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别部司马
郅平和潘武都,两人互相忌恨彼此不服,首阳县上下俱知,此中确实有一番缘由。
潘武都当年,是西晋朝廷军队队主。后来洛阳沦陷,他仓惶西逃,一路半兵半匪,投奔了镇守长安的司马模。二人在司马模麾下,待过相同一段时间。
潘武都因着军务,还见过郅平好几次面,晓得他是郅辅的堂兄,潘武都倒还有些景仰,每次见面都是主动问候,殷勤客气的很。
司马模败亡后,什么职务名位,转眼都成云烟。潘武都带着手下兄弟辗转流浪,陆续收拢了两百余名残部。
众人没有个规划,前途一片茫然。潘武都身边都是些粗汉,没有人可以商量,便暗自想着,要不往西北方向而去,远远离开雍秦这是非之地,届时寻个好山头,不行便做盗匪,也好过如今这样提心吊胆、穷困难耐的鬼日子。
后来路过首阳县,无意得知城主竟然是郅平,总也算作老相识和旧日同僚,于是便主动投靠,郅平也欣然接受,还给潘武都接风洗尘。
四处流浪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现在终于有了个较为稳定的据点,潘武都感激不已,发誓要奉郅平为主,忠心追随,初时两人倒也和睦融洽。
人说同患难容易共富贵难。安定了几年,潘武都静则思动,想在乱世之中捞取一点什么好处。郅平也不喜欢潘武都粗俗少礼,开始猜忌厌恶他,二人从面和心不合,逐渐发展到明争暗斗。
潘武都觉得郅平除了是郅辅的堂兄这一层,其他一无可取,时常又后悔草率投奔,心内不齿被郅平所领导,有了取彼而代之的念头。
再然后,匈奴汉**势日盛,咄咄逼人,中原大地胡族纵横,压得长安的朝廷喘不过气来。潘武虽然不是匈奴人,而是鲜卑族人,总也是胡族,便自然而然的觉得比庸懦的汉人要高一等,故而气焰不自觉的涨了三分。
这种现象,不要说在汉国的军队中,便是在西晋朝廷军队里,也是比较普遍的。经过八王之乱,成千上万的汉族精兵悍将,都在内斗中枉然死去。
朝廷新募士卒,多为乡农山民,至多不过是州郡之兵,论及战力和素养,确实远远达不到曾经百战锤炼赫赫王师的标准。而募来的鲜卑羌氐士兵,却就很粗暴勇猛,几次战败匈奴军,晋军里的胡卒,大多出了死力。
故而,胡兵恃勇而骄,瞧不上汉兵,不仅后勤的脏乱苦活一般都是指使汉兵来做,而且胡兵还经常嘲笑挖苦汉兵怯弱,才导致朝廷一败再败,连皇帝都被捉了去。
于是潘武都更日渐骄横,不服领导,自成一派,只表面上还奉郅平做个城主。郅平对潘武都也是日益厌恨,只是顾忌他手下有两百余名老部下,且潘武都本人也是厮杀惯了的莽汉,如果想正大光明的除去他,恐怕把握不大。
故而郅平一直隐忍,想寻找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等他看到了高岳,不由得心中一动。
潘武都被郅平抬出自己的效忠誓言来压制,实在不好反驳,只憋得面色紫涨,气喘如牛。他身后一名心腹,怕他当场发狂,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潘武都牙咬得咯吱发酸,强自忍耐道:“城主,这新兵刚招入军营,就一下子给他做个别将的高位,无论如何都不妥,叫咱们带出来的以前的老兄弟,怎么看,怎么想?”
“嗯。罢了。”见潘武都服软,郅平也不想在新兵旧人面前,失了身份脸面。他微微点点头,面色也缓和了些,昂着头道:“以你之意,该当如何?”
“以我的意思,给个什长做做,也就是了。别人不说,韩雍,你过来。”
潘武都转身对士卒中招了招手,大声令道,那先前的韩队主,立刻小跑过来,对杜潘二人端正行个军礼,便肃立一旁,沉默不语。
“韩雍嘛,据说有勇有谋,为人沉稳,连老兄弟们都很是佩服,城主也是晓得他的。”潘武斜睨着郅平,大声道:“他现下也只不过是个管着一百人的队主,就算轮,也轮不到那姓高的做别将。”
郅平虽然处处都要明里暗里和潘武都作对,但也晓得他这番话说的在理。
现在首阳县中,潘武都的都尉品衔还没到手,虽然他自称都尉,真正来说,也还只是别将职衔。高岳一来便也做别将,不说潘武都,就是军中老弟兄,怕也是多半不服。
但他看中高岳,不惜和潘武都当场翻脸抬杠也要提拔高岳,并不是真心的欣赏、栽培他,而是有自己的阴私算计。
听潘武都言语,郅平点点头,不动声色道:“潘别将也是言之有理。这样吧!韩雍和高岳二人,才勇兼具,一并授个别部司马。”
“韩雍统领两个队,作为一部。军中原先的汉兵,再加上最近收的新丁,还有场上这些,凑个一百人,就都由高岳统领,再自行招募一百人,也暂且充作一部。”
别部司马一职,不是常职,也并没有什么品秩。一军主官可以自行任命,其所辖兵员,也没有定数,各随时宜。昔年曹魏宗室重臣名将,夏侯渊、曹仁等,年轻时初投军中,都是从别部司马做起。
不过郅平一下子提拔两个人做别部司马,说到底还是和潘武都对着干。
见潘武都鼓着牛眼,就要分辨,郅平摆了摆手,环视四周,高声道:“我意已决,都不必说了,非常时期,用人当不拘一格嘛,尔等好好做,我自会上书,求封品秩。再者说。”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潘武都:“潘别将所部二百多号人,还不是归你统领。你这“统兵大将”地位,也丝毫不受影响嘛。”
潘武都气结,一时抗辩不得,恶狠狠地瞪视了高岳一眼,扭头便走,大声道:“狗样的东西,也看得上,上下一般的窝囊无用。”他身后的一众心腹亲兵也自随他去。
高岳心里冷笑一声,上前两步,施个礼道:“属下谢过城主大人的提拔赏识,今后愿尽自己本分行事。”
韩雍倒在发呆,他从军多年,确实有勇有谋,按说应当被大用。只是他经历坎坷,变得孤僻沉闷,平日不苟言笑,也不会拍马奉承,上司都不喜他。
所以到现在也不过是个队主。如今别人打了一场架,自己就莫名其妙的加了官衔,做了别部司马,真是百感交集。
别人捅了捅他,他才醒悟过来,也连忙上前闷声道:“谢城主。属下定当尽职尽守,不负期望。”
“嗯。好好。”郅平抬了抬眼浮泡眼皮,做语重心长般道:“我力排众议,顶着压力,提拔你二人,你二人更要用力去做,好好效忠于我,不可辜负我一番苦心啊。”
高岳、韩雍二人齐齐躬身称是,心思各异。
郅平又交代几句,自领兵卒回县衙,众人恭送其离去,待他一走,场上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李虎、冯亮二人眉开眼笑。李虎心道只是来县城探探消息,投军一事怕是难成,不想不仅顺利从军,高兄弟竟然一举而成为军中司马,关键是还可招募新兵。
这下子,不仅村中一众兄弟都有了着落,自己十拿九稳也能做个什长队副什么的吧。他心内激动,跃跃欲试,只想立马回村通知好消息。
冯亮兴奋之余,心内确实震惊不已。
从先前高岳击退山匪,取代李家兄弟成为村中老大,到今天痛打强敌,气压全场,再被直接提升为军中司马,冯亮对高岳实在是近乎盲目崇拜,认为没有大哥搞不定的事。
他除了更加坚定抱紧高岳这粗腿以外,也树立了一个信念,那就是,只要有了实力,为人够狠够硬,才能压制别人,做那人上之人。
那边厢,场上五十余名新丁也是心情各异,有羡慕、有嫉妒、有畏惧、有认可,但都乱哄哄过来给高岳施礼。
最起码高岳的身手武技和滴水不漏的言谈,让这些粗鲁汉子不得不服。大家纷纷见过顶头上司。众人七嘴八舌,嚷嚷着自我介绍,都想第一时间在上司心里留个印象。
高岳笑着和大家招呼,转头瞧见韩雍走到校场木檐处,脚步放慢,不时回头望着自己,便忙又应付几句,向着韩雍快步走去,众人又一起围在李虎冯亮二人身边,乱纷纷地探问。
“在下高岳高云崧,见过韩兄。”高岳来到韩雍面前,站定了笑吟吟地施礼道。
“在下韩雍,字义雄,高司马有礼了。”韩雍木然的脸上没有什么变化,不苟言笑,古板的很。
“同在军中,日后还望韩兄多多关照,多多指点。”高岳对他的拘谨刻板并不以为然,言辞恳切道。
听得高岳此语口气,确实是发自真心实意,并不是那做作虚假之言或是傲慢挑衅之意。
韩雍也勉强挤出点笑容道:“高司马言重。高司马的身手和见识,韩某很是佩服,有机会倒要真心请教;兵营就在校场以北,高司马并一众新兵,收拾停当可来报到。”
他也说的诚恳,高岳大喜,“这两日待得闲暇,在下做东,请韩兄共谋一醉,如何?”
韩雍刀刻的面上,笑意更明显了点,不过略笑一笑,又即正色道:“好说。高司马刚刚任职,公事私事料来较多,韩某就不打扰,先告辞了。”
“韩兄请。”
韩雍转身大步离开,身姿挺拔,脚步沉稳有力。目送其背影离去,高岳赞赏的点了点头,在韩雍身上,他依稀看到了岳家军将卒的刚健风骨。
第十六章 针锋相对
回过头来,一众新丁连带李虎冯亮二人,正在巴巴的看着他,等候指示。
他走到众人面前,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诸位兄弟,今日咱们能在这里相聚,成为袍泽战友,那便是极难得的缘分。”
“我高某人别的话没有,只是一句,从此以后,只要众位真心实意的随我,我愿与各位祸福与共,肝胆相照,彼此守望相助。”
他四下看看,从不远处拾起一块大青砖又走了回来。
连带李虎冯亮等一众人,都不晓得他要做什么,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是伸着头好奇的看。
“我若口不应心,违背誓言,便如此物。”说着,他左手持砖,右掌呼的斩下,咔吧一声脆响,那尺把长的大青砖应声而裂,半截扑的砸落在黄土砂地上,激起一股尘屑飞扬。
众人不禁暗暗咋舌。有些个自恃力大的,心忖要是自己来劈那般大块的青砖,即算劈的开,但也绝做不到高岳那般干净利落,举重若轻。这人看着年纪轻轻,面容斯文俊秀,不想一身神力,竟至如此。
“高司马说得好!以后但凭司马使唤。”
“咱们没二话,从此以后紧跟着高司马,指东绝不往西,叫吃肉绝不喝汤。”
“你他娘的,净想着吃肉喝汤的美事了,咋不撑死你。”人群中大家伙都笑骂起来。
高岳也笑笑。这些人有活力,有气力,但是离他要的精兵强卒,还远的很。年底战事频繁,明年天下更加动乱,没有一支能靠得住打得赢的军队,怎么在这乱世生存下去。练兵要抓紧了。
饭要一口口吃,事也要一件件办,心里再急,也吞不了一块热豆腐。高岳举手示意大家安静,又道:“现在众人随我齐去兵营,交接办理相关手续,把武器、甲衣、被褥等一应军中物品都领一领。”
众人轰然应诺。他又对李虎冯亮道:“你二人速回村里,一则通报各父老乡亲,免得大家担心;二则招呼平日伙伴,愿意来从军的,最迟明日上午集合清点完毕,在村中候着,待我前去。”
李虎本就有此意,忙答应一声,和众人拱了拱手,带了冯亮便转身离去。
高岳一点人数,此批新丁一共五十三人。当下便带领众人前往兵营,领了军械,高岳也领了一杆长枪和一副两裆铠。那长枪铠甲都是寻常,高岳皱皱眉,也晓得在这里也无法要求更高。
简单吃过午饭,安排众人妥当,已是下午,早上晴朗的天气却变得阴沉起来。
高岳把一众琐碎事情安排妥当,便独自在兵营里转转看看。他一边踱着步,一边四下打量,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兵卒,出现在眼前,或坐或站,有的在大声说笑,有的在窃窃私语,一副平和的模样。
见高岳踱着步过来,有见过他、晓得他的,老远便招呼起来,“哟!高司马。”高岳也笑着不时拱手点头;有不认识高岳的老兵,带着好奇的表情,和旁边人一扫听,便都是恍然大悟,接着表情各异。
高岳正随性而走,不妨旁边有个冷冷的声音传来:“有的人一来,吊事不做,就能混个军司马。咱们兄弟都干了几年了,还是他娘的原地转。什么吊世道,走咯!喝酒才是正事。”
高岳定睛一看,却在左首边,有一人叉着腿,箕地而坐。一张甚是丑陋的蜡黄脸上,写满了吊儿郎当。
见高岳望过来,他不屑的撇撇嘴,哼了一声,把眼一翻,挑衅地盯着高岳,嘴里兀自叫道:“大眼,大眼?把弟兄们都喊过来,喝他娘的酒去。”
高岳一看,便明白了几分。此人定是个老兵油子,在首阳县当兵经年,养成了一种混不吝的滚刀肉脾性。
何谓老兵油子?非要一味的说,是沾染了恶习的老兵,其实也不尽然。老兵油子,固然有这样那样的臭脾性坏毛病,但既然是老兵,在军中服役时间较长,比较了解军队、袍泽和驻地情况,能妥善的处理一些比较特殊的问题。
现在自己一来,就做了个别部司马,论职衔还在队主之上。也难怪这种“老兵痞”心中不忿,言语上便阴阳怪气起来。
同样一件事,对你来说是好事,可能对别人来说,就变成了不公平的坏事。每个人出发点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便不一样,这是人之常情,犯不着和人家计较。
高岳淡然一笑。只当作没听见,转过头来,抬脚便要往前走。那蜡黄脸见高岳没有回应,仿佛一拳打在棉花里,无处着力,这让他一下子来了劲。
“站住。”
那蜡黄脸腾地一下从地上弹起,夸张的拍着屁股后面的灰,噼啪作响,晃着膀子便冲高岳走过来。
高岳站定,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面上波澜不惊。
见高岳这般镇静又无所谓的样子,那蜡黄脸心中更加不爽,他走近来道:“兵营什么地方,你为何无故乱晃?”
“正因为兵营乃是军队日常驻扎休养的所在,乃是军事重地,我既然身为军中司马,便有职责有义务来观察了解。若是不能做到心中有数,万一有突发事变,我待如何处置?”
高岳一本正经的回答,又紧接着一句:“倒是你,既然也是军卒,岂能不晓得值守时辰内,不准喝酒?我适才见你只是过过嘴瘾,并未付诸行动,不然的话,定要纠查于你。”
“……”
如果说蜡黄脸刚才只是心中不爽,那么现在显然是有些恼羞成怒了。他自己冠冕堂皇的从台面上问,高岳也一本正经的从台面上答,不仅完全没有话语回驳,反而被高岳反诘一番,更显理亏。
有些兵卒见状,纷纷走过来,有那相熟的,便劝那蜡黄脸道:“彭队主,你咋又……也不看人,这是高司马。”
一听得司马二字,那彭队主的丑脸更加蜡黄了。“咋?司马咋?官威很大吗?想在老子身上树威风,门都没有!”
这彭队主,名叫彭俊,乃是原本城中老卒,和韩雍一样,也是个队主,不过他这一队才七十余人,却从上到下全部都是汉人,乃是首阳县甚至陇西郡,都独一无二的汉兵队。
这些汉兵,便是早先首阳县内的县兵。郅平占据首阳后,虽然留用了这拨人,但叫汉兵就是负责洗刷军械、搬运辎重,修缮府库、值守巡逻等等,反正和战兵完全不挨边。
彭俊平日里也不大受重视,今日又安排他在兵营中值守,并未去校场。
适才断断续续的,听说来了一拨新人,又听说其中一个汉人新人直接被提拔成军司马,又听说韩队主也被提拔成司马了。
彭俊先是不相信,后来说的人多了,都是信誓旦旦的,他不由得大为光火。
韩雍和他一个级别,那种成天默不作声的闷葫芦,也能被提拔,自己却没有份,他本已是心中不爽,再听说来个新人,同样是汉人,竟然也做了司马,一下子就在他头上,这简直是无法忍受。
彭俊心中像打翻了醋坛子。他并未看见高岳在校场显露身手,只听的士卒纷纷赞说,高司马身手了得,他不以为然,心中认定多半是吹出来的,人一多,话传话,到最后就变了味。
他无精打采的靠坐在兵营墙边,满肚怨气。远远的看见高岳走过来,他本也不认得,听得周围有士卒谈话,方才晓得这个就是那什么高司马,除了个头高一些,看着也不怎样嘛,眉清目秀的倒像个书生。
各种负面情绪掺杂在一起。他决定好好“来一把事”,让这新来的也掂量掂量,晓得强龙压不了地头蛇的道理。
高岳闻言,也不动怒,只正色道:“也没有什么威不威风。只是你若是不干犯军纪,我自不会干涉你。”
“若是老子就要犯一犯军纪呢?”
“那么犯多大错,就受多大罚。杀头也不过碗大的疤。何须我多说?”
彭俊把脑袋又伸近了些,阴沉着脸道:“你很能打?”
高岳笑了笑,“论单打独斗,目前还基本上没有遇见过对手。”
彭俊突然把拳头一攥,挥了挥,暴叫起来:“那是你从前没有遇见过老子!”
高岳笑容变冷,道:“像你这样的,五六个都近不了我的身,不信你可以试试。”
前世岳家军中,岳飞麾下两子从军,一是亲子岳云,一是义子高岳。两人武艺相当,皆是勇悍绝伦,各具万夫不当之勇。但是论及性格,便是云泥之别。
岳云性格谦和,宽厚,不是原则上的大事,往往一笑了之,不愿与人轻易起纠纷。因为他是岳飞长子,上至朝廷,下到百姓,多少双眼睛看着他,岳飞对他的要求更加严格乃至苛刻,故而岳云行事很是谨慎细致。
而高岳却是爱憎分明,属于人若犯我,我必加倍犯人的性格。又因为是忠烈之后,膝下义子,岳飞对他的教育虽然也是十分严格,但总还留了一些宠溺,高岳身上,又多些傲气和锐气。
故而他见彭俊一再挑衅,不由也开始针锋相对起来。
第十七章 汉兵式微
有实力的人,和夸夸其谈的人,有时候确实能给人不一样的感觉,说不出具体差别在哪里,但是从一个神情、一个目光、一个动作等等,还是能让人在心中掂量的出,有所分辨。
彭俊吸了一口气,眯起了眼睛。他恶狠狠的盯着高岳,想从他的眼神和表情中,捕捉到一些什么。可是再怎么细细观瞧,映入彭俊眼中的,只有高岳那波澜不惊的面容,凌冽冷峻的目光。
他心中暗想,这姓高的,怕还真不是什么绣花枕头,八成确实有两下子。但是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主动挑事,若是就这么不声不响的退下来,那以后再嫩的新兵蛋,都能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了。
高岳也细瞧彭俊。彭俊的目光中,透露了他的不甘和愤怒,也透露了他的犹疑。高岳见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便又淡然一笑,不想再理他,抬脚便打算离去。
正当尴尬时候,有一声急促的喊声远远传来:“队主,大。大眼被他们打了!”
彭俊忽地一下回了头,见是他手下一个兵卒,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一脸的惶急之色。
彭俊便顾不上高岳,他不等那兵跑近,便两步迎上前,把住臂膀,焦灼道:“大眼怎样?出了什么事?”
“大眼被。被莫胡卢的手下打了!”来人喘着气,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潘武都直属麾下,有两百兵分作两队,一个队主是潘武都的亲兵头目,叫做莫胡卢;另一个叫车鹿回,都是孔武有力、粗暴蛮横之徒。
这莫胡卢和车鹿回两人,除了在潘武都府邸宿卫,便在这兵营值守,有时候两人轮流着来,有时候都在潘武都府邸里。但不管是哪一个在兵营中,都喜欢打压欺辱彭俊这一队汉兵。
彭俊身为汉兵队主,遇有纠纷,出头露面那是责无旁贷。不过他是个犟脾气,初时很是反抗,被打的头破血流,还奔至郅平和潘武都前,要求二人主持公道。
郅平根本无意处置这等鸡毛蒜皮的事。在他心里,几个汉兵,打也就打了,技不如人有什么办法?但他总还顾着一点表面工作,把彭俊好言抚慰了两句,便打发送客。
至于潘武都,怎可能会主持公道。不仅一句好话没有,更且吹胡子瞪眼,蛮不讲理的反过来把彭俊大骂了一顿。责骂他为何狗胆包天,无故在军中私相斗殴,干扰军纪。
彭俊不服,说是被人挑衅欺辱,才还的手。潘武都大怒,斥骂他竟然敢当面顶撞,又干脆骄横言道,孱弱无用的汉人,就该被咱们胡族勇士打骂,没有本事打的赢,就乖乖的低头忍耐,徒争口舌之利,便是废物。
潘武都当时便指使左右,将彭俊拖下又重责了二十军棍。彭俊来讨公道不成,反被**裸地打击报复,心中气怒填膺,直欲吐血。从此以后,心中愤世嫉俗般,看什么都不顺眼。
但人在屋檐下,怎得不低头。连彭俊都被这样肆无忌惮的粗暴对待,更何况一众汉兵。韩雍沉默无言,独善其身,只约束自身属下不要招惹,更不愿多管闲事。
当今天下,直若是匈奴人要翻身当家作主一般。潘武都麾下鲜卑兵、羌兵、氐兵乃至羯兵,人多势众,气焰嚣张,打又确实打不过,又没有援手,大家敢怒不敢言。
有小冲突小矛盾便忍气吞声,有时对方实在过分了,便集体吵嚷争执一番,郅平便出来调和一番稀泥。虽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效果,总聊胜于无,就这么一天天的熬着日子。
就在适才,彭俊身边有亲近的老兵,叫做大眼的,不知怎么又招惹到那帮蛮子,被三个鲜卑兵围殴,片刻就被打倒在地。这个汉兵远远看见,忙不迭地跑来跟彭俊报信。
彭俊头大如斗,心中又急又怒,捏拳道:“快,你去喊上几个得力兄弟,跟我去看看。”
那报信的汉兵,有些怯懦,犹疑嗫嚅道:“队主,我刚来的时候,那三个鲜卑人都还在,万一事情又闹大了……我,我就不去了吧?”
彭俊丑陋的脸上,一下子涨的紫红,睁圆了眼咆哮道:“三个胡人就把你吓成这样?便是围了一百个胡人,老子只有一个人,那也得去!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地瞅着大眼兄弟被打坏了。”
“队主,你要是去,能算了就算了,事情闹大了,回头麻烦不小。”
人家好心规劝,彭俊闻言,更是气的直跳道:“老子就是要闹,不行就拼了这条命。他妈的。”
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胆小之人,一跺脚,自己跑着去招呼有胆气、愿意同去的汉兵。他高声大叫,招呼来两个人,便不愿再耽误时间,匆忙地便要往报信汉兵指的方向跑去。
一抬头,看见高岳还站在原地,不由一愣,以为高岳是在看好戏。但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再和高岳计较,彭俊恶狠狠地瞪了高岳一眼,便带着人大步流星而去。
高岳本来觉得此人素质低下,言行无理且无礼,对彭俊印象很是不佳。他不愿和此“无赖腌臜之徒”多啰嗦,转身便要离去,就听闻了汉兵被打一事。
接着,彭俊的表现倒是让他不由刮目相看。虽有重重险阻,却毅然不顾,拿出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只为早早救护出受辱的袍泽,明知难为,却非要为。这份勇为敢当的忠义之气,很是难得。
高岳突然对这看似很无赖腌臜的彭俊,有了些兴趣。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彭俊虽然相貌丑陋,心中却还存着热血正气,颇有些豪侠仗义的气概。
高岳略一思量,便迈开大步,不远不近的跟着彭俊,往出事的地方走去。
在汉兵营和胡兵营的交汇小道一僻静角落里,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躺在地上,三个鲜卑兵,围在旁边,耸肩耷背,抖搂着腿,全无站相,在大声笑骂着什么。
见有人急踩着步子奔过来,三个胡兵都齐望过来,一看是彭俊,更且露出了挑衅的神情。
一个阴阳怪气地便道:“这不是老彭吗?隔老远便瞪着眼想怎地?难不成还想殴打咱们弟兄?哈哈。”
“哟,带着一群羊羔似的东西,就想来和咱们虎狼勇士较个高低吗?”
还有粗鲁无礼的声音,“那个丑鬼模样,还好意思叫什么俊,我呸,比老子长得还要让人难受。”
更且有唯恐事态不严重的,“老彭,你巴巴地赶来,是来收尸的吗?嘿嘿。”
彭俊好歹有个队主的军职,无论从那一方面讲,都绝对是这三个鲜卑族士卒的上官。但是那三个鲜卑兵,根本没把彭俊当做上官,言行举止中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尊敬和恭谨,简直就是污言秽语,无礼之甚。
高岳在人群后,见几个胡兵粗横无礼的言行举动,让他登时就非常反感。
他前世在军中,上下尊卑、等级秩序还是很讲究的。从下到上,都潜移默化,自发的对上官有着恭敬和拥护。再说,没有个服从性,谈什么军纪森严,又谈什么令出如山?
他心中不忿,却沉住了气,默默观瞧。
彭俊似乎对这些无礼的话语习惯了,并没有在这上面计较。他耳中听得“收尸”二字,心中猛地往下一沉,不由得抢步上前,一把从地上抄起了躺着的人,焦急呼道:“大眼,大眼,你怎么样。大眼!”
那名唤大眼的人,浑身是血,软软的瘫在彭俊臂弯里,良久才缓缓的睁开无神的眼睛,目光涣散黯淡,仿佛一时还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
彭俊见他睁了眼,心中大喜。不管无论如何,大眼总算没有伤了性命,自己来的还算及时。
“大眼,是我,老彭啊!你怎么……”
彭俊蹲伏在地,一面检视大眼身上伤口,一面口中连连发问,他见大眼还有些恍惚,便抬起头,恶狠狠地扫视鲜卑兵。
鲜卑兵不理会他,却嬉皮笑脸道:“人,是咱们打的。但这次不能赖咱们,是你的人不懂规矩,有所冒犯,兄弟们便好好教导教导他一番。”
彭俊忍不住,大喝一声:“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为首一个鲜卑兵,把脸一沉,不屑道:“别在咱们这里摆劳什子队主的威风,这回是这小子主动挑衅,怨不得咱们。”
“他主动挑衅?”
彭俊不禁愕然。当时这种大环境下,九成九的汉人,遇事基本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日常总是胡兵撩拨汉兵,没听说汉兵主动找胡兵挑事的。
这时,恍惚的大眼,有些清醒起来。几个鲜卑人的话语,清楚的落进他耳朵里。他气的大叫一声,忍着伤痛,把事情原委,断断续续的说了一遍。
第十八章 我是靠山
原来大眼正是因为有一双铜铃般大的眼睛,左右上下都叫他大眼。但是他眼虽大,可惜有些短视,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近视眼。
在古代,患近视眼的人群比例,比起今天而言,要小得多。单说读书人,古人读书时间很少,到了晚上看不清楚,也就早早安歇,像晋朝车胤那种,捉萤火虫来照亮看书的囊萤映雪故事,毕竟少之又少。
正因为是极少数,所以才拿来当作典故,也只是用来激励莘莘学子,学习这种刻苦求学的精神,实际上并不提倡这种有损健康的行为和现象。
再有,古人书写用的是毛笔,笔比较长,眼睛距桌案和字的距离较远,写的字也相对较大,在客观上也起了一定的预防作用。
更不用说古代大部分没读过书的平民百姓,农家子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患近视眼的几率便是更小。
这汉兵大眼,不幸乃是天生近视。所幸不是太严重,但看远了的事物,往往要眯起眼睛,努力辨认一番才行。
他今日正自回营,远远望见三个人迎面走来。好像是相熟袍泽,看又看不清,便仍旧眯缝着眼,努力辨认。
那三个人正是莫胡卢手下鲜卑兵。大眼近视,他们可不近视。远远的看见大眼一面走过来,一面皱着眉,斜着眼,便好似在恶狠狠的拿眼睛横着他们,不由都是勃然大怒。
待走近了些,大眼也发觉是认错了人,竟然是几个鲜卑兵,真是冤家路窄。他收回视线,便自要走开,那三人早已将他拦下。
大眼是彭俊手下中,较少的几个性格强悍、敢于回击胡人撩拨的汉兵。他坚决否认自己无故挑衅之说,被逼得急了,便道一句就瞅你两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何这般盛气凌人?
三名鲜卑兵,一听此话,登时便动起手来,大眼极力反抗,又有所顾忌,不敢下死手,故而只有招架之力,撑了片刻,三人将他挟持到这僻静处来,又是一顿结结实实的好打。
彭俊闻听事情经过,看着大眼浑身是血的惨状,心中暴怒像被野兽咬噬一般,他示意跟随而来的几个兄弟,将大眼先缓缓的抬到一边,把几个伤口简单包扎一番。
长期以来,大部分胡族人,瞧不起汉人,哪怕有些人,瘦成一根筋、穷到没饭吃,但在汉人面前,还自恃所谓有身份,摆起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慢模样。
便是在这远离中原、地处边隅的首阳县中,汉人被藐视欺压的事情,也是时有发生。这些汉兵一直的退缩和忍让,到的今天,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凌辱和肆无忌惮的欺压。
欺人太甚。彭俊慢慢站起身来,双眼喷火,头发直竖。咱们不愿意欺负人,但也绝不能总是这样被别人踩在头上。说到底,国土沦丧,山河破碎,不正是这些择机噬主的胡人吗?
“哟。老彭这脸,怎么越发的蜡黄,莫不是吃坏了肚子?”三个鲜卑兵,本来便欲扬长而去,有见到彭俊模样的,出言调笑,引来一阵嘎嘎的怪笑。
彭俊怒气如火山爆发一般喷射出来,“打我兄弟的就是你们三个!”
那为首的鲜卑兵,粗眉阔鼻,闻言把三角眼一瞪,“咱们兄弟都打了,你待怎样。他妈的,想造反是不是?”
彭俊被热血烧红了双眼,再也忍耐不住,狂吼着拔拳扑了上去,一拳便打在那粗眉的大鼻子上,粗眉惨叫一声,双手一捂,疼的弯下腰去,鲜血从指缝中涌流而下。
旁边的鲜卑兵一时怔住,没想到汉人也敢主动动手。见彭俊又一脚将粗眉踢翻在地,便反应过来,大骂着冲上前来,将彭俊扯住,拳打脚踢,招招出的死力。
彭俊奋力还击,一时以一敌三,竟也不落下风,倒把那三个鲜卑兵逼的有些手忙脚乱。
见打成一处,随行的几名汉兵,赶忙用力将彭俊拉扯着了出来,彭俊已然也是负了点伤,左眼部乌紫肿大,眉角撕裂了个大口子,血淌了半边脸。
两名汉兵将彭俊护在身后,紧张地望着对手,全神戒备。大眼躺在汉兵身后不远处,勉强撑起身子,急的直叫众人快走。
彭俊伸手在脸上一抹,登时一脸血红,他瞪着眼,又往前冲,暴叫道:“老子今天拼了命,也要讨回一个公道,老子跟你们以命换命!”
两名汉兵忙拉住彭俊胳膊,又将他护持住。彭俊犹自挥拳踢腿。歇斯底里势如疯虎,血流满面间,还咬牙切齿的大骂,血把牙齿也染得通红,望之便活脱脱是个噬人恶鬼一般。
三个鲜卑兵见彭俊这模样,简直是疯了,个个心中便有些迟疑。都想着彭俊本身也算能打,此刻只如发疯,更犯不着跟他玩命,回头找机会来收拾他。
两名鲜卑兵,将那负伤的粗眉搀住,便要离去。
粗眉疼的歪眉斜眼,捂着鼻子闷声嗡嗡道:“作死的汉狗,你给老子等着。我这就去跟莫胡卢队主说去,冒犯咱们,让他叫潘都尉把你们这些汉狗全部杀头!”
旁边同伙也恶狠狠道:“狗一般的汉兵,没有个靠山,还敢蹦跶,捏死你就像捏死蚂蚁……”
“谁说他们没靠山的。汉兵靠山就是我。”
高岳步伐坚定,一步一步的走到两拨人中间,面向鲜卑兵站定了说道。
鲜卑兵早就看见了高岳。高岳身形高大,站在人后,很是显眼。但几个鲜卑兵甚至包括大眼,以为高岳不过也是跟着彭俊来的一名汉兵,没特别关注他,都把注意力全放在了彭俊身上。
此刻见他竟然出头,还说自己是汉兵的靠山,可笑又可疑。
“你他妈的是谁?”粗眉恶狠狠问道。
“一个汉人。”
彭俊、大眼连带着两名汉兵,都暂时安静了下来,面色各异的望着他。
彭俊渐渐有些镇定下来,微喘气道:“高司马。你这好意,咱们兄弟心领,我劝你还是不要蹚这浑水的好。别看你做个司马,你也惹不起他们,老子今天索性是不打算要命了。”
几名鲜卑兵一听,晓得了高岳的身份。虽然也一时有些顾忌起来,但还是有人横着脖子叫道:“我当是什么王爷宰相。一个军司马,就敢自称汉兵靠山吗?不晓得天高地厚。”
“太狂了。咱们去找潘都尉,好好治治他,让他晓得当今天下,到底是谁在做主。”
“我想你们都搞错了。”高岳目光开始变冷,俨然道,“我之所以愿意管这件事,和司马不司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我即算是一个士卒,今天也一样会站出来。”
“谁给你们的胆子,这样无端欺辱于人?士可杀不可辱,我汉家男儿,顶天立地,烈烈风骨,岂是你们这些无知宵小之辈所能了解?”
他愤懑踱着步,斜睨一众鲜卑兵道:“你们胡族男子,一向以武力为荣,觉得天下都能打得下来。所以心中是不是总觉得汉人打不过你们,比不上你们?”
“汉兵懦弱无力,天底下都晓得,不然的话,就凭那些个匈奴人,就敢造反还建了国,攻破了洛阳,还捉走了皇帝。”
那粗眉也是个桀骜性子,嘴上一味强横。
第十九章 迅疾出手
他说的乃是永嘉五年,汉国攻破洛阳,纵容部下抢掠,俘虏晋怀帝,杀太子司马诠、宗室、官员及士兵百姓三万余人,并挖掘陵墓和焚毁宫殿,史称“永嘉之乱”。
当此时,华夏中国第一次有亡国亡种的危险。但是后来东晋建立,君臣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皆不能振奋朝纲,励精图治,以驱逐胡虏为念。
上不能收复北国河山,拯亿万黎庶于水火之中;下不能开疆拓土,步步为营,为国家图谋发展壮大。
除了把精力耗在内部斗争上,东晋还仍然崇尚清谈,就一些无关国计民生的玄学问题析理问难,反复辩论。
士族名流相遇,不谈国事,不言民生,谁要谈及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强兵裕民,何人政绩显著等,就被贬讥为专谈俗事,遭到讽刺。
上至皇帝,下至王公贵族,都以此为清悠儒雅,以此为风流倜傥。整个国家和民族的血性,就此消磨在夸夸其谈里,沉醉在香茶清酒中。
期间,有那爱国将士每每以北伐中原、恢复失土为己任。
祖逖、庾亮、殷浩、桓温、刘裕等人,要么因国家猜测疑惧,自坏长城;要么朝堂之间皆是贪图苟安,胸无大志之徒,掣肘排挤;要么北伐将领醉心名爵权力,自改初衷。
总之,东晋自甘衰弱安逸,当然难有作为。后世之南宋,亦有十年之功毁于一旦的悲叹,凡此种种,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念及此,高岳竟有些躁怒起来。他对南宋朝廷极为愤恨,连带着对偏安南方的东晋,一些儿没有好感。
高岳怒目而视道:“山河板荡,我汉家万千大好男儿,蛰伏草莽之中,威武敢战,如钢似铁。只待有人振臂一呼,便能云集景从,可使山河为之变色。”
“彼等胡族,趁我中州纷乱,盗鼎篡立。便是小人得志,但终究也不过是腐草之光,妄争日月。终有一日,待我汉家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之时,尔等胡人,必会屏气凝息,俯首称臣。”
彭俊等汉兵听得高岳言语,全身热血一股一股的往上便涌,心中像泛开了潮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直要掣刀持矛,纵声呼喊,投身到风云激荡的莽莽战阵中去。
几个鲜卑兵神色尴尬,面面相觑,小声的窃窃私语起来。粗眉蓦地大叫:“这等冒犯之言,等于是在打潘都尉的脸,咱们这就去汇报,你这几个汉狗,都等着一起杀头吧。”
“要怪就要怪你爹没有好好教会你该怎么夹着尾巴做人,哈哈。”鲜卑兵叫嚣道。
听闻辱及先父,高岳勃然变色,心中杀机顿起。他面寒如铁,森然道:“既然尔等自恃勇武。这样,你们一起上吧,如果能赢了我,我拱手相送,听凭尔等自去告状。”
三名鲜卑兵,正自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动不动手之时,高岳却行动了。
他突然如饿虎扑羊,瞬间已是冲到了三人面前。鲜卑兵还未有所反应,高岳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受伤的粗眉腰中,刷的一下拔出了腰刀,只一刀,便将一名鲜卑兵砍翻在地。
高岳拔刀砍死第一个鲜卑兵之时,另一名鲜卑兵反应稍快,拔腿便跑。高岳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见他要逃,便疾速追去,如风似电,须臾便追到身后,一刀捅去,也当场毙命。
瞬息之间,两名鲜卑兵皆是死于非命。粗眉亡魂皆冒,受了伤的鼻子中,鲜血还在不停流淌,他却顾不上擦拭,想转身逃跑,腿已迈不开步子,想叫喊,喉咙竟发干发涩,喊不出声。
高岳手中钢刀滴血,来到他面前,面如寒冰,杀气弥漫,瞋目而视。
粗眉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哑着嗓子抖索道:“好汉,好汉饶我,我瞎了狗眼,我不该……”
高岳恍如未觉,毫不迟疑的又是一刀,直直的刺进了粗眉的胸膛。粗眉眼珠暴突,血红了双眼,歪倒在地,抽搐着咽了气。
高岳对自己的身手有很高的信心。他乃是极强的天赋之身,加之岳飞严格的训导锤炼,且在实战中不断磨炼。多少彪悍宿将也不是他对手,何况三个籍籍无名的小卒,故而反手之间,已是连杀三人。
彭俊几人,吓得呆住。高岳杀人如杀鸡的凌厉气势,瞬息之间便取三人性命的迅疾身手,听闻求饶却无动于衷的冷酷心肠,本已让几个汉兵目瞪口呆。
平日里,彭俊有所顾忌,无奈和手下士卒交代,没什么大事,便退让三分。其实真有什么大规模的冲突,也无非是吵嚷一番,群殴之类,简直是绝无可能。
而高岳竟然说做就做,一出手就当场杀了三个鲜卑人,而且还是同属一军的军中同伴,这实在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但是,看高岳手刃粗暴骄狂的鲜卑兵,几名汉兵都觉得心中舒畅无比,累积多时的胸中郁气,似乎随着那杀人钢刀,一下子发泄了出来。
彭俊情绪复杂,心中极为震惊。他呆了半晌,颤着声道:“高。高司马,你,你这?”
高岳毫不理会他。却将手中凶器,塞在了第一个鲜卑兵手中,又一拳打在了这死人的眉眼上,登时打破了眉梢,却似斗殴时留下的印迹般。
接着又俯身拔出了这第一个鲜卑兵的腰刀,仔细的赛进了粗眉的手中,将粗眉的手握紧了刀柄。
他想了一想,伸手在粗眉怀中小心摸索,不一会摸出了个小钱袋。他将小钱袋在手中掂了掂,微微颔首,走出几步,蹲下身去,却将钱袋塞进了不远处倒毙在地的,第三个鲜卑兵怀中。
“彼等既然存着告状揭发的心思,便一定会将事情闹大,为了息事宁人,我等定会被潘武都狠下辣手。”
做完这一切,高岳冷漠的脸上似乎放松了一些,他来到彭俊身前,直截了当道:“况且,几个狗贼辱我先父,怎能放过?不如索性全部除掉,省的再起波折。正好此地偏僻,无人看见,是灭口的好机会。”
他杀气未退,目光炯炯,梭视几人道:“刚才,你们可曾看见什么?”
几人听闻灭口二字,又在高岳威势的目光下,不自觉地有些不安。刚要开口,彭俊心中一动,忙道:“咱们根本就没来过这里,哪里能看见什么?”
“人既然杀了,高司马方才的举动?”有一名汉兵不解道。
彭俊却是有些看懂了。他心中不禁感叹,高司马此人,狠厉果决不说,在此仓促事变之际,还能如此缜密谋划,临大事而面不改色,实非常人。
他对高岳一拱手,道:“高司马,在下真心佩服。”
高岳点点头。“赶快离开这里。”
半个时辰后。
潘武都在三名鲜卑兵的尸体旁,走来走去。旁边的莫胡卢、车鹿回等十来名亲兵,面色或凝重、或阴沉、或恼怒,但皆是沉默无言的肃立。
潘武都看了片刻,面色愈发难看,他气冲冲的来到莫胡卢、车鹿回二人面前,恶狠狠的瞪视着,忽然将二人都重重地踢了一脚。
二人莫名其妙,目瞪口呆的望着潘武都,却又不敢多问。
只听潘武都怒道:“你们看看,这三人,是哪个的直属部下,嗯?为了这点钱财,竟敢如此!”潘武都将手中一个小钱袋掂掂,这是他刚刚在尸体衣服边发现的。
“一个个愣头青似的,遇事要多用脑子!咱们不能做只会打打杀杀的粗莽人。”他恨恨道:“看看!这定然是这三人私下聚赌,这一人赢了赌资,那两人又不服输要赖账,于是将其诱骗也好,劫持也好,总之弄到这偏僻之地,意图重新抢夺,然后打斗之中便闹出人命来!”
“我给你二人,交代过多少次了?要你们好好约束一下这帮兔崽子,多少也要守一点规矩,你们总是当作耳边风,现在出了事,还好意思来跟老子汇报!”
潘武都将二人大骂一顿,气哼哼的掉头就走。剩下一群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第二十章 自访韩雍
天空灰溟溟的,一片片暗云缓缓无力的移动着,阴郁的风把已地上被风吹落的树叶卷起来,树叶便发出萧萧飒飒的低泣声。
高岳几人,方才一路避人耳目,谨慎疾行。高岳心中,又有些微微后悔,怪到适才自己为何冲动杀人,是一次恰逢其时的情绪发泄,还是内心深处,对来到这个乱世的不甘和抗争?
他胡思乱想,最后只反复和自己说,日后遇事还是要冷静为重。义父虽然不在了,他的教诲总要记在心中,心浮气躁者,怎能成就大事?
高岳自思自想,一路沉默。彭俊几人,跟随身后,见他脸色凝重,也不敢再言语,小声招呼一声后,便自去了。
高岳独自刚回到兵营,有个负责杂役的老卒,扛着高岳的被褥等分发物品,已在等候着他。
高岳便收回思绪,和颜悦色道,方才出兵营在外围转了转,有劳久等。老卒连道不敢,便头前带路,引着高岳往分配给他的住处走去,据说是和韩雍住一个寝舍。
“高司马,这边请。”
穿过兵营,踩着落叶,一直往县城最北边城墙根处走去。高岳远远的见到前面空地处,三间土坯房舍,走近些便看见房舍低矮,覆着灰瓦的檐下,生了绿苔,门槛前用三条大青石搭着石阶。
进的房舍内,中间厅堂,两边各有一房。正中厅内光线昏暗,更显的室内阴矮狭小。厅内一张木桌,三张胡床,便是今天椅子的原型。
高岳四下看了看,却见厅中靠墙的桌面上,一块麻布盖着什么四四方方的物事。他想一想,过去略微揭起麻布一看,却是两本封面皆有些残破的薄册子。
高岳有些好奇起来,轻轻拿起书,借着门口的光一看,一本书面上有“龙韬”二字,另一本是“犬韬”二字。
旁人或许不解,高岳通览兵书一看便知。这其实是一套书,除了这两本,还有四本。一共六本,总书名便叫做六韬。
六韬又称太公六韬、太公兵法,是上古时候传下来的一部兵书,相传为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所著。其内容博大精深,思想精邃富赡,逻辑缜密严谨,实乃兵家名书宝典。
高岳翻了翻,书页陈旧但却整洁,里面内容却是工工整整的手抄字。高岳郑重地将书放回原处,心内对韩雍的印象登时又深了一层。
他再一看,墙上还挂着一张弓。他伸手取下,两臂运劲一试,竟是张两百余斤的强弓。
虽然比起自己能挽三百斤的力道差些,但在大部分军将中,已是难得了。高岳点点头,将弓挂回墙上。
老卒欠身站在一旁,不言不语。见高岳不再走动,便上前对高岳道:“高司马便是要住左边这里,右边那间,一直是韩队主,呃韩司马的屋子,我先前瞧见韩司马去了县衙,应该还未回来。”
高岳看了看右边掩着的门,刚想进去又停下脚步。主人不在,随意进去,殊为无礼。
他转身随着老卒进了左首间的内屋。高岳四下打量,除了一张低矮木床,一个木几,此外便空无一物。
床上面已铺了厚厚茅草。老卒道:“晓得高司马以后要安歇在此处,小的午饭前便先来铺了床底子,铺的不好,高司马莫要见怪。”
说着就将肩上的大包袱卸在床上,又麻利地打开,要将高岳的被褥整理铺好。
高岳见那憨厚实诚的老卒四十余岁,已是满面皱纹,身形也有些佝偻,心内有些感动,不忍他多劳累,忙上前拦住,温言道:“老哥,你贵姓?你歇一会,我自己来。”
老卒慌了,以为上官口中出言嘲讽,吓得手上动作一停,嗫嗫嘘嘘道:“小的叫突贵,万万不敢让高司马称呼小的老哥,唤名字就好。”
是个羯族老卒。虽然也是胡族,但看他如此境地,怕是在羯族人中,也是属于最底层的贫贱之辈。
高岳好一阵解释,突贵才晓得这个上官,是真心实意不愿麻烦自己,很是感动,便硬是要将高岳床铺打理好,最后两人一起铺了床。
“本来以为只有韩队主,啊,是韩司马,待人不会随便欺辱,事事也都亲力亲为。没成想高司马年纪轻轻,也是如此平易近人,和和善善的。”
“哦?韩司马此人,想必是不错的。”高岳笑着问道。
突贵见高岳没有丝毫的上官架子,也略微放松了些,堆起满面皱纹陪笑道:“韩司马为人端正持重的很,不像那……不像有些长官,拿腔作调,连正眼都不带瞧咱,有时还故意为难我们这些老兵。”
“听说韩司马十岁便在马君侯麾下当兵,后来马君侯病逝,韩司马不晓得怎么辗转流离,来了这小地方当兵。唉,也是命不好。”
“闲暇时,他不是闷坐发呆,便是看些别人都不懂的书,还自言自语。他为人好虽好,就太沉闷了些,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亲近的人。”
马君侯马隆,高岳倒是晓得。此人是西晋时代的一员著名大将。马隆精通兵法,有勇有谋,是当时朝廷安定西北、抵御异族的中流砥柱。他麾下的将卒,也皆是勇悍干练,敢战无畏。
交谈间,“啪嗒”一声轻响,什么物事掉在了二人脚边。高岳手快,俯身便拾起来,定睛一看,却是一本有些残破的小账本,上面简单粗浅的记了一些军械物资的出入情况,最新的一栏,写的正是“高司马。被、甲。枪各一。”
那纸上每个字都像左边歪斜,扭曲之间倒形成一种独特的韵律,倒也不难看。见高岳探询的望着自己,突贵忙道:“城主把这些事交给我,我年岁大啦,记性越来越差,不得已用这个笨法子。”
高岳把小账本还给了突贵,饶有兴趣问道:“老哥也识字吗?”
这么问,倒没有一丝一毫的蔑视和无礼。古代时候,不要说寻常军卒,便是多少统兵大将,也是斗大字不识一筐。军旅之中,寻个识文断字的,很少,识文断字还会书写的胡人,少之又少。
“是。年少的时候,我曾在长安,做过一官宦家大公子的随身侍从。公子看书习字的间隙,我都在旁边伺候,久了也就慢慢看会了。”突贵低下了头,有些难为情,就好像他这种身份的人,能识字写字,是个天大的笑话似的。
“高司马,要是没有其他事,小的就先告退了。”突贵说着话,突然意识到当着上官的面,已经有些太多啰嗦,忙停住话语,躬身便欲告退。
高岳点头笑笑,正欲答他,一抬手,触到了腰间的钱袋。正是冯亮临走前丢给他的,是这个月两人上山野猎,托人在城中贩卖所得,共有半吊多钱。
他下意识的摸摸钱袋,脑中亮光一闪,连忙喊住突贵,笑道:“老哥,倒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韩雍因公务耽搁,天已擦黑才从县衙出来。他刚走下县衙石阶,一阵秋夜冷风将他吹得一个激灵,腹中又是一阵响亮饥鸣,他深吸了一口气,连吞了几口口水。
心里盘算,依着往日,这个时辰兵营内的伙房,怕是已经没有饭食,也不会有人给他留饭。罢了,回兵舍中取五文钱,去街市上买几个窝头填饱肚腹也就是了。
只是须得赶快,再晚些,怕是连街市上的铺子都关门歇业了。他大步流星,两腿生风的疾行,不多时便来到自家兵舍之前。
上得石阶,推开大门,却发现左屋中灯火明亮,几只大烛欢快燃烧,将平日里冷静阴暗的屋子,照的格外温暖亮堂。
韩雍眨了眨茫然的眼,正错愕间,却见高岳从左屋中走出笑道:“韩兄何其迟也?”
第二十一章 丈夫相交
是他。韩雍突然想起,早上城主已经指示,高岳今后就宿在这里,和自己朝夕相伴,倒是个近的不能再近的邻居。自己今天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
“啊。是高司马。韩某适才忙完公事。你这是?”
没待他说完,高岳却两步上前,一把拉住韩雍,将他拉进屋内,将他按坐在木几旁的椅子上,韩雍莫名不知所以,刚要站起,又被高岳笑呵呵的按坐下。
看他坐住不再动,高岳却转身去了床边,双手伸进了被褥里。
“这也奇了。”韩雍被高岳弄得实在是一头雾水,却又好奇不已,当下索性坐着不动,看他究竟弄出什么花样。
正想着,高岳已转身走了过来,将一个黑黝黝的大盒子,放在了韩雍面前的木几上。
高岳一下揭开了上面的盒盖,一阵浓烈的诱人香气,顿时从韩雍的鼻孔争先恐后地钻入心脾,是饭菜和美酒的香气。
“当日曾言,欲请韩兄共谋一醉。男儿岂可失信?这些小菜,乃是托个老卒,在校场外的酒馆内叫来,韩兄不要嫌弃鄙陋。”
高岳笑吟吟地从食盒内不紧不慢的端出了五盘菜,两壶酒,在木几上摆好,又拖过一把椅子,在韩雍对面大喇喇的坐下。
四盘家常小炒,分量充足,肉红菜绿,香气扑鼻,围摆在一盘浓油赤酱的红烧河鲤边。
几道菜俱用白瓷盘盛着,那磁盘虽不是名贵,胜在圆润白洁,和那五颜六色的菜肴相互映衬,光泽俱是诱人;一人面前一壶酒,那醇浓扑鼻的酒香,更使人馋涎欲滴。
“这食盒虽也有些保温的作用,但久候韩兄不来,怕菜一凉,就失了味道。我便放在被褥里捂着,先明说,那被褥我还未曾睡过,韩兄切勿嫌弃,呵呵,请。”
高岳说着,便探身为韩雍斟满了一杯酒。
韩雍手足无措,半天说不出话来,呆了片刻刚想站起,腹内又是饥声长鸣,直窘得面红耳赤,神情慌乱。
高岳却没有笑,坐直身子,正色道:“孟子有云,食色性也。男儿汉大丈夫,磊落大方,困倦则眠,饥饿则食,何必做那为人所不取的小儿女态?”
“抑或,韩兄实在不屑于高某?若然,也可坦诚相告,高某绝不留难。”
火光烛影下,韩雍瘦削的面上阴晴不定。他摸了摸唇上一字浓髭,默然片刻,叹道:“高兄弟磊落洒脱,韩某倒显得委琐小气起来。自是不该,还望高兄弟勿要见怪。”
“好!你我便以兄弟相称,共谋一醉。”
听他已不再严谨刻板地称呼自己高司马,高岳笑着应道,连忙劝酒夹菜。
韩雍一则本也是坦荡端正的汉子,二则当下已是饿的够呛,于是也不屑再惺惺作态,毫不客气,筷落如雨,长饮鲸吸,直吃的满头是汗。
两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不一会,气氛已是融洽的很。
“高兄弟,你这屋中,点着两只蜡烛,便也够了。为何一下子点了八根大烛,把个屋子照得白昼也似?”
“第一次请韩兄吃饭,不照得格外亮点,难道让韩兄摸黑闷头吃,回头看不准,别把我碗里的菜给夹走了。”
韩雍大笑。
高岳只道他不会笑,却没想他也能纵声开怀,看样子是彻底放松了下来。
“而且,小弟冒昧,愿与韩兄秉烛夜谈。看韩兄相貌,应是羯族吧?”高岳出言试探道,韩雍深目高鼻,高岳有此一问也属正常。
韩雍闻言先是一愣,脸上慢慢的没有了笑容,最后阴沉萧索了下来。
高岳心中直叹,怪自己还是太急了点,好像问到了对方什么忌讳处,忙道:“如有什么不方便处,便当小弟什么都没问,来,咱们喝酒。”
韩雍举起酒盅却没饮下,沉吟片刻,他慢慢开口道:“也没什么不方便。韩某父亲是汉人,母亲却是羯人和河西鲜卑人的女儿,所以我就长成这样。至于究竟哪一族属,我也不晓得到底该怎么算。”
“我自小在边塞长大。鲜卑儿和汉家子,两边都不带我玩耍,有的还当面骂我是。骂我是杂种。我当然气不过,上前厮打,呵呵,结果可想而知,一个人哪能打得过一群人?”
“家里本来贫穷,后来父亲又早早从了军。我就跟着母亲过活。父亲离家,等若家里没有了顶梁柱。
“可是我们娘俩还要活下去啊!我娘就走遍十里八村和县城,主动上门,挨家挨户询问可有衣物浣洗。”
“有的人家,不给活计,还骂娘也是杂胡。娘总是默不作声,忍辱离开。但她遇上有人骂我,便护我在身后,大声斥责对方,结果我母子俩更是被人笑骂一顿。”
“可怜她是一个女子,如此的不顾羞怯,抛头露面,只为赚口粮食,给她的孩子吃。”
韩雍一直举着酒盅,却没有饮下,只望着屋内跳跃扭动的烛火,双目也变得迷蒙飘渺起来。
“我记得我七岁那一年,冬天格外的冷,真是滴水成冰。那天娘一早就出去了,我又冷又饿缩在被褥里,不愿起身,心里一直在埋怨娘,跑到哪里去了。”
“到得下午,娘才回来,两脚穿着单薄的草鞋,脚底都磨得淌血。她背了一大捆衣物,笑眯眯地,说从城里揽到了大活计,但主家催得紧,要连夜洗出来。”
“娘从怀里掏出热乎乎的窝头给我吃。转身就去打水洗衣了。我看见娘的脚走在冻的梆硬的地面上,边走边直吸气,我问她疼不疼,她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不疼,我就相信了。”
“半夜里我起来解手,看见娘还缩着身子在那洗衣服。我问她怎么还不来睡觉,她说快了,快了,雍儿最乖,先去睡好不好。”
“到得第二日天蒙蒙亮,我醒了,发现娘早已出了门。等傍晚再回来的时候,她又背回来一大捆衣物,脸冻的惨白惨白,还透着青灰色。”
“我一见娘,就怪她又回来的迟,害我饿了半天。娘一下把我搂在怀里,大哭不止,我却不知道她哭什么,只晓得自己饿得慌。”
说着,韩雍平日里那石雕木刻般的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继而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高岳心内惨然,又想起了义父,不由得唏嘘不已。他站起身,来到韩雍身前,郑重的躬身道:“韩兄!是小弟的不是,触到了你伤心处,小弟真心给你赔罪了。”
韩雍双手捂脸,哭的不能自己。良久,他才稍许镇定下来,吸了吸鼻子,叹了口气。
他对有些不安的高岳摆摆手,示意道:“没什么,高兄弟你坐。我这些最私密的心里话,多少年都没有对人说过,今天一下子全倒了出来,心里敞亮许多,也好,不再那么堵得慌的。”
他支着额头,默然片刻,又叹口气道:“是韩某失态了,倒让高兄弟见笑。”
“韩兄好汉子,真性情,我很是钦佩,哪里有什么失态?”高岳见他缓和了一些,连忙出言安慰道。
韩雍话匣子不开则已,一开则不可收拾。他满腹心事,或心酸,或沉重,或愤懑,都沉寂心底,像那暗流涌动的火山内部,翻滚沸腾,直烧灼的心头刺痛难耐。
第二十二章 心潮翻涌
韩雍平日沉默寡言,也没有什么知交好友。故而只能自我煎熬,自我忍耐,今天遇着高岳,他本就对高岳印象特别,现下又是酒上心头,只觉得心内一番话,不吐不快。
“高兄弟,不晓得你如何这般看重韩某。可韩某却感觉你气度不凡,和那些个来从军的粗莽汉子,根本不是一般人。”
“哦?不知韩兄何以看我?”
韩雍已基本镇定下来。他一口干了杯中之酒,咂了咂嘴。
他自顾道:“我与高兄弟相识不久,不敢妄议。但我感觉,怎么说,比如那些人,要么就是家中贫寒实在无以为继,无奈便来投军混一个饱肚,吃粮当兵,当兵吃粮嘛。”
“要么呢,便是自恃一把子好力气,不想浪费在地头田间,来投军,抑或能混上一个不错的前途,盛世靠文,乱世用武嘛。但你高兄弟,好像两样都不是,你似乎有着自己什么打算。”
烛火摇曳下,高岳虎目中星芒点点,不动声色道:“何以见得?”
韩雍轻轻一笑,略有些傲然道:“若是连这点察觉推理的本事都没有,韩某也乘早脱了军服,老实回乡种地去。”
“我看高兄弟,有气度有身手,这样的汉子,在哪也不会饿死。再不济,凭你的本事,山间猎些虎狼豺豹的,换了钱财粮物,断不至于活不下去。”
他顿一顿,不紧不慢道:“既然不是生活所迫,那便是为了求官求前途了。可是今天郅城主当面提拔你,从一个连士卒都不是的白身,直接做到了军司马的位置。”
“那可是本城中,仅次于潘都尉的武职了,连我这个老兵,一下子都有些恍惚激动。”
“可我冷眼看你,目光清澄,没有一点兴奋激动神色,脸上那点笑,也是纯属礼节上的。你口中说着感激话,我听你的声音,也是冷静正常,一丝儿颤音都不带。”
“这说明什么,说明别人眼中做梦都想要的司马一职,在你眼中不值一提,或者你根本就不是为求官而来。”
韩雍说着,将身子往前一探,目光锐利如锥,直言探询道:“若是韩某所说不差,那么倒要请教,高兄弟究竟作何打算?”
屋外是幽沉而朦胧的夜。秋风寒凉,呜呜作响。天上星斗似乎怕冷,兼且怕风,全都悄无声息没入黑漆漆的天幕,黯淡清冷。
屋内一时哑然无声。韩雍目光灼灼,面如刀削斧刻,直视高岳;高岳也抬首回望,面色微妙。气氛登时变得冷峻压抑起来,空气中一阵机锋流动。
良久,高岳蓦地展颜大笑,韩雍并不发问,仍是沉默以待,目光中竟带了些警惕的味道。
高岳从容道:“韩兄心思缜密,敏锐冷静,实是不可多得的良才。埋没在此,虚度光阴,岂非辜负胸中所学,枉了男儿大好身躯?”
“你知我学了什么?”韩雍面上波澜不惊,心内却是一跳。
高岳瞥了他一眼,笑道:“为将者,当智勇兼备,知己知彼,料敌在先,见机而动。韩兄六韬未及半部,便已机锋满腹,胸有兵甲,实是让人佩服。”
“然则小弟有一言相告。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可测识,始能取胜。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兵书战策之理,只可为参谋,不可恃之一世,韩兄以为然否?”
“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韩雍知道高岳必是看到了自己桌上两本兵书。但思绪不知不觉被他所牵引,听的此精妙之语,不由怔住,口中喃喃自语,皱眉推思。
高岳却不管他,又道:“我知韩兄胸有韬略,却无奈沉沦在此,也为韩兄深为抱恨。”
“痴儿愚夫倒也罢了,但好男儿一世,怎可不奋发而起,凭着手中剑,胸中学,平定天下,演那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慷慨故事?”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好,好诗句!”韩雍闻言,一下子睁圆了双眼,只觉得心内狂跳,热血翻涌。
高岳忽地起身,两步便来到韩雍身前,剑眉倒竖,目光如电,昂然道:“韩兄适才所言,丝毫无差!”
“高某不才,自忖论勇论识,倒也不差。又负先人教导,不敢或忘,欲结人才,练精兵,安定鼎沸宇内,抚平八荒四海,复我清宁天下。”
“韩兄困窘之境,却能自矜自爱,守住本心,严以待人待已,丈夫也!然则首阳县狭小废残,大好身手难以伸展,你我眼界,又岂在此?”
“且陈、潘上司,或是目光浅薄为人猥琐,或是刚愎横暴目空一切,哪里识得韩兄良璞美玉!韩兄空负才学,何不与我同心携手,共成功业?”
屋内烛火无风自动,跳跃不止。韩雍只觉高岳一番话语如黄钟大吕,轰然作响;阵阵酒意化作豆大汗珠,争先沁出额头,口干舌燥不已。
他母亲吃尽人生困苦,养育于他,在他九岁那年,终于积劳成疾,撒手而去。韩雍大哭一场,独自背负母亲遗体,在村外附近山头,寻了向阳之地安葬。
葬好母亲,他跪在坟头,磕头出血,发誓要出人头地,再回来风光大葬最爱他疼他的娘亲。
虽然恨父亲对他母子二人不管不顾,但想了想,他还是决定下山去军中寻父亲。千辛万苦,才打探得到,原来父亲已在西平太守、奉高侯马隆麾下,做了一名亲将。
父子二人相见,一番惊讶相认自不必说。他父亲得知妻儿这些年困窘苦难的熬着生活,妻子劳累成疾已经去世的消息,也不禁心中愧恨,紧紧搂住韩雍,泪流满面。
西平太守马隆,得报有一少年来本军中认父投军,有些讶异好奇。待了解事情后,很是感慨,亲自批示,特准韩雍留在军中,以示鼓励。
过得两年,马隆进讨河西鲜卑首领树机能余党,在张掖一带与敌军交战,韩雍父亲救护马隆,战殁此役。
马隆心怀感念,抚恤忠烈,便拔擢年少的韩雍做了一名帐前亲兵,随马隆征战陇右,镇抚西北。闲时受马隆指点,耳濡目染,受益良多。
又过得几年,马隆年老体弱,终于病逝在西平太守之任上。马隆之子马咸统领其部,投效成都王司马颖,八王之乱时,马咸战死阵中,余部仍归司马颖麾下。
等不得三五年,司马颖也败亡,韩雍等旧部被东海王司马越收编,他却被打发至首阳县做了一名队主,他还没来得及自艾自怨,秦州地区就被司马保所占据,随后首阳县又被郅平拿下,他还接着做他的队主。
一晃经年,韩雍已经二十有七,仍然孑然一身,籍籍无名。他自负熟读兵书,颇通将略,也想辅佐明主,带甲挥兵,征战天下,一扫胡烟氛尘,实现心中抱负。
现实却是年纪渐长,家未成、业未立。在小县城里做个大头兵一般,整日与些粗鄙无知、浑浑噩噩的莽汉混在一处,无人理解他,无人赏识他,更没人看重他。
他终日沉默不与人言,闲暇便翻看父亲手抄的六韬,可惜仓促变乱,辗转流离时候,遗失了四本,剩下两本便如同珍宝,日夜摩挲。
生活上的困苦无聊倒罢了。灵魂上的孤寂无奈,最是让人难以名状,不堪忍受。韩雍日复一日,心中郁郁怅恨无法排解,年纪未过三十,面上皱纹却日渐变深。
这些,他从未对人说过,只在心中自我煎熬。可是高岳却如同他肚里蛔虫一般,替他将苦痛、不甘、迷惘、挣扎等,都一股脑的剥析袒露,甚至连那内心最深处的,已被消磨殆尽的雄心壮志也被重新呼唤出来。
第二十三章 强力臂助
高岳句句如锤,猛砸韩雍心头。他心头砰然狂跳,热血奔涌,鼻翼翕动,唇上八字浓髭也急剧抖动起来,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竟自油然而生。
他目光发直,面色变幻不定。高岳此时倒不出声,只又回身坐下,默默地看着他。
良久,韩雍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肃然拜道:“高兄弟一番良言,振聋发聩,韩某将死之心重获生机,日后还望高兄弟早晚指点教导。”
“不敢,我遇韩兄,正所谓知音良友,理应彼此看顾相助。”高岳见他神色,晓得他心中已动,便忙也起身郑重谢道。
韩雍再回了一礼,将椅子搬至高岳身边坐下,恳切道:“然则当今时事,不知高兄弟何以教我?”
高岳见他面色严肃诚恳,晓得他是在真心实意的请教,当下也不再遮遮掩掩,话留三分。
“小弟有一点愚见,倒正要请韩兄指点。”他笑了笑,目光坚定,娓娓道来。
“方今天下,纷乱不堪,人皆可见,自不待言。不久前,永嘉之祸,随后先帝被俘遇害,朝廷在长安凄凉草创,可谓惊魂未定。”
“刘聪虽是残酷嗜杀的胡人,但是能趁势而起,从胡奴而为帝王,也是才力绝伦的枭雄之辈。他今占据关东,实力大增,必然不会满足,还想更进一步,到得年底或者明年初,刘聪必将有所行动。”
“他想更进一步,长安的皇帝怎么办?据说东北的段部鲜卑、并州的刘刺史(刘琨),凉州的张刺史(张轨)都忠心王室,必然会竭力抗衡。故而,牵一发而动全身,天下局势还将更加动荡。”
高岳本就不是当世之人,对如今称王称霸的这些大佬,谈不上一点敬畏,故而言谈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他瞥了眼韩雍,见其听得聚精会神,面色没有一点不快,便晓得他也不以为意,当时放下心来。
“再往细说。依我推断,洛阳陷落后,匈奴汉国的威势一时不可阻挡。没有重大变故的话,这些匈奴人还将越发强势,长安岌岌可危。”
“我试为韩兄分析:虽然天下都道晋祚不该绝灭,然则匈奴强盛,我朝现今无兵无勇,退守关中,不要说收复故土,便是抵御防备,都是力有不及。”
“当初,南阳王司马模败死后,匈奴汉国大将刘曜一度进据长安。虽然后来又被关中诸将赶跑,迎来当今天子入长安称帝,但是迭经战争,长安日渐凋敝,不复昔年天下雄城之势。”
“汉国本就兵强马壮,一时失利,无关大局,稍作休养必会再起刀兵。战争很快就会爆发,不是今年年底,便是明年年初,而且定是兵锋直指长安,不灭不休。”
“如今皇帝在长安,日夕警惕惊惧,只为防匈奴人卷土重来。然则,司马保名义上奉长安为主,私下据传竟无意勤王,只求自保自立,若此,其心可鄙。”
“藩臣皆存异心,各有观望。皇帝四处求援而不可得,在匈奴汉国日复汹涌的攻势下,怎能守得?依我估计,三年之内,长安绝难支撑。”
这天下板荡,处处刀光剑影,匹夫欲苟活而不可得。不趁此时机,奋发自立,必欲待人刀刃加于脖项间,才悔无极焉?”
“果是这样,那么依你之见,我朝国祚究竟如何?”
“国祚?”高岳轻叹一声,“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偏安江南,至于长安洛阳,二都不复我有矣!”
韩雍愕然。继而面色惨淡,肃声道:“国事江河日下,神州面目全非。故而高兄弟便起了自立之心,想以这首阳县为起步,扩充自身实力,再相机徐图发展?”
高岳颔首直应道:“正是。我心中所想,上则忠于朝廷,尽心王室,存我汉家国祚;下则割据一方,抗击胡酋,保我境内人民。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未来时事具体如何,没有人能十拿九稳,只管用心去做便是。”
“首阳县残破,没有条件让我们慢慢发展,不可作为根基之地。反正烽火连年,百姓民不聊生,易子而食也绝不鲜见。有志之士,胸怀天下,静待良机,韩兄乃聪敏之人,岂须待我多言?”
韩雍怔住不言。这个高岳,好大的谋算!麾下不过百来名兵卒,便已经想着如此大事了。但偏偏又让人对其生不出狂妄自大的念头,还会被他强烈的气场和信心所潜移默化。真是可敬又可怕!
“这等狂妄之言,你就不怕我转身便告知城主?”
“我即对韩兄坦言一番肺腑,便是自知认不错人,心里相信韩兄有志难伸,也绝不是戚戚小人。况且,我惧郅平否?”
“郅城主你待要如何?”韩雍突然没头没脑地追问了一句。
高岳没有立即回答,起身走到窗台蜡烛前,拨了拨灯芯,缓缓道:“郅平,一意自私自利,品行低劣,乃是庸劣之人。我若自成势力,不会留用他,但亦不想害他性命,至于潘武都……。”
前世之时,岳飞常常告诫高岳,持身端正,待人以诚,万万不可有图人之心。
结果岳飞立下擎天大功,反而被朝廷猜忌,他又不反抗,不独立,不自保,不避走,总之没有任何的抵御行动,只希望以自己的忠直坦荡来感化,结果被朝廷轻松冤杀。
自己既然再世为人,义父的教诲也要有所变通。乱世之中,不管你有多大的雄心抱负,首先一点,要能生存的下来,才能谈得上发展。
君子堂堂正正是为王道,但有时候,也难免要用上阴谋算计。他在心里默念,希望义父在天之灵能够理解自己。
韩雍又追问道:“若你根基已稳,手握强兵,又待如何?”
高岳斩钉截铁道:“若我自立之时,晋室仍存,我必整军讲武,挥兵东进,直以勤王为己任,断不会坐视我汉家天子为外虏所辱。”
“若届时国祚已绝,我当割据一方,励精图治,以图中原,誓必与胡虏周旋到底。这些话,方才我也说过一次,韩兄,我言出必行,你大可信我。”
韩雍心事尽去,只觉未来无限希望,激得浑身都躁动起来。灯火照耀下,他满面坚毅,起身用力抱拳。
“听君一言,醍醐灌顶。韩某不才,自今而后,愿为主公驱使,只愿主公勿忘今日所言。”
有时候,气场对了,那真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志趣相同,又互相理解和欣赏,那么寥寥数语,便能结交一世挚友。
听韩雍口称自己主公,高岳便知此人已认可、拜服于自己,于是连忙上前,紧紧托扶住韩雍双臂,真诚与语道:“得韩兄助,大事必成,愿与韩兄祸福同担,荣辱与共。”
二人再把酒言欢,畅谈竟至夜中不提。
第二日,用过早饭,韩雍背上大弓,和高岳穿戴铠甲,齐去兵营点卯。高岳意外之喜,得一臂助;韩雍重燃壮志,了却心事。
二人皆是满面春风,一路说说笑笑,来到兵营点完卯,高岳要回村一趟,便暂时和韩雍分别,往县衙和郅平告了假,骑上匹马,出城而去。
第二十四章 村中集会
白岭村紧挨在白岭山脚下,依山而建,整个村落依着山势,从高往低,错落有致。虽然紧挨着山,但是从白岭山下去,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进村,要么绕到最低处的平地上,从村前唯一一条大路进村。
当年建村的村民先人中,有那颇有见识之人,提议如此安置,正合了易守难攻的守御之法。
而村子最高处有一块空地,倒也能容纳四百人,便做了广场之用。若是有敌来犯,站在此处往下,一目了然,可以更好更快地做出反应和部署。
村中的祠堂也建在这里,一则,祠堂建在村中最高处,代表着对先人的追思和尊重;二则平时村中有什么大事小情,各家也派出代表,在此相聚共商,让祖宗也做个见证。
“当、当、当。”
祠堂前的老树,挂着一个乌黑的大铜铃,此刻正兀自叫嚷不停。村正站在树下一块坪石上,举着手连敲了数下,铃声传遍了整个村子。
此时刚是早晨,村中民众,家家都吃过了早饭,基本上都未外出。听得铃声大响,都晓得这是村正在召集全村人,要商量什么大事。
于是打算出门的也止住了脚步,拿冷水擦了把脸,家家户户都出来了男人,纷纷往广场上赶来;也有不少女人和孩童,也忍不住随着家人前来,凑个热闹,听个究竟。
有那与胡老汉家住的近的,或是消息灵通者,晓得怕是和高岳有关。一面走着,一面忍不住向身边同伴透些口风,却引得好奇之人围绕过来,七嘴八舌的打听嗟叹不已。
高岳虽然在村里住了半个月,但是这祠堂前的广场之地,也是第一次上来。村中有规矩,闲暇时,不得无故来此耍玩嬉戏,惊扰了祖宗的清净。
高岳好奇的在四下打量。这在书中都找不到痕迹的晋末时的村落,如画般的映入眼帘。放眼望去,茂林翠竹掩映的村村户户,如层层梯田,拾级而起,户户皆是灰土砖墙,蓑草屋顶,虽是单调简陋,但自有一种统一协调的美感。
站在此地高处,空气清新,视野开阔。阵阵山风习来,使人心旷神怡,身心通泰。
不多时,广场上已经挤满了四百来号人,人声喧嚷,杂沓纷纷,热闹非凡。还有些后来的,便站在旁边的低处,不断翘首望过来。
昨日,李虎和冯亮二人,从县城回来后直奔村正家中,一五一十详细告知。村正得知高岳已做了司马,还可以自行招募一些人手,又惊又喜,激动地险些叫出声来。
村正想了一想,便叫二人先不要说,待得明日,在广场上召集全村人,再如此这般这般。
此时四百多人挤在一处,再是不热,挤都挤出了一脑门的汗,于是一众村民也七嘴八舌的叫起来。
“是不是胡老哥家的云崧当了官?”
“村正,到底什么重要事情,就直说吧。”
“哎哟,吴老二你踩了我的脚……”
见人来的差不多了,村正便站在坪石上,两眼扫视一番,双手往下按了按,清清嗓子,大声道:“各位乡亲,都静一静,啊,静一静。来听我给大家伙儿说件事。”
众人呼啦一下全涌过来,围在坪石旁,嘈杂声便安静下来。
村正深呼吸几下,定了定神,接着便将高岳昨日去投军,如今被城主一眼看中,提拔成军中司马一事,大声讲了一遍。
下面一片惊叹之声,连那有些本已知晓些端倪的村民,此刻听闻村正述说,仍忍不住兴奋之情,特别是村中一众青壮,皆有羡慕神色。
村正一番话说完,已是满面含春。他笑呵呵的望向高岳,招了招手,示意他也站到坪石上来。
村正满意的微微颔首,朝着下面道:“各位乡亲。咱们白岭村自祖辈起,世世代代都居住在此,只想填饱肚子睡好觉,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能被朝廷看中,出来做官,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如今,难得云崧做了军官,手底下还能管着两百号人。这可是咱们村出的唯一一个正经八百的官!云崧虽然是胡老哥的娃娃,但更是咱们白岭村的后生!各位,大家脸上有没有光?”
下面异口同声的一阵欢呼,人人皆是眉飞色舞。
“好好。各位,城主当面许的,让云崧自行招募一些手下。咱们村里后生就要出人头地了,咱们能再不帮衬一把?就看着他失望而去?”
“大虎,豹子!你两个说说,你们这些个牛一样的后生,费了你爹娘多少粮食?现在个个长得膀大腰圆的,不趁着这好机会,跟着云崧去博一个前程,难道还和咱们这些老的一样,一辈子在山里找食吃?”
村正故意拿李家两兄弟来引话头,李虎也按照之前说好的,故作恍然的配合着嚷嚷起来。
“咱们愿意跟高兄弟去!”
“跟着高大哥到城里吃香喝辣!”
“老子这个好身板,天生就是厮杀的料!”
以二人为首,一大群后生少年,哄的一下炸开了声。山民猎户子弟,皆是身手矫健孔武有力。平日子年轻气盛精力旺盛,除去上山砍柴猎兽,还有使不完的力气,不晓得如何消遣才好。
一听得能进城当兵,可以做个正经行当,有个前途,而且顶头上司又是高岳这样的同村兄弟,一身本事连李家兄弟都佩服的,跟着他准没错。
有几个太过于兴奋,热血上头,脸红脖子粗,脱口而出便吼老子老子的,被自家老子吹胡子瞪眼,照着后脑勺便是恶狠狠得一下,登时醒悟过来,讪讪的蔫了下去,惹得周围一阵谑笑。
有那儿女心特别重的老人,拉着自家儿子、孙子胳臂。村正看他们迟疑的神色,便大声道:“姚家婶子,乔二嫂,那个,马老弟。”
他用手隔空一个个指点,“现今有条好路子,你们不要娃娃走。我可把话说在头前,回头别人家后生跟着云崧赶跑了胡人,为朝廷立了功,升了官,有了大好前程,到那时候,你们莫再来求我去找人家云崧走后门。”
村正故作不屑,转头冲着大家伙道:“坐在家里,富贵能从天上掉?也好,既然舍不得娃娃,那就把娃娃拴在裤腰带上过一辈子。”
家里长辈遮护着的几个后生,被一众少年哄笑,登时又羞又怒,涨红了面皮,挣脱了家人的手,忙不迭地往前挤,表示将紧密地围绕在以高岳为核心的队伍周围。
在村正的鼓动下,全村百十号青壮少年,慷慨激昂,颇有大好男儿踊跃参军的热烈势头。
村正很是满意自己的演说效果。看样子,大家还是把自己这个村中领头人看的很重。他再次让大家静一静,道:“来来,都不要吵,咱们也请云崧讲,啊不,是高司马讲两句。”
这一次,周围迅速安静下来,广场上忽然一下变得静悄悄的,无数双眼睛,带着期盼、兴奋、激动、担忧等各种神色,纷纷聚焦到高岳脸上。
高岳正惊叹于村正的好口才,见大家都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己,他也调整一下思绪,想了想,剑眉一挑,便开了口。
“之前的事情,有劳村正已经和各位父老乡亲说过,我就不重复了。承蒙城主器重,委了我一个司马,我心中高兴之外,开始只是一味的怕做不好。但是,现在我却不怕了。”
高岳双目明亮闪烁,大声道:“因为我有众位叔伯婶娘、还有这么多的好兄弟的帮衬,我何怕之有?”
“各位兄弟看得起我,愿意跟随我,我高岳没别的话,自今往后,有我一口饭吃,兄弟们就不会饿着,不管将来怎么发达,咱们一世都是过命的兄弟,荣辱与共!”
一众跳脱的少年人,兴奋激动,频频鼓呼喝彩。人活一世,得不断有人帮扶、有人指点才能走得下去,人与人之间,讲究一个“互”字,什么都是互相的,你对我好,我才加倍对你。
那种一旦得了势,便翻脸不认人,又或嫌弃鄙视糟糠之妻、布衣之交的,还是会被大多数正直善良之人所唾弃。
高岳冲下面点点头,继续道:“兄弟们跟随我,愿意跟我出去闯一闯。咱们以后就是一个集体,不论今后走到哪里,到了什么地步,都要竖起咱们白岭子弟的精气神来,不可让外人瞧不起,更不可堕了父母长辈和先人的脸,可知晓吗?”
“说得好!”
这回,不光是李家兄弟、冯亮等一众少年人,连村正等各父老长辈,也都不禁动容,纷纷点头叫好不已。
就冲这些话,这胡家的云崧,是个心里正直的厚道娃娃。懂得感恩,晓得回报,跟这种人相处,不会吃亏的。原先一些心里还是有时忐忑的长辈,现在也多少放下了心。
“咱们在首阳县先站稳脚跟,磨炼自己。咱们今后的路还长远的很,但只要自己实力够硬,那么,咱们的舞台,终究不会局限于这么小小的首阳县,到时候,天下之人都会领略咱们白岭子弟的风采!”
“那些高官贵人,难道天生就有种吗?那匈奴国的大将中,有个叫石勒的,据说当年曾是最低贱的奴隶,如今已然称雄河洛!兄弟们,咱们有的是力气,也不缺脑子,为什么还是辛辛苦苦的过着日子?这是凭什么?”
“而今天下已乱,正是咱们大好男儿出力气的好机会。保家卫国,驱逐胡虏,没有人能踩在咱们头上,咱们自己的命自己掌握!”
“咱们团结一心,抱成一团,去挣下份好前程,也好让劳苦了一辈子的爹娘和家中长辈,享享后半辈子的清福,你们可有信心?”
第二十五章 浓浓深情
跟这些粗直的山民说话,之乎者也全不管用,必须用最直白的、最简单的语言,把你想要的,和他们想要的,都直接的表述出来。
一众村民已是欢呼声不绝,沸反盈天一般。人人都觉得心中说不出的一股暖流,让人振奋。那暖流在身体里四处游走,直欲喷涌而出,便化作了一声声叫喊,带出每个人发自肺腑的激情。
在这先人祠堂的神圣宁静之处,百多号人这般喧哗吵闹,只怕祖宗也要爬起来问个究竟。但是祖宗知道了详情后,必然不会怪罪大家的。村正心中这般想,也情不自禁的跟着众人喊出声来。
云崧这娃娃,简直比我还能说啊,好口才!嘿嘿。
白岭村世代居住在此,平平凡凡,老实本分。如今,就要走出一支自家的子弟兵,不再像无数先人那样,将一身勇力、一腔热血,在枯燥贫苦的无尽岁月中,消磨殆尽,最后无声的消失在世间,就像从未来过一般。
先前舍不得自家儿子投军、把儿子拉到身后的马老汉,此刻倒恨不得自己年轻个二十岁,凭着一把子力气,跟着高岳奔出个前程去。
他浑身热血沸腾,就想叫儿子赶紧去报名,一扭头找不见人,再仔细看,自家那小子早就跳着脚挤到高岳身边去了。
村正连忙出来维持了下秩序。他是真心实意的希望村中后生儿郎都能混出个头脸来,到时他才真正可以挺直腰杆,睥睨众村。
在村正的主导下,报名投军之事,有效的现场开展了起来。村中一共有二百三十六名青壮,皆愿意从军。再除去身体素质比较差的,家中独子的,还剩下一百七十三人。
郅平离去之前,许诺的是可以自行招募一百人。但是城中有汉兵队和投军之人,皆划给高岳管辖,所以这边就不可能招满一百人。村正于是和高岳硬起心肠,把条件苛刻下来。
比如,身高要达到七尺、力能掀动祠堂前的坪石、原地能跳跃出两丈(6.5米)开外等,再行筛选一番,剩下七十二人,皆是身材匀称、健壮有力、生龙活虎的英武后生。
看着围绕过来的一双双热烈企盼的眼神,高岳心中十分为难和感动,大家如此信赖的把自己托付过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大伙失望。
被选中的人,固然都是兴高采烈,眉飞色舞;被淘汰的一百多人,沮丧神色溢于言表,家中长辈也跟着唉声叹气。
高岳心中不忍,便大声劝慰,要他们不要气馁,等日后自己站稳了脚跟,或是有了空额等机会,再补录进来,总之,不会忘记大家,众人这才振作了一些。
望着下面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子弟兵,高岳心中十分满意。这些人,将择其优者,作为他的亲兵来搭建。作为武将的亲兵,肯定是不管从身体还是思想上都是最过硬的士兵中挑选,甚至很多本身就是武将的亲族老乡。
这些亲兵,首先忠诚度是毋庸置疑的。即使整只军队背叛,这支亲兵也绝对不会离弃自己的主将。战场上,亲兵甚至可以用自己身体来替自己主将档护刀枪箭矢,可以用自己生命来护卫自己主将的安全。
并且,作为亲兵,肯定要经常跟着主将参与着无数惨烈的战斗。经过无数次的战火洗炼,完全可以肯定,这些人,日后定将成为身体强壮,武艺高强,训练有素,经验丰富,忠诚不怕死的士兵。
大家议论一番,高岳和众人约定,都各自回家收拾一番,两刻时间之后,在村口集合,一并出发去县城。
古代一个时辰内分为八刻,一小时内分为四刻,那么半小时就是两刻,众人应允,纷纷散去不提。
高岳和冯亮回到家中,抢着将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继而舅甥三人坐了下来,聊了一阵。看看时辰将到,二人要出发了。胡老汉进了屋,将两个包袱拿了出来,他将早已把二人的衣服物品收拾妥当。
胡老汉拉过高岳,将其中一个包袱打开,抓住高岳的手,伸进去摸索一番。
胡老汉小声对高岳言道:“在衣服中间,有两吊半钱,家里暂时就这么多了。亮子还小,不晓事,钱你保管着……哎!你不要挣开,拿着!”
“你们日常花销,该用就用,不要舍不得。在上司那里,也要尽点心意。孩子,你如今也是个官了,太小气的话,没得让别人瞧不起。”
高岳紧紧抿着嘴,默然不语。山里人家贫苦,这些钱要打多少柴、猎多少野物,才能换的来。胡老汉省吃俭用,一分一厘的攒起,现在毫不犹豫地全拿了出来,只想要自家孩子过的更好一点。
“舅舅……”
胡老汉摆了摆手,拉过冯亮,默默地看。高岳、冯亮二人,察觉到了胡老汉情绪上的变化,都低下了头,三人一时静默无语。
分别在即,胡老汉哑着嗓子道:“亮子,你跟你大哥要出去闯闯,舅舅我高兴的很。本来你跟舅舅一样,怕是一辈子都活在大山里,没个出息。你大哥来了之后,就能把你带出去,我高兴哪。”
“你大哥,是天下掉下来落在咱家的福星,是你的靠山。亮子,从今往后,你就一门心思,紧紧的跟着你大哥走,只要不是为非作歹干坏事,上刀山下火海的,敢皱一皱眉,那都丢我的脸。”
“咱们虽然是山里人,没有什么学究,但是做人的道理还是要明白。你跟了你大哥,就是一辈子,牢记着一个忠字。你要是中途敢起什么坏心,干下什么背叛的丑事,我死了都不会原谅你,听到没有?”
冯亮抬起低着的头,重重的点了点。他吸着鼻子,眼中已是泪光点点。
胡老汉伸出粗糙的手,在冯亮脸上慢慢的、仔细的摩挲起来,又给他整整衣裳拍拍灰,手指抖索的十分厉害,嘴唇和喉咙蠕动着,又说不出一句话。
冯亮终于支撑不住,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他扑进胡老汉的怀中,紧紧的抱住了多年相依为命的舅舅。
高岳心中触动,也是红了眼圈。他有些不知所措,轻轻的走到了门边,背过身去。
胡老汉兀自镇静一下。他拉着冯亮,唤了声云崧,突然上前几步,噗通一声,双双跪在了高岳身前!
“舅舅,千万不可如此!”
高岳脑中轰的一下,惊骇的立即也跪了下来,他探出身子,想将胡老汉二人扶起,这回胡老汉竭力挣扎,只是跪在地上不起来。
好说歹说,才将胡老汉扶起。胡老汉在堂中坐下后,喘息半晌才道:“云崧啊。难得你叫我一声舅舅,能认得你这样的好娃娃,老汉我心中欢喜的很。有些心里话,我还要和你说一说。”
他招呼冯亮走到身前,又转首看着高岳,低声道:“亮子七岁那年,我那妹夫,被当时朝廷强征去当兵,当年就死在了战场上。我那苦命的妹子,一时想不开又寻了短见。”
“七岁的娃娃,一下子没了爹娘,只会哇哇的哭,多可怜!老汉我无妻无子,便将他接来,从此和他相依为命,他便如我的命根一般!”
“他在老汉我身边,吃的不好,养的不好,身子骨瘦弱弱的,每每看见,我心里也难受的很。如今,我将他托付给你,你是个有本事的,他跟着你,我也放心。”
“你带他好好的闯,日后能光宗耀祖,我也有脸面下去见我的妹子。平日里,你该管教就管教,该责罚就责罚,不要含糊。”
“只是有一桩。”胡老汉突然激动起来,一把紧紧攥住高岳的双臂,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滚到脸颊上深深的皱纹中,又滚进了乱蓬蓬的花白胡须中。
“亮子唤你大哥,老汉只求你把他,直当自己亲弟弟一般。他若是犯了糊涂,做了什么大错,你想想老汉,能饶他就饶他性命,心中能记挂他,早晚看觑着他,不要他出,出什么岔子,他是个苦命的娃啊,我求你了呜呜呜……”
冯亮扑过去,搂住胡老汉,舅甥二人抱头大哭。
高岳噙着热泪,郑重的在胡老汉身前跪下磕了个头,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舅舅,我的性命是你和亮子所救,又待我如亲人。”
“我高岳男儿汉,言出如鼎。日后必将亮子视为一母同胞,是我最亲的人。我会尽我最大能力看顾他,扶持他,舅舅,你放心!”
又磕了个头,泪水终于滴下眼眶。皆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如高岳这种,哪怕面对万千敌人,宁愿把血流干,也不会皱眉掉一滴泪。
但何其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能使铁打的汉子流下眼泪,那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的亲情所触动,在大爱似海的家人面前,可以卸下最坚硬、最冷酷的外壳。
胡老汉哽咽着点点头,连忙扶起了高岳。他一手搂着一个,左看看右看看,哆哆嗦嗦的,顷刻之间,便已是衰迈龙钟。
片刻,胡老汉镇静了些,强笑道:“我这是老糊涂了,你们出门去奔前程,这是多大的好事,哭个啥子,呵呵,都擦一擦。”
冯亮抽噎着道:“我和大哥都离家了,你一人怎么办?还要打柴打猎的……”
“诶。”胡老汉故作轻松的摆摆手,“我一人在家,最是自在不过,你们不要牵挂着我。再说左右老邻居都在,平日里自会帮衬,总之还能把我饿死?”
他将离别的悲酸深深的埋在心底,只一味笑着劝慰高岳和冯亮,三人又说了几句,必须要出门了。
高岳穿戴收拾停当,背起包袱,带着冯亮出了门。二人三步一走两步一停,怏怏难舍;走出老远,再回首时,那个慈爱的憔悴身影,还倚在门口,静静眺望。
第二十六章 小露身手
“高兄弟!”
“高大哥!”
村口处,七十名膀阔腰圆、活力四射的村中青壮早已在等候。远远地见他过来,一众人都忽的围了上来,大家喜笑颜开,吵吵嚷嚷的问东问西。
李虎笑着对高岳道:“兄弟,你这一身铠甲穿戴停当,当真是威风凛凛,气度出众,让人羡慕。”
李豹站在兄长旁边,笑着上前和高岳见了礼,道声恭喜高大哥高升,前途不可限量云云。
高岳振作精神,刚要答话,又被一声招呼打断,回头一看,人群中,龚福也笑嘻嘻地挤过来,八字眉一耸一耸,面带喜感。
龚福又回头向众人招呼道:“听亮子和李大哥一说,真是让人不敢相信,高大哥,你真厉害,咱们兄弟没说的,以后都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兄弟们,是也不是?”引来一片乱哄哄、笑呵呵的大声回应。
李虎细细瞧看,见高岳、冯亮二人都是情绪低沉,眼眶带红,晓得是与胡老汉难舍分离,惹得男儿气短。他想起了自己老爹,也轻叹一声,转身招呼约束众人,于是大家一起往县城赶去。
一路无话。进了县城,高岳心态早已是调整了过来。他带领众人径直去往兵营校场,远远的便看见韩雍的身影。
韩雍自在操练麾下士卒。他本是严谨端正的人,没有上官督促和关心,他无所谓,只把每天的操演当作分内之事。他麾下的一众士卒,不少都是当年马隆麾下老兵的子侄,素质和品行也较高,故而每天也愿意老实演练。
韩雍也早看见了一大群人往校场这边走来。他停下操演,凝目而望,看见了是高岳,便独自迎到校场门外。
“高司马,恭喜收得这许多的得力部下。”在公共场合,韩雍和高岳还是同僚相交,互称职衔。
高岳谢了,拉过韩雍,对大家笑道:“来来,我给众位兄弟介绍介绍。这位是韩司马,乃是高某同僚,更是知交好友,是个有才勇的好汉子,大家来见礼。”
别的不说,至少也是个军中司马。再者,连高大哥都说是好汉子,那必然是好汉子。众人不去管他什么才勇,连李虎冯亮二人见过韩雍一面的,闻言都一拥而上,笑着忙来招呼见礼。
韩雍被众人围着,连忙一一答礼。他以前孑然一身,没有朋友,没人说话。现在不仅和高岳惺惺相惜,又一下被这么多人关注招呼,一时还不大适应,不过,此刻他局促瘦削的面上,也自露出毫不做作的真心笑容。
高岳晓得他的脾性,喜静不喜动,一时也改不过来。于是上前先止住了乱哄哄的众人。
高岳笑道:“韩兄寡不敌众,一个个地认下来,怕是要口干舌燥,瘫坐当场。这些人都是我同村兄弟,听我召唤前来从军,我自有一番交代,韩兄可先请自便。”
韩雍擦了擦头上的汗,心内琢磨,晓得高岳是借机让他多交朋友,使他不至再孤单无聊;心中不由感激,便向众人拱拱手道:“如此,韩某有公务,便先行一步,待得闲时,请众位兄弟吃酒。”
高岳笑着对他摆摆手。请八十多人吃酒?扒了韩雍的衣服卖钱,也不够酒钱的添头。
他晓得韩雍生活艰苦,没有余财,在郅平手下,士兵兵饷很少,因为郅平拿出大部分钱财去打点上下关系,兵饷这一节上,难免短缺。队主一类的小军官,每月不过只拿一百个铜钱,聊胜做无。
目送韩雍离去。高岳转过头,和大家再略谈一阵,对仍然咋咋呼呼的众人道:“你们先不要吵,把队伍排一排,随我进去看看。”
众人一起进得校场。场中韩雍已在继续操练本营两百名士卒。场边四周,散落站着不少兵卒,包括那日和高岳一起在校场等待投军的五十余名新丁,共约莫一百二十多人的样子。
场上散兵见到一帮人大踏步走进来,带头便是高岳,晓得是上官来了,都呼啦一下走过来。
因为当初郅平说过,军中汉兵队划归高岳,故而,彭俊也在校场上。他正和一帮汉兵闲聊,一扭首看见高岳,顿时安静了下来,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高岳冲众人点点头,示意大家安静,先看操练。
场中用粗木搭了一个台子。韩雍立于台上,面沉如水,目光凌厉,他左手持一红旗,旗帜随手指挥飞舞,下面有士卒两百,皆如臂使指,进退有据。
这些士卒大部分是当年马隆麾下的百战老兵或是老兵子侄,经过战阵厮杀的洗礼,接受过主帅马隆的训诫教导,操练行进间,队列显得很有章法,且不时的齐声呼喝,士气旺盛。
韩雍操演之间,张弛有度,讲究实战,追求战阵的整齐划一,强调士卒最关键的功能,就是跟着大家一起走一起冲杀,即便死也要保持队形整齐,不能乱了手脚。
高岳不禁颔首。此颇有古大将堂堂正正之遗风。用兵之道,有正有奇,此时管中窥豹,韩雍显然是用兵唯正唯谨。
练了一会,韩雍手中旗帜摇动,用旗语示意大家暂时休息。他操练之时专心致志,现见到高岳在场边观看,连忙下了台子,向高岳大步走来。
“高司马,你可要来操演一番?”
高岳现在麾下,除了新丁,就是锐气全无的汉兵。让这些人操演,结果可想而知。
高岳略想了想,把头一点,将韩雍大弓借来背上,挎了箭筒,又在场边拿了一根木枪,转身上了木台。
见他上台,场上倒是安静下来。老兵卒闷不吭声,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高司马,甚至有些不屑。新丁们懵懵懂懂,也不晓得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是沉默以待。
“集合!”
归他麾下的场上新丁和村中青壮,闻言都站到台下。点点人数,共有二百零四人。倒也没有嬉笑打闹,但是阵列之间,手足无措,杂乱无章,绝谈不上整齐划一。
场边冷眼旁观的老兵,哄然大笑,讥诮不已。韩雍口中连声呼喝,弹压阻止属下的无礼之举。李虎冯亮等人,在人群中面红耳赤,怒目相视。
高岳面无表情,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不动声色,做个手势,示意场上安静下来后,突的身姿下沉,马步扎稳,手中长枪横起,虎目圆睁,整个人立马气势陡变。
场上鸦雀无声,近千只眼睛紧紧盯着他。
只见高岳掣起手中长枪,枪花一抖,枪便舞了起来。大枪前扎后拦,左点右刺,枪势虚实奇正,进锐退速。
到得后来,连周围的空气都被席卷得撕裂开来,发出刺耳的呼啸声,却只见枪影如瑞雪飞舞、梨花纷飘,不见枪中人影。
众人看得发呆。高岳一番枪舞毕,面色如常,不红不喘,大喝一声“着”,又将手中枪刷的投出,那枪呼啸飞出,竟如电闪,破空而行,飞出八十余步外,狠狠地扎进校场地中,兀自震颤不已。
不待众人反应,高岳忽又掣弓在手,左手似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弓开如满月在怀,箭射似流星飞天,霹雳铮鸣,刷刷刷三声,三支连珠箭,射日般的向天上疾射而去。
须臾,一个黑影从天掉落在众人面前,大家忙抬眼去瞧,竟是一只大鹰,脖喉之间,三支箭醒目地攒射一处。
韩雍在内,场上所有人皆是瞠目结舌。个个如那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原地,动弹不得。
新丁自不必说,只欲要五体投地;连那一众老兵,都是震撼不已,极其敬服,将那原先的轻视和敌意,收拾的无影无踪。
韩雍震惊地无以复加。高岳武技超群,他曾听说过,见识过。而枪术精妙绝伦,适才他也一下开了眼界。
最关键在于弓术这一道上。当年河西鲜卑首领秃发树机能作乱,西北大震。马隆向晋武帝毛遂自荐,自行招募三千勇士前往讨伐。
他招募士卒,条件就是两点,能靠腰部力量拉起三十六钧(约250公斤)的弩,能靠肩臂力量拉开十二钧(约80公斤)的弓。开满弓要一百六七十斤,当年在军中也是号称硬弓。
韩雍父亲当年投军,能拉开十四钧的强弓,且射术精良,被马隆拔擢为亲将。后来他父亲战死,所持的弓就被马隆赏给了他。
韩雍昔年只能开此弓大半,如今正当盛年,恰恰可以开满,且在射术一道上,也是曾得父亲指点,自恃不弱。
但是看高岳方才用弓,轻松拉满毫不费力,又且动作行云流水,绝无滞待。引弓向天时,那大鹰以目视去,也只不过几个铜钱般大小,可见距离极远,他竟射而落之,兼且三箭连环,更又同中一处,这是何等身手?
此等弓术,绝不在自己之下。韩雍又惊又喜。乱世倚强主,他对高岳的信心,登时又多了三分。
第二十七章 谆谆以教
高岳收起弓箭,扫视台下,目光所至,竟无一人敢与他对视,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本司马身手如何?”
高岳收了架势,笑问众人。
“高司马神技,我等惊为天人,皆是敬服。”底下一众人等,不管新兵老卒,包括韩雍麾下,都是心悦诚服。连那原本大都有气无力的汉兵,都变得振奋起来。
男人,尤其是武人,大都是崇拜、敬服更强者,古今中外都是如此。
“若是捉单放对,你们可有人是我对手?”
“绝不会有!”
“若是十个人一起来攻我呢?”
“我等便是二十个加在一起,怕是多半也不敌高司马。”
“嗯。若是你们下面四百人,全部都围上来,前头使刀矛砍刺,后头用弓弩攒射,能杀我否?”高岳紧逼着问了一句。
咦?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韩雍拧眉凝目,若有所思。底下却一阵哗然,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片刻,又几个胆大的,高声叫道:“若真是那样,恐怕高司马身手再好,也难以得脱。”
这一次,连一向迷信高岳的冯亮,也不由的点头表示赞同。
“正是!”
高岳跳下木台,来到众人面前,来回踱步,目光灼灼:“个人再是勇武,只好打架斗殴,最多捕盗缉贼。上得战场上,还是要靠身边的战友,靠整个军队的上下一心。”
“如今天下动乱,处处皆有烽烟。匈奴国步步紧逼,说不得明日你们就上战场。到时候,若是自由散漫,没有纪律,不成整体,那你个人就是狠到天上,也是落个被敌人个个击破,捆缚杀头的下场。”
说到这里,高岳的语言已经趋于严厉。他扫视众人,肃容道:“自恃勇武,是为小勇,是为不智。依靠整体,是为大勇,是为有智。”
这底下的兵士,尤其是刚刚来投军的新丁,一直认为个人的勇力,是决定战斗结果的最大因素。平日里也多是比较和自夸,有那武力出众的,赢得一片赞叹时,每每也自矜自傲。
但当下听高岳如此论说,很是惊奇,想反驳,又觉得此话怎的很有道理。于是个个静心聆听,若有所思。
“自古行兵,以正为主,以奇为辅。战阵之间,没有丝毫侥幸,个人所凭的,只是坚若磐石的斗志,真正想取得胜利,必须是铁板一块、坚若磐石的整体,让敌人无机可趁、无从下手,才能赢得胜利。”
高岳身形高大,立于台上,举手投足只见,更显得气势昂扬威武。他严肃的扫视了一遍台下士卒,见所有人都屏气凝气的望着自己,垂首恭听,不由满意的微微颔首。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入我麾下,当始终如一,听我号令。二等两百人,便是两队。现在起,要打乱人员编制,重新分队。”
按着高岳的示意和指挥,不一会,重新分配人员的两个百人队,分开站立在台下。
高岳大喊一声:“李虎何在?”
台下,李虎忙不迭地大步走了出来,躬身施礼,高声应道:“属下在!”
“现任你为一队队主,望你尽心尽力,为上下做个好榜样,可有信心?”
几百双眼睛刷的一下,全都集中在李虎身上。
其实李虎也自知,按资历,按能力,自己十有**跑不脱队主这个职位;但是高岳这般当众郑重的宣布任命,还是让他很是得意和激动。
“属下自当尽心尽力,绝不负重托!”李虎满面红光,难以掩饰欣愉之色。
“你记住。位置越高,责任越大。你做了队主,心中欢喜鼓舞,这是正常。但是要时刻牢记,从此以后,你麾下的百名弟兄,和你息息相关,他们的前途甚至生命,都交在了你手里,你不可不殚精竭虑,自省自警!”
李虎登时把雄壮的身躯,挺得更直,昂头肃容,大声应道:“主公嘱托,属下牢记在心!”
高岳略一点头,眼中满是赞赏之意,他做个手势,示意李虎站到左边百人队的前面去。
高岳又望向右边百人队,没有说话,那百人队中,一下子紧张起来。
彭俊站在台下,心中复杂难言。他自从上次亲眼目睹高岳杀人时的气势,便已有些畏惧敬服。适才又见识了高岳超群的武技,便感觉日后在军中,汉兵有了一个强大的靠山,处境应该会改善不少。
但是,怪就怪自己,当初对高岳那样无礼和冒犯,不晓得这般强人,会不会报复和处罚自己,他细细思量,觉得心中没底,不由惴惴不安,又悔又虑。
“彭俊何在?”
“彭俊何在?!”
被人急急的用手戳了好几下,彭俊才从胡思乱想中惊醒过来。他猛抬头,一下子望见了高岳略带责备又满含期望的目光。
场上众兵卒又是侧目而视。彭俊心狂跳起来。他勉强稳住心神,挤出人群,有些慌乱的应道:“……属下在。”
“你是老兵,熟悉城中军务。我现委任你为二队队主,可愿意吗?我知你是敢于担当的好汉子,只要你放开手脚,用心去做,我必会始终给你做主。”
虽然还是队主,没有丝毫的提拔和升迁,但彭俊却觉得全身的血都冲到了脑中,热血烧的人竟有些眩晕。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坚定无比的高声叫道:“属下必当誓死追随高司马!”
“好!”高岳也打了手势示意,彭俊便往后边百人队前一站,昂首挺胸,意气风发。
高岳又道:“每队再各配一名队副。具体人选,待我考察勘验一番,再做定夺。本队队主也可从公正角度,有所推荐;队副以下,队主可自行任命,但务必要忠直刚毅、确有本事之人,万勿滥竽充数,可知道么。”
李虎、彭俊二人自是齐声答应。
人事安排完毕,高岳纵身跳下木台,在所有兵卒前,踱了一个来回。见他目光严厉,一众士卒不由有些紧张,站姿更挺拔了些。
“从今日起,不论老兵新卒,都要认真操练。会的要勤练,不会的要多练。主要练两样,一则还是要加强自身的体能和力量。”
“虽然我方才说过,战阵之上,要靠整体,但是个人武力太差,也会拖累大家。再则,更要训练和同伴的配合、和整体的默契、和兵阵的变化。”
高岳踱个来回,肃容道:“所有操练,必须从实战出发。每月逢五逢十,我与韩司马,会亲自前来检视,若有玩忽懈怠者,斩!扰乱军心者,斩!不听号令者,斩!”
三个斩字说完,全场大气不敢出一声。高岳眼中寒光冷冽,杀气毕现,扫视一番,大声道:“令出如山,绝不是儿戏。有那愿意以身试法的,尽管来试吾宝刀利否。尔等可都听清了吗?”
回答他的,是整齐响亮的轰然应诺。
自此之后,高岳却日日前来校场,操练两人麾下二营四百名士卒。韩雍在旁辅助,有时向高岳请教,有时也能在行军布阵上,提出新颖独特的见解,二人谈论探讨,彼此皆感觉受益良多。
日复一日,渐渐的,这四百军卒,和从前相比,模样没有任何变化,但在整齐的步伐中、在大声的嘶吼中、在坚毅的眼神中,却多了从前所缺乏的,便是越来越强的气势。
一晃大半年过去,已是冬日时节。这段时间以来,潘武都时常借机寻衅,倚仗上官身份,动辄便刁难责骂高岳等人,有一次竟然找了岔子,将冯亮当众鞭打,待得高岳闻讯赶来,冯亮几近晕厥,高岳暴怒之下几乎失控,还是韩雍苦劝暂且忍耐不可鲁莽行事,好歹才没有酿成大波折。此番种种,众人愈来愈不忿,高岳虽也是心中恨怒,冷静下来却很是赞同韩雍的观点,只好叫大家暂时隐忍,目前时机未到,确实不可轻举妄动。
第二十八章 韩雍生辰
这一日,正逢韩雍生辰。依着韩雍的性格,对于过生辰这样的事情,根本不会说出来,更不会主动张罗。
高岳在此前的闲聊中,无意得知了韩雍的生辰之日,便暗暗记在心中。到的今日,一早便提起,韩雍惊讶之余,心中也自有些暗暗感动。
高岳直言要在城中酒楼庆贺一番。韩雍初时坚辞,但拗不住高岳,说又不是什么场面上的应酬,不会拘谨无聊,此番要邀上一众亲近的兄弟,好好放松热闹一下,韩雍到得后来便也欣然同意。
韩雍便要请客。高岳晓得他生活清苦,没有什么余财。若是他请客,反而好像大家敲他竹杠一般。于是不顾他的坚决要求,“争执”半天,最后二人各让一步,才讲定由大家集体出钱。
待到已近晌午,士卒操练完毕,便叫众人回营歇息,照例叮嘱一番不得喧哗滋事。二人带的几名心腹手下,便往城中闹市走去,吃饭的酒店,便是上午遣人已经预定好了的。
高岳身后,跟着的除了李家兄弟、龚福、冯亮四名白岭村亲密伙伴外,还有一个叫骨思朵的匈奴人,此人是当初来城中投军的五十余人中其中一员。
高岳经过一段时间观察,见此人身材肥壮,膂力过人,重要的是为人虽粗豪,但对于他认可的朋友,自有一种爽直的义气,在一众新兵里,有些出类拔萃的意思,便特地简拔出来,让他做了韩雍属下一名队副。
队副,顾名思义,乃是队主的副手。可以直管五十人,一队便是有两个队副。
骨思朵本就很是佩服高岳的身手,对他而言,顺伏在这样的英雄好汉身前,不仅没有什么好丢人的,反而还有些引以为傲。
至于后来还能做了队副,虽然是在韩雍属下,其实就等于也是在高岳属下,那实在是喜出望外,由此对高岳更加忠心耿耿。
所以,目前高岳麾下共两百人,分为两个队,一个队主是李虎;另一队队主彭俊,今日又该当值守,没有和众人一起,高岳便让他到了晌午,直接来约好的酒楼。
而韩雍这边,虽然也是两百人,一个队主暂时空缺,韩雍自己兼着。另一个队主,名叫何成,是韩雍在认识高岳等人之前,唯一一个算是相熟的朋友,也是当年马隆麾下久经战阵之人。
何成跟队副骨思朵两人走在一处,交头接耳。两人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很有些臭味相投的感觉,关系迅速升温。
用如今话说,直如一对“好基友”般模样。两人勾肩搭背,聊到了什么紧要处,爆笑了起来,眉眼之间尽是猥琐神色。
韩雍和高岳走在最前面,闻听笑声,回头望了一眼,又自顾交谈。李豹笑骂道:“老骨,你他妈的又在说什么龌龊的荤话,没得把咱们都教坏了。”
李豹自然是高岳身边最早最亲近的老人之一。结果高岳麾下一共两个队主,自家兄长一个那是没话说,另一个他自忖当仁不让。
洋洋自得之时,没料想高岳却让彭俊做了队主,让他自觉有些下不来台。再指望韩雍那边,结果最后一个队主名额空缺,却让李豹在韩雍手下,做了名队副,让他心中实在有些悻悻然。
他哪里知道高岳的心思。之所以没有给李豹做队主,一则是因为李豹自身原因。他有些自私刻薄,遇事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性格冲动急躁外,还嚣张跋扈。总之毛毛躁躁的,提拔他做队主,总是不太合适。
二则,最重要的是,高岳在授官提拔之时,必须要做些平衡。这便是上位者一些不可言说的小心思。李虎做队主,从人品、武艺、性格、资历各方面上来说,都称得上是合格的。
但是李豹如果也做了队主,那么他李氏兄弟一家独大,一下子两百人的兵力,都要归他兄弟二人直接统领。万一心生歹意,有了反心;或是尾大不掉,难以遏制;总归都很麻烦。所以干脆将他兄弟二人,并不放在同一队中。
此外,高岳从新兵老卒中筛选拔擢,也让大家不会有一种他任人唯亲的感觉,又可以给众人树立个奋发努力的榜样,一举多得。
李豹自是不知高岳这般细密心思。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多少有些不爽。骨思朵是什么资历,竟也是个队副,和自己在韩雍底下,平肩而坐。
于是李豹经常有意无意的调笑骨思朵,说话之间,也总是给骨思朵些许难堪、使点绊子之类。
骨思朵虽然粗豪,但并不笨。他晓得虽然李豹并不比自己“官职高”,但只一点他是高岳身边的老人,资历就不是自己能比得上。
况且李豹还有个举足轻重的亲兄长,自己一时还得罪不起李豹,于是在李豹经常性的调侃笑骂中,骨思朵便总是打哈哈应付过去。
“呵呵。李老弟真是聪明人,一猜便晓得咱和老何在说什么。教坏了大家也不怪我呀,是老何教坏的我。”
“谁他妈的跟你称兄道弟?李老弟是你喊的嘛?……你别废话,老子年纪再比你小,你也得称呼老子一声哥,知道没?”
骨思朵乃是出身塞外苦寒之地的铁弗部落边民,性格粗蛮少礼。因着种种关系,他忍让李豹再三,此刻见他在众人面前,如此贬损蔑视自己,也有些克制不住,脸一沉就要发作。
“豹子,都是自己兄弟,不可如此无礼。”
高岳淡淡说了一句,于是李豹、骨思朵都不再作声。
冯亮突然出声道:“老骨,你方才和老何说的什么,那样好笑?讲给我听听。”
何成插话道:“你想听啊?等再过两年吧,等你那小兄弟能直起腰板了,哥哥自然会好好教导你一番,嘿嘿。”
“我哪个小兄弟?”
见冯亮稚气未脱的脸上,一副困惑的茫然模样,大家一时大笑出来,气氛为之缓和下来。
韩雍虽然较为严肃少言,此时也自然听得懂何成说的是什么,不由微微一笑,边走边回头道:“这个老何,一向疯言疯语,总是没有收敛。”
高岳也哈哈一笑,应道:“各位好兄弟,都是性情中人,直爽豪迈,我很是喜欢。私下说些笑话,当不得真。”
他虽然出自岳家军门下。但始终没有义父岳飞那种严肃,无论是朝堂之上、战阵之中、宅邸之下,一举一动都是方正无暇、近似于刻板的意味。私下里,高岳也自有些少年人的活泼之气。
一行八人,说说笑笑,不多时便来到城中闹市间。一间酒楼立于大街中心,灰砖青瓦,上下两层。朱红大门上,斗大的“冬春楼”三字的匾额,高高悬挂。这便是石邑县最好的一间酒楼了。
适前,众人背着韩雍,私下里商议吃饭的地点,有人说就在校场前的小酒肆,高岳便不同意。
他说难得给韩司马做寿,大家伙也好不容易一起聚个餐开个荤,一定要选最好的地点。就算钱不够,大家伙把钱凑一凑,不能在礼节上亏了气数,短了格局。
众人抬眼望去,那冬春楼门前,成群的菜担、鱼虾挑子,蹲候在两边,等着酒楼或是食客或是行人来采购。
主要还是等酒楼和食客,来这里吃饭的,一般都是本县里,颇有身份之人,即使是在这乱世里,也是非富即贵的那等人。
门前车马盈门、熙熙攘攘的。有那酒店的账房,带着两个小二,在几个担子前挑挑拣拣;酒气肉香,从大门内飘飘浮浮,老远就能闻到,使人食指大动。
“快快,别看了,快进去吧。”
骨思朵狂咽口水,只觉得肠胃里有猫爪在抓挠,不由急声催促道。
“你这蛮子,包房不都已经定下了吗,还急个鸟。”旁边的何成抽着鼻子闻那酒肉香气,见骨思朵两眼发直般,便自做镇定模样,拿腔作调,教育骨思朵注意一下你的素质。
高岳等人初来固安县,自不必说。韩雍在此呆了两年,也是从未进过冬春楼。他是囊中羞涩,另一层,也没有人、没有什么大小应酬会想起他,叫上他。
众人便移步往前。走至近大门处,门口迎客小二笑容可掬,隔着空便高叫道:“几位老爷里面请,里面请!”
第二十九章 当街翻脸
高岳点点头,正想回应,却从酒楼大门里,吵吵嚷嚷的走出来一拨人,定睛一看,为首的却是潘武都。
潘武都油光满面,嘴里一边咂唆,一边粗声大笑。身后跟着十几个亲卫,身边是他的亲兵头目,叫做莫胡卢的,也是粗眉怪目,一脸横肉,正在和潘武都说什么,一抬眼看见高岳等人,便住了口,挑衅的瞪过来。
“呦呵,好狗不挡道哇。”
莫胡卢支棱着眼,夸张的高叫道。潘武都放声怪笑,他身后一众亲卫都哄笑起来。
“挡在狗前头。”
冯亮不假思索,开口便应。
“对对,你可不就是挡在狗前头。哈哈……嗯?”
莫胡卢被冯亮的话绕在里面,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先是大笑,笑了一阵,猛地醒悟过来,不由勃然大怒,面上横肉鼓起,大骂道:“老子捏死你!狗崽子。”
“你说完一句话,为什么还要自报姓名?”
本来莫胡卢是骂冯亮狗崽子,结果被冯亮这么一说,好像是在说完了“老子捏死你”这句话后,又自报姓名叫“狗崽子”一般。
论及言语辩论,莫胡卢哪里是冯亮对手,两次连着受辱,不由暴跳如雷。
门口迎宾的小二,神经比较粗,他反应过来,不由失笑,被莫胡卢两步过去,一巴掌便扇到在地,又猛踢了几脚,直痛的呼天抢地,蜷成一团。
莫胡卢一挥手,潘武都身后亲卫,呼啦一下全都蹿了出来,一共二十人,纷纷拽出腰刀,围拢上前。这些人,不论何时何地,随身都是携带武器兵刃的。
冬春楼前,南来北往的行人、商贩等,见此都呼啦一下离得远远的,但又不走开,只围着看。
潘武都等人,城里大多数人都是晓得的,平日里见着,都要远远避开,生怕招惹了这尊凶神。
如今这高大年轻人一伙,面生的很,才八个人,怎敢和潘武都放对,还唇枪舌剑,出言讽骂,胆子着实不小,倒要好好看看,事态如何发展。
李虎等人,都没携带兵器。平日在本县中行走,不会有什么危险,没必要时时跨刀带枪的,更不会预料到有如今这番冲突,一时倒有些紧张,大家都不啃声,迅速靠在一起,警觉的四下扫视。
李豹虽然赤手空拳,嘴上却不服输,大叫道:“你他妈的,欺负爷爷们没有兵刃,要不要脸?有种捉单放对,爷爷让你满地找牙……
这次高岳并未阻止李豹的嚣张訾骂,他两眼死死盯着潘武都。到目前为止,双方两个为首之人,都是一言未发。
莫胡卢只想挥手让人一拥而上,当街便砍死高岳等人。但是潘武都暂时没说话,他也不敢越俎代庖,擅自做主,只叫众人围定,一面看着潘武都,只要潘武都略略颔首,便再二话不说,砍死了事。
对视了片刻,潘武都瞋目恣纵道:“本都尉面前,尔等这般出言狂妄,岂有此理?”
他不说手下人率先辱人挑衅,竟还怪高岳等不该出言顶撞。潘武都本就对高岳等恨乌及乌,再加上平日里,以高岳为首的一帮人,基本上不鸟他,除非公事,见面也不过略一拱手,更谈不上什么畏惧恭敬。
故而潘武都更加厌恨,早想着如何找些借口,除去这帮子眼中钉;此刻正好来了机会,他盘算着,即算不能当街斩杀其人,也要狠狠地羞辱折磨几人一番,才好出一口气。
所以他一开口,就是蛮横的强词夺理,他本来也没打算讲什么公平道理。他已暗暗想好,对方一旦说什么是非曲直,明辨道理之类,他便直接开口“在首阳县里,老子便是道理、便是王法”这句霸气十足的台词。
潘武都开了口,这边人便一齐望向高岳。高岳笑了笑,气定神闲道:“当今之世,谁的拳头硬,谁就有理。”
话一出口,一众人都愣住。
如今,凭借他超凡的武力,和经过明里暗里的拉拢,归附高岳麾下的兵卒,较之当初要多出不少。手中实力雄厚起来,高岳不愿再在潘武都脚下忍辱负重。只是这段时间以来,没有什么冲突,故而暂且平静。今日在街头偶遇,又恰逢对方挑衅,高岳心中略一掂量,便打消了一些顾虑,想要正大光明的立起威来。
他针锋相对的话一出口,韩雍诸人,不禁被高岳霸道无比的气势所振奋,纷纷高声叫好,引得围观百姓面露担忧神色,都想这几个愣头青,怕是新来的,不晓得好歹,等下怕是要吃大亏。
潘武都愕然了几秒钟。回过神来气炸心肺。这般霸道的言语,要说也应该由他来说,怎么被对头抢了先机,他像吞了苍蝇一般,顿时觉得胸口闷堵,难受无比。
“狗贼子!都上去砍死他们!”
潘武都暴跳如雷,头上青筋凸起多高,一门心思就想当街斩杀高岳等人,再剁碎了喂狗。
高岳对韩雍等人低声喝了一句:“倚背结阵!”韩雍等七人,立马背靠背的结成了最简单的圆阵,一致对外,怒目而视,见机行事。
高岳初时一见到潘武都众人,就晓得今天怕是必有纠纷。害怕是没有的,他心中冷静的盘算一番,已决定不再隐忍。
之前,他对潘武都始终保持着避而远之的态度。是因为自己初来,没有什么根基,身边的李虎等人,缺乏磨炼训导,而且人数又少,有了冲突的话,自己固然能全身而退,但徐图发展的计划必将惨遭覆灭,智者所不取也。
但到的今日,高岳身边,不仅取得了韩雍、何成这样的首阳县老卒的认可和追随,李虎李豹等新丁在他严格指导训导下,心性和身手也非往日可比。
同时,他麾下连带韩雍所部,共有四百号人,占了城中兵力的一半,又且日日操练,朝夕相处,这四百名士卒现在综合素质亦是大有变化,更重要的是同心拥戴高岳,目前根基已可算稳定。
再说此刻。高岳甫一打照面,便迅速看出对方共二十二个,自己这边八人。虽然对方有兵刃,但是他自忖可以在极短时间内,先制服三五人,并抢来兵刃,震慑住其余众人。
潘武都这类人,在小小首阳县城内,不可一世,骄横狂妄,譬如坐井观天,眼中始终只有这么巴掌大一块地方,对外面更广阔、更纷繁的世界,不感兴趣,也不愿去了解。渐渐地便忘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的道理。
潘武都大喊大叫之时,高岳身形已动。
莫胡卢早就等着潘武都下令,这边刚一听见,便像打了鸡血似的,嗷嗷叫着,挥刀便斩向高岳。他虽然听闻高岳身手不凡,但自忖自己也是勇武过人,怕他何来?
莫胡卢面容狰狞带着兴奋,手中钢刀带着慑人的寒光,劈了过来。高岳侧身一避,右掌直击向莫胡卢的面门,莫胡卢便抬手格挡。
怎料高岳这一招乃是虚击,他见莫胡卢格挡,左手便已探出,一把攥住了莫胡卢的持刀手腕,大力一扭,人也接着蹿到了莫胡卢身后。
莫胡卢哇哇大叫,手臂运劲,却较力不过高岳,刚要发狠转身,高岳已从他身后伸出臂膀来,横着勒住了他的喉咙。
莫胡卢只觉得脖颈之间,仿佛被铁圈牢牢箍住一般,进不得气,被勒的直翻白眼,持刀的右手便被高岳牢牢控制。
瞬息之间,莫胡卢便被制住。高岳陡然大喝一声:“尔等找死!”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何成手上,不知怎么却有一把匕首,是众人中唯一算是有兵器的人。他刚刚躲开了劈面而来的一刀,一匕首干净利落地扎在了对上的左腹上,那人松开刀,惨叫一声,捂着肚子转身就跑。
骨思朵散乱着一头毛燥燥的枯发,手中不知从哪抢来一根扁担,正与人格斗,对方被高岳喝住,不由扭头去张望。
骨思朵正好抢着机会,一扁担砸在对方脑门上,那人闷哼一声,头盖骨被砸破,软倒在地上,又把众人骇了一跳,潘武都这边士气顿时有些低落下来。
莫胡卢被高岳勒在身前,使不上力,两脚拼命挣扎。高岳手臂运劲,勒的莫胡卢白沫都喷了出来,于是不敢再较劲,一时颓伏下来。
潘武都脸色铁青,挥挥手,让一众人都先退回来。他咬牙问道:“你放了莫胡卢,我便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从此一笔勾销,如何?”
“你说打就打,你说算了就算了,老子杀了你全家,再他妈的和你说一声对不住,行吗?哎哟。”
李豹声嘶力竭的叫道。他负了伤,手臂被砍了好几个口子,疼的呲牙咧嘴,闻听潘武都之言,忍不住暴跳起来。
场上一瞬间的安静之后,突然从潘武都身后,传过来一声叫唤:“兄长,兄长!”
高岳一愣,定睛一看,见是个陌生的小男孩,在叫唤自己,不由有些错愕。
当此激烈对峙,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刻,突然有个脆生生的男娃娃叫唤,所有人不禁都看过来。
只见这男娃娃,看模样也就十来岁左右的样子,真正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围观人群中,好一阵赞叹,都道这是谁家的俊秀,直如哪吒再世一般。那男孩却是双手被捆缚在身后,定定的看着高岳,清澈的眼中,透着焦急和求助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