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四章 志在殉国
石虎昂然跨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得意洋洋,颐指气使,为自己的一系列筹划自鸣不已。初时,他偷袭洛阳最终没有得手,便当机立断,用替身王邦来使金蝉脱壳之计,在秦军反应过来并追击之前,迅速逃往孟津港,并在事前安排负责接应、保证万无一失的亲信张豺的护持下,安然无恙的迅速离开了河洛战区,长驱而入并州。
入了并州,石虎便直扑晋阳而去。石堪自然恐惧万分,据城极力守御的同时,一面发书向秦军苦苦求援,一面又向石虎连连写信,哀求告免,表示自己衷心拥戴其为皇帝,以后也当恭谨侍奉再无贰心,求石虎放他一马。
但石虎是何等人?经常连左右心腹都信不过,怎可能相信素来没有好感、且曾叛出敌对的石堪?只不过晋阳城池高大坚固,攻了十数日未能得手,又听闻秦军似乎开始有北上的动向,便动了心思,转而同意石堪的请求,重新接纳了他。不过有个条件,要石堪听从他的安排,用附庸、友军、臣属的身份口气,只管将秦军诱惑前来。
石堪松了口气,忙不迭答应。其实他正在秘密安排人手,在城中偷挖地道,通往城外无人荒郊,用作最后逃命的唯一生路。如果眼下晋阳失陷,他便无法脱身,所以只有各种哀告拖住石虎,让他暂停对晋阳的攻击,以便求得一个时间差。只要密道挖成了,纵使城破,他也可以先逃之夭夭,不会陷入绝境。而石虎却是想利用石堪,在歼灭秦军后,再回军复攻晋阳,定要抓住他折磨虐杀而泄愤。
两人暗怀心思,俱是心口不一。虽然都晓得对方肯定是在虚与委蛇的鬼扯应付,不过为了缓解眼下的局面,两人便迅速媾和,至于将来,到了时候再说便是。
从正常角度出发,所有人都认为,与石虎相互仇视的石堪,被赵军围攻之下,唯一的指望和倚靠,只有秦军。而石堪也竭力营造这种氛围,故而在石虎石堪的精心准备和假象下,杨韬终于被诱惑上,落入了敌人的陷阱。
而随时在暗中监视秦军动向的石虎,让骁勇过人的石闵带领一万精锐,去伏击截断秦军,并力求一战击杀主帅杨韬;石虎自己在交城以北潜伏下来,专等进退无路的雷七指,慌忙进据交城,然后再大举围攻,这样一分为二,便更有把握将北上的所有秦军全部歼灭。
随后的一切,果然都是按照他的预计而进行。等到石闵围困住了杨韬后,石虎自己也成功的围住了交城里的雷七指,北伐秦军覆亡在即。石虎权衡一番后,毕竟暗忖还是要保证抓住主帅杨韬更为重要,便让张豺、张貉兄弟带一万人继续困住交城,自己率两万人南下,力求早日奏功。
当下,眼见赵帝石虎亲来,土山上的众人,都是心中冰凉,晓得怕是绝难幸免了。杨韬张了张嘴,如是再三,却发现嗓子干涩的说不出话来。
“诸位!毋须如此!”
清了好几下嗓子,杨韬终于艰难的开了口。他强笑道:“吾辈武人,投身军旅以来,便应做好随时马革裹尸的准备。今日事已如此,多想无益,且为国捐躯,本分也,诸位可鼓足勇气,唯死而已!”
到了这一步,无论是视死如归的悍将,还是心存眷恋的憨卒,都晓得杨韬这番直白的话一点不错,于是俱都拿出了亡命的气势,异口同声的高声呼喊起来,半是应和杨韬,半是自我打气。
杨韬环视一圈,又道:“石虎残忍暴虐之徒,吾等降亦死,不降亦死。今日便是杨某的死日!”他突然站直了身,朝着眼巴巴望着他的诸将,团身施礼,惨笑道:“诸位!杨某有一事相求。稍后若是实在抵挡不住,被赵军攻上山来的话,杨某身份特殊,绝不可落入敌手。诸位便可立时杀我,使我免受折磨,也不令朝廷平添耻辱!”
虎牙将军于坤,却是个直截了当的汉子,满身伤痕累累,几乎血流盈体,却仍然精神奕奕,豪气不减,当即便跨出来,抱拳率先慨然道:“若是事态难以挽回,末将亲自送大帅上路,绝不使我陛下蒙羞、使大帅蒙羞,大帅放心!大帅只不过先走一步,末将等必然决死杀敌,然后再去黄泉路上追随大帅同行!”
这个熊罴般的军汉,说到后来,竟然也满面悲怆,双目通红。杨韬用力的点头,默然地又扫视一圈众兵将,眼中亦开始泛出泪花。诸将面面相觑,有的开始忍不住啜泣起来。继而又纷纷用刀剑用力砍击木石,厉声大喊道表示绝不偷生,誓当同生共死。山上悲凉壮烈之风,使人不忍卒视。
杨韬一把摘下头盔,掷在地上,捋了捋被山风吹乱了的须发,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杨某与诸位,来自天南海北,不料今日这无名土山便是吾等最后的归宿,杨某能与诸位兄弟葬身一处,快哉!诸位,男儿汉当视死如归,多说无益,都拿起家伙来,等会让赵狗们看看,咱们秦军,都是天下响当当的英雄好汉!”
山下,赵军果然没有任何招降的举动,随着旗语招摇,各处开始呼啸而来,鼓噪向山上攻来。赵帝石虎御驾亲临,赵兵赵将一丝不敢懈怠,不怕死的只想立功,怕死的也只有硬着头皮跟着狂冲,而山上秦军,已经全体进入了亡命模式,竭尽全力的抵御并反击,一时间人喊马叫,乱箭、石块、巨木甚至人的肢体,都在上下乱飞,远远望去,土山好像怒涛中的孤耸小岛,危机重重险象环生。
激烈交战了一个上午,秦军毕竟是号称天下强兵,又个个决死做困兽之斗,竟然打退了石虎亲自督阵的赵兵数波猛烈攻势。但总归是众寡悬殊,如今,算上伤号在内,山上的秦军,从四千人,剧减到只剩下不足两千了。
悍将于坤,已经杀红了眼,他一把卸去破损不堪的盔甲,又将盾牌也扔掉,抢过一把刀来,**着精壮的上身,双手舞刀深入敌前。他像一只咆哮的猛虎般,不多时,便已格杀了数十人,虽然自己也多处挂拆,但其气势凌厉,使人不敢近身。
陡然一支乱箭,噗得扎进了于坤的胸膛。他踉跄数步,仆倒在地。围着他的赵兵们,忙不迭地纷纷用矛来刺,却不料于坤猛然跳起,猝不及防下,又被他砍死了数人。但毕竟受伤过重,动作还是慢了半步,躲过头一批矛,却躲不过第二批枪,被两根长枪直直的捅进了肚腹里。
“誓杀赵狗!”
于坤暴吼一声,挥刀将那两个兵卒统皆砍死,又空出双手,死死攥住两根枪杆,与抢上来的赵兵角力,硬生生将枪从自己肚里拔了出来。但肠子却随即往外直流,于坤塞住这边,又不及塞那边,手忙脚乱,眼看着自己的肠子,血糊糊的涌出老长一大截,仍然屹立不倒。
赵兵们看得发愣,竟不自觉停住了手。不知谁猛省过来发了声喊,于是都趁机乱枪来刺,于坤身中数十枪,血如泉涌,终于力战而亡。
他的战死,在此时对士气和军心,不啻为沉重的打击。山上哭声、骂声响成一片,众兵将疯了似地抵死冲锋,连主帅杨韬,都身负三处创伤,仍不退却。赵兵又暂且缩了下去。
但不过刻把钟,山上精疲力竭的的幸存残部,眼见赵军又开始列起阵来。杨韬在内,默默无声的看着,但所有人竟然面色开始转为平静,众人都晓得,死亡,只是分先后而已,最后的大限终于要来了。
赵军开始展开攻势。围山一周,三层步兵身披重甲,树立大盾,步伐缓慢但坚决的往山上挺进。步兵身后,乃是无数手执一丈有余粗大长矛的枪兵,枪兵身后,又有紧握着锋利战刀的劲卒,正蓄势待发,准备投入贴身肉搏。而工兵们,正不停向上攒射着密如飞蝗的箭矢,压制山上的各种反击。最后,三千铁骑,在山下来回奔跑,阻击随时可能逃下来的秦军溃兵——石虎下了严令,所有秦军,全部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大帅!敌人快要上来了,大帅!”
“……大帅!挡不住了!”
“大帅!我们先走一步,大帅珍重吧!”
十来个山腰下的兵卒,跌跌撞撞跑上来,带着满脸的血污,喘着气仰着头大喊几声,竟又掉头杀下去了,生死再也不知。能活动的战兵,只剩下七八百人。杨韬点点头,面无表情转身往山顶上走去。片刻,他便来到了那最高峰的探哨石上,举目远眺,山岛突兀雄奇,层林如染,大好河山无比壮丽,山风袭来,人竟神清气爽。
杨韬突然笑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猛地拔刀便往自己脖颈间用力刎去。
第三百七十五章 救难解危
冰冷坚硬的刀刃,轻松地划开人体的肌肤,鲜血立时涌了出来。在感到无比森寒的同时,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近在咫尺的死亡的冷酷气息。杨韬的刀,在脖颈间割开了一个浅浅的口子后,稍停了停,终于还是横下一条心,用力的刎下去。
“大帅!不可啊!”
千钧一发之时,杨韬的手臂,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给把住,硬生生阻断了夺命的刀刃继续切拉。杨韬一阵头晕目眩,定了定神,睁开眼看,是自己的亲兵张湖。
“滚开!你难道非要陷我于耻辱境地么!”
杨韬极度不愿被石虎生俘,与其被残酷的折磨死,还不如自我了断来得痛快。再者,他的身份地位崇高,一旦被擒,便是秦军中高级将领中的首开先河者,将来必将受到各种非议甚至嗤笑,那种身后之辱,想想都令人无法忍受。若是自裁,起码还能得到追谥褒奖,达到生荣死哀的赞誉。眼下,杨韬死志已决。
虽然被连声呵斥,但张湖紧紧攥住杨韬的臂膀,死活不放手。张湖急得满头大汗,想解释什么却根本说不利索,只将手往山下远方处猛戳:“大帅大帅!你自己看,你自己看!”
杨韬抬眼望去,心口陡然一震。远方,不知何时出现了铺天盖地的无数人马,正在迅猛杀来。那黑压压的军队,犹如海潮般,汹涌卷来,黑色的甲胄、黑色的战旗,遮天蔽日,似乎将明亮的日色也一时压得昏暗无光,天地间,只有这一股猛烈的浪潮在奔涌,吞噬掉挡在前方的所有事物。
只不过片刻,那支黑海般的大军,便从身后恶狠狠地杀进了赵军中,不多时便淹没了围攻土山的半数赵军,继而喊杀声四下大作,几乎要震落山石。
“快!秦军的援兵来啦!快挡住!”
“是哪一路的,哪一路?哪,啊!”
“前面的,快让开,……陛下……走……”
赵兵乱嘈嘈的纷沓声,不绝于耳,远远望去,似乎是受了惊吓的蚁群,开始首尾不相顾的乱转起来。本已越过山腰的赵兵,也纷纷惊惶的扭头向下张望,继而随着各种叫喊声,相继急匆匆地又跑下山去了。
“……啊!那,那,莫不是!”
杨韬眼皮狂跳起来,顺着张湖的指引,他看见了那最前方的一拨兵卒,全都持着藤盾,抄着明晃晃的柳叶刀,奔走厮杀之时,显得格外迅捷凌厉。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那前军中的将旗上,“安北将军李”五个大字,已是醒目可见。
“那是川兵!是汉昌侯李凤将军来了!”
“援兵来了!”
杨韬身旁,很多人惊喜的失声叫喊起来,继而疯狂的欢呼声立时响彻山头。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幸存残兵们,大悲大喜之下,都激动到无法自持,有的甚至抱着头痛哭起来。
“报大帅!山下上来了个自己人!”
随着喊声,杨韬忙扭过头来,却见几名部下,满面笑意连拉带拽的拥上来一名玄色劲服的斥候,果然是自己人。
“禀杨大将军!奉陛下旨令,并及贵部雷七指将军的亲自求援,我盛州四万大军,一路兼程南下,以襄助贵部,歼灭伪赵主从。卑职乃是李将军的部下,先期上来通报讯息,我家盛公爷也亲自来了,就在后面,杨大将军但可宽心!”
斥候也是精明机灵、懂得到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明明是来救人,但不好当着杨韬面直截了当使人下不来台,便变着法的说是来襄助,共同消灭敌人。又说了几句联络的重点,斥候急匆匆地又潜下山去了。
巨大的欢呼声,登时响彻山头。山上的人,都毫不怜惜自己本来就已沙哑的嗓子,纷纷拼了命似得,手舞足蹈地蹦跳、拥抱,疯狂叫喊起来,良久不息,方能发泄些许心中的激动情绪。震耳的欢声中,杨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连脖间的血也忘了擦,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泪流满面,只顾喃喃道:“起死回生!起死回生!”
在盛州生力军突然的横厉攻势下,赵军开始抵挡不住。赵帝石虎,虽然从军多年,更是曾号称著名猛将,但是他并不是只晓得埋头厮杀的莽汉。相反,石虎打仗,只有在己方稳操胜券的前提下,才会像打了鸡血似的穷追猛打;若是势均力敌、甚至处于劣势,石虎便一定会审时度势,见机避走。虽然他名曰为虎,实则为狐。
眼下,局面陡然扭转,石虎气恨如狂,但也没有傻到强扭着去硬拼。见势不妙,石虎立即带着嫡系主力,先行撤离战场,杀出重围,往东朝着自家地盘冀州常山郡呼啸而去。
战场被迅速扫清,战死者、被俘者、各种军马物资等等,都有人在有条不紊清点。被困了一个月,杨韬终于下了山,重新站在了坚实的大地上,他感觉恍如隔世。远远望见援军中,一杆镶着宽硕红边的大纛迅速靠近,杨韬来不及感慨别的,忙收拾了心情,快步迎了上去。
‘车骑将军’大纛之下,顾盼自雄的昂扬坐骑上,无数虎狼之卒簇拥着的一员披挂绚烂明光甲、威风凛凛的秦军大元帅,正向着杨韬,点头招手。此人,正是秦国车骑将军、侍中、持节、盛州牧、盛公胡崧。
“下官杨韬,拜见盛公!”
将及照面,胡崧翻身下马,但不待他说话,杨韬快步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朝着胡崧单膝下拜,深深拱手,无比动容道:“下官被贼虏围困日久,自忖必死,正欲自裁以报国家,幸有盛公来救。全我杨某及一众将士性命者,盛公也!大恩难以言报,请受杨某三拜!”
说着话,杨韬就要拜伏下来。他身后,逃得性命的山上兵卒,都早已呼啦啦的跪下,不停叩首。胡崧赶紧抢上前,一把紧紧扶住了杨韬。
杨韬和胡崧,说起来乃是相识很久的老同僚,且本就私交不坏。二人从前都是供职于晋朝政府军中,后来洛阳城破晋怀帝被俘,两将便先后投奔了南阳王父子,再到后来,高岳强势崛起,并最终击败司马保,得有秦州,胡杨二人,又相继归附高岳麾下,继续一殿为臣。因为同样的出身,昔年同样的不得志,同样政府军职业军人的过人素养,杨韬与胡崧自然而然关系愈发亲近,友善相待。
但无论是从前的晋军体系中,还是如今的秦军体系中,论起军职、爵位、名声、人望,甚至出身和资历,杨韬都无法和胡崧相比。当年他还只不过是偏裨时,胡崧已是晋廷当朝响当当的巨头子弟,凭着父祖之名,胡家三代无人不知。等杨韬成长为中级将领的时候,胡崧早已承袭父职,是位列上品的镇军将军,名动朝野。而投入秦军阵营后,凭着果然卓越的军事才能,和低调平实的个人作风,以及报答明主知遇之恩的忠忱,胡崧深得高岳的青睐,从一员降将,做到了如今秦**届中,仅次于韩雍的二号人物。别的不说,高岳称帝后,满朝文武多少故旧,但最高的国公爵位,仅封三人,胡崧便有其一。
杨韬虽然也已是顶尖的高级将领、显赫大员,一声军令,下面多少骄兵悍将也要凛然听命不敢有违,好算是威风显赫。但是在胡崧面前,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他确实是自觉不如,甘附骥尾。眼下,他大礼参拜胡崧,一半是下属对于老上官的衷心尊敬,一半也是从绝路逃出生天后,对救他性命的恩人,自然而然有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
“万勿如此!”
胡崧紧紧搀住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受他的大礼:“抚军万勿如此!本公此来,不仅是奉了圣意,也是顾着袍泽友谊,不忍抚军身陷敌手。换做本公被困,抚军也必然会全力相救,这是情分、本分所在,抚军又为什么要行这样的大礼?”
杨韬红了眼圈,不停地说着感激的话。二人叙了一番,杨韬又稳定了些情绪,便问胡崧如何会来相救。胡崧便将前因后果当面交待。
第三百七十六章 据实奏报
原来高岳其实一直在关注并州战事,见事态可能有变化,不待杨韬求救,便已就拟发兵援助。但彼时西方却已生了变故,独霸青海的吐谷浑国,开国君主慕容吐谷浑不久前病故,长子慕容吐延继位。本来这也没什么好说,但慕容吐延大权在握,雄心勃勃,竟为着边境某处小部落的归属问题,和凉州发生了摩擦,毫不相让进而起了冲突。
很快,双方兵戈相见,在西平郡以南,大打出手,前后接战大小十余次。凉军虽然并未吃亏,但张骏自忖事情重大,不能不向高岳详细汇报。高岳此前曾致祭吐谷浑,在得了张骏急信后,便派了专使带去旨意,让慕容吐延和张骏都暂且休兵罢手,好生协商处置。
张骏不敢不遵守旨意,主动撤军三十里,等候朝廷指示。但慕容吐延驱逐了秦使,并回了一封言辞不逊的信,叫高岳自做秦帝,莫来管他吐谷浑国的事情。高岳得报后,当然震怒,便令镇北将军邓恒为主将,平南将军杨坚头、平北将军李虎为副将,率师二万,西向凉州,助张骏征讨吐谷浑。
西方战事一起,秦州、夏州等地,便自当加强戒备,夏州牧樊胜主管防御事宜,不能组成强有力的援军。而京师一带,正处在严防死守状态,虽然有强力禁军三万,也无法出兵救助杨韬。思来想去,高岳便采纳了韩雍的建议,急令盛州胡崧率军南下,务必保住杨韬。
正逢上雷七指败退交城,孤身北上盛州求援。胡崧便立即动员盛州军,准备迅速出兵。但具体到实际情况,很多将领都建议,不如趁机出兵河北,袭击赵国本土,用以分解并州友军的压力,并可以迫使石虎撤军,回救根本。
但胡崧从通盘大局上反复思考,最终还是否决了大多数人的此项建议。从表面上看,石虎可能会因为河北被袭,从而撤军,但石虎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万一他置之不理,反而加大力气,强攻并击杀杨韬,那么两相比较,受挫的一定是秦军。
因为石虎出征在外,并带走了精兵强将,但赵国本土的留守军队,仍然有五六万之多,虽然处于蛰伏的防御状态,但本土遇袭,赵都襄国城内,从前跟随石勒的老将如夔安、桃豹等人尚在,盛州军多半不能速战速决,取得胜利。
而杨韬所部,已经是苦苦支撑的状态,一旦被石虎发狠攻击,必败无疑,届时杨韬若是战死甚至被生俘,将会对南北秦军的士气,造成巨大的打击,使接下来的局面变得更加艰难。退一万步说,就算盛州军在河北取得胜利,但失去的地盘,石虎很有可能将来会再抢回,但秦军若是失去了杨韬,人死了怎能复生?且盛州军失去了救援目标,行动便会落入进退失据的局面,到时候,是继续强行攻击河北,还是去收复并州,还是灰溜溜地缩回盛州,都会变得茫然不可预测。
故而,只有一鼓作气,抓紧南下救出杨韬,才能迅速解开乱麻般的局面,不致落入被动。胡崧力排众议,亲自率领四万大军南下,令都护李凤充作前锋,全军绕过晋阳城后,交城几乎不战而下,再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石虎的赵军猛扑而来,并最终力克强敌,完成援助任务。
一番话说的杨韬是连连点头,感慨不已。胡崧又冲远处招招手,将李凤唤到近前来,向杨韬道:“此次,我军深入并州,并且进兵神速,是赖李将军为军前驱,奋勇当先,本公才能随即推锋而至。陛下曾盛赞李将军乃是将中之杰,诚不虚言。抚军!可来相见。”
杨韬立即衷心地向李凤表达了感激之情。李凤忙不迭回礼,他的地位比杨韬又有不足,虽然确实救了对方,但并不敢当真恃功倨傲、泰然受其礼拜,当下亦是恭敬的回了礼,直道杨韬太过客气,一家人不用说两家话。
又说了几句,杨韬向着胡崧恳切道:“下官奉旨北讨,实在没料到竟至如此。如今败沮,士气低落,下官方寸也乱,实在不堪再指挥筹划。幸有盛公到此,我军便有了主心骨一般,此间战事,无论大小,还烦请盛公全权节制前后所有兵马,以洽圣意,以安军心。”
别的不说,单单论及军职,胡崧在此统领所有秦军,亦是理所应当的事。胡崧谦逊两句,便也就应承下来,言道此前他曾令雷七指把守失而复得的交城,而今石虎遁走,秦军北上之路畅通,当务之急,应该趁势拿下晋阳,进而略定整个并州才是。
杨韬以下,众将毫无异议,于是略作休整后,数万秦军迅速开拔,气势汹汹往晋阳扑去。
洛阳。皇宫。
御书房里,高岳虽然穿着随意的便装,但人却坐着端正,并没有因为身处非正式场合,便就毫不讲究的慵懒样子。桌案下,内衙都指挥使李松年,虽被高岳赐了坐,但正挨着半边屁股,毕恭毕敬地在做一系列禀报。
“……故而,杨大将军喝令将姚将军当众斩首,以正军法,以严惩他使太子殿下陷于危险之地的罪责。后来殿下亲自请免,并及诸将求告,杨大将军才赦了姚将军死罪,将其重重杖责后,囚入牢笼,才送回洛阳来的。”
“这个朕知道。”高岳嗯了声道,“前些日子,姚襄被解到京城。朕知道后,本来还很纳闷,在看了杨韬的奏折后,才晓得这一桩事。现在听你也这么说,果然是不错了。”
高岳转了语气,似笑非笑道:“杨韬将姚襄押送来,其实也是做给朕看。朕将太子交给他历练,他多半是连觉也睡不安稳,结果姚襄年轻气盛,带着太子去了前线,杨韬定是吓得狠了,生怕朕怪罪他看觑太子不利,但又担心如果真杀了姚襄,朕同样会不高兴,所以干脆自己不处理,送来给朕,呵呵,这点伴君如伴虎的小心思,朕其实都知道。”
暗道自己也是过来人,高岳喝了一口茶水,又道:“杨韬太小心了些。其实朕毫无怪他的意思。太子虽然被朕提前召回洛阳,但从战场上蹚了一圈下来,言行举止果然是有些变化,连气质也愈发成熟些了,这是好事,朕很高兴!朕要的就是真刀实枪的去磨炼去感受,不然,走个过场,搞些假把式,有什么益处?”
李松年忙陪笑道:“陛下神武天纵,非是凡人。太子殿下毕竟真龙之种,也是天赋异禀,不过现在年岁浅些,但陛下只要稍加调教,太子将来定是仅次陛下的圣君,做个守成令主,还不绰绰有余么。”
坐上这个位子,每天的奉承话,想不听都不行。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作为上位者,你不能不给下属表忠心的机会,若是太矫枉过正,反而使得人心渐散了。
高岳摆摆手,笑了笑,又将并州的眼下局势,再问一通。其实胡崧的战报业已发到,但李松年的内衙,不少密探正奉命在并州活动,各种侦查、刺探、潜伏等等,搜罗来的情报五花八门,比单一的战报不知要详细多少。各种信息汇总之后,高岳便能最快速度、最大程度地掌握到他想要掌握的一切消息——所谓耳目者,李松年不外如是。
听罢一通,高岳蹙眉,气道:“石堪可恨!彼首鼠两端、无心归附也就罢了,竟敢一面摇尾乞怜,一面听从石虎使唤,设计陷害我军。这种卑鄙无德的小人,断不能留!朕当立刻遣使,飞告胡崧,晋阳城破后,无论石堪降否,都立斩不赦,以儆效尤,你说可好么?”
李松年离座叩首道:“臣乃是陛下的爪牙耳目,专为陛下探查天下隐情,然后据实奏报而已。至于军国大事,自有将帅们筹谋策划,非是臣的身份,能够随便妄议的,请陛下恕罪。”
高岳唔了一声,有些意外,但同时也很赞赏李松年能随时保持清醒、认识自己的位子。“卿能如此自警自省,严以律己,很好。是朕让卿为难了,起来吧,再坐着说话。”
李松年得了赞誉,心里乐开了怀,但他并没有顺杆子往上爬再过多标榜自己,晓得点到为止的妙处,谢了恩后,便转道:“还有一事,臣也是得知未久,倒要恭贺陛下。臣的下属,在辽东发来奏报,说东宁公主十数天前,刚刚诞下一子,便是陛下的外甥了。”
听闻落梅产子,高岳也很好奇和欣喜,端起茶盏便灌了几口,边带着笑道:“哦?好好。东宁公主是朕的妹子,她的儿子,当然是朕的外甥,卿此言不错。呵呵,慕容皝怎么说?孩子可曾取了名字么,若是没有,问问他要朕赐名否?”
“回禀陛下。燕王也挺高兴。不过听说他妻妾成群,此前也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七个女儿了,添子对他来说,算是平常事。不过燕王已亲自给孩子取了名字,叫做慕容恪,字玄……”
“噗!”
高岳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失态。李松年虽然心中奇怪至极,但他仍然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面色如常的趋步上前,用自己的袍袖,将喷湿的桌案揩拭的干干净净后,又低着头退回了座位。
军神慕容恪,字玄恭,慕容皝第四子,生母高氏。高岳惊奇地半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一刻,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创造了历史,还是历史创造了他。
第三百七十七章 公私抉择
十六国时期头号名将慕容恪,非但战胜攻取无往不利,且文武兼资、德才兼备,在道德品质上,也算无可指摘。虽然出身乃是鲜卑族的‘夷狄之人’,但说到慕容恪,纵是苛刻之辈,也难有什么偏颇狭隘的鄙薄言论。后来的史学大家王夫之,更是认为,五胡旋起旋灭,如过眼云烟。其中号称当时雄杰者,其实都恶行累累专肆杀戮。但能够广得人心享有盛名,被胡汉两方都敬畏和佩服的,唯有慕容恪一人而已,可谓夷人中之佼佼铮铮者。
这样的异族孤芳、天下奇才,竟然是与自己沾亲带故的子侄辈。高岳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心中,极为震撼又复杂难言。李松年坐在下首,偷眼旁观,眼见高岳面色变幻莫测阴晴不定,还暗忖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在脑中迅速回筛后,他确定自己并没有出什么纰漏,那么,不过是一个婴孩而已,值得皇帝这般发怔么?
“陛……陛下,臣斗胆进谏,若是陛下觉得燕王不经禀报便擅自命名,殊为无礼,可让他收回成命,等候陛下的赐名便是。”
毕竟这样沉默有些拘谨尴尬,李松年小心翼翼地轻声劝谏起来。高岳如梦初醒,忙摆手道:“啊,不不!就叫慕容恪,就叫慕容恪!这个名字,实在再好不过,千万不要改动。嗯……这样,你过来。”
李松年慌忙站起,又趋步上前来听候指示。高岳想了想,斟酌着道:“你挑选些可靠的得力人手,潜往辽东棘城,密切关注慕容恪的起居成长,并暗中时时保护东宁公主母子安全。若是有非常变故,或者有适时良机,记着!不惜一切代价,也必须要将她母子给朕带回来,尤其是注意慕容恪不能受到半分伤害!总之,叫所有的人,随机应变保着他便是。”
无论心中如何愕然,李松年却能做到不多嘴不质疑,面色平静的唯唯领命。
高岳稳了稳情绪,搓了搓面颊,又将话题转到正题上:“前几日,谢艾从南方发来了奏疏,说眼下荆州之北,已全部被我军掌控,而今正在全力围攻江陵,他信心满满道,只要江陵得手,南下当势如破竹。最近,你可派了人在江南查访么?”
“正要启奏陛下。臣这里有封罗大海的信报。据他的可靠消息,五日前,晋军被苏峻部将韩晃击溃。晋军先是兵败于庐江,再败于彭泽,五万大军或死或降,晋将陶侃东进不得,往西又被谢将军牢牢挡住,自觉再无指望,便带着不到两万人的嫡系,一路奔逃到广州去了,可能有割地自立的趋势。而从前的相国庾亮,提前脱逃,目前不知下落。”
李松年站起来,鞠了一躬,满面笑意道:“前晋内乱迭起,自绝国祚,正是上天以资陛下。臣为陛下喜,我大秦混一宇内,指日可待。”
高岳笑道:“如你所说,温峤病逝,陶侃遁走,庾亮也逃亡不知所踪,曾那般强盛的勤王军也分崩离析,南方再无有力的反抗力量,苏峻怕是要称帝了。不过呢,南方的门阀士族,根深蒂固,眼光倨傲,势力错综复杂,彼此间尚且不服,又怎会向几年前还区区无名的苏峻俯首称臣呢?虽然一时间被苏峻的强横武力所压迫,但必然会想方设法掀翻苏峻的大位。朕若是猜得不错,南方将要动乱很长时间了。”
“而今日月倒悬,动乱不堪,司马公一向心地宅厚,难道便忍心坐视南方生灵涂炭么?”
荆州,江陵城百里之外,秦军大营。主帅谢艾,身披白银明光铠,高坐上首,意气风发。他正望着阶下的俘囚,在做劝说之语。
阶下,那名俘囚看模样,亦有五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容蜡黄黯淡,花白的须发乱糟糟的,愈发衬得人消瘦苍凉,唯有一双眼睛,仍是晶晶发亮,充满了勃勃的不屈生机。此人,正是晋朝湘州刺史、谯王司马承。
当秦、晋两国彻底决裂的时候,谢艾毫不犹豫地开始了军事行动,目标直指荆州要地。彼时晋国荆州刺史陶侃,正顺流东下,与苏峻的大将韩晃激烈鏖战,旷日持久,虽然焦急万分,但无法分身去回救空虚的大本营,只得眼睁睁地坐视荆襄九郡,被谢艾一点点的蚕食。谢艾用兵,本就精良,再加上宿将彭俊在侧翼,主辅两支秦军,将北荆州一点点吞入口中。
而湘州的司马承因从前在王敦之乱中孤单无助,陷入绝望的时候,只有谢艾来鼎力救助过他,所以司马承一直对谢艾深深感激。此前,谢艾征伐荆州,司马承左右为难,既不愿与恩公翻脸成仇,又不愿家国土地为敌国吞食。在写信苦劝无果、且谢艾兵锋愈发锐利、襄阳被团团围住之后,司马承终于坐不住了,在私情和公义上,他果决选择了后者,在风雨飘摇人心惶惶之际,他鼓舞动员并亲自领着全部家当——两万湘州军,毅然北上,去阻击气势正盛的强大秦军。
湘州军刚刚渡水云梦泽,前方传来了襄阳落入秦军之手的坏消息。而随着襄阳的沦陷,北荆州的晋军,再没有抵抗的能力,失去屏障的荆州首府江陵危在旦夕。司马承忧心如焚,不得不加快步伐,希望能赶在谢艾之前,在江陵以北的麦城、当阳一带,凭借有利地形阻挡住秦军的南侵步伐。但司马承紧赶慢赶,还是低估了谢艾的神速:他抵达江陵的时候,谢艾已经过了麦城,距离江陵不足一百里了。
部将卜崇,是从前刘赵的将领,在刘赵覆灭后,南下逃亡,辗转归于司马承的麾下,也是久经战阵的宿将。眼见形势如此,他立即建议司马承自率一万五千人进据江陵,凭借高墙坚城防御。而他愿意自领五千人,在秦军围城后,不断出没袭扰秦军的后方,断粮道,烧粮草,夜袭营寨,久而久之,秦军攻城不下,又不能很好地得到物资,必然支撑不住,就要退兵而去。
严峻形势下,司马承却患得患失起来,并隐隐疑心卜崇出身北方异族,关键时候究竟能否靠得住。于是拒绝了卜崇的一再劝谏,并下令全军随他迎战秦军,打算趁谢艾远来、立足未稳的时候,兜头将其击败。
但谢艾虽然推进速度极快,但并不是莽撞的无备行军。俄而,秦军呼啸而来,声势剧烈,惊心动魄。湘州军从前连王敦部将魏乂都打不过,又如何能敌住谢艾指挥下的百战秦军?虽然感奋于司马承的慷慨忠义,但局限于整体战力,不过半个时辰,湘州军便明显不支,片刻后终于全线溃败下来,司马承不愿逃走,被秦军生俘。
谢艾见到他后,并没有一星半点的疾言厉色,或者拿腔作调,反而很是喜悦,立即下令给他松绑,并赐座看茶,还诚心诚意地劝他归降。
司马承不停转着被勒地生疼的手腕子,坐着不动,一直沉默不语。在感受到了谢艾的关照和善意之后,他冰凉的心中不禁有些温暖,但终于抬起头,出言拒绝。
“从前,我几乎身死魏乂之手的时候,是谢公慷慨救助,并最终襄助击败了叛逆,我对谢公,当真是敬仰感激,欲引为忘年之交。如今,之所以不顾情谊发兵为敌,使我荆襄大地万千黎庶又陷战火焚炼之苦,非是我司马承忘恩负义,或者私欲炽热想要称王称霸,实乃我身上流着的,乃是和太祖皇帝一样的血脉,我不能坐视国家一朝覆亡!”
“我大晋立国未久,便迭遭变乱,可谓是国运多舛。贵国与我大晋,渊源颇深,却闹到了如今的地步,使人扼腕叹息。但既然成为敌国,我司马承,忝为宗室,国家危难之际,若是不出力扶持,还如何是司马氏的子孙,将来还如何有脸面去见太祖世祖!”
司马承突然百感交集,情绪泛起,红了眼眶道:“我司马承,年齿衰老,能力平庸,眼看大好河山支离破碎,国家风雨飘摇,却不能拯危救难,心中怎不痛断肝肠!今日兵败您谢公之手,虽然有愧故人,但毕竟无愧祖宗,也算尽心尽力了。”
说着,司马承站起来,冲着谢艾深深鞠了一躬道:“鄙人心力交瘁,一如死灰。烦请谢公即刻将我处死,使我再不受这乱世苦痛的折磨,也算谢公全我昔日故人之情。”
第三百七十八章 遣使赴京
谢艾让他不要这样激动,先坐下喝喝水,有什么话慢慢说便是。“司马公!听闻你向来对境内子民善待爱护,官身极佳,且兢兢业业,满腔忠义,在人皆保身避难的情形下,却毅然挺身而出,愿意为国尽忠。你的为人和品行,谢某非常敬佩,又怎忍将你处死呢?”
司马承还要激动说话,谢艾摆摆手,让他先听自己说完:“贵国从前是怎样自弃中原,就不说了,而今的形势,司马公难道还不清楚?苏峻已经彻底掌控了建康,一声令下,无数人头落地,文武百官统皆噤若寒蝉。无论南方各大门阀,究竟是不是真心顺服,最起码,就目前而言,江东朝廷,已经要改姓苏了。”
“此前,贵国还寄希望于温陶的勤王大军。但不久前,韩晃彻底将其击败,温峤早死,陶侃畏惧本帅,头也不回地逃去了广州,而庾大相国,呵呵,先期遁走,都不晓得现在是死是活,但无论怎样,还能指望他再掀起什么风浪?所以,大势已去四个字,用以描述晋廷处境,实在是贴切无比。”
“司马公眼下求死,谢某不愿杀你,非是不敢杀你。杀人容易,救人难。谢某统领数万大军,从北向南,从东往西,也算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谢某虽然在千军万马刀枪剑雨中穿梭驰骋,但谢某其实并不好杀。人命关天,非是逼不得已,何必夺人性命?且司马公乃是贵国宗室中佼佼者,持身严正,品行端庄,我当尽力救你重生,又岂会妄开杀戒?”
司马承又开始沉默起来,但面色变得更加难看。谢艾紧紧盯着他,一面仍然在斟酌着词句,来做劝说。
“司马公为晋宣帝子孙,挺身救国,心比金石,这是理所应当的本分,我十分赞赏。但是,譬如父母痼疾已深,你尽了全部力气,使灵丹妙药也救不回来,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尔晋,既然走到气息奄奄的这一步,半是**,半是天意。司马公毋须这般悲痛,或有什么自责,毫无用处。气数将尽,这岂是你能一力扭转的?”
“贵国南渡以来本就元气大伤,现在再如此内忧外患,不啻致命打击。再等到苏峻废帝自立后,贵国便就要彻底覆亡了,我料司马公绝不会拜在苏峻麾下,那不如与谢某同殿为臣,共同侍奉我家皇帝陛下?”
司马承哀声叹气,皱纹交错的脸,愈发显得悲伤痛苦,几乎要当场坠下泪来。却听着谢艾继续道:“我皇帝陛下,神文圣武,乃是天降圣人,十年之间,灭亡匈奴刘氏,造我大秦,铸就万世不移之基业。而今,中原仍有伪赵羯石,儹逆抗拒,我皇帝陛下,发雷霆之怒,正要恭行天罚,一统北方,拯救万民于胡虏铁蹄钢刀之下,还天下太平。司马公虽逢乱世,但又即将迎来盛世,为什么不抛去门户成见,追随吾皇,共同驱逐胡虏,也好青史留名?”
正说着话,秦将崔毅进来大帐,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司马承,向上奏道:“大帅!被俘的晋将共十三人,除四人伤重不治以外,卜崇等九人,全部愿降,末将特来向大帅禀报。”
谢艾面带笑意,连连颔首,让崔毅把降将们带下去先好生安置,等战事结束再做进一步安置处理。旁边司马承却连连摇头,满脸的痛心疾首,只是要谢艾将他砍头,一了百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投降。谢艾费尽了唇舌也是无奈,但却真心不忍杀这个可怜又可敬的倔强老头子,便下令将司马承先看管起来,供给饮食不辍,待过段时日再做计较。
随即,秦军赶着湘州军降兵溃卒,并特意将司马承也推着,大张旗鼓冲向江陵,并重兵围困起来。城上晋军,本来就犹疑不定,当下眼见湘州军败到这般地步,且连谯王都做了俘虏,晓得从此怕是再无半分援兵,于是满城都是胆战心惊,绝望惊恐。在秦军围攻的第五日,城上终于再也无法忍耐,直接开门投降。
谢艾进据江陵,立刻张榜安民,好生抚慰降兵降将并及满城百姓,然后又公开斩杀了几名借机哄抬物价或是从前民怨较大的不良豪富乡绅,再借着精悍兵士的震慑和巡视,于是江陵城迅速被安定下来,并没有起什么哗乱。
谢艾坐镇江陵,并令彭俊率偏师,南略湘州。湘州不要说反击,此时连防御的力量都没有,好算是毫无缚鸡之力的羸弱孩童,遇上了强壮彪悍的壮汉,胜负还有什么悬念?彭俊一路畅通无阻,不出半月,便安然进据长沙城,湘州不战而下。
至此,北荆南湘,悉数落入秦军之手,整个九郡荆襄大地,从此划为秦国领土,本已是半壁江山的晋朝,无奈只得又将国土缩小了一半。
秦天圣三年正月,冠军大将军谢艾,上表奏凯,并请皇帝高岳指示相关事宜。未几,高岳旨到,嘉奖征南大军并及南方诸将。主帅谢艾,一人独下荆、湘两州,前所未有,凭卓越的军事才能和开疆拓土的显赫功劳,升任卫将军,荆州牧,尚书左仆射,持节,并极为荣耀的进爵为国公,封为楚公。从此,秦国四大国公的架构就此定型。
且说高岳称帝后不久,便设立了尚书台与枢密院,分掌国家文武政事。尚书台之首为尚书令,枢密院之首为枢密使,乃以杨轲、韩雍分别充任,两者都为正职相国。而尚书台副手为左右仆射,枢密院副手为左右副使,人数若干不等,皆是副职宰相。
这一日,洛阳枢密院前厅内,很多来此上报、递送、领取各种信息塘报的军人,正排着队等候办理相关事宜。枢密使韩雍半个时辰前外出,眼下还未归来,故而有的人办好了事自管离去,有的人,必须要将手中信报给韩雍当面批示的,则要留下,等候韩雍回来。
廖昌排在队伍里,虽然已经小半个上午了,但他并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廖昌乃是南方数万秦军中的一员,并隶属于统帅谢艾的直属嫡系亲兵队,年方二十一岁,因为为人机警又勇猛善战,早已是中垒校尉。十日前,谢艾细述了荆州当前的各项军事状况,以及对将来战争的预测和分析,并将江陵及荆州湘州各地的人口财政等做了初步概括,做了一揽子汇总后,命廖昌带了几名随员,北上洛阳,交给枢密院,并请枢密使、相国韩雍览后答复,最后上呈御前,待皇帝批示后,再将相关文件带回江陵。
廖昌来京,只有这一项专门任务,也不用他多跑腿,只不过等着批示便是。今日里,在出得驿馆,他悠闲地吃了早饭,一路边走边观光,从容不迫来到枢密院,已经有了不少等候者。值守将官告知韩使相还在忙,不多时韩雍又有事外出,于是慢慢人更多了起来。前厅里也有百八十人,除了京师中禁军、厢军各部来人按常例禀报,其余大多数,都是和廖昌一样,来自朔州、夏州、盛州、秦州、雍州、梁州等等,秦国内各地的军伍人员,有各种事宜要通过枢密院这个最高军事机构来裁决批示。
廖昌站在队伍里,手里抱着一堆文件,正在抬着头东看西看,兀自好奇得很。不提防前面有办好事的,低着头只顾看手上的纸张,从他旁边走过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一下,将他手中一摞笺纸带翻在地。
“格老子,毛躁躁滴,搞啥子嘛!”
猝不及防,廖昌当然失了手,楞了一下后,不禁有些气恼,冒出了乡音。他他忙不迭蹲下赶紧收拾那些重要文件,一面抬头狠狠瞪着那莽撞的人,那肇事者自觉理亏,露出不好意思的笑,点点头哈哈腰,一溜烟出去了。
正郁闷的很,听得后面又有个声音哂道:“哟?这说的是哪里话,没听过,你哪儿人?”
廖昌蹲着身抬头一看,身后三四人之后,有个蛮牛样的粗壮军汉,正冲着他扬着下巴。廖昌手上麻利地收拾,边不咸不淡的回道:“涪陵的,你有啥子事?”
那壮汉带着身边人一起笑了起来:“果然是个南人,口音倒是有趣的紧。哈哈。看胚子也是瘦巴巴的,怎么混进来吃了兵粮?”
谈笑之间,仿佛是将自己当笑料一般戏谑。廖昌有些恼火,倏地站起身来:“大哈儿,你是啥子意思?”
第三百七十九章 总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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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章 私人身份
当初因石虎偷袭洛阳等事,韩雍主动引咎自劾,被免去了大都督、骠骑将军衔,但仍然总管军事,为武臣之首。没过多少时候,高岳便恢复了他大都督之职,且重任他为骠骑将军,故而枢密院首任主官、录尚书事、枢密使的位子,不出意料地落在了韩雍头上。
因为资历、能力、皇帝待之如手足的情谊,再加上平日里不怒自威的智勇深沉的性格,和关键时刻勇于承担责任的慷慨大义,这些综合因素,造就了独一无二的韩雍,使他在秦军中的威望极高,无论是高级将领,还是普通士卒,不管见没见过面的,所有人都对韩雍有着不一样的敬畏。其实韩雍对下属,几乎很少发怒和当面叱骂,但即便如此,大家见了他,无不都是发自肺腑的毕恭毕敬,尊崇有加。
“拜见大都督!”
在场的所有人,都躬身施礼,丝毫不敢怠慢。廖昌也不自觉变得心中惴惴起来,忙不迭收拾了不良情绪,小心翼翼地恭谨参拜。但他不经意偷眼看时,便愕然无比的发现,前厅大堂内,所有人都弯着腰伏下上身,在向武将之首表达最基本的敬意的时候,先前那名坐在边角里的小吏,竟然仍是四平八稳的坐着,一动未动,且抬起了头来,还带着从容的微微笑意,直视着韩雍走进来。
廖昌看得发愣,几乎忘了转过头来。却看韩雍对着众人略略点头示意,然后加快速度,趋步径直来到那小吏身前,继而撩起袍服,双膝跪倒,大礼参拜。
“臣,韩雍,叩见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他的朗朗颂声,大厅内在场的百多十人,先是条件反射般爆出了一阵低低的惊声,继而不过瞬间,所有人双腿一软,都跟着韩雍,朝着皇帝跪了下来,三呼万岁之后,整座厅内,立时变得鸦雀无声,虽然有些人,脑中还是一片空白,还没有跟上当前场面的节奏。
早先,韩雍临出枢密院前,高岳便独自微服来到,韩雍赶忙接入,但高岳表示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来看看近期各地的军报等等,叫韩雍自去忙自己的事,不要顾及他,并让韩雍不要声张。于是韩雍便安排了一具案几,使高岳独自坐在边角翻阅。韩雍出去后,值守官也曾过来问高岳乃是何人为何在此,在出示了韩雍的亲笔手令之后,值守官虽然奇怪,但毕竟不敢再多问,所以在场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安安静静貌似不起眼的小吏,竟然就是当今的皇帝。
各种见礼之后,高岳让众人平身。韩雍便唤过值守官,怫然道:“适才我在门外,便听见内里喧哗吵闹,究竟何事,竟然如此不守秩序?当着陛下的面,尔等也有些太放肆了!”
韩雍很少当众发作,但眼下这样沉着脸,说明确实很有些恼火了。皇帝难得微服私访,来他的办公场所转转看看,却不料底下这些人,如此不上路子,恰恰地在皇帝眼皮底下,上演喧哗闹剧,仿佛是在结结实实打他韩雍的脸面。且不说没有规矩失了体统,若是真追究起来,他难道跑得掉治下不严、管理无方的错处?
值守官吓软了腿,委屈地暗想哪里能够料到皇帝突然来此匿踪潜伏?但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当面说出来心中想法,他向高岳礼拜,再向韩雍躬身,结结巴巴答道:“……是,是这两人,无端在此吵闹,卑职上前劝阻,导,导致声音大了些,陛下恕罪,大都督恕罪!”
韩雍剑一般的目光,直刺廖昌和李国宝。二人心慌意乱,口干舌燥,几乎手足无措。在问明了身份后,韩雍不悦道:“谢艾及樊胜,便是这样带兵的么?待日后碰着面,我定要问问清楚!”
见事情搞大了,性质开始变得严重,李国宝惊恐悔恨,忙不迭跪倒连连求饶。若是樊胜晓得了他大老远跑到京城,当着众人,在皇帝和大都督面前胡闹丢夏州军的脸,他回去后,还能有好果子吃?小命保不保得住都是两说。廖昌也懊丧的很,跟着也跪倒只求千万不要将此事通报谢艾。
韩雍不说话,向着高岳躬身。高岳便道,方才他在一旁冷眼观瞧,看得清清楚楚,所有的事情都是李国宝一人挑衅而起,与廖昌毫无关系,并道李国宝浑身痞气,没有军人的半分素养,殊为可恶,应当严惩。
皇帝开口便是圣旨,李国宝大声哭喊着被冲进来的兵卒拖出去了。大家皆是惴惴然,甚至有人暗想,如今谢艾风头极劲,皇帝此举,怕不是另一种变相的支持和宠信?
“楚公在南方可还好么?”
小小风波平息后,高岳将廖昌唤到身前,笑着问道。能够单独面圣便奏对,年轻的廖昌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叩首应道:“回禀陛下,谢将军一切安好。他经常告诫我们,心中要做到上有陛下,下有百姓,要做个忠君爱民的人。”
“好,说的不错!此次他派你来,有什么事么?”
“回禀陛下。谢将军有所请示,皆在其亲笔奏疏中,微臣职责所在,绝不敢私自拆封偷看,今日递呈陛下及大都督面前。此外还有就是,奉谢将军命,微臣解押晋国谯郡王司马承前来洛阳,唯请陛下圣裁,微臣便好算完成了差事,当及时回返江陵,向主帅复命。”
高岳很满意廖昌的回答显。他夸赞了几句,翻了翻手上谢艾的奏疏,看了片刻后,有些诧异道:“为什么谢艾说派来的信使‘既为干将,又为亲属,料来不会出错,陛下如有指示,可放心交待便可’?你是谢艾的什么人?”
廖昌有些不好意思般的局促起来:“回禀陛下,微臣,谢将军乃是微臣的表姊夫。”
高岳惊奇的很。他知道数月前,谢艾在襄阳迎娶了当地望族马氏人家的女儿为夫人。马氏位列荆襄八大家族之一,虽然不及黄蔡蒯庞家族繁盛,但也是襄阳城中赫赫有名的大家。马家曾是蜀汉臣子,鼎盛时,马良官至蜀汉侍中、马谡更是被诸葛亮当做亲弟弟甚至接班人一样。但随着夷陵之战中马良阵亡、街亭之战中马谡伏法,这最强硬的两大后台相继离世,导致马家极受打击,元气大伤势力迅速萎缩。到了蜀汉灭亡后,马家更是人才凋零,对晋朝采取了不反抗但不合作的态度,比门自守,静观天下之变。
五胡乱起,马家对北方异族深恶痛绝,对晋朝更是无比失望。秦国强势崛起,摧灭刘氏,以关中西土立国,实有复兴之望。而谢艾奉命南征,扫荡荆襄,可以说是秦帝在南方的强势代言人。马家见晋朝愈发衰落,而从前倚靠的荆州牧陶侃,也战败逃亡,在失去了强有力的武装庇护后,又见谢艾风头极劲,将来未始不能出将入相肇启巨族,于是马家审时度势,当机立断,借着几番接触后,愿将族中女儿主动嫁与谢艾,表示了对新朝臣服盟好的恭顺意思。
马氏女儿出身名门,大家闺秀温婉贤淑,谢艾心有好感,但他未敢立时应允,上表高岳请示,高岳很高兴地表示了赞许。联姻马家,不仅可以在短期内笼络民心、抚平襄阳;且能够获得地方上的世家大族的出面支持,对于将来安定南方,更是可起到军事上无法代替的巨大作用。且既然他双方都有意,高岳又何必坏人婚姻,做那不必要的恶事呢?
双方各有所需,于是秦军在南方的最高统帅,与襄阳马家正式结亲。因为马家的率先投靠及表忠,又影响、带动了其余大家族的犹疑态度,甚至左右了当地百姓的好恶情感,使得秦军拓土及抚定,在某种程度上开始变得容易起来。
这桩事,高岳得到了谢艾的详细汇报,再加上有内衙的佐证,他很是了解。眼下对着廖昌不禁疑惑道:“你说你乃是涪陵人,而谢艾的夫人乃是襄阳人,却如何是你的表姊呢?”
廖昌不慌不忙道:“回禀陛下。微臣确实是涪陵人。家族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微臣的姑母,早年间远嫁襄阳马家,她的女儿,便是微臣的表姊,正是如今的谢夫人。”
韩雍恭请高岳往里间官廨去,且待坐下细说。高岳同意,也叫上廖昌,边走边听他说。廖昌恭谨随在身侧便介绍了一番。
本来谢艾与夫人也都不晓得这层关系。但某次廖昌在随侍谢艾身旁时,他姑母无意中见到廖昌继而互相认出,才晓得娘家侄子竟然就在眼前。于是意外惊喜后,双方皆是开怀,也算亲上加亲,谢艾因着这层关系,又加上廖昌素来忠勇精干,便自然而然地对他格外关照起来。此次更是派他进京,也算给廖昌铺个路子,有机会能入圣眼,总是好事。
说着话,进了韩雍的独立官廨。廖昌历来机灵,见此晓得皇帝与宰相之间,必然有要事细谈,于是忙主动请求告退。高岳赞了几句,允他自回驿馆,继而坐了下来,和韩雍说起话来。
第三百八十一章 君臣奏对
无关人等都告退之后,官廨里便剩下高岳及韩雍。侍女们端上了香茗,也自觉地退下了。无论皇帝和宰相说什么公事、私事、甚至是玩笑事,作为下人,能别听就别听,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不知什么时候,可能就会引来莫名其妙的杀身之祸。明哲保身的道理,有时候是人的本能。
高岳往椅背上一靠:“这个谢艾,说来好笑,倒晓得要关照小舅子了。呵呵,这算不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
韩雍见高岳面有笑意,并没有什么不悦神色,便也连连点头附道:“谢艾被陛下慧眼识珠,从芸芸之中拔擢而起,资质固然是极好的。他昔年曾随臣牧守边塞,相交颇多,臣深知他品格端正。像这样既有能力、又有德行、更重要是忠心不贰的臣子,叫他独当一面经略南方,陛下确实是挑对了人。至于有些许私人情感,这也是人之常情,哪个也没法脱俗,还是一笑了之的好。若要他时时刻刻都毫无偏颇,也是有些苛责了。”
高岳叹道:“相国所言不错。但若说到忠正无疵、心同明镜之人,卿及杨相国二人,皆是心无杂念的纯臣,这也是上天降给朕的福气。”
韩雍连忙站起逊谢不已,对高岳从始至终待他都格外厚重的情谊,深表感激。不免回顾了一番当年的旧事,两人倒兴致勃勃地聊了半晌。
闲话说到尽兴,便渐渐转到了正题上。高岳道:“谢艾上奏,说如今晋朝名存实亡,苏峻曾给他去过亲笔书信,名为交好,实则暗示他要称帝了,在探询谢艾乃至朕的意思。实话实说,苏峻称帝,朕现在并不在意。其实皇帝只不过是个名头而已,从前的惠皇帝,内有贾后篡政,外有藩镇作乱,搞到天下鼎沸,有谁在意过他?真正能说上话的,还是凭着手中的实力。朕将来是一定要将江东土地收回来的,且给他过几年瘾也没什么。”
“谢艾现在上奏向朕请示。眼下陶侃难逃,武昌被苏峻大将韩晃占据,但毕竟根基未闻。谢艾犹豫,究竟是趁其立足未稳且无防备时,突然攻击武昌,进而将整个江州都占据下来,还是暂且休养生息,等到将来我军在荆州彻底站稳了脚跟后,兵精粮足士马欢腾之时,再发大兵,堂堂正正的讨伐?卿乃是军事总戎,且说说看法。”
韩雍应道:“苏峻出身寒族,无依无靠,眼下却能成为江东之主,将一众名门豪族踩在脚下,不比晋国那些只会争名夺利的王公贵族,他还是有些本事的。如今他势头正盛,且主动向我国示好,眼下突然出师伐他,也是没有名目,且如谢艾所说,荆州毕竟还刚刚到手未久,总也要打牢根基才好,不然前脚出境,后脚乱起,如何处置?臣意,还是缓图为是。”
“嗯。卿言有理,朕便回告谢艾,让他先收手,等彻底掌控了荆州后,再做定夺。”高岳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望着虚无缥缈的雾气,缓缓道:“再说另一桩。西方那边,我军本来连胜三场,逼近了其首府白兰城。结果在最近的十天前,在大非川以东,被慕容吐延亲率四万大军绝地反击,设伏围攻,我军大败,邓恒以下,杨坚头、李虎等大将皆受伤。得亏王该率凉州军救援,方才不至于全军覆没。如今我方退军五十里免战,邓恒发来急报,极尽悔恨愧疚之意,并向朕请罪。”
韩雍一愣,继而面色变得严峻了几分。西方战事,本来一直顺风顺水,此前邓恒还曾来报,说他一路高歌猛进,甚至不需要凉军的辅助,便打得慕容吐延狼狈不堪。孰料这才几天工夫,风向突然急转,从大胜而至大败,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邓恒从前乃是著名土著,纵横塞北。后来借着我军强盛的战力,剿灭了铁弗人,又击垮了鲜卑代国。所谓久胜者骄纵,必然心有松懈不设防备,他怕是自认为天兵一至,敌且将如汤沃雪,但慕容吐延据说乃是狡黠机变之人,也算枭雄之辈,其以有备对无备,胜负不难料了。”
韩雍斟酌着又道:“虽然邓恒麻痹大意,但胜负也是兵家常事。总不好因为一朝战败,便严加惩处他。依臣愚见,陛下可下旨切责,同时发去粮秣军械,以示资助鼓励,让彼辈心怀畏惧,但又不至绝望,则必然会抖擞精神重振士气,再行小心征讨。”
“如何处置邓恒,朕再做考虑。”
高岳未置可否,面色不见喜怒。韩雍顿了顿,接着奏道:“慕容吐延,抗拒王化,乃敢和我圣朝为敌,则无论如何,必须要严厉打击,坚决遏制他的狂悖气势。故而此战非是征服青海吐谷浑部,也是叫天下人、特别是石赵伪国看看,敢犯我大秦者,虽远必诛。所以,臣意,讨伐吐谷浑,目前临阵换帅不可,也会引起将士们的猜疑、惊忧,同时凉州军怕也无所适从。还是留任邓恒,且等他将功赎罪;若是再有延误懈怠导致败绩,那时再做严惩不迟。”
高岳面色终于有所缓和,微微颔首道:“好。从前,朕设立征南行营,专任谢艾;今年又设立了征北行营,专任杨韬——杨韬虽然失利,但他是在有石堪等特殊情况滋扰下才落入圈套的,也算情有可原,这个回头再说;眼下朕干脆再设立征西行营,专任邓恒一次,希望他不会再让朕失望。”
“陛下圣明,有这样的厚恩赐予邓恒,臣料彼等必然会激励感奋,戮力杀敌。”
“嗯。刚才朕提到杨韬,便将并州的事,与卿当面沟通一番。盛州军不是有军报才送来么,说些什么?”
“回禀陛下。胡崧率军救援杨韬、赶跑了石虎之后,我军趁势大举北上。据斥候探报,石堪追悔莫及恐惧不已,但晓得我军必然会报复他,尤其是当面被杨韬撞见,怕会是惨死当场,于是未待晋阳被围,他便提前遁走了,似乎是从早便挖好的地道中逃脱,令人难以预防。晋阳城里本就是人心惶惶,石堪一逃走,这群龙,呃,是群匪无首,更是哗然,我前军李凤部甫及城下,晋阳便开门迎降了。如今胡崧已然进驻晋阳,张榜安民,严禁掳掠。此外,胡崧在晋阳以北的五台、以东的阳泉、以南的榆次皆迅速布下精兵防守,并令雷七指率轻骑三千,在城外游曳巡视。这样以无懈可击的严密防御态势,专防石虎突然杀回马枪,而保证三晋的安全。目前并州形势平稳,我军正在做休整,以待下一步进攻河北常山郡。——不过,胡崧也表示,他广派人手,目前还是没有搜获石堪,殊为恨事。”
高岳赞许地连连点头:“好。胡崧久战宿将,老到可靠,智勇深沉与卿相似,他做事,朕也总归是放心的。石堪卑鄙,罪行难恕,不过侦查查访事宜,非是胡崧本分,朕将叫他不要管了,此事交给李松年去办便是。”
说着,高岳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看着韩雍道:“军事大致如此,有胜有败,朕都已知道了,暂且放在一边。眼前有桩紧要事,倒要和卿相商。”
韩雍立刻有些警觉,更加恭敬道:“不敢,臣恭听陛下指教。”
“嗯。是这样。如今我国在南北两端,都已经开拓出老大一块地盘,朕已然让谢艾做了荆州牧。那么,出缺的梁州、还有刚刚到手的并州,该委派何人呢?”
自古人事变动,便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大事情。候选者、推荐者、决断者,几方牵扯出来的问题太多。稍有不慎或者疏忽,使不该升的升了,该升的原地不动甚至降了,导致人心怀怨怼或者有非分之想,便很容易带来各种不良的后果。特别是封建时代,皇帝有时候在任用问题上拿捏不定,往往垂询宰相。但宰相若是真推荐了某人,届时做得好,皇帝认为这是你宰相分内之事;若是某人做的不好,皇帝很可能会迁怒怪罪宰相,说他识人不明。这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
韩雍坐着未动,先缓缓道:“不知陛下心中可有合适人选?若有,臣也可替陛下剖析一二,抛砖引玉。”
“啊,卿毋须这般谦恭。要说人选,只有一个,梁州刺史,朕属意李凤。李凤自当年投入朕的麾下后,一直勤劳人事,谦虚谨慎,尤其上阵杀敌,敢为人先,得胜后也不喜夸夸其谈,向朕邀功。朕看中他的人品和能力,且他本就是川人,让他来统管川北之梁州,无论风土人情、或者山川地貌,当是较为熟悉,应保无虞。”
“陛下此言,臣举双手赞成。李凤才德双全,陛下曾夸他乃是将中之杰,诚不虚也。使其为梁州刺史,再为合适不过。”
高岳笑道:“好,过几天,朕将正式旨意,发往晋阳,调李凤去汉中。梁州事毕,那么并州该当如何?朕打算就地任命胡崧转为并州牧,可是盛州刺史,交给谁呢?”
韩雍默然片刻,还是压制了自己内心的隐忧,告诫自己事君,当以忠诚为先。他站起身来,大大方方施礼,坦然道:“陛下既然真心问臣,臣怎敢顾左右而言他。胡崧转镇并州,以他的能力和名声,绝无问题,并州当从此为我大秦之土矣。而盛州乃是故代之地,为我国北方重要屏藩,若是一旦生乱,极为麻烦。故而,当选一压得住阵脚的可靠之人,承胡崧余威,方能使盛州长治久安。依臣愚见,倒有一个人选,可能比较合适。”
第三百八十一章 君臣奏对
无关人等都告退之后,官廨里便剩下高岳及韩雍。侍女们端上了香茗,也自觉地退下了。无论皇帝和宰相说什么公事、私事、甚至是玩笑事,作为下人,能别听就别听,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不知什么时候,可能就会引来莫名其妙的杀身之祸。明哲保身的道理,有时候是人的本能。
高岳往椅背上一靠:“这个谢艾,说来好笑,倒晓得要关照小舅子了。呵呵,这算不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
韩雍见高岳面有笑意,并没有什么不悦神色,便也连连点头附道:“谢艾被陛下慧眼识珠,从芸芸之中拔擢而起,资质固然是极好的。他昔年曾随臣牧守边塞,相交颇多,臣深知他品格端正。像这样既有能力、又有德行、更重要是忠心不贰的臣子,叫他独当一面经略南方,陛下确实是挑对了人。至于有些许私人情感,这也是人之常情,哪个也没法脱俗,还是一笑了之的好。若要他时时刻刻都毫无偏颇,也是有些苛责了。”
高岳叹道:“相国所言不错。但若说到忠正无疵、心同明镜之人,卿及杨相国二人,皆是心无杂念的纯臣,这也是上天降给朕的福气。”
韩雍连忙站起逊谢不已,对高岳从始至终待他都格外厚重的情谊,深表感激。不免回顾了一番当年的旧事,两人倒兴致勃勃地聊了半晌。
闲话说到尽兴,便渐渐转到了正题上。高岳道:“谢艾上奏,说如今晋朝名存实亡,苏峻曾给他去过亲笔书信,名为交好,实则暗示他要称帝了,在探询谢艾乃至朕的意思。实话实说,苏峻称帝,朕现在并不在意。其实皇帝只不过是个名头而已,从前的惠皇帝,内有贾后篡政,外有藩镇作乱,搞到天下鼎沸,有谁在意过他?真正能说上话的,还是凭着手中的实力。朕将来是一定要将江东土地收回来的,且给他过几年瘾也没什么。”
“谢艾现在上奏向朕请示。眼下陶侃难逃,武昌被苏峻大将韩晃占据,但毕竟根基未闻。谢艾犹豫,究竟是趁其立足未稳且无防备时,突然攻击武昌,进而将整个江州都占据下来,还是暂且休养生息,等到将来我军在荆州彻底站稳了脚跟后,兵精粮足士马欢腾之时,再发大兵,堂堂正正的讨伐?卿乃是军事总戎,且说说看法。”
韩雍应道:“苏峻出身寒族,无依无靠,眼下却能成为江东之主,将一众名门豪族踩在脚下,不比晋国那些只会争名夺利的王公贵族,他还是有些本事的。如今他势头正盛,且主动向我国示好,眼下突然出师伐他,也是没有名目,且如谢艾所说,荆州毕竟还刚刚到手未久,总也要打牢根基才好,不然前脚出境,后脚乱起,如何处置?臣意,还是缓图为是。”
“嗯。卿言有理,朕便回告谢艾,让他先收手,等彻底掌控了荆州后,再做定夺。”高岳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望着虚无缥缈的雾气,缓缓道:“再说另一桩。西方那边,我军本来连胜三场,逼近了其首府白兰城。结果在最近的十天前,在大非川以东,被慕容吐延亲率四万大军绝地反击,设伏围攻,我军大败,邓恒以下,杨坚头、李虎等大将皆受伤。得亏王该率凉州军救援,方才不至于全军覆没。如今我方退军五十里免战,邓恒发来急报,极尽悔恨愧疚之意,并向朕请罪。”
韩雍一愣,继而面色变得严峻了几分。西方战事,本来一直顺风顺水,此前邓恒还曾来报,说他一路高歌猛进,甚至不需要凉军的辅助,便打得慕容吐延狼狈不堪。孰料这才几天工夫,风向突然急转,从大胜而至大败,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邓恒从前乃是著名土著,纵横塞北。后来借着我军强盛的战力,剿灭了铁弗人,又击垮了鲜卑代国。所谓久胜者骄纵,必然心有松懈不设防备,他怕是自认为天兵一至,敌且将如汤沃雪,但慕容吐延据说乃是狡黠机变之人,也算枭雄之辈,其以有备对无备,胜负不难料了。”
韩雍斟酌着又道:“虽然邓恒麻痹大意,但胜负也是兵家常事。总不好因为一朝战败,便严加惩处他。依臣愚见,陛下可下旨切责,同时发去粮秣军械,以示资助鼓励,让彼辈心怀畏惧,但又不至绝望,则必然会抖擞精神重振士气,再行小心征讨。”
“如何处置邓恒,朕再做考虑。”
高岳未置可否,面色不见喜怒。韩雍顿了顿,接着奏道:“慕容吐延,抗拒王化,乃敢和我圣朝为敌,则无论如何,必须要严厉打击,坚决遏制他的狂悖气势。故而此战非是征服青海吐谷浑部,也是叫天下人、特别是石赵伪国看看,敢犯我大秦者,虽远必诛。所以,臣意,讨伐吐谷浑,目前临阵换帅不可,也会引起将士们的猜疑、惊忧,同时凉州军怕也无所适从。还是留任邓恒,且等他将功赎罪;若是再有延误懈怠导致败绩,那时再做严惩不迟。”
高岳面色终于有所缓和,微微颔首道:“好。从前,朕设立征南行营,专任谢艾;今年又设立了征北行营,专任杨韬——杨韬虽然失利,但他是在有石堪等特殊情况滋扰下才落入圈套的,也算情有可原,这个回头再说;眼下朕干脆再设立征西行营,专任邓恒一次,希望他不会再让朕失望。”
“陛下圣明,有这样的厚恩赐予邓恒,臣料彼等必然会激励感奋,戮力杀敌。”
“嗯。刚才朕提到杨韬,便将并州的事,与卿当面沟通一番。盛州军不是有军报才送来么,说些什么?”
“回禀陛下。胡崧率军救援杨韬、赶跑了石虎之后,我军趁势大举北上。据斥候探报,石堪追悔莫及恐惧不已,但晓得我军必然会报复他,尤其是当面被杨韬撞见,怕会是惨死当场,于是未待晋阳被围,他便提前遁走了,似乎是从早便挖好的地道中逃脱,令人难以预防。晋阳城里本就是人心惶惶,石堪一逃走,这群龙,呃,是群匪无首,更是哗然,我前军李凤部甫及城下,晋阳便开门迎降了。如今胡崧已然进驻晋阳,张榜安民,严禁掳掠。此外,胡崧在晋阳以北的五台、以东的阳泉、以南的榆次皆迅速布下精兵防守,并令雷七指率轻骑三千,在城外游曳巡视。这样以无懈可击的严密防御态势,专防石虎突然杀回马枪,而保证三晋的安全。目前并州形势平稳,我军正在做休整,以待下一步进攻河北常山郡。——不过,胡崧也表示,他广派人手,目前还是没有搜获石堪,殊为恨事。”
高岳赞许地连连点头:“好。胡崧久战宿将,老到可靠,智勇深沉与卿相似,他做事,朕也总归是放心的。石堪卑鄙,罪行难恕,不过侦查查访事宜,非是胡崧本分,朕将叫他不要管了,此事交给李松年去办便是。”
说着,高岳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看着韩雍道:“军事大致如此,有胜有败,朕都已知道了,暂且放在一边。眼前有桩紧要事,倒要和卿相商。”
韩雍立刻有些警觉,更加恭敬道:“不敢,臣恭听陛下指教。”
“嗯。是这样。如今我国在南北两端,都已经开拓出老大一块地盘,朕已然让谢艾做了荆州牧。那么,出缺的梁州、还有刚刚到手的并州,该委派何人呢?”
自古人事变动,便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大事情。候选者、推荐者、决断者,几方牵扯出来的问题太多。稍有不慎或者疏忽,使不该升的升了,该升的原地不动甚至降了,导致人心怀怨怼或者有非分之想,便很容易带来各种不良的后果。特别是封建时代,皇帝有时候在任用问题上拿捏不定,往往垂询宰相。但宰相若是真推荐了某人,届时做得好,皇帝认为这是你宰相分内之事;若是某人做的不好,皇帝很可能会迁怒怪罪宰相,说他识人不明。这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
韩雍坐着未动,先缓缓道:“不知陛下心中可有合适人选?若有,臣也可替陛下剖析一二,抛砖引玉。”
“啊,卿毋须这般谦恭。要说人选,只有一个,梁州刺史,朕属意李凤。李凤自当年投入朕的麾下后,一直勤劳人事,谦虚谨慎,尤其上阵杀敌,敢为人先,得胜后也不喜夸夸其谈,向朕邀功。朕看中他的人品和能力,且他本就是川人,让他来统管川北之梁州,无论风土人情、或者山川地貌,当是较为熟悉,应保无虞。”
“陛下此言,臣举双手赞成。李凤才德双全,陛下曾夸他乃是将中之杰,诚不虚也。使其为梁州刺史,再为合适不过。”
高岳笑道:“好,过几天,朕将正式旨意,发往晋阳,调李凤去汉中。梁州事毕,那么并州该当如何?朕打算就地任命胡崧转为并州牧,可是盛州刺史,交给谁呢?”
韩雍默然片刻,还是压制了自己内心的隐忧,告诫自己事君,当以忠诚为先。他站起身来,大大方方施礼,坦然道:“陛下既然真心问臣,臣怎敢顾左右而言他。胡崧转镇并州,以他的能力和名声,绝无问题,并州当从此为我大秦之土矣。而盛州乃是故代之地,为我国北方重要屏藩,若是一旦生乱,极为麻烦。故而,当选一压得住阵脚的可靠之人,承胡崧余威,方能使盛州长治久安。依臣愚见,倒有一个人选,可能比较合适。”
第三百八十二章 意外任命
裴诜吃罢晚饭,只要未逢雨雪天,则必然要出门散步半个时辰。一则是为了缓行而消食,另来,也可以在不停的走动中,回顾一天来的工作、言谈有无得失,或是将未完的政务在脑中做个细化分析等等。饭后散步,这是他自年轻时候便养成的固定习惯,后来在国事艰难、漂泊流亡中,被迫放弃,如今他已然是秦国朝廷的中书令,有着副相的职衔,可谓是赫赫大员,自然早便重拾了当年的规矩。
今日白天,皇帝曾询问他,关于盛州、梁州、秦州、雍州等刺史部,可有合适人选推荐。除了梁州刺史归属李凤毫无问题之外,其余州主的推荐人选,皇帝都未置可否。不过这个他也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有没有存着私心,也没有拉拢结党的意思,只不过完全凭着自己的判断和了解而已,也不怕皇帝有什么疑虑。
但好奇还是有些好奇的。秦州他推荐了杨坚头,雍州他推荐了何成,至于当前比较重要的北方要地盛州,他推荐的则是宿将李虎。除了秦国所有文武中资历第一的背景之外,平心而论,李虎的能力还是很强的,对皇帝又无比忠心耿耿,让他出任一州刺史,也是很合适的。
不过早前看皇帝的面色,没有反对,也没有表态同意。圣心难测,虽然搞不清主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既然不获允许,也就罢了,又不是什么原则上必须坚持的大事。
眼下,他吃罢了晚饭,照例略嘱咐府中几句,便就出的大门。望望天色,早秋的傍晚,仍然还放着些光亮,不似冬日里黑的那般早。裴诜负起双手,悠闲地迈开步来。
“裴相,裴相!”
几声急促的叫唤,从身后远远传来。裴诜循声回望,却发现,原来是个宫中的宦侍,正小跑着冲自己奔来。
“唐中官如此急迫,可是陛下有何要旨?”
裴诜晓得此人也是当今皇帝从前的旧相识,很久以前便就熟悉了。一年前,这个唐累又来投奔,高岳很是高兴,在内衙查明了唐累自前晋亡后,被掳掠至洛阳侍奉刘赵,而刘赵亡后,其流落民间困顿了数年,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时,高岳念及旧情,还抬举他做了宫中宦侍的头领,使他后半生得享富贵。
因着和皇帝的渊源,唐累出来传旨,基本上都是比较重要的事情,属于等闲不劳他出马的老资格。眼下瞧见使他,裴诜立时便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等着他。
“……裴相,哎哟,晓得裴相有饭后信步的习惯,咱家紧赶慢赶,好歹是赶上了。您说得不错,陛下差咱家来,是宣相国您,即刻入宫觐见。”
裴诜吃了一惊:“现在?中官可知是什么事么?”
“咱家当真不知。陛下只说,让裴相您即刻觐见,其余的,咱家敢多问么?”
裴诜点点头,晓得也确实再问不出什么,便随着唐累,从悠闲的闲晃,转成两脚生风的大步,一路无话,不多时便来到了宫里,高岳在御书房召见了他。
“臣裴诜,叩见吾皇万万岁!”
裴诜方进了房内,便瞧见屋里除了端坐在案桌后的皇帝,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素不相识的人,看模样五六十岁,应是被赐了座,正坐在下首偏座上,似乎正在说着什么,见他进来,便住了口,站起身看了过来。裴诜未及多顾,照礼参拜后,皇帝赐了平身。
“不知陛下召见臣,有何圣谕?”
裴诜毕恭毕敬的探询。却听高岳笑道:“裴卿来了!朕请你来,确实有些要事,要同卿家当面相商,要听听你的意见。不过在说之前,朕请你同这位未曾谋面的故旧,认识认识。”
既然未曾谋面,何谈什么故旧?这样明显自相矛盾的话,让裴诜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怎敢当面质疑,便一面向那陌生人打量,一面等着皇帝再明示。
高岳向着那人朗声道:“朕为你二人互相介绍。这位,乃是我朝中书令,裴诜裴相国。裴卿,你面前这位,便是从前的谯郡王、而今我朝的雍州刺史司马承。”他毫不避讳公开地道:“你二人虽不相识,但论起来渊源颇深,可当面结识。”
裴诜惊上加惊。大半个月前,他是听说谢艾从荆州解来了要犯司马承,后续他也没有多问。孰料今日陡然相见,却乍闻此人竟然从一介囚犯,而被皇帝当面许为雍州刺史,实在是让人瞠目结舌。
原来当初谢艾苦劝司马承归顺未果,又实在不想杀他,无奈便只有解送来洛阳,具体怎么发落,还是请高岳亲自裁决。高岳听闻司马承心怀良善颇有德行,在大多数晋室宗王中如鹤立鸡群,又见谢艾信中对其很是赞许,于是也起了爱惜之心,在司马承被解送到洛阳的当天,高岳本已在午休,闻报立时披衣而起并当面召见,温言抚慰。
作为皇帝,本没有必要对被俘的前朝一介小王,做如此态度。但高岳除了对司马承本人的嘉许之外,也考虑到,若是司马承愿意归顺,那便是晋朝统治集团体系中,在司马氏还没有彻底失去政权的时候,便公然投降的第一个宗室藩王,这对于更迅速地收拢天下特别是南方人心、无形中进一步扩大秦国的威望,都起到了很好的促进作用。
于公于私,高岳都希望司马承能够归顺,故而予以特别优渥的对待。而眼见秦国最高统治者这般当面亲和,司马承也很是感动。正是犹豫不定的时候,高岳给他看了一札书信后,司马承泪流满面,继而长叹数声,继而翻身下拜,向高岳口呼万岁,应允就此归降。
原来司马承北上之时,建康城中,终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剧变。吴王苏峻,废黜了年幼的晋帝司马衍,并强迫丞相王导率百官联名上劝进表,在虚假的三辞三让后,苏峻正式称帝,建国号大吴,改元吴兴。苏峻称帝后,将废帝司马衍降为会稽王,司马氏宗王俱降为郡公,不过十日,苏峻便急不可耐地将司马衍毒杀,对外宣称其急病猝死,彻底断绝了晋室帝裔。
司马承亲眼见苏峻写给高岳的通好国书,念及家国已然丧亡,心痛如绞,绝望不已,感觉一直支撑着自己的信念,至此坍塌,于是终于不再牵肠挂肚,向高岳称臣归附。
高岳大喜,当面嘉奖一番,便让他暂去休息,且听候安排。司马承出去后,高岳默默想了片刻,便急召杨、韩二相前来,表示可以任用司马承为雍州刺史。
韩雍有些疑虑,言道司马承毕竟乃是晋朝藩王,颇有人望,很得民心。眼下方才归附,便任他为一方州主,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又怕司马承万一将来再起反复,雍州会不会叛乱四起。
而杨轲却摇首,说虽然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但绝不怕司马承来日叛乱。他得民心不假,但其实得的基本都是南方民心,而今北方尤其是关中地区,人心皆向大秦,早已不念西晋旧德,他司马承凭着一个前朝宗室的名号,就能煽动民间?殊无可能。再说,司马承以晋宗身份,公开归降大秦,若是将来又起背叛,世人如何看他的反复无常,届时他将如何自处?
杨韬笑道,最重要的是,雍州北有夏州、西有秦州、东有帝都洛阳压制,南方又有李凤治下的梁州。就算反叛,不出三旬,多半便是被四面围攻而迅速溃败,真正是便有其心,奈何也无其势。且刺史只是主掌政务,非比军政皆归所有的州牧,权利比较单一,而军务可任命李虎为雍州都护,以分其势,这样双管齐下,还担心彼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韩雍闻言恍然,深以为是,于是高岳过得几天,便又当面召见司马承,告知他将任其为雍州刺史。而司马承自归顺后,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何安置,多半是会被束之高阁,以虚礼供奉起来,碌碌过完余生。孰料竟然能够得获实职充任牧守,这说明起码皇帝是真诚地对待他,愿意现在就将他当做自己人,诧异之余,简直是喜出望外,当即感激涕零地跪拜叩首,表达了衷心的效忠之意。
司马承这里,至此皆大欢喜地捋顺了关系。高岳便按着心中所想,因着另一桩要事,便宣召裴诜。两人当面打量,果然绝不相识。司马承虽为宗室乃是偏支,在当年繁多的天潢贵胄中,他属于毫不起眼之人,永嘉年间,只不过是游击将军的职衔,而裴诜当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秘书郎。后来裴诜西走,司马承南奔,两人确实从始至终都毫不相识。不过虽然相互陌生,但毕竟裴诜从前身为晋臣,而司马承乃是晋朝宗室,所以说两人确有渊源。而今两人各自抛弃了当年身份,在新朝同殿为臣,也属感慨。
“裴相国熠熠令名,鄙人在南方时,常有耳闻。如今有幸当面拜会,这厢有礼了。”
司马承彬彬有礼,仪态从容。裴诜赶紧收拾起各种混乱思绪,忙不迭回礼道:“司马公向称公允厚朴,裴某真正是久仰贤名,日后同殿为臣,还望多加指教。”
第三百八十三章 双双获赞
无论内心是什么真实想法,两人总算当面客客气气地结交了一番。略寒暄几句,高岳便赐二人坐,又开了口。
“宣裴卿来,是有几桩人事任免,鉴于此前卿的推荐,朕来当面做个答复。”高岳冲着司马承摆摆手,和颜悦色道:“司马卿毋庸如此拘谨,左右无事,可放心安坐旁听便是。”
“此前,裴卿推荐杨坚头牧守秦州。杨坚头对朕,固然是绝对可靠的,但充任独当一面的地方诸侯,怕还是稍欠火候。他打仗是极为骁勇,但政务非他所长。不过卿言倒也启发了朕,秦州刺史,朕决定任命杨难敌。说句大白话,他比朕还要熟悉陇南陇西一带,且他长于治政安民,秦州使其牧守,应是无虞。至于秦州都护,朕便叫姚弋仲来做,卿说可好么。”
原来花落杨坚头他家兄长。裴诜口中连连称是,心中暗忖,这两个早年便铁了心追随今上的异族胡人,倒也真是慧眼如炬,押得一手好牌,而今果然坐享功名富贵,连带着兄弟子侄等,都能充任要职。
“雍州嘛,交给司马卿,朕也是极为放心的。都护一职,朕拟任李虎,这一条便不用议了。梁州刺史便是李凤,都护仍然是彭俊。此外,便就剩下了盛州。裴卿,可知朕决意任用谁么?”
“臣愚钝,臣不知,请陛下当面赐教。”
“司马卿,可能猜上一猜?”
“回禀陛下。臣听闻国朝人才济济,文臣如云武将如雨。从中挑出佼佼者,想必亦是不难之事,料来圣裁总是妥帖。”
裴诜及司马承满面茫然,还下意识地互看两眼。高岳不免有些得意,继而朗声道:“也不为难二卿了。盛州刺史,朕决意由裴卿去做!”
裴诜一瞬间,愣怔地张口结舌,几乎忘了回话。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会落在自己头上。要说追名逐利升官进爵之类,他如今已然是副相,被外放充任地方,尤其乃是刺史,非是州牧,实际上等于还矮了现在一截。若当真去盛州,那么朝中的中书令之职,又当如何,而副相职衔,还能不能保留,这莫不是被贬了?可要说皇帝是在贬黜惩罚他,裴诜自忖自己并没有什么过失啊,且看面容、听声音、对眼神,这察言观色之间,皇帝和颜悦色,也并没有半分着恼的迹象啊?
旁边司马承低声地清清嗓子。裴诜如梦初醒,慌忙下拜,一面迅速斟酌着遣词造句道:“……臣,臣谢陛下恩!不过臣材质平庸,又不善军事,恐,恐有负陛下重托。”
“恐有负于朕?其实是怕朕有负于卿吧?”
望着裴诜涨得通红的脸,高岳哈哈大笑起来,摇着头道:“卿的顾虑,朕都料得到。且放宽心!朕并没有丝毫贬黜卿的意思。当真是因为,眼下并州初定,胡崧抚平三晋,还要分出精力防备河北,目前出不得并州半步,哪里还能管的上盛州!但盛州毕竟是我国北方重地,非有德才兼备的大员去镇守,方才能不至有失。”
当日,韩雍当面进谏,说可以让裴诜出任盛州刺史。高岳很是诧异,下意识地便摇头反对。韩雍却道,裴诜虽然有时失于急躁,但终归是德行不亏的良臣,且颇有才干,政务纯熟,又是朝廷副相,名望隆重,去盛州进一步安抚民心,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此外,若是考虑军事方面问题,其实也并不严重。胡崧如今拥兵五万在并州,虽然面临石虎冀州的压力,但反过来,对河北而言,胡崧又何尝不是一个近在咫尺的巨大威胁!此消彼长,盛州如今的压力就要小得多,唯一接壤的,便是地处幽州、被石赵和慕容鲜卑夹攻打得元气大伤的段部鲜卑,构不成什么实质威胁,故而裴诜此去,大可以安心的治理民政,彻底平息代人的疑惧心理,从而使盛州长治久安。
其实裴诜虽是文臣,他也并不是对军务一窍不通,当年也曾在司马模父子麾下,充任过一段时间的参军,随时参赞军事,也提出过不少行之有效的建议,只不过后来司马保不采纳而已。为了保险,可以再任命老将何成去盛州做都护,相辅相成,盛州局面,当可平稳如昔。
高岳来自后世,对有宋一朝,为了遏制可能出现的造反,而极度的重文轻武,地方上的军政长官,都刻意选用文臣为首这种矫枉过正的国策,很是不满。任何事都要求一个均衡,方才能有良好的长足发展,否则长期以往必然会出问题。宋朝不少文官,虽有贤名,但对军事很不在行,导致外行指挥内行,于是败多胜少之怪状,不足为奇。
听闻韩雍分析,高岳释去了文臣镇抚地方干预军事的疑虑。在认真的思考了一晚上后,高岳对了杨、韩二相,表示可也,并在当日傍晚,召见了裴诜。
说着话,高岳的面色不知不觉变得严肃了几分。“盛州刺史的人选,朕曾反复思量,患得患失。还是韩相国公允之心,建议不如让裴卿你去,朕细细思量,也确实再没有比卿更适合的人选。朕便将盛州交付卿手,望卿用心经营,暂勿挂怀虚名爵禄,为朕保住北方不起波澜,待将来局面彻底平稳后,朕绝不会亏负于卿。”
“现在二卿一主雍州,一主盛州,皆是干系非小。卿等去,当励精图治,造福地方,做个百姓能交口称赞的好官,朕在这里,以‘欣欣向荣’四字,期许二卿做出成绩!”
顿了顿,高岳恳切道:“二卿人品端正,是朕喜爱的首要条件。昔年,胡虏侵略烧杀,围攻长安,关中为之涂炭。彼时司马保私心叵测,竟欲视而不见,以毒蛇蛰手、壮士应当断腕而强自解释。裴卿义愤填膺,当场抗辩道,乃今蛇已蛰头,头可断否?”朕闻此言,当时虽不相识,但亦深受感动。卿满腔忠义,尽在此寥寥数语,壮哉!”
“而司马卿虽为前晋宗室,但毫无锦衣玉食的纨绔作风。相反倒能勤劳任事,心怀家国子民,常自深深忧虑天下离乱,何日能休。后来王敦造反,司马卿明知力不能敌,却义无反顾地誓师抵抗,情愿做洪流中一孤舟,力保湘州不陷贼手。卿坚强不屈铮铮铁骨,壮哉!”
裴诜及司马承,被皇帝这样当面赞许推崇,俱是感动不已,几欲垂泪。却又见高岳站起身来,动容道:“二卿正直品格,世人共识,岂朕独知?如今天下仍四分五裂,兵灾连连战火不熄,以天下苍生计,望卿等鼎力襄助朕,早日剿除贼虏平定四海,共造清宁天下!”
司马承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昔年,他疲于奔命,救国救民,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可曾享受过一天王子王孙的富贵生活!但纵使劳顿到精力交瘁,也没有人在意过他的付出,在意过他的奉献。在朝中,在邻藩,甚至在整个南方,大家都是各有心思,各做各的,各自保住自己的身家利益就行,他遇不见懂他的人。而今,新主虽谋面未久,言行举止,桩桩件件都像甘露般,不停滋润着他干涸的心,无法不让他百感交集,泪如雨下。
裴诜拭去眼角余泪,顿首礼拜,大呼陛下圣德,使人五体投地。旁边,司马承早也抖索着噗通跪倒,郑重地三跪九叩,用劲力气大声道:“臣,此心似铁,此身便许陛下死矣!”
第三百八十四章 亡命途中
石堪一面大口吞咽着鱼汤,一面警惕地四下扫视。这间简陋的乡野酒肆,地处西河郡圜阴县北三十里外的葭芦寨子。其实这根本算不上酒肆,乃是当地渔民老夫妇二人,早年间在黄河边搭了个窝棚,便靠水吃水在黄河中捕上鱼虾。大的贩卖给城中富贵人家,剩下小的死的,便自己简单烹饪,不仅自己食用,也可给南来北往之人,略作果腹,也能赚取几点碎银。久而久之,窝棚修成了三件土石瓦房,菜式也从当年单一的煮鱼汤,好歹多出些煎烤的花样来,但主食材仍然仅限于鱼虾。
深秋以至,边塞地带格外寒冷,朔风一过,迅速将人体的热气全都带走,吹得人面色煞白瑟缩发抖。两大碗热腾腾的鱼汤灌了下去,虽然口中明显品出了腥味,但好在身上恢复了不少暖意,面上也又重上了几分人色。
自从当初晋阳被秦军大举围攻前夕,石堪当机立断,趁夜从地道中遁出城外,逃之夭夭。为了掩人耳目缩小目标,不至于功亏一篑,石堪临逃前,除了曾精挑细选绝对可靠的十名死忠部下,他谁都没有告诉,连他的正室及七名侧妃,全都蒙在鼓里,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狠心的悉数抛弃,此生不再相见亦无所谓。
唯一例外乃是,那夜临行前,他带走了世子石通。其实石通虽是世子,但并不是石堪的嫡长子。只是因为面貌俊秀,又且活泼,眉宇间酷肖石堪,深得石堪的喜爱。故而他废黜了嫡长子,将石通立为了世子。石堪清楚,此次逃离,将来可能就是浪迹天涯,不知何时才能有安定之所。能保住性命固然是无比重要,但若是身后无人香火断绝,活着怕也是没有多大意思。将爱子石通带在身边,也算是吃了颗定心丸。
想法固然是好的,但从晋阳逃出后,没过几日,最初的新鲜刺激感过去,十一岁的石通,顽劣的孩童性子动辄发作,各种吵闹搅扰,让时时提心吊胆的石堪头大不已,竟然有些暗自后悔带了这个不懂事的娃子在身边,徒添累赘。
这些时日来,对于最终逃往何处,石堪也曾反复思考过。往东绝不能行,段部鲜卑虽然与石虎成仇,但其自身难保,哪有余力来庇护失势之人,甚至将他绑缚了送给石虎来做缓暇也未可知,毕竟人心难测么。更不要提再往东去燕国的地盘了,据说那些大大小小的慕容们,没一个是诚实良善之辈,俱是心眼儿比天上的星斗还要多。
往南,河北之地不用说了,若是被石虎抓住,绝对会死得凄惨无比,能求一个斩首示众,那就简直是最好的恩赐了。此外往南便是秦国地盘。石堪暗忖,高岳虽然号称宽宏英主,但肯定也要有所区分对待,自己曾那般在背后捅过他一刀,使秦军一度吃了大亏,真要落在高岳手里,怕是最多不会死得那么惨而已。
往北茫茫瀚海,草场伴着大漠,人烟愈发稀少,石堪也不愿去受那份苦罪。思来想去,还是往西最靠谱。当年刘赵嗣帝刘胤,不也是逃去了西域么。要不是太过心急,主动作死和凉州起了冲突,说不定现在还当真割据自立,关上门做起了土皇帝了呢。说明去遥远的西域安身,对于亡国逃命之人,乃是正确的选择,石堪很有信心,他这一行人,连主带仆,也不过就十二个人,目标相对较小不容易被人发现,且随身还带着两皮囊珍宝,将来做个一方富家翁,绰绰有余了。
为了掩藏踪迹抹掉嫌疑,他一会往东,一会北上,再复西行,流下了辗转曲折的足迹。但若是有张大地图,不难发现,总体上石堪的行走路线,还是不断地一路往西。眼下,石堪一行,赶了大半天的路,来到黄河岸边的葭芦寨子,人人冻饿交加,便决定先填填肚子,休息片刻再作计较。
饥饿、寒冷被驱散后,人的味觉便开始变得敏感起来。这乡野间的鱼汤,少了各种珍贵调料,便明显发腥乃至发苦,且那缺了口的粗瓷碗中,还漂着许多烟灰,愈发令人不喜。这种食物,从前石堪连豢养的狗,都不愿意拿去喂食,没想到时过境迁,自己竟然连喝了两大碗,真是有苦自知,只往肚里咽。
“我不要喝这鱼尿!都滚开!”
当啷一声脆响,将石堪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抬头一看,原来是石通吵吵嚷嚷,坚决拒绝手下人的低声劝告,在勉强喝了几小口后,便将那称之为‘鱼尿’的汤,连汤带碗都给摔在了地上。汤汁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冒着热气,手下人脸色难堪不知所措的面面相觑,屋内其余几桌客人都纷纷看过来,老板娘也赶紧过来问个究竟。
石堪赔着笑脸,只说小孩手滑,不慎摔砸了碗,待会一并算钱,使着好话将老板娘打发开去。转过头来时,他的面色已经冷得能刮下冰来,强忍着怒气,凑近了低声劝道:“通儿!你好不晓事!这样吵闹,容易引起别人注意难道不知?且为父跟你说过多少次,眼下不比从前,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纵使条件艰难些,吃些小苦又算得上么?等将来安稳后,你要吃什么好的,为父都满足你,现在乖一些,吃饱肚子,咱们就要赶路了。不然待会再饿了,哪里给你去找热腾腾地吃食!”
“这不是小苦!这是大苦!我为什么要吃苦?我不要你们管!”
石通顽劣骄纵的孩童性子悉数发作,不但毫不听劝,反倒伸胳膊踢腿愈发闹将起来。折腾了好半晌也不见消停,反倒愈演愈烈。石堪本就愁烦交加,当下再也无法忍受,拧眉瞪眼,劈面便赏了石通一个重重的大嘴巴。
石通哇得大哭起来。随从们赶紧上来,有的将石堪拉住,有的不停地抚慰石通。石堪还在兀自气愤,石通已然彻底哭喊了起来。
“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晋阳!父王打我!母妃不会打我!”
一声父王,将石堪惊出了浑身的冷汗。急怒交加之下,他抢步上前,抬起一脚便将石通踹翻在地,跟着又狂踢了好几脚。石通惨嚎连连,眼见父亲动了真火,也不由怕了起来,反倒不敢再哭闹了。
随从们见事情愈闹愈大,忙不迭涌上来,紧紧抱住石堪,没口子劝他要冷静。石堪已然被怒火烧红了眼,只是挣扎着要来打石通,嘴里还在恶狠狠地切齿叫道:“老子今天打死你这个孽畜!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笨不堪的坑爹夯货!废物!”
石通趴在地上,见父亲浑身杀气,瞪着通红的双眼,面目狰狞可怖,且口口声声说要来弄死自己,当然害怕的很,他急忙收了涕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想也不多想,本能的便掀开厚重的毡帘,往外跑去。
不过片刻,石通忽然又自己掀开帘子跑了回来。石堪刚勉强被劝坐下,见自己儿子满面惊恐神色,用手指着外面却说不出话来,当即心中咯噔一下,满腔的邪火,登时消散了无影无踪,一股巨大的恐惧感,像只无形的手,慢慢扼住了他的咽喉。
随从们也发现了石通的异样。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所有人瞬间似乎都静止了。石堪呆了好一会,猛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门帘后,定了片刻,呼呼直喘着,咬牙切齿用力一把掀开了面前的屏障。
屋外的冷风,凌厉卷着呼啸而来,石堪如坠冰窟,心中似重鼓猛捶。十步以外,黑压压的兵卒,挺着森寒刺眼的戈矛,将小酒肆团团围住,再外围,数不清的弓弩,业已机括大张,锋利的箭尖上,闪着死亡的阴冷气息。
石堪一个趔趄,几乎要当场晕倒。随从们毕竟是死忠的多年旧部,见此情状,没有一个人退缩,都呼啦涌了上来,尽力将石堪遮护在身后,但在全副武装的军队面前,这些努力,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徒劳无功。
那边厢正中,十数名黑衣劲服之人,簇拥着一个首领。那首领身材中等,面貌普通,却拿一双锐利如锥的鹰隼目光,咄咄逼人的看过来。
“你,你是谁!”
石堪咬牙切齿地问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绝望无比。
片刻,石堪却见那人陡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直入耳中,如同枭鸣般难听,那笑容看在眼里,又是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彭城王,一路安好否?鄙人内衙李松年!”
第三百八十五章 传话而已
石堪被押送至洛阳的时候,恰逢河东公石生在向皇帝请示可否主动出击陈留以便窥视兖州的军事谋划事宜,甫来京师没几日。石生本来曾被高岳特赐恩准,予以保留河东王王爵。但石生眼见朝中最顶尖、最显赫的重臣,如左右两相国,乃是国公爵,而国公爵目前也就仅有四个,且听闻皇帝以此为成例不会再有新增;但他作为敌国降人,却独自顶着王冠很是突兀,石生深觉不安,常自惶恐,于是没过多久便上疏自请革去王爵,降为郡公。高岳见其意向坚决,为让他心安,便也就同意了。
早先,石生也曾写信劝石堪归顺,无论如何总可以有所凭恃,可以留待将来报复石虎。但石堪犹疑不定,左右摇摆,甚至还为了求得一时安稳,主动陷害算计秦军,后来大势已去不得已又去逃亡,眼下终于被内衙循迹擒获,落到阶下之囚首级不保的境地。
眼下乍闻石堪被俘送达,石生心中极不是滋味,匆匆赶去相见。兄弟二人再次重逢,所有的一切都物是人非,令人感慨万千。经过请示,高岳恩准了使他兄弟二人单独聚首半个时辰,以全人伦。石堪口口声声喊着五兄,泪流不止,惹得石生也是唏嘘叹息,实在不忍心见这个兄弟将做刀下之鬼,石生不顾嫌疑,来到宫外,请求立即面见皇帝,意欲为石堪求情。俄而,中官唐累出来传话,说陛下困倦,让河东公不必再来。石生晓得这是皇帝明白了他的来意却不愿见他,只好怏怏而归。
石堪独自一人,被关押在冰冷的内衙牢狱内,看守极为森严,连送进来的水,都有专人查验。逼仄昏暗的囚室内,没有水滴声,没有虫爬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仿佛一切都是死的,石堪几乎要发疯。直到第二日的晚间,沉重的牢门突然被咣当一声推开,把正枯坐发呆的石堪吓了好大一跳。
随着脚步声,石堪看见李松年不紧不慢踱着步走了进来。所谓初次印象非常重要,石堪一度觉得李松年简直比石虎还有可恶。但目前在其掌控中,连生死都操于彼手,不得不捺下各种情绪,忍气吞声。
“彭城王!独处一间的待遇,如何?”
石堪低低地哼了一声。李松年面上,似乎永远都带着那种稳操胜券一切尽在掌握的得意神色,话语间的腔调,听着都是客气话,但高高在上的调侃意味,煞是明显,这让石堪从一开始就很是反感李松年。
“怎么,不想说话,还是不屑和李某说话?还想端着你郡王的架子吧?做你的春秋大梦!”李松年蓦然变了脸色,腔调一提,变了脸色道:“你这种丧家之犬,在本座面前,提鞋都不配,还装什么王侯将相!”
“你这种无名之辈能够出头,不过是因人际会罢了!我从前率领千军万马驰骋天下的时候,你怕是还在乡间土里刨食吧。可恨我虎落平阳,堂堂名王上将,却受这种腌臜气!”
石堪铁青着脸,愤怒地瞪着李松年,却不妨旁边蹿上来两个狱卒,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硬生生将他脖项按下去。石堪破口大骂,却被劈面扇了几个大耳光,终于喷着粗气闭了口。
李松年负着双手,见石堪安静了,便又冷笑道:“本座无暇与你辩骂,此来是有事问你。你那十个随从,在本座面前充好汉,方才都被杀了。不过你的儿子,倒是非常配合,不仅将你出逃以来的各种境遇交代一清二楚,还主动告诉本座,你在临出晋阳前,秘密将多年积蓄的十箱财宝,都埋在了城外某处,留待将来伺机去取。那么,彭城王,现在可以告诉本座,财宝的详细地址了么?只要你说了,本座保证给你最好的待遇,免得这般受罪,如何?”
石堪当即一口拒绝,且表示逆子顽劣,为了保命便满嘴诳语,如何能信?话音未落,早有一帮人冲上来,拳打脚踢,打得石堪惨嚎连连,好一会才被李松年喝停,但却又来逼问。
石堪死活不肯说,边擦着嘴角的污血,边愤而驳讥道:“人皆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李松年,你擒获了我,算是为你的主子立一大功,眼下算是威风得很,还这般肆无忌惮的折辱于我。但也莫要太得意,你的前任冯亮,当初和皇帝是什么关系?后来又是怎么倒台的?你也要小心点,别什么时候栽个跟头,结果比冯亮还要惨!”
因为搜索到石堪的行踪,并最终将之擒获,李松年得到特别嘉奖,竟然被加授鹰扬将军的正式职衔,更赐了关内侯的爵位,内衙势盛,更胜从前。要知道当初冯亮任内衙之首最为显赫的时候,也没有挂任何的军职,至于爵位更别提了。
“哈哈哈!”
李松年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乐的话,竟然放声大笑。末了上前蹲在了石堪面前,盯着他轻声细语道:“本座的前程,还轮不到你这种人来操心。实话告诉你,我与冯亮,最大的差别就是,我知道自己在皇帝脚下是什么角色,而他却忘了。仅此一条,便可以让我安享今生富贵,但是你小命要不保了。你既然如此倔强,也罢!陛下已有旨意,三日后正午,将罪囚石堪,当众斩首,以儆效尤!”
李松年倏地站起,昂然挺立,厉声斥道。石堪乍闻索命之言,当即软倒在地,在昏暗的囚室内,面色更加显得惨白显眼。他委顿在李松年面前,呼呼直喘,双臂支在地上,不停地打着摆子,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灵魂,只剩一口气在强撑。
李松年居高临下,鄙夷的瞥他一眼,“一个要死之人,本座何必斗气!”转身便就离去。未走两步,却听石堪在身后陡然喊道:“慢着!”
李松年侧转身子,也不说话,只是盯着石堪。石堪喘了一会,恨声道:“我有要当面向皇帝禀报,现在就要!”
“哼,死了这条心吧!”
李松年冷着脸一口回绝,掉头就要走出。石堪大喊:“只要你代我传达请求,我一定有所回报!”
李松年定了定,转身过来,复又蹲下身,阴沉着脸盯着石堪看。
“只要你代我转奏皇帝,就说我有苦衷要面奏。事成之后,我给你两箱珍宝,怎么样?”
石堪压的很低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李松年耳中。见李松年沉吟不决,石堪又道:“你只不过张张嘴传传话,两箱珍宝就能唾手可得,那可是当年我跟随我家先皇帝搜罗而来的奇珍异宝,价值连城!想想看,如果你不答应,我被杀了之后,你也也什么都捞不到,又何苦做这损人又不利己的事情呢?”
“可是纵使我替你传话,之后你不也小命难保么?到时候你死了,两箱珍宝本座问谁要去?”
“我要禀报的机密情报,绝对能保住我的性命!不要你操心,你只管替我传话就是,就问你愿不愿意赌一把!”
李松年没有再说话,只死死盯住石堪。
第二日傍晚,宫里有宦侍来传旨,宣石堪觐见,李松年亲自押送而去。
进了宫,入了御书房,石堪偷眼瞧见一个仪表不凡的英武之人,正冷然地看着自己。虽然从未谋面,但石堪哪里会不晓得这便是大秦之主。石堪无力地双膝跪倒。
“罪臣石堪,叩见皇帝陛下。”
高岳目光炯炯,沉声问道:“昔日,朕愿意接纳你的时候,数次给你机会,你却毫不珍惜。如今,犯下罪过而被迫来见朕,还奢望朕能饶恕你么?”
石堪低声辩道:“罪臣固然是罪不可恕,但罪臣实在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当时罪臣坐困晋阳,外绝援恃,内乱人心,正是溺水之人,想要抓住一切救命稻草,而顾不得会有什么后果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罪臣呢,还请陛下宽宥。”
砰的一声,高岳将案几重重一拍,厉声责道:“朕给你指过明路,你不愿来,现在却敢说什么偷生,实在巧言令色!再说即便如此,你就可以连做人基本的底线都不要,而一面向朕甜言蜜语,一面使着阴谋诡计么!如今多说无益,不杀你,朕难平众怒!”
第三百八十六章 当面秘奏
石堪吓得半句话再不敢多说,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高岳沉默了一会,却道:“你当年,听说只率八百人,就敢独冲刘赵上万大军,也算是纵横天下的骁将豪杰。怎么如今,却落到了这步田地,你可曾有想过?”
昔年的豪情快意,浮光掠影般闪过。石堪气短不已,心中立时泛出一股凄酸的感觉。他半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高岳,失神道:“鄙国高祖明皇帝,从贫贱之身,到奄有中原河北,肇基大赵。罪臣跟随他,才有纵横天下的机会。可自高祖被逆贼石虎弑后,罪臣被迫逃离,从此远离故国,有贼而无法讨,有家而不能回,孤悬边塞,穷蹙困顿,每每念及,心中怎不痛断肝!命势如此,人也无力,落到如今地步,罪臣有什么办法呢。”
这番话,当着高岳的面说,其实是有些无礼了。但石堪失魂落魄,神思恍惚,吐露了压抑良久的心声,还真没有想到其他。高岳晓得石勒在彼辈人心中的地位,也没有苛责。
石堪忽而急促道:“只要陛下饶过罪臣的性命,罪臣有一件天大秘密,愿意当面奏于陛下知晓。”
“什么秘密?”
“罪臣昔年在襄国的时候,因是宗室重臣,故而也晓得一桩机密:陛下的朝中,有些官员,为着各种利益,与鄙国互为勾结,泄露情报。上次石虎敢于长驱而入偷袭洛阳,便是得了密报,晓得当时洛阳正是空虚无备的时候。”
高岳心中一动,面上却波澜不惊道:“朕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为了想保住性命,而胡言乱语编些假话来糊弄朕呢。”
石堪直起身来,双目中闪着些许光芒:“罪臣与陛下朝中的官员,可谓是素不相识。但罪臣完全知道他们的详细信息,且待会罪臣面奏时,具体情节,涉及到的人物、时间及各种关联,陛下乃是英主,一听便知罪臣究竟是不是在说真话。”
是夜,周盘龙亲自值守,高岳与石堪单独处在御书房,密谈了整整一夜。三日后,高岳当众宣布,贬石堪为庶人,且不得命令,终身不准离开洛阳。御史大夫苗览,上疏反对,说石堪本就是敌酋,且首鼠两端有罪于国,而今乃是被捕又非是自首,就应该当众正法以示警诫。高岳叹道,昔年形同手足的冯亮终致跋扈不法,李豹更是公开背叛,此二人尚且如此,又何必苛责石堪呢。再说有些人,明里忠顺,暗地输款通敌,论人品,还不如石堪。
虽然形同软禁,但毕竟石堪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必死之时,竟然讨得了性命,使朝野上下都惊讶莫名,石生彼时已在回荥阳的路上,闻讯却是惊喜不已,暗自叹服皇帝素称宽厚,果然不同凡响。
半月后,一日早朝上,御史中丞卢方,突然被当廷逮捕,竟由周盘龙亲手揪出,李松年亲自收押。众臣莫名所以,不禁悚然。但皇帝高岳继而以雷霆之势,接连批捕了十三名朝官,然后当众公示了以上诸人,长期以来暗中通敌石赵的确凿证据,并立即下令,尽皆处死。众臣畏惧不安,朝乾夕惕。
不久,青海传来捷报。征西行营统帅邓恒,自接到高岳宽慰中暗带严厉的谕旨后,立即便参悟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当时召集诸将,训诫勉力,并邀请凉州军主将王该前来合谋商议,迅速制定下妥当的策略,以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之势,虽然较为缓慢,但坚决的层层扫荡,再次进逼白兰城。慕容吐延数次设计挑衅无果,不禁惶急,为保存力量,竟主动放弃白兰城,退守西南方向的昂城,与素来交好的当地羌族大首领姜聪混做一处,暂为栖身。不久白兰城被秦军攻下,吐谷浑东部土地尽归秦国,至此邓恒方松一口气,向高岳驰报,俄而被晋升为镇西大将军,留驻白兰,相机再讨慕容吐延。
又过数月,梁州刺史李凤发来奏报,说成主李雄病逝,侄子李班即位,国内一时动荡,请示下一步行止。原李雄年轻时长期作战,亲冒矢石,虽然功成名就,但身上落下了许多创痕,时时发作,苦不堪言。后来年齿衰迈,旧伤频发,逐渐化脓溃烂,竟至卧床不起,病势沉重,一年前几乎就要支撑不住,好几次病危,当时高岳还曾和杨轲等讨论过是否伐丧的问题。而彼时李雄浑身溃烂,独卧床上,因为极度痛苦而辗转哀号,但连他的嫔妃甚至十几个亲生儿子,都暗自厌恶,尽皆找借口远离他。
只有侄子李班,从日至夜,不解衣冠的在榻旁尽心服侍,为李雄病痛感同身受而难过,在尝药的时候动辄感触,伤心流泪,甚至经常吮吸李雄创口处的恶臭脓液,只为减轻李雄的痛苦。在李班的精心照料下,李雄以将死之身,竟又延寿了一年半载,好算奇迹。
期间,李雄也曾劝了很多次,李班仍然毫不退缩。经过长期暗中观察和试探,见李班的诚意孝心果然是出自真心,这深深感动了李雄,再联想到自己的一群亲子,从德行、品格、能力以及对待君父的真心,各方面都完全不如李班,李雄便毅然决定,舍子立侄,最终册立了李班为皇太子,继承大位。
得报后,高岳立即回复李凤,叫他在成国国丧期间内,只管保境安民,不要主动挑衅,其他的留待将来再说便是。同时,高岳对群臣感慨道,自古百善孝为先,孝道,乃是为人根本,不孝无异于禽兽。李班身为侄子,竟能比儿子还要尽心尽力侍奉李雄,从公义上讲,是对君主全了臣节,从私情上说,是对从父尽了子道。这种崇高的德行,无关身份,应给予最大的肯定和赞许。
但是一国之君,无有家事。李雄立李班为嗣,从情理上讲是对的,但从法理上讲,可能不妥。其舍子立侄,便是埋下了诸多隐患。且李班为人宽厚善良,有谦谦君子之风,其更适合做个贤王,而不是生杀予夺的帝王。如此看来,成国怕是将起动荡。
高岳这般说的时候,李班已经即位月余,成国治丧事宜有条不紊,李雄诸子也安然无事,一切都平稳如昔。故而秦国内,连向来智谋过人的首相杨轲,对高岳的话,都暗里表示有些怀疑。但后来不过三个月,李班便突然被李雄之子李期、李越合谋杀害,李期继位成主。消息传来,群臣对高岳是五体投地,杨轲更是连连叹息,说圣主与人臣在大局上的眼光和见识,毕竟不同。
西方、南方及北方都暂且安生的时候,到了秦天圣五年,赵帝石虎遣大司空支雄为主帅,统领关东健卒三万并及诸族强征兵士十万,号称二十万大军,从襄国南下至邺城,向汲县方向发动进攻,必欲打通南攻河内、洛阳的道路。秦军闻讯立即做出了反应,车骑将军、盛公胡崧率四万精锐迅速经上党南下,意图阻击赵军,东西大战一触即发。
第三百八十七章 目的何在
河北,汲县东北百多里外,枋头。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坚壁严垒的秦军大营,以防御态势的圆形阵由外而里层层驻扎。中军大帐上,一杆格外硕大的红边黑底大纛,猎猎飘荡,那‘车骑将军’四个大字,每个都有车**小,极为醒目。
胡崧全副武装,衣不解甲已经四天了。四日前,当时据斥候匆匆来报,朝廷已经急派了司马承与何成二将,领兵两万,先期急行军北上迎敌。半日前,最新情报传来,司马承部初战败北,如今正在枋头东南处扎下了营垒。听闻友军失利,胡崧当即下令,全军放慢脚步,调长枪兵居中,弩兵紧随其后,再以雷七指率轻骑兵在侧翼游曳呼应,严阵以待前行。
将至枋头,前方遭遇小股赵军挑战,胡崧正传令做试探性攻击的时候,身后陡然遭到迂回的赵军猛烈打击。得亏秦军百战,胡崧深沉有度,在猝然之下,处变不惊,使后军变前军,且战且退,往西撤退了四十余里,挡住了赵军五次进攻,在付出死伤数千人的较小代价之下,好歹稳住了局面。眼下,秦军被分做南北两部,胡崧在枋头的西北,司马承在枋头的东南,中间横亘着十数万的庞大赵军,一时奈何不得。
胡崧弯着腰,目不转瞬盯着面前的沙盘,死死的看。他作战,与其他高级将领不同,最喜用沙盘来做研究。时间允许,便细细的做,仿制当地城池地貌,连山川河流甚至都能表现出来;时间急迫,也要做沙盘,只不过简易些,再不济摆些石块、木头等等,总之必须要有具象的表现让他能一目了然。
当前的沙盘,较为简易,毕竟从遭遇敌军到撤退扎营,也就四天时间,用些砂土砖石简单搭一搭便罢。胡崧在沙盘前,一战便是小半个时辰,时间长了,他的腰和脖颈便有些酸痛,连双眼都有些发涨,他终于直起身,晃到帐帘边,举目远眺,边转着脑袋边用手使劲捏着脖后,却仍然眉关紧锁,若有所思。
平南将军李杰,本来一直在旁静静侍立,见此赶忙上前,帮胡崧张弛有度地推拿肩颈,边恭声道:“大帅,可好些么。”
“唔,有劳,有劳了。”
胡崧回过神来,转头对李杰感谢地一笑,顺势问道:“……汉英,你来说说看,如果你是支雄的话,下一步该当如何处置?”
李杰李汉英,是胡崧当年的老部下,自胡崧转仕高岳麾下以来,从最初的雍州任上,一直跟随至今,不仅是他极为信任的左右手,且为人机警有谋,更是胡崧行军作战运筹帷幄时的重要参谋。
“大帅勿怪,属下目前还真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支雄,从前打仗不是这个风格啊,这次有些反常。”
“嗯。本帅也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支雄,是昔年石勒手下十八骑中,最为有名的三大干将之一。其中,桃豹沉稳多谋,夔安狡黠机变,而支雄却是勇烈好杀,打起仗来一根肠子,往往与对手死磕到底,属于一力降十会的猛将。可是眼下,明明领着二十万人马的优势兵力,却窝在枋头,甘愿与我军南北对峙,他图个什么?”
胡崧将手一抬,止住了李杰的拿捏,几大步又走到沙盘前,目光炯炯地看,一面对紧随身边的李杰指点道:“这里,你看还有这里……,无论如何,我军并不占地利。但是能够阻挡或者说拖住支雄,使他不能再南下半步进入司州,我们便好算是达成目标。反过来想,支雄这么耗着,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还有,从古以来,出兵打仗,人数越多,涉及到的各方面问题就越多,殊为麻烦,利在集中优势兵力,速战速决,而最忌讳打持久战,支雄眼下与我对峙,依他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才是,其中必然有什么阴谋诡计,本帅还是觉得,在没有参透敌人行动之前,最好按兵不动,慎重对待。”
李杰频频点头:“对。这个支雄,并不简单。他的营寨,离我部较远,但紧贴在枋头旁的河边,正好用河水隔断了南边司马承所部,这样,我南北两军,便无法达成同时夹攻的策略,看似他被夹在中间,实际上他可以从容的指南打北。另外,他兵力多,所需粮秣数额巨大,但要地皆被其严兵把守,我军试了多次,无法断其粮道!他绝对是经验丰富的老将。”
胡崧看沙盘看了半天,不得要领,恨声道:“这种直肠子,突然耍起了弯弯绕,真让人头疼!眼下这种局面,诡谲的很……”
他话音未落,外面传令兵急匆匆带进来一个斥候,人未到,声先至:“禀大帅!就在方才,敌军突然渡河,击败了司马承部,眼下我南军已然支撑不住,退到了罗家堡一带了!”
罗家堡离要地汲县,不过三里地,形势变得紧迫起来。胡崧吃了一惊,倏地站起,急道:“汲县若失,敌虏便长驱而入河内,洛阳危矣!形势如此,一切皆休,再由不得我持重,传令!全军拔营,急速进击!”
牵一发而动全身。赵军主帅支雄,令副将张貉领强兵四万,绕行阻拦胡崧,自率大军强行渡河对司马承突然发动攻击。司马承部实在抵挡不住,只好继续南撤,高岳得报后,急令安东将军任闿率师两万东行阻击,未及诏令连下,增发兵源粮饷给司马承,又令谏议大夫靳冲领平东将军衔,领京中精锐一万为任闿后援;令河东公率本部一万,从荥阳出兵,多管齐下坚决保证汲县不至陷落。
数路秦军,目光齐聚汲县,并商讨约定时间,共攻支雄,但却无形中堕入了赵国的计谋。赵军大营,副将张貉大踏步进了帐内,伸手脱去了厚实的兜鍪,讨了一碗水来,边对上首的支雄叫道:“大帅!末将方才亲自去了一趟,使得秦军数道齐发,都被我们诱来了!”
“呵呵,好得很。”支雄虽然年过六十,但身躯依然雄壮如牛,磨盘般的阔脸上,红光满面。他伸出肥厚的硕大手掌,捋着白花花油亮亮的大胡子,昂首笑道:“临行前,陛下不就一再嘱托么?咱们一二十万大军,看似是主力,其实只是诱敌的棋子。能够打通河洛当然最好,若是不行,便使各种莫名其妙的动作,将秦人都吸引过来,越多越好,总之让他们一刻不离的盯着咱们才是。”
支雄霍然站起身来:“咱们兵力雄厚,彼辈必然拼了老命也要来阻拦。不过既然将他们都诱了来,便打一打也不怕。如果能够战胜,岂不最好?但便是高岳也不会料到,这一次的军事行动,最终的目标不是汲县,也不是洛阳,而是荥阳!哼哼,陛下此刻已经亲率三万人马,趁着无人注意,急速奔袭而去,只要打下荥阳,秦国在虎牢以东,便会迅速失去所有土地,届时咱们以兖州为凭恃,以荥阳为据点,不停发力谋取虎牢。再以偏师攻略河内,让高岳顾此失彼,时间一长,只要这两地为我占其一,那么洛阳便失去屏障,唾手可得了!”
张貉咕嘟嘟灌下几大碗水,擦擦嘴角,哈哈笑着接道:“还有一点,大帅忘了说。陛下亲征荥阳,也是一门心思想要突袭而擒获叛贼石生。若是抓住了他,嘿嘿……”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面上狰狞恶毒的笑容,已说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