏房。前院是二十名亲兵的住处。这二十名亲兵久随潘武都,对他忠心耿耿。
亲兵都是健壮彪悍的老兵,为首的便是其心腹莫胡卢,这些亲兵和潘武基本上寸步不离,连住处也必定要护卫在主子身边。
高岳领一百士卒,夜中衔枚疾行,一刻钟不到,便来到潘府对面的窄巷内。
高岳警觉地四下扫视,街面之上空无一人。他向身后李虎轻轻点头,李虎便连打手势,一百人分为两队,其中三十人猫腰疾奔,便往左右院墙外奔去,包围埋伏下来。
高岳身披铁甲,头戴兜鍪,手持长枪。李虎同样全副武装,身带弓矢,手握钢刀。二人目光如鹰般锐利,弓身猫腰,轻声疾步往,身后数十名兵卒皆是手持利刃,紧跟步伐。
“苦呀。苦呀。”
几声凄哑鸣叫募得划过夜空,几只乌鸦扑啦啦的飞来,在潘府院落之上来回盘旋,飞得高高地又复落下,稀拉拉的站在院墙上,噪个不休。
高岳猫腰疾奔的身影猛地定住,虎目圆睁,恨恨地瞪着那低空盘旋的厌物,一下子握紧手中枪杆。
李虎身子微动,下意识地想去卸弓,高岳一把拉住了他,领着身后兵卒,再疾奔数步,来到大门外,俯下身子,把耳朵死死贴在大门上,闭目细听。
“怪了。老鲁,怎的一下飞来这些鸦雀,呱呱呱的,烦死人。回头把弟兄们都吵醒,正好都别睡,起来陪咱们值夜。”接着几声低笑。
一个呕哑的嗓子低声道:“吵醒了兄弟们好说,把主公吵醒了,发起怒来老子看你怎么交代。”
“咦?鸟又不是老子养的,关老子什么事?……老鲁,咱们还是去找根长杆子来,轰走这些聒噪的东西,也就完事。”
又有几声低低的笑骂声,接着脚步声便懒洋洋的走了开去。这些鸦雀的异常举动,并没有引起里面人的警觉。
只不过片刻,所有人都已布置到位,竟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三十名兵卒来到院墙外,贴着墙根潜伏下来,把整座院落牢牢围住。
高岳屏住呼吸,面色阴冷,紧紧盯着大门;李虎将眼睛警觉地四处扫视,不时地望向城北天空。所有人都在凝神闭气地等待什么。
不多时,城北方向忽然有火光跃起,片刻功夫便已成燎然之势。远远望去,茫茫夜空下火光摇曳不定,闪闪烁烁,夹杂着喧哗呼喊的嘈杂之声。
高岳、李虎二人对望一眼,向着身后打了个手势,均都攥紧了兵刃,像那浑身充满的力量的猛兽,跃跃欲试。
后院卧房中。被褥下,潘武都裸着身体,躺在床上。身边的侍妾桃枝同样裸着身子,早已沉沉睡去,发出了断断续续的轻鼾声。他却烦躁的翻了个身,只是睡不着。
目前已和郅平势成水火,再无和解的可能,自己也不屑再和这种厌物共事。潘武都默默想着心事。
什么先大将军。张方当年,不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兵吗。拥兵自重,哼哼,他做得,我为什么做不得。再不济,啸聚山林,逍遥自在,也好过在这鸟地方缩着千百倍。
先看看这次他们具体怎么决定吧。这次若是郅平决定领兵去长安勤王,自己立马拥兵自立,再多多招兵买马,自主自立,观望风色再说。
还有,等他们出城后,出其不意,衔尾急追,定将郅平生俘来,老子定要让他生不如死;还有那高岳几个汉狗,也要一并捕来,折磨致死,好好出一口恶气。
若是他又变了卦,不愿领兵出城勤王,只想投降的话,那说不得,就在这三五日,干脆直接在城里起兵做了他!
打定了主意,心里却仍然还是堵得很。今晚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宁,让人烦躁。他干脆起身,披衣靠在床上,两眼瞪着屋顶发呆。
他是个河西鲜卑族人。十六岁时,与人发生争执,继而大打出手,结果失手将族人打死。从此亡命天涯,再然后进了西晋朝廷的军队,亲身参与经历了风云激荡的永嘉之祸。
他本在朝廷军队中,屡立功劳,从一个最底层的大头兵,慢慢往上做到了队主。正当他满怀希望,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之时,洛阳城破,晋怀帝被俘,家国沦丧。
潘武都一下子失去了依托。历经艰苦后,因他是老兵,便投进了彼时还镇守长安的司马模的部队中,不过降了一级充任队副。队副就队副吧,中原板荡,司马模占据西北,搞不好都要称帝,那么自己怎么也能水涨船高吧。
可没过两年,司马模竟然兵败被俘,也逃不脱败死的命运,他也又一次成了丧家之犬。好容易逃到首阳县里,枯燥无聊的混着日子。
希望就像一只只明亮的泡沫,在眼前接连破灭。他已年近四十了,厮杀苦斗、辗转流离了半辈子,到得现在,除了浑身的伤疤,此外一无所有;一共两个儿子都先后战死沙场,如今连个一儿半女的子嗣也没有。
一念及此,潘武都一下子又觉得心灰意冷,萧索无趣。
他两眼直勾勾地,正自想的发愣,屋外隐隐地传来阵阵喧哗声。
潘武都披了宽袍下床,走到窗边伸出头观望,耳中听闻,似乎是北边传来各种喊叫声,仔细听又听不清楚,有火红光亮映得那边的黑沉夜空,忽明忽暗,诡异莫名。
莫不是走了水?看这阵势,火头倒也不小。潘武都想了想,走到卧房的门前,懒懒地向外唤道:“车鹿回,车鹿回。”
“主公,还未睡吗,何事吩咐?”车鹿回就在外间值夜,闻声来到卧房门外,隔着门恭声应道。
“派几个人,出去看看,城北那边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走了大水,别烧到了兵营,烧死那些汉狗最好,可小心咱们那边的老弟兄们。”
“是。”一阵脚步急匆匆地去了。
不多时,那两个前院赶鸟的值夜亲卫,被车鹿回吩咐出去看看情况。两人提着灯笼,便走到府院大门前,那叫老鲁的,伸手拨开粗木门闩,吱呀声响,大门朝内缓缓打开。
第四十三章 武都授首
高岳俯身在门外,一动不动宛如石雕。他等的就是这一刻,大门刚开了一道缝,他突地跳起,手中长枪在空中一招,急促地低喝一声:“冲!”
他眼疾手快,手中长枪往前一个突刺,那值夜亲卫老鲁,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直直刺穿咽喉,鲜血狂喷,想喊却只能“嗬嗬”地低呼几声,捂着脖颈软倒在地,兀自弹腿抽搐,垂死挣扎。
高岳紧跨一步,挤进院去,长枪又如毒蛇吐信,直奔老鲁身后的车鹿回而去,扑的一声闷响,枪从左胸洞穿而过,车鹿回翻着充血的眼睛,张了张嘴,呕出一大口血,也死在当场。
另一个值夜亲卫被突如其来的杀戮惊得呆傻住,两条腿想动却怎么也动不了,他刚想睁大眼仔细看个究竟,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剧痛之下便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李虎舞着手中带血钢刀,回头对身后厉声低喝,面色冷酷,“一队跟着我肃清前院,见人便杀,不要手软,另一队跟着高司马,快!”
二十名士卒紧随高岳其后,只往后院疾奔。高岳虎目发亮,手中枪杆传来的熟悉感觉,让他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竟有了些许兴奋之色。他心头跳动,呼吸急促,全身起了一阵潮热。
潘武都打发了人出去查看后,便想再回床上躺着。刚走到床边,又听见好几声叫唤传来,这次听得真切,是从前院方向传来。
一阵不满涌上潘武都心头。前院这帮子手下,越来越没个规矩,办点事都这般吵吵呼呼的,明天定要重重斥责一番。
床上桃枝迷迷糊糊地哼了好几下,翻了下身子,一条雪白丰腴的大腿,伸出被外,搭在床边。
潘武都心中暗骂几句,他俯身掀开被子,懒洋洋地正要上床,脑中突然有电光火石般念头的闪过,昏暗中,他一下子僵住,蓦地瞪大了眼。
惨叫声!前院传来的是惨叫声!
潘武都心中如被巨鼓重锤撞击,冷汗爬满了全身的毛孔,头发根根竖起,打了个冷颤。
外面的惨叫声已由远而近的传来!他一下子惊觉过来,看都没看床上的女人一眼,转身便翻上窗台,想跳出去逃走。
刚把身子探出窗外,几根尖锐发亮的矛尖枪尖,已由窗下寒光闪闪逼了过来。潘武都头皮发麻,忙不迭地往后便缩,举止失措间,一下子从半人高的窗台上,重重的跌坐在地上,疼的耳目歪斜。
“咣当”一声,卧房的门已被重重踹开。床上的桃枝从睡梦中被突然惊醒,茫然了片刻,看着一个高大身影领着一群人,轰的一下涌了进来。
桃枝尖叫着从床上弹起,又猛地坐下,急慌慌钻进了被子,死死抓着被角挡在胸前,一声不敢再出,只抖得筛糠般也似。
一片火把点起,光亮顿时照满了整件屋子。
高岳一眼便看见了跌坐在窗台旁地上的潘武都,光着身子,一件宽袍却搭在窗台上。又听那床上簌簌作响,转目一瞥,见是个衣不蔽体的女人在那瑟瑟发抖,不由鄙夷地一哼。
潘武都跌坐地上,面色灰败,大开着的窗口,刺骨寒风凌厉的扑了进来,他又冷又惧,但额头上却是冷汗不止。光亮乍起,他被晃得不由得眯起了眼,却仍然探着脑袋,竭力的往前看去。
等到视线逐渐适应下来,他一眼便看到了被众人簇拥在前的高岳,潘武都脸上登时写满怨毒忿怒的颜色。
“原来是你这只汉狗!”
高岳倒提长枪,慢慢走到潘武都身前,低头冷冷地俯视着他。枪尖血迹未干,在火光照耀下,射出一股妖异的深红色。屋内空气中,一股狠厉杀气,无声地弥漫开来。
潘武都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他的尾椎摔得不轻,身子一动便疼的呲牙咧嘴。
此时门外一阵声响,包围在屋外的三十名兵卒,都从前门陆续进来。不多时,李虎也拎着钢刀走进屋内,手里还提着一个血淋淋的首级。
李虎面无表情的看了潘武都一眼,转首对高岳点点头:“整院已被肃清,亲兵头目莫胡卢负隅顽抗,属下已亲手斩之。”
说罢,他将手中莫胡卢人头往身前一扔,人头在地上滚了两滚,停在了潘武都脚边,带着一脸血污,两眼还死死地瞪着。
窗外夜风带着肃杀之意卷进屋内,吹得人遍体生寒。一众士卒手持火把,沉默无声的围拢伫立。屋内只有忽明忽暗的火光跳动,映得屋内鬼影森森。
潘武都被那死人头上的一双眼睛,盯得汗毛凛凛,禁不住怪叫一声,整个人也要瘫软下来。
他抬头惶然四顾,终于忍耐不住,大口喘着气,干巴巴道:“我与你高司马,历来是有些误会。可这并不是我的本意,都是这些阴损的手下人,不停挑唆……只要高司马能饶过我性命,我愿,我。”
他魂不附体,一时也不知道许诺什么,只说的磕磕巴巴。
高岳冷笑,语气冰凉道:“原来潘将军眼中的汉狗,也是这般让你害怕吗。”
“是我口出狂言,再不敢了。”潘武都光着身子,竟趴伏在地,连连磕头,撞得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
他忽然猛地抬起头,额头上已是鲜血混着汗水,淋漓一片。他颤着声道:“高司马以为杀了我后,那姓郅的奸贼能容得下你?我最是晓得,他容不下身边有一点点的潜在威胁。不如放了我,我们联手反戈一击,再”
高岳手中长枪已是迅疾一刺,带着死亡的森冷气息,直直扎进潘武都的喉间,枪尖从脖后戳出,再猛地拔出,鲜血顿时从前后伤口喷涌而出。
潘武都再也作声不得,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徒劳的阻止喷涌而出的鲜血。他眼珠爆出,仆倒在高岳身前,浑身抽搐痉挛,片刻后终于一命呜呼。
“呀!”一声持续的尖锐喊叫,却将众人惊得浑身一跳,循声望去,却是那床上的桃枝,目睹潘武都被杀,惊恐地神经崩溃,抱着脑袋只顾埋首放声嘶叫,身下木床被她抖得吱吱作响。
高岳侧目而视,忽然想起当初雷七指提过,据车鹿回和莫胡卢所讲,那般雇匪暗袭的杀人良计,竟乃是他们的主母想出来的。
高岳皱了皱眉头,却不做声,转过头直直的看着李虎。
李虎眉间一跳,沉默片刻,拎着钢刀走向床边。“扑哧”声响,女人的尖叫戛然而止。
高岳略略颔首,回身四顾道:“既斩草,便除根。尔等现在速速随我去前院,守住大门,迟则生变。”
有些士卒一脸茫然。这潘武都一府之人都已杀光,还有什么危险?但高岳有令,怎敢不遵,奉命行事便是。众人便一起往外走去。刚走进前院里,听得大门外,有之前留在门外值守四名兵卒的讶异声,断断续续传来。
“城主大人?……”
“……回禀城主,潘武都已死了……哎?”
“兄弟们,咱们被埋伏了!”
“狗贼,你们想……啊!”
几声短促的惨叫声刺入耳中。高岳面色愈发冷峻,他脚步急停,一摆手,止住了身后众人,示意各自藏身在廊柱、花坛之后,屏声静气。
“高岳目无上官,擅杀大将,叛逆谋反。现有叛卒突贵,勾结高岳,意图不轨,现已伏法;本官再只诛高岳,余者缴械不问。”大门外,郅平的声音,尖锐急促,透着一股阴狠决绝。
“扑哧”一声,从院墙外面,扔进来一个物事,在院中地上滚了数滚,停住不动。有士卒急忙拿火把去照,众人急抬眼看,火光乱跳之间,那物事,赫然是老卒突贵的人头!
白日里,高岳送走众人后,在枕头下无意中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司马有险”,没有署名,但是高岳一眼便认出,这个字迹,和突贵上次那本小账本里的字迹,一模一样,这是突贵所写无疑。
看了字条后,高岳和韩雍商定,高岳诛杀潘武都后,并不贸然出去,只在院中闭门固守,等待韩雍率部赶来;而韩雍会尽最大能力,用最快速度,弹压收编潘武都余部后,第一时间便赶去和高岳会合。
虽然没有具体明说,但是留字条也是一种很大的警示。这必然是突贵无意中,查知了一星半点什么对高岳不利的情状,迫于形势便匆匆留下字条提醒,后来却被郅平发觉,最终惨遭杀身之祸。
第四十四章 异变陡生
突贵人头之上,双眼微睁,面有血痕,满脸悲苦之色,似乎死前受了极大的痛楚。高岳不忍再视,两眼一下子闭紧,一颗心仿佛也被突然揪紧。再睁眼时,他双目之中,似有火焰腾起,只欲把钢牙咬碎。
“好奸贼!”李虎目眦欲裂,连连顿足。
本来只是想放逐郅平,但现在他一定要死。高岳心中无比坚定的叫喊,他深深吸了口气,抬起阴冷透亮的眼,向外望去。
大门外,已打起了一片火把。刺目火光下,人影幢幢,马匹奋蹄,竟不知有多少兵马。人的叫骂声,兵刃的撞击声,战马的嘶鸣声交织沓来,一派嘈杂混乱不堪。
“把里面的人杀光!”
“听我号令,准备冲进去!”
“先射箭,射箭!”
“……”
乱糟糟、惊乍乍的声音,越来越大。须臾,有两名士卒急慌慌地从大门外跑进,一边挥舞手中兵刃回身乱砍,一边手忙脚乱地将大门向外推去。
吱嘎声响中,大门被关上,两人又急急插上门栓,回头张皇大喊。
“高司马?李队主?”
这两个士卒跌跌撞撞的向内跑来。这边人正要出声回应,高岳严厉地摆手止住,缩在廊柱后仔细观察。
一番辨认,确实是自己麾下的士兵,正是刚才在户外值守的四人中的两个。高岳从柱子后探出身子,向几人招手示意。
“刚才郅城主突然带了大拨兵马,黑压压的,全副武装的过来,咱们四人在门外值守,不知所以,就上前见礼。”
“城主问清了潘武都确实已死后,不知为何突然翻脸,他身后无数箭枝射来,兄弟们猝不及防,吴飞和大柱子,一下就被射死了。”
说话的士卒,神色仓惶紧张,左颊上被流矢擦伤了一道长口子,正兀自流着血;身旁的那人,也和他一样狼狈情状,背上甚至还插着羽箭。
李虎呼呼地喘着粗气,闻言沉声传令道:“都不要慌,院里的兄弟全部到大门后集合。”他方才还暴怒欲狂,现下强压情绪,使头脑保持冷静。
潘府前院后院里的所有士卒,闻言全都奔至大门后站立,大部分都是白岭子弟。一点人数,还有八十八人,战死了十二人。
众人一面自发组织人手,死命抵着大门,不让外面的人攻进来。随着外面撞击大门的粗野响声,越来越密集,士卒们都开始不安地望着高岳李虎二人。
李虎急切道:“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出个对策。”他目有疑惑之意,“城内已没有多余的兵力。郅平哪来的这些兵马。感觉老练的很,绝不是什么新兵蛋。他妈的,怎么跟潘武都一个德行,都会这一套?”
“咱们有近百人,只要众志成城,便有千军万马又有何惧?”
高岳言语之间,气度从容,一股说不清的自信与果决,让众人都是精神一振。
见大家都稍稍放松了些,他又大声道:“无论如何,顶住一段时间。我一早就知郅平的阴谋,早已留了后手,韩司马立刻带人赶过来,大家不要惊慌,千万不要自己先胆怯起来,乱了阵脚。”
说着话,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拿过身边士卒手中的火把,吩咐众人从屋内抱出一大堆床褥桌柜之类,将火把凑上去点燃,不一会,火势变大,火舌卷着浓烟,狰狞地冲上天空。
除了李虎,一众士卒不解,都愣愣地望着他。
高岳却似若无其事道:“平日千练万练,也不抵实战中的一个时辰。战阵之上,被敌人偷袭、围困,也是常有之事。”
“无需惊慌。现在检验大家的好机会来了。是好汉子,还是龟孙子,比了就知道,我就在这里看着,看你们究竟是不是有勇力的好汉子。”
士兵们目露振奋之色,低声交头接耳,士气明显高涨了不少。
高岳又笑着对众人道:“再说,外面人想进来,一时又进不来。咱们在里面好好守着,等到援兵一至,便开门杀出去,反包了这帮狗贼子。”
李虎也大声道:“兄弟们!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咱们手中有枪有刀,外面的虽然不晓得是什么来头,总也不是三头六臂,都是一个脖子顶个头,胯下也不多一个蛋,怕他个卵子?”
李虎大步走到士卒们身前,把这个重重拍一下,把那个作势踢一脚,昂着脖子道:“守就好好的守,等会要是打,就操刀玩命砍他娘的。都别给老子丢脸,谁表现的好,回头老子亲自请他吃酒,吃花酒!”
所有士卒纷纷举刀高声呼喝笑骂,士气一时旺盛无比。
正在此时,外面又一声高叫传来:“里面的人听着,我乃陇西郡将、捕虏校尉乌吐真。奉太守大人之令,前来剿灭叛贼,与寻常士卒无关,除首逆高岳之外,均可弃械归降,既往不咎!”
两晋时期,一郡的最高军事长官名义上是郡太守,但是具体负责军职武事的乃是郡将,又可称郡丞、郡尉。陇西郡将乌吐真,统领陇西郡一营千名郡兵,实打实的有俸秩一千五百石、七品的捕虏校尉职衔。
闻听是他,高岳和李虎对望了一眼,面上均有严峻之色。
一个时辰前。县衙内。
堂中一片漆黑,一盏灯火也不曾点,这是郅平特地下令的,此刻他正靠坐在木椅上,面目阴郁,双眼紧闭,脑中思索不停。
他也是奔波半生,到如今好容易有个首阳县,能做个一城之主。他已是年过半百,本来还有三个儿子,长子死在了战场上,次子幼子被胡人掳去,从此再不相见。
不过他现已打算,再同时纳几房妾室,定要有个传宗接代。一切朝着安详稳定的方向发展。什么称王称霸,什么千秋大业,郅平根本没有那个雄心,他也知道自己没有那份实力。
他只想安安稳稳的活着,舒舒服服的活着,不要再担惊受怕、奔波流离的活着。比如在首阳县,做个清闲富足的城主,多生养几个儿子,然后终老于此。
所以,绝对不能有任何人、任何事来威胁到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理想生活。潘武都粗横跋扈,和他早已翻脸,在准备西逃凉州的关键时刻,为防止潘武都作乱,必须要除去。
韩雍性格沉闷低调,经过长时间观看,不像是一个跋扈有野心之辈,至少表面看不出,所以暂时先留着。而高岳,身手不凡、谈吐不凡、见识不凡,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易与之辈。假以时日,焉知不是又一个潘武都?
当初刚见到高岳时,一下子让他灵光一现。可以借助高岳的身手,除去潘武都,然后再趁其羽翼未丰之时,反手除去高岳。
所以,他一面连结高岳,示之以好,甚至在知晓高岳寥寥数人和人数众多的潘武都,在街上发生了冲突时,急忙带人去平息,生怕高岳被杀,导致自己长久谋算,功亏一篑;
同时又暂且容忍潘武都,麻痹其心。等到近日,接到长安被袭的严峻消息后,他权衡一番,觉得可以动手了。
白日里与高岳等商议结束后,他急修书一封,着人送往陇西郡治所在的襄武县太守府。请求太守丁绰秘密发兵,前来首阳县诛杀反贼,事成后愿奉上军资三百两银、缎一百匹、黍两千石。
陇西太守丁绰,与郅平过从甚密,又有油水可得,览信后自无不允,于是便派遣郡将乌吐真,率郡兵七百人,以信中所约,一路疾行,至首阳县城外,潜匿下来。
韩雍负责去兵营弹压,也是郅平提议的。这其实是支开韩雍,为击杀高岳创造更好的条件。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和麻痹对方,郅平还主动提出拨出麾下直属的百名士卒,让韩雍统带——反正届时攻杀高岳时,会有一众郡兵出力。
郡兵准备就绪后,遣人报知郅平。在内室窃窃私语几句,郅平心中安定不少。出的外堂,却看见老卒突贵,面色很不自然,郅平心中不由一动,顿时警觉起来。
于是他暗中使人盯住突贵,果然不多时便得知,突贵直奔城北二司马的寝舍而去。郅平心知突贵必是去走漏风声,待到突贵前脚刚回来,后脚便将其杀害。
郅平心中所想,一切都已就绪,高岳便是有所防备,也最终逃不脱手掌心。还有一层,他也恰恰和高岳不谋而合。
郅平也打算趁着匈奴汉国进攻长安这一契机,趁势诛杀潘武都和高岳,虽然算是擅杀属官,但这种节骨眼上,却不会引起任何大佬的不满和关注。
趁今夜高岳去围剿潘武都,而城北又喧哗呼噪之时,郅平便悄悄打开东门,将乌吐真放入,意欲做那扑杀螳螂的身后黄雀,将现有的威胁和潜在的威胁,一并统统除去。
事成之后,再收整县中余部兵卒,待平稳几日后,直接西逃凉州,管你什么晋国汉国,更不用再顾什么太守丁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