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七章 铁石之人
五日前,神都洛阳。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御书房内,皇帝高岳正在和下首一名臣子单独说着话。经历暗杀事件之后,虽然是有惊无险,但引起的震恐很是不小。事发后,向来沉静淑德的皇后嵇云舒,带了左右二妃并皇太子及诸王,竟破天荒将司隶校尉邱阳唤来,当面严厉地责问了一通,问他皇帝在大臣家中遇刺,这皇宫内外的防务安全到底是怎么抓的。又责问内衙之首李松年,说皇帝在神都自己眼皮底下遭袭,内衙的情报人员呢?暗探呢?为什么一无所知!邱阳和李松年二人心惊胆战狼狈不堪,皆是满头大汗退了出来,饭都没吃慌忙部署去了。而姚弋仲一家就不说了,连大批官员都来请罪,首相杨轲也数次来问安。
高岳本人情绪倒很是稳定。他晓得下面人自然会疯了一般的去严查密访,所以再生气再着急也没有用,在没有抓到背后主使之前,还是把心态摆平和些。这天上午,他婉拒了皇后及二位贵妃的劝阻,又去了趟姚府,探视养伤的姚襄。在一片舆论哗然之下,见皇帝仍然如此待遇,并用实际行动表达了最大的信任,姚家父子感动到涕泪横流,无话可说。
洛阳、司州乃至天下九州,侦查探访人员如蚁群离穴,交织密布暗流涌动,暂且不提。从姚府出来后,高岳有所召见。此刻,御书房内,只有一名中年将领,正半挨着椅面,恭恭敬敬地在和皇帝奏答。很显然,虽然被当面赐了座,但他根本不敢当真。
“……所以当时臣乍闻陛下遇刺,真正有如五雷轰顶,急得一夜没有睡着觉,有意想来洛阳,但没有陛下的明文旨意,臣守城有责,不敢擅离职守。昨日里,接到陛下诏令,臣高兴得很,交待一番后,便连夜赶来了神都,终于可以一睹天颜。臣见陛下不仅毫发无伤,且英武神气,尤胜昔年,臣心中自然更是欢慰无比了。”
“哈哈,没想到连你这种老实人,都学会当面奉承了么。”高岳大笑。时光如梭,而今他已年逾四十,要说精神,固然仍是炯炯,但怎可能还胜过从前年轻气盛的时候,这不过是臣子善意的好话而已,听听也就罢了。
那中年将领有些不自然,也傻傻的陪笑着,挠挠头不知接什么话,果然是个口拙的实在人。高岳望着他的目光很是亲切,点着头道:“吴夏!卿是最早跟随朕的旧部之一,朕深深了解卿性格忠正厚朴,是个难得的务实之人。累年征伐,有卿在的地方,朕总能毫无后顾之忧。是个值得信赖和托付的老部下。卿铁石之名传扬天下,却不是朕赐你的,也不是别人哄你的,是你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了不起啊!士卒们,不是都唤你铁帅么?”
“这都是下面人瞎喊的,臣总觉得影响不好,太张扬了些。陛下若是也觉得不妥,臣回去后,当严肃管……”吴夏有些惶恐,赶忙解释起来。
高岳大手一挥,很不以为然打断他道:“无妨!这是你该当的,有什么好顾虑的?再说了,你现今是安北将军,被唤声大帅,不违碍嘛。”
吴夏忙离席,深深拜谢皇帝的高度赞誉。他感慨道:“我圣朝文武精英荟萃,臣资质庸钝,得蒙陛下错爱,领兵打仗却打不出什么名堂,眼巴巴看着袍泽们去冲锋陷阵,为陛下杀贼立功。臣只有在旁人都不愿为的脏活累活上面下功夫。得蒙陛下扶持,又赖将士用命,这么些年,在防务一道上,臣幸而有些许心得,总算没有白吃陛下的俸禄。”
高岳笑道:“都去前线杀敌,哪个来给朕守卫?攻守兼备才是王道嘛!卿太谦了。世人都说卿是我大秦、乃至全天下首屈一指的防将。在防务上,你若只是算‘有些许心得’,那包括朕在内,岂不都是一无所知的愚人了,呵呵。”
吴夏晓得这是皇帝没有拿自己当外人,在和自己开玩笑,是令旁人极为羡慕的亲切之举,但他还是再次离席顿首,表示实不敢当。
君臣轻松惬意地说了一番,高岳便徐徐道:“卿可知朕将你召来,是何事么?”
“臣不知。不过无论何事,但凭陛下吩咐派遣,臣只是陛下手中一块薄盾而已。”听闻皇帝开始转入正题,可能有所指示,虽然只是挨着半边椅面,但吴夏仍端端正正的坐着,笔直的挺着身躯。垂手恭听。
“好,好。”高岳直截了当道:“朕想调你任冀州都护,去镇守邺城。”
“……?”
见吴夏满面愕然,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高岳细细道来。“邺城方下,军政民事上,虽然各处都是纷乱如麻,而亟待整顿的,便是加强防务力量,切实巩固既得利益,防止邺城又被石虎给抢回去。前几日,韩雍来信,说他其实很想趁势北上邯郸,东进界桥,便可以进一步打击赵军的信心,从而卡死石虎的脖子。但现在兵卒们疲惫不堪,士气低迷,难以组织大规模的二次进攻,实在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朕也是带兵打仗的人,晓得他没有说谎,他有难处!所以朕干脆让他先回来,饭一口口的吃,以后再说吧。”
“现在,朕已命胡崧转任冀州牧,都督河北诸军事,领五万人马驻守邺城。卿曾镇守虎牢四年,虎牢坚如磐石,天下有目共睹。所以,便想着再劳你辛苦去往邺城,专掌冀南一切防务。朕已和胡崧说过了,军事方面,在进攻上,他说了算;而防御上,是你吴夏全权负责!”
吴夏三次离席,一丝不苟的下拜,毫不矫饰的朗朗应道:“陛下既然如此信赖臣,愿意委以重任,臣怎敢言辛苦二字!臣谨遵圣令。”
“慢着。朕还没有说完呢,卿可敢与朕做个赌赛么?”
高岳笑眯眯地望着吴夏那张茫然不知所措的脸,意味深长悠悠道,“石虎是一定要灭掉的。朕估摸,最迟三年,待粮秣充足,士气恢复,并练一批新兵,朕便可以再次发起大规模攻势。所以,朕给你三年时间。如果三年里,你守不住邺城,搞得冀南动荡不堪,甚至被赵军又给抢了回去,那么,朕会逮你回来,然后依法依律,撤职治罪绝不宽贷;可如果你守得固若金汤,让敌人不得逾越雷池半步,那朕现在当面承诺,届时定当公开嘉奖你,并进爵为冯翊侯,晋升安北大将军!如何?”
军职上,除去大骠车卫,都晓得征镇安平为尊。多少武人,杀伐一生,最后能跻身此行列者,不过少数。而其中能称‘大’者,更是寥寥,不是皇帝极为看重信赖、或者功劳非常突出者,等闲不授。吴夏可以从伯爵进位侯爵暂且不说,他现职为安北将军,若是能晋升安北大将军,那么,非惟是实打实的特殊荣耀,关键是以后他若再往上走,便可以跳过镇x将军这个级别,要么直接镇x大将军,要么就是最高的‘征’字开头了。
纵使吴夏是个埋头做事不善钻营的老实人,此刻乍闻及此,也不禁难以掩饰满脸的喜悦憧憬神色。他当即跪下,恭恭敬敬地用力磕了三个头,大声应道:“臣斗胆接了陛下的赌赛,绝不辜负陛下的重托!”
第四百一十八章 藏身之处
见自己看重的臣子如此表态,高岳情绪也很高涨,满面笑容道:“好!卿能一力承担,朕便心中无忧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不过赵国实力屡受挫折,但毕竟根基强劲,石虎又是一昧厮杀穷兵黩武之辈,手下还能凑出二十万士兵来,不会轻易放弃冀州以南。卿说说看,去了邺城之后,打算用什么精良妙招来守御啊?”
吴夏心中欢欣,也觉得一肚子话,今日不吐不快。他顿首恳切道:“实禀陛下。臣是个愚人,哪里想得出什么精良妙招来?只能是把基础一步步打牢。就像刚才说的,在苦活累活上下足功夫。比方讲,论及守城,在城外遍挖沟堑坑井,这是普遍规则。常人守城,从城墙向外不过挖出七八十丈的范围和距离,这是常规尺寸。心细些的,会挖的再远些,一百二十丈。而臣更为执拗,每到一处,便下令至少挖出去一百五十丈,若是时间缓暇,甚至可以达到百八十丈!”
高岳惊诧的低呼了一声。守城防御,确实是个容不得一点马虎的细碎繁琐活儿,特别磨人。挖沟堑,摆距马,看似简单,但光牵扯到的人力调度和劳作强度,都很是费力,绝大多数将领守城,按照常规,基本上挖出去个五六十丈的距离,也就算达标了,还真没想到吴夏竟然可以能够认真到这种地步。
“臣每到一处,便主张革新城门、城墙、城廓等旧制,在细节上找疏漏,然后加固改正。使敌人在攻城的时候,随他架云梯、跑钩锚、挖地道,都是无处下手。另外臣认为,善守城者不能只守无攻,而要守中有攻,要注意沟通城内外道路,便利随时乘隙出击袭扰,让他随时都感觉到危险。敌军士兵也是人,也会心惊肉跳,时间长了无法得手,便不愿意在臣这里耗费时间,往往就自己跑了。”
见皇帝面露惊色,吴夏心中仿佛是受到了某种奖励相似,又继续道:“初时,臣的种种要求,有些下属不理解,甚至连劳作的民夫,都私下抱怨说臣是没事找事,格外多此一举。但臣不仅这样要求,也会亲力亲为亲身参与,各种体力活计都来,让人最后也无话可说。不瞒陛下,深挖沟堑,布置陷阱,臣还真是一把好手!后来,经过累次实战检验,臣主持的防御,侥幸没出过什么纰漏,所以慢慢地大家伙也就信服了,愿意听臣各种过分的要求和摆布,呵呵。此外,遇上时间紧迫,任务繁重的时候,臣在下达严厉军令限期完成的同时,还情愿拿出自己的俸禄积蓄来,厚赏兵卒民夫……”
“什么?你堂堂一员上将,自己亲自参与劳务?还拿私人的钱,去贴补公事?”
高岳直眨巴眼睛,更加惊奇了。向来只知道吴夏极擅防御,却没问过细节,今日还真是耳目一新。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私欲世道,这种傻人不说在本朝,便是问遍天下也难寻啊。
吴夏微笑道:“是。参与劳务,权当锻炼身体,陛下看臣如今比起从前,健壮多了。说到自掏腰包嘛,其实臣看起来很傻,但其中的道理再简单不过。臣只是垫了些私钱,便能将陛下交付的差事给办妥当,有了薄功,陛下自然赏罚分明。但如果只是死板的下令便再不管不顾,防务落不到实处,一旦城破,莫说钱财,连性命都要给敌人拿了去,到时候人死了,还要落得个臭骂名,何苦?所以,臣这是用小本钱在做大买卖,其实很划得来的。”
听完吴夏这一番老实话,高岳非常感慨,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摇着头叹息道:“专心致志四个字,看似简单,实则最难!而能将最简单的烦琐事,多年持之以恒的用心做好,更是难上加难。吴卿,朕真是幸运,得蒙上天爱护,乃将你这样的人才送到朕的身边来,实在是我大秦的万里长城!”
听闻高岳真情流露,吴夏也颇有些动容,正不知说些什么感激的话才好时,听闻外面侍卫禀报道:“陛下!李松年求见。”
高岳应了一声,须臾,光线一亮,一个身影快速闪了进来,扑倒便拜:“臣李松年,有紧急要事面奏陛下!”
“说吧。”
听他急促的声音,难得的带着激动的情绪。高岳心中一动,晓得李松年肯定是带来了什么非比寻常的消息。
李松年磕了几个头,抬起脑袋来,看看高岳,又看看吴夏,面色有些不自然,沉吟不语。
吴夏立即站起身:“陛下,臣请去枢密院办理交接事宜。”
高岳摆摆手:“不急。吴卿忠直,毋须回避。李松年你站起来,直接说吧。”
“是。”李松年爬起身,忍不住开门见山道:“经过连日来紧密侦查,臣的属下,昨夜里将行刺陛下的凶手同伙四人一网打尽。经过连夜审讯,不仅勘定了其罪行无虞,还追查出幕后黑手是谁。根据种种有效情报,此事确实与石生毫无关联。”
听闻及此,吴夏心中悚然一惊。他晓得事涉非常,有些后悔刚才没有坚请回避,但既已在此,他当然更加好奇,就想听听真相究竟如何。
昨夜,子时,司州汲郡,辉县。
城北某处普通的民宅内,屋角边的桌案,一盏如豆般的灯火,有气无力的点着,偶尔突突地扭动几下,便窜起了几股子黑烟。那光幽幽地投到惨灰色的墙上,像是贫血的脸。
几难视物的昏暗中,五张形状各异的脸,正紧紧的围着那灯火,正在小声又急促地说着些什么。却听其中一人阴沉沉道:“……把匕首藏在鱼肚子里,亏他朱小隗自己想出来的绝妙好点子!可是最后却没能杀了高岳,终归是手脚不够麻利,不仅坏了大事,还打草惊了蛇,搞得咱们很被动。他的抚恤,先不要发了!……”他的脸很长,五官在昏暗中无法看清,只有一双眼睛闪着光。
左首一人忍不住道:“小隗可惜了!对主人历来忠心耿耿,明知死路一条,也愿意去行刺,虽然最后功亏一篑,人还是不错的。他现在为主人丢了性命,家里还留着一个幼弟,依我看,抚恤还应……”
先前那人将手一摆,第二人便不再吱声。显然,那长脸人是个首领。见大家都默不作声把头低着,长脸人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便松口道:“先暂时不发。等咱们回去后,禀明主人,再做安排,总之一定照拂小隗的幼弟便了!”
几人都抬起头来。另一人接口道:“怎么,咱们要回去了?这里应该安全啊!鬼能想得到,咱们不在洛阳,却在这不起眼的辉县遥控指挥,更想不到的是,还能藏身大秦衙门官吏的府上。”说着,他将最后一人的肩头搂住,低低笑道:“你说是不是啊,我的邢捕头?”
几双眼睛一起看过去,响起了好几声嗤笑。那邢捕头沉默一会,叹道:“咱这辉县处在司州东北,和冀州接壤,便是和赵国交接。几年来,秦赵两军打来打去,战争不断,今天属秦,不定什么时候又被赵人给夺了去,烽火连天的,咱天天过的都是提心吊胆的鬼日子,还要被县令县丞各种差遣,累得像狗一样!之所以答应配合你们,是你们说好了事后会给我一笔赏钱。我拿了钱后,这辉县也不待了,去凉州投奔我的表兄去,从此过些安稳的生活。非是我邢某人甘愿做那卖国求荣的奸贼,我实在也是受够了。”
长脸人双目中寒光闪过,却点点头:“钱会给你。闲话休说,这段时间,秦国大举侦探排查,洛阳及周遭被翻了个底朝天。虽然辉县还平静,但提前防备总是好的。主人有令,为免暴露,叫咱们最迟明日便要全部撤离司州,逃出秦境,去冀北桑邱城。如果没见着他,那就径直去幽州范阳与他汇合……”
“去幽州?这么说,石虎也快靠不住了!主人是想?”
长脸人不耐烦道:“事涉机密,就先不提了,等见到主人后再讲。我现在把明日的撤离行动讲一讲。虽然咱们只有四个人,但不能同时走,一定要这样……”
他正讲着路线,冷不丁手下一胖子,低唤道:“哎哟,我肚子里直做坠,赶紧去蹲蹲,要拉稀呀。”说着,捂着肚子就要出屋去。
长脸人冷冷道:“晚间咱们一同吃的饭食。大家都没事,你好好地,去拉哪门子稀?”
胖子哈哈腰,解释道:“我也不知道啊。肚子里早就在闹腾了,我方才是一直在忍着,不说而已。这遭,实,实在是扛不住了。”
长脸人顿了顿,却道:“黑灯瞎火的,安全要紧!我不大放心你单身。这样,老邬,你陪他去!”
他身边另一人叫老邬的,应声而出。长脸人便将手挥挥,那胖子也不多说,点点头一拉门出去了,那老邬跟着也出去,反手掩上了门。
第四百一十九章 内有奸细
“袁胖子怎么突然有点鬼鬼祟祟的?”
“不,不会吧?袁胖子是咱们中好些年的老人儿,很早就为主人做事,应该没问题啊?那个老邬却是半道过来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你懂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老邬是主人派来接应咱们的,拿着主人的亲笔信,还有三道暗语都对的上,怎可能有误?关键就怕袁胖子这种老资格,越是以为她可靠,反而越是在关键时刻坏了心思……”
望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昏暗中,气氛突然变得诡谲几分。剩下两名手下忍不住交头接耳小声嘀咕,向着长脸人征询似的望过来。长脸人不说话,快步闪到门后,偏头侧耳仔细聆听,四下一片静寂,偶尔有几声低低的狗吠传来。他听了一会,又走到窗前,轻轻地推开一道窗缝,把脸凑上去眯着一只眼睛朝外四下梭视,夜,黑沉沉的,天上三五个星。
在窗户边默默想了一会,长脸人倏地转过身来:“我总觉得有些不对。非常时期,小心为上。不要管他们两个了,更不要等到明日,现在就撤!”
他不是商量,而是命令的口气。两名手下无言,互相看看便把头一点,依着长脸人的示意便往窗户边走,准备翻窗而去。
“哎?你们这么走了,那我怎么办?为了你们,我老婆孩子都提前送走了,自己在秦国也是待不下去了,你们说好的钱呢?”
邢捕头本来一直在旁愣愣的看,犯不着多嘴。但眼见金主一言不合突然就要撤,而自己即将白忙活一场,不禁急了,忙站起来絮絮叨叨地阻止,希望对方言而有信。
长脸人一心只顾速退,本来已把邢捕头忘了。乍闻此言,怔了怔,便扭过头去冲着手下微微示意,他半句话也没说,只有眼睛里精光闪烁。
两个手下人便从肩上卸下包袱,招呼邢捕头:“来,给你二十金……”
邢捕头大喜,忙不迭应着,两步便跨过来,点头哈腰,一面伸出手去接:“哎哟,我就知道你们不是那种人,多谢,多谢,多……唔!”
邢捕头笑容满面,自顾自鞠躬不迭,冷不防一人突然扑过来,左臂猛地勒住了他的脖颈,右手便死死捂住了他的嘴。邢捕头亡魂皆冒,剧烈挣扎却喊不出声。而另一人,早就暗掣匕首在手,照着邢捕头的胸口狂捅狂刺。只不过四五下,初时还拼命扭动的邢捕头,便已如一条死鱼般,软瘫瘫的滑了下来,横毙于地。
仿佛只是杀了一只鸡般,长脸人视若无睹,只顾道:“你二人把外衫都脱了,沾了血!等下如果袁胖子没有问题,和老邬回来看到这般,必然会明白我们提前撤了,他们会去找我们的。快走吧!”
吹灭了灯烛,三人正要翻窗遁去,不妨屋门咣当一声被猛地搡开。三人都骇了一大跳,立时便各自拔出利刃在手,都在窗边猫下身来,蓄势待发欲做亡命之斗。
在三人紧张万分的注视下,一个身影闪了进来:“四将军!四将军!”
暗中观察一阵,长脸人方才低声应道:“我在这里。是老邬么?”
“是我。四将军。”老邬一面答话,一面闪身进来,同时将门掩上。这个举动,让屋内三人放心了不少,纷纷站了出来。那长脸人四将军问道:“怎地你一个人,袁胖子呢?”
“正要说这个!亏得四将军有防范,袁胖子果然有异心!”
老邬气喘喘地,似乎顾不上追问为何突然黑灯瞎火,只急急道:“方才一出门,他就东扯西拉想要把我支开,好像总想往外跑。我觉得他人很不对劲,于是哪里肯走,寸步不离跟着。他看甩不脱我,竟突然变脸对我下手,还好我反应快将他打昏在地,所以赶紧进来告诉大伙,四将军你们过去看看。”
“这个狗东西!果然长着反骨!”
“怪道好好地要莫名其妙的去拉稀,原来是想去报信儿!”
“他官府的同伙,可能就在附近等着接应,咱们要抓紧时间,去看看袁胖子,不行就地杀了这个内奸,然后赶紧跑路!”
四将军将手一挥,三人便跟着老邬又出去了。周围静悄悄的,树叶被凉风撩拨着,发出断断续续的沙沙响。借着清冷的微微月光,几人打眼一看,小院子里,袁胖子果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哼,黑了心的东西。”
四将军啐了一口,向老邬道:“你能及时锄奸,消灭隐患,功劳不小!主人这次为我挑了个得力帮手,很好。待回去后,少不了重赏你!”
老邬客气几句,却示意四将军借一步,边凑近了低声道:“袁胖子身上带着一个重要的东西,事关主人我不敢妄下结论,四将军可去细看,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让后面那两个知晓,怕是,怕是影响不好。”
四将军心中咯噔一下,立时便想到了会不会是主人已将他们当做了弃子。他竭力压住这个奇怪的不良念头,便叫两个手下原地等着,自己紧两步,跟着老邬来到了袁胖子身前。
袁胖子软瘫瘫的,侧趴着晕在地上一动不动,脑袋旁还散着一根棍子,夜色中,没法看清他究竟伤在哪里。
老邬伸出脚去,踢了袁胖子两下,道:“方才他走在前面,突然转身拿刀来刺我。我来不及躲闪,便干脆往地上一趟,顺手便摸到根木棍,跳将起来一棍便将他打翻在地。四将军你看,他腰下面压着的这个东西,是不是代表着主人要将我们卖给秦国?”
四将军自觉有巨大铅块填在心口,当下已没有心思答话,他俯下身去,全神贯注朝着袁胖子腰间看去。这边厢,老邬伸手将袁胖子翻转过来。
一眼望去,袁胖子腰间,竟然什么都没有!四将军愣了愣,几乎疑惑自己看错,揉揉眼睛再看,还是空无一物。他立时怔住,但紧接着,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突然猛地攫住了他的心,恍如未觉浑身狂涌的冷汗,他努力镇定细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脸——那地上躺着的人,根本就不是袁胖子!
四将军大叫一声,伸手就往靴筒里去摸。但与此同时,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死死攥住了他的臂膊,转头一看,竟是老邬!而地上那人,突然睁开双眼,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弹力起来,伸出手去便卡住了四将军的脖子,另一只手却抄起了身边那根木棍,呜得一棍便狠狠砸在他的左手肘处,咔擦声响,四将军的臂骨登时被生生打断!
第四百二十章 想象不到
四将军狂叫一声,下意识想伸手去捂那伤口,却被老邬牢牢制住而不能动弹。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他拼命扭动身子,立刻又再次遭遇重击,随着一声脆响,木棒被打断成两截,而他的左腿也登时骨肉碎裂。生生断掉一臂一腿,四将军再也无力支撑,噗通栽倒在地,惨嚎连连。
异变陡生,不过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不远处还在站等的那两名手下,猫腰缩背当场就吓懵了,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来,惊闻一声哨响,不过须臾,嚓嚓几声火石声后,院里院外忽地亮起一片火把来,仿佛从地里冒出相似。突然而来的强烈光亮,刺得人双目发痛,几乎睁不开眼。慌乱中,却见人影幢幢,慢慢围逼了过来。两人待反应过来想顽抗,早被刀架在了脖子上,不得已束手就擒。
主从三人皆被制住,一番搜身,却被摸出两把匕首,四根短棍,棍中暗藏刀刺。另三段索钩,铁针一包,还有小药瓶四个,不知装着什么毒物。有一人好似首领,慢慢走了过来,旁边立刻有随从打近了火把。首领扫几眼那些搜获之物,哼了一声:“他妈的,家伙事还不少,这比咱们内衙搞得还要专业嘛。”
首领俯下身,一把揪起四将军的头发,打量片刻,冷冷道:“就是他?”
老邬施礼道:“回白总管,就是此人。他就是之前谋刺皇上,实施具体行动的台前总指挥,四将军苻鸥。”
白总管将手一挥,几人押着一个罪囚过来叫他当场辨认佐证,却是被捆得粽子相似的袁胖子。袁胖子散乱着头发,面上满是血污,走路也一瘸一拐,显然受过什么厉害手段。他望着苻鸥,无奈地叹一口气,对白总管点点头,低声道:“是。”
“好好。老子刚刚上任内衙司州总管不过半年,你就给我演这么大一出好戏。”白总管不停拍击着苻鸥的脸,咬牙切齿道:“狗胆,狗胆!竟敢在帝都行刺天子!你连累老子吃了多少苦头,为了查你抓你,老子又费了多少气力,遭了多少罪你可晓得?今遭可逮到了你,皇天不负有心人哪!”
旁边有随从得意笑道:“虽然在咱们司州犯的案子,但最后也是在白总管您的手上落了网。这可是大功一件,李都帅这回总算不会再把您……”
随从对白总管察言观色的瞥了几眼,便立时收住了口。白总管呼出一大口气,对苻鸥冷笑道:“家中排行老四,所以唤作四将军是吧。就你这种腌臜东西,也配称将军?可笑。你是苻洪的堂侄?”
“主人的名姓,岂是你这种走狗随便称呼的?”
苻鸥不停破口大骂,很是硬气。白总管重重一脚踏在他的断腿之处,怒斥道:“你的主子苻洪,当初侥幸逃脱性命,从此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也罢,竟还敢不甘寂寞,策划出如此天大罪行!你也不要急,尔等灭族之日,就在眼前了!”
苻鸥痛得满头大汗,面容扭曲,却一声都不求饶。他不再与白总管答话,扭转过身子,死死盯着老邬,咬着牙道:“本以为袁胖子反水,没想到竟然你是内奸!老子阴沟里翻了船,只怪自己不仔细。你究竟是谁!”
迎着苻鸥双目中无比怨毒的光,老邬咧嘴一笑:“好说,鄙人司州分衙副统领,荀英。”
“你是怎么能冒充老邬的?或者说,主人到底有没有真的派了一个叫老邬的人来?”
“老邬嘛,还真是有的。他本人出了冀州的时候,我就盯上他了。等到个合适机会,我便暗中制住了他,他当然想反抗,不过我略微用了些手段,不仅让他老实了,还自然就从他嘴里知道了我想要知道的一切。至于照着他的模样来改装易容接近取信你们,那只不过是我内衙中人的常规手艺,不值一提。”
荀英说的轻描淡写。但当初他敏锐地察觉到老邬身份可疑后,便从冀北一路追踪南下而不露痕迹。而真身老邬能够单独执行机密任务,说明不仅得到苻洪的高度重视,更是一身本领了得过硬。荀英能够出其不意将其制住,其中的惊心动魄的过程,和他技高一筹的素质,可想而知。而‘略微的手段’,其中真实的惨烈残酷程度,不言而喻。
“等到我混到你身边,并成功取得信任后,便计划在今夜收网。上峰有令,务必要抓活口,但我晓得你是亡命之徒,逼急了定会立即自杀,所以才用了些计策。出了院门后,我先行放暗语通报同僚,然后立即制住了袁胖子,最后再将你骗出来,在你与帮凶分离而独自一人的时候,各个击破施以擒拿便了。”
“好,好。可是就算你能成功混到了我身边,并提前布置好了伏兵,却又如何能够如此拿捏得当?如果袁胖子不拉稀,你如何有机会出去?而且你怎么能肯定袁胖子今晚就一定会拉稀?你让我死的明白。”
荀英笑笑:“是我此前在他的碗里悄悄下了泻药的。”
“那你怎么就那么有把握,我就肯定会让你监视着袁胖子,跟他一起出去?”苻鸥几乎要歇斯底里的喊起来。他知道自己是彻底输了,但一定要输得明白。
“当今夜聚集密室商议逃跑计划的时候,袁胖子却突然要去拉稀,你一定会大起疑心,所以必然要有个人跟在后面监视,防止他是要出门通风报信。首先,你自己肯定不会亲自去,那么,只有在我和你那两名帮手中选择。袁胖子身躯壮硕,膂力不小,那两人中,一个是你多年手下,一个更是你的妻弟,万一袁胖子有杀心,二人不定是对手,所以你不想让他们冒险。而我是苻洪派来的特使,苻洪也在密信中说了我为人可靠,身手过硬,所以你多半会选择我。还有,万一最后有何不妥而得罪了袁胖子或者闹出什么麻烦纠纷来,你也会将处置不当的责任推在我身上,毕竟我是外人嘛。”
荀英吐出一口浊气:“其实,事情看似复杂,但仔细推理斟酌,其中的因果关系,都是很简单的道理,关键要善于捕捉别人的心理变化,对不对?”
从此件事中,荀英胆大、心细,机敏、判断力准确,智勇兼备行事果决,充分展现出了自己过人的才干,在内衙新一代精英中脱颖而出,为其日后众望所归而登上第三任都指挥使的最高位置,奠定了良好基础。
白总管点点头,上前拍着荀英的背,赞许道:“不错!你这次干得很好!我当亲自为你向李都帅请功!说到底,你是我司州分衙的人,你立了大功,我也面上有光嘛。”
荀英连道不敢,谢了白总管的提携。这边,苻鸥还兀自皱眉思索,良久方惨笑道:“好。当真是做得好!你果然是个有本事的,输给你也不冤。可恨我功亏一篑,辜负了主人……”
荀英上前一步,瞪大了眼睛斥道:“我皇上圣文神武,志在统一九州,不是为了什么帝王的权利,而是以涤荡九州拯救苍生为己任,志愿还天下一个安宁,这是当世难逢的明君!跟着他才能闯出一个太平世界来,大家才有长久的好日子过。可你们却想害他,你问问天下人答不答应!苻洪私欲膨胀,狼子野心,定要自己称王称霸方才过瘾,执意要引发动乱,而不顾部族老幼和黎民百姓的死活,这种主人,辜负他值得什么?你不要辜负了天下人才好!”
苻鸥支起半截身子,啐了一口:“说的冠冕堂皇,还不是为个荣华富贵!老子生是苻家人,死是苻家鬼,谁听你这些假惺惺的话!”
白总管一脚踢翻了他,将手挥挥,斥令道:“这种冥顽不化的贼子,和他啰嗦什么。来啊!都捆起来,夜长梦多事不宜迟,咱们连夜赶赴洛阳!”
第四百二十一章 奔走串联
“说我冥顽不化,我承认,我就是冥顽不化!”
雪漫长空的外间朔风凛冽,天低云暗。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而铺着虎皮的大堂中,香炉、火炭、热汤一应俱全,驱走了辽东的冷寂寒意。戴着貂皮绒帽、窄袖金钩,长裤皮靴,身披华贵大氅的主人,高坐居中上首。那主人正值盛年,相貌堂堂仪表不凡,不时颔首,在听左首边一人说话。
那人继续道:“……搞到如今地步,按理说我自顾享受做一方富家翁也就算啦,可还是如此这般抗争,我是为了什么?他高岳做了皇帝,必然要杀光我们这些异族人,我苻洪纵使势力微弱,也绝不甘心任他宰割!再说,天下就该是他高岳的么?我不服气!”
当初苻洪雄心勃勃,一心想要夺取秦州的制霸权。在与高岳争衡而全面落败后,他降伏刘曜驾前,与陈安相互呼应,甘为前赵攻击秦国的马前卒。后来陈安败死,苻洪也被秦军击溃,连他勇力过人的弟弟苻突都死在阵中,这使苻洪极为恐惧,于是见机行事,早一步退出关中,在前赵消亡之际,便带着三万部族奔往关东投靠后赵去了。
石勒对苻洪的主动归附,还算比较高兴,赏他征西大将军、略阳公的显赫官爵。后来石虎篡位,为拉拢之意,便又晋封他为车骑将军,常山郡王,将常山郡赏给他做封地,准许他保留一定程度的部族独立建制。对此苻洪也投桃报李曲意逢迎,在各种场合为石虎摇旗呐喊,立场鲜明的反对秦国。彼时高岳对外正将精力放在荆州与塞北,对内扫除敌对的残余势力进一步巩固统治,故而逃出生天的苻洪,慢慢也就几乎被遗忘了。
苻洪曾经的理想,是以略阳郡为基础,占据秦州之后,再夺取整个关中地区,最终以长安为跳板,东出潼关进而囊括天下。但如今混成这个惨淡样子,昔日他瞧不上的对手高岳,却早已建国称尊,并在天下诸强中成为翘楚,更有混一宇内的趋势;而自己是东奔西逃的丧家之犬,不得已委身于石虎这种昏暴的粗人,实在令人心痛。故而慢慢喘匀了气的苻洪,不甘心被遗忘。在冀北常山,他时常在边境地带袭扰抢掠秦国的城镇村庄,宣示自己是打不死的小强。得报后高岳很是愤怒,意在彻底剿灭他时,秦、赵大规模的战争终于爆发,开始你来我往连年攻伐不断,两大强国的注意力,都被牵制在了冀南地区,苻洪再次逃过灭顶之灾。
但常山郡与秦国并州接壤,自然无法避免成为兵火焚掠之地。秦并州牧杨韬,屡出偏师,打得苻洪叫苦连天,确实难以抵挡,不得已向石虎求援。石虎正在幽州带着主力大军攻打慕容燕国,京都是太子石邃监国,南方是梁王石挺统辖,各有值守不得擅动,于是便派了平西将军石闵统兵三万,前往常山助阵。石闵猛悍绝伦,勇冠诸军,多次阵斩秦将,力挫锋芒,而且也算颇为知兵,带动赵军倒能长期与杨韬对峙起来,力保常山不失。抵御秦军入境。
过了一年多,石虎收复了幽州大部分地界,但却始终不能击垮慕容皝的燕国,陷在日久无功师老兵疲的泥潭中,又焦心南方邺城、邯郸乃至京都襄国的局势,回军之意愈发浓烈,于是向燕国罢兵。慕容皝虽然和石虎对峙经年,但毕竟是以小击大,鉴于赵国整体实力的强盛,慕容皝自觉目前没有完全撕破脸而敌对的契机,也自然见好就收。慕容皝贡献兵饷五万石牛羊三千头‘谢罪’,石虎割让幽州北平郡‘答赏’,赵、燕双方很快媾和。
石虎亲率大军南下回归襄国,亲自都督冀南军事。临行前,总归是忌惮慕容皝在自己走后会趁虚而入,便传调平西将军石闵来蓟城,让他都督幽州诸军事,专门镇守北方。但石虎心眼很多,暗忖石闵猛锐阴鸷,而今独镇一方,万一将来拥兵自重尾大不掉,自己再抽不开身怕是无人可制,于是便只给了石闵不到两万人马,使他只能自保无法进击,难以迅速坐大。
石闵一走,没有多少时候,常山便被杨韬猛攻。苻洪数战不敌,再次选择出逃,狂奔至冀北河间郡的易县躲避,又上奏石虎各种求援申诉。石虎正在主持反攻大计,哪里有心思管他,又见苻洪这般不中用老是添麻烦,更没有好脸色,对其终于失去容忍,回书便是一通大骂,让他这个废物自己想办法,如果将来抢不回常山,便提头来见。
苻洪又恨又惧,羞恼交加,却晓得石虎这种动辄杀人的魔星不是在开玩笑。他思来想去,又怨恨其高岳来,如果不是高岳,自己也落不到这个境地,于是竟决定派人去刺杀高岳,想着若是高岳一死,中原更乱,自己便可以在乱局中分一杯羹,抑或从此自立翱翔亦未可知。于是他一面紧密部署安排刺杀事宜,一面北上前往蓟城,去找石闵,想靠石闵去抢回常山。
石闵虽与他熟识,但其为人性格冷淡孤傲,初时对落魄来投的苻洪并不是十分热情,对帮他抢回常山更没有什么多感兴趣。但苻洪看出了石闵的私心,对他各种利益陈述,诱说石闵不仅可以抢回常山,更可以趁机反攻并州雁门郡,甚至能否打下整座并州。若是拿下了并州,将来进可以自成诸侯,退也可以受封重赏。苻洪察言观色,各种夸赞吹捧,哄热了石闵的勃勃野望和雄心壮志,石闵便默许了他的请求。
但从实际出发,石闵较为无奈。他只有两万人马,不说防备燕国,就算全部拉出去,也不定打得过杨韬的四万精兵,再说杨韬也是个百战良将,非是平庸对手,又在并州苦心经营多年,去打他这实在没有胜算啊。苻洪见好容易说动了石闵,如何肯放弃,便自告奋勇去辽东燕国首都大棘城,要说服燕王慕容皝与赵军配合,共同出兵进击并州。
当下,听完了他的真实来意和一番慷慨陈词,慕容皝不置可否,端起一碗热汤,吹了吹,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叹了口气,拍着腿道:“听说中原人都爱喝茶,孤实在无法理解。几片树叶子泡水,味道又寡又淡,还偏要小口小口的慢慢嘬饮,有什么意思?既不解渴又无增益,实在是附庸风雅的矫揉做作!你看孤这碗汤,用鹿茸、老参,再加些甘草一起精心熬煮,活血补气提神健体,几大口喝下去,浑身热乎乎暖融融,连汗都要冒出来,这才叫爽快!大首领,不要客气,你冷不冷?快多喝些!”
“多谢燕王的美意。”
苻洪连忙谢过,满脸笑容端起碗来。这汤又腥又苦,还夹杂着甘草的特殊味道,味道古怪难以下咽,苻洪喝了一口,自觉实在消受不起,皱了皱眉头,便装作若无其事的又放下。慕容皝早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面色变得有些发沉,却对陪坐在右首边、燕国国相封弈蓦然道:“封先生,孤想起了您曾给我说过的一个故事,是讲从前有个叫窦固的人。”
不晓得慕容皝为什么突然莫名其妙提这个,苻洪左看右看,满面茫然。封弈站起来道:“窦固,乃是东汉初年的名将,曾大破匈奴,横扫西域,威名震慑四方。他在边疆镇抚多年,胡人都佩服他的恩信。有一次,羌人请窦固赴宴,席上的烤肉还没熟,一个羌人便长跪在窦固面前割了一块,血流到了那人的手指间,那人把这块黏黏糊糊看着脏兮兮的肉献给窦固,窦固毫不嫌弃,立即当面就把它吃了,诸胡极为感念,因此像对父母一样爱戴他。”
苻洪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他明白了慕容皝有所指责。
“大首领。我家大王生性豪迈直爽,说话也是直来直去,是个爱憎分明的丈夫。在我们这里,主人敬你饮用,若是客人推三阻四不愿喝尽,不仅是对主人的不尊重,而且还说明来者心无诚意,是个不值得信赖的伙伴。”封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鞠了一躬,又退回去坐下了。
苻洪心中只道该死,也不愿在这种微末细节上得罪慕容皝,把他对自己的印象搞坏了。他二话不说,端起碗来仰头一饮而尽,末了一抹嘴,朝着慕容皝施礼。
“没想到在下无心之举,倒使得燕王有所不快,罪过了。不过在下实在不是有意怠慢,而是心中焦虑忧愁,便是琼浆玉液也入口无味。若是燕王能仗义扶持,同意出兵随我攻打并州讨伐秦人,待得凯旋归来,在下愿与燕王欢饮三日三夜!”
听他始终不离正题,慕容皝笑笑,放下了手中的碗,慢条斯理道:“大首领的心情,孤能理解。且稍安勿躁,听孤来说上一说。”
第四百二十二章 心意松动
“昔年,高岳称帝的时候,孤还上过贺表,秦帝报赏甚多,还将他的妹子,赐给孤做了王妃。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这么些年,我两家之间,总体上来说还是不错的。可是我与赵国石家,却是一直都不对付。石虎狂暴自大,没有高岳那般仁义大度,多次逼辱我国,非常可憎。”
“说实话,兵,孤多得很。仗,也是家常便饭打熟了的。”慕容皝悠悠道:“但你现在叫孤出兵与赵军联合去打秦国,这违背了常理。最起码,孤还是尊秦为宗主国、向秦称臣的嘛。”
“从前高岳不是奉司马保为宗主吗?石勒不也是向刘曜称臣吗?”
苻洪晓得慕容皝尽说些冠冕堂皇的官话。他毫不犹豫,张口就对:“请问燕王,如今司马保何在?刘曜何在!高岳和石勒,最终都背叛了自己曾经的主人,但世人没有说他们忘恩负义的,只晓得秦国与赵国,是天下双雄,是霸主般的存在。儿童才论对错,成人只看输赢。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或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燕王是当今雄杰,难道会那样拘泥刻板吗?”
“怎么样才叫不拘泥刻板呢?”慕容皝意味深长地笑笑。
“从前石勒在的时候,赵国一度曾是天下间最强。然而后来石虎篡位,按说他篡他的与我何干,但石虎残暴无德,赵国实力江河日下,终归不是值得托付和倚靠的明主。这个道理,连我这种势穷之人都知道,如燕王雄才大略,怎会不明白?”
苻洪连比带划,侃侃道来,“现在秦**力强大,自西而东咄咄逼人,有一统天下的野心。现下石虎虽然仍能抗衡,但我看他撑不了几年了。如果赵国一旦被秦国灭掉,那么,在整个北方,除了燕国,再没有一家域外之邦了。燕王试想,到那时候,您能独善其身么?”
“唇亡齿寒的道理,古今皆然。没有了赵国的牵制,将来秦国必然会挥兵东进,必欲要霸占辽东的土地和人口。届时燕王将何以自处?献地称臣?容我说句实话,亡国失势的主子,一般可都是没有什么好下场,能保住性命就算不错,还能享受如今的王霸之尊么?”
苻洪瞥了眼慕容皝,故意欲言又止道:“燕王还是自己设想一想吧,很多事,其实不需要我点明的,燕王肯定最清楚。”
慕容皝面色倒没什么波动。他沉吟片刻,复开口道:“我慕容鲜卑,本来只是偏隅辽东苦寒之地的一个小部落,靠着自己的双手,才能不断战胜各种灾害压迫,发展壮大。后来晋失其德,天下无主,中原各路王公贵族流民领袖也就罢了,边地的匈奴、羯、羌、氐人,无论什么出身什么族属,都蠢蠢欲动起来,纷纷划地称王。我慕容皝自诩材质超过凡人,为什么就不能问鼎中原,做出一番帝王事业来!所以,我实话告诉你,不管他是秦是晋,对中原的花花世界,我将来总是要去争一争的。什么叫正统?夺得了天下,你就是正统!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
苻洪一面听着,一面不时插几句话,多为吹捧恭维之语,实则暗暗吃惊。虽然听封弈所说慕容皝等于是个直肠子,但没想到他竟是这般如此直言不讳的人,且言语之言似乎也没有什么顾忌。另外,对于慕容皝毫不掩饰的勃勃野心,更是令人震撼不已。
“就像大首领你说的一样,臣服高岳,敌视石虎,这都可以是一时之举。”慕容皝打开了话匣子,干脆就一股脑都倒出来。“孤并不是不可以改变,关键是看值不值得。这段时间以来,冀州的局势,孤也很关注,赵国若是亡了,我燕国则必然会直接暴露在秦军的刀枪之下,这个孤很是清楚。”
“趁着赵军在南方牵制了绝大多数主力的秦军,从而强袭并州,这确实是个好机会。但关键有一点,对于和石闵合作联军,孤其实不很乐意,说句老实话,孤不喜欢石闵这个人。”
苻洪嗯嗯的点着头,脑子里在急剧地转,想着怎样弥补的话。慕容皝端起碗又喝了几大口热汤,反手便解下了身上的大氅。他的鼻尖冒出了微微的汗,不知是果真热了,还是情绪开始变得激动所致。
“就像那茶叶一样。在中原特别是在南方,达官贵人都争相品茗,分出各种名贵种类出来,吹捧之下价格越来越高。但是到了孤这里,根本不受待见,白送过来也是懒得多瞧。石闵素称骁猛绝伦,石虎很重视他,要倚仗他四方征伐,所以石闵现在赵国扶摇直上,已好算是新一代翘楚。但石闵为人阴鸷傲慢,得理不饶人,不得理也不饶人!他仗着自己武勇便有种天下第一的感觉,好像老子谁都不怕似的,屡次主动挑起事端。孤曾经为大局考虑,向他示好求和,但他竟然残杀我的使者,还曾公开蔑视辱骂孤及我国多位重臣,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实在令人极为憎恶!”
慕容皝耷拉着脸,气呼呼道:“这种小贼不识抬举,不知天高地厚,还当真以为孤怕他不成!孤正打算要狠狠教训他,你现在却来叫我和他合作?趁早打住!换谁都行,石闵就免谈了罢!”
这一点,苻洪感同身受,不由连连颔首。石闵武技绝高,能力出众,这个不假,但其为人确实狂傲性格乖张。他对中下级的广大士卒非常体恤,能够做到赏罚分明同甘共苦,但他与很多同级或上级袍泽却都处不好关系,甚至对太子不屑一顾,对风头正劲的梁王,也看不上眼。从前苻洪与石闵在常山共事过一段时间,基本上都是忍气吞声,遇事主动让步,才基本算是相安无事。
“石闵……嘿,自视甚高,再加上石虎现在正重用他,所以格外有些小人得志便猖狂的嘴脸。”苻洪摆出一副完全站在慕容皝这边的理解模样,“燕王是堂堂王者,先不要跟他这种小人计较。我来劝您与他暂时合作,完全是为了燕国的利益考虑的。抛开别的不说,石闵带兵的本事还是不错的,他的攻击能力,也是顶尖的,起码在赵国目前来看,比他明显要好的将领,还真是找不到几个。正好他现在又调驻在幽州与您比邻,约他一起去打秦国,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苻洪侃侃而谈,谆谆以教,将一条条的道理摆出来,力劝慕容皝暂时放下成见与个人喜恶,从大局出发,定要与石闵联兵,强袭并州。末了还做出些恳切模样道:“燕王是有大智慧的人。石闵再强,在您面前不过是匹夫之勇。等打下了并州之后,您的势力会进一步增加,到时候,我相信您有的是办法解决掉石闵。而且,必要时我可以作为您的内应,为您助一臂之力。我苻洪不求别的,将来您划一块地给我放牧养老,就足够了。”
慕容皝其实对联赵攻秦,很感兴趣。他晓得不趁着现在有所行动,借助石虎的力量去尽可能的消耗秦军,若是将来赵国一亡,等他单独面对高岳的时候,会是多么的艰难和彷徨。他本来迈不开石闵这道坎,但经过苻洪一番劝说,他的心早已松动了。
“嗯。大首领的诚意和苦心,孤都明白了。这样吧!这个事情也不是小事,孤要做好和高岳撕破脸的准备,和石闵这种人合作,也要有个万全的计划。孤要和封先生及几位重臣再多商量商量。大首领且在我这里好好住着,随便吃喝玩乐,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后,孤给你一个准话!”
慕容皝没有多余的繁文缛节,站起身来便给此番会谈下了定论。苻洪想想也不能当面催逼的紧了,张弛有度才最稳妥,于是便也欣然同意,满面春风地开口便问慕容皝多要美酒与美女,说要好好放松放松。两人相视哈哈大笑,封弈便要去召集群臣来商议,彬彬有礼地指引着苻洪一同告退而去。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慕容皝的笑容慢慢消退,面色也凝重了几分。他坐下来默默想了想,感觉脑子有些乱,又复站起,往内室慢慢踱去,换个环境先放空一下,打算等几位大臣来齐后再做道理。
入得内室,方喝了两口清水提神,门外却告了一声,便有个人进来急匆匆道:“大王!那苻洪来,可是劝说大王要与皇帝为敌?”
第四百二十三章 知子如母
慕容皝不用抬头,听声音便晓得是谁。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冷冷一瞥眼,果然是王妃高氏高落梅。
“军国大事,你一个妇道人家,怎敢多嘴多舌?休要再问了!”
慕容皝默然片刻,冒出这样生硬的一句。高落梅没有像往日的恭顺娴柔,却反而袅袅近身,在慕容皝旁边挨着坐了下来。
“大王说的是。军国大事,妾本来不应该多嘴。但事关重大,妾忧心大王,不得不冒着被责罚的险,还是要说两句心里话。皇帝待大王素来不薄,逢着节日,还专门送来高规格的赏物。大王看那凉州张氏待遇,咱们与他一般,不好吗?”
不知怎的,今日看见高氏,慕容皝竟有些莫名的烦躁,当即想发作,好歹忍住了,沉下脸道:“赏物多,我就得感恩戴德是吧。哼,你干脆就说,我慕容家,是一辈子给别人当奴仆的命,好不好?”
高落梅愣了愣,感觉无意中可能刺到了慕容皝的自尊心。她站起身来,绕到慕容皝身后,给他轻轻捏起紧绷的肩头,一面苦口婆心道:“大王是当世的豪杰,有雄心壮志,妾庆幸能跟随大王这样的英雄。但是天命有归,天子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皇帝福泽深厚,凡人难比,而大王非要抛弃现有的超常待遇,执意要主动去和皇帝作对,万一将来有些差池,岂不后悔?再说,咱们能打得过……”
高落梅还在说着,慕容皝呼地一下站起,将她还僵在肩头的手臂,一把粗暴的搡开,接着劈面便是一个耳光,怒斥道:“什么乌鸦嘴!你是说我没有天命,说我是福薄之人?狗胆!瞧瞧你自己,姿色、身段都只是平常模样,当初我是看在他皇帝的面上,才使你做了王妃,不要真把自己当回事!还有,不过是个义兄而已,为什么老是心向着高岳?劝孤不要与他作对,你怎么不劝他把皇位让与我?养不熟的东西,孤的事轮着你来管?滚出去!孤从此不想再看到你!”
高落梅的脸,霎时便肿起个清晰的五指印,两汪委屈的泪水,打着转堪堪要落下。夫君的恶语相向和粗暴行为,犹如把尖刀相似,深深刺伤了作为一个妻子的心,她感觉仅有的些许可怜的尊严,已经被当面践踏的面目全非。
高落梅的性格安静内敛,不似有些妃嫔够妖艳放得开,懂得献媚,再加上不可忽视的外部的政治因素,近几年来,慕容皝对她愈发冷淡。有些人晓得她早已失宠,平常里不大尊重她,还有王妃不王妃的,这些其实她都无所谓。虽然她晓得慕容皝并没有真爱自己,但她却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念头,抱着夫比天大从一而终的心思,只希望慕容皝能够平安康健就好。
但自从晓得慕容皝耐不住勃勃野望想要设法与秦争衡,高落梅真的急了。一面是夫君,一面是兄皇,她不希望生命中最重要的这两个男人,最终刀兵相向打到你死我活。再说,她心里清楚兄皇是有着什么样强大能力的人,她不相信夫君能够取胜。而一旦主动挑衅却最终失败,慕容皝是什么后果,不用多想她都知道。
“大王,你知道皇帝对我有恩,做人不能忘本啊!妾跟了你,早就是慕容家的人,你为什么怀疑妾?那苻洪自己没有本事,却猥琐卑鄙,想撺掇大王替他出头,要拉咱们下水!妾说这些话,是真心实意想你好,不想你走错了路子。妾是一心一意对你的啊!”
高落梅强忍住泪水,弓着身子拉住慕容皝,微哑着嗓子颤声道,还希望能劝得面前人回心转意。但慕容皝此刻已是满心厌恶,哪里还肯听她絮叨,嚷嚷着过几日便将她废黜掉,边抢起个杯盏咔擦一声掼在地上,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
失魂落魄回到自己房内,高落梅再也抑制不住悲伤的心,一下瘫坐在榻边,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她万里迢迢嫁到这完全陌生的辽东,只觉得夫君慕容皝是她唯一的倚靠。如今,眼看着参天大树就要倒塌,能遮蔽呵护的臂膀即将无情撤去,不知未来该当如何是好,此刻,她觉得自己的心,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来得寒冷。
暗自伤心哭了一阵,高落梅想要些热水,来擦擦红肿的脸。她唤了两声,便有婢女端了热水进来。婢女望了望高落梅低垂着的面孔,想说什么,轻叹一口还是出去了。
刚擦了脸,正无力的坐着呆想,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闯了进来:“母亲!”
高落梅抢步上前,一把搂住他,无数的委屈和伤心,再次化作了泪雨纷纷,哽咽道:“玄恭,我的孩儿!要不是还有你,娘也不想活了……”
“父王又,又责打你了?”
少年慕容恪很是紧张,看着高落梅默默点头继而无声啜泣,他的眼眶也泛红了,一瞬间似乎很无力。他轻轻地拍着高落梅的背,安慰着母亲。不过片刻,慕容恪倔强地抬起头:“父王不听良言,素来刚愎暴躁的很。你不要怕,孩儿以后保护母亲!”他的面貌普普通通,只有一双眼睛,格外闪着光亮。
母子俩将慕容皝意欲叛秦等近来各种事情说了一通,高落梅感觉压抑欲死的心里,要好过了不少。她拉着慕容恪坐近前,摸着他的头道:“娘像你这般大时,匈奴人作乱,爹娘都被杀了,娘只好流浪讨饭,在那乱世中几乎要死掉。后来是当今皇帝和主母,看到我一个小女娃子可怜,收留了我,时常多加照顾抬举,才有娘的今天。皇帝的恩德,娘没法子报答,你要记在心里,将来替娘报答!”
“母亲,皇帝是怎么样的人呢?是不是成天板着脸,像父王那样很不好相处的人?”
高落梅轻轻破涕为笑起来:“那可不是。皇帝反倒是个相貌堂堂的伟丈夫,性格也比你父王要好得多了。要说他这个人,娘也不知道该怎么讲,我觉得他不是凡人,就像是天神转世,来人间救苦救难的。他的本事大到没边,什么样的艰难险阻,好像最后都能克服过去。平素里,其实他对每个人都很和气,从不轻易发火,可所有人都从内心里崇拜他、敬畏他。秦军的统帅韩雍,多大的名头,可是每每见着皇帝,那也都是毕恭毕敬的。”
“啊!韩雍,孩儿知道!可有名了,据说是百战百胜的天下第一等的名将!”慕容恪对母亲这样如此推崇皇帝,很是啧啧称奇,心中不知不觉对皇帝也充满了敬仰。后来听到韩雍名字,眼睛登时亮了,情不自禁也笑了起来。
“你想学他是不是?想以后和他一样厉害,是不是?”
高落梅意味深长地看了慕容恪一眼,面上好容易展露开来的笑容,开始慢慢沉敛下去。她伸手摸了摸爱子的脑袋,低声细语道:“娘知道你是个不同凡响的好孩子。你的兄弟们每每打雪仗抓野兔的时候,你总喜欢待在屋里看那些个兵法韬略。你是有抱负有志向的,不愿意做那锦衣玉食贪图享乐的纨绔子弟,好孩子!”
被母亲这样当面夸奖,慕容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挠挠头,正要说些什么,高落梅就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猛地拉住了他的手,一字一句道:“孩儿,你去洛阳吧。”
仿佛被火灼了一般,慕容恪本能地抽开了手,几乎跳了起来:“母亲!为,为何突然这样说?”
高落梅复又将他的手拉过来,在掌心中轻抚:“辽东偏僻寒荒,容不下你。容得下你的,是广阔的天下!在这里,因为娘不被你父王宠爱,连累你也一直不受重视,现在娘得罪了他,你的处境也会更加艰难,日后他会愈发厌恶甚至迫害你,辽东怕是待不下去。娘蹉跎此生就罢了,但娘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这个好苗子,就这么被生生给毁了!”
“孩儿,你去洛阳吧!只要你肯努力,那里就有你想要的生活,有你憧憬的未来!”
母亲的声音不大,却好似春雷般一声声炸响在耳边。她的话语,真正是说到了他的心里,说动了他内心深处长久以来的渴求。男儿汉,自强不息,当跃马扬鞭挥斥方遒,做出一番功业来,才算不虚度此生。知子莫如母,他从来不轻易提及的那些理想,却被母亲如竹筒倒豆般一一点了出来。
慕容恪鼻翼翕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从小便不受慕容家的重视,父王慕容皝平日里懒得多看他,有时候两三个月都想不起要见他一回。而教他读书写字习练军事的伯父慕容翰,是除了母亲外,唯一真心看重他、爱护他的亲人,却在去年里被惯于猜忌的父王找借口赐死了。伯父坟前,族人皆避嫌不来,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身影,跪着哭到不能自己,事后还被慕容皝当众责打了一场。
而当很多兄弟相约去戏耍时,他却大多婉拒,更喜欢独自研究兵法古籍,久而久之,便又算是个不合群的人。大家嘲笑他捉弄他,他也往往一笑作罢,只是心中的火焰却从来没有因此熄灭过。他如同野草一般,自生自长,顾影自怜,但却无比坚韧顽强,奋发向上。
母子二人正相顾唏嘘,却不防闪进来一人突然道:“我来设法护送长公主和公子你二人去洛阳!”
第四百二十四章 杀人如芥
冷不丁有人闯进来说话,把母子二人都吓了一跳。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慕容恪下意识地便挡在了母亲的身前,正要厉声呵问,却发现来人竟然是先前的那个婢女!
高落梅和慕容恪皆是愕然,面面相觑。婢女却上前来施礼道:“属下叫段宓儿。分属内衙幽州分衙,是田总管直辖的一等密探。属下奉命潜伏在此,暗中观察事态的变化并随时侍奉长公主,已经有四年了。”
高落梅惊得站起,嘴巴张得老大说不出话来。万万想不到,这个每日都见面的,看起来毫不出众的粗手大脚的小婢女,竟然是内衙的高级密探!
段宓儿近的前来,低声急道:“时间紧迫,属下失礼之处,长公主勿怪。一方面,慕容皝欲叛我大秦,联赵来袭,这个变故已然确凿,属下必须要立即发报给田总管,然后加急传往洛阳;另一方面,从前陛下曾亲自交代,任何时候都必须要保护好长公主母子安全。眼下贤母子欲归,那是再好不过,相关路线属下可以安排,不过是越快越好,属下之意最好是立即便动身,赶慕容皝一个措手不及。”
当下再看段宓儿,真正是有如娘家亲人一般。高落梅又惊又喜,努力地克制住激动不已的情绪后,站起身来:“天可怜见,不欲我儿在这里受罪,竟然能有你于此暗中襄助。”她拉过慕容恪,朝着段宓儿鞠了一躬:“你们神通广大,带着玄恭去我也放心些。他的舅父是当今皇帝,平安到了洛阳后,玄恭一定会亲自为你请功的。也望你看在我数年来不曾薄待的份上,一路好生照料我这个孩儿。”
慕容恪与段宓儿都大吃一惊。段宓儿奇道:“怎么,长公主的意思,难道不与我们同行?”
慕容恪急道:“母亲!走就一起走,你为何要留下?”
高落梅摇摇头,轻笑起来:“你去洛阳,是少年郎志在四方,闯荡天下乃是佳话;我去算什么话!我虽然是个粗浅的妇人,但也明白三纲五常的道理。古来女子出嫁后,便一辈子是夫家的人。若是妇德有亏,被夫家休掉黜回娘家,乃是无比羞惭的事,何况无错时却莫名私下潜逃!我自嫁辽东十四年,七出之罪一条未犯,自问扪心无愧,怎能够突然背离夫家,悄无声息地潜回洛阳,自己毁了自己的节操清名!”
二人苦劝,高落梅只是不听,执意留下不走,末了板下面孔,严厉呵斥慕容恪,叫他要有男子汉的决断气概,勿要如此小儿女态。慕容恪不能抗拒母亲,急得不知说什么好,红了眼眶。段宓儿有心想说非常时刻何必如此执拗迂腐,却毕竟因着顾忌说不出口。彼辈内衙中人,都是见惯了生离死别残酷场面的人,内心早已磨练的坚强冷硬。此番见实在劝不动高落梅,段宓儿一咬牙,便就要带着慕容恪离去。
临别前,高落梅拉住慕容恪的手,不停地在他身上这处摸摸那里捏捏,末了紧紧地抱住他,话未出口,已是热泪长流:“孩儿……孩儿!望你从此鹏程万里,前途无量!娘在这里日夜为你祈福,要你一生平安康健!”
慕容恪全身像突然散去了力气,噗通跪倒在母亲身前,想放声大哭却拼命的忍住悲声。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仰起脑袋,哽咽着道:“母亲……千万保重!日后待孩儿功成名就,再来接娘去享福!”
高落梅抖抖索索地直点头叫他放心,任由泪水流着,却强笑起来,便催慕容恪再不要留恋,速速离去。慕容恪三步一回头,怅然泪眼中母亲的身影,越发模糊。
经此离别,母子二人从此再未相见。不及半年,高落梅突然离世,死因众说纷纭。待三十年后,慕容恪升任枢密使,正式就任继韩雍、谢艾之后的秦军第三代最高统帅,出征漠北柔然前夕,天子以皇长姑的非常礼仪,将高落梅追谥为宁国大长公主,并将其墓迁邙山之南,厚葬。
常山郡,真定城。
破碎的墙砖,七零八落散在一地。缺损的城垛,被还在兀自张牙舞爪的火舌不断舔舐烧烤。城楼上,街市内,放眼之时,处处黑烟冲天,一片残垣断壁,无数死状惨烈的尸首横七竖八倒毙在地上,鲜血将土地浸润成难看的黑紫色,人肉被火燎后的焦糊气味,弥漫开来,刺鼻无比,令人作呕。整座城镇刚刚经历过残酷战火的无情焚毁,满目疮痍,犹如人体上的道道伤口,触目惊心。
“下一个!”
随着几声传令的厉声呵斥,须臾,十数名士卒推搡着五花大绑的几人进得堂来,朝着堂上正中一员大将施礼,便就分列两旁,不敢多话。那为首的大将,未戴兜鍪,披着亮银甲,看面貌尚未及而立之年,双目阴冷锐利,浑身杀气凛冽,却正是赵国平西将军石闵。
稍早时日,在苻洪的全力斡旋和拉拢之下,慕容皝和石闵迅速达成连兵攻秦的协议,两国兵分二路突袭秦国。石闵率兵两万,疾速南奔,径直扑向先前失去的常山郡,意图收复后,以此为跳板西进并州云中。慕容皝派其弟慕容军统兵三万,往攻雁门。
两军进兵神速,虽有内衙预警书报,但并州牧杨韬未料燕国突然翻脸,措手不及,正亲自北上救助雁门时,常山郡已被石闵攻陷。常山太守王岩及长史主簿等尽皆成擒,郡将杨锋率部巷战,结果也力竭被擒,城中仍幸存的两千余秦兵,尽皆成为俘囚。
主簿卑躬屈膝,祈求性命。王岩等另几人虽是文官但却铁骨铮铮,当面大骂石闵,坚决拒降,皆被下令残酷杀害。随即杨锋等也被押送而至,石闵面色如水,听那主簿附耳密语了几句后,如刀般的劲眉一挑,目光灼灼望向杨锋来。
“你便是常山守将杨锋?”
被捆得粽子相似,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的杨锋犟着脑袋看着天,一言不发,无人应他。石闵面色阴寒了几分,又道:“你竟然是杨韬的侄儿?呵呵,份量不小啊。听说他非常器重你,莫不是因为沾亲带故的原因吧?”
这回杨锋忍不住,回过头来瞪着石闵,驳斥道:“放屁!大帅素来军纪森严,公私分明,岂是那种徇私舞弊任人唯亲的昏官!小爷我是靠着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凭你也配质疑?”
“嗯。早先我攻城时,常见你身先士卒,奋起抵御。也算是员勇将,是条硬汉子!本帅喜欢。若可以弃暗投……”
石闵还没说完,被两名士卒扭架着的杨锋奋力挣扎不脱,便朝着他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血水:“小爷便是没长腿,也不会像你这狗贼屈膝!”
石闵双目精光爆射。他二话不说,当即便站起身来,咚咚咚几步便来到杨锋面前,仓啷声响,剑已在手,刷刷寒刃闪过,杨锋的两条腿,竟已被石闵当场齐膝砍断!
欲癫欲死的剧烈疼痛,使得一身硬气的杨锋也忍不住厉声大叫起来,只疼得口眼歪斜面容扭曲,满头满脸立时钻出豆大的汗珠。他被两个赵兵死死架住,倒又倒不下,站又站不了,乍看上去竟好似悬浮在半空相似,情状既凄惨又诡异。
石闵望着他,冷冷一笑。忽而手臂一送,手中长剑已然深深地捅进了杨锋的腹内。杨锋又是狂叫一声,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嘴一张却涌出大口大口的血来。石闵手腕翻转,那剑便在杨锋腹内反复旋转搅动,末了卷住了好几截肠子,被石闵狠狠一把抽了出来。
杨锋噗通一声栽倒在血泊中,滑溜溜的肚肠摊开一地。他口中不停地涌出大股鲜血,已然说不出话来。他在地上扭动着残缺的身躯,努力探出颤抖的手去,似乎想将那暴露在外的一大坨血糊糊的青紫色的肠子塞回自己体内。石闵却上前一步,恶狠地狠大力踏在那在地上缓慢拖行的血肠,踩踏得血汁四溅。杨锋浑身剧烈抽搐,立时血贯双瞳。他死死瞪着石闵,伸出手想去抓,却已抬不起半条臂膀来。他通红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喉间耸动了几下,终于气绝身亡。
沉默片刻,有亲随小声道:“毕竟是杨韬的侄子,就这么杀了有点可惜,还不如……”
石闵面无表情:“不要幻想杨韬会因为一个侄子便会受制于我。此人既不愿降,便没有价值,留着又是隐患,多说无益,尽早除掉为妙。”
而今赵军所有高级将领中,石闵是资历最浅、年纪最轻的。但他的威势,一点也不比那些老帅们差。话已出口,便没有人再敢多说半句,几乎人满为患的堂间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一语不发看着,心思各异。
石闵弯下腰,在杨锋尸身上揩拭了沾血的剑,若无其事的回鞘,边梭视了几眼还剩下的数名被俘的秦军将校。
满地的人血蜿蜒流动,像毒蛇般无声无息的潜近。杨锋的副将,被眼前的血腥惨烈和石闵的残忍暴戾,吓得几乎酥麻了身子。见石闵闪着鬼火般的眼珠看过来,当下再也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狂吞着唾液抖道:“我,我愿,降,我愿降!”
石闵充耳未闻,已往门外大步走去。擦身而过时,冷冷扔下一句话:“所有俘虏一个不留,全部活埋!”
第四百二十五章 以诚动人
石虎大举进攻冀南之际,慕容皝叛变、雁门遇袭、常山陷落等急报,一前一后紧连着送到御案上。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高岳急怒交加,唯有打起精神,调派后援针锋相对。夏州牧樊胜,长期镇守西北并及塞外,并没有多参与中原战事,此番也奉命派遣老将何成率师两万精锐,驰援并州。
晋阳方面,杨韬本来骤闻燕国突袭雁门,正亲自领兵北上迎敌时,半路又惊悉常山失守,杨锋不屈被杀,当即痛上加痛。他有三个儿子,皆在军中效力,但论及过人的勇猛和指挥作战的能力,在天赋资质上,却都远远不及侄儿杨锋。近年来,杨锋也确实凭着自己出众的能力,再加上杨韬有意的培养,在年轻将领中脱颖而出,累建功勋,渐有名声。故而,于公于私,杨韬都极为信重杨锋,视其为自己的接班人。
此前,攻下常山郡后,在考虑守将人选上,杨韬最终还是选择了杨锋。一方面是杨锋确有本事,叫他去镇守常山是合适人选;另来派自己的侄儿去最前线,也可向所有人表示身先士卒奉公为国的忠义精神。此外杨韬总还有些私心,虽然常山是危险的地方定会迭遭敌袭,但不经险地,哪有奇勋,他也是存了让侄儿进一步去建功立业的思想,将来才可以凭借傲人战功,逐步升迁,续他杨家显赫地位。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杨锋果真命丧敌手,人死不能复生,痛失骨肉至亲的心爱接班人,怎不叫人断了肝肠。而半生希望一朝灭绝,杨韬从此深恨石闵及慕容皝,为其后来屡次对慕容恪打压迫害、公报私仇埋下了因由。
伤痛归伤痛,眼下,鉴于并州当前的严峻形势,作为本地最高长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几近晕厥之际,杨韬强忍激动情绪,不得已上表自劾,请求朝廷论罪处罚,并调派重臣前来主持并州战事。
未及皇帝旨到,免去杨韬并州牧、卫将军之职,黜为并州都护、征西将军,并从郡公爵位降为县公,罚俸半年。但同时皇帝并没有派任何人来代替杨韬,仍准许他都督并州军事,统帅三万余并州军,继续全权负责北线战局。杨韬明白这是皇帝在给他一个将功赎罪而能堵住悠悠谤议的机会,不禁百感交集,流着眼泪谢恩领旨。
何成将入并州的时候,洛阳城有司来报,御史中丞多柴携镇东将军石生入朝,请求觐见。高岳正当午休,闻报立时披衣而起,特在寝宫内召见,以示亲厚之意。石生甫见高岳,远远便即跪倒,膝行至前,抱住高岳双腿,失声大哭,说自己在青州私自用兵,竟敢对朝廷无礼,更使皇帝增添了烦忧,而今羞悔难当,愿意以死谢罪。
时隔三年有余,再见石生,竟已两鬓斑斑,面容憔悴。高岳见他跪在脚前,真情流露哭得不能自己,又见他短短几年便落到如此委顿身形,也晓得他的天大难处,立生同情。感慨唏嘘之余,高岳一把扶起石生,当面表示既往不咎,免他一切罪责,并再次重申了君不疑臣、臣不背君;君臣同心、携手共进的原则。石生重新获蒙皇帝的信任,长期以来的重大心病一朝卸落,当即激动地连叩九首,并噬破手指,不顾高岳的拦阻,当即在地板上,以血书写了一个大大的“忠”字,指天发誓,此生若有背叛,当鬼神共诛,子嗣无存。
数年嫌隙,一朝消释。石生复对多柴深深礼拜,言道生我者父母,恩我者皇帝,全我名节者,多公也。高岳也十分高兴,对多柴言道,能使自己与石生消除了误会而不至于愈走愈错反目成仇,更且彼此知心君臣融洽,使得国家避免了一场牵扯甚多的内斗,这都是多柴在背后的努力付出,非常难得,功劳巨大。为了赏酬,高岳当场封了多柴颍川侯爵位,并叫他开始做好接手御史台的准备。
石生请求交还兵权,只身归朝,另派良将镇抚青州。高岳不许,让他放心大胆的继续带兵就是。继而谈到而今赵将石闵不仅攻陷了常山窥伺云中,还时常南下袭扰邺北,似堪猛锐难制。石生当即自告奋勇,表示皇帝既然如此信任允其继续领兵,自己当为皇帝分忧。石生言道,石闵乃是自己的侄辈,从前初入军中,便是在自己的麾下供职,从偏裨步步升迁,都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可谓既为族亲,又份属师徒,对石闵颇为了解。眼下石闵势大猖獗,他石生无法坐而视之,愿意亲率兵马,北上冀州,往击石虎,并寻机与石闵战。
高岳点首,允他率部北上,可径直去围邯郸,协助胡崧抵御石虎及石闵。高岳道:“卿且去。朕当亲自修书一封给胡崧,叫他与卿好生相处,勿得生隙。”
石生昔年为后赵顶尖的王牌将领之一,曾与秦军大小数十恶战,多次和胡崧等兵戈相向,互有杀伤。后来投入秦国,胡崧对其颇为厌憎,便在公开场合斥讽石生。而石生桀骜未消,敏感自尊,也即不顾身份,反唇相讥过,胡崧怒不可遏,甚至扬言必要杀他。再之后,石生为国屡立功劳,胡崧便也作罢,而时过境迁,二人也不似当初那般针锋相对,但毕竟还是不睦。现今,石生将要入冀,而冀州最高长官便是胡崧,高岳生怕两人再起波折,乃有此语。石生感激皇帝为他设身处地考虑,也表示会从大局出发,时时礼让胡崧,绝不会让皇帝忧心。
君臣欢谈一番,虽已吃罢午饭,高岳却执意再次设了私宴,款待石生及多柴,亲自接风洗尘。并推心置腹言道,石生正当壮年却面有病容,为他担忧。叮嘱其定要保重身体,将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倚仗他多多出力。石生感动至极,从此死心塌地效力,终生再未起半分异志,为秦扫荡北方统一中原立下汗马功劳。十七年后,石生在幽州牧任上病逝,终年六十二岁,追封郡王爵,赠车骑大将军、枢密副使,谥曰武毅,皇帝更亲书挽联相送:“用武安国一身凌云胆,去邪归正两朝河东王。”
宴席将毕时,侍卫进来禀报,说李松年求见。高岳晓得一般寻常之事,李松年是不敢来打扰的,定然是有什么专门事情汇报。但此刻还是传话,让李松年在堂外等候。
略说几句后,多柴与石生便识趣地站起要告退。高岳允了,叫石生先留一步,拍着他的背,温言与语道:“卿多年在外征战,戎马倥偬,难得回京一趟。趁着现在回来了,且休憩几日再出发罢!可去看看你的兄弟石堪,叙叙手足之情。”
说到私话上,石生更加放松了些,但还是躬身敬道:“陛下不说,臣其实也正有此意。臣这个人,生于草莽,出身粗鄙,有江湖之气,喜爱结交朋友。但从前臣担心与王公大臣走得近了,会引起不必要的流言,故而可以避嫌,寡言少语。时间长了,臣在洛阳,也就没有什么相熟的朋友,只得石堪等寥寥数人。石堪比臣小四岁,昔年臣的兄弟们中,他与臣关系也最为莫逆。后来时局变幻,物是人非,不料臣与他竟殊途同归,皆来仰仗陛下的恩德。”
高岳点点头,面上又起了笑意道:“朕光明磊落,往后也望卿心怀坦荡,再不须刻意压抑。这个,说到石堪呢,你可能还不知道罢。去年里,他不知怎地却迷上了佛法,动辄便前往白马寺听禅论经,朕也不去管他。前些时日,他竟然要求剃度,正式出家,住持晓得他身份特殊,不敢擅定,结果一层层便报到朕了这里,还未来得及找他。正好卿去,卿是他的兄长,意义不一样,去好好问问,若是真心向佛,朕也支持,绝不会干涉他;若只是为了自保避嫌嘛,那么大可不必这般做戏。”
石生有些愕然,继而啼笑皆非。石堪曾经犯有大罪被擒拿归国,虽然皇帝最终没有杀他,石堪却总是日日忧心忐忑不安。而今听说石堪竟要出家,石生暗忖,不晓得石堪到底是怎么想的,但若是当真潜心修行,好歹也算他有个相对清静无灾的好结局,很不错了。
石生应承下来,拍着胸脯表示会好好教导石堪。高岳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三月前,桃豹得病,朕数次遣太医去诊治,都说愈发沉重。五日前,太医还来禀报,说桃豹年迈体衰,加上长期郁郁不乐,这次恐难好了。他满门老小都被石虎杀光了,被迫孤身来投,朕想,则必然会有人在异域、孑然凄惶之感。念着他与你家先君的关系,你便可算是他如今唯一能说上话的亲人,这次也去看望看望他,全彼此一个故人之情!”
石生立时下拜,动情道:“石堪、桃豹乃至臣,从前都是圣朝的罪人。天幸遇见陛下恩深似海,不但不交付有司,还愿意抬爱任用或者优容恩养,使臣等能安然处之。臣无他话,只能为陛下多多杀敌,也算替石堪桃豹,赎罪便了。”
高岳笑笑,摆摆手叫他不要如此多礼,再略说几句,石生便告退而去。高岳缓了缓情绪,坐定了,便传唤李松年进来。
第四百二十六章 如许期待
须臾,李松年躬着腰趋步而前,身后还带着一个素未见过的少年。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高岳有些诧异,过往李松年来觐见的时候,从来没有擅自带过任何人,他是个极其懂规矩的。
少年一进来,乌溜溜地眼珠便望着高岳,紧张中带着好奇,继而大礼参拜,侧过脑袋又看了看李松年,然后恭恭敬敬地跪着,也不说话。
李松年躬身道:“启禀陛下。幽州分衙今早递来急报。慕容皝又派兵约四五千人,侵入盛州境内,有两处城池被焚掠,当地官员都被杀害。边境十数处村镇及部落的人口,皆被强掳而去。盛州裴使君闻讯出兵,燕军随即退去,盛州军正在寻迹追击中。目前分析,慕容皝在盛州的军事行动,乃是起分散牵制我军的作用,并不是大规模用兵。”
高岳正要喝水的杯盏僵在半空中,寒着脸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回陛下,是在十日前。”
高岳在心中默算,徐徐道:“嗯。裴诜的奏报应该还在路上,不过也应该就要到了。他没有你们快。”他一口水没喝,将手中的杯盏往案几上重重一放,怒道:“慕容皝私欲膨胀,狼子野心!他晓得我军与赵军大战不止,便来落井下石多抢些好处走,料得朕现在抽不出手去教训他。哼,如此反复无常见利忘义的小人,朕岂能让他长享逍遥自在!”
李松年附和,将慕容皝痛骂一顿。高岳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侧的那个少年,跪伏在地上的身影似乎更低了。
“此是何人?”
高岳忍不住发声,向着李松年以目示意。李松年忙道:“非是臣有所怠慢,实在是先公后私,陛下恕罪。今早,幽州分衙随同最新情报一同送来的,还有这个后生。臣本来也一头雾水,但他们说是大长公主的儿子,叫做慕容恪。”他依着属下的汇报,将慕容恪来投之事说了一遍,末了道:“臣记得陛下从前提起过,所以不敢擅自做主,便带到……”
“好好,很好!玄恭来投,朕心无忧矣!”
他还没说完,只见高岳早已是满面惊喜,竟然少见的站起身直接走了下来,来到慕容恪身边立定,一面叫他起来,一面打量个不停。李松年愕然,见状收住了口,暗忖皇帝为什么会对这种毛头小子有着浓烈的兴趣,但皇帝的举动,有时候实在让人捉摸不透,颇为高深莫测。
慕容恪遵旨平身,恭恭敬敬地站着。高岳问及其母,慕容恪很是难过,照实回答母亲如今境况并不很好,但见皇帝深表惋惜和后悔,反倒能出声安慰几句,大方有礼。谈到其父慕容皝,慕容恪对父亲为了利益和野心,公然主动挑战大秦的行为,表示了绝不赞成,并代父亲向皇帝深深谢罪,希望能通过自己以后的加倍努力报效,来抵消些许他慕容家的罪责。言行举止之间,高岳见他虽然紧张,但并不张黄失措,相反在少年人初次单独面君的本能的巨大压力下,还能保持清醒,条理清晰,有问有答,殊为难得。
此等千古名将,终于落到了自己手里,这比立刻拿下整个辽东的土地,还要让人兴奋。再回到御座上,高岳已将先前的愤郁一扫而空,满面春风地赐座慕容恪,家长里短问东问西。李松年察言观色,感觉到皇帝喜爱慕容恪,原因绝不仅仅当他是亲属子弟般简单,当即便识趣地告辞而出,留下那二人好好说话。
“玄恭,你的母亲对你抱了很大的希望,朕也是一样,你是朕的外甥嘛。既然你愿意做事,那么,是想从文呢,还是学武呢?”高岳想到史载慕容恪军事才能在当时几乎无可比拟,但难得同样也是个治国理政的高手,政、经、军、民样样精通,属于文武兼资没有偏科的全能大才。
慕容恪跋山涉水一路艰辛,终于来到了帝都洛阳,被其宏伟壮丽的繁华所深深吸引。来到这里,他才明白了山外有山,除了辽东之外,这外面的世界是何等广阔。少年人很快就克服了思乡*的忧郁情愫,尤其在单独面君且获得了皇帝如此期许和喜爱后,慕容恪现在满腔的跃跃欲试,似乎迫不及待想冲向那广袤的天地,一展自己的身手和抱负。
“回禀陛下。小臣是这样想的。”听到皇帝当面询问去向之选时,慕容恪略略思忖,便就毫不遮掩道:“盛世用文,乱世用武。而今天下未平,仍有僭伪作逆,小臣愿意投身军伍,贡献些微薄之力,希望陛下早日荡平四海,一统八荒。”
“哦,你想从军,可以。那么朕再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去邺城,在胡崧帐前听用;二呢是去江陵,在谢艾麾下当差。抑或你自己愿意去戎州、盛州甚至凉州等等,都可以,你说说看吧。
慕容恪想了想道:“回禀陛下。圣朝良将如云,但盛公、楚公,都是威震天下的名帅,能够有机会跟随他们身后日夜受教,小臣当然更愿意。如今伪赵肆虐,抗拒天子,冀州久不归王化,是圣朝眼下当务之急。小臣想先去邺城,在盛公麾下杀敌报国。”
“可以!朕等会就亲自给你批个*,你拿去见胡崧罢!”
高岳没有任何犹豫,爽快的一口应承下来,却又故意放沉了面色,叮嘱道:“不过,无论去哪里,朕告诉你,你都是要从最基层的偏裨做起,不能因为和朕的关系,就感觉超人一等,更或者飞扬跋扈不服管束。若是有此类情况,朕绝不能轻饶你,可明白么?”
慕容恪离座叩首:“陛下关爱的一片苦心,小臣感激不尽!小臣从军后,愿意从兵丁做起,凭着自己本事去挣取功劳,绝不会带陛下为难,请陛下放心!”
高岳缓暇道:“好。朕不过白嘱咐几句。凭你的资质和性格,应当是没问题的。朕想,你只要用心,将来什么天大功劳,那都是不在话下的。”
慕容恪只当皇帝是在鼓励他,但毕竟心中很是受用,当即谢了,复觉胆子更大了些,又趁机道:“陛下容禀。待到伪赵消亡、北方大定之后,小臣想再去投身楚公麾下,为陛下吞蜀灭吴出些微薄之力。再等将来天下一统的时候,小臣还想弃武从文,替陛下教化百姓,治理地方,共襄大秦盛世。”
“哈哈,谁告诉你朕要灭吴了?”
高岳大笑:“好啊你!瞧你不出,小小年纪,还有如此精细打算,倒是南北俱要参与,文武两头皆不落下,好处是一边都不能少是吧?”
慕容恪有些微窘,赶忙站起身来:“这,陛下,小臣无知,有些妄想了,陛下恕罪……”
高岳笑着示意他根本无需如此,把手一挥道:“少年人有雄心壮志,这是好事!朕不仅不怪,还要大力帮衬。人不怕妄想,就怕没有理想,浑浑噩噩,才最可怕。你有非常抱负,进取心强,好!尽管放心大胆去做就是!”
皇帝这样当面高度褒奖和鼓励,慕容恪哪里还忍得住,当即咧着嘴笑了起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珠里,泛出晶莹莹的清亮光芒。
气氛欢快融洽,君臣二人又聊了一阵,皇帝时而欢声笑语,时而谆谆以教,关切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慕容恪想起自己在辽东几乎是空气般存在,而父亲更是常年的冷漠粗暴对待,一种重获新生的感慨,在爱憎分明的少年人心中油然而生。
末了,高岳要慕容恪晚间来赴家宴,拜见皇后之余,可与太子相识。皇帝如此礼遇抬爱,慕容恪满心暖意,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便即告退,他也要去准备准备相关事务,好尽快赶往邺城,正式投军。
三跪九拜之后,慕容恪起身离去。方行两步,高岳唤住了他:“玄恭!不久的将来,你的父亲,必然要与朕刀兵相向,生死相对。既然从军,届时你当如何面对朕,如何面对你的父亲,又将何以自处?”
听皇帝终于将两人先前有意无意都有些回避的话题,**裸摆在面前,慕容恪浑身一僵,顿了顿,方才慢慢转过身来,一字一句道:“天子威仪,不容抗拒。”
过得三日,慕容恪奔赴邺城,从此开始了投身军旅的戎马生涯,不提。半年后,到了秦天圣十六年,冀州仍然相持不下,但局势已然开始利于秦军。赵军渐颓,但赵将石闵一枝独秀,屡撄秦锋,但秦将石生入冀后,与胡崧紧密配合,力克石闵,有所遏制。北方,燕军在数次失利后,燕王慕容皝恼羞成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开始公然的大起主力,数道西进,攻伐秦国并州,占去小半土地。秦将杨韬怎甘示弱,自领兵马在雁门一带杀成血雨腥风。
在秦赵竭力争锋的时候,出乎天下所有人的意料,九月秋熟之际,秦梁州刺史李凤,广发檄文痛斥成主李期昏暴无能,导致蜀地哀鸿遍野,并以吊民伐罪为由,亲率四万精锐,突然大举进攻成国,西南立时烽火连天。
第四百二十七章 志愿终成
秦军主帅李凤,乃是山地战的个中好手,又极为熟悉川中的地貌气候,自挥兵入境之后,推锋而进。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驻守江油的成将巩良迎战不敌,拒降被杀,守兵溃散,江油失守。成主闻警,忙令大将军李寿统兵五万阻敌,却被李凤连破数次,李寿败走,秦军声势大振,复攻绵竹。同时,秦州刺史杨难敌多发粮秣军械兵甲,供应不绝;戎州刺史邓恒遣偏师一万,沿着岷江南下,往略汶山郡,从侧翼呼应主力部队。虽然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正奇两路秦军势如破竹,一路长驱直入,兵锋直指成都。
秦军出乎意料大举伐蜀,川中大震。而秦荆州牧谢艾,也已派遣万余强军,从涪陵郡往西挺进,白帝城告急。成军素畏谢艾之名,听闻荆州也终于出兵,竟如泰山压顶般惶恐。巴郡、江阳郡一带,开始出现大批的成军不战而降的现象。成都城中,富豪乡绅者大都转移家财,百姓携家而徙者十之三四,甚至不少官员也开始偷偷寻找出路,或者突然逃走,或者与秦军暗中输款,以求将来自保。各地警报雪片般飞往成都,成主李期借酒浇愁,并日夜鞭挞滥杀泄愤,且以败衅误国的罪名,赐李寿毒酒,让其自尽。
成国境内,草木皆兵。巨大的压力层层累积,终于有了爆发。成国大将军李寿,不甘坐以待毙,率先发难,杀掉赐酒的钦使后,一不做二不休,在宫中内应配合下,率亲信一举攻入皇宫,废杀了李期,自立为帝,并号召国内所有力量,抵抗秦军。然则此举已然迟了,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在秦军强大而疾速的推进中,朝野上下,很多人都已乱了心思,不愿徒劳无功白白送命,一盘散沙终难凝聚。
成军多次迎战,皆遭败绩,秦军即将逼近。惊惧之下,成主李寿不知所措,在听了亲信劝说之后,决意迁往南中,意图缓暇。到了来年二月,数路秦军,先后抵达成都城下,兵戈曜日,旌旗飘扬,连绵不见天边。因李寿已然逃走,城中只剩老弱及少数决意殉死的铮臣,一片震怖绝望之下,成都终于开门迎降。
李凤挟灭国之威,骑高头大马,昂首进入阔别十数年之久的成都城。有成臣侍御史董甘,趁乱搜劫得宫中珍奇宝玩,献媚于李凤马前,求取性命并及将来富贵。李凤怒斥,言道此等宝货已是我大秦之物,何用汝献?便将董甘当场格杀。随后更有任气报复的举动,将昔年曾屡次谗言构陷及与他不睦的成廷中多名文臣武将,全家抄斩,从前成国朝内高官,皆被叱为误国之贼,或死或囚。虽然秦军露布告捷,禁止侵掠,张榜安民,但李凤举动引起恐慌,导致民变暴动频发,成军降而复反,川中竟一时不得安宁。
六月,洛阳旨到,严词切责李凤,革去他主帅之职,并捕送回京讯问。未几,秦荆州牧、楚国公谢艾,亲临成都以控局势,蜀地为之震悚,动乱逐渐平息。成主李寿,本已奔至朱提郡,意欲趁着成都起变,整军反扑,孰料谢艾亲至,不仅迅速勘乱,更且督派大军来攻他。李寿抱着侥幸迎战,却被兜头击败,不得已只好领着残兵再次南逃,意欲去往永昌,如永昌不可守,再遁缅甸一带。半途中李寿被惊惧难耐的部下杀死,携首级降于秦军,至此成国灭亡,川蜀之地归土秦疆。
随着老成持重、善抚民心的司马承就任益州刺史;宿将彭俊转任益州都护后,八月,谢艾晋位骠骑大将军,升任枢密副使,加副相国衔,并奉诏进京述职。到达洛阳后,高岳与他久别重逢,十分高兴,君臣相聚甚欢,甚至好几日秉烛夜谈。且因谢艾仗义执言,高岳将李凤功过相抵予以赦免,但命他与邓恒互换,转镇戎州。
距离出兵伐蜀,转眼又过两年。金秋十月,桂枝余香未散之时,河北重镇邯郸城被秦军攻陷。当初,赵帝石虎亲率六万人马南下,疯狂攻扑邺城,希望收复这座要地。邺城守将吴夏,顶住了巨大压力,在赵军决死般的狂袭浪潮中,数次化险为夷,以过人的手段扎实的部署,力保城池不失,稳稳镇守住邺城三年之久。到得九月,皇帝决心毕集全力展开一击,故而除了杨韬所部三万人,盛州裴诜麾下两万人,皆以防守姿态继续于并州抵御燕军及石闵的赵兵,在冀南,秦军开始大规模集结,这一次几乎所有州郡都奉命调兵遣将,凉州更是派出了三万劲卒赶赴前线。而韩雍再度奉命出任前敌最高统帅,关东道大行台。
待得三十万大军在邯郸以南两百余里的磁县一带驻营完毕后,秦军分南北两部,同时对邯郸城及石虎的赵军大本营展开了凌厉攻击。在伤亡两万余人后,邯郸城被强行攻下,未来得及逃跑的石虎亲信、赵军上将张豺被生俘,这对赵军而言乃是很伤士气的沉重打击。邺城方面,石虎在接到邯郸陷落的噩耗后,再也抵挡不住韩雍、胡崧、石生三部秦军呈品字形的围攻,带领三万余残兵仓惶北奔襄国。
邯郸的失守,意味着赵都襄国城,就此成为毫无屏藩的孤城,彻底暴露在锋芒锐利的秦军刀下。而君主大败亏输,土地接连沦丧,赵国朝堂上,竟有风雨飘摇日暮西山之感,人心惶惶不可终日。石虎未来得及喘口气的时候,秦军已然大至,襄国迎来了生死之战。
秦天圣二十一年,襄国外城被秦军攻破。赵帝石虎不甘受缚,在皇宫内闭门举火**,黑烟冲天之际,秦军如潮般涌入,城中一片大乱,枉死者不计其数,襄国彻底陷落。
太子石邃及梁王石挺等出逃,北奔河间。行至半途,石挺杀死石邃,自立为帝。得闻此讯,常山真定城中的石闵拒绝石挺的诏旨,竟也悍然称帝。大敌压境之际,常山、河间仍然相互攻伐,俱斥对方为逆,自己为赵室正统。
到得年末时候,秦军已成席卷之势,不可阻挡。河间旦夕而下,石挺北奔幽州范阳郡,韩雍使杨坚头、石生二将往攻,破之,石挺受伤被俘,押送洛阳后被斩首示众。石闵自觉难以支持,也主动放弃常山,北遁上谷郡,杨韬衔尾急追,大有斩获,唯石闵往返接战竟至九次,勇悍难敌,后坐骑中箭力竭失蹄,石闵为雷七指斩伤,落马后自刎身死,赵国至此而亡。
燕王慕容皝未料天下局势陡然蘧变,既悔且恨,便将苻洪捆缚住,执送洛阳,并在奏疏中向皇帝言卑辞恭地请罪,表示从前所有不敬和冒犯,都是苻洪再三蛊惑挑拨所致。如今自己已然知晓犯了大罪,现在愿意去除王号,东避玄菟,只求皇帝宽恕这次。高岳回旨,让慕容皝亲自来洛阳请罪,便一定会赦免他,慕容皝不答,于是秦军大举进逼辽西辽东。
燕军五万迎战,辽东铁骑凶悍善战。僵持时刻,皇帝命上将杨坚头统帅求死军横冲敌军,所向披靡,杨坚头血流盈体犹自大呼酣战,舍命向前突阵,十荡十决。燕军数战不利,大将慕容彪战死,燕王慕容皝见事不可为,决意东迁。然当此时,早年被慕容鲜卑赶走而流亡高句丽的前晋平州刺史崔毖,趁机撺掇高句丽王出兵三万,在辽水之畔阻住慕容家退路,并在秦军迫近时主动对燕人发动了攻击。燕军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绝境下斗志尽失,分崩离析,逃亡、落水及当阵被杀者十之七八,慕容皝身中三箭,马蹶被擒,押送至洛阳后被赐死,燕土尽平,高句丽请纳贡称臣,获允。
岭南王陶侃,凭弹丸之地对抗吴国的征讨,而能在险境中屡次求生,皆因有秦军的暗中相助。秦军伐燕前夕,陶侃病死,临终嘱咐其子陶夏,以两郡之地降附中原,诚心归命,方能贻福子孙。陶夏遵照父命,亲往江陵谒见谢艾,岭南不战而得。
放眼天下,诸地皆平。吴帝苏峻,急忙书信一封传往洛阳,表达了对秦帝的尊崇和敬仰,愿意以兄礼奉之,只欲吴与秦划江而治,勿要互犯。但此时秦混一宇内的步伐,已经飞速迈起如何得停。未几,秦廷集结十万征南大军,拜谢艾为江南道大行台,随即江陵城内,开始一片忙碌起来。
再逾十年内,秦军南定淮扬,收治交趾;西平巴蜀,镇抚边羌;北荡大漠,重击边塞游胡;往东彻底剿灭燕国余孽,压服丽番,终于做到了廓清天下、一统万邦的宏大局面,好算得盛世皇朝。从此大秦威名,震慑远方。
第四百二十八章 黄粱一梦
秦天圣三十八年冬,洛阳。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冬,朔风悲号,天低云暗,人间一片肃杀。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把人的心,和江河湖海的水一样冻成了坚冰。窗棂外,寒风卷起飞沙扑击着牖纸,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凭空更添烦忧。
帝寝内,卧榻上,形容枯槁的老皇帝静静地躺着,无声无息,仿佛熟睡般安详。榻下一丈开外,黑压压地跪满了天潢贵胄、文武将相。默然的人群里,为首的太子面容憔悴,双目红肿,微垂着脑袋发怔。他身旁的太孙,虽然年幼,但也晓得此是非常时刻,乖乖的跪在自己父亲脚边,丝毫不敢妄动。左右二相国,分列太子两侧后,间或揩去无声的泪水。
时光易逝,岁月无情。这座帝国的最高主宰,终于一病不起了。从前曾强壮坚实有如山岳的身躯,变得衰老无力,无数人心中的精神支柱,也到了行将崩塌的时候。皇帝静静地躺着,虽然睁不开眼睛,但这一生,竟然如此清晰地浮现在面前。过往的人和事,那么多的爱恨情仇,一幕幕一桩桩地放给他看,让他怀念,让他激动,那些亲人和仇人,或者笑着,或者骂着,是欢颜还是怒语,都一一从他身边慢慢掠过,终至回头不见。
正惶然四顾的时候,有个身影慢慢的从前方浓浓的迷雾中走了出来,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皇帝只觉得一颗心猛然跳动起来,一股强烈的情绪涌遍全身,他似乎鼓足了所有力气,向着那个身影,喊出了许多年来,都再不曾喊出口的称谓。
“父亲!”
话一出口,双目中已是热泪长流。仿佛那病痛无力的双腿突然间好了,他赶紧上前几步,噗通跪倒在父亲脚前,一把抱住那魂牵梦绕的人,放声大哭起来。臂弯中的触感,是那么真实,是那么温暖,让人心神激荡。
父亲仍然是那样高大威武。此刻父亲低下头来,轻抚着他的头顶,宛如如他幼年时那样。皇帝泣不成声,只欲将很久很久的思念之情倾泻而出。在他眼里,父亲是这天地之间最傲岸挺拔、最能够倚靠的男子。
“云崧!久别不见,向来可好么?”
父亲满面慈容,一把将他扶了起来,亲切的看着他。不知什么时候,义兄也出现在了身边,就像当年那样,不爱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他,满目友爱。皇帝想说什么,一张口,却又是哽咽难言。
父亲笑道:“为父知道你坚韧不拔,矢志不渝,方能铸成如今事业,有了这番大造化,达成了为父没有完成的宏愿,很好!为父替你感到骄傲!但是天命有终,尘缘有尽,今日你功德圆满,为父也是特意来接你去,此后我父子三人悠游天地之间,再无俗世羁绊,可好么?”
“父亲!大哥!云崧日思夜想,不意今日得而复见!自离别以来,云崧时刻谨记父兄的教诲,以驱逐胡虏、恢复河山为毕生志愿。凭着天下仁人志士鼎力相助,今日已经达成所愿。荣华富贵也好,万里江山也罢,云崧都已再无牵挂,愿意从此侍奉父亲身边,永不分离。”
皇帝恭恭敬敬地叩首,抬起头来满面坚毅。父亲点首称赞,便转身大步而行。义兄上得前来,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便示意跟上父亲脚步,就此离去。皇帝方行数步,猛然回头,身后那浓雾中,却有三四个身影在默默伫立眺望,他的心头一痛,妻儿的音容笑貌浮现出来,又似不忍。但末了,他终究还是转身离去,留下一声叹息。
寝内,大烛间或跳动。皇后及二贵妃,坐于卧榻之侧,默默啜泣,却见僵卧不动的皇帝突然喉头耸动,微微弱弱自说自话。
“……朕十八岁那年,失陷于万军之中,未免遭敌辱,遂投河自尽,自忖必死。然则先父在天之灵护佑,竟得重生,再数十年艰难困苦,方才铸就今日天下。如今回想,此生恍然如梦啊……”
都晓得皇帝年少时,乃是山中猎民,又哪里来的十八岁陷于万军之中?众皆以为皇帝开始胡话了。皇后多年伉俪情深,现下因着身份,一直强忍酸楚,见皇帝如此,乃急唤太医。
“太医!邹太医!皇上开始说话了,快!”
随侍在旁的太医令邹郁,领着一帮医官,未等吩咐,忙不迭都上前来诊视,皇帝声音却越来越微不可闻。殿内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满目期盼望着。半晌,邹郁一脸哀容,朝着皇后便跪倒,连连叩首,待开口时,已是抖索难言。
“皇上谵语!皇上……大渐了……”
“慢着!”
陡然一声低呼,打断了众人,视之,却见两鬓如霜的老相国杨轲,从袍袖中探出一个龟甲来。经过多年的摩挲把玩,那龟甲表面温润如玉,似乎打了一层蜡质相似。大家都晓得,这是老相国最心爱的东西,是他的吉物。
皇后双目充满企盼,探出身去。众人注视下,杨轲披散开发髻,朝着东方九拜,继而竟然噬破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滴在那龟甲之上。眼见老相国多少年来都再没有占卜过,而眼下却行此非常卦仪,大殿之中,所有人都紧紧地盯着,恨不能屏住呼吸,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身上。
杨轲要过来一支烛火,连番闭目祷告之后,便以火烧龟甲。灯火方才靠近,却听咔擦一声,那龟甲竟然碎裂开来,散成一地。
一片齐声的惊呼声中,杨轲面如死灰,再忍不住,将那灯烛掷于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至此,众人哪个还不明白事情已无可挽回。殿内凝重的空气瞬间被打破,哀声四起。两贵妃一屁股瘫坐在榻旁,捂着脸放声悲号,继而再难顾及礼仪尊荣,抱头痛哭不止。皇太子以头抢地,膝行上前,携一众兄弟姐妹连唤父皇,都已是泪如泉涌。
皇后呼得站起身来,咬牙强忍泪目,决然道:“皇帝立储,正为今日。尔等务要镇定,可速议新君即位事宜!”
殿内忙作一团。烛台里,灯火无风摇动,竟而灭了。殿外,黑云压顶,惨淡无光。
秦天圣三十八年二月,泰山顶崩。六月,蜀中地震,民众死伤者十数万;七月,黄河决口,中原涝灾,万里皆成泽国;十月,关西旱魃作祟,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十一月,荧惑守心,紫微暗淡。
十二月,大寒,帝星陨落。
第四百二十九章 辞旧迎新
三日之后,陇西郡,首阳县。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嶙峋壁立的白岭山,虽然是皇帝龙兴之地,但朝廷素来没有禁止过山民猎户涉足其间。但偏峰某处山顶之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却已然划为禁地,不仅有兵丁日夜看守,更不准任何人擅自靠近。老百姓都说,那山顶上似乎是囚禁着一个了不得的神秘人物。
这一日,素来沉寂无声的峰顶出现了一行人。随着一阵低声窃语,一处木屋内,有名老者被唤了出来。那老者身躯瘦小,面如枣核,左臂处,一只袖管空空荡荡,被山风吹得劈啪作响。
老者出屋之后,抬头望望天,又扫一眼面前突兀出现的一行人,见并不常来的首阳县令也赫然在列,便冷笑道:“我这里多少年都是鸟不拉屎,今日怎地却来了这许多人?”他满面的桀骜不训,“怎么,怕我是个隐患,终究放心不下,要来赐死我了么?”
人群中上来一人站到前面,县令忙不迭靠边站,毕恭毕敬。老者瞥了一眼,吃惊道:“你,你莫不是,是唐公公!你怎地到此?”
满头白发的老宦官,无言地点点头,却低声道:“大行皇帝遗旨,你跪接吧。”
宛如晴天霹雳,老者一个踉跄,满面惨白,全身仿佛登时僵住了相似,直瞪着眼珠道:“你……你说什么!大行皇帝?这,……这是什么,意思?”
老宦官面上,坠下无声的泪水来。那老者见状,早已是张皇失措,他躬下身子却忘了跪倒,紧张地四下梭视,却见来人,皆是头缠帛巾,面色凄惶。他大喊一声,一下子瘫在地上,开始疯狂的摇头连道不可能,而老宦官长叹一声,并没有呵斥他的失礼,却从怀中摸出一道卷诏,展开了大声诵读起来。
“朕年初偶遇风寒,并及咳嗽,再至咯血,终于病势沉重卧床不起,朕自知大限已至,但此生波澜壮阔,今日虽憾无恨,肺腑之言。卿之与朕,微末相识,屡克患难,诚为大秦佐命元勋,朕虽不言,心中实感。后至龃龉,非朕所愿,料来卿亦含悔,造化弄人,夫复何言。而今朕将与卿永诀,过往恩怨情仇,愿即消融,若有来生,再叙手足之缘。”
“旨令:即日起,赦免冯亮一切罪责,撤销监禁,复为自由之身,并赐三品官身俸禄,朝廷颐养终年。若愿来京,礼部酌情妥善处置;若愿留居首阳,着当地官府代为置办屋舍器具,好生照料,不得有误,钦此。”
“大哥!呜呜……你怎么!……你在哪,你来看看我呀,你就这么丢下老弟弟,自己一个人走吗我的好大哥!啊嗬嗬嗬……”
山风冷冽,群峰一片萧索。草枯叶黄的山顶,一片无声啜泣,只有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萦绕不散。
三年之后。漠北。
庞大无垠的兵营横亘原野,旌旗飘扬望不到边。中军大帐,一杆金边大纛傲然耸立,猎猎飞舞。帐内,一个老帅端坐在上首正中,正在一面案几上的军情奏报,一面向下面两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高级将领们讲述着什么。
“禀报使相,杨将军求见。”
帘外,亲兵大声禀报。老者应了一声,军议于是中断。须臾,一个将领走了进来,在两旁的注视中,上前恭敬地施礼:“末将杨初,拜见使相!”
“嗯,好。你回来了。这趟回洛阳,皇上如何交代?”
“回禀使相。奉使相命,末将回神都奏请。大军所需二十万石粮秣及六万副甲械,皇上亲自说了,虽然数量较多,但必然会在期限内全数拨付,绝无差池,叫使相只管放心,”
老帅面上并没有什么喜色,波澜不惊的,点点头又道:“你的父亲,怎么样了?”
那将杨初立刻变得愁容满面,连连叹气:“前几年,末将伯父去世,家父从秦州回来后便大病了一场。后来雷七叔病逝,又让他伤心不已,旧疮复发,路都走不利索了。最主要是太祖龙驭上宾,家父悲痛欲绝,日夜嚎哭竟至双目流血,多日水米不进,还要以身殉先皇帝,我兄弟几个轮流苦劝,皆被骂得狗血淋头,只好在暗中仔细看觑着,这是大家都晓得的。后来今上亲临鄙宅,好生抚慰,家父不敢违抗,好歹算勉强进食,但身体已是迅速垮下去。这几日,开始卧床不起,眼睛也看不见了,太医也说,年迈之人确实没什么妙药良方,这叫我如何是好!”
杨初眼眶都红了起来,下面一片低低的议论同情之声。老帅沉吟道:“既如此,你便回去吧,我写个折子呈给皇上,此番北征替你开个假,回去好生陪陪你父亲。”
孰料杨初把头摇得拨浪鼓相似:“好叫使相知晓。末将临行前,家父说他要不是生病,也想来纵马北疆,又恨自己年老无用。还再三叮嘱,叫末将定要遵守号令,奋勇杀敌,以报先帝及今上,万万不可堕了他的威名。若是此番因着他而告假回家,他必然会极度愤怒,会骂末将因私废公,辜负国家,是个阵前逃脱的懦夫,怕不要被他打死!末将心中挂念老父,但实在不敢回去。一番苦衷,使相容禀。”
老帅叹息一声,感慨道:“你父亲昔年骁勇绝伦,号称天下一等一的猛将,凭手中双刀,为我大秦征伐四方,勋劳卓著。而今临老了,身体衰落了,心中却不减豪情,仍有如许公忠体国之情,实在令人感佩。待得回师之后,本帅亲自去劝劝他!”
杨初心中悲凉,暗想恐是等不及你回去了。嘴上却恭敬道:“末将替家父谢过使相关怀。家父与使相关系匪浅,但凡提及使相,都敬服不已的。”
平东将军李川,起身施礼附议道:“老元戎纵横天下凡三十年,从巴蜀打到吴会,从岭南打到漠北,真正是四海八荒,但凡使相兵锋所至,无坚不摧,可谓是本朝擎天之柱。末将家父也曾多次言道,他最为敬仰、使之五体投地的人,除了先帝,便是使相您了。”
老帅摇摇头,面色却变得俨然起来,大声道:“论及公忠体国,正好你们都在,本帅再讲几句。本帅昔年时,不过姑臧城中一捉笔小吏,反复抄书,艰难度日,前途一片茫然。是先皇帝不嫌卑下,给予宠信抬爱,授予重任,竟而拔擢将相。得遇先帝,本帅方能脱胎换骨,乃有今日谢艾之名。”
说到这里,老帅显然动了感情,已然泪湿眼眶,“先皇帝之与本帅,乃是恩同再造,情深似海!便是尔等,除了本人,家中父母兄弟,无一不是深受惠德。吾辈投身军旅,当终身捍卫国家,共襄大秦盛世,以报皇恩之万一。绝不可尸位素餐,浑浑噩噩,泯灭了良心,沦为罪人。诸君勉之!”
底下诸将,闻言尽皆动容,呼啦啦全数站起。老帅又训诫一番,再将军事详议后,众人暂且散去。独剩下老帅独坐,若有所思的冥想。末了叫亲兵去传唤一人前来。
不多时,门外进来一人,上前礼拜道:“末将慕容恪,拜见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