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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八章 总戎军机

    秦天圣五年十一月,秦军与赵军,在汲县一带,爆发了数次大战。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初时,因兵力不及敌手,又被隔断成南北两部,秦军接战三场,尽皆败北,死伤过万。而胡崧所部虽然战力强盛,但被赵军竭力拦住不使其与南军汇合,且胡崧也顾忌并州腹地空虚,不敢全军扑下。到后来秦军一败再败,不得已,胡崧传令杨韬率两万人赶驻上党后,自率三万人强行突破赵军防线,与伤亡惨重的南军终于会师。

    虽然士气有所恢复,但彼时秦军六万余人,面对赵军十数万,仍然处在劣势之下,且兵卒惊疑之心,难以迅速抚平。后在胡崧总制下,秦军小胜数场,却被压制在罗家堡,无法再退敌半步。

    正是惶急的时候,荥阳被赵帝石虎突然袭击而至失陷的坏消息传来,愈发使人心动荡。河东公石生闻讯既惊且愤,因荥阳是其而今唯一的根本之地,眼下沦陷于石虎,公仇私仇都让其怒不可遏。于是经胡崧同意并飞报朝廷之后,石生率本部人马,急速回师虎牢,同时皇帝敕令虎牢守将吴夏,将防线东移百里,与石生共同抵御石虎,确保事态不至恶化。

    虎牢紧急,不容石生不分兵而去。但汲县一带,压力立即增大。支雄得了石虎通讯,趁势发动猛攻,胡崧指挥迎战,终至寡不敌众,只得率四万余败兵退守河内。再经过城外殊死搏斗,总算挡住了支雄的攻势,保住河内不失,但却又折损了四五千人马。巨大危机面前,秦军中开始有人坚持不住,过往从未出现过的临阵投敌的现象,竟然接连发生数次,连将官都变节了三人。

    警报如雪片迭入京师,皇帝高岳焦虑不已,更且勃然大怒。他甚至一度考虑调南方谢艾的荆州兵团北上作战,被相国杨轲苦谏乃至。未几,终有诏令传到前线,令人大为震动。

    皇帝令青海战事稍停,并抽调和征召凉州军、塞北铁弗部、屠各部并及陇南陇北的羌氐士卒,共计六万精锐以作援军。随后跳过征东行营的设置,直接升格为河洛道,任命骠骑将军、夏公、右相韩雍为河洛道大行台,加授大将军;同时升任凉州都护王该为安西将军、大行台左丞,平南将军杨坚头为大行台右丞,使韩雍率六万援军前往河内前线,主持一切战事。

    圣旨中严令,胡崧以下所有将领及诸郡县文武官员,皆受韩雍节制。最为使众人吃惊震撼的,乃是皇帝极为罕见的授予了韩雍假黄钺,并三令五申,除胡崧一人以外,东方诸将,韩雍皆可先斩后奏,不问缘由。

    假黄钺这种殊礼,非人臣所常领。前世少有,此后亦未多见。后来终秦朝二百六十年,再没有一位大臣得授过假黄钺。到了秦末时候,外戚、首相杨坚权倾朝野势力滔天,在最终篡秦自立之前,他也没有被皇帝授过此项殊荣。

    韩雍奉诏陛辞而出,不数日便抵达河内。秦军众将,早已得了诏令,尽皆悚然,纷纷出十里外恭迎。其时战鼓隆隆,旌旗猎猎,无数戈矛映日,森寒刺眼,顶盔掼甲的将卒们肃然而立,威武雄壮。

    “拜见大将军!”

    瞧见镶着五指宽的金边黑色大纛由远及近,伴随着铠叶哗啦啦声响,车骑将军胡崧以下,数十位中高级将领及千余礼迎兵卒,尽数掀甲,单膝下拜,向可以代为行使至高无上权力的秦军大元戎,致以尊崇的敬意。

    韩雍满面尘霜,但却精神奕奕,深陷的双目中明光闪烁。人影幢幢中,唯他能穿戴金盔金甲,端坐高头大马之上,泰然受了众人礼拜,方才跳下马,走过来扶为首的胡崧。

    胡崧不起,带着惭意道:“下官此前忝为主将,却导致局面败坏如此,使圣心忧虑,累元戎奔波。下官驽钝无用,请大将军代陛下责罚,下官甘愿领罪。”

    韩雍双手使劲,将胡崧扶了起来,拍着他的臂膀,温言道:“公以劣势兵力,独抗强敌,在危急中力挽狂澜,使局面不致彻底败颓,为我军保留战斗火种。此劳苦功高,陛下也曾感慨赞叹,让本帅带四字口谕与公:胡崧不易!”

    一声不容易,化解了多少艰难和委屈。胡崧本也是深沉的性子,至此几乎要当场落下泪来,他哽咽着顿首再拜,起身便恭请韩雍前行,入中军大帐。

    六万生力军的到来,尤其是最高军事长官的亲自莅临和靠前指挥,犹如定海神针,让先前动荡的军心,能够迅速安定下来,更且开始凝聚。众人一路簇拥着韩雍,不知不觉变得振奋和踊跃起来。

    甫及落座,减去一切客套寒暄,韩雍面色俨然道:“此次,本帅上奉皇帝严旨,下负黎庶寄托,来此主持大小战事,正期与诸君一起,同心同德奋发努力,克奏全功。下面,就当前敌我形势,召开军议。王左丞何在?”

    王该霍然起身,朗声道:“末将在此,请大将军示下!”

    韩雍坐姿挺拔,凛然扫视一圈座下,吐字清晰无比:“听我将令——点名三次不到者,斩!欺瞒玩忽者,斩!抗辩不遵者,斩!散漫无礼者,斩!有畏战怯敌者,斩!!”

    胡崧以下,人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连眼珠子都不敢乱动。大家都晓得,如今韩雍来亲自挂帅并假黄钺,表明了皇帝一定要打胜仗的决心,和严肃军纪整顿不法的坚决态度。无论是谁,在当前这种特殊情况下,若是撞到了枪头上,除了死没有二话。

    满意于众将的恭谨态度,韩雍微微颔首,迅速切入主题,就当前各方面事态,与胡崧等进行深入沟通和商讨。不知不觉便过了一整日,连饭食都是令人端进来,众将边说便匆匆吃罢的。

    掌灯时分,细究之后,韩雍喟然道:“先前我们不晓得,如今却都明白过来,石虎与支雄,主力装成偏师,而偏师却充作主力,二人一正一辅,迷惑了我军视线,结果使石虎成功的击破了荥阳,进逼虎牢。而达成了既定目标之后,反过来,支雄便开始以假变真,对我展开了真刀实枪的猛烈攻势,意图当真打通河内至洛阳的道路,从而可以和石虎南北呼应,最终在洛阳城下会师,围攻我之京师。”

    韩雍双目中,光芒愈发凌厉,冷然道:“既然已经知道敌军的真实意图,我岂能让他如意么!本帅此来,肩负重任,若是不能成功,只好杀身成仁,诸位!”

    众将不约而同,全部轰然站起,带动着甲叶哗啦啦好大一片声响。

    “军需官何在?”

    众人不知道韩雍为什么突然点出军需官,俱是好奇,但哪个敢多嘴询问,便纹丝不动的都站着笔直,俱支起耳朵细听。

    须臾,军需官趋步上前,躬身施礼:“卑职拜见大将军!未知有何钧令?”

    “现在我军共有粮秣若干?”

    “回禀大将军。此前我军被贼军急攻,不暇运输,除去遗失和消耗的,只剩粮草一万八千石。今日大将军亲至,又带来援粮六万石。故而,如今我军共有粮秣近八万石。”

    军需官心中很是抵定。暗自庆幸自己方才一直在清点查验,方才能够掌握这具体的数额。若是偷了个懒,现在被当众问起,然后一问三不知,那他这颗项上人头,必然是大将军用来杀一儆百的绝佳物事。

    韩雍未置可否,又转首唤道:“杨右丞何在?”

    杨坚头越众而出:“末将在!”

    韩雍点点头,突然嗓门一提:“传我将令!所有粮草,尽数焚毁!过几日,待本帅明示后,由杨右丞亲自执行!”

    这道军令甫出口,众人皆骇了一跳。杨坚头明显有些发怔,没反应过来,眼见韩雍面色转冷,他一个激灵,咬咬牙只好应承下来。

    “慢着!”

    当此时刻,唯一能够出声的,便是胡崧。他唤住了杨坚头,便转而向韩雍欠身道:“事急,大将军恕下官无礼。我等倒真心未解:大战在即,为何大将军反要先主动烧掉自家粮草?”

    众将至此实在忍耐不住,彼此看看,然后都低声的出言附和。见下面一片疑惑之色,韩雍摆摆手,示意大家先安静,便对胡崧道:“车骑及诸位,可知先秦末年,楚霸王巨鹿之战?”

    突然又提到这个,胡崧楞了一下,但还是据实答道:“下官昔日蒙先父教导,兵书策略也算粗通,这个典故还是知道的。”他见有些将领不停点头,有些人却满面茫然,便转向众人说明道:“先秦末年,二世皇帝残暴不仁,天下沸腾,四处皆反,六国俱号称恢复。先秦上将军章邯,在击杀楚军领袖项梁后,认为南方已平,便率四十万主力精锐,北上河北巨鹿,进剿赵地的诸侯军。诸侯军联营十余座,但屡次败于章邯之手,慑其威势,皆不敢再战。”

    “而项羽孤军北上救援,轻兵疾行,渡过黄河后,力排众议破釜沉舟,以不胜则死的气概,横冲秦军,九战之后终于大胜,从此奠定楚霸王傲绝天下的威势。”

    底下一片恍然。司马承却忍不住向韩雍道:“大将军可是想效法霸王一往无前的做法?然则今日时局……”

    韩雍霍然起身,来到挂墙的行军图前,扫视了一圈各种神色,泰然自若道:“烧粮,以示吾决心。但单单如此,还是不能完全激励基层士卒的决死之心。诸位请看。”

    随着他的指点,众将的目光移到西南两百里处,图上标注的清晰无比,那是天堑黄河。

第三百八十九章 失之躁怒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诗仙李白,用他那鬼神之笔,生动的描绘了这孕育了中华文明的大河,那波澜壮阔的惊心气魄。司州温县以南,紧挨着奔涌的黄河,而眼下秦军便驻扎在这里,他们身后,便是如狂龙般旋卷咆哮的河水,那冲击上岸边的数丈巨浪,仿佛随时可以将所有人瞬间吞噬。

    韩雍领兵后,出人意料地一败再败,竟将粮草尽数焚毁,弃而逃跑,使河内城落入赵军之手,洛阳之北,再无重要屏障。随后,七万秦军败退数百里,一直被逼退到了温县南边的黄河沿岸上,已经陷入绝境再无退路。而赵军统帅支雄大喜过望,一面放纵兵卒四下劫掠,将河内等大小十余座城池烧杀抢空,一面亲率十余万赵军,追击而来,必欲全歼所有秦军。

    败报纷沓而来,京师震悚,军民不知所措。皇帝高岳急怒交迫,连下诏旨催促,但韩雍罕见地不为所动,仍旧龟缩在岸边绝地,坐视赵军一日日越来越逼近。高岳夜不能寐,决意亲率京师中最后的禁军三万御驾亲征,杨轲劝谏,被皇帝驳回。

    书房内,高岳正在独自郁郁地坐着闭目养神,皇后嵇云舒在身边陪着。连日来,皇帝情绪焦躁易怒,不似平日里的宽厚亲切,已经因为些许小事而迁怒于下人数次了,连周盘龙都被斥责了好几回。故而包括唐累在内的一众宦侍宫女等等,都惴惴不安,愈发小心翼翼。

    皇后知晓后,体谅下人们的苦楚和难处,也心疼皇帝日日煎熬,故而无论大小事务,都索性亲自随同供奉服侍,免得又有无辜之人触上霉头,被莫名牵连。高岳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些感触。嵇云舒晓得当前国事紧急,但为了不增添高岳的负面情绪,她倒是强自忍住各种疑问,尽量规避相关话题,只找些轻闲话儿给高岳舒缓解压,无奈高岳毕竟还是有沉重的包袱压在心里,他根本不想多说话。

    帝后正静静地坐着,唐累悄然进来,低眉顺目轻轻奏道:“陛下,杨相国在外求见。”

    “叫他回去,朕不想见他!”

    高岳仍然闭着眼睛,默然片刻后,闷闷地迸出一句。皇后在旁忍不住轻声道:“陛下!杨相国智谋超远,陛下和国家一直以来深为倚重。如今形势非常,正该多听听他的意见,奈何拒而见之?恐怕不……”

    她话音未落,高岳陡然双目一睁,蘧然打断:“不要说了!难道你想干政么!”

    嵇云舒立即住了口,怔怔地望着高岳,心中泛起委屈,但却强自忍住。高岳猛地站起身来,像饿狼般急速地转了两个来回,音调一提道:“他来无非是叫朕再忍忍,要相信韩雍能够有办法却敌。朕几乎将倾国之力交给韩雍,他却搞成现在这个局面,如此辜负朕的期望,叫朕还怎么能够相信他!朕意已决!明日便亲征,待朕到前线后,定要当众将韩雍革职问罪!”

    “陛下若是亲征,则我国家危矣!”

    循声望去,原来杨轲竟然忍不住掀了门帘,自己进来了,听皇帝已经语出焦躁,不由急得慌忙出生劝谏。

    高岳勃然大怒,恶狠狠地瞪视杨轲,斥道:“没有朕的允许,哪个让你进来的?现在就滚出去,否则朕当亲手取尔性命!”

    这种重话,杨轲自与高岳相识以来,君臣契阔无比,从未听他说过。眼下如此,显然已是方寸大乱神识昏狂了。唐累慌忙跪倒请皇帝三思,嵇云舒也吓得站了起来,忙拉住高岳苦苦劝解。

    杨轲无力的跪倒,却仍然劝道:“陛下且听臣一言!韩相智勇深沉,用兵十数年间,从来都是有张有弛,料敌先机。而今一败再败,必然是有他的原因,或者说是在用大手笔诱敌亦未可知,臣相信绝不会是表面上看到的这般不堪,请陛下再做忍耐!”

    杨轲毫不退缩道:“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陛下身在危局中,有些事情便蒙蔽了圣裁。如今,石虎亲率数万精锐,在荥阳对我虎视眈眈。因为有虎牢阻挡,且支雄亦未大获全胜,一时无法与他呼应,故而石虎暂且按兵不动,伺机袭我。若是陛下当前率洛阳禁军北去亲征,则京师单薄空虚,如同累卵。而人情汹汹民心动荡,届时局面崩坏难以遏制,正中石虎下怀,纵是虎牢怕也挡不住敌虏了!而若是洛阳当真失陷,恕臣直言,陛下从此大势便去矣!”

    杨轲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臣自遇陛下以来,尝暗自感慨上天眷顾,使臣有幸追随明主,实现廓清天下的抱负。然则圣君创业,总是栉风沐雨,岂有一番坦途!而今,国事艰难,致使陛下焦急愤怒,但请陛下再听臣一回,若败,届时请陛下杀臣以谢天下;若捷报传来,则请陛下当众治臣无礼之罪,斧钺鼎镬,臣也甘之如饴。”

    “以为朕不敢杀汝么!”

    高岳虎目暴睁,面色涨得通红,伸出手去,大吼一声将案桌上的笔墨纸砚杯盏镇纸等等大小物事,一股脑的全都挥到了地上。碎裂崩溅之声,瞬间不绝于耳,房里屋外,所有侍从卫卒等,全都吓得当即跪倒,垂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唐累伏在地上,膝行数步,去收拾地上的残渣,却被怒火中烧的高岳一脚踢翻在地。唐累半句话不敢说,却又复爬回来,继续无声的麻利收拾,高岳呼呼直喘,总算没有再动手。

    嵇云舒一下紧张地挡在了高岳与杨轲的中间,不停摇头,直视着高岳,复又跪倒,泫然欲泣道:“相国良苦用心,谋国之言,字字珠玑,妾请陛下醒悟!妾不欲干政,而不得已干政,陛下眼下这般龙颜震怒,但若真要穷究杨相,也请一并治妾身之罪!”

    正乱作一团,周盘龙掀帘进来,恭声道:“启禀陛下,刚刚送到了楚公的加急奏报,特请陛下阅览。”

    这个时候,谢艾有什么急事。高岳烦闷不已,自回御座上无力的坐倒。这边厢,周盘龙将信笺送上后,也不出去,退到杨轲身侧后,无言跪下。

    “臣才非古人,资质庸钝。陛下不以卑劣,猥叨微顾之遇,位列上将,爵忝公侯,誓在戮力输诚,尝惧不及。故为陛下及国家计,窃有肺腑愚言,不敢不献。”

    “而今敌酋石虎得陷荥阳,贼将支雄肆虐河洛。臣听闻大将军韩,率王师迎击敌军,却一败再败,致使陛下焦虑,竟欲御驾亲征。依臣愚见,切不可如此!当此非常时期,乘舆一出,根基动摇,倘有宵小辈煽惑,再有石虎伺机强攻,神都危矣!”

    “且闻陛下因大将军数败而困惑恚怒。臣姑妄言之,大将军忠正无疵,世之良将,胸藏甲兵百万,身有正气浩然,乃人臣之楷模、朝廷之柱国干城,陛下岂有疑哉?且昔年臣奉命征讨成国,乃以数败之势,诱敌深入,待其麻痹再予以全力一击,上托陛下圣德,下赖将士用命,故而克竞全功。彼时,陛下力排众议,信赖于臣,而今时,孰不知大将军亦是在引贼入毂中?且支雄宿将,老奸巨猾,非以溃败糜烂之势,不足以诱之,退之再退,正当背水一战,烧粮事宜,何如破釜沉舟?望陛下三思!”

    “……臣等身逢乱世,却得遇圣君,实不幸中之万幸。正当奋勇用命,借浩荡天威涤清胡尘。臣等忠忱,心如金石,愿陛下释去疑虑,但垂拱坐守京中,使臣等效鹰犬之劳,而常奏凯旋之功。”

    “臣于南方,日日礼拜祈祷,愿我大秦之威,早日加于四海。如有驱使,刀山火海臣亦甘之如饴,惟愿圣天子龙体安康。臣谢艾顿首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岳一目十行,迅速看过,冷哼一声将那信笺重重掷在案上。气怒之下,便觉双目发涨,他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不禁揉起了眼睛。

    “云崧,你为人光明磊落,堂堂正正,虽然爱憎分明,毕竟素来宽厚诚恳,这是你的优点。但你性子中,亦有狠厉果决、焦躁易怒的缺点,蛮性发作时,往往扰乱理智。日后无论身在何处,总要记得为父的话,时时警诫自省方好!”

    突然,心中无端想起了从前义父语重心长的敦敦教诲。义父那严肃中又带关切的面容,也瞬间浮现在脑海中。好似有电光闪过般,高岳猛地一惊,睁开了双眼,他伸出双手,狠狠地搓着自己的脸,良久后,他抬起头,用力摇了摇脑袋,仿佛是想将什么给甩掉似的。

    案下数人,包括皇后在内,仍然跪伏着不敢作声。默然片刻,高岳又重新拾起来谢艾的奏疏,逐字逐句仔细看了起来,一遍之后,再复去读,足足三遍,他才慢慢放下信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看向远方。

第三百八十九章 失之躁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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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雍领兵后,出人意料地一败再败,竟将粮草尽数焚毁,弃而逃跑,使河内城落入赵军之手,洛阳之北,再无重要屏障。随后,七万秦军败退数百里,一直被逼退到了温县南边的黄河沿岸上,已经陷入绝境再无退路。而赵军统帅支雄大喜过望,一面放纵兵卒四下劫掠,将河内等大小十余座城池烧杀抢空,一面亲率十余万赵军,追击而来,必欲全歼所有秦军。

    败报纷沓而来,京师震悚,军民不知所措。皇帝高岳急怒交迫,连下诏旨催促,但韩雍罕见地不为所动,仍旧龟缩在岸边绝地,坐视赵军一日日越来越逼近。高岳夜不能寐,决意亲率京师中最后的禁军三万御驾亲征,杨轲劝谏,被皇帝驳回。

    书房内,高岳正在独自郁郁地坐着闭目养神,皇后嵇云舒在身边陪着。连日来,皇帝情绪焦躁易怒,不似平日里的宽厚亲切,已经因为些许小事而迁怒于下人数次了,连周盘龙都被斥责了好几回。故而包括唐累在内的一众宦侍宫女等等,都惴惴不安,愈发小心翼翼。

    皇后知晓后,体谅下人们的苦楚和难处,也心疼皇帝日日煎熬,故而无论大小事务,都索性亲自随同供奉服侍,免得又有无辜之人触上霉头,被莫名牵连。高岳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些感触。嵇云舒晓得当前国事紧急,但为了不增添高岳的负面情绪,她倒是强自忍住各种疑问,尽量规避相关话题,只找些轻闲话儿给高岳舒缓解压,无奈高岳毕竟还是有沉重的包袱压在心里,他根本不想多说话。

    帝后正静静地坐着,唐累悄然进来,低眉顺目轻轻奏道:“陛下,杨相国在外求见。”

    “叫他回去,朕不想见他!”

    高岳仍然闭着眼睛,默然片刻后,闷闷地迸出一句。皇后在旁忍不住轻声道:“陛下!杨相国智谋超远,陛下和国家一直以来深为倚重。如今形势非常,正该多听听他的意见,奈何拒而见之?恐怕不……”

    她话音未落,高岳陡然双目一睁,蘧然打断:“不要说了!难道你想干政么!”

    嵇云舒立即住了口,怔怔地望着高岳,心中泛起委屈,但却强自忍住。高岳猛地站起身来,像饿狼般急速地转了两个来回,音调一提道:“他来无非是叫朕再忍忍,要相信韩雍能够有办法却敌。朕几乎将倾国之力交给韩雍,他却搞成现在这个局面,如此辜负朕的期望,叫朕还怎么能够相信他!朕意已决!明日便亲征,待朕到前线后,定要当众将韩雍革职问罪!”

    “陛下若是亲征,则我国家危矣!”

    循声望去,原来杨轲竟然忍不住掀了门帘,自己进来了,听皇帝已经语出焦躁,不由急得慌忙出生劝谏。

    高岳勃然大怒,恶狠狠地瞪视杨轲,斥道:“没有朕的允许,哪个让你进来的?现在就滚出去,否则朕当亲手取尔性命!”

    这种重话,杨轲自与高岳相识以来,君臣契阔无比,从未听他说过。眼下如此,显然已是方寸大乱神识昏狂了。唐累慌忙跪倒请皇帝三思,嵇云舒也吓得站了起来,忙拉住高岳苦苦劝解。

    杨轲无力的跪倒,却仍然劝道:“陛下且听臣一言!韩相智勇深沉,用兵十数年间,从来都是有张有弛,料敌先机。而今一败再败,必然是有他的原因,或者说是在用大手笔诱敌亦未可知,臣相信绝不会是表面上看到的这般不堪,请陛下再做忍耐!”

    杨轲毫不退缩道:“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陛下身在危局中,有些事情便蒙蔽了圣裁。如今,石虎亲率数万精锐,在荥阳对我虎视眈眈。因为有虎牢阻挡,且支雄亦未大获全胜,一时无法与他呼应,故而石虎暂且按兵不动,伺机袭我。若是陛下当前率洛阳禁军北去亲征,则京师单薄空虚,如同累卵。而人情汹汹民心动荡,届时局面崩坏难以遏制,正中石虎下怀,纵是虎牢怕也挡不住敌虏了!而若是洛阳当真失陷,恕臣直言,陛下从此大势便去矣!”

    杨轲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臣自遇陛下以来,尝暗自感慨上天眷顾,使臣有幸追随明主,实现廓清天下的抱负。然则圣君创业,总是栉风沐雨,岂有一番坦途!而今,国事艰难,致使陛下焦急愤怒,但请陛下再听臣一回,若败,届时请陛下杀臣以谢天下;若捷报传来,则请陛下当众治臣无礼之罪,斧钺鼎镬,臣也甘之如饴。”

    “以为朕不敢杀汝么!”

    高岳虎目暴睁,面色涨得通红,伸出手去,大吼一声将案桌上的笔墨纸砚杯盏镇纸等等大小物事,一股脑的全都挥到了地上。碎裂崩溅之声,瞬间不绝于耳,房里屋外,所有侍从卫卒等,全都吓得当即跪倒,垂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唐累伏在地上,膝行数步,去收拾地上的残渣,却被怒火中烧的高岳一脚踢翻在地。唐累半句话不敢说,却又复爬回来,继续无声的麻利收拾,高岳呼呼直喘,总算没有再动手。

    嵇云舒一下紧张地挡在了高岳与杨轲的中间,不停摇头,直视着高岳,复又跪倒,泫然欲泣道:“相国良苦用心,谋国之言,字字珠玑,妾请陛下醒悟!妾不欲干政,而不得已干政,陛下眼下这般龙颜震怒,但若真要穷究杨相,也请一并治妾身之罪!”

    正乱作一团,周盘龙掀帘进来,恭声道:“启禀陛下,刚刚送到了楚公的加急奏报,特请陛下阅览。”

    这个时候,谢艾有什么急事。高岳烦闷不已,自回御座上无力的坐倒。这边厢,周盘龙将信笺送上后,也不出去,退到杨轲身侧后,无言跪下。

    “臣才非古人,资质庸钝。陛下不以卑劣,猥叨微顾之遇,位列上将,爵忝公侯,誓在戮力输诚,尝惧不及。故为陛下及国家计,窃有肺腑愚言,不敢不献。”

    “而今敌酋石虎得陷荥阳,贼将支雄肆虐河洛。臣听闻大将军韩,率王师迎击敌军,却一败再败,致使陛下焦虑,竟欲御驾亲征。依臣愚见,切不可如此!当此非常时期,乘舆一出,根基动摇,倘有宵小辈煽惑,再有石虎伺机强攻,神都危矣!”

    “且闻陛下因大将军数败而困惑恚怒。臣姑妄言之,大将军忠正无疵,世之良将,胸藏甲兵百万,身有正气浩然,乃人臣之楷模、朝廷之柱国干城,陛下岂有疑哉?且昔年臣奉命征讨成国,乃以数败之势,诱敌深入,待其麻痹再予以全力一击,上托陛下圣德,下赖将士用命,故而克竞全功。彼时,陛下力排众议,信赖于臣,而今时,孰不知大将军亦是在引贼入毂中?且支雄宿将,老奸巨猾,非以溃败糜烂之势,不足以诱之,退之再退,正当背水一战,烧粮事宜,何如破釜沉舟?望陛下三思!”

    “……臣等身逢乱世,却得遇圣君,实不幸中之万幸。正当奋勇用命,借浩荡天威涤清胡尘。臣等忠忱,心如金石,愿陛下释去疑虑,但垂拱坐守京中,使臣等效鹰犬之劳,而常奏凯旋之功。”

    “臣于南方,日日礼拜祈祷,愿我大秦之威,早日加于四海。如有驱使,刀山火海臣亦甘之如饴,惟愿圣天子龙体安康。臣谢艾顿首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岳一目十行,迅速看过,冷哼一声将那信笺重重掷在案上。气怒之下,便觉双目发涨,他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不禁揉起了眼睛。

    “云崧,你为人光明磊落,堂堂正正,虽然爱憎分明,毕竟素来宽厚诚恳,这是你的优点。但你性子中,亦有狠厉果决、焦躁易怒的缺点,蛮性发作时,往往扰乱理智。日后无论身在何处,总要记得为父的话,时时警诫自省方好!”

    突然,心中无端想起了从前义父语重心长的敦敦教诲。义父那严肃中又带关切的面容,也瞬间浮现在脑海中。好似有电光闪过般,高岳猛地一惊,睁开了双眼,他伸出双手,狠狠地搓着自己的脸,良久后,他抬起头,用力摇了摇脑袋,仿佛是想将什么给甩掉似的。

    案下数人,包括皇后在内,仍然跪伏着不敢作声。默然片刻,高岳又重新拾起来谢艾的奏疏,逐字逐句仔细看了起来,一遍之后,再复去读,足足三遍,他才慢慢放下信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看向远方。

第三百九十章 莫名使者

    温县南,黄河岸边。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无数飘扬的旌旗下,秦军将卒们,横成排竖成行,队列齐整,戈矛森严,俱都昂首挺胸,肃静无声的望着那木台之上的最高统帅,在做出征前的最后训示。

    “……天下苦于胡羯之患久矣!吾等父母妻儿,族人桑梓,有哪个敢说,没有受过胡人的摧残!今赖有我陛下雷霆电扫,铸我大秦,拯天下于危亡。吾等正当团结一心,如钢似铁,早日驱逐胡虏,使后方的亲人们,过上安宁的生活!”

    “诸位!如今,我军已被敌虏逼到了这大河岸边,前无进路后无退路。而伪赵素来仇视于我,更有支雄残忍暴虐,故吾等投降亦死、逃走亦死、杀敌亦是死。同样没有活路,为什么不决死杀敌,做马革裹尸,轰轰烈烈的大丈夫!”

    下面的士卒,听到这里,开始纷纷窃窃私语,俄而人人晓得有进无退,个个怀着必死的念头,连目光都变得凌厉了起来。

    韩雍点点头,继续又道:“为诱敌计,韩某一败再败,如今据报,支雄已基本丧失警觉,正骄横而来,距我不足十里,大战将至,成败在此一举!”

    “此战,吾等当置之死地而后生。若败,韩某绝不偷生,当战死以谢天子及诸君。若胜,韩某曾为诱敌不惜抗拒圣旨,天子震怒。将来难保大不敬之罪,恐有不测。但只要能击败强寇,纵使问斩,韩某也绝无遗憾!只望诸位努力杀敌,当使韩某含笑而死!”

    说着,大地开始震动,远方已经隐约传来了嘈乱的呼喊声,登高而望,地平线上,随着烟尘蔽日,漫山遍野的赵军迅速压来。韩雍面色坚毅,厉声令将佐升起了大秦之旗。黑色大纛在蓝天白云之下,傲然飞舞,不屈不挠。轰隆隆的战鼓声擂了起来,动人心弦的号角吹得人热血翻涌。在一望无际的如烈火般燃烧的灼热目光中,韩雍刷的拔出剑来,用尽全身力气厉声大呼,传令出击。

    “大秦之威,不可战胜!”

    秦天圣六年三月初,秦、赵两国共计二十余万大军遭遇在温县的黄河岸边,爆发大战。前后鏖斗十数场,直杀得日月无光,血流成河。从晨时而至日暮,秦军背水死战,阵亡甚众,然却无一降逃,大将军韩雍身负创伤流血凝肘,仍绝不退却大呼酣战,余者愈发弥厉决死,犹如山崩地裂。赵军终于胆寒不支,十三万大军分崩离析,全数溃败,主帅支雄仅以身免。荥阳的石虎本待支雄战胜,从而两相呼应,进逼虎牢及洛阳。惊闻败讯,知势难挽回,洛阳难以再图,便将荥阳付之一炬后,连夜遁逃回河北。秦赵温县之战,以秦军惨胜而告终。

    捷报传来,洛阳万人空巷,不分民众兵卒,皆涌上街头,欢呼雀跃,激动到全城沸腾,压抑多时的愁云惨雾终于消散。皇帝高岳唏嘘良久,亲笔书诏发往温县,升韩雍为大司马大将军,加授上柱国的殊衔,并行军诸将皆有赏赐。

    半个月后,大军振旅而还。皇帝高岳率文武百官,亲出洛阳城北十里外迎接,并备黄罗伞盖,专侯韩雍。未及军至,诸将士见皇帝,皆欢声雷动,悉数下拜,气氛高涨无比。

    须臾中军便到,韩雍因伤重未愈,卧于担架之上,难以动弹,虚弱地以肘支撑,却竟要强自起身下地叩拜。

    “朕负韩兄!”

    高岳抢步上前,紧紧扶住韩雍,凝视良久,哽咽道:“兄为朕竟至满身疮痍,朕既痛且悔,愧见故人!今誓言之,当令兄与国同休!”

    韩雍鼻翼翕动,嘴里说着谢罪的话,仍然想起身礼拜,高岳坚决制止了他,并回首朗声道:“伞来!”

    周盘龙掣着黄罗伞盖上前。在万众瞩目中,高岳亲手接过伞盖,对诸臣道:“大司马,朕之肺腑,国之功首。众卿,今朕当为大司马亲自执掌仪仗,略表朕心!”

    韩雍大惊,汗出如浆,连忙表示万万不可如此尊卑颠倒,以臣凌君。但解释的功夫,高岳已然撑起了黄罗伞盖,罩在了韩雍头上,并以手扶担架,传令进城。

    这独一无二的巨大荣宠,使韩雍无力的卧倒,一句话也说不出,紧紧回握高岳的手,泪水无声地涌出了眼眶。众人见之,无不感慨钦佩。继而尽数下拜,高呼大秦万岁!

    青海。昂城。

    一顶白貂毛和金雕羽装饰的华丽大帐内,羌族大首领姜聪,正在和客人说着话。说是客人,其实才来不过半个时辰,而且还是突然找上门来的,算是不速之客。虽然姜聪连他的名字都没有问出来,但好歹听他自报了身份,乃是秦国使者。

    对于秦这个强大的邻国,姜聪虽然没有打过交道,也不认识什么秦国要员,但他心中还是很忌惮的。什么仁者无敌王道浩荡这些,对于姜聪来说都是汉人扯出来的虚头巴脑的哄人假把戏,必要的时候,统统可以抛去一边。他这个边地豪酋,唯一畏惧的是武力,秦国的武力,强大到令他不得不对这个突然造访的陌生来客,另眼相看。

    “这位,呃,尊客虽然远来,但本王看你,也似乎是咱们羌族的好儿郎,不是外人嘛!来来,这份膘肉,乃是精心制作,尊客可以尝尝。”

    西羌族人,大都不喜食用新鲜猪肉,他们将猪宰割成几大块,高高吊起后,用小火薄烟慢慢熏制,号为猪膘,保存一年或更长时间以后,风味尤佳,吃时切成片状,码在碟盏里,大快朵颐或者佐之酒水,爽快无比。

    那秦使轻轻夹起一片膘肉放进嘴里,嚼了数嚼,满意的连连点头:“唔。某昔年离开家乡,一晃十余年,再也没有吃过这样正宗可口的膘肉了,大首领让我尝到了少年时候家的味道,甚好。”

    如姜聪所料,秦使果然是个羌人。且虽然面目普通,身材中等,但身上自有一种镇静自若的从容大气,让姜聪也乐于以礼相待。双方吃吃谈谈,过了片刻,秦使转入正题。

    “承蒙大首领真心款待。某此次不告而来,实话实说,也是为了贵部的前途而来。大首领,某只问你一句话,可有实力与我大秦相抗衡么?”

    抗衡?开什么玩笑。姜聪的势力范围,除去游猎星散的族人,真正说起来也就昂城这么一座城池。不要说自成一国,便说他是割据势力都算勉强。而秦国的卓越战力他皆有耳闻,特别是最近听说在东方,与强大的石赵爆发了惊天大战,且最终战而胜之,一举击溃了十几万赵军,打得石虎元气大伤,这样的强国,怎么是他一个小部落能抗衡的。

    姜聪面色有些发红,但却迟疑着不作回答。秦使这样开门见山,让他有些下不来台,毕竟他在他的地盘上,也算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大帐中还有侍卫和婢女在场哪,怎么好立即服软?

    “尊使远来,本王敬你是贵客。贵国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强国,确实不假,但我部与贵国素来毫无纠葛,又何至于专门派尊使来此羞辱恐吓本王呢!”

    终归是要脸面,姜聪带着些不悦神色,没好气的道。要是旁人,他早就大骂着让其滚蛋、甚至先鞭打一顿解气再说。但这个使者,背后的势力他真心惹不起,故而姜聪留了余地,更忍住了没有当场发作。

    孰料秦使丝毫没有领情的意思,却突然将脸垮下来,声色俱厉道:“大首领公然冒犯我大秦之威,还敢说什么毫无纠葛?”

    “你……!我……”

    姜聪羞怒不已,瞪得溜圆的眼睛,不停地眨着,反应出了主人心中的茫然。蓦地他心中一动,开始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慕容吐延狂妄跋扈,又且不臣。我皇帝陛下龙颜震怒,故而发天兵征讨,如今吐延一败再败,国土也被我夺来大半,正要一鼓作气剿灭的时候,为什么大首领冒大不讳,窝藏、包庇吐延,有沆瀣一气的意思,所以某才当面发问,敢是大首领自认为比石虎还要强盛否?”

    果然,秦使的诘问,正是他方才想到的矛盾所在。半晌,姜聪辩道:“吐延得罪贵国,具体情节,本王并不知晓,也没有任何参与。但他与本王,是多年的老友,关系无比亲近的。老朋友遭了难,如何可以坐视不理?”

    “义不可废,不错。但是窃以为,只为私人的小义,就要将整个部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作为大首领,是不是有些不明智呢?”

    秦使一双光芒闪烁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姜聪,嘴里却不紧不慢道:“另外,既然号称多年老友,大首领难道不知吐延的为人狡黠多变?我告诉你,你不忍心图他,他却要来害你了!”

    有些想驳斥秦使,勿要这般当面挑拨,但姜聪的心,猛地一跳,让他停住了口。他略带紧张地看着秦使,看他面无表情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来,慢慢递到了自己面前。

第三百九十章 莫名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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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数飘扬的旌旗下,秦军将卒们,横成排竖成行,队列齐整,戈矛森严,俱都昂首挺胸,肃静无声的望着那木台之上的最高统帅,在做出征前的最后训示。

    “……天下苦于胡羯之患久矣!吾等父母妻儿,族人桑梓,有哪个敢说,没有受过胡人的摧残!今赖有我陛下雷霆电扫,铸我大秦,拯天下于危亡。吾等正当团结一心,如钢似铁,早日驱逐胡虏,使后方的亲人们,过上安宁的生活!”

    “诸位!如今,我军已被敌虏逼到了这大河岸边,前无进路后无退路。而伪赵素来仇视于我,更有支雄残忍暴虐,故吾等投降亦死、逃走亦死、杀敌亦是死。同样没有活路,为什么不决死杀敌,做马革裹尸,轰轰烈烈的大丈夫!”

    下面的士卒,听到这里,开始纷纷窃窃私语,俄而人人晓得有进无退,个个怀着必死的念头,连目光都变得凌厉了起来。

    韩雍点点头,继续又道:“为诱敌计,韩某一败再败,如今据报,支雄已基本丧失警觉,正骄横而来,距我不足十里,大战将至,成败在此一举!”

    “此战,吾等当置之死地而后生。若败,韩某绝不偷生,当战死以谢天子及诸君。若胜,韩某曾为诱敌不惜抗拒圣旨,天子震怒。将来难保大不敬之罪,恐有不测。但只要能击败强寇,纵使问斩,韩某也绝无遗憾!只望诸位努力杀敌,当使韩某含笑而死!”

    说着,大地开始震动,远方已经隐约传来了嘈乱的呼喊声,登高而望,地平线上,随着烟尘蔽日,漫山遍野的赵军迅速压来。韩雍面色坚毅,厉声令将佐升起了大秦之旗。黑色大纛在蓝天白云之下,傲然飞舞,不屈不挠。轰隆隆的战鼓声擂了起来,动人心弦的号角吹得人热血翻涌。在一望无际的如烈火般燃烧的灼热目光中,韩雍刷的拔出剑来,用尽全身力气厉声大呼,传令出击。

    “大秦之威,不可战胜!”

    秦天圣六年三月初,秦、赵两国共计二十余万大军遭遇在温县的黄河岸边,爆发大战。前后鏖斗十数场,直杀得日月无光,血流成河。从晨时而至日暮,秦军背水死战,阵亡甚众,然却无一降逃,大将军韩雍身负创伤流血凝肘,仍绝不退却大呼酣战,余者愈发弥厉决死,犹如山崩地裂。赵军终于胆寒不支,十三万大军分崩离析,全数溃败,主帅支雄仅以身免。荥阳的石虎本待支雄战胜,从而两相呼应,进逼虎牢及洛阳。惊闻败讯,知势难挽回,洛阳难以再图,便将荥阳付之一炬后,连夜遁逃回河北。秦赵温县之战,以秦军惨胜而告终。

    捷报传来,洛阳万人空巷,不分民众兵卒,皆涌上街头,欢呼雀跃,激动到全城沸腾,压抑多时的愁云惨雾终于消散。皇帝高岳唏嘘良久,亲笔书诏发往温县,升韩雍为大司马大将军,加授上柱国的殊衔,并行军诸将皆有赏赐。

    半个月后,大军振旅而还。皇帝高岳率文武百官,亲出洛阳城北十里外迎接,并备黄罗伞盖,专侯韩雍。未及军至,诸将士见皇帝,皆欢声雷动,悉数下拜,气氛高涨无比。

    须臾中军便到,韩雍因伤重未愈,卧于担架之上,难以动弹,虚弱地以肘支撑,却竟要强自起身下地叩拜。

    “朕负韩兄!”

    高岳抢步上前,紧紧扶住韩雍,凝视良久,哽咽道:“兄为朕竟至满身疮痍,朕既痛且悔,愧见故人!今誓言之,当令兄与国同休!”

    韩雍鼻翼翕动,嘴里说着谢罪的话,仍然想起身礼拜,高岳坚决制止了他,并回首朗声道:“伞来!”

    周盘龙掣着黄罗伞盖上前。在万众瞩目中,高岳亲手接过伞盖,对诸臣道:“大司马,朕之肺腑,国之功首。众卿,今朕当为大司马亲自执掌仪仗,略表朕心!”

    韩雍大惊,汗出如浆,连忙表示万万不可如此尊卑颠倒,以臣凌君。但解释的功夫,高岳已然撑起了黄罗伞盖,罩在了韩雍头上,并以手扶担架,传令进城。

    这独一无二的巨大荣宠,使韩雍无力的卧倒,一句话也说不出,紧紧回握高岳的手,泪水无声地涌出了眼眶。众人见之,无不感慨钦佩。继而尽数下拜,高呼大秦万岁!

    青海。昂城。

    一顶白貂毛和金雕羽装饰的华丽大帐内,羌族大首领姜聪,正在和客人说着话。说是客人,其实才来不过半个时辰,而且还是突然找上门来的,算是不速之客。虽然姜聪连他的名字都没有问出来,但好歹听他自报了身份,乃是秦国使者。

    对于秦这个强大的邻国,姜聪虽然没有打过交道,也不认识什么秦国要员,但他心中还是很忌惮的。什么仁者无敌王道浩荡这些,对于姜聪来说都是汉人扯出来的虚头巴脑的哄人假把戏,必要的时候,统统可以抛去一边。他这个边地豪酋,唯一畏惧的是武力,秦国的武力,强大到令他不得不对这个突然造访的陌生来客,另眼相看。

    “这位,呃,尊客虽然远来,但本王看你,也似乎是咱们羌族的好儿郎,不是外人嘛!来来,这份膘肉,乃是精心制作,尊客可以尝尝。”

    西羌族人,大都不喜食用新鲜猪肉,他们将猪宰割成几大块,高高吊起后,用小火薄烟慢慢熏制,号为猪膘,保存一年或更长时间以后,风味尤佳,吃时切成片状,码在碟盏里,大快朵颐或者佐之酒水,爽快无比。

    那秦使轻轻夹起一片膘肉放进嘴里,嚼了数嚼,满意的连连点头:“唔。某昔年离开家乡,一晃十余年,再也没有吃过这样正宗可口的膘肉了,大首领让我尝到了少年时候家的味道,甚好。”

    如姜聪所料,秦使果然是个羌人。且虽然面目普通,身材中等,但身上自有一种镇静自若的从容大气,让姜聪也乐于以礼相待。双方吃吃谈谈,过了片刻,秦使转入正题。

    “承蒙大首领真心款待。某此次不告而来,实话实说,也是为了贵部的前途而来。大首领,某只问你一句话,可有实力与我大秦相抗衡么?”

    抗衡?开什么玩笑。姜聪的势力范围,除去游猎星散的族人,真正说起来也就昂城这么一座城池。不要说自成一国,便说他是割据势力都算勉强。而秦国的卓越战力他皆有耳闻,特别是最近听说在东方,与强大的石赵爆发了惊天大战,且最终战而胜之,一举击溃了十几万赵军,打得石虎元气大伤,这样的强国,怎么是他一个小部落能抗衡的。

    姜聪面色有些发红,但却迟疑着不作回答。秦使这样开门见山,让他有些下不来台,毕竟他在他的地盘上,也算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大帐中还有侍卫和婢女在场哪,怎么好立即服软?

    “尊使远来,本王敬你是贵客。贵国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强国,确实不假,但我部与贵国素来毫无纠葛,又何至于专门派尊使来此羞辱恐吓本王呢!”

    终归是要脸面,姜聪带着些不悦神色,没好气的道。要是旁人,他早就大骂着让其滚蛋、甚至先鞭打一顿解气再说。但这个使者,背后的势力他真心惹不起,故而姜聪留了余地,更忍住了没有当场发作。

    孰料秦使丝毫没有领情的意思,却突然将脸垮下来,声色俱厉道:“大首领公然冒犯我大秦之威,还敢说什么毫无纠葛?”

    “你……!我……”

    姜聪羞怒不已,瞪得溜圆的眼睛,不停地眨着,反应出了主人心中的茫然。蓦地他心中一动,开始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慕容吐延狂妄跋扈,又且不臣。我皇帝陛下龙颜震怒,故而发天兵征讨,如今吐延一败再败,国土也被我夺来大半,正要一鼓作气剿灭的时候,为什么大首领冒大不讳,窝藏、包庇吐延,有沆瀣一气的意思,所以某才当面发问,敢是大首领自认为比石虎还要强盛否?”

    果然,秦使的诘问,正是他方才想到的矛盾所在。半晌,姜聪辩道:“吐延得罪贵国,具体情节,本王并不知晓,也没有任何参与。但他与本王,是多年的老友,关系无比亲近的。老朋友遭了难,如何可以坐视不理?”

    “义不可废,不错。但是窃以为,只为私人的小义,就要将整个部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作为大首领,是不是有些不明智呢?”

    秦使一双光芒闪烁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姜聪,嘴里却不紧不慢道:“另外,既然号称多年老友,大首领难道不知吐延的为人狡黠多变?我告诉你,你不忍心图他,他却要来害你了!”

    有些想驳斥秦使,勿要这般当面挑拨,但姜聪的心,猛地一跳,让他停住了口。他略带紧张地看着秦使,看他面无表情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来,慢慢递到了自己面前。

第三百九十一章 不辱使命

    一页纸的内容,不过片刻便就看完了,姜聪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信上,他那曾视为最亲密的朋友慕容吐延,向秦帝高岳卑躬屈膝的表示了自己不该与大秦抗衡的忏悔之意,同时竟然言道,只要高岳愿意原谅他,他可以将边地野人姜聪缚住,解送洛阳,再以昂城为献礼,归附大秦。

    姜聪慢慢地将那信纸揉成了一团,捏在手心,因为用力,关节都捏得发白。他忍了又忍,寒着脸阴沉沉道:“一张纸而已,如何使人信服?”

    “吐延的笔迹,大首领应是最熟悉不过的。他的印章,大首领想必也看过了无数回。某向白石神起誓,无论吐延是什么用心,但他的这封信,绝对出自他的亲笔。”

    见姜聪的五官恨不得都要拧到一处,秦使笑了笑,又道:“当然,大首领也可以无视神灵,而坚持认为笔迹和印章,都是我们精心伪造炮制的。”

    羌人崇拜白石,认为白石既是天神和祖先神的象征,也是一切神灵的表征,故而白石神圣无比,没有羌人会拿白石开玩笑或者起什么假誓。听秦使这般说,姜聪再也忍不住了。

    “这个坏透了心肠的鲜卑狗子!”

    面前的桌案被狂擂到震动不已,险些将一盘膘肉给震落在地。姜聪红着眼破口大骂,“我与吐延,不仅是多年的好友,说起来,还是沾亲带故的亲戚。自从他得罪贵国,像只丧家的狗一样来投奔我,寻求我的庇护。我不顾嫌疑接纳他,给他吃给他穿,连女人都送了他十来个!到头来,还是填不饱他的狗肚子,竟然反而要来图谋我!”

    “怪不得我一再好心邀他来城中住,他死活不愿,除了有事情来商量,便都是窝在城外他的军营里。我们羌人想不到那么多弯弯绕,当时我还以为他只是和我客气,现在明白了,这狗贼至始至终,都没有把我当自己人,无时不刻在防备着我啊!”

    想到自己的满腔热心,换到的竟然是阴毒诡计和算计,姜聪又恨又怒,恼了性子蛮劲上来,一把推翻了桌案,望着秦使大声道:“为了这个狗贼,我站在了强大秦国的对立面,族中很多人,都暗自埋怨我。如今看来,恶狗终归养不温顺,是我太过念旧和仁慈了!贵使放心,我这就派人去,说有要事相商,然后将他绑起来,交给贵使献给大皇帝!”

    秦使默然无声,盯着姜聪看了片刻,终于似笑非笑道:“某的身手不过常人,带来的部下也仅仅十数人。从大首领这里,去往洛阳,万里迢迢,一路跋涉,某很怕在半路上看不住他出现意外,或者被他寻机逃走了。”

    “放心!我将他绑紧……”

    姜聪猛然住口,睁圆了眼看着对方。纵使粗莽憨直,此时他也听出了秦使的话中有话。他的目光中满含询问之意,收到的,果然是秦使无比肯定的眼神。

    姜聪挥挥手,所有的下人都低头退出去了。大帐中的空气,有些静默压抑。良久,姜聪先开口道:“这是大皇帝的意思,还是贵使的意思?”

    “无论是谁的意思,大首领只要明白一件事便可:只要你照此做了,并从此以后真心降附我大秦,陛下有口谕,将来贵部可仿照武都杨氏、南安姚氏为国藩镇之例。”

    姜聪连连点头,但还是不怎么放心,想着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姓,便追问道:“敢要再问贵使,究竟姓甚名谁?”

    “某不过是洛阳城中一平民耳,姓名不足挂齿。大首领既然执意要问,某直言相告亦无不可。”

    秦使好整以暇地抿了口茶水,微笑道:“某是羌人多柴也。”

    “哦,多……”

    姜聪先还未反应过来,继而惊得霍然站起。秦帝麾下,文武精英荟萃,多柴虽然在众人中颇为低调并不算是名遍天下,但在西北之地,尤其是羌氐诸部间,却可谓是如雷贯耳。姜聪从前便晓得,这位多柴,乃是最早追随秦帝打天下的旧部之一,官至内衙副使,一度位高权重,乃是羌人在秦国朝堂中,地位最高、名声最显的,虽然后来姚襄也很受重视,但在多柴面前,也只能算是皆有不如的后辈。

    听说此人昔年曾卷入冯案中,受到牵连而被秦主当众罢黜了所有官职,勒令在家闭门思过三年,如今看来怎地又复出了。对于这位羌人中很有令名的大佬,姜聪是素来久仰无缘得见,今日不曾想却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他颇有些嗔目结舌,但心却放了下来。多柴生性严正宽仁,由他来出任使者,说明秦国还是事出坦诚,且比较重视己部的。

    “原来竟是多公!本王实在久仰,这边有礼了!”

    不自觉间,姜聪变得更加恭敬有礼起来。对于同族中的这个大人物,他还是很尊崇和敬佩的。

    多差也起身来,谦逊几句。宾主再次落座后,多柴目光炯炯道:“某此来,正是奉了圣旨,来为大首领指出一条明路。当前形势,毋庸讳言,我军在东方刚刚与赵国结束了一场大战,虽然战胜,但损失不轻,亟待休养,故而青海的战事,就先放一放。但这也正是大首领的机会:趁着战事平缓,吐延有所松懈,便可以将其一举诱杀,彻底归顺我大秦。”

    “我皇帝陛下,心怀天下海纳百川,无论大首领从前怎样,只要今后真心实意永远臣服我大秦,便是许你世代为藩,又有何妨?如若不然,长不过一年,短则三五个月,等到我大军养精蓄锐恢复战力时,王旗西指,兵戈到处玉石俱焚,届时大首领纵使再有所请,恐怕亦不能如愿以偿了。”

    眼见姜聪眼珠转来转去,终于开始不停地兀自点头,多柴投袂而起,一拱手道:“某再停留三日。三日后,要么大首领用某的首级去讨好吐延,然后坐等王师来讨;要么某带着大首领的诚意回禀吾皇。何去何从,大首领可思而决之!”

    二十日后,洛阳。

    大殿之上,高岳望着木匣里的污血人头看了片刻,挥了挥手,便有宦侍捧了下去。阶下,早有使者舞蹈再拜道:“卑臣临来前,我家首领再三叮嘱,使卑臣务必当面禀报陛下。慕容吐延抗拒至尊,悖逆不臣,首领已替天子除去了这个恶贼。所谓矫健的雄鹰翱翔于九天之上,迅猛的雪豹称霸于莽原之中。这天下间,只有一位圣人,那便是大秦的皇帝陛下。我家首领说,他不过是边荒野地的蛮夷,从前曾因无心之举得罪过上国,内心惶恐不安,希望这次能够将功赎罪,更可以表达对圣天子的无比忠顺之情。”

    高岳微微颔首,当然对那羌使温言抚慰了一番,又当殿表示了对姜聪的赞许,并赐予若干金玉珠宝的赏物,便让羌使暂先退下再行侯旨。

    除了例常的宦侍等,大殿中只剩下一直默不作声躬身而立的多柴。此番见羌使也退了出去,多柴忙上前两小步,袍袖一拂便深深地拜倒在地。

    多日前,收到慕容吐延的求饶信后,高岳便猛省还有这个不甘平凡的边地大患的存在,便召开廷议商讨对策。杨轲等大多数臣工,都表示吐延无法信任,此必然是其穷蹙困顿之时,耍的缓兵之计。李松年建议,既然朝廷暂时无力对西北用兵,还不如寻机刺杀吐延,以绝后患。后来众臣议论纷纷,便讲到抑或可以从羌酋姜聪处下手。高岳表示了同意,李松年自告奋勇愿意亲自去说动姜聪,但被高岳否决了,还意外地钦点了长久销声匿迹、被人认为几乎断绝了政治生命的多柴。

    唐累颁诏而去。领命后,多柴毫无迟疑和顾虑,立即动身,最终圆满地完成了使命,凯旋归来。

    “草民多柴,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时隔三年之久,多柴眼下再见到高岳,高岳终于已经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而他早已卸下了从前的荣耀罪责、恩仇是非,他只不过是洛阳城中的一介庶民而已。耳听故人口称草民,恍惚间,昔年的过往不免又浮上心头,高岳瞬间也涌出许多感慨,但立刻又生生压了下去。

    “你起来吧!”

    多柴谢了恩,方才站起身,高岳语气平淡的问道:“当初朕那般处置你,说句实话,可曾有过怨怼么?”

    “草民当年行事不慎,持身不正,致使天子震怒。”多柴又复跪下,恭敬答道,“然则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下自行不法而致获罪,实在咎由自取,岂能怨怼君上?”

    “罢了!说起来,其实你也并没有罪过,只是当时形势使然,不由朕不痛下狠手,彻底斩断冯亮的一切蛛丝马迹。”

    再次亲口说出那个名字,高岳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何滋味,感叹着说道:“往事已矣,不再提罢!三年之中,朕知道你确实闭门思过,没有一丝半点的违逆事宜。又此次你不负朕的期望,果然成功而回,朕现在告诉你,从前一笔勾销,而今有功待赏,朕再赐你官身吧!多柴,你是朕最早的旧部,对朕也初心不改,朕实在不愿意亏负你,你自己说说看,是想回内衙,还是想要去别的哪个衙门任职呢?”

    “罪臣!只要陛下真的宽宥了罪臣,罪臣便是立刻去死,也是甘之如饴,哪里还奢望什么官身呢?”

    多柴明显有些动容,他的情感已经多年没有这样剧烈波动过了。他的鼻翼翕动不已,最终还是强行忍耐了下来,垂手而立道。

第三百九十二章 抚平边地

    高岳让多柴先站起回话,面色愈发和缓道:“以后就不要再自称什么罪臣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朕既然决心重新启用你,也是看准了你的本性没有问题。”

    见多柴又要跪下,高岳摆摆手道:“这些个繁文缛节,暂且免了。朕方才问你,可还愿意回到内衙?愿意的话,朕再复你内衙副使之职,并也赐你鹰扬将军的军衔。愿就愿,不愿就不愿看,你不要有什么顾忌,朕要听你的实话。”

    虽然还是副使,但凭着多柴的资历和能力,再加上从前在内衙中的威望,还有也将得获和李松年一样的军衔,说实话,多柴此番若再入内衙,不仅蒯老三、罗大海两名副使难以望其项背,便是正主李松年,怕也是要让其三分。

    多柴口中连连谢恩,略略思忖,便躬身答道:“回禀陛下。陛下圣恩如海,臣感激涕零。既然陛下愿意再抬举臣,臣便姑妄言之。内衙,臣其实不愿意再回去了。臣昔年与冯亮、祁复延、昝有弟四人,有幸奉命组建内衙,从无到有,从微到盛,确实倾注了臣的很多心血,过往种种,想来使人感慨。但如今物是人非,臣当年那批老辈,尽皆凋零,唯有臣孑然一身。而现在李松年等后辈,做得愈发兴旺,臣欣慰之余,觉得还是不要去搅和了罢。”

    默然片刻,高岳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道:“你有心结和苦衷,朕很能理解。内衙既不愿意去,这样罢!朕给你拿个准,且先去御史台,任你为御史中丞,做苗览的副手。”

    多柴微怔,高岳看他面色茫然,抿了口茶水,悠然道:“苗览也是最早跟随朕的旧人。他这个人,生性宽和仁厚,且心地较软,往往不好意思和相熟的同僚当真拉下面皮。但御史台呢,是个纠察弹劾百官纲纪、维护朝廷尊严礼法的重要所在,主官御史大夫,可授大司空勋衔,位列三公。朕因他是元老勋旧,有意使他尊崇,故而便将御史大夫给他做着,也有借他的名头维系群臣的意思。不过你晓得,苗览去年初便过了六十寿辰,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前些时候便已向朕‘乞骸骨’,有告老致仕、荣归乡里的想法。你正好去再辅他两三年,朕便准他退休,等你做熟了,做好了,朕将来再扶正你为御史台主官。”

    “陛下隆恩。可是臣……臣毕竟能力平庸,这样重要的位置,臣也怕干不好,又辜负了陛下的厚望。”多柴有些惶恐,他实在想不到,纵使再复启用,也没有这样的高官重职来留给他做。

    “昔年冯亮权势滔天人皆畏惧的时候,你都敢犯颜直谏,朕便知道你是不怕得罪人的正人君子。业绩,总能够慢慢熟练;但人品和本领,朕不会看错你。你性子严正,惯于自律,且从前在内衙,侦查纠劾的本事,不是滚瓜烂熟么?再说你今年才三十八岁,还不到四十嘛,只管放心去做!以后弃武从文,朕相信一样能发挥你的过人能力。”

    主子这样掏心掏肺的信任和看重,还有什么话好说。多柴三跪九叩,谢恩之余,竟觉得冷了很久的血液,似乎也重新发热发烫起来,恍惚间,更有几分当年组建内衙时候的豪情壮志、勃勃雄心。

    君臣奏对说了片刻,高岳便转到正题上问道:“如今青海那边,究竟可保平稳否?”

    多柴认真道:“回禀陛下。慕容吐延被姜聪诱杀,其部属也被姜聪趁机强行吞并,剩下一部分人,拥着吐延之子慕容叶延,远远向西方大漠逃去,已经难循踪迹了。所以现下的青海,与我大秦对抗的地方势力再没有了,唯一有些名头的姜聪,看来是已甘愿臣服。同时,却有些马匪或溃兵混杂而成的盗贼出没滋扰,但我征西行营毕竟有三万大军驻守在白兰城,足可形成震慑和打击力度,故而青海应可谓整体平稳矣。”

    高岳若有所思道:“两线甚至多线用兵,朕觉得压力太大。而今青海事毕,总算了了朕的一个心思。朕的目标,终归还是石虎。只有灭了他,朕才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青海的略定,对于秦国而言,不仅仅是扩大了国家的版图而已。更重要的是,平添了数十万的各族人口,以及几乎数额相等的牛羊牲畜可充国库。最重要的是,当地的马场以及名扬天下的良骏青海骢,也从此收为己有,进一步加强了骑兵的基础设施力量。

    青海既收,因其上古时期号为西戎,高岳更吐谷浑其地名为戎州。调殿中尚书、散骑常侍鲍冲为戎州刺史,劝化教导边地粗犷民风。又令邓恒为戎州都护,留精锐之兵三万驻防,并诏令凉州予以协同防备,以防当地马匪溃兵、土著乱民等时时作乱。同时,考虑到羌酋姜聪诚心归顺以及在当地的重要性,高岳也升赏他做了戎州副都护,叫多柴再充任朝使前去任命。姜聪喜出望外,无论如何,有了显赫的正式官身,是让人非常兴奋的事,也表明从此以后,他便算是朝廷‘自己人’,再也不会单单是土财主一般的什么部落大首领了。当面宣诏时,姜聪对着多柴感激地涕泪交加,表示皇帝恩德比天还高,自己必将永做大秦的藩奴,为圣天子镇守边疆。

    且说成国嗣君李班性情宽仁有德,但即位不久,便被先主李雄之子李越、李期为首的贵族弑杀,在位尚未及半年。李期作为李雄正后嫡子,自立为帝,众人本也无话可说,但李期对内既不愿亲自过问朝政大事,也不和卿相臣子们沟通,功过赏罚等公事,都交给宦官许涪、兄弟李越李稚等几名心腹去任意处置;对外不体恤民生,又疯狂屠戮宗室,不仅将先帝李班一系尽数杀光,牵连到了无辜的各系诸王,竟还将亲兄弟等都悉数毒死,大有血洗之势,导致朝纲紊乱,人心惶惶,国内怨声载道。

    在此背景下,秦梁州刺史李凤,因公私两忿,便上书高岳,请求将伐蜀事宜提上日程。虽然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赵国身上,但高岳未置可否只让李凤酌情处理,小心从事。

    当初,听闻成先君李雄崩逝的消息,李凤曾悲不自胜,闭门大哭了一整天。内衙也有秘奏,说他心怀故主,有不忠嫌疑。结果高岳当即予以了驳斥,言道李雄对于李凤而言,既曾是亲密的叔父,又是无上的君父,如今哭祭,乃是人之常情,勿得妄议。若是李凤无动于衷,说明此人是凉薄冷血之人,倒反而要鄙视和厌恶他了。

    李凤本来悲伤出自肺腑,情绪过后,也想到可能会引起非议和麻烦,有些不安。但高岳明旨来宽慰他,并特许他,若是愿意,可去往成都当场拜祭李雄。虽然李凤因为种种顾虑最后并没有当真去成都,但他对高岳感激涕零,效忠之心愈发坚固。

    接旨后,李凤明白了皇帝并没有直接拒绝他的意思,心中更不免活泛,便立即动身去往江陵,去找谢艾商量。因为谢艾不仅是楚公,更且是‘都督西南诸军事’。李凤想要对蜀地用兵,无论如何,都必须要经过上官谢艾的应允。

    江陵城,楚公府。

    书房内统共四人,谢艾正中上坐,左下首头一个便是李凤,身边坐着荆州长史万宏,右下首,乃是荆州别驾赵募。几人在听着李凤对谢艾说话。

    “……所以如今成国搞成这个样子,简直是天怒人怨。从私情上来讲,下官实不忍乡梓父老再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从公义上来说,我大秦应早日收取蜀地,使蜀人得享浩荡天恩。故而,下官在禀明陛下后,便立刻动身来向公帅请示,究竟伐蜀可行否。”

第三百九十三章 慎重起见

    李凤对着谢艾诚恳道:“其实无论伐不伐蜀,下官能够当面来向公帅请教,这都是极好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昔年,公帅攻讨梁州,不出半月便歼灭强敌,略定汉中府;继而川河之战,公帅更是大发神威,全歼成国七万大军,王侯将相尽皆被俘。当时下官还是成将,在公帅手上可谓是输得彻底,输得心服口服,这种败绩,现在仍然使下官记忆犹新,恍如昨日。后来公帅挥兵东进,势如破竹,荆、湘次第抚平,可谓是朝廷在南方的擎天之柱。若是依着下官之意,论及用兵之神妙,公帅当推为本朝第一。”

    李凤当初在成国时,早已号称良将,属于攻防兼备的均衡全才,成将中翘楚者。孰知当日与谢艾对垒,却一败涂地,虽然他不是主将确实无须负全责,但后来李凤曾扪心自问,从各方面认真推敲,若真是身为主将,恐怕战局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谢艾是第一个让他尝到了几陷于死的惨败滋味,故而他对谢艾印象极其深刻,有种特别的推崇意思。

    “哪里当得如此谬赞!”谢艾忙摆手笑道:“当日成军大败,是李骧贪功冒进不听良言所致。若使君为成军主将,彼我胜负恐亦难料也。此外我军将士每遇战斗,都能上下同心奋勇用命,故而本公略有薄功,不过是因人成事也。”

    谢艾如今位列三公,名传天下。难得还仍然如此平易谦虚,实在使人由衷敬佩。所以上至帝王将相,下到偏裨小卒,都对他称赞不已,乐于与他交心。

    “使君不辞辛劳远来问我,我也明白你的心思。”谢艾颔首道:“使君终究还是心系故土啊!早年天下骚乱,四海鼎沸,唯有凉州与蜀地,相对平稳号为乐土,子民能够安居乐业,这都是使君家先人的功劳,其中也有当年使君的付出和心血,世人当不应忘却。然则如今后辈不肖,败坏祖业,鱼肉地方,使君必然是焦虑愤懑,难以忍耐了。”

    李凤喟叹道:“昔年种种,便如过眼云烟,不提也罢。主动提及伐蜀事宜,可能会引起非议和猜嫌,但下官心中坦荡,由他去说,也堵不得别人的嘴。好在陛下加恩,给予信任,这是下官最大的倚靠了。”

    “古往今来,主上极喜猜忌部下,尤其雄主更甚。而当今圣天子,雄武过人,却难得驭下宽仁,不愿动辄罪人,这真是吾等三生有幸,得遇明主了。”

    万宏及赵募闻此,连连附和,深表赞同。他二人都是从敌对势力投奔而来的,特别是赵募还曾是死敌的心腹。但一旦真心归顺后,高岳都能够不加猜嫌,量才使用,一视同仁。赵募如今做到了一州别驾的高位子,且将来前途仍是光明有足够的晋升空间,踌躇满志和从前实在是云泥之别,不由人不感慨。

    众人说了一番,谢艾转回主题道:“如今蜀主昏暴,看来正可讨伐。但窃以为,慎重起见,真正良机仍未到来。”

    李凤面露困惑,听谢艾继续道:“李期即位未久,便大开杀戒,虽然昏暴,但成国先君的遗德,仍然还被国内纪念,子民不敢忘怀。若是此时遭遇外敌,吾料彼必然暂时放下国内矛盾,转而一致对外。但如果我们放任李期长此以往下去,他一定会变本加厉,做出更多的恶事。到那时候,成国上下对他将彻底失去信心,百姓对君主的厌憎情绪也将愈发浓烈,国内便会离心离德,怨声载道沸腾不已,到那时候,”谢艾抿了口茶,悠然道:“我军再出兵伐蜀,便如顺水行舟,蜀人恐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

    “其实李使君来前,本公也曾反复思考过蜀地局势。李期以为单凭屠刀,便能坐稳大位,但他杀大臣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是疯狂杀戮王族,等于是得罪了朝堂上的所有人,众人岂能容他?若是依着本公之见,不出三年,成国必生内乱,我军正可以趁机伐罪也。”

    “还有一层,使君可能没有想到。为人臣者,也要学会揣摩上意,这个毋庸讳言。目前,各地相对平稳,朝廷的精力,都放在了伪赵身上,直欲早日灭之而后快,故而主上也不欲节外生枝,主动挑起和成国或者吴国的战事。但是!”

    他将茶盏重重一方,目光炯炯道:“使君,本公要提醒你的是,今上毕竟是雄武过人的英主,对于能够开疆拓土、扬我大秦之威的事,当然是乐于见到。虽然限制于实际,但你主动提出要去伐蜀,他也不会表态直接拒绝。但如本公所说,现在去伐蜀,必然会受到挫折,届时今上会怎么想?他必然心中会很不满意。因为他本不欲伐蜀,战事是你自己非要挑起来的,他放手让你去做,结果你又没法子善始善终得办妥,再要弄到寸步难行或者损兵折将,李使君,所谓希望多大,失望便有多大,到时候恐将圣心难测了。”

    李凤悚然而惊道:“下官身在局中,实难想到如此。多谢公帅爱护之意!既如此,下官当再上奏疏,向陛下谢罪,表示经过实际探查,蜀地现下难以攻伐,且待将来罢。”

    虽然心中有些遗憾,但不得不承认,谢艾分析问题的长远眼光还是超人一筹的。众人连连称是,万宏在旁道:“公帅一番良言,真知灼见,受教了。既然决定暂不对西南用兵,东南也是无事,公帅正可养精蓄锐,好好练兵了。”

    李凤端起一半的茶盏停在半空,疑惑道:“据下官所知,晋将陶侃,自从败逃广州后,趁着苏峻忙于称帝事宜,前段时间他又出兵占据了交州。如今以两州之地,自称岭南王,陶侃居然割地自立了,如何不讨呢?”

    谢艾微哂道:“陶侃曾号称晋室良将,每每以忠勇自矜。然则司马家覆亡,他见事态无可挽回,便逃奔南隅索性闭门称王。不过乱世之中人人皆欲自取富贵,也算常情,不可苛责于他。但说起来,正是因为陶侃独立,与我荆湘之地、还有江东的吴国,成了鼎足之势,免去我与吴国独处的尴尬,无形中其实倒受了他的益处。”

    李凤思忖着道:“陶侃亡国之将,偏于一方苟延残喘,势单力薄,还敢妄自窥视帝王之位,实在不自量力。恕下官直言,遗之必为祸患,有何益处?且以公帅军力之盛,眼下遣一偏师便可讨平,将广、交二州收复,岂不好么。”

    赵募听闻此言,感觉有些忍耐不住,探出身子下意识就想说话,似乎又猛省自己乃是末席,官爵身份有高低,嘴唇动了动便强自忍住,却偷偷拿眼睛瞟向谢艾。

第三百九十四章 三年局势

    见赵募那颇有些急哈哈的模样,谢艾忍不住开颜大笑起来:“看来别驾有满腔衷肠亟待诉说。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也罢!吾等便洗耳恭听一回。”

    赵募忙站起身,冲着众人施礼,复对着李凤道:“李君侯还请恕下官无礼,待下官为君侯讲解一二。昔年陶侃兵精粮足实力强盛,楚公尚且不惧,而今陶侃龟缩南隅,难道还有顾忌他的道理不成?之所以暂留不讨,非是不能也,实是不为也。”

    “当今放眼大江以南,诸路军阀山头尽皆消亡,唯有楚公代我皇上统辖荆湘,与苏峻的吴国分治江东。苏峻,枭雄也,吾料他无力北伐中原,但必有混一南方、欲与我大秦划江而治的思想。而我圣天子以扫荡天下为己任,驱逐胡虏自不必说,但难道就坐视一衣带水的南方万千黎庶不归王化么?故而,我与吴国之战,势必难免,虽然暂时互不侵犯,但双方都是心知肚明,在等待时机也。”

    “但眼下呢,我军亟待休养,无力发动大规模的战役。且最新一批军资至今还未运来,已是迟了月余了,曹大司农说很有压力。而苏峻一只手在镇压山越人的叛乱,一只手打算去彻底剿灭陶侃。而陶侃与苏峻亦有大仇,必会竭尽全力攻击吴国,故而我又何必在他两家决斗之前节外生枝?留着陶侃,实在是留他做一个缓冲地,不至于使我军猝然面对吴国。等到过得几年,时机成熟之后,楚公当上请圣旨,再发大兵东讨苏峻,未知君侯以为然否?”

    李凤恍然,琢磨片刻,又道:“公帅坐山观虎斗,欲做得利渔翁。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公帅之意,难道我等此后便是数年按兵不动?”

    谢艾摆摆手道:“也不尽然。大战有些力不从心,局部的攻伐还是可以的。如今,颍、许及西豫州一带,还有郭默李矩等前晋遗臣,各称刺史将军,特别是祖约,以寿春降了石虎,又自称淮南王。这些大小军头割据地方,仍未归顺我大秦。本公之意,可先将彼等逐一扫除,为陛下夺取颍川淮北之地。李使君!此乃是今后用兵的侧重点,你来听本公细说。”

    于是秦国攻略河南,扫荡各路军阀。李矩乃是前晋骁将,亦有心灭胡,便以汝南归顺了秦国,被高岳赐为上党太守,划在盛公胡崧麾下听命。盘踞颍川的郭默也降了高岳,在求取豫州刺史而不见允后,郭默再复反叛,又向石虎去表臣服。高岳大怒,命安东将军任闿率部前往征讨。军行半路,已有楚公谢艾遣军扫平并擒斩郭默的好消息传来,任闿急赶至颍川,与谢艾部下平南将军杜宣会师交接后,共同发捷报回洛阳。

    西豫州次第荡平,秦军势盛。前晋豫州刺史祖约,见李矩郭默相继败亡,听闻任闿、杜宣奉旨合兵而来,气势汹汹直指寿春,不禁心中悚然,更且畏战,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连夜北上走奔襄国,于是豫州之地,便归秦国所有。

    祖约向赵帝石虎当面泣求,但石虎当下正在对幽州的段部鲜卑人用兵,大有不收幽州决不回头的气势,哪里有心思去救一个穷蹙失势之人。石虎先几次还算勉强抚慰,后来祖约不懂收敛屡次来絮叨,连石虎淫乐宴饮时也被打断数次,不禁怒起,勃然下令将祖约一门百十口人,尽数杀毙了事。

    随后近三年时间,秦国忙于收治安抚新土,而赵国也已占据了幽州全境。在灭了幽州以北的宇文鲜卑后,赵军大举进攻辽西,并逐渐吞食了辽西土地。段部鲜卑人败退孤城令支城,拼死负隅顽抗,在城池将破之时,首领段辽狡猾,一面向赵军统帅麻秋表示愿降,一面暗中向辽东的慕容燕国求助。

    慕容部与段部,本来也是对头,但见段部确实到了亡国灭族的紧要关头,便难免起了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心思,燕王慕容皝,遣辽东名将、庶兄慕容翰统兵二万疾行东向。赵军统帅麻秋,自认为大兵压境,段部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正等着段辽肉袒出降,孰料燕军大至,凌厉无比,仓促间赵军大败,又抵不住段家兵出城搏命,死伤者十之七八,麻秋弃马翻山,好歹保住性命仓惶逃回了襄国。

    事情至此,石虎暴跳如雷无法忍耐,再发健卒五万,东伐鲜卑。燕王慕容皝早已有备,闻警毫不慌张,调兵遣将进入辽西准备迎战。他本就是雄心勃勃不甘寂寞的角色,早已不耐仅局限于区区辽东一地。他的如意算盘乃是,如果坐视段部被赵国侵占,将来从石虎手里谋夺辽西就比较困难。若是当前出兵相救,可以与段部人一起共同攻击赵军,再将来相对平稳时,便可一举吞并辽西,收得大片土地与人口,成为东方强国。

    辽西一带打得鸡飞狗跳的时候,秦国当然便见机而动。北方军团的统帅并州牧盛公胡崧,立即亲率强兵两万,急行军从雁门郡南下,直击赵国边境重镇、常山郡首府真定城。并州军方动,盛州刺史裴诜又继发两万精锐为后援,四万秦军浩浩荡荡兼程倍道,必欲要取常山郡,打开进击冀州乃至整个河北的紧要门户。

    秦天圣九年十二月。

    战火冲天,各路军报紧急飞往洛阳,朝廷各部忙的不可开交之时,御书房内却寂静无声。高岳仰靠在大椅上,他面无表情地望着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着屋内纷纷扬扬的浮灰,又混合了香炉悠悠的轻烟,那肉眼几难察觉的微尘,时而翻卷时而静滞,也像诸色人等在世间浮浮沉沉,奔劳一生。

    脑海中又再次回想起从前一位故人的谶语。高岳心口一紧,泛空的眼神不禁望向了门口处。那个角落空荡荡的,幽暗无声。多少年来,曾无时不刻陪伴他、守护他的那个雄壮身影,而今,再也不见了。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外面的卫卒低声禀道:“陛下,邹太医奉旨来谒。”

    仿佛从从沉梦中惊醒相似,高岳双目中陡然射出一阵强烈的期冀光亮,他呼得一下弹直了身子,竟忍不住拍着桌案,急道:“快!快进来!”

    门开处,太医令邹郁轻轻地走了进来,意气萧索的跪倒,慢慢地磕了头,见他如此模样,高岳带些热切的表情,一下子便僵在了脸上。

    “回禀陛下。周将军自前时受伤后,身上十余处旧疮统皆复发,近来又有寒毒侵入,伤了心肺经脉,致使病情急转直下。据臣,”邹郁微微抬头,快速的瞥了眼高岳愈发阴暗的脸,咬咬牙还是据实道:“据臣及诸位太医馆同仁会诊后,认为周将军病体沉重,恐,恐将难以救治了。”

    砰的一声擂桌巨响,邹郁纵使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吓得一个哆嗦。高岳疯狂地拍着桌面,探出身子愤怒地咆哮道:“寒毒?朕不是早让他们送去了三大箱上等蜀地白炭么!还受得哪门子寒毒!尔等技艺不精巧言令色,敢来欺朕么!”

    邹郁垂首轻声道:“陛下请息怒,恕臣直言。病体虚弱,极易受寒毒侵染,本源不正,非是多烧白炭便能解决的呀……”

    高岳仰着头,死死盯着天花板,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继而忽然沉静下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力地复又坐倒,一瞬间,疲态尽显。

    “罢了。朕知道非是尔等干系,只是朕不愿相信而已。”高岳忽然觉得鼻头似乎被那翻卷的浮尘刺激的发酸,他深深吸着气,看着邹郁,缓缓道:“卿与朕明说吧。还有多少时候?”

    邹郁深深叩首,无奈叹道:“总之请陛下保重圣体为要。据臣等意见,周将军恐难,难过年关了。”

    “什么!还有不足半月便是除夕,他竟然!……”

    仿佛当头炸雷,又似心头被重锤猛击。高岳失声叫出口来,但立时便觉得喉头被什么堵住。默然良久,高岳呼的站起,决然道:“既然命数无可挽回,朕便去亲自送送他罢!”

第三百九十五章 故人故去

    周府。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卧房病榻上。

    周盘龙静静躺着,双目紧闭,沉寂无声。他从前棱角分明的饱满阔面上,两颊深陷,嘴唇干裂,而今连颧骨都凸显了出来,脸上像蒙上了一层沉釉般,散着蜡黄的黯光。他如同一盏烧了很久的烛火,灯油已经几近枯涸。

    两月前,在成功占据了常山郡后,秦军打算一鼓作气,再打下巨鹿郡,便可从侧翼直接威胁赵国陪都邺城乃至首都襄国城。彼时赵帝石虎正亲征辽西,闻警立即分军回师救援,并命太子石邃并太尉桃豹、太师夔安及太傅支雄三大元老,率军迎战。赵军拼死相斗,秦军不得前进,巨鹿一时难下。

    为鼓舞士气,并嘉奖将士扩大战果,秦帝高岳派武卫将军周盘龙领求死军往前线督战助阵,打开局面。求死军战力极其强悍,横冲赵军所向披靡,更有周盘龙大发神威,于阵前独斩五员赵军悍将,催动本方士气暴涨,迎头向前力克赵军,夺得巨鹿郡重镇柏乡城。但周盘龙在激战中身被数箭,竟突发头晕目眩,又被敌将伺机刺中胸肋,抢救回阵后急送洛阳。高岳闻讯大惊,立命太医馆不惜一切代价日夜救治,但无奈关乎命数,药石难挽,周盘龙病势愈发沉重且迅猛,终于将至弥留。

    经年累月的征战厮杀,消磨光了他的气血、力量和猛锐。但人的一生,究竟是平凡安稳但庸碌无为的度过好呢,还是轰轰烈烈却如流星绚烂划过的好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周盘龙静静地躺在榻上,他紧闭的眼眶下,眼珠偶或转动,那干裂发白的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昔年的欢笑、激动、喜悦乃至愤怒,那桩桩件件,虽然已是浮光掠影,但却真实地发生在他这个本是平凡的人的身上,他可以自豪地拍着胸脯说,他的一生,是惊心动魄无怨无悔的一生,这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只是,如今,他累了,到了该歇息的时候了。纵使不舍,亦无法可设。

    昏昏然间,耳听得府上家人一片俯身叩拜之声。仿佛条件反射般,纵使这双眼皮沉重不堪,纵使灵魂已然迫切地想去沉睡,但周盘龙还是缓缓地睁开了眼。

    周盘龙的夫人,本来女流之辈,不方便抛头露面。但当此非常时刻,皇帝又亲自驾临府中,作为周府主母,她不得不代为应答礼待。此刻,她垂首趋步上前,伏在周盘龙耳旁不停的呼唤:“夫君,夫君!陛下又来看望你了,你感觉好些了没!”

    前些时日,周盘龙一直昏沉不能自理,太医们来看诊后都直摇头。昨天傍晚,周盘龙突然清醒起来,不仅说饿要吃食,又吩咐夫人亲自给他擦洗了身子,还换了一身新袍服。夫人心中惊喜不已,连道人已好转,忙请太医来看。结果‘回光返照’四个字,刺得她心里淌血。果然从午夜后,周盘龙复又开始陷入昏迷。

    “陛下!臣,臣失礼了……”

    周盘龙躺着,慢慢转过头来,用尽力气伸出手去,大睁着已开始变得模糊的失神双眼,努力地去找、去看榻前那站立的身影。那是他誓言守护并追随一生的人。

    高岳俯身一把攥住周盘龙的手。这双曾力能举鼎劈山的强劲大手,而今却变得干瘦、冰凉。脑海中昔年的意气风发雄姿勃勃,反衬着眼前这张黯淡枯萎的憔悴病容,高岳强忍着心中的伤痛,话未出口,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君臣默然良久,周盘龙轻轻回握着高岳,强提精神,涩声道:“陛下何必如此?臣本是边塞粗人,不是遇见陛下,早就填了荒土。一路相随至今,而有陛下随时提携指点,幸也!男子在世,遇明主,杀贼寇,立功名,壮哉!盘龙此生足矣,今虽将永诀,陛下当为臣笑。”

    高岳忙揩去了无声的泪水,勉强挤出笑容道:“贼寇仍未驱灭,却说什么永诀?再说你若去了,哪个来日夜守卫朕呢?卿勿要胡思乱想,还是振作些,朕已命太医……”

    “邱将军忠勇有才,且人品端正,臣去后,陛下可放心专任。臣的两个儿子,资质平庸,文武皆难有成就,将来陛下万勿念在臣的薄面上,而给予不应有的封赐赏酬。此外,前方战事正酣,臣的丧事请陛下一切从简,不要有什么牵扯浪费,让臣走的安心些。”

    周盘龙自顾一口气说完,面上泛出异样的潮红,喘息不已,良久才喟然道:“陛下,臣的身体,臣自己知道。而且昔年,神卜郭璞郭先生,当时曾测过臣寿不过十年。而今已然十一年矣,想来臣还是赚了。”

    虽然心中不能不信,但高岳将手用力一挥,还是像赌气般厉声叫了起来:“卿索性再多活些年,让他看看,他测得不准!周盘龙!朕要你再活下去!这是圣旨你听明白了么?”

    周盘龙双手抖索起来,从高岳指间无力的滑脱。他的喉头开始急剧的滚动,末了终于有大颗大颗的眼泪倾斜而出,无声地滑落鬓角。他轻轻摇着头,泪如泉涌,却惨笑着喘道:“陛下,陛……下!臣对陛下一生忠诚,从来不敢违背,但这一次,这一次怕是要抗旨不遵了……”

    那压抑了许久的深重的悲伤,此时终于控制不住,高岳再说不出什么话来,放声大哭不已。门外,早已跪着的所有府中之人,从适才的无声默默流泪到开始乱嘈嘈哭泣起来。周盘龙大喘,深深望着高岳,不顾众人的惊声呼叫,开始慢慢闭上了眼睛,嘴里却轻声道:“……属下叫做周盘龙……拜见……高将军……。”

    他的夫人和两个儿子,突然猛地扑了上去,撕心裂肺的捶胸顿足嚎哭起来,却将床头的药碗失手打翻在地。咔擦一声脆响,高岳听见了自己内心破碎的声音。

    秦天圣九年十二月末,司隶校尉、武卫将军、陇西侯周盘龙病逝,终年四十一岁。皇帝高岳哭至双目肿痛喉间喑哑,悲痛到难以自制。在军情紧急的当时,仍下令辍朝三日哀悼,并御笔题写祭词,驻跸周府亲视治丧事宜。归朝时赠周盘龙征东大将军,追封为陇西郡公,谥曰“壮”。待葬,杨坚头、雷七指二人自愿领头抬棺,高岳更执意往送,且不顾礼制,令皇太子亲自扶柩致祭,举朝震动。

    周盘龙不懂运筹帷幄,也短于排兵布阵,但他用卓绝当时的过人武勇,和悍不畏死的决然猛烈,捍卫着他的主君,捍卫着他的国家,捍卫着他的信念。在千军万马中视若等闲,斩将夺旗仿佛云淡风轻。他以无上的坚毅和忠勇,得到了高岳的极度认可和深深信赖。

    虽然都是名传天下的斗将,且名爵地位相似,但不同于雷七指的粗狂,不同于杨坚头的骄狂,周盘龙更难能可贵的始终持身以正,言行谨慎,从不争名夺利,无论上下贵贱都待人平和有礼,很多中下层的将士,都曾或多或少的受过他的提携和恩惠。如擒斩郭默、平定颍淮的平南将军杜宣,便是他从前在基层之中慧眼拣拔推荐出来。故而周盘龙忠、正、勇、德兼备,乃是秦军中声望无两、很受尊敬的传奇人物。他的凶信传出,军中士气为之一沮,很多人都唏嘘哀恸不已。

    高岳曾视周盘龙为最忠诚的部下、最亲密的战友、最可靠的助手。因周盘龙乃是攻伐河北时战阵受伤引发一病不起,高岳悲愤难耐,内疚的同时甚为衔恨迁怒赵人,勃然下令前线主帅胡崧,再拔城时,不准受降,男子全部杀死,女幼收捕为奴。大冢宰杨轲苦苦劝谏,进言此举若行,河北民心从此尽失。并道若是周盘龙在天有灵,亦当为陛下此旨自疚不安,使得高岳醒悟,最终收回了成命。

    秦军保持压制之势,使得石虎有心早日回师。但苦于辽西地带,仿佛一口泥潭,踩上了便陷下去,无法轻易抽出身来。燕军战力不俗,再有土著段部人的配合指引,使得赵军疲于奔命。而受周盘龙病逝大丧、皇帝痛悼等影响,秦军前线亦暂时勒兵不动,除了小规模的袭扰及遭遇战,河北战局,整体态势趋于平稳。

    到了天圣十年三月,朝廷终于有最新旨意传到,竟是前所未有的力度开始大举进攻赵国:令大司马韩雍为关东道大行台,都督河北诸军事,统精兵五万东进,全权主持所有战事。仍旧命王该、杨坚头为大行台左右丞,以雷七指、姚襄为正副先锋,并特设随军监察使,以御史中丞多柴充任。车骑将军胡崧授为关东道副行台,旨到时,率本军立即先期展开攻势,以邺城为当前既定目标。同时,又令河东郡公石生率本部一万人马,攻击兖州濮阳城,从侧翼牵制,使邺城方面守军难以两面兼顾。

第三百九十六章 法外之恩

    河北。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漳水北岸。秦军大营。

    两边将校数十人,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出。正中上首,大行台韩雍,顶盔掼甲,面目沉肃,目光锐利。阶下,四名健卒正反捆着一员将领,视之,竟是杨坚头。

    须臾,帐外又有亲将进来,大声禀报:“启禀大元帅,罪将刘昌、李准、鲁光三人,皆已伏法,特请大元帅示下。”

    亲将一挥手,三名士卒随之进来,各捧着一个托盘,帐中瞬间便充斥着一股清晰的血腥味。托盘上,三个血淋淋的人头,面目狰狞扭曲,不忍直视,让一众杀惯了人的将军们,都不禁微然色变。

    韩雍面沉如水,将手一挥:“挂起示众!”

    亲将等忙躬身应命而去。众人的目光,不禁都集中在杨坚头身上。却见杨坚头目瞪口呆,望着韩雍,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韩雍灼然的目光,直直刺在杨坚头脸上。“汝还有何话可说?”

    杨坚头眉间狂跳,忍不住辩道:“那黎城守将兰勿提,追击就追击,却太过嚣张嘴里一直不干不净,辱我先父,我这三名部下,实在不忿才回身返斗的。兰勿提最后也被末将我亲自斩杀,怎么也算将功折罪,大元帅又为何当真杀他三人?”

    韩雍将桌案重重一拍,怒喝道:“单单杀个兰勿提有何用?本帅要的是全歼黎城的守军!那黎城乃是东进要地,守军亦有七八千人。我叫你前去挑衅,但只准胜不准败,意图诱惑守军倾城而出,然后围歼。好容易敌军中计出城追击于你,奈何你耳旁生风,竟然带着亲信回身急忙忙斩了兰勿提,剩下守军受了惊吓,又一窝蜂逃回城去了,你说!先前如何吩咐你来!敢违我军纪,该杀不该杀!”

    杨坚头面色红红白白,说不出话来。韩雍将头点点,嗓门一提道:“汝既无话可说,甚好。来人!将罪将杨坚头推出门外,斩首示众!”

    众将惊闻此言,都禁不住眼皮直跳。有心想说话,慑于韩雍的积威不敢开口。四名健卒推起杨坚头便要往帐外去,杨坚头哪里肯顺从,只管扭动身子剧烈挣扎,俄而狂性发作起来,跳着脚较着劲,瞪着韩雍大叫道:“……我是皇上钦点的行台右丞!你不能这样说杀就杀!”

    韩雍冷哼一声,面如寒霜道:“看来,你还是不懂假黄钺的意思。而今本帅手里,只要犯我军纪违我军令,那么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走卒贩夫,皆可斩杀,不要说你这个行台右丞。皇上赐我此节,难道是为了妆点行辕么!”

    砰的擂桌巨响,众将骇了一大跳。面面相觑一番,还是有人硬着头皮站起来求免,连素来与杨坚头不睦的雷七指,也连连劝谏。韩雍二眉倒竖,厉声叱道:“本帅统兵如指臂使,纵横天下近二十年,凭的就是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尔等休得聒噪,卫士速去行刑!”

    韩雍威势大炽,不可仰视。被他一顿呵斥,众将噤若寒蝉,面色发苦。还是左丞王该站起身来,一面让士卒将杨坚头押出帐外暂侯行止,一面向韩雍恳切禀道:“下官禀奏大元帅。大元帅赏罚分明,军令自然不可干犯,但杨将军毕竟地位超然,乃是圣上的心腹爱将。若是现下真个杀了,下官愚见,多少还是有些碍处的。”

    韩雍不待说话,与杨坚头向来亲善的姚襄忙站起来道:“大元帅,大元帅!请听末将一句。杨将军有罪当罚,应予重罚。但是否可以免他死罪,叫他明日强攻黎城赎罪便是?”

    韩雍面色如铁,只是摇头不允,眼见又要呵斥帐外速速动手,监察使多柴也站起来道:“大元帅容禀。今上极重感情,待遇臣属甚厚。前些时日,周公方才病故,陛下几欲痛断肝肠。下官以为,若是今日将杨将军法办,那么陛下再失却一故旧之人,等于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岂不让他痛上加痛?这一层上,大元帅是否三思。”

    韩雍嘿然不语,神色间终于有些和缓。多柴察言观色,又接道:“依下官之见,当上疏朝廷,请示圣裁方好。”

    韩雍又默然片刻,方才叹道:“既如此,有劳大使代笔上奏罢。”

    多柴敛容正色,恭恭敬敬道:“不敢,下官这便研墨,使快马赴京,大元帅请稍缓数日。”

    不数日,京中钦使飞马驰到,竟然是周盘龙的长子周安。见是他,众将难免有些触动心怀。周安恭恭敬敬向韩雍行了礼,带来的却不是圣旨,而是高岳写给韩雍的私信。

    “盘龙猝逝,使人凄惶;阴阳永隔,不胜感伤。治军以严,军方能强;元戎威仪,唯正唯刚。坚头之罪,理当诛戕;然昔年情,朕不忍忘。故人凋零,孑影彷徨;每每思之,心中怅惘。故启帐下,免使新丧;为国劳苦,愿君安康。”

    皇帝并没有以圣旨来强行要求主帅释放杨坚头,却从私人角度,向韩雍诉说了自己难过心伤的真实情感,另外特意遣周盘龙之子前来,也是再次点明隐恻怀旧之心,从侧面婉转的提出是否可以法外施恩,保全自己一个故旧情分。阅此,韩雍当然动容,便特赦了杨坚头死罪,但重打了四十军棍,囚入榄车后押回洛阳。

    全军上下,眼见只要干犯军纪,如杨坚头这般上将,都险些死在韩雍刀下,若不是最后皇帝都不得不撇开身份亲自来私信求免,几乎没有可能逃脱。众人不禁震悚,于是日夜警惕,生怕自己也落入法网之中。

    随着黎城被强攻而下,三百里外的重镇邯郸城,便可毫无阻碍的长驱而至。而邯郸城乃是往北直攻襄国、往南直攻邺城的枢纽,重要性不言而喻。黎城被攻破的当日,赵国皇太子石邃便率三万军队赶赴邯郸驻守,此外,赵帝石虎两相权衡,也已暂时放弃辽西战事,亲自率军疾行南下,意欲阻击秦军的咄咄逼人之势。

    秦、赵大战又将一触即发,结果倒便宜了燕国。赵军方才撤军,段部人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未料燕军立即翻脸抢占了令支城,将包括段辽在内的段部贵族几乎全部杀死,一举吞并了辽西土地。未几,燕王慕容皝从棘城迁都龙城,志满意得开始窥视幽州之地。

    金秋十月,塞北大熟。随着大批军资粮秣的配送,一同到达河北前线的,还有继发而来的三万援兵,皇帝的坚决之心不言而喻。未几,韩雍及胡崧二部,在黎城胜利会师,再加上石生业已兵围濮阳城下,黄河以南的赵国势力几乎被扫荡一空,秦军物资充足,士马欢腾,号称二十万兵力,置邯郸三万赵军于不顾,开始大张旗鼓进逼邺城。

第三百九十七章 人人自危

    前方明明有一条敞亮大道,但没走上几步,便突然有厚重的迷雾升腾起来,四周显得阴森森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石虎心中疑惑不已,努力睁大眼四下看看,这里似乎是昔年自己幼时曾栖身过的那个小村庄的模样,但又似乎是皇都襄国城。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独自一人,会突然来到这个莫名所以的地方,但用手紧紧握了握腰下的佩剑,胆气立时壮了不少,于是迈开腿又往迷雾深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前面总算出现了一个的背影。石虎赶紧加快了步伐,不论是谁,上去唤住了再说,孤身行路,能有个伴当总是好的。随着他的厉声叫唤乃至呵斥,前面那人果然放缓了步伐,还慢慢回过头来,竟然是他近来新纳的、很是宠爱的美人单氏。

    “美人,美人!且停下来,等一等朕!”

    石虎想不明白如何单氏也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里,不过他也懒得去想。那单氏也不答他,一边回头看看,一边只管袅袅娜娜地往前走着。石虎两腿生风,却竟然半天都追不上。石虎跑得一身大汗,勃然大怒,连连咒骂,让前面这个胆大包天的贱婢赶紧站住。

    百十步外,单氏回身嫣然一笑又回过了头去,却终于站住不走了。石虎擦了擦汗,甩开有些沉重的腿,三步并作两步咬牙赶到近前,伸出手去一把便搭上了单氏的肩头。

    面前之人猛地一转身,却哪里是什么美人,竟然是死去多年的前赵皇帝刘曜!刘曜满面血污,一双惨白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石虎,蓦地诡异地笑了起来。石虎大叫一声,忙不迭往后退了好几步,伸手便一把拽出了佩剑。他毕竟是杀人如麻的暴君,还能壮起胆量,恶狠狠斥道:“死贼尚敢来吓唬朕么!”

    “羯奴怎配称朕?”

    刘曜回嘴便骂,并收起了笑容,阴恻恻道:“你我之间,区别不过是我早死几年而已,其实我一直在地下等着你的。”

    他慢慢地走过来,白森森的眼珠越瞪越大。对于刘曜,无论生死都是宿敌,石虎也不欲答话,恶向胆边生,一咬牙提剑便砍。那剑砍到半空却猛地停住,石虎骇然发现,面前之人,又不是刘曜了,竟然是先皇帝石勒!

    纵使不惧刘曜恶鬼,但乍见是石勒,石虎也不禁亡魂皆冒,吓得浑身冰凉。瞠目结舌往后直退,说不出话来。石勒瞪着眼珠一步步逼近,那张脸惨白到泛着青色,而眼中竟然开始淌出瘆人的污血来,可怖无比。

    “孽畜!朕视你为亲生子抚育多年,却怎料你这贼子连畜生都不如,竟然戕害朕躬!你杀我太子,除我忠臣,篡位为君,却又对外不敌秦燕,对内不恤人民,一味残暴不仁,把朕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荒废到如今这幅穷蹙模样!”

    “叔……叔父,听,听我解释……”

    石虎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气来,心中虚得发紧,他惊恐地被逼到了角落上,后背贴在了冰凉的砖墙上,再也无路可退。石勒愤怒的面容狰狞扭曲,哪里还愿听他啰嗦,突然伸出手来便掐住石虎的脖项处:“今日朕亲手掐死你这丧心病狂的弑君逆贼!”

    石虎大骇,慌忙抬手想去扳开石勒的臂膀,孰料四肢不知怎么软绵绵的,而石勒竟然变得力大如牛,那双大手仿佛铁钳般相似,无论石虎怎么挣扎扭曲,也扳不开去。石虎被掐得面色发紫,却猛然发现,面前的石勒又变成了单美人的脸,最后竟然化成高岳的模样!

    仿佛用劲了所有气力般,石虎狂叫一声,蓦然弹起身来,发觉乃是一场噩梦。他颓然瘫坐在床榻上,大口喘着粗气,惊惶地四下扫视,寝宫内黑沉沉的,无声无息。他满身冷汗浸湿衣衫,伸手搓了搓脸,却下意识地又直接摸向自己的脖项处,却发现多了一条丝帕。石虎心中没来由咯噔一声。

    身旁的单美人,一面用锦被掩着自己光溜溜的身体,一面靠上来,柔声道:“陛下,是不是被梦魇所惊扰?”

    石虎也不答他,直愣愣地看了半晌,才将那丝帕递到单美人眼前,阴沉沉道:“这是你的?”

    见石虎面容有些异常,单美人心中不免惴惴,她眨着一双水眸,怯生生道:“……方才陛下在梦中大叫。妾身被惊醒后,又唤不醒陛下,却见陛下头上颈上都是汗水,想着便先来擦一擦……”

    扑哧一声响,随着尖声惨叫,单美人早被石虎从床榻上一拳打翻滚落在地,还没反应过来,石虎又赶过来连踹了好几脚,又厉声叱叫道:“来人!快!将这个图谋不轨的贱婢拖出去乱棍打死!”

    “陛下!陛下!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陛下饶命啊!”

    单妃骇得几乎骨酥肉麻,顾不上浑身疼痛,急急爬向石虎脚边,凄声哀求。仿佛一场晴天霹雳,却是飞来横祸,单妃怎么也想不到,只是擦把汗而已,怎么就要把自己的小命给擦没了。

    奉令冲进来的卫卒,本来还有些迟疑,但见石虎冷酷的一脚将单美人踢开,便忙不迭蜂拥而上,如狼似虎如拎小鸡儿般,迅速将凄厉哀叫的单美人拖出去了。

    天明后,惨不忍睹的单美人尸首,被挂在宫门前示众,把来朝会的众文武都吓了一大跳。随即石虎又下严旨,将单美人全家抄斩。单美人的父亲,乃是朝中的四品鸿胪寺卿,因着女儿得宠的缘故,满心指望这两年还要升官,可怜突然落到满门横死的惨局,却不知是何原因。

    随后几日,石虎大开杀戒,将十数名官员将领等,残酷虐杀,甚至有几个也落到全家抄斩。朝中人人自危,上朝路上,仿佛就是迈向去送死的路上。

    这日夜间,太师府中,偏厢书房内,灯烛跳跃闪动下,映着三个身影,正是主人夔安,以及太尉桃豹、太傅支雄三大元老在聚首密谈。

    “南冀州全土沦陷,独剩邺城也已经被围了两年多了,我军数次援救,都被韩雍击败,陷落怕是就在眼前。国势渐颓,主上无能为力,却日益昏暴,动辄以杀人来泄愤。现在前线军心动荡,后方朝内又搞到人人自危,已经到了必须要拿出些办法补救的时候了!”

    夔安边说着话,边拿眼睛不住的瞟向桃豹。三人之中,从年轻时直到如今,无论从能力、资历乃至官爵名位,都是隐然以桃豹为首。

    桃豹紧皱着眉头,似乎想说什么又沉吟不语。还未开口,旁边素来急躁的支雄已忍不住愤然道:“石虎暴虐且无能,不堪治国!干脆废黜了他,另立新君,方能重振国势!”

    这般**裸的悖逆之语,夔安和桃豹闻之竟然都面色如常,说明三人早就心有预谋。夔安点着头,拍着桌子道:“早先,石虎弑杀先太子的时候,我等被石虎花言巧语所骗,又见他果然势盛,便也就装聋作哑,由他坐了大位。如今看来,真是悔不当初!”

    沉默片刻,桃豹叹道:“我等从年少之时,便跟随先皇帝闯荡天下。私情上讲,吾等视先皇帝如同亲生兄长,公义上说,先皇帝乃是君父主上。几十年风霜雨雪,历经多少艰难,好容易打下这大赵基业,其中也有我等倾注了多少心血!而今我三人虽已老迈,却不得已还要挺身而出行救国的法子。先帝在天有灵,当知道吾等非是为着私己牟利而要行叛逆之事,实在是不忍心看着国家一步步走向衰亡。且当初,今上疯狂诛杀先帝血脉,吾等未能出言相救,已是极负先帝;现在不能一错再错,坐视今上再胡作非为了!”

    三大元老意见高度一致。支雄便直接道:“依我之意,废了石虎之后,可立清河王石坤为帝。石坤乃是先帝亲侄,年富力强,名声也算良善,可好么?”

    夔安却表示章武王石康更合适些。桃豹轻轻摇头道:“要这样说,我的意思,无论从能力还是名望上来看,立石坤、立石康,莫如立石生!”

    支雄和夔安异口同声奇道:“河东王?”

第三百九十八章 节外生枝

    “河东王的能力,在宗室诸王中算是首屈一指,他若是来做皇帝,自然是不错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可是能请的回来么?”夔安有些迟疑,“河东王早就被石虎逼反,投降了秦国。如今在秦国内混的也不错,我还听说,秦帝对他也颇为信任,依他的敏感特殊身份,居然还能允许他长期独领一军独镇一方,这种优渥待遇,我看他多半不会回来蹚浑水了。”

    支雄点头表示赞同。桃豹微哂道:“你们不懂。为他人做奴仆,何如自己做帝王?河东王年少便在军中磨砺,先帝向称其优,说他的心胸和志向,远迈常人。他若能即位为君,必能让我大赵重振雄风。且他本是我大赵宗王,现却寄人篱下,是不得已的心酸苦事,就算仍保有显赫名爵,也必然是常觉凄凉。等我们废黜了今上后,得知帝位空虚,吾等旧部老臣又诚心相迎,难道他还能够无动于衷,反倒心甘情愿栖身敌国、一辈子给高岳俯首称臣么?”

    桃豹直起身来,目光炯炯道:“你们听我说。河东王费了近两年的时间,总算在高岳的大力支持下,尽数略定了兖州。眼下据说奉了高岳令旨,在濮阳休整后将要东行,拟攻我青州。只要在此时说动了河东王,那么兖州立时又变成我大赵领土,南冀州的秦军立时便会腹背受敌而措手不及,襄国以西的压力可以立时缓解,局面或可随之扭转,这可是好机会!”

    桃豹一番解说,合情合理,再者石生也远远不是石坤之流可以相比,拥他为君,于赵国、赵军乃至他三个元老的私情上,都是益处多多。这个思路另辟蹊径却优之甚优,夔支二人先是惊奇继而振奋,连连点头称赞。

    至于废黜石虎后,能不能留他性命,三人老滑,皆知斩草除根的道理,都一致同意不但石虎,连他的一众皇子都绝不可留。但说到究竟如何具体实行废黜石虎的法子时候,有说带兵上朝直接行废黜之事,有说带兵突袭皇宫,又有些意见不一。毕竟石虎乃是强横之主,稍有不慎,三人必然落得灭族的下场,不由人不小心筹划。

    争论一阵,支雄却道:“依我说,不如这样,明日一早,夔兄便说突然病重,然后叫你儿子去宫里哭拜,反正说得凄惨些,总之要请石虎在明日午时前来做最后探视。夔兄国家元老朝廷支柱,我料石虎不会不来,来也不会多带兵卒。到时候,就在你府上动手,干净利落,必能事成!”

    这个法子虽然简单,但仔细想想,可行性反倒很高。夔安年已六十有五,突然病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他的身份摆在那里,皇帝亲临府中探视,也在情理之中。又有谁能想到,正常的人情探视下,将会有措手不及的兵变之事呢?

    夔安兴奋起来:“对,对对!支老五这个点子真不错!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凡事先入为主,他若愿来,必是认为我病重将死了,哪会想到我在谋算他?好,明日只要能成功将石虎杀掉,依着我们三人的身份,局面便可以迅速稳定。朝中诸大臣,哪个还敢来多嘴?且石虎历来残暴妄杀,大失人心,我想也不会有人愿意出头替他复仇的。”

    支雄接口道:“明日石虎一死,我三人便立即带头率百官联名修书,派精干人手秘送濮阳,务必将河东王及时迎回来。等他即了大位,便就大赦天下,给前线将士增发兵饷以安军心,然后抚恤民众,升赏官员,再不计代价放低姿态力求与秦国暂且媾和,然后集中力量把燕国灭了,等幽州、平州皆入我手,人口财物便有增长,待努力休养个几年,兵精粮足国力充足时,再与他高岳一较长短便是!”

    夔安被美好的前景感染,乐得直点头,桃豹也笑了起来:“从前人都说老五是个只会厮杀的粗汉,你看,今天如何突然这般灵光,讲的一条比一条好,还是开窍太晚了。”

    三人情绪甚好,又将细节处说了一通,眼看夜也深了,桃豹支雄便就准备先离去。就在此时,却听得外面当啷一声,似乎有瓦片摔落的声音,接着便远远的好像有人大声小声叫唤,还夹着踏踏踏的奔跑声,在静夜中便显得有些乱嘈嘈的。三人被扰乱了思路,莫名不知所以,桃豹警觉,不再往门口处走,便立时催促外面亲卫赶紧出去探个究竟。

    卫卒方才应了一声,便有夔府亲将在外禀报求见,夔安连忙让他进来说话。

    “禀告家主并太尉、太傅:方才乃是有人突然从屋顶跃下,然后趁着大家都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时,狂跑出府了。因事出突然,属下等追之不及,不过却看清了,逃犯竟是府上仆人张豚。大家都说这张豚恐是想趁夜从屋顶潜入室内偷盗行窃,但随后要么是被巡逻卫士偶然发现,要么就是先没料到家主及太尉太傅亲身在此而觉得实在难以得手,方才仓惶逃走。”

    原来不过是一桩行窃未遂之事。夔安长舒一口气,挥挥手便让亲将先出去。支雄也轻松下来,哂笑道:“夔兄,不是我老支说你,你这府上也太离谱了。一个狗奴才,竟敢这般胆大妄为偷到了你的头上,这你是怎么治家的?”

    夔安老脸微红,恨恨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这可恶的贱奴!待明日天一亮,我便要全城搜捕,料他急切间也走不脱,待捉住了我亲自扒他的皮!”

    桃豹却始终一言不发,紧紧皱着眉头,眼珠子骨碌碌转来转去,面色却愈来愈惊恐起来。突然,他瞪着突起的双目,跺着脚低声喊了起来:“糟了!此番休矣!那张豚哪里是做贼的,我料他定是宫中的密探!彼潜伏于你府上多时卧底,今夜得知了我三人在此私会,暗忖必有不凡之事,故而便伏于屋顶,将方才我等欲举大事的言语,半字不落都听了去,然后不惜暴露,趁人不备一溜烟逃走,眼下必然是飞奔回宫,向今上告发去了!”

    这番急促促、惊乍乍的话,犹如当头炸雷,将夔安及支雄二人,震得目瞪口呆愣在当场,猝不及防俱都吓出了一身白毛冷汗。夔安本还想说桃豹是危言耸听,但自己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却在不断高声大喊:他说的没错!我们大祸临头、死在旦夕了!

    支雄不停干咽着唾沫,已顾不得擦去鬓角流下的汗:“这,若是真的,这可如何是好?难道便坐以待毙,等着宿卫军来,将我等一并捕杀么!”

    “啪”得一声,原来竟是桃豹伸出手来,照着他自己脸上,用力扇了一耳光,强迫自己迅速镇定下来。他深吸了几大口气,梭视着二人,急促道:“但有一线希望,都要拼命争取,怎可能坐以待毙?事已急了!听我说!夔安在你府中,立即将家兵家将组织起来,然后往西城处潜去,要偃旗息鼓,对了,选人要可靠!”

    “支雄立即去北营找平北将军毛钺,我去南营找前将军黄羊,此二人都是我昔年一手带出来的、最忠实可靠的老部下,且都对石虎渐生不满。今夜寻他二人为助手,领兵趁乱杀出城去,应是无虞。但记着!世上没有十足十靠得住的人,万一见势头不对,支雄你要立即寻机逃出来,不要做了他人功劳簿上的一笔重头戏!”

    灯烛跳跃起来,摇摇曳曳,映着三张忽明忽暗的脸。支雄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嗫嚅道:“我那四个儿子七个孙儿……可怜我府上还有满门百二十口人,难道眼睁睁坐等他们被石虎尽数杀死?”

    夔安长叹短吁,也凄声道:“骨肉亲人,携走不及,弃又不忍,如之奈何?”

    桃豹探出身来,一把揪住了支雄的脖领。桃豹面上的惊恐之色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的冷酷和决绝:“大祸即将临头,能保住自己的命就算不错。即便心如刀绞,但也只能放弃满门老小。我再说一遍!虽然这里离皇宫比较远,但时间仍然极其紧迫,我们要和张豚比快!我们最多只有半炷香的时间,要趁着石虎还没有采取一系列措施之前,然后在西城门处集合,一起杀出去!时间一到,无论谁没有来,都不要再等,剩下的人及时暴起发难赶紧出城,免得最后被一网打尽,听到了没有!”

    仓啷一声响,夔安拽出剑来,咬牙切齿地一剑砍落了桌角。三人抢出门去,决然的身影各自消失在了沉沉地夜幕中。

第三百九十九章 事泄之后

    鸾殿丹墀之上,高岳身披衮龙袍,头戴玉旒冕,众皆仰望的帝王威仪气势,与他健硕英武的身躯,相得益彰混若天成。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即便如此,平日里,其实他并不经常如此装束,今日里这般正规礼服,乃是为了稍后一个召见。

    此番,大殿上,文武齐聚,却听得高岳正在对众臣说话:“……所以,朕觉得,燕王自占据幽州之后,对我大秦的态度,也愈发微妙起来。上月里,朕叫他赞翊军饷三万石往河北,平心而论这对他其实也并不算多。但到最后竟然只给了一万石,还向朕叫了好半天穷。这也罢了!众卿知道,邺城雄阔坚固非比寻常,我军围困已有两年,襄国还时时派发援兵,我军一时无有进展。十数日前,朕想让燕王从幽州出兵,南下袭扰范阳,在一定程度上呼应我军,减轻压力,但这次燕王竟然直接拒绝了,说什么兵力微弱,心有余而力不足。哼,他的异志,昭然若揭了。”

    忠臣议论起来。大冢宰杨轲率先应道:“诚如陛下之言。慕容氏数代统治辽土,在彼处根基深厚,也算一方土著势力,便逐渐养成了不甘现状的心思。如今慕容皝趁着当初赵国攻打段部、现在我大秦讨伐赵国等各种战事,他便趁虚而入,抢了幽州的土地和人口,自觉实力大增,便更有勃勃野望,不将我大秦放在……”

    他还未说完,殿值武士匆匆进来,一声长禀:“启奏陛下!赵人桃豹已在殿外侯旨,恭请陛下召见!”

    杨轲立时收声,冲着高岳躬身施礼,便退进班列。高岳也冲他略带歉意的笑笑,正了正冠服和坐姿,便冲着在旁侍立的唐累点点头。随着唐累一声长声宣觐,众人便齐齐望向殿外。

    原来,当日那从夔安府中屋顶上突然跳下继而狂奔出去的张豚,确实是奉了石虎之命,而秘密潜伏在夔安府中,以作刺听。不惟夔安,桃豹、支雄还有朝中不少重臣家中,其实都有石虎的密探卧底。近年以来,石虎疑心甚重,动辄杀人,其实也常常心不自安。于是便秘遣人手,用各种名目,作机缘巧合般潜入将相大臣家为耳目,能够时时掌握众人动向,石虎方觉心中踏实一些。

    张豚当夜本也只不过是例行刺听,却果然听见三大元老在做惊天预谋。他心中先惧,继而狂喜。他深知自己捞到了分量最重的三条大鱼,只要将三人图谋叛变的消息及时汇报给石虎,那便是天大功劳,事后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岂是他那些同僚密探所能比拟?于是待听得差不多时,赶忙趁人不备跑出府去,疾回皇宫告密而去。

    张豚方去,得亏桃豹警觉过人,立即便明白了大事不妙。于是当机立断,急切间做了各种安排后,好歹抢到了个时间差,在一番忙乱后和诸人总算都成功的赶到了西城门处。

    值守兵将,见三大元老并两位上将,领着千余人马,急匆匆要出城而去,心中当然极为惊疑,但又慑于桃豹等人威势,不敢当面仔细盘问。正踌躇犹豫间,却见城中火光大起,有无数人马赶来,又有大呼奉圣旨抓捕桃豹夔安支雄,切勿放走叛贼之语。值守兵将慌忙速令关闭城门,桃豹等便也立时动起手来,西城门处乱作一团。

    短兵相接一番,好歹费了力气,强行冲出城去,后面追兵哪里肯舍,蜂拥追来。支雄躁怒,逆行接战,毕竟年事已高不比从前,追兵又奉了石虎格杀勿论的严旨,导致支雄竟而被当场格毙。毛钺和黄羊同去断后,拖住了一些时间,不过黄羊也死在了乱刀之下。毛钺负伤,重又赶来,护着桃豹与夔安,躲着身后密集如蝗的漫天飞箭,伏鞍急遁。

    众人慌不择路埋头狂窜,到了天色微亮时候,一时不知跑到哪里的荒郊野外,不过好歹身后暂且未闻追杀之声了。众逃人连将带兵,不过剩下三百来人,正要松口气缓缓,却愕然发现夔安因身中数箭,血流不止,老迈惊悸再经一路折腾,伏在马背上已然奄奄一息了。

    当时境况,缺医少药,只好眼睁睁看着夔安慢慢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桃豹心如刀绞,只好就地草草掩埋了夔安。众人凄惶难耐,刚填好了坟土追兵踪影又现,桃豹只得在表面上强自振作精神,鼓舞众人继续往西南方向逃去。

    待辨明了地形后,众人晓得两百里外,武安城北洺水之畔,有秦军一万人马的偏师驻扎,本是做牵制、监视邯郸城之用。桃豹当机立断,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引着追兵一路直奔秦营。秦营主将陡见有军队奔来,当然下令射箭,又将桃豹所部射死了百十来人。桃豹急令手下当秦军之面抛去兵刃,挥舞白绸巾,一行不足两百人,才算被放入了营垒。

    追兵见追无可追,又打不破秦军壁垒森严,只好掉头离去。至此,各负创伤心力交瘁的桃豹等人,终于方觉逃出生天,很多人竟不由抱头痛哭起来。秦将本是惊诧莫名,待问明身份及缘由,自觉事关重大难以处置,便令精兵将桃豹等护送至邺城外,大元帅韩雍帐中。

    韩雍见到亡命落拓的桃豹,虽也称奇,倒算颇为礼遇,留宿一日后,言道此间战事不容分心,且因桃豹身份贵重,便又将桃豹直送洛阳,请皇帝亲自发落。于是,经过数日跋涉赶路,今日一早,桃豹等终于到了帝都,高岳在提早接到韩雍奏疏后,便即大开朝会予以召见。

    须臾,一个身影走入了大殿之中。很多人都是曾听闻桃豹之名,却从未见过这位赵国传奇元戎,今日既有机会,不由都伸头垫脚,想看看此人究竟如何出众模样。

    但桃豹年轻时,不过只是中人身躯,既不雄壮也不魁伟,一张窄脸上,亦是平凡相貌。后来到了老年之后,身形萎缩,再加上如今连续亡命奔逃,愈发憔悴困顿,整个人在壮阔的大殿之中,更是显得渺小。秦臣中,有些人面露‘不过尔尔’之色,甚至撇着嘴摇起头来,显然,桃豹的真实形象,离他们心中预想的形象相差甚远。

    身边各种窃窃私语和面色各异,桃豹却置若罔闻。他的步伐虽然不快,但一步步踏得很是坚决。他一双尽阅世事的眼珠,紧紧盯着正前方的御座,目光冷静而锐利。

    高岳看在眼里,心中颇有感慨。这便是正史中,能和祖逖长期斗智斗勇的后赵上将桃豹了。昔年石勒骑兵,只赖部下十八骑,桃豹便乃是其中著名首领人物,号称智勇双全。后来彼辈从最低贱的奴隶盗匪之流,竟至鞭挞北方做成了大赵帝国,桃豹贡献了极大的力量和功劳。高岳晓得,面前之人,意志和内心,必然是非常强大的。虽然样貌毫无雄杰气概,但他有厉害之处,并不需要徒恃熊虎之姿或过人之力。这是那种一怒可使万千之人血流漂橹、破坏力极强的当世枭杰。

    上下互相打量。桃豹看了片刻,轻叹一口,便缓缓跪倒下拜,提着气朗声道:“外臣桃豹,谒见大秦皇帝陛下。”

    “如何不称罪臣!”

    方才蒙赐站起,朝臣内,殿中侍御史鱼非突然出声指责。桃豹身形不动,循声冷漠地瞥他一眼,反问道:“未知鄙人何罪之有?”

第四百章 言出如锋

    “汝多年来,肆虐大河南北,杀人无算,致使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乃是伪赵贼虏中首屈一指的巨寇,还敢说无罪么?”鱼非干脆跨出班列,戟指斥道。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高岳也不做声,想看桃豹如何自处。

    “从前,晋廷穷奢极乐,罔顾苍生,王公贵族同室操戈,为一己私利而妄启兵祸,故而司马氏失德,天下离心,各处反抗风起云涌。我桃某,当年只不过是个受尽欺压的卑贱奴隶,既不是始作俑者,也不是首倡难者,这天下大乱的罪过,如何反倒加在我的头上呢?”桃豹冷声道,“再者,既有争战,你杀我我也杀你,无他,为求活命耳,乱世中,哪个敢说没有杀过人,又哪个敢说自己始终都是杀对了人,一般身不由己,能用什么标准来定个有罪无罪呢?”

    鱼非显然没料到桃豹竟然当殿回辩,且似乎说得还像那么回事,不禁被驳得一愣。大司农曹莫时也在列,闻言也忍不住道:“别的不说,汝屡次对抗我大秦王师,不服王化顽固抗命,这算不算有罪!”

    桃豹却似乎毫不以为意,张口又应:“两国争衡,在天命未定前,皆以本国为正统,此毋庸讳言,亦不足道也。我与贵国为敌,非有私怨,不过阵营不同奉命因公,仅此而已,谈不上罪过吧?”桃豹微微哂笑,“再说,鄙人非是国主,政令不由我出,决策不由我下,纵使抗拒大秦王命,也是身如箭矢随人所射,足下奈何以此责我?”

    曹莫不善口舌,虽然觉得桃豹强辩,但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身后度支尚书荀冲愤道:“羯奴徒逞口舌!尔等异族皆是狼子野心之辈!从前乌桓踏顿自恃强横屡为祸患,后终被魏武帝讨平。边地丑虏妄图染指中原,就算猖狂一时,也不能得意一世,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有什么好辩的呢!”

    桃豹面色转暗,死死盯着荀冲,毫无无收口之意:“春秋时,中原以楚为边奴蛮夷,然则楚庄王连败诸侯,饮马黄河号令天下。战国时,中原以秦为西陲戎狄,然则始皇帝兵向六国,开创了亘古未有的皇图霸业。英雄不问出身,足下若是必欲一口咬住族属之分,我倒请问,贵国姚襄、杨坚头之流尚安在否?”

    “你……!”

    “既然说到魏武,昔年,匈奴首领呼厨泉,屡次袭扰中原魏国,被魏武帝击败,不得已内附。谁料后来重复叛乱,武帝再次击败了他,呼厨泉被迫又降,武帝最终也没有杀他,还给他授了官爵豢养起来。”

    桃豹将目光从荀冲面红耳赤的脸上移开,便冲着高岳深深鞠躬道:“外臣斗胆请问,呼厨泉之于魏武,比起外臣之与陛下,罪过孰轻孰重呢?”

    高岳剑眉一挑道:“汝欲以呼厨泉自比、以魏武帝比朕么。”

    桃豹再拜:“若从今日情形来看,只要陛下一直励精图治亲贤远佞,将来必然远迈魏武。外臣粗疏,但既然能遇着陛下,自然也应比呼厨泉要略胜一筹。”

    此时,大殿中又一人缓缓走了出来,向着桃豹不疾不徐道:“足下昔年征战时,上至晋室王公,下至黎民黔首,多少无辜的性命都是足下断送,长期纵容部下四处滥杀,甚至先奸*淫掳掠再分食人肉,导致大河南北曾一度千里无人烟,人人闻羯色变。这难道也是王者之师争衡天下的必要手段么?我本不欲以非我族类之语相诘,然则足下所行之事,岂是正人君子所愿为?而今足下穷蹙远来投附,我圣天子宽仁予以接纳。不过足下也当常自警省深表忏悔,以诫后人,为什么还要当众如此牵强粉饰呢?”

    大殿中为之一静。桃豹忙抬头细看,却见此人面色清朗,温文儒雅之中,却带着明显的责备目光。又见他冠服异于诸文武,且站在所有人的最前头,实有领袖群伦之风。桃豹立时醒悟,此人是秦国群臣之首,大冢宰、左相国杨轲。

    “尊驾必是杨相国。鄙人有礼了。昔年鄙国张右侯还在世时,对相国您赞赏有加,常常为了不能与您把酒唱和而惋惜。今日鄙人得以当面拜见,幸也!相国金玉良言,鄙人铭记心中,还望将来有机会,相国能够再多多指教。”

    桃豹果然不敢再强辩,并肃容敛衽,躬身施礼。杨轲淡淡的回声客气,也不再多话,又轻轻退了回去。

    见高岳并无明显的怪罪神色,桃豹立时顺水推舟,仿佛一把收起了全身的刺,垂首恳切道:“外臣得罪国内,势穷来投,本也确应负荆请罪。得蒙陛下恩遇,乃敢当廷与贤公卿等哓哓以辩,非是外臣一昧狂悖无礼,实在是因为大皇帝泽被四海,德化八方,可以使远方来附之徒,如沐春风,不会因言获罪。且外臣对鄙国先帝仍有感激,即使自己犹如丧家之犬,也不愿坏了他的脸面使他蒙羞。些许肺腑哀鸣,伏请陛下宽宥。”

    殿上议论之声又起。高岳轻轻点头,忍不住微叹道:“未料桃卿从武宿将,口舌竟也如此锋锐,卿可谓是收放自如了。”

    桃豹再三逊谢。又道:“大秦国力愈盛,陛下混一宇内,霸业指日可待。其实我赵国,从前又何尝不是强盛之国?只不过因为后继无人,而今君主昏暴失德,臣子或者谄媚求富贵,或者惜命而噤声,总之上下浑濛一片,好比自废武功,所以现在不仅中兴无望,在陛下的兵锋之下,连勉强维持似乎都不可得了。”

    “外臣跟随我先主创业,当时只不过是想有口饭吃有命能活。后来历经艰难困苦,到了如今也算是功成名就。本可以安享富贵晚年不理世事,但实在不忍他拼命打下的基业一朝消亡,将来祭祀断绝、死无血食。故而只好庸人自扰,欲行救国大事除掉暴君,奈何不慎事泄,连累老友丧命,自己也落到这个地步。但仔细想起来,外臣懊恼但不后悔,最起码,对着我先主,对着我国内人民,乃至对着天下苍生,外臣也算尽心尽力了。”

    高岳对众臣感慨道:“可听见否?桃卿此言,倒算满含真理。但凡主不明臣不贤,那么再好的基础也会迟早被消耗一空,再强的国力也终有崩塌的那一日。众卿!朕与卿等共勉罢!”

    诸臣齐声称是。高岳又听了一番桃豹当日事变前后的情形,便问桃豹此后作何打算。

    “鄙国日渐颓废,虽说是陛下天命有归,但也半是因为鄙国君主石虎昏暴无能所致。不瞒陛下,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外臣对石虎非常嫉恨,必欲除之。与其坐视他仍在作威作福,还不如趁早掀翻了他,让他当不成国主。所以,外臣愿意献上一计,助陛下早日剿灭石虎。”

    “众所周知,赵军如今确实不敌贵国强兵。但之所以还能够始终勉强维持对峙的局面,确实因为粮草充足,后顾无忧,好比邺城,虽然被围困两年之久,但城中暗道下供应不缺,兵卒有吃有穿,故而迟疑不愿就地投降。”

    高岳疑道:“前方报于朕说,已经数次挖断了邺城外的好几条暗道,但城中物资似乎仍然不怎么紧张。难道邺城中有化木为粮的法术不成?”

    桃豹笑了一下,但立刻又摆正了面容。“世上哪里能有这般神术!且一昧断掘暗道,也是治标不治本的被动法子。断掘一条,再挖就是,城中人口巨多,费不了多少时间。好比一个人在吃饭,咱们砸掉他的碗,并不能阻止他进食,他换个碗就是了。只有将那盛满饭的锅给掀掉,方才能够彻底让他陷入绝境。”

    “然则卿究竟有何对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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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动荡不堪;神州陆沉,天下骚乱。北方异族,纷纷露出獠牙,舞起利爪,争先蚕食中原九州,掳杀万千黎民。正是胡笳羌笛不绝,狼纛马蹄生烟。当此时,一个穿越而来的年轻人,用满腔热血,化作金戈长剑,北抗夷虏尘不绝。五胡之际,乱世之殇;黄沙百战,还我河…晋末雄图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末雄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末雄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