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坚头之勇
如今离西和城只有三十多里地了。刚刚还有最远处斥候回报,敌军正坐守西和城下,并无动静,且偷听到敌军士卒谈话,似乎骑兵被派回北方,有什么公干去了。
天赐良机!正可趁势一举击溃陇西军,解救西和城,然后在昂扬班师回下辩,到时候,看杨难敌那张脸,还往哪里搁。
一想到稍后的战斗,杨坚头没有丝毫忧虑,有的只是沸腾的热血和浓烈的杀意。听闻陇西军主帅高岳,勇不可当,连姜野力持刀步战,都没有撑过四十回合。这样的人,真正是个能打的过瘾的对手。杨坚头有些急不可耐,竟想早些遭遇高岳,好杀个痛快。
又前行了两里地。无边的平地覆盖着一望无际的土石黄砂,仿佛直到天边。大地昏睡寂静,没有声息,只有天空的日头,将地上的黄砂变得焦灼,散发出枯燥的苦味,使人目眩。
杨坚头猛地勒住了马,跳将下来,一言不发,趴在地上侧着头,用耳朵贴在地面上静听。片刻,他复又上马,眯着双眼,拧眉眺望。算算时间,适才派出的斥候应该会回来了,但是却一个都不见,多半是出了问题。地面已经有微微震动的声响传来,杨坚头敏锐的察觉到了前方的远处有异动。
杨坚头伸手在马后,将一双巨大的弯刀掣在手中,他冷峻的面上宛如石刻,目光中闪动着嗜血的狂野,“注意,敌军来袭,准备迎战!”
他身后五千士卒,无一不是勇武敢战之人,闻听主将号令,齐齐停下脚步,发一声喊,攥紧了手中利刃,目光犀利只待厮杀。
不到片刻,前方烟氛大作,似乎有无数人,呼号叫喊,狼奔豕突汹涌而至。脚下,那混沌茫然的大地,被那震动山野的奔跑声猛然惊醒而簌簌发抖,喘出了一阵一阵的黄土尘气。
杨坚头举起手中弯刀,正要一声断喝迎敌,却愕然发现,已奔至眼前的,竟然是氐兵,是自家人!
这些人,正是被高岳下令割去双耳,驱逐回返的土山氐兵。此刻,这一千余名氐兵,双耳处赫然两个血肉模糊的深洞,满面血污,神情狰狞可怖,口中大喊大叫,铺天盖地乱哄哄的奔来,望之直似鬼门关里挣脱而出的恶鬼,令人不寒而栗。
若是放任这些人跑过来,那么军队霎时间就会被冲乱阵型,扰乱军心。杨坚头虽然眼见同族如此惨状,心中疑惑震撼,但终究心如铁石,在马上拔刀大呼道:“都给我停下来!我是杨坚头,听我号令,前方再有乱跑之人,格杀勿论!”
“救救我,救救我啊!”
“敌人打来啦,快快!”
“跑啊,跑啊!”
“疼死我了,疼死我啦!……”
扑面而至的纷乱喧叫声,瞬间便掩盖住了杨坚头的声嘶力竭。这些土山援军,本就也是下辩城氐兵的一部分,和杨坚头这边五千士卒,都是战友袍泽、亲属故旧的关系,此刻见故人如此惨状,那五千精兵纵然是勇悍之辈,此刻也不禁心荡神摇,浑身冷汗。
羌氐之人,打仗时往往凭着一时豪勇,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军纪来约束。很多人便收了兵刃,情不自禁便向惨不忍睹的亲人,伸出手去,完全忽略了那些俘兵嘴里究竟在喊些什么。
杨坚头在马上驰纵跳跃,无情劈砍乱兵,大声嘶喊竭力约束族人,但收效甚微。须臾,两拨人马便接合在一处,场面登时乱不可视。
就在此时,杨坚头悚然发觉,在头一波氐族败兵身后,有数不清的汉军沉默如山,紧随其后迅猛扑至!
惊呼之间,氐兵军势登时便被冲乱。有想奋力反击者,又因那故旧亲人夹杂期间,颇有些投鼠忌器,这边犹豫时,那厢汉兵却阵势森严的扑上来,刀斧手在前,长枪兵押后,一股脑只管闷头乱砍乱刺,为首之人,肥硕凶恶,来势狂猛,正是陇西军前锋将骨思朵。
骨思朵手中镔铁大刀舞的呜呜作响,每一刀都重重砍击在**和骨头上,那从刀刃处而传来的紧实顿抑感,让他感觉非常快慰。这种肆无忌惮的杀人勾当,直让他兴奋不已,他天性中残暴嗜杀的本性被激发,于是手中大刀左劈右砍,间或纵声狼嚎,一时竟纵横辟易。
陡然遇袭,接战失利。杨坚头心中急怒交加,但并不惊慌失措。他除了武技不凡外,真*枪实剑的战场,也趟过了不知多少回。他年少时便从军,跟随父亲杨茂搜,和另一氐酋、作乱西北的齐万年厮杀过,和略阳蒲洪交战过,和南安羌王姚弋仲争斗过。后来迁居武都,又和南方的成**队,发生过龃龉,小规模的阵仗,也打过不少次。
他虽然年轻,可说是正儿八经在战场上硬生生的长大,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杨坚头领着十余名亲兵,小范围的以圆形轨迹,来回驰突数遍,刀锋过处,血溅三尺,不多时便肃清了一小片空处来。
杨坚头头面上被溅满了血,他并不擦去,在马上举刀怒目厉喝:“仇池神山的儿郎们,这些汉人只会使些阴谋诡计,论厮杀哪里是我们的对手,都跟我来,用手中的刀,轻松地斩去他们的首级!”
他麾下五千精锐,果然都是百战之兵。在初时的一阵骚乱失利后,尚能迅速反应过来,奋起反击,绝无后退一步。此时听闻勇武过人的主将声音,都纷纷顿足高呼,接着便以更为狂暴的气势,凌厉反击杀来。
杨坚头在阵中纵横决荡,两只弯刀在手,无所畏惧,见人杀人,见神杀神,不多时,死在他刀下的陇西军兵已有数十人。骨思朵麾下有队主王山,素有膂力,善使双斧,此时见状高喊贼将休走,大步疾奔上前,扬斧便斩,双斧如风车横旋,上劈人首,下砍马脖,一时迅猛无比。
杨坚头马术精良,生生的将坐骑横转开来,堪堪避开王山砍至马脖的一斧。王山去势未老,斧未收回,杨坚头却已斜着探出了身子,手中弯刀骤起,在王山颈项间急速划过弧线,王山颓然倒地气绝身亡。
“贼将拿命来!”
陇西军又一将奋勇杀至,乃是队主卢哲,他素与王山友善,陡然见王山阵亡,肝胆俱裂,嗔目便挺枪刺来,誓与王山复仇。杨坚头见枪尖已至身前,倒也不敢托大,一个后板桥,倒伏马背上,卢哲一击不中,改刺为砸,卯足了劲,将手中大枪照着杨坚头胸腹处,恶狠狠地砸将下来,杨坚头未及起身,忙使双刀架住。
再击又未得手,卢哲便自恃枪长,与杨坚头拉开了距离,便不惧他的双刀。于是索性刷刷刷几枪,枪枪都往杨坚头面门刺来。杨坚头凝神招架,一时不得还手。
交锋十余合,卢哲愈发奋起勇武,大枪白樱飞旋似雪,难以抵挡。
杨坚头忽而身影一晃,滚下马鞍,氐兵惊呼声中,杨坚头却来了一个镫里藏身,从马腹下陡然窜到卢哲面前来。卢哲猝不及防,再想撤回长枪抵挡,已是来不及,杨坚头弯刀交错而过,卢哲头颅便已飞起,带出一蓬漫天热血。
杨坚头复又纵上马背,将手中弯刀高高举起。
“众儿郎,看我接连斩将,可快慰否?”
“二王子天下无敌!”
杨坚头狠狠抹去脸上溅满的卢哲之血,满面狰狞,放声大笑。数千氐兵欢声雷动,士气暴涨,陇西军望之夺气。
骨思朵远远看见,暴怒不已,便往杨坚头身边杀来。杨坚头高坐马上,早也望见了骨思朵,便也拨转马头,迎面而去。
“铛”一声大响,骨思朵硬生生接住了杨坚头从上而下砍来的一刀。这一刀势大力沉,兼且刚猛迅疾,又是居高临下之势,骨思朵堪堪接住,便自觉有些吃力,一阵骨酸筋麻后,他连忙后撤几大步,眼中反而爆出浓烈的杀意。
“好贼囚,给老子拿命来!”
骨思朵下盘刚扎稳,便又立时扑上前,手中大刀割裂空气,怖人心魄。杨坚头毫不躲闪,只冷笑一声,左手刀架住,右手刀又砍出,骨思朵便又回护面门,觑机再击。他举着刀向上方打斗,很是吃亏,便总想寻机先将杨坚头的马给砍死,孰料杨坚头反应迅速,往往在格挡出招之际,还能单手控御马辔,接连灵巧避开骨思朵的袭击。
两人你来我往,战了二十合。毕竟杨坚头武力更为强盛,又且得了居高临下的便利,双刀翻飞,守御进击间,便已将骨思朵杀得气喘吁吁,开始招架不住。
杨坚头抖擞精神,两把弯刀次第交相进攻,快如闪电,刀刀催命。骨思朵身形一慢,便被刀刃划在了左胸前,鲜血登时涌出。杨坚头便要再补一刀要结果骨思朵时,两侧兵卒拼死将骨思朵救出,一来一回,又被杨坚头连杀数名兵卒。
杨坚头斩二将、败一将,一时睥睨无双。他见骨思朵已被兵卒架着迅速远走,也懒得追赶,早死晚死,都难逃一死,杨坚头回首舞刀大呼道:“前进,将敌人全部杀光!”
第九十一章 何方来军
氐兵狂呼跳跃,争先杀向前来。陇西军凭着日复一日的严格操演训练,此刻仍自拼死抵住,然而难以抗拒氐军的凌厉攻势,又且王山、卢哲众目睽睽之下接连被斩,骨思朵受伤生死不知,群龙无首,士气大挫之下,已是撑不住一刻钟便要崩溃。
一战而胜!杨坚头心中热血沸腾,纵马肆意攻杀,不停收割生命。此战后,挟大胜之威,回师下辩,不要说父亲允许他独立于河池,便是鼓动汹汹群情,迫使父亲改立继承人,也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战场上,歇斯底里的叫喊声、战马奋蹄嘶鸣声、刀枪争斗的撞击声、纷乱杂沓的脚步声,交织混做一处,嘈乱不堪。正当此时,氐兵后有士卒急慌慌跑来,在杨坚头马前大叫。
“有军……后……来……”
四周杂声太大,杨坚头又高坐马上,哪里能够听得清楚。略有茫然时,那报信士卒已急的青筋暴起,面红脖粗的竭力嘶叫,还跳着脚往后直指。
杨坚头便彻底勒住马,挺直身子往后眺望。只见一里开外,黄尘大作,似扭动的旗帜,翻滚升腾直向天空。
这是有骑军在迅速接近。杨坚头心中一动。背后的方向,乃是下辩的方向。且一路平坦,并没有什么敌人埋伏,且斥候曾经探知,敌军中的骑兵,已被派出北方,不在此地,所以此军不可能是敌军。这时有军队来,难道是兄长杨难敌率军前来,抢夺战功?
杨坚头越想,越觉得十有**是这样。一霎那间,他心中对杨难敌的忿恨,简直要超过了对陇西军的程度。杨坚头望了一阵,面色铁青,对左右亲兵大吼道:“此必是大王子前来抢功。不要理他,咱们迅速向前,击溃敌人,让那无耻小人白跑一场。”
人说关心则乱。左右亲兵没有杨坚头这样先入为主的心理,他们骑在马上,向后眺望良久,看出了些不对劲的苗头。来军气势汹汹,已经离后队不到半里地,若是大王子率军来抢功,此刻就应该避开大军,从侧面加速而过,从而才能保证赶到前头,攻杀敌人。但此时,来军眼看着就要撞进后队中了,却仍然没有变向,感觉好像,不,应该就是奔着后队去的!
亲兵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对杨坚头大声道:“二王子,情况不对,后面好像是敌袭!”
杨坚头此时哪里还要提醒,他眼睁睁的看着后方风驰电掣般驰来了一支骑兵,便如一支尖锐的楔子,恶狠狠地猛然扎进了氐兵后队中,譬如直捣后*庭花。
那支骑兵,皆是人人手执明晃晃的大刀,冲入氐军阵后,一阵左劈右砍,锐不可当,登时便搅乱了局势。氐兵虽然奋力抵抗,奈何敌人来势甚猛,杀意腾腾,不多时,便被砍死砍伤了百来人,氐军后阵已开始混乱了起来。
杨坚头怒不可遏,赶忙传令前军压住阵脚,自己调转马头,一时惊异无比。难道杨难敌发了失心疯,丧心病狂的攻击自己人?这不可能,不要说他现在只不过是武都的大王子,氐王的继承人,他便是日后成了氐王,也不可能做下这般冒天下之大不讳的事来,虽然嫉恨杨难敌,在这一点上,杨坚头还是坚信兄长干不出这样的事。
但如果不是杨难敌,那么这支骑兵从哪来的?是什么人?又怎么会从身后下辩方向杀来?
杨坚头百思不得其解,但骑兵转瞬即至,哪有时间给他慢慢思索。为首一将,面色黑黄,方头窄额,鹰钩鼻下乱蓬蓬的一大把胡须,被风吹得直飘起来。这将格外剽悍,单手便提一把硕大无比的宽背大刀,在马上疯狂砍杀,间或闪躲腾挪,却更显得那人矫捷灵动。
有三名氐将,见那人勇悍,便发一声喊,各使刀矛来攒刺劈砍。那人双脚一夹马腹,先是借助战马的冲击力,将一员氐将撞翻在地,又巧妙躲过连刺而来的矛尖后,一刀便砍死了第二员氐将。
那将大喝一声,手中大刀雷霆般斩向第三员氐将,他刀大力沉,氐将吃力不住,招架不到七八合,也被斩了。那将便回转来,被撞得晕头晕脑的第一员氐将,正刚从地上挣扎爬起,那将从容控马上前,俯身手起刀落,氐将大好头颅应声滚落在地。
杨坚头大怒,催马便上前迎住。须臾之间,他双刀和那人大刀已撞击了数次,锵然巨响,两马交错而过。听闻那将惊讶地咦了一声,杨坚头手臂也有些酸麻,他不禁吃了一惊,此将膂力颇强,且刀法纯熟,不似等闲之辈。
“你可就是陇西太守高岳?”杨坚头赶忙拨过马来,厉声喝问。那将哂然一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斜着眼道:“问你爷爷姓名做甚?”
说话间,那将麾下怕是有百多名骑兵,身上并无甲胄,皆是紧身小袖一身劲装,格外矫捷,在氐兵中前后往返冲杀,无数氐兵上前死战,怎奈何骑兵往来如飞,刀过处,割头如割草,随着伤亡迅速加大,氐兵阵势被搅动的愈加混乱。
杨坚头见此将身手不凡,不亚于自己,便认定了他即使不是高岳,至少也是陇西军中重要大将。于是便一心要与此人放手厮杀,不惟是武人比强好胜的争雄之心大起,也是为了擒贼先擒王,能更快更有效的打击敌军气势。
杨坚头大吼一声留下头来,复又纵马来战。那将也不闪避,将胯下坐骑一催,手中大刀声势骇人,迎面斩来。杨坚头在马上立身而起,双刀齐出,生生架住那巨刃,硬咬着牙没有被砸坐下去。他双脚一夹马腹,倏地冲到那将面前,便觑准了将双刀舞起,反守为攻。
二人交战数十合,坐下战马彼此瞪视,振鬃怒嘶,踢腾挪踏好似转灯般相似。又斗数合,那将虚晃一刀,跳出圈外,吊儿郎当道:“有些本事。不过老子不与你玩了,你奈我何?”
他哈哈一笑,纵马便即跃走。
杨坚头愕然片刻,不由怒发冲冠。他没想到此人身手不俗,为人却这般粗鄙无赖,毫无大将之风,更无武人虽死不退的烈气,这是对自己的蔑视、调侃和侮辱!
杨坚头下了决心,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此人斩于马下。他复催马时,己方后阵已被冲突的支离破碎,无奈之下,他暂时放弃追击敌将,不断高喝,收拢士卒,集结成阵,抵御骑兵往来回复的冲杀。
正焦头烂额时,氐兵中军外沿,也莫名开始骚乱,兵卒们搡动奔跑像潮水般涌动,一浪接一浪,冲击得杨坚头已经立马不稳。
此刻前军后军皆在苦苦争斗,中军如何又乱。杨坚头汗湿衣甲,将手中双刀举在头上,使刀身互相撞击出声,正要大声喝问时,却见中军左翼外沿,又有一支骑军,看人数,也有百来人,却是全身甲胄,亦是风驰电掣般拦腰急速撞了进来,马蹄爆响时,似乎连大地也为之颤抖。
杨坚头莫名其妙,直道今日见鬼。但遇有敌袭,只管前去厮杀,管他是人是鬼,也叫他在我双刀下再死一回。
震天呼喊声中,中军左侧,无数氐兵如波开浪裂,被那支全副武装的骑兵疾速贯通而入。为首一将,顶盔掼甲,盘马横枪,身上铁甲大响,反射出慑人的寒芒。
杨坚头正欲喝问之时,猛然看见了那大将身后的迎风招摇的将旗。杨坚头登时面色大变,瞳孔一下子缩紧。
大将虎目如电,纵马疾驰,挺枪大呼道:“陇西高岳在此,降者免死!”
他身后,百名骑兵同皆齐声大呼:“陇西高岳在此,降者免死!”
这声音,如滚滚海潮,瞬间卷遍了战场上空。须臾,前后方向,都传来了陇西军激昂高亢的喊叫,越来越大,似万马奔腾又似春雷咆哮,声震云霄。
高将军来了!越来越多的陇西军卒,大声欢呼起来。高将军是不会舍弃大家而不顾的,他万人难敌,只要有他带领,任何人都能战胜!
本来已呈崩溃之势的陇西前军,陡然间怒吼连连拼死向前,直如噬人厉鬼。汉兵金老三,一脚踢开脚边的尸体向左右望去,左边的兄弟右臂上插着两支箭,却用不熟练的左手死命地砍着,狂热无比;右边的兄弟杀红了眼,却在兴奋大声的吼叫,嘴角甚至流出血来。
高将军在远处挥舞长枪,仿佛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盔甲下面那张坚毅面孔,是所有陇西军卒的希望,高将军就是旗帜。
第九十二章 单打独斗
当初,高岳便也看中了西和至下辩一马平川的坦途。他深悉氐兵多为步卒,若是在平原之地,以精锐骑兵去切割冲杀,必然可以给予对手沉重打击。但是陇西军麾下,称得上马术精良可以一战的骑兵,不过一百人的建制。
骑兵少,便不能在正面堂而皇之的冲击敌阵。若是敌军训练有素,临敌不乱,迅速集中兵力摆起方阵,岿然不动只以长枪大刀迎战,甚或更设置拒马铁蒺藜等以阻击,那么这好容易攒起来的百人骑军,多半都要交待在这里。
根据斥候探报,敌军应该会由杨茂搜次子杨坚头所率领,应在四千以上,不过五千人。思来想去,高岳便令骨思朵领全部精锐步卒两千八百余人,在正面战场上迎击氐兵,放手一战。他自己亲率骑军,远远的绕到氐军身后,只远远的吊着,始终保持在三里之外,待正面战场陷入胶着,或者陇西军力有不支的时候,再陡然从后杀出,出其不意予敌重大杀伤。
他又令何成率四百厢军,死死守住西和城南北城门,并虚张声势,在城下做出陇西军主力未曾离去的假想。
诸事安排后,襄武急报来到,冯亮昏睡数日后,目前竟已自己醒转,当下虽然虚弱,已无性命之忧。高岳喜不自禁,许久才缓过气来,将那誓要屠城的心思,丢到九天云霄之外。
他正心神通泰时,大帐外又有兵卒来报,有一队骑兵不明来历,停步于兵营百步之外,首领单独前来,在大帐外求见将军。
高岳本也有些疑惑,便就传令召见。片刻大帐门帘掀开,进来一人,高岳定睛一看,竟然是久未谋面的雷七指!
雷七指规规矩矩的上前,恭敬的单膝跪下,施礼道:“雷七指拜见将军。”
乍见是他,高岳愕然之余,心中很有些惊奇欢喜,他剑眉一挑,道:“是老七,多时未见,还是不修边幅那个老样子。你远来至此,有何贵干?”
雷七指见高岳面带春风,心中踏实不少。当初,高岳诚心实意的相邀他出山,雷七指思索良久,终究还是觉得高岳且寄人篱下,便婉拒了。待高岳离去后,雷七指又左右矛盾,怅然若失。他幼年经历坎坷,吃尽万般苦楚,好容易到了今天做了鸟鼠山之主,但真要说起来,谁也不愿意一生便做个东飘西荡的马匪,靠劫掠过一辈子。
没过多久,听闻首阳县被高岳拿下,高岳顺理成章的做了一城之主。雷七指惊叹之余,心中便又有所动,想要前去投奔,又有些犹豫观望。再过些时日,传来的消息让雷七指惊掉了下巴,听说陇西郡都变了天,高岳一举而得襄武,且被朝廷正式任命为陇西太守,有了鹰扬将军的军阶,甚至还封了候!
他还没缓过劲来的时候,听说高岳已经尊奉南阳王之命,独立领兵,堂而皇之的去攻打武都氐人了。短短的一年时间,高岳从雷七指眼中寄人篱下的小卒,一跃而成为秦州境内新兴势力,雷七指震惊、羡慕、叹服等等,真是百感交集。
雷七指辗转反侧,长叹短嘘。有那熟悉过往内情的部下,便劝雷七指索性收拾人马,前往投奔,和兄弟们一起搏个出身。雷七指又顾虑,当初人家诚心招揽你的时候,你拿腔作调不去;人家现在自己做大做强了,你又巴巴的主动去投奔,他好歹也是做惯了首领的人,若是届时被人家嘲笑冷落,又该如何?
有个明事理的部下,直率的一番话便让雷七指恍然,他说雷七指这大当家的位置,说白了,威势连人家朝廷正规的都尉校尉都有所不及,不过是关起门来自己过过瘾罢了。如今众位兄弟也愿意追随雷七指前往投奔高岳,一起谋个前程,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听闻高岳进兵武都,不如现在径直去前线,助他一臂之力,击败氐人。
到时候,高岳若是胜券在握,那么咱们去锦上添花,也是喜事一桩;若是他和氐人势均力敌甚至打不过人家,那咱们去便是雪中送炭,慢说日后立不立功,就说这严峻时刻而及时赶到的一支生力军,便能让高岳由衷高兴,而欢喜接纳了,那么日后咱们这支人马,地位也能稳固一些不是。
当下雷七指郑重道:“听闻将军攻打武都氐人,咱老七便一路从鸟鼠山疾奔了数百里,为的就是能提早赶到麾下,为将军尽些微薄之力。”
“好好。如何称呼起将军来了?便还是叫我高兄弟罢。”
“从前是朋友之交,便好称作兄弟。如今我既然投奔将军麾下,奉将军为主,那么尊卑不可废,规矩不能坏。咱老七虽然是粗人,但这些道理还是懂的,只盼望从此以后在将军麾下建功立业,出一点微薄之力。”
高岳听出了雷七指的归附之意,便上前将他扶起,笑道:“老七诚心来投我,我自然欢喜的很。但是你也要想清楚了,我治军严厉,入我麾下,便要收敛你从前那散漫不羁的作风,可不比你在鸟鼠山一呼百应,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无拘无束,老七,你做的到吗?”
雷七指慨然道:“既然下定决心跟随将军,咱老七必定听从将军的命令。将军放心,咱老七虽然从前做惯了马匪,但是日后保证绝不会给将军捅什么娄子。只望将军诚心收留我还有一百二十名弟兄。”
雷七指及麾下一众马匪,多年来孜孜不倦的从事匪徒事业,业务熟稔,技能精纯,杀人越货眼都不眨。且往来纵横之间,飙忽迅猛,配合默契,上下一心。往往能以少胜多,于马上厮杀格斗这一节上,端的都是一把好手。
严格地说,这支骑兵,虽然是上不得台面的马匪,但是与高岳麾下新成立的骑兵相比,实战经验极其丰富,故而作战能力要高出不少。雷七指此时来投,真正是一支战力很高的生力军。
高岳很是欢喜。于是便招来诸将,将雷七指与大家简单的做了个互相介绍。随后将作战计划做了些许调整,待探得下辩方向出兵后,仍使骨思朵率全军精锐在正面阻击,自与雷七指各率骑兵,远远的从氐军两侧绕过,然后命雷七指从后方袭击,自己却拦腰杀入,最终如愿将精锐的五千氐兵击溃。
杨坚头在马上来回驰突,高声叫喊竟至嘶哑,却已无法挽回败势。无数氐兵在他身边,被陇西骑军无情的冲散阵势,然后被呼啸而至的陇西步军一拥而上斩杀或捆缚。怒骂声、呼号声甚至哭喊声,不绝于耳,惊涛骇浪般拍击着杨坚头的心。
兵败便如山倒。在两支如龙似虎、矫捷剽悍的骑军疯狂搅动厮杀下,在仍苦苦支撑的已不到两千名陇西步军的拼死反击下,号称步战冠绝一时的氐兵,从力有不支到支离破碎,最终分崩离析。
杨坚头恶向胆边生。也不再管战局如何,他一拍坐骑,如箭般驰向高岳,临到二十步时,杨坚头猛勒马头,随着战马重重的鼻息气,他双目充血扬刀怒喝道:“高岳!可敢与某单打独斗么?”
高岳早已听闻杨坚头乃是氐人第一猛将,有心较量比试一番,当下不由胆气奋发心血上涌,虎目圆睁道:“今日使汝见识大将之勇!”
杨坚头将马一纵,双刀狂暴的斩了过来。高岳却不躲闪,却舞起大枪,从双刀之中,直溜溜的劈面刺向杨坚头。刀短*枪长,杨坚头便就回护面门,左手刀将那枪锵啷一声隔开,右手刀更不迟疑,凌厉砍向高岳。高岳冷笑,右手一压枪柄,左手骤挺枪杆,大枪一个猛龙抬头,借白虎啸月之势,架开弯刀,次便反撩杨坚头下颌。
雷七指忙使部下诸匪,在两人二十步之外驰马转圈,并于马上一起纵声长啸敲击兵刃,用之鼓勇。
“将军之勇,天下无双!”
陡然一声暴喝,却原来是骨思朵裹了伤口,复又奔回,挤在兵卒之前,跺足怒目。他胸前伤口,仍然有鲜血慢慢洇出,他却浑如不觉,只顾狂呼大叫。
于是陇西军挟战胜之威,攘臂大呼以壮高岳声势。且受了雷七指部的启发,数千士卒同皆用力拍击身上甲胄,其声雄浑厚重,令人闻之色变。那氐兵中,有嚣狂固执的,不顾身受创伤或已被捆缚,也集中声音,瞋目大呼二王子天下无敌,必胜!
阵中两人须臾之间,往来奋斗。一个敞开杀气力求刀砍汉将以泄心头之恨;一个状若熊罴只想枪挑氐酋以逞赫赫威风。不惟马上之人盘旋点搠,架隔遮拦;连那战马,亦是奋鬃咆哮,纵蹄踢踏踩绊。
两人斗来半晌没输赢,战到数番无胜败,枪来刀往便交锋了六十回合。杨坚头斗至兴起,拨马回转一圈,在不远处伸出舌头,缓慢但坚决的舔过森寒刀刃,舌头立时被割出一道长口,血盈齿颊。他复又打马加速冲来,须发戟张,张着血盆大口状若疯魔。
“当啷”一声,高岳不容他靠近,早已将大枪架住,手上震荡之力,势仍未老,高岳心中却转怒为惊,暗暗称奇。他对自己的武力,非常清楚也很有自信。当前世时,他在金军宋将之中,勇名冠绝南北,不识其人,也闻其名,就算在岳家军中,也是悍勇一时无双。
便是在此世,他一路走来,逢有厮杀争斗时,鲜有敌手。孰料而今小小的武都氐人部族,竟然有杨坚头如此武力绝伦之辈,果然是英雄不可貌相!
第九十三章 进占西和
其实高岳心中固然惊奇,杨坚头此刻更是骇然不已。他年少便自负勇力,长成后随父征战,捉对厮杀时几无对手,便有那勇名赫赫之将,最终也无一不或死或伤在他的双刀之下,故而杨坚头对于武技一途上,格外自负自傲,曾认天下之大,但凭手中双刀,皆为坦途。
早闻陇西高岳之勇,他嗤之以鼻,直到此刻和高岳交锋了六十余合,他才晓得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心中震荡却说不出口,手中的刀,也开始觉得沉重起来。
场上此刻已是变得安静无比。两边军卒俱都不知不觉停住兵刃,看的痴呆住。朔风呼啸而来,卷的大小战旗猎猎作响,更平添了一股肃杀之气。
但高岳非惟武力绝伦,更胜在耐力超群。又斗了十余合,高岳依然精神抖擞,手中大枪一枪紧似一枪,直如梨花飘舞。杨坚头却终于有所不支,刀法开始散乱,一不留神,右肩窝处,立时被枪尖刺中。
杨坚头大叫一声,血流满甲仍忍痛来战。高岳已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愿就此击杀杨坚头,手中枪式只紧逼不停,口里却道:“杨坚头!如今可知本将之勇?若你罢手归顺,我必不会为难于你。”
雷七指正自骑马兜着圈子,闻言也戟指高叫道:“还不下马,更待何时?”
这话听在杨坚头耳中,只觉刺耳难耐,大受侮辱。他面色阴寒,心中急怒不已。目前形势,全军大败,自己又将不敌高岳,想要翻盘已是绝无可能。但就此下马归降,父亲如何看他,杨难敌如何看他,成千上万视他为第一勇士的族人,又如何看他?杨坚头便是立时自刎,也绝不会答应。
为今之计,只有夺路逃走,再作计较。主意打定,杨坚头陡然一声大喝,使出个两败俱伤的亡命招式,前襟大开便扑过来。高岳以为他凶蛮之性发作,便收枪回护,谁料这乃是个虚招,杨坚头早已打马疾奔,一刀砍死了正转圈过来、恰挡在面前的一个马匪,片刻之间便冲出了阵外,头也不回的扬尘绝影而去。
雷七指恨怒不已,打马便追,跑出半里外,才破口大骂,悻悻返回。高岳先是一惊,后来见追之不及,目视杨坚头离去,索性下令勿复追赶。此人在他全力攻势下,最后虽然不敌负伤,终究能全身而退,又且在重重包围下还能突围而出,此等能力,确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
雷七指悻悻道:“此人和我交手数十合,还能继续和将军激战近八十合,一身武力也实在有些骇人。”
高岳点点头,此乃神勇之将也,但杨坚头桀骜,野性难驯,想要降服此人,千难万难,且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留待日后抚平武都氐人再说吧。高岳便即传令收军,趁势回攻西和城。
此战,杨坚头麾下五千精兵,战死一千八百余人,受伤八百余人,被俘两千二百多人。陇西三千禁军,虽付出阵亡一千六百人的惨重代价,终于坚守到了最后的胜利。
被俘氐兵,亲眼目睹高岳大战杨坚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心中天下无敌的二王子,被高岳击败并刺伤,随后落荒而逃。胡人尤为敬畏强者,高岳之勇,在氐兵们心中,留下了无比震撼的印象,使彼等惊怖不已,此刻被人数还不如自己的陇西军押着,都是垂头丧气,毫无反抗的战意。
何成在西和城下,焦急难耐。不停使人去前线探报。他只率领四百厢军守在城下,为防止城内敌军出来袭击,他索性下令,搬来巨石大木,从外面将城门牢牢堵死。
自古以来,城门皆是一座城池的重要防御之处,关键时刻从里面死死抵住,乃是防备有军队从外而内。从未有防止城内人出来而从外面堵上门。姜野力忙使人射箭干扰,却被城下有备而来的陇西弓手,当场射翻了十来个兵卒,便不得已停了手,眼睁睁的看着南北两座城门,都被在外面牢牢堵死,再出去不得。
不多时,远处烟尘大作,城上城下的兵卒,皆被揪紧了心。待近些,众人抬眼观瞧,便是一边欢欣一边愁,悲喜两重天。
城下两边陇西军汇合后,欢声大作。无数军马拥着一员大将,身躯凛凛,高坐战马之上,身后将旗上五个大字,令人竟至难以直视。
“投降!投降!投降!”
陇西军卒,爆出一阵阵惊天动地的齐呼,,声如巨浪。西和城上,望着下方敌军气势昂然的军容,和氐军降兵们苦涩惶然的面孔,守军们皆是面无人色,震怖难言,如今内无粮草,外无援军,民心不稳,军心已乱,西和城已是风雨飘摇。
守卒们不约而同望向了姜野力,却发现姜野力的脸,一片灰败之色,惨淡不堪。
姜野力一下子变得衰老又憔悴。他心如死灰,失去了继续奋争下去的勇气。他连连叹息,无力的趴在城头上,勉强提起声音叫道:“请贵军移开城门外木石,城中愿,愿降……”
当初,高岳出兵前,曾立誓要攻一城便屠一城,为冯亮复仇。后来得到襄武方面急报,冯亮已然醒转,性命无忧,高岳惊喜之余,也暗自庆幸可以放下心中的一个大包袱。
屠城,乃是他极度愤恨之下,情绪失控而做出的决定,实际上,这与他一直以来受到的兼爱非攻的思想教育相悖,特别是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治军之本,对于屠城乃是深恶痛绝。所以他冷静下来之后,心中很是懊恼,但曾因此斥责过韩雍等众将,此时哪里再好改口,所以连着多日,他都在究竟屠城还是不屠城两边无比纠结。
冯亮转危为安,正好可以此为说辞,光明正大的晓谕全军,取消屠城复仇的军令,也不会有人说他朝令夕改。于是陇西军入城,便迅速贴出告示,勒令全军谨守军纪,有敢奸*淫掳掠者斩,并劝慰阖城百姓各安生业,勿忧勿惧。
半个时辰后,陇西军已经彻底控制西和城。武都氐人倚为北方屏藩的重镇,经过数场力战,此番终于易主,被高岳牢牢握在手中。
随着不停的脚步声,高岳身上甲叶起起伏伏哗然作响。他正带着何成还有几名亲兵巡城,在城中大街小巷内随机走动,一则是可以真切探视有无兵士违反军纪,或是有无歹人趁势作奸犯科,二则可以亲身了解西和城内各处设施和民生民情,不至遇事茫然。
“何成,骨思朵伤情现在如何?”
何成闻言,从高岳身后上前两步,紧跟在高岳身侧,边走边道:“将军,骨思朵被杨坚头一刀划在胸腹,虽然没有伤到内脏,但是伤口长,他血流了不少,以致晕厥在战场。”
高岳一下停住了脚步,剑眉紧锁道:“可曾聘请什么医者郎中?他又不是生了什么难治的病,此般刀枪之伤,需要的是生疮止血的金疮药。”
“是,将军明鉴。适才进城后,将军去往府衙时候,雷七指便亲自给骨思朵抹了药,骨思朵说感觉好多了,不过他现在仍卧床不起,还是虚弱的很。”
高岳点点头,面色缓和下来,又往前走去,“嗯,雷老七的药,倒真有些名堂。”
何成苦笑道:“他说他的药灵验无比,当众嚷嚷说当初连将军的箭伤都当场治好了。我见他嘴上没有把门的,便斥责叫他不要再乱说话,他不服,还顶撞说我见识短浅。唉,我见他突击敌阵立有战功,便没有和他再认真计较。”
此番出征,陇西军主帅当然是高岳,两员副将正是何成和骨思朵。雷七指无论从资历上还是名义上,都应是下属,受何成和骨思朵的节制。
高岳哈哈一笑,“雷老七做惯了马匪,他的性子桀骜乖张,你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我得空也会敲打他,使他晓得一些敬重上官的礼数。”他想了想,又道:“还是要寻些正经的郎中,给骨思朵再好好诊治,开些药服一服,切莫掉以轻心,万一伤口化了脓就麻烦了。”
何成应下来,转身便吩咐身后亲兵,速去探问办理。
几人又走了一截路,发现已来到了校场外。之前进城后,在高岳授意下,陇西军出了安民告示外,也迅速张贴了募兵告示,言道有意者可前往城中校场应募。此时,校场内外聚集了有五六百人,人声喧哗,热闹无比。现场有陇西军一名队主带领一百名士兵在维持秩序,并当场给应募之人登记造册。
高岳本来还担心应募之人寥寥,现在亲见场面火热,心中大定,他也不欲上前搅扰,在远处静静观瞧了一会,便转身离开。
高岳刚回府衙,早有襄武信使等候,呈上了一封奏报。高岳急急撕去火漆,抖开信纸便抬眼凝视。
“好,好,好!”
两目三行看罢,高岳目光熠熠,连声叫好。何成不明所以,不敢贸然发问,高岳却将信递过来,何成一看,也是喜上眉梢,激动不已。
第九十四章 陇南氐王
武都郡下辩城。
一座气势不凡的巨大板屋内,坐着一个年约五十的老者。老者眉阔额广,凤眼细长,面部轮廓刚劲柔韧,他蓄着五缕花白色胡须,胡子不长,也并不太浓密,却修剪得体,颇有气度。此人正是武都阴平二郡所有陇南氐人的大首领,氐王杨茂搜。
杨茂搜正自独坐沉思。前日夜间接到紧急军报,西和失守。他一夜无眠,心中烦忧愤懑,以致食不知味,无心下箸。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他是氐王,武都阴平二郡,数十万陇南氐人的命运,与他息息相关,全都重重地压在他日渐衰老的肩膀上。他何曾不想卸下重担,但时局纷乱,烽火四起,又哪里是他安享晚年的时候。
西和落入敌手,这意味着什么,不要说他,便是下辩城中随便一百姓,也知道非同小可。西和离下辩一百二十里,皆是平原坦途,半分地利也无。敌军可以在西和休整和补充后,不慌不忙的挥军来攻,各式攻城器械,军械粮草,运输便捷畅通,都可以从从容容的拉到下辩城下。
他下辩城中,尽是步兵,若是开城出战,敌军据说有数百名精锐骑兵,可以穿插分割,在坦荡平原上肆意骚扰、突击和冲杀步兵而没有任何顾虑。
而且,杨万夫如今还在敌手,杨坚头大败而回,氐兵一再失利,士气低迷,相反陇西军却战意昂扬。所以,严格的说,当下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优,这样的局面如何是好,手中没有底牌,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另外,据军报上讲,高岳得到西和城后,整军安民,秋毫无犯,西和现在已经安定如初。陇西军随后开始募兵,据悉一日一夜便已有六百余青壮应募,虽然大多是汉人,也还是有百来名胡族甚至氐族之人,看来这民心,陇西军也渐渐收拢了。
杨茂搜烦乱的很,但他不愿大声发作抑或迁怒下人,于是又闷闷的坐了一会,站起身来便在房间内自顾踱步。他身材魁梧而壮硕,今年虽然已有五十一岁,仍然努力挺直腰板,步履保持稳健。
踱了片刻,他走到墙壁前,望着挂在墙上的旧地图发呆。上面武都、阴平二郡的地形疆域和重要城郭,都简要的做了标识,被绘制在一张大牛皮上。这张图,他从年轻时就看,到现在闭着眼都能原模原样重画一张出来,但这两天,他却频繁的看,目光深邃。
“父王,父王!”
杨茂搜正看着地图若有所思时,堂外传来了急促的叫声,伴随着牛皮靴踩在地上踏踏的迅猛步伐,一起传进了杨茂搜的耳朵里。
杨茂搜刚转过身,一个大步流星的身影便撞了进来,正是他的次子杨坚头。杨坚头战败而归,不少贵族长老,都要求严惩于他,杨坚头愧恨惶惧,不知所措。杨茂搜最终没有处置,胜负兵家常事,杨坚头力战而败,乃势也,非是延误渎职一类可比。再说此时大敌当前,处置杨坚头,于事无补,对军心也是一种打击。
杨茂搜对于这个小儿子,其实还是非常喜爱的。氐人好武,杨坚头能有氐族第一猛将的名号,凭的不是他杨茂搜之子的身份,而是靠他自己真刀实枪夺下来的。杨坚头年轻犷悍,活力四射,豪爽不羁,十分贴合杨茂搜的心,杨茂搜每每看见他,便想三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
杨坚头百般皆好,只是太过急躁,听风就是雨心胸也不够宽广,没有中原人所说的那种海纳百川的王者气度,远远不如兄长杨难敌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稳重,和处理政务时候的有条不紊。当初在选择继承人的时候,杨茂搜不是没有纠结过,最后还是参照汉人的规矩,从长远角度出发,立了综合能力更胜一筹的长子。
“坚头,有什么事,慢慢说,不要着急。”
窗外的夕阳照在杨坚头年轻而血气方刚的脸上,仪表堂堂。望着儿子的脸,杨茂搜展颜一笑,温和说道。他总觉得对这个小儿子有所亏欠,所以大事小情上,都对他有所迁就,扪心自问,若是别的将领兵败而回,说不准真就被严惩了。
杨坚头几步便走到父亲身边,急急道:“父王,据最新探报,陇西军似乎有件喜事。当初那高岳虽然被朝廷任命为陇西太守,但是陇西郡下四大城,他只得了两个,另有狄道和临洮二城,表面归顺,实际并不真心拥护。”
“那高岳出兵来打我们,后方相对空虚。据说高岳前脚走,狄道临洮二城,突然就起兵反叛。其中狄道城直接出兵攻打首阳,围城十余日,守将李虎坚守不出,狄道军攻不下来。陇西军留守襄武的韩雍,夜间出奇兵,火攻急袭狄道军,大胜,随后又趁势反攻下狄道城。”
“狄道县令叫个什么,我倒记不得,反正他全军覆没,孤身一人慌忙逃到盟友临洮城去,却被临洮县令翻脸砍下脑袋,送到韩雍帐前请罪去了。”
“那韩雍根本不为所动,表面应允接受临洮的赔罪反正,暗里却令李虎领兵两千,长途奔袭临洮,一战而下,临洮县令被押到襄武,韩雍当面斥责他反叛上官,出卖盟友,乃是不忠不义之徒,首鼠两端,人品卑劣,留之无用。便将他明正典刑了。所以现在,高岳已经完全据有陇西,成为名副其实的陇西之主。”
杨坚头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忙招呼侍从倒了一大杯水,咕咚咚几大口便灌了下去,他没有注意到父亲越皱越紧的眉头,将嘴角边的水一擦,又自顾大声说起来。
“这倒也不是重点,关键狄道、临洮二城易主之后,韩雍又整编和征募能战之士共六千人,连那辅兵,他们叫个什么厢军的,都扩充了三千人。前几日,襄武已经新发步卒两千、骑兵三百来武都前线,现在估摸着已经到了西和城,高岳晓谕全城,陇西军一片欢呼,所以我军斥候能比较顺利的打探到这些事情。”
“敌之幸事,我之祸事啊。”
杨茂搜听罢,重重的叹了口气。半晌没有再说话。此间并无外人,他无需再作镇定之色,内心的焦灼烦愁尽皆写在脸上。他转身慢慢走到案桌前,无力的坐下,依旧沉默不语。
杨茂搜虽然是氐王,但只不过是陇南白马羌氐部落的大首领而已,势力和实力其实都并不是很强。早年间,北方安定、北地之处的氐人豪酋齐万年,起兵反叛晋朝,一度称帝,鼎盛时纵横西北,无人敢撄其锋,略阳郡的两大氐族杨飞龙杨茂搜父子、符怀仁符洪父子都曾畏惧顺伏过齐万年。
杨茂搜与齐万年虽然都是氐族人,但并不是同一部族。因忍受不了齐万年的压迫和横暴,杨茂搜与齐万年翻脸,却实在敌不住,最后才从略阳南迁至武都,一路艰辛跋涉,只不过想给依赖他的部众,一个安稳的家园而已。如今还没过的几年,又被高岳这般凌厉攻打,实在让杨茂搜揪心不已。
杨坚头见父亲此番失落模样,心中很是难过。他从记事起,便见父亲跨马舞刀,纵横厮杀,敢于和一个又一个强敌相抗,使陇南氐人不致衰落。当年祖父杨飞龙传位给父亲时,曾高兴的拍着他的后背,对一众长老贵族道,此儿吾家千里之驹,日后我氐人擎天之柱也!
杨坚头的印象中,父亲始终是那个钢浇铁铸的汉子,身躯雄壮伟岸,威名赫赫战无不胜。他最崇拜和敬重的人,也就是父亲。如今二十年岁月弹指而过,当年那个顶天立地的身影,也不知不觉的被重担压弯了脊梁,被风霜染白了须发,昔日那有如神鹰般明亮锐利的眼,也有些黯淡浑浊起来。
杨坚头慢慢走到父亲身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低着头讷讷道:“父亲,坚头无能,打了败仗让父亲操心忧虑,坚头不孝。”
杨茂搜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强笑道:“不是这样。我听说你和所有儿郎们都毫不顾死,奋勇厮杀,却都抵挡不住高岳的脚步,可见此人乃是强劲之敌,哪里能够轻易击败。你不要总为打败仗的事而耿耿于怀,山野的虎狼,也是磨砺了爪牙后,才能抓到猎物。胜负嘛兵家常事,你不要太在意。”
“可是父亲当年哪里打过什么败仗,祖父不是也说你所向无敌吗?”
杨茂搜哈哈大笑,拍着儿子的手背,道:“那是你祖父鼓舞和激励我的话。我又不是神人,败仗怎么会没有吃过。只不过我的心态好,总是能最快的鼓起勇气,恢复实力,继而发起反攻,最后才转败为胜。坚头啊,男子汉受些挫折,算不得什么,你还年轻,日后的路还长哪。”
想起了年轻时候的燃情岁月,杨茂搜连说带笑,感慨了一阵,他探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对杨坚头道:“而今情势危急,我打算亲自领兵出征。趁着我还剩些力气,还能举得起战刀,我为你们兄弟再把路铺平些、铺远些。”
第九十五章 战还是和
杨坚头见父亲情绪有所好转,又恢复了雄姿,不禁也深受感染,热血上涌,振奋道:“父亲!高岳虽强,也不是不能战胜。我们万千氐人,对您忠心耿耿,愿意捍卫他们的王,召之即来,来之能战。若是父亲披甲亲征,坚头愿再为前锋,誓死击败入侵的汉人。”
“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你我父子齐心协力,让天下也知道,咱们陇南的白马氐人,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来捏一捏的。”
“不可以!”
一声沉喝传来,父子二人愕然抬首观瞧,却是大王子杨难敌,迈着匀称有力的步履,从容自若的走了进来。
没待二人有所反应,杨难敌径直走到杨茂搜案桌前,深深弓腰施礼道:“儿子闻听父王要亲征,一时情急便出言阻止,绝不是有意冒犯顶撞父王,还望父王恕罪。”
杨难敌其实在杨坚头进去之后没多时,便也来了。他听闻堂内父亲在和兄弟说话,便停步不前,在堂外兀自站了一会。后来听得父亲与兄弟越说越亲昵,说说笑笑的,语气温和热切。
杨难敌情绪复杂。心道在父亲心中,杨坚头的地位仍然是不可动摇。但是这样明显的偏爱幼子,无怪杨坚头愈发骄狂无礼,这样下去,日后对自己这个继承人的位置,难道不是一种挑衅和威胁,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平日雄才大略的父亲,怎么就变得不懂起来了呢。
他忿忿的想了一会,后来听得杨茂搜要亲征,他大吃一惊,忙停了私心杂念,出声阻止后便走了进来。
对于长子,杨茂搜和许多普通家庭的父亲一样,相对而言,较为严厉和苛责。作为继承人,承担着一个部族乃至一个国家的命运,不能不千锤百炼,严格要求。此外,由于身份的敏感性,大多数的继承人,无形中也是君父的潜在对手,在某种意义上,这两者是对立的。
听闻兄长意见不合,杨坚头脸色垮了下来。但父亲在场,轮不到他来诘问,他转过头只做没有看见。
杨难敌心中十分不满。于公,他是氐王继承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储;论私,他是大哥,长兄如父,无论如何杨坚头都应该主动上前来拜见他。可现在杨坚头这般无礼,而且这样一个败军之将还敢如此嚣张跋扈,这不都是仗着有父亲的宠溺么。
杨茂搜敛了笑容,淡淡道:“大敌当前,不出兵赶走敌人,难道好坐以待毙吗,你为什么反对?”
杨难敌定了定心神,面色凝重道:“父王,刚刚接到最新探报,襄武的韩雍,亲自率精兵三千,进驻临洮,我武都最西端的宕昌城主动出兵,希望拒敌于境外,却被韩雍打的大败。如今韩雍占了宕昌后,却大举进攻阴平郡,连续攻占迭部城、舟曲城和南坪城。目前不仅阴平郡已经被其占据大半领土,且更有威胁武都郡,从侧翼呼应高岳之势。”
“损兵折将、接连失地,兵败如山倒吗?欺我太甚!”
杨茂搜急怒交加,重重的拍着桌案,陡然间双目精光四射,气势凌人难以直视。
“父王暂且平息雷霆之怒。我阴平郡族人,集中在首府阴平城拼死抵抗,目前韩雍已暂时顿兵不前。咱们先抛开出不出兵、亲不亲征的话题,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梳理一遍,才好利于我们做出正确的决定。”杨难敌恳切道。
杨茂搜怒色未消鼻息粗重,强自忍耐,片刻才点点头,“你说吧。”
“是。陇西太守高岳,新近崛起,颇有锐气,但是和咱们却素不相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为什么根基还未立稳,便急急来攻击咱们?”杨难敌直视杨茂搜,自问自答道:“因为他被司马保所逼迫,不得已匆匆发兵。”
杨坚头突然一拳擂在案桌上,咬牙切齿道:“司马保这个狗贼,还是不愿放过咱们。当初咱们敬重他是个王爷,对他多么客气恭敬!哪晓得此人倨傲无礼,公然命令父王敬献百名貌美的我族处女供他玩弄!狗东西,咱们氐人家的女子,难道是好随便任他蹂躏的吗?”
在这个共同仇恨的话题的上,兄弟俩难得保持了一致。杨难敌恨声道:“对。美女咱们也不是没有。但是他司马保把咱们氐人当什么了?亏他还是个王爷,却品行不端,猥琐卑鄙,如今国难当头,也不见他挺身而出,去和匈奴人一争高低,却非要和咱们寻仇挑衅。”
杨茂搜青着脸道:“其实始作俑者,还是司马保帐下的平西将军张春。当时咱们前往上邽拜见司马保,宴席中途,他曾借着酒劲对我的侍妾吹口哨,我狠狠的瞪了他,当时为从大局着想,便忍住了。没想此贼后来竟然撺掇司马保,提出那般猥琐无礼的要求,我当即严词拒绝,所以和司马保便等同决裂了。”
杨坚头拍着案桌怒道:“此事大家都晓得。虽然是张春撺掇,其实司马保也巴不得有那淫乐之事。部下如此卑劣无耻,司马保竟然沆瀣一气,难道不是驭下不严,昏悖无德?”
杨难敌清了清嗓子,道:“说远了。我刚才说到,高岳来攻打咱们,是受了司马保的逼迫。并未听闻他自己有主动的意图。那高岳满打满算不过一年时间,便从籍籍无名的山野之民,一跃而至陇西太守,也算是有本事的好汉。那么,问题就来了。”
杨难敌上前两步,直勾勾的看着杨茂搜,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但凡英雄好汉,有哪一个甘愿受人摆布、被人逼迫着做事。咱们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自己是高岳,对于司马保这样压在头上的大山,想不想把他搬掉呢?”
杨茂搜急急的走了几个来回,惊道:“你是说。高岳根本不会真心听从司马保,如今来攻打咱们,其实是顾忌司马保势大,逼不得已只好暂且听从?”
“父王明鉴。那高岳白手起家,真刀实枪的打下如今的地盘。他又不是司马保的嫡系,况且上邽张春等那班人,最是刻薄排外,哪里能容下身边突然跳出这么一个异类!司马保利用高岳,高岳必然会忌惮提防司马保,这是人之常情,稍微猜想便可得知。”
“父王是朝廷敕封的氐王,又有骠骑将军的军号,乃是朝廷品秩高贵的重臣。即使这样,当初咱们不也是因为忌惮司马保的实力,才退避三舍。司马保顾着自己身份,不好贸然来攻我们,便唆使逼迫高岳来出头,高岳虽然照做了,但这借刀杀人的歹毒计谋,我相信他不会不明白。”
“韩雍的进止,都要秉承高岳的命令。他在攻占舟曲后,就没有了下一步的举措。那么高岳为什么不叫韩雍乘胜攻略阴平全郡?我猜想,高岳此时多半也是犹豫不定,甚至会不会有一种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心思。”
杨坚头不知不觉被兄长的话吸引了来,闻言忍不住道:“你说了这许多,到底想说什么?”
杨难敌瞥他一眼,冷冷道:“凡事要多用脑子,先思考再说话。我想说的是,高岳肯定明白,他的心腹之敌不是我们,而是司马保!高岳若是攻灭了我们,他元气也会大伤。若是打不过咱们,他实力更是受损。无论输赢,司马保事后都能转手便灭了高岳,还可以对外说,就是要惩戒这样不听号令、私自攻打同僚的逆臣。”
杨难敌犹如智珠在握,侃侃而谈道:“这个道理,不管高岳知与不知,都有必有当面给他说破,以求能两家和解,最好结盟一致对外,共同反抗司马保。”
杨坚头不屑道:“若是父王亲征,咱们士气高涨,到时候一举打败高岳,岂不是……”
“混账话!”
杨难敌突然暴喝一声,恶狠狠地瞪着杨坚头,整个面孔都涨红起来,又迅速压低了声音道:“父王年岁大了,正是安居享福、颐养天年的时候。如今遇有敌人,咱们做儿子的,不去替父王分忧,反而指望老父出头为咱们退敌,那要咱们有何用?”
杨坚头急道:“我没有指望父王,我是说……”
“都一样!”杨难敌再次打断兄弟的话,他迅速瞥了眼杨茂搜,见父亲并无异色,便又斥道:“不论什么出发点,最后的结果,都是老父要亲自跨马舞刀,为咱们冲锋陷阵去。父王什么岁数?别的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若真是这样,那我这个做儿子的,还不如去死!我虽然没有什么本事,在这样关键时刻,也要义不容辞的站出来!”
“你武力超群,我很是佩服。但遇事不能总是想着倚靠武力来解决。汉人有句名言,上兵伐谋,又说不战而屈人之兵,你听说过吗?他们中原打翻了天,咱们氐人只要想法子保住自己的平稳地盘就行。不要总想着打仗打仗,你记住,真打起来,咱们氐人一点也耗不起!”
“如今,陇西军双线作战,竟然皆有获利,军势士气正是极其旺盛的时候,正面对敌难撄其锋。就算打,也不能现在出兵,必须要靠拖延,坚壁清野消耗其士气和粮草,才能觑得良机,一举获胜。”
杨坚头面红耳赤,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反驳杨难敌的话。
第九十六章 智囊献议
杨难敌再不理他,对着杨茂搜深施一礼道:“父王,我愿意前往西和,摸一摸情况,力争与高岳和谈,尽力化解此场兵危。”
杨茂搜沉默片刻,叹道:“他连番战胜,正可谓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我们以败军之将的身份去议和,难保不受羞辱。且龙潭虎穴之地,你怎可亲自前往?纵要和谈,我便派个贵族长老代表去就是。”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再说我若是不亲自去,他就感受不到我们的诚意,对于咱们说话的份量,也不会轻易认同,就多半还有些疑惑防备之心。父王,难道身为王子,就是深处后宫安于享受吗?我这个王储继承人,做与不做,都不要紧,关键是为父王、为咱们部族能够做一些实事才有意义。”
“父王,高岳在我境内接连攻取城池,却从不闻他烧杀劫掠,说明此人还是很讲军纪,是个能够以理晓谕的人,最起码,他对咱们氐人,应该没有什么仇怨,正好当面以理说之。汉人还讲什么不打不相识,万一此去顺风顺水岂不是更好?”
“可是你毕竟是深入敌境,我如何能够放心!你是王储,关系重大,或者万一高岳扣押你来要挟我,怎生是好?”
见父亲终于真情流露,对自己的担忧之色溢于言表,杨难敌突然有些双目发涩,他动容道:“父王,父王!儿子无材无勇,只有这一腔热血来回报您。父王放心,凭着我们的真诚心怀,此去我必然说动高岳与我达成和解。”
说到此,杨难敌忽然跪下,郑重的给杨茂搜磕了三个头,流下泪道:“万一事有不谐,儿子必然以死明志,决不受缚于敌,让父王左右为难。若真是那样,愿父王勿以儿子为念,多多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带领我白马氐族昌盛兴旺,儿子死了也能瞑目了。”
杨茂搜有些动了情,他一下子站起,绕过案桌,两步便走到杨难敌身前,俯下身子一把将他拉起。杨茂搜眼圈泛红,上下打量一番杨难敌,猛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哑着声音道:“好孩子!你去吧,仇池神山定会保佑你平安归来。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便是不要这把老骨头,也要带领所有氐人,搅他个天翻地覆为你报仇雪恨。”
杨难敌紧紧抱着杨茂搜哽咽流泪,良久才拜辞而出。身后,传来了杨坚头粗重的叹息。
杨难敌收拾心情,便自回住处。要出发去西和,一应事务自然有下人打理准备,他径直回到宅内,早有一年轻人在负手等候,此人面目白皙,朗目高鼻,赫然是曾婉拒高岳延聘之意的杨轲!
杨轲见杨难敌进来,便转过身来拂了拂宽袍大衫,神色从容,不紧不慢道:“给大王子见礼。”
“诶,无须多礼,有劳先生久候。”杨难敌对杨轲的言语之间,非常客气,一丝一毫的架子也无。他做个手势,二人便坐了下来。不待杨轲发问,杨难敌便道:“父王同意了我去和高岳和谈。”
他微微皱着眉头,注视着杨轲道:“先生此前一直劝我行和谈之策,我此番下定决心,将先生教我的话,理顺了后说了一遍,父王也同意了。不过成功与否,其实我心中却还是有些忐忑,事关重大,先生勿笑。”
杨轲并未回答,抬起清朗的目光,直言道:“当初我孤身一人游历,行至下辩时候,患了病又无钱医治,支撑不住,却正巧倒在了大王子的府前。难得大王子心地良善,并未将我以饿殍对待抛置路旁,却给吃给穿,还请郎中来给我诊治。此番活命的大恩大德,我杨某铭记五内,永不敢忘。”
杨难敌招呼一名侍女进来沏了茶,站在一侧侍候。闻言正要摆手谦辞,杨轲对他示意,又继续道:“人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焉能不报答于大王子?杨某虽然手无缚鸡之力,总算还有些许头脑,又喜欢关注和研究天下之势,故而能在大王子犹豫不决时候,拿出一些主意,供大王子参考。”
杨轲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踱起步子,宛如逸云清风。
“大王子但且宽心,我曾说过,我与陇西太守高岳,有过一面之缘,察言观色,深知此人胸有大志,眼光高远。但我没有说过的是,我离开陇西之后,曾给高岳算过一卦,竟然无有结果,且不知其何所来,不知其何所去,仿佛凭空天降,神秘莫测。古言圣人出身,不可预料,我断定,他绝非常人。”
“大王子,你可曾志在天下?杨轲突然停住脚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杨难敌面色变幻,沉默片刻,微微摇头道:“人贵在自知。圣人之位,凡人不可企及。我怎有那等天命?”
杨轲颔首道:“眼下的高岳,譬如初生牛犊、下山乳虎,正是发展壮大的时候,即算不是圣人,日后也怕是举足轻重的一方诸侯。不趁此时,结实交好与他,给贵部打下将来和平稳定的基础,难道等他如日中天纵横天下之时,再迫于形势卑微降服?
“我此前的分析,绝不会错。司马保定不会容他高岳,高岳虽然眼下表面上顺服,其实也终将不会甘于屈居司马保之下。他来攻打贵部,心中必有杂念,此时正是前往和谈的好时机,若再迁延,等他掠地甚多的时候,便反而会一鼓作气,将贵部消灭用以壮大自身。”
杨难敌倏地从椅上弹起了身子,面有决色道:“好,有先生良言,我还有什么好担忧的。且于公于私,我都必须要走上这一趟。”
杨轲又轻拂袍袖,徐旭道:“我既真心实意要报答大王子,便一定会为您筹划仔细。大王子放心,我自会随您一同前往西和,定会在高岳面前,为大王子据理力争。不过,此去之后,我便要与大王子分别了。”
杨难敌晓得杨轲善于卜算,此时闻言心中不免一惊,下意识的以为自己阳寿将近,急道:“怎么……”
杨轲看他面色,不由笑道:“大王子勿忧。我是说,我曾对高岳言道不愿与人为官,如今却为大王子而奔走号呼,这前后矛盾,情理不合。此次等到了西和之后,高岳见我,必然再不会放我离去,我也将在他麾下任职任事了。”
杨难敌听闻不是攸关自己性命的事。心中一宽,随后听闻杨轲将离他麾下,转投高岳,他舍不得放走这个人才,不免又急道:“这,这。先生能辅佐高岳,难道我材质如此不堪,不值先生一顾吗?”
杨轲心中坦荡,干脆开诚布公道:“杨某不才,虽出身微贱却自幼苦习圣贤之言,自诩为管仲张良之才。奈何世间纷乱,上位者要么矜傲清高,要么粗暴蛮横,并没有能不拘一格选人才的主公,所以逐渐于仕途上心灰意冷。”
“而今我实言相告,大王子虽然亦是一时人杰,但只可稳做一国之主,没有问鼎天下的实力。我杨轲仰慕古时圣贤,一心想做出他们那般的事业,只不过想等待齐桓公、汉高祖的出现罢了。我当初从陇西离开,不久便听说高岳进兵武都,连战连捷,可称智勇;得城而不屠得民而不掠,可称仁义,倒也可算是明主。”
杨难敌心中苦涩,皱起眉头插嘴道:“高岳便好算桓公高祖吗?”
杨轲直言不讳道:“他或许不是。但至少很像。我离开陇西后,也曾心中犹豫动摇,终于不甘满腹经纶却老死山野,空留嗟恨。后来我也自卜一卦,若仕于高岳,吉。故而不久去西和,若他再为延请,我便就当允之。”
杨难敌呆呆地怔住,满面失落之色。杨轲不忍见他如此,上前道:“杨某视大王子为磊落男子,故而愿意肺腑之言相告,有所冒犯,切勿怪罪。但我若入高岳麾下,也必将劝谏于他,始终考虑贵部的得失利益,妥善安置对待。”
杨难敌心中千言万语,化作一声长叹,“我得以与先生相遇,幸哉!奈何相识便又要遽然分别,心中惆怅难言。”
杨轲微笑道:“世间千万人等,福运命途皆不相同。我与大王子相识,缘也。缘起缘灭,但安天命便可。且日后相见机遇不会没有,大王子奈何英雄气短?”
杨难敌本就是个深沉稳重的人,一时真情流露,便很快的调整了情绪,客气道:“先生所言极是。倒是我失态了。我想依先生之才,日后必定位高权重,将来我还少不得要拜求在先生座前,届时还望先生多念故人之情,多多照拂才好。”
“我若出仕,只愿辅佐明主恢复天下,权势于我只如浮云,不提也罢。”杨轲正色道。
杨难敌敛容相谢。想了想又道:“既然先生已有决定,我强求也是无益。不过,先生可能为我卜上一卦,看我将来运势如何?”
第九十七章 王储行事
如今外有强敌,内有悍弟,父王且健在。说句私心话,杨难敌还不知道自己氐王继承人的位置,能不能做的稳,甚至能不能有的坐。他今年也有二十六岁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正式登上氐王的宝座,心中煎熬焦急,此时见杨轲不日就要离开麾下,便终于忍不住出言探询。
杨轲微笑道:“大王子的运势,不用卜卦,我一望面相便知,将来必是一国之主,无需多虑。”
“……可当真!”
“杨某虽不是那出家人,也从不打诳语,大王子但且宽心便是。”
杨难敌大喜,脱口便又追问道:“那我何时能做这一国之主?”
杨轲闻言,面色一变,退开拱手道:“此非人子所宜问话,恕在下不能回答。”
杨茂搜如今仍然在位,杨难敌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做氐王,便是等于在问杨茂搜什么时候会死。这样的问题,对于自小接受忠孝仁义教育的杨轲来说,已经有些悖逆了。而且身为王子,却有意探询占卜君父的死期,传出去怕是轻者便会便废黜,重者当即赐死。
杨难敌话一离嘴,便陡然醒悟祸从口出。心中立时惶急惊惧,奈何覆水难收。他眼中寒芒四射,四下扫视,杨轲长身垂首而立,之前沏茶的侍女正用惊慌的眼神偷看他,目光相视忙又低下头去。
杨难敌杀机大起,心念电转,仓啷一声便拔出刀来,两步便拦在侍女身前。那侍女也是个聪慧之人,晓得天降横祸,大王子无意说了极为悖逆的话,此刻竟要来杀她灭口。侍女骇得面无人色,两腿不停打颤,再也站立不住,瘫软在地,结结巴巴道:“大,大王子,我什么也没,没听见,饶了我吧。”
她既这样说,更表明了她不仅什么都听见了,而且什么都听懂了。杨难敌哪里再与她啰嗦,手中刀噗得便扎进了侍女的胸口。
侍女惨叫一声,双手死死抓住露在体外的刀刃,鲜血淋漓。侍女清秀迷离的双眼中,流出了凄婉的泪水,她抖索了片刻,终于不支软倒在地,无声的死去。
杨轲心中如棒打锤敲,震颤不已。他沉重的叹息了一声,不忍再看,转过身去面向堂外。他虽然心中也很是吃惊害怕,但知道杨难敌即算再想杀人灭口,也断断不会在此时要他性命,即将去西和城,杨难敌还要指望杨轲从中多多斡旋,达成和解之功。
“来啊!此女竟敢在我面前放肆无礼,我已杀之。念她从前服侍有劳,拖下去葬了吧。”
杨难敌面色如常,对闻声冲进来的卫兵大声言道。
一个侍女,给她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王子面前放肆。卫兵们心中疑惑,但怎可能多嘴询问,大王子既如此说,便如此做,几人三下五除二,简单清理了一番,抬着侍女的尸体,躬身退出去了。
“吁……”
杨难敌一动不动,看着卫兵们消失在门外,才长长了出了一口气。他口干舌燥,抓起水杯一饮而尽,才惊觉身上已是冷汗涔涔,湿透中衣。
大堂里静悄悄的,透着一阵难堪的沉默。
片刻,杨难敌恢复了常色,他慢慢来到杨轲身前,恳切道:“此乃不得已而为之。我身份特殊,处境艰难,时时都要小心谨慎,不能给人落下把柄,先生多多体谅。”
杨轲转过身来,目中满是怆然,却淡淡道:“非常人行非常事。此中道理,我亦了然。大王子心思缜密,行事有枭雄气势,日后还怕坐不稳一国之主的位子吗?”
杀杨轲灭口!这样的念头,在杨难敌脑中反复跳荡,权衡半晌,才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强笑道:“先生说笑了。此事不提也罢。咱们现一同去看看,要是都准备差不多了,干脆就出发,争取早日将和谈大事办妥。”
杨轲无言,随着杨难敌便走出堂外。抬眼望去,阴晦的天空上,光怪陆离的流云奔涌,飘荡不定,瞬息变幻,便如人生境遇般,不可捉摸。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疾射而出,牢牢地钉在了一百五十步外的箭垛上,校场监箭官儿远远的唱道:“正中靶心!”
高岳收了弓,言道:“……看见了没有?手臂、腰腹要像这样,射出去的箭就稳得很,不会飘也不会偏,这个持弓的角度问题重要,发力的时机也很重要,你们自己再来试试看。”
他身旁,远远近近的围拢着一大群士卒,都是纷纷点头。有的还在若有所思,暗自揣摩;有的满面恍然,便已拿起弓来,空拽弓弦摆开架势,找准手感。
此前在攻打西和城时,不少弓手在实战中,暴露出了很多问题。有的临战胆怯,射箭效率低下,有的急慌慌一番乱射,没射中几个敌人,倒把箭矢浪费了不少。所以高岳下令在全军中精挑细选,才复又选出了三百三十人,有的曾是山野间的猎户,有的是打惯了仗的老卒,俱是引弓熟练,在射术一道上,身手不凡。
校场上,数百名士卒,各自习练,虽有谈说之声,却无喧闹之意,深冬的寒风,并未吹散场中的热情,所有人皆是认真操演,循规蹈矩一丝不苟。四角处,各有一面玄色大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连日来,高岳都前往校场,亲自加以训练指导,轮班习射。力求使弓军在实战中,不仅要射的准,更要射的稳。高岳甚至组织步军来配合演练,模拟实战反复鼓噪冲击,使弓军逐渐熟悉和适应,再不会出现临敌胆怯,不敢射箭甚至转身想跑的现象。
“笃笃笃。”
那监箭官儿远远的跑过来,禀道:“这一局的箭法出众,三枝箭俱从一孔而出。”高岳点点头,转首赞道道:“彭俊,你在射术此一道上,当真是天赋出众,技艺优良。”
旁边一人手中的弓弦还兀自铮鸣,正是强弩校尉彭俊。他闻言忙上前两步,笑道:“多谢主公夸奖。不瞒主公,我从小就喜欢打弹弓,天上飞的,山上跑的,水里游的,没有我打不中的。呵呵,这东西玩的久了,准头上自然要比旁人好一点。”
高岳大笑,“说你胖,还就喘上了。不过,话糙理不糙啊。应了一句熟能生巧的道理,任何事情,只要持之以恒,用心钻研,最终都能得心应手。”
彭俊本来在首阳县,韩雍进兵阴平时候,令李虎仍然镇守首阳,兼督狄道城军事,将彭俊调到军前。又命孙隆留守襄武,督临洮城军事。且以队主吴夏忠忱严谨,且优于城防军务,特提拔为守城副将,擢为都尉,报与高岳批准。
韩雍攻打宕昌城,彭俊展示出了出类拔萃的射术,宕昌城守将便是被其在城下一箭射中头部而毙命。韩雍本也是用弓的高手,对彭俊很是赞赏。在接到高岳精选弓兵的指令后,韩雍便简选出了一百名弓兵,令彭俊率领,前往西和,并请调步兵校尉何成来宕昌为副将,高岳照准。
何成本是越骑校尉,不久前被高岳改任为步兵校尉,越骑一职,授予了雷七指,目前陇西军五百骑军,也划归了雷七指管辖。
两人在射箭心得上说了一阵。高岳笑道:“韩雍写信来,说我当时任命你彭俊为强弩校尉,当真是慧眼如炬,未卜先知。呵呵,其实当时我哪里知晓你还有这一手本事,只不过是个巧合罢了,你倒真不负强弩的名号。好好做!日后弓军练成,让你独领一军。”
彭俊大喜,赶忙施礼道:“主公放心,属下绝不辜负主公的看重。”
高岳又道:“我记得当初你手下,那个叫大眼的,与你很是亲密。他射术如何?”
彭俊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主公,大眼是个天生的短视,他射什么箭,不被箭射中便是祖宗保佑他了。”
高岳恍然大悟,不禁失笑道:“对了。我竟然忘却,呵呵。你说的是,短视之人哪里还能弯弓搭箭。那么他现在?”
彭俊与大眼很是莫逆,难得高岳主动想起他,哪能不趁着机会,多多替他美言几句,也不负兄弟相交一场。
“好叫主公得知。大眼虽然短视,但也是个敢打敢冲的汉子。他经常说当初是主公救了他,他就要多多杀敌,回报主公。上回打宕昌,便是他第一个冲上城头,不要命般砍死了五六个敌人,自己也受了伤。我来西和临走前,大眼创伤未愈,还搁铺上躺着起不来呢。”
高岳若有所思,边听便点头,末了才道:“大眼有功,待日后我自会拔擢他。你们兄弟都是好汉子。既然忠心跟着我,我总不会亏待你们。”
“我替大眼谢过主公!”彭俊忙不迭乐道,见高岳准备卸下铠甲,便近前帮忙,又替高岳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再换上便装。
看着场上士卒习练热火朝天,高岳吩咐了值守的队主几句,又招呼彭俊一声,让他留在场上指导监管,便自出校场,有亲兵手执兵刃便要上前跟随,高岳摆摆手示意不用,言道想独自一人去城外兵营转转。
第九十八章 见义勇为
西和城小,原先两千氐兵,就已经有些拥挤。后来高岳夺城后,连带降卒新丁,已经有四千多兵士,城中居住不下,便就在城北两里外搭起帐篷,建筑兵营。前些日,韩雍又派彭俊领两千三百人前来,目前西和的陇西军,已经有了六千五百人,规模不小,高岳下令一并都驻扎在城外。
士兵日常训练操演,也是分队分批的入城,在城内校场活动,等结束后,由城中值守和管带队主等军官,两相清点唱名,无误后再统一出城入营。高岳有时也会去兵营,和士兵当面谈说,及时了解各种情状。
眼下,卸了铠甲,去掉兜鍪,高岳头戴帻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下面净袜短靴。他本就身材高大伟岸,此番打扮,更显得神清气爽,风度翩翩,漫步走在冬日晴好的街头,倒似一个潇洒的书生秀才。
高岳慢慢踱着步,不时四下看看。城中街上,推小车的,挑担儿的,提篮子的,东来西走,喧声不绝于耳,却看不出这座城刚刚经历过战争,反倒显出些安宁和谐来。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那胆大的氐女,见高岳英武倜傥,都毫不避讳的注视过来,露出迷人的笑容。被年轻美丽的异性关注,总是令人愉悦的。高岳又不刻板,也不是铁塑泥胎,便每每点头示意,回以礼貌性的微笑。
高岳难得享受这随性的悠闲时光,心情大好。他闲庭兴步,脑中却仍然在思索考虑下一步的军事安排。此前韩雍大发神威,短短一个多月时间,连续攻占氐人四城,直有势如破竹的气势。但是高岳在接到他的捷报后,思前想后,还是下令让他暂缓进军,休整待命。
依目前来看,杨茂搜坐拥武都、阴平二郡,却不是对手,陇西军兵分二处,却皆是取胜,即算攻灭陇南氐人,怕也不是一句空话。但是高岳还是隐隐有一种不安的直觉。
一方面他确实有些唇亡齿寒的心情,晓得司马保绝非善类,一旦杨茂搜灭亡,司马保多半会打他陇西的主意;还有高岳从未和人提及的是,他其实是拿杨茂搜的氐军来锻炼手下兵卒的战斗力,高岳真正视为心腹之患的,其实正是司马保。
此中局势,便如博弈。有时候看着是大好局面,一个不慎,没有预料到对方的后手,便满盘皆输。高岳在等待和观察,反正他目前胜券在握,要先看看杨茂搜又有什么反应,若是他死战到底,自己又将如何打算;甚至,司马保会不会有什么举动。如今韩雍领军在阴平,自己后方略显空虚,还好前几日已经传令将李虎调往襄武,未雨绸缪将大本营守好。
“强盗,抓强盗啊!”
没走得两步,身后一阵沙哑的惊叫传来,打破了时近中午那街头的平和热闹。
高岳正兀自沉思,闻警心中一惊,蓦然转首,却见身后百十步处,一人急速向这边跑来,不时回头张望,再远些,有个容颜惊悸的憔悴老人,一边奋力追赶,一边指着前方急叫抓强盗,没两步便跑的步履蹒跚,眼看就根本追不上。
那疑似强盗之人,一边跑一边将一个小口袋,忙不迭往腰间塞。那罩衫的敞口处,露出了长满黑毛的胸膛。他手中竟然还不停挥舞一把牛耳尖刀,刀子寒芒闪闪,来往行人俱都惊得躲闪不迭,一时间鸡飞狗跳,框散箩翻,瓜果菜物洒满街道,人喧犬吠,混乱不堪。
“去你*妈的!”
那强盗状如疯狗,撒腿飞奔,竟将一个吓得怔住站在路中、躲避不及的孩子猛地搡开,那孩子重重地摔在地上,撞破了头,血流满面,孩子的母亲抢火般忙扑上去,紧紧搂住孩子,娘俩哭的号天抢地。
有几个路人实在看不下去,成心想帮忙,却慑于强盗手中凶器,一时不敢上前阻拦,无奈只好让开路来,只在路两边帮忙扯着嗓子大叫,希望能唤来巡城士卒,才好一涌而上将其制服擒获。
那人左踢右推,一路竟似畅通无阻,回头看看,已将老人甩得老远,不由得意的狞笑一声,继续撒开步子,片刻便跑近了高岳。
“狗东西,没长眼吗?快滚开!”
那强盗脚步不停,见高岳还直愣愣地杵在当街,十分刺目,便恶狠狠的大吼一声。他呲着满嘴黑牙,瞪起一对圆溜溜的小眼睛,两步便跑至高岳面前,一刀便往高岳面门上划来。
这人先是抢夺别人钱财,现在又敢当街行凶,实在是穷凶极恶的匪徒。高岳本来就不会袖手旁观,且当下满腹军机筹划被此等卑劣小人所扰乱,便如火上浇油,哪里还容他逃脱,冷哼一声便迎面而上。
他左臂急抬,稳稳的架住强盗的刀,右拳已呼啸着直奔对方面门而去。强盗大惊,只觉这一拳势大力沉,如果被砸实了,他估计自己当时怕不得晕死在当场。强盗慌忙把头偏开急退几步,抡起双臂便也想回架开。
咔嚓声响,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强盗惨嚎不止,一屁股跌坐在地,他的右肘处被高岳一记重拳生生打断了骨头,疼的挤眉弄眼,欲哭无泪,头脸上爬满了豆大的汗珠。
原来此人叫册西,乃是城中一个泼皮,从小便坑蒙拐骗专干人所不齿的勾当,并且历来最是嗜赌。昨天一夜通宵到今日上午,他孤注一掷疯狂豪赌,将唯一能拿出手的家中老宅做抵押,结果仍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输了个两手朝天。
庄家是城中豪族,他惹不起,眼睁睁看着房契被人家趾高气昂的收了去。垂头丧气地从赌馆出来,都已是快要准备午饭的时辰了,册西用冷水噗噜噜的胡乱洗了把脸,更觉得心烦意乱,腹中饥饿难耐。
大冷的冬天,他也只不过套了两件衫子。虽也是体质强健,并不十分怕冷,但更因为是无钱添置冬衣,索性便半冷不冷的这么混着。如今把房契都输了,身上衣物连当铺也不收,他囊中羞涩,莫说再去赌馆翻本,便是连简单的一顿午饭,也不知在哪里着落。
虽说陇西军入城后,便立刻贴出告示,告诫各色人等,切勿作奸犯科,但册西根本不放在心中。管你氐人汉人,谁来这里做主,跟他都没有关系,他每天还是那样的过,十来年了,也没见谁把他怎么样。
册西在街头,也是漫无目的的乱走,考虑下一步从哪里再弄些钱来。经过一老人身边时,他发现那老人站在路边,正捧着一个钱袋,那老人伸手进去,抖抖索索的在数钱,钱入双目册西两眼放光,没有多犹豫,便上前一把夺过钱袋,撒腿便跑,随后便遇见高岳。
册西疼痛难忍,缩在地上,高岳面如寒冰,上前一脚便踏住了他。有几名热心的年轻人,三脚两脚便跑来过来,又打了册西一顿,齐心协力将册西牢牢控制住,有人忍不住对高岳赞道:“好朋友,你的身手真利索!”
见这凶恶歹徒被当场制服,渐渐也有很多人围拢了上来,众人都对高岳临危不退、两下便击倒册西的情形,印象深刻,男女老少都夸赞不已。
高岳笑笑,摆手谦逊间,那被抢的老人已连奔带跑的赶来。
“你这畜生哪,我这钱是给家里老伴抓药的救命钱,你竟然抢了就跑。”老人气喘吁吁,累得话都说不利索,望着失而复得的钱袋,老人激动难耐,当街便要给高岳跪下。
高岳也暂时把先前的郁郁之气抛之脑后,见状一把拦住了他,温言道:“老伯,万万不可如此,路见不平伸手相助,这是本分事,不值当你如此。”
“恩人,老伴要是没钱医治,我也活不长久。你这是救了我一家呀,恩人尊姓大名?老汉回去一定给你建个生祠,日夜烧高香求老天保佑你。”
老人哪里挣得过高岳,始终都跪不下去,急的干瘦的脖颈上青筋突起,呼哧直喘,便一定要问高岳的姓名,高岳自觉举手之劳,怎愿图人回报,当下便又好言安抚老人几句,转身又走开。
大家不知道高岳要做什么去,便都望向他。却见高岳径直走向适才被册西推倒在地撞破了头的母子身边,那妇人抱着孩子仍坐在地上哀哀哭泣,见有人来,抬起红肿的泪眼,无助地望向高岳。
高岳见那孩子不过六七岁,身形瘦小,衣服单薄,在母亲怀里不知是冷是怕,只是大哭不止,又抖个不停。高岳便将身上的袍衫脱下,俯着身子盖在了孩子身上,还掖了掖边角。妇人哽咽推辞,高岳直道千万不要冻着孩子,毋须客气。
“嫂子不要担心。孩子只是擦破了头皮,并没有伤着头骨,让郎中覆些疮药,静养段时日,就多半好了,地上寒凉,你赶快起来。”
高岳仔细看了看孩子头侧的伤口,他久经战阵,有没有伤着头骨一望便知。那女子刚才也看见高岳是击倒歹徒的好汉,又见他脱下外衣给自己孩子盖上,此刻再听他一番和颜悦色的轻声细语,心中极为感动,口中木讷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味的点头,泪水却止不住滴滴答答往下坠。
第九十九章 偶然邂逅
高岳心中坦荡,便伸出手将那母子二人小心搀起,将怀中一些零碎银钱塞了过去。想了想又悄悄道:“嫂子,你只管去带孩子诊治,我出门急,并未带多少钱,统共现就这么多,你只管用,若还是有困难处,便去城中府衙,跟门口人说只找一个姓高的便可以。”
那女子痛哭流涕,千恩万谢一番,带着孩子走了。那边厢,早有十数名巡城的陇西厢军士卒赶到,将册西五花大绑,推着便走。听得众人言道多亏有一个见义勇为的好汉,大家便指引军卒到高岳身前来。可巧这几名军卒,乃是新丁,当面不识高岳,只将案件详细问了几句,便对高岳点首示意,自押着人犯册西走了。
高岳站住不动,目送着一队人远远离去。无意转首间,却发现街对面有一名身材高挑健美的氐女好似在看自己,他凝目细看,正好和对方一双美目来了个对视。那氐女却不似汉女含怯,大大方方便对着高岳浅浅一笑,颔首示意。
高岳来不及挪开目光,只好又报以微笑。见他回笑,街对面又有三五名氐族少女,似乎是之前那氐女的同伴,簇拥着咯咯乐成一团,把高岳笑的莫名其妙。那几名氐女,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又似乎不停怂恿高挑女子。那女子被撺掇不过,便轻轻一跺脚,又含笑向高岳望了望,便慢慢走了过来。
高岳见那女子冲着自己越走越近,五官端正眉眼俊俏,不由得心头一紧,便站住了不再走动,面目上却强自显出镇静之色。
“请问汉家的公子,为何观瞧我?”
那女子本是贝齿轻咬红唇,待走到高岳近前,反而有些落落大方,抬起美目明眸,施了一礼,盈盈笑道。
高岳这身打扮,一望便知乃是汉人。当时氐人基本都是有自己特点的穿着,偶有仰慕汉风的氐人,也学着汉服打扮,却无论如何没有那种自然的风度。
“我见氐家姑娘,美丽大方,便,便多看了两眼,唐突无礼之处,万勿见怪!”
方才高岳无意看见她时,她便已经在注视高岳,此番却先发制人笑问高岳为何看她。可是高岳又不好说,对不住是我刚才在发呆,走神了,我根本就没诚心想看你。面对那氐女的笑脸,他心一软只好这般解答。
高岳抬眼望去,见那女子眉目含笑,穿着白衣青裙,编着乌黑的发辫,正是典型的氐女打扮。但她的肤色白皙,却不似寻常氐女那般黑沉,在阳光下倒呈现出一片平滑的淡金色,更显得健康明媚。
“你觉得我很漂亮,是吗?”女子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嗔怒之意。
高岳张口结舌,哪里能够招架氐女这般的爽直,嗫嚅了几句,叹了口气,真心感慨道:“姑娘是很漂亮。而且你们氐族女子,真诚可爱,毫无矫柔做作之意,令人由衷赞叹!”
“汉家公子,你能够好心救助老弱,很是让人敬佩。”方才高岳挺身而出击倒强盗、救助老人和受伤的幼*童等一幕幕,几名女子都看在眼里,对这个无所畏惧的勇敢的身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姑娘言重,见义勇为乃是常理,不值一提。”高岳笑了笑,客客气气道。
那女子俊目流盼,紧紧盯着高岳双眼道:“公子从哪里来?”
“在下乃是从陇西而来。”高岳赶忙移开目光,施了一礼。
女子莞尔一笑,露出珠贝般洁白饱满的牙齿,爽朗道:“啊,我猜公子多半是陇西军人,不然阻拦歹徒时,身手怎会那般了得。”
西和城本来汉人并不多,陇西军入城后,才多了很多汉人面孔。且高岳下令严禁扰民,故而西和满城百姓,对陇西军上下的印象都算不错。
女子说着话,回首望了望街对面的几个同伴。那些氐女眼巴巴的看,见她回首,都忙不迭的笑着挥手叫喊。有那过来过去的行人,大多是懂的,见此不禁纷纷露出笑容,有的从高岳两人身边绕过,打量一番高岳,直点头道:“小伙子,相貌英俊,不错!”
“姑娘既貌美且聪慧,一猜便中,可谓才貌双全。”高岳心道自己堂堂男子汉,奈何反不如一女子爽朗洒脱,没得失了大方之气。他缓了缓紧张局促之心,让自己放松下来,便微笑作答,言行间更显风度翩翩。
那女子笑颜如花,正欲再说话时,不远处有一个陇西亲兵,冲着高岳直挥手。这亲兵倒也有些眼色,见自家将军在街头和一貌美少女说话,便没有贸然大叫将军,露了高岳的身份,本不欲相扰,奈何有急事必要相奏,只好在不远处挥手,含糊招呼。
“姑娘,我有急事要待处理,便就告辞,失礼之处请多见谅。”高岳见状,便对女子拱手施礼相谢,不及多说便转身随亲兵而去。
那女子欲言又止,呆呆的望着高岳背影,一时怔忡无言。几名同伴上前拉住她道:“别看啦,人家早都走了,他叫个什么名字?”
女子秀媚的双目一下子滞住。她愣了片刻,急的面上飞红道:“我忘了问!”
话说高岳心情复杂的回到府衙,一屁股坐下,拿起案桌上的一封信。
方才亲兵已经在路上禀报,这是半个时辰前,襄武城刚刚遣人送来的。因将军不在衙内,便将信放在案桌上,让信使在堂内休息等候。具体是何人所写,暂时没有相问。
高岳点点头,示意亲兵退下。他心中有些忐忑,生怕是李虎来信告急,言道襄武有变。待到拆开信封一看,不由喜出望外,竟然却是冯亮口述、孙隆代笔所写。信中告诉高岳,冯亮已经恢复如初,并且此前亏多柴和祁复延尽心尽力,将内衙正式运作起来。如今内衙已有斥候一百名,皆是精挑细选严格甄别的精锐,忠诚干练。
半数斥候已被派遣隐匿至上邽,另有十数人分布在阴平武都,甚至还派遣了五人,远远去往长安,探知敌我消息。前几日,刚刚接到潜伏在上邽的斥候探报,目前司马保暂无动静,请高岳放心,早日凯旋,不胜企盼。
高岳大喜,反复将信纸看了好几遍,心中的郁气被信纸上几行字一下子冲去大半,令人心动的男女之情,也被暂时抛在脑后。
他急忙将信使召来,当面一番详细询问。原来冯亮十日前已经基本康复,襄武城中各式良医,皆被李虎请去开了固元复本的方子,另外让厨间炖了人参鸡汤,给冯亮滋补。冯亮少年体质,活力充盈,到得前日,已经基本恢复如初了。
“已览。见信喜不自胜。上天佑护,使你转危为安,我心中十分高兴。内衙一事,依着我从前给你说过的话,有条不紊的去做。多柴、祁复延可正式任命为内衙指挥副使。司马保方面,要继续加强探查,如有风吹草动,急速报于我知。多柴、祁复延阅历丰富,主簿苗览、督邮汪楷等人,亦是老成持重的忠忱之人,你遇事要多多商量请教。待我不日回师襄武,再叙手足之情。”
高岳急急的问了多时,喜不自禁提笔便回了一封信,也没有什么严谨措辞,想到什么写什么,简练的写了百十来字,便取了信封封好,将信使招呼近前道:“你用过午饭,再辛苦一回,这封回信,速速带回襄武,亲自交到冯都帅或者孙校尉手中,不可有误。”
信使躬身领命,接过信便转身而去。高岳知晓冯亮安然无虞,且内衙已有条不为的运作了起来,当下很是振奋,急切间竟然有些想快速处理掉当前军事、早日回到襄武的感觉。正乱想间,堂外有亲兵急匆匆地大步奔来。
“禀报将军,方才城外来了一队人马,为首之人自称是氐族大王子杨难敌,说要面见将军,有大事相商。”
高岳剑眉一挑,“哦?人在哪里?”
“还在城外。不得将军指令,守城士卒不敢私自放进任何人。”
“来者共有多少人?”
“一共只有十个人。”
看样子武都方面,再也坐不住了,竟然派大王子这样的储君来,且不带军队护卫,这是示之以诚,应该是一门心思求和。
高岳心中有些快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目前局面虽然让他有些举棋不定,眼下却有氐人主动前来何谈,这下主动权便被自己抓在手中,倒是弥补不少。
他面上却波澜不惊道:“按正常程序,验过身份后,便直接将他们带到府衙。另外,派人去将雷校尉、骨校尉和彭校尉三人速速叫来。”
第一百章 主客欢谈
不一会,雷七指、骨思朵和彭俊三人,一起进来。彭俊本就在校场操练弓兵,雷七指被高岳正式任命为越骑校尉、掌管五百骑军后,亢奋的很,这几天日日都去校场,叫手下骑兵,一个个演示骑术给他看,有不足之处,他立即指出,很有些正襟危坐为人师表的味道。
至于骨思朵,负伤之后,敷了止血消炎的疮药,再加上他体格健壮,如今已经恢复不少,行走自如,只是不能有剧烈的大动作。他每每在换药后,耐不住在兵营静养的寂寞,便自去校场边观瞧雷、彭二人操练,有时还发声调笑几句。雷七指性格嚣狂乖张,不熟悉的人一般从不啰嗦,和何成不大能处得来,和彭俊多日接触也不过泛泛之交,唯独和骨思朵有些对脾气,几日相处竟有些莫逆起来。
适才三人正巧都在校场,接到亲兵传令,三人哪敢怠慢,嘱咐场中几句,便连忙穿戴收拾停当,跟着亲兵拔腿就走。路上,三人也问清楚了高岳相召究竟是何事,对于氐人主动来和谈,他们倒新奇兴奋的很。
“拜见将军!”
三人施礼后,骨思朵抢先不屑道:“将军,看样子咱们把那些氐人打得狠了,现在经受不住,主动跑来和谈。要依我说,谈个厮鸟,韩将军都差不多快打下整个阴平了,咱们再端了氐人老窝下辩城,不就结了。”
他的刀伤,正是氐人二王子杨坚头所赐,所以骨思朵心中耿耿于怀,根本不乐意什么和谈,他一门心思养好伤,再厮杀复仇。
高岳并不答他话,似笑非笑道:“骨思朵,你的伤如何了?”
“昨日换了纱布,伤口已经不渗血了。郎中说,再过不到五天,肉就长好了。”骨思朵把头一昂,鼓着眼作势道:“莫看我有伤在身,只要将军一句话,冲锋陷阵,我要是落后人家半步,我都是龟孙。”
他说着,又哈腰笑道:“将军这样关怀备至,实在是让我感激踢人。”
“什么感激踢人,你都听谁说的,那叫感激涕零!”高岳又好气又好笑,“我真想踢你一脚。不懂就多问问,别这么张口就来。依我看,你最好还是回去再躺着,省得等下胡言乱语,给我丢人现眼。”
“是,是是。”
骨思朵抓了抓硕大的脑袋,讪讪地住了口。
“雷老七,你怎么看?”
揣摩出了高岳的真实意图,雷七指向骨思朵丢了一个嘲弄的眼神,对高岳正色道:“将军,依我之见,倒可以接受和谈。如今我军胜券在握,谈判起来可以尽占优势,把主动权牢牢握在手中,争取最大的好处,从而早早将此间局面结束,早日回师襄武,防止根本之地出岔子。”
“嗯,此言甚合我意。骨思朵你记住,不论打仗或者不打仗,最终都是为了争取利益。如果能不打仗便有利益,何乐而不为?”
彭俊倒无所谓打不打,他上前道:“将军,等下见氐人,你可要穿戴甲胄,把气势摆出来给他一个下马威?”
骨思朵又插话道:“你晓得什么,咱们将军天生便有威势,便是不穿盔甲,照样能让那什么大王子抬不起头来。”
高岳低头看看自己。他的外罩袍衫先前已脱给那受伤母子,现今内穿一身短衣窄袖的玄色劲服,更显得精神利落。他颔首道:“算了,便是这样就好。穿起甲胄,倒显得有些端着架子,做作得很。”
正说话,外面有亲兵来大声道:“禀报将军,氐族大王子杨难敌在外求见。”
杨难敌一行十人,除了杨轲略作乔装跟随在身侧,还有八个人都是精悍的卫兵。今日临近中午,终于来到了西和城下。仰首望去,杨难敌怔忡无言,这座重镇不久前还稳稳地掌握在氐人手中,可却突然就变换了主人,让人不得不兴起世事难料的感慨。
而由大推小,目前他虽然是正式的氐王继承人,可是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丢了这个位置,废黜的王子不如鸡,日后怕是连苟活都不可得。杨难敌在心中暗下决心,此行无论多么艰难,也得达成和解目标,化去这场兵危,让包括父亲兄弟在内的所有氐人都看在眼里,是他杨难敌力挽狂澜,拯救了部族,从而让他继承人的身份变得坚不可摧。
进了城后,杨难敌跳下马来,刻意放慢速度,牵着马悠悠地走。对他而言,西和城等于是敌占区,他事前曾担心陇西军烧杀抢掠,或者蛮狠无礼的虐待满城氐人。他行了一截路,举目四望,尽是一派安稳平静的景色。
各色人等,该干什么还在干什么,也不见有惊慌害怕的神色,有巡城的士卒在不远处走过,遇见腿脚不便的氐族老人,既没有不耐烦的连声催促,更没有粗暴地一把推开,而是慢慢的随在身后,待走到宽敞些的地面时,再无声的从老人身侧绕开走过。
“先生,看来是我多虑了,这高岳倒是安民有策、治军有方啊。”
杨难敌牵着马儿踱着步,对身侧的杨轲叹道。负责引导指路前行的陇西军卒,也不好催促他,便默默地在杨难敌身前五步外走五步停一步的引路。
他一行人安安静静,人数又少,且没有什么夸张的仪仗,所以走在街头,并不怎么引起路人的关注,偶有人多看两眼,也认不出杨难敌的身份来。
杨轲负着手,像是一位要吟诗作对气定神闲的书生,听闻杨难敌感慨,不由微笑道:“诚如大王子之言。高岳战胜攻取之后,不作乱、不妄杀,在如今之世,根本就是凤毛麟角。其实黎民百姓的要求,最是简单不过,只要能每天能填饱肚子、安定平稳的过活就行。所以大王子,日后治理部族国家,也要多加注意,不可使百姓厌之弃之,多多与民休养才好。”
“先生金玉良言,我一定记在心中。”两人边走边看,边看边谈,过的片刻,便来到了府衙之外。
内里,几名侍女正洒扫完毕。听闻通报,高岳快速整理了一下衣着,便大步走了出去,三将一字排开,紧随身后。
“小氐杨难敌,拜见高将军。将军威名,如雷贯耳,恨不早日相见。”
堂外一人,前额突出,高鼻锐目,满脸短簇的青茬络腮胡,却没有一丝粗鲁的感觉,面部五官轮廓分明,神采奕奕。他戴着白色的毡帽,上插一支粗大鲜艳的雉羽,身披华丽的毡氅,一双牛皮靴干干净净,不沾泥水。
这便是氐族储君杨难敌了。高岳知道此人乃是后来史上著名氐王,百折不挠坚毅沉雄,当下很是敬重,忙降阶而下迎上前来,彬彬有礼道:“大王子贤名,高某也是久仰,今日相遇,足慰平生。”
杨难敌初见高岳,也目不转睛的打眼观瞧。他见高岳英姿勃发,高大俊秀,且举手投足间温雅从容,又自有一种器宇轩昂的气势。杨难敌感慨道:“高将军人中之杰,杨某今日才知百闻不如一见。”
高岳谦逊相谢,二人互搀着手,欢声畅谈,使人望见却根本想象不到,这竟然是刀兵相向流血厮杀的敌对两方。
二人举步走进堂内,身后一群随从之人,便也跟着进来。宾主分主次落座,早有几名侍女低着头小跑上来,点起香炉,不一会,堂内便有淡淡的檀香飘逸,使人精神一振;又沏了茶,将一盏盏香茗恭敬地端给宾客。
杨难敌目光清澈,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盅,竟然还礼貌性的微微颔首,显得很是端庄谦良。高岳看在眼中,不由对杨难敌又多了些好感,他微笑道:“贵客远来,焚香煮茶略尽心意。不过挂画插花,高某实在摆布不来,还请不要见怪。”
杨难敌汉化程度很高,一听便知高岳说的乃是君子四艺:焚香、煮茶、挂画、插花,这是古代文人雅士追求雅致生活的一部分。此四艺者,透过嗅觉、味觉、触觉与视觉品味日常生活,将日常生活提升至艺术境界,且充实内在涵养与修为,是接待良朋好友、贵客嘉宾的雅致之举。
杨难敌笑道:“我真切的感受到了高将军的热情和好意。而且小氐虽出身边鄙胡族,倒也晓得那些文人礼节最是繁缛,足下英武洒脱,可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高岳一点头,大声道:“请小杨将军上来。”
不少人正莫名其妙时,只见一人快步从外面撞了进来,却是当初兵败被俘的杨万夫。
“大哥!”
杨万夫径直奔向杨难敌,人还未到近前,便已红了眼圈,哽咽起来。杨难敌也一下站起,一把拉住他,上下不停打量,并没有什么受伤之处,心中便晓得这个小堂弟是见了自己,心中感慨委屈,才至如此。
杨万夫乃是杨茂搜堂弟的独子。当年杨茂搜与北方氐酋齐万年交战,堂弟英勇战死,留下十来岁的杨万夫。杨茂搜颇重情义,心中难过无比,从此对这个小堂侄很是优容宠溺,从来无有责罚。见他如此,便是连平日狂傲的杨坚头,对杨万夫也是笑笑呵呵,多有照顾。
第一百零一章 机锋涌动
杨万夫初次领兵作战,便战败被擒。高岳俘获他后,并未虐待他,相反日常吃穿用住,都绝对保障到位。高岳与白马氐族杨家,打仗归打仗,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所以没有必要故意折磨杨万夫,再说杨万夫虽然比高岳只小不到两三岁,但他见识、气度、眼界、心境等等都根本没法相比,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懵懂少年,徒然逞威于他,也显不了什么威风气度。
杨万夫被俘多日,心中惊惧懊悔,煎熬无比。此番乍一见亲人,确实像个孩子一样,委屈难过,情绪没法不激动。.
杨难敌拉过杨万夫,拍拍他的背,和颜悦色小声安慰道:“好了,男儿汉流血也不流泪,你也快十七岁了,不要这样。大哥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会平平安安的把你带回去。”
杨万夫口*唇抖索,竭力忍住即将滚落的泪水道:“大哥,我辜负了伯父的重托,我是个无能之人,给伯父和哥哥们丢了脸……”
“诶,胜负兵家常事,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父王又没有生气,他老人家很是挂念你,你别担心。”杨难敌见杨万夫当众提起兵败之事,有些尴尬的看了看高岳,还好高岳面色如常,并未见什么倨傲或不满的神态。
杨难敌正要措辞,高岳已微笑道:“小杨将军在我处盘桓几日,我常常担心照顾不周。正好此番大王子驾到,我便将小杨将军交还与你,总算完璧归赵我也好松一口气。”
杨万夫闻言,多日紧绷的心一下子放了松,羞愧感激不已,他转身对高岳深深施礼,呜咽道:“高将军心胸宽广,并没有因为我是敌将而有责打辱骂,对我还很是礼貌客气。日后若有机会,我便是做牛做马,也定当回报高将军。”
杨难敌上前来也施了一礼,“高将军慷慨恩义,我氐人铭记在心。无论其他,这份重情,我们不会忘记,总归设法回报,我代表父王,真心感谢您的仁德大度。”
高岳不卑不亢的回了礼,请杨家兄弟不必挂怀,他示意杨万夫先下去休息,又做个手势,请杨难敌再次入座。
杨难敌心中快慰,他举起茶盅吹了吹,轻轻地抿了一口,笑道:“我此次来,也正好带了一些茶叶,乃是当年先帝赐与父王,父王特意叫我转赠将军。此茶与将军的茶味道应有不同,将军闲暇不妨尝一尝。”
其实杨难敌带来的礼物中,有两罐上品的云雾雀舌茶,确实是当初、晋怀帝赐给杨茂搜的。比高岳此番款待所用茶叶,不知好了多少。但是杨难敌不当面说他带的是极品好茶,比高岳的茶要好,而是委婉的说味道不同,这样可以避免场面尴尬。
高岳连连逊谢,表示自己有所怠慢,希望杨难敌不要介意。又说氐王竟然赠给御赐之物,礼节太重,自己很是惶恐不安;杨难敌又赶忙言道这份属应当,高将军少年英雄,勇武过人外还难得仁义淳厚,让人不由不生出亲近之心。
于是双方家长里短、风物人情,天南海北的畅谈一通,间或有陪坐随从人员,接过话头,烘托气氛,堂上一时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大王子也是友善爽快之人,高某真是相见恨晚。”又闲聊了一会,茶水换过一巡,高岳见时机差不多已到,便探直了身子,话锋一转微微笑道:“大王子远来辛苦,本想请贵客且先休憩,然则我心中迷茫困惑,实不知大王子此来有何指教?”
见高岳说到了正题上,杨难敌也不愿再泛泛而谈。但是他并没有张口就道我来和谈,这样便是气势上输了一着。便像做买卖讨价还价同样道理,越是急慌慌地耐不住,越容易暴露心理底价,最后往往不遂人意,谈不出个满意结果。
杨难敌轻轻放下茶盅,眼中灵活闪亮,他并不正面回答,绕着圈子道:“我此番来,父王一再嘱托,让我务必将氐人的诚意转告将军。虽然目前我们两家好像有些误会,但是请将军相信我,我们氐人,愿意和将军成为福祸共担的亲密盟友。”
高岳敏锐地捕捉到了杨难敌话中最重要的两个字:‘盟友。’虽然杨难敌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但是巧妙地将他的意图告知了出来。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与氐王,本都是朝廷治下的一方牧守,说起来,氐王声望崇高,品秩隆重,我乃后起之辈,应当毕恭毕敬,当面而执子侄礼。”
高岳见杨难敌悉心倾听,又振振有词道:“奈何南阳王以氐王倨傲反逆,令本将率众征讨。南阳王,于外乃是右丞相、大都督、侍中、州牧;于内乃是皇家近亲宗室,藩王翘楚。说他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
“要说误会,我和大王子一见如故,相言甚欢,便是秉烛夜谈也是乐此不疲,又哪里和你们有什么误会!”
高岳叹一口气,紧紧注视着杨难敌的表情,慢条斯理道,“兴兵攻打贵部,非我所愿,只不过上峰有令,不由我不遵。如今胜负已然大定,日后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王爷面前,竭力为足下父子多言好话,求情使之从轻发落。”
杨难敌锐目中有怒色一闪而过,沉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南阳王侮辱逼迫我陇南氐人,只如卑贱奴仆。”他将当初司马保及部将张春,调戏杨茂搜侍妾、强令氐族进献美女等不平事,慷慨激昂的当众大声和盘托出。
“父王为了大局考虑,忍辱负重,便率众从略阳远远南迁,自甘居于相对荒僻的武都阴平,真是惹不起还能躲不起。怎奈何南阳王得寸进尺,执意非要置我父子于死地。便是兔子急了还咬人,我陇南氐人怎能任人宰割?高将军为人所驱使,进攻于我,岂不知自身犹如杀人之刀,为人所握!且胜败无有定数,万一败衄将军岂不后悔无及?”
“既知我为人驱使,便应晓得我其实身如箭矢,为人所射,何须多言?”
高岳丝毫不为所动,淡然一笑道:“如今我陇西军已经攻下大半阴平郡,而武都的北方门户,现在就在我的脚下。我军将士多次请战,正是纵马扬鞭、跃跃欲试的时候。所谓势如破竹,不外如是。大王子,千言万语抵不住一把真刀实剑,这话虽然直接了点,但是道理彰显无遗,不知大王子以为然否?”
“我氐人部族虽小,但也绝不容如此不平之事,如今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纵使有些失利,也定会誓死抗争,狠狠教训那些高高在上心怀叵测之徒,让外侵之敌来得去不得。”
“你这是在威胁我家将军吗?”
雷七指眼中除了高岳,皇帝也不放在眼中。听得杨难敌情绪起了变化,语气越来越重,他不由冷哼一声,阴沉沉的迸出一句。
高岳皱起眉头,略微侧首,大声喝道:“休得无礼,自去请罪!”
雷七指毫不含糊,蹬蹬蹬几步便走到杨难敌身前,那随从而来的八名亲卫氐兵,如临大敌,纷纷站起来,虽未亮出兵刃,都已护在了杨难敌身前,与雷七指恶狠狠地对视。
见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杨难敌呼出口浊气,一拍椅子对亲卫斥道:“干什么?这样一惊一乍没有规矩。还不赔礼退下!”
八名亲卫冲着雷七指躬身施礼,一起退下。雷七指又对杨难敌施礼道:“在下冒犯大王子虎威,请大王子责罚。”
杨难敌见雷七指满脸硬扎扎的胡子,雄壮魁梧精干阴鸷,不由道:“诶,言者无罪,不用这般当真。这位好汉,样貌不凡,敢问尊姓大名?”
雷七指回望高岳,见高岳点头,便对杨难敌道:“在下雷七指,谢过大王子宽恕。”
杨难敌倒吃了一惊:“你莫不就是与我弟杨坚头大战数十合的那个雷七指?”他身后八名昂藏剽悍的亲兵,闻言都惊住,面色各异地望向雷七指。
当初杨坚头与雷七指大战数十合,不能战而胜之,故而对此人印象深刻,回武都后便尽言除了高岳勇悍绝伦外,陇西军中还有一个大胡子猛将。后来有斥候探知雷七指姓名,便即回报,所以雷七指在武都氐人中倒是很有勇名。
“不才正是区区在下。不过在我家将军盖世神威面前,在下不值一提。”这样的场合,又有高岳坐镇,雷七指不敢放肆谑笑,言行间正经了不少。
杨难敌对自家兄弟的武力,很是了解。能与杨坚头酣畅大战的,绝对是远超凡人的勇将。并且在杨难敌心中,对于能煞一煞杨坚头的狂气,还隐隐有些欢喜。他从身下解下一个精致的腰牌,赠与雷七指。
“仓促之间,没有好礼相赠你这样的勇士。这块腰牌,乃是用青海老牦牛的大骨所雕刻,温润坚硬,宛如玉色,我一直随身带着。虽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总是图一个吉祥,你可以收下。”
雷七指并未接下,又回头望着高岳,高岳再把头一点,雷七指便收下腰牌,恭恭敬敬地对杨难敌施礼致谢,退回到高岳身后站定。
杨难敌不由叹道:“高将军治军严谨,驭下有方,我实在佩服。”
第一百零二章 和议达成
杨难敌喝了口水润润嗓子,见气氛有所缓和,又恳切道:“高将军,我陇南氐人,真的不想与你势成水火。且我部族虽小,也有数十万之众。真要想灭而绝之,便是南阳王亲来,也不是容易办到的事。最重要的,是将军与我两家根本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却兀自苦苦争斗,无论胜败,恐怕最后都便宜了别人。将军智勇兼备,不会不知道其中的道理。”
高岳面色稍霁,似笑非笑道:“大王子诚恳之意,我俱已感受。我又何尝想和贵部刀兵相见!但是如今上有南阳王的令旨,下有全军将士的高昂战意。若是此时忽然罢兵,”高岳停住片刻,徐徐又道,“我又拿什么堵住悠悠众口、汹汹群情呢?”
杨难敌心中却是一振。他听出了高岳话中的松动,更听出了高岳的真实意图,高岳是在探询有什么样的和解条件。讨价还价是好事,就怕油盐不进一口堵死的。
“我说过,我们氐人,愿意和将军成为福祸共担的亲密盟友。我以仇池神山起誓,我部没有逐鹿天下的野心,只要能够有一块安稳之地,供我们留给子孙后代栖身就行。只要高将军同意,我们将是最为可靠的臂助,让将军放心大胆的去纵横天下。”
高岳忙打断他道:“我不过是小小的一方牧守,替朝廷看管陇西之地,谈什么纵横天下,大王子言重了。”
杨难敌心中暗道此人年纪轻轻,便也有了枭雄气质,说起违心之话来简直面不改色。听高岳这样冠冕堂皇的说,杨难敌也不戳破,径直道:“容我将父王之意,转达将军,以供商讨斟酌。”
“请说。”
“我部愿意派千名精壮子弟兵追随将军转战四方,再以宗室长老为质,且进献黄金千两,白银五千两,牛羊三千匹,慰劳贵军。高将军就此退兵,将西和城还给我们,并与我部结盟,永不互相侵犯,如何?”
高岳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以上条件我可以接受。但西和城是我奋力夺得,既然已入口中,奈何复又吐出。且我军将士抛洒鲜血助我开疆拓土,怎能如儿戏般轻率转来赠去。这一条,不用复议。”
“西和城乃是我武都郡固有的领土,且是北方门户,不在我部手中,于情于理我们都没法和族人交待。”
“若是轻易还给你们,我又如何和手下将士交待?再说,陇西郡,本来也不在我手中,但现在我不还是做了陇西太守么。”
“这!”杨难敌有些急了。西和城意义重大,失去西和,等于是自家北大门的钥匙被别人捏在手中,若是不收回西和,回去实在不好交差;但若是此时一意坚持,恐怕将激怒高岳,导致不欢而散,使好容易进入实质的和谈,功亏一篑。
如今两边相斗,高岳占尽上风。所以在谈判桌上,杨难敌有求于人,又不得不做弱势一方。眼下进退两难,杨难敌晓得要出杀手锏了。
“高将军,当初我西和城外,有精兵埋伏于土山,并且挖掘地道,使城外与城内遥相呼应,互通声气以求夹击贵军的计划,将军以为良策否?”
高岳一愣,不晓得杨难敌议和怎么议着议着,突然扯到这个话题上了。他不暇多想,便直截了当应道:“良策。若以此计而行,可以使我军头尾不能相顾。然则贵军失在呆板拘谨,不会灵活机变,又没有抓住战机,结果被我各个击破,最终获胜。”
杨万夫在一旁,低下头来,面红耳赤。不过他也知道,此时乃是对事不对人,杨难敌也好,高岳也好,都不是对他个人有所贬损挖苦,但即便如此,杨万夫仍然是觉得所有人似乎都在盯着他,他浑身冒汗,恨不得有个地缝钻下去。
杨难敌目不斜视,接口便道:“我今不说胜败,只言此条良策。献策之人,将军请看,便是这一位。”说罢,便向身边一人悄然使个眼色。
那人戴着大毡帽,又围着围巾,只露着一双眼睛。得了杨难敌的示意,他慢慢站起身来,脱了毡帽,去掉围巾,冲着高岳深深施了一礼,“将军别来无恙?”
“是你!杨轲杨先生!”
高岳大吃一惊。他之前就觉得此人身形似乎在哪里见过,但看他遮住头脸,从始至终一言不发,隐伏在杨难敌身后,便以为是个什么亲随,也就没放在心上,接着便和杨难敌你言我语,暗打机锋,更是忽略了此人。
如今没想到竟然是杨轲出现在此,高岳愕然之余,当即便又心生不满,“不知我哪里得罪过杨先生,竟然使这般凌厉手段来对付我。且当初杨先生再三说道不愿与人为官。怎么,而今却归附于陇南氐人,甘愿为大王子做麾下说客吗?若是如此,请免开尊口。”
高岳的反应,杨轲和杨难敌此前早就预料过,所以并不惊慌。杨难敌也站起身来,笑道:“高将军又误会了,且待我说与你知。”
于是杨难敌便道杨轲献计之时,包括杨茂搜在内,都只是探知将有汉军来袭,以为是司马保的军队,并没有想到会是陇西军。又将偶然救助杨轲得以结识等事,一一道出,并言道也曾反复延聘于杨轲,但并不见允,目前两人只是相互敬重私交良好的朋友,并不是分属主从的僚属,杨难敌七分真三分假的说了一通。
末了,杨难敌真心叹道:“杨先生有才学,可惜我德行浅薄,无法收入麾下。听他对高将军很是赞誉,而今我愿意举才让贤,使他能够追随明主,充分发挥他的才干。”
“嗯。罢了。”
高岳听杨茂搜娓娓道来,心中愤懑不免渐渐平息。他频频颔首,末了既惊且喜,“如此,杨先生果真愿屈居麾下,随时指教于我?”
杨轲轻拂袍袖,目光清朗,从容道:“从前有所冒犯和得罪,将军未有斧钺加身于我,感激不尽。将军如此看重在下,又诚惶诚恐。既有缘再次相遇,又蒙见召,若更推辞便显得不近人情,实在却之不恭,我愿意从此追随将军,略尽绵薄之力。”
高岳一直稳坐不动,此刻竟然忽地站起,两步便走下来,一把抓住杨轲的手,满面春风道:“我得先生相助,天眷顾也!先生放心,我从此便待先生如手足心腹,绝不有负。”
杨轲连忙躬身逊谢。能被人这样看重和尊崇,杨轲也是欣慰不已。他此前落拓失意,籍籍无名,此刻投入高岳麾下,也下定决心,必将倾其所能好好辅佐高岳,主从一心,开创出新局面。
高岳哈哈大笑,忙招呼亲兵又搬了把椅子进来,让杨轲坐下。雷七指等三将,大眼瞪小眼,对这突然冒出来的杨先生莫名其妙,但是看高岳对待他的态度,不用问,这一定是高岳极为看重的人物,万万怠慢不得,于是都对杨轲拱手施礼,杨轲也忙还了礼。
一番说道后,高岳和杨难敌又重新坐了下来,但是高岳眉眼间掩饰不住的喜色,让刚刚鼓起的剑拔弩张之势,消散无踪。杨难敌虽然对杨轲正式投入陇西军阵营有些心情复杂,但他也在心中劝慰自己,日后又不打算逐鹿中原,要这样的大才屈居麾下,也是浪费。
杨难敌试探道:“引杨先生入将军麾下,乃是我又一诚意的表现。不知高将军,可愿再考虑考虑西和城归属一事?”
杨轲起身对高岳道:“将军,大王子本来左右为难,是在下一意劝他来与将军和谈。所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此中道理毋庸多言。将军若是能真心实意的善待氐人部族,我相信大王子必当投桃报李,为将军匡济天下助一臂之力。”
他头也未抬,低声又道:“将军,此地譬如癣疥之疾,不多久便可自愈。将军心腹大患,乃是柴门之外卧有垂涎猛虎,奈何不趁早北归,固门自守,再寻机缚虎称雄?”
高岳默然不言,四下梭视。杨难敌略显紧张,眼巴巴的望着。高岳心中暗叹杨轲所言一针见血,当下便索性顺水推舟道:“也罢。只要氐人真心交好于我,我又何忍拒之门外?我今看在大王子赤诚之心上,且有杨先生之面,西和城我便归还与你。”
不待杨难敌做声,高岳不容置辩道:“贵部派遣族属精兵为助,高某暂且不需;宗室长老为质,也就免了。不过,阴平郡要划归给我。我的底线便就是这样,行与不行,大王子一言而决!”
阴平郡一共五城,如今已被陇西军占据大半,只剩下中南部的首府阴平城和最南方的平武城。若依高岳所言,便等于是拿此二城换西和一城。值与不值,杨难敌脑中运算不停,如风车急剧旋转。
见高岳目光越来越冷,杨难敌站起身来一跺脚,咬牙道:“罢了!便依高将军所言!只不过我部本来弱小,如今已倾其所有,只为交好将军,还望将军看我氐人诚挚,从此以后多加关照才是。”
高岳也站起身来,目光炯炯。“大王子放心。既然敞开了心扉达成了共识,我高某绝不是出尔反尔有言无信之辈,日后我两家守望相助,若有轻相背弃,皇天后土必将谴责。”
第一百零三章 共赴宴席
大局谈拢,剩下各处细节,便如水到渠成,当可逐一而定。高岳下得堂来,左手攥住杨轲,右手拉着杨难敌,笑道:“我等多费口舌辛苦,腹中定是饥饿不堪。高某便再做一回东道主,请大王子和杨先生祭一祭怨声载道的五脏庙,如何?”
虽然心思各异,场上一众人等,都是放声大笑起来。杨难敌又请暂缓一刻,便至别室,亲笔写就一封书信,点了两名亲兵,交待使二人即刻火速回下辩,当面呈交杨茂搜。
府衙不远处,有一处规模不小的酒楼,叫做醉悦阁。倒也整洁别致。高岳早已遣人在此包了雅间,等杨难敌通信事毕,当下便引了杨难敌等人,举步便去。
酒楼掌柜,闻知陇西太守高岳和本族大王子杨难敌,要在他店内宴饮会盟,先是骇得什么相似,再又狂喜激动不已,这样的贵客联袂而至,他便是日夜烧香也是拜不来的,当下便召集就楼内所有侍女伙计,严肃交代一番,要大家伙拿出十二万分精神,使劲全身解数,伺候好两位尊神,若是有些差池,绝不轻饶。
众人诺诺而去。为了保险起见,掌柜一早便泡在厨间,切洗烹煮,逐一亲自动手指点,生怕出了纰漏。一切准备妥帖后,掌柜又找来十数个乐手,自己盛装打扮,亲自站于门外,充当门童躬身迎候。不一会,高岳一行人便走近酒楼,早有亲兵提前跑去报知。那掌柜便忙使人演奏起来。一时间吹拉弹唱,音律交织,唢呐皮鼓震天响,引来围观之人无数,顿时人声鼎沸。
“高将军与大王子尊驾莅临,小店蓬荜生辉,万幸之至,请,请!”
掌柜一溜烟的小跑至高岳和杨难敌身前,躬身行礼,点头哈腰,乐得脸上开了花。他话一出口,又引来周围各种惊叹。
“那应该就是咱们的大王子!我在下辩城见过,没错的!”
“诶哪个是陇西的高将军?莫不就是那个雄壮如牛,有乱蓬蓬的大胡子的?”
“……什么,是书生?这看着有两个书生打扮的,到底哪一个?”
“那个,就是他!开什么玩笑,我看就是那大胡子才是高将军……”
“给高将军和大王子见礼了!”
消息迅速传开,如今正是午饭节点,附近乃是远处的街坊邻里,连饭也顾不上吃了,兴冲冲地都跑来凑个热闹,看个新鲜。
高岳来到店前站定。抬眼望去,竟然还有四名舞女,便在酒楼前场子上随着乐声扭腰摆臀舞蹈起来。高岳本性不喜张扬喧闹,见此场面不禁有些微微皱眉。但他斜睨一眼,见杨茂搜笑容可掬,连连称好,还频频地和围观民众点头示意,不禁也失笑起来。
杨轲随在高岳身侧,拂了拂袍袖,垂手而立。他一直清贫度日,不觉苦闷却乐在其中,也是不喜奢华吵闹,但他性格从容沉静,此番刚入高岳麾下,又抱着客随主便的态度,便付之一笑,不发一语。
高岳对掌柜温言道:“难为掌柜的如此费心,有劳有劳。”他虽然不喜欢这样喧哗张扬,但人家毕竟是一番好心,且之前又并未明令告知不许如此,若是拧眉冷面,反而拂了人家好意,且坏了气氛,惹人生疑。
掌柜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应该的,应该的。”他反复念叨着蓬荜生辉,有意想让更多的人看一看,他和两位大佬谈笑风生的场景,一时倒还有些磨蹭。
“我说掌柜的,你是不是给咱们将军安排的露天宴席?”见他还要说话,骨思朵挤上前故作诧异道,引来一阵哄笑,连杨茂搜也忍俊不禁。
掌柜哪里听不出来,擦了擦头上的汗,胆怯的望了望高岳,见高岳也是面带笑意,才多少放下了心,忙哈着腰将众人引进去。
众人在三楼定的雅间,正要上楼梯,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人,快步迎了过来,不到近前便远远作揖。
“在下乃是醉悦阁的东家。高将军和大王子能光临小店,荣幸,荣幸之至。啊!大王子在下见过,那么这位定是高将军。”不用掌柜指引,惯于察言观色、识辨众生的东家,在几人面上扫视片刻,牢牢望向了为首的高岳。
东家都已出面,掌故的便自知插不上话,便施了礼,退下自去安排宴席事宜。
杨难敌笑呵呵道:“你在哪里见过我?”他虽然是沉稳,但也有豪气的一面,喜欢热闹,也不多摆那高高在上的架子,愿意和子民打成一片。
东家手抚胸前,弯腰恭敬道:“我家醉悦阁,在下辩也有一处分店。去年我曾随家兄去往下辩,恰逢大王子从店前经过,所以有幸见过大王子尊容。”
见他说的好听,杨难敌哈哈大笑道:“下辩的醉悦阁,我倒也去吃过几次,没想倒是你一家的。好。日后我便常去光顾你家酒楼罢了。”
东家千恩万谢后,复又对高岳再施礼。他心中清楚,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虽然大王子是氐王继承人,但是现在西和城乃是高岳说了算,高岳才是这里的最高主宰,由不得他不格外尊崇敬畏。
高岳闻听是酒店掌柜,又见对方如此恭敬客气,便也回了一礼道:“有劳东家。”
“怎敢,怎敢。”掌柜面上,殷勤的笑意更浓,“几位贵客老爷皆是英武过人的人中之杰。更有高将军如此年轻俊秀,气度不凡,一望便让人心中既敬且喜。”
“我们今日来,也是花了大价钱的,菜要做好一点……”骨思朵愣乎乎道。
“我已听掌柜说过了。众位,请移尊步,且随我来。”
那东家一笑,连连摆手打断了骨思朵的话头。心中暗道这个蛮子,说话不看场合,宴请贵宾时花不花钱这般尴尬的话题,也好在大庭广众下直白的当众讲出,果然是粗直少礼的蛮族人。
东家引着众人来至二楼,穿廊走巷,不多时来至一个大间之外。门口早已有名面容姣好的妙龄少女,拢袖恭立,见众人来,远远地便屈下身去,施了个万福之礼。
少女屈身时,裙长曳地,顺着臀股形状,铺成柔和的曲线,展示出诱人的美。那少女见骨思朵等人,扫过来的目光发直发愣,一下红晕满面,眼睛立刻避开了所有人,臻首低垂,青丝挽起,显出一段如玉脖颈。
“还不见过高将军和大王子?”东家在旁言道。
那少女连忙抬起头来,修长黑亮的睫毛,微微颤动,给高杨二人施了个万福后,又垂下了头,如羞似怯,转过身轻轻推开了身后的朱漆大门。
“妹子,怎不看看我,老是冲着我家将军笑。定然是见主公长得好看,咱老骨虽然不美,但就像天上的雄鹰一般矫捷勇猛……”
骨思朵嘀嘀咕咕,恋恋不舍的将失控的目光,从少女身上好容易收回来,便往里间看去。只见里面一间阔大雅间,长宽各约三丈,地上铺着来自西域的名贵地毯,倒让人一时不敢踩上去。
东家躬身,笑眯眯的将高岳等人请了进去。首先映入眼帘,是那东墙边有一硕大的盆栽,却是盆红红火火的石榴树,被精心修剪的光洁亮丽。西边角落,却是几盆白兰花,花柔叶绿,映的房间里生机盎然,空气中透着清香。
众人举头四望,雪白干净的墙壁上,挂了三五幅诗句书画,皆是飘逸灵动的作品,雅致脱俗。雅间正中,一个红木大桌,铺着雪白的桌巾,一套套青瓷餐具,早已摆放到位。
“其他都好。不过这些碗儿碟儿,绿油油的,没有那镶着金边的大白碗好看。再说,这些也忒小了点,这么个小碗盛饭,我能吃十碗。”
骨思朵咋咋呼呼的冒了一句。
高岳顺势看去,心中一动。当下不由得举步上前,拿起个瓷碗,细细观瞧,只见那碗胎体厚重,坚硬细腻,青绿釉色之中,还浮着淡淡的浅黄,釉色晶莹纯净,如冰似玉。
“老骨不要乱说,没得贻笑大方。东家,这青瓷,怕是产自南方的上品吧。”高岳博览经书,晓得魏晋之时,青瓷大盛,并有名品流传后世。他好奇心起,想了想,自忖应该没有看错,便笑着向东家印证。
东家瞪大了眼睛。他本来看着这些军汉进了大间后,便如没有见过世面的山人一般,个个面色惊羡讶异,都有些目不暇接的意思。
东家面上虽然仍是谦恭,心中不由暗笑;方才闻听骨思朵之言,更是有一种对牛弹琴、暴敛天物的无奈之意。
没成想,这个高将军,如此年轻,认得青瓷也就罢了,竟然还能看得出,这是产自南方的上品。了不得,他立时收起了心中的轻视。
“高将军慧眼如炬,见识果然不凡。这些青瓷,乃是小店脱了巴蜀的朋友,转道从江南购来。不瞒高将军,一只小酒盅,便要一吊钱。”东家真心实意的躬身敬道,不过在那恭敬里,倒也有一种隐隐自得自夸之意。
第一百零四章 席间欢饮
这话,雷七指以下等都吃了一惊。不要说当世多少大头兵,一个月最多才能拿百文钱;便是一个正常人家,一年也挣不过七八吊钱。
高岳却心想,一吊钱算什么。在自己那个时代,这么一整套品相良好的青瓷餐具,没有五百两黄金,根本拿不下来。他上一次看到,还是跟着岳飞,在韩世忠家里看见。韩世忠虽也是国家良将,却是性喜奢华,府上倒有各种精良藏品。
“今日恰逢大王子来本城,各位上官老爷来鄙店欢聚,平常小间简陋,也确实不合适,这一大间,不入贵客法眼,但正是小店最好的一间包房,胜在一个素雅开阔。如此,便请各位上官,在此尽情享用。”东家笑吟吟又道。
骨思朵那里被人这样客气的对待过,他对东家的好感,直线上升。直乐的眉开眼笑,道:“东家真是大好人。那就上菜吧?”
雷七指白他一眼,有种恨铁不成钢的面色。杨轲微笑不语,自去看墙上书画只做未曾听见,杨难敌呵呵笑道:“这位骨校尉,是个性情中人,爽直可爱的很。”高岳也跟着一笑,“彼辈粗豪,倒让大王子见笑了。”
谈笑间,宾主便就落座。
高岳和杨难敌拉扯半晌,俱都谦让,最后杨难敌半开玩笑道,此次还应是高岳主座,待到下次,高岳再来西和城便要客座了,高岳才被众人按捺着推坐在了上首。
随后杨难敌、杨轲、杨万夫、雷七指、骨思朵、彭俊等七人,便就在主桌上依次坐下,杨难敌那八名亲兵,便被安排在隔壁用饭。
落座后,东家恭身侧立,忙朝外使眼色。不一会,燕窝鱼翅、鹅掌凤肝,配着各类精致时蔬,一碟碟的端将上来。那黄花鱼炸得又黄又脆,昂首翘尾仿佛在汤汁中游动;那鸡鸭烤的焦黄溜光,卧在白花瓷盘里,闪着琥珀般的光泽,桌上红的黄的绿的,琳琅满目,令人食指大动。
啪,酒瓮被拍开了封泥,流光溢彩笃笃笃的斟满了酒盅。
高岳原不喜饮酒,但这般不同于普通宴席的场合,不由他不表示一番。高岳端起酒盅,站起了身。
“诸位,高某对大王子一行前来非常高兴,愿日后贵我两家和睦相处,祸福与共。来,再为大王子接风洗尘,且先满饮一杯。”
见他站起,所有人都刷的站了起来,不论能饮不能饮的,都昂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杨难敌又斟满酒,满面真挚对高岳敬道:“杨某此次不请自来,本是心中惴惴,最后却能够不负父王之托,是全仗高将军仁义宽厚,愿意接纳我们氐人的一番赤诚。我虽是边鄙小胡,但也知道君子重然诺,既蒙高将军不弃,结为盟好,我氐人此后定当真心敬奉将军,随时尽力以助一臂之力。”
杨万夫也跟着敬酒,他被高岳始终以礼相待,最终毫发无伤的释放归还,心中很是感激,所以对高岳真心实意地很是敬重。
东家在一侧,却是听得心中震惊无比。听意思,竟然是大王子不顾身份尊贵,主动亲自来此,向高将军求和,努力促成了和谈。这高将军看似文质彬彬,年轻俊秀,竟然能够使数十万氐人的大首领,低下头来,一时谦顺恭敬无比,这可是硬生生的实力压制才能够办到。
东家心中思忖,上前施了一礼便即退出,自去安排。
高岳含笑回敬杨家兄弟,便示意大家落座。于是杯落箸起,觥筹交错起来。骨思朵便舍了酒盅,便用大碗,一碗碗的与雷七指和彭俊豪饮,几人何曾这般快活,不一时便高谈阔论、大声说笑起来,反衬得席间气氛浓烈。
这般场合,杨轲只听不说,下箸间也多是瓜果菜蔬之类,荤腥食物甚少尝试。高岳见状。不由关切道:“先生,我看你都不怎么动筷,可是这家的菜肴不合口味。如此,我们这就换一家可好?”
杨轲正夹了一颗菜心,闻言忙放下筷子,谢道:“哪里。将军如此关爱,在下感激。这里的菜肴甚是美味,色香味一应具有。只是在下很是喜欢素食,对于荤腥之物,其实没有多少兴趣。”
他坦然道:“在下从小家境贫寒,父母辛劳却只能勉强维持温饱。每日饭食间,都是一碟素食,很少有什么肉荤。久而久之,我便习惯了如此饮食,看着一碗碗绿油油的菜蔬,反倒觉得可爱的很。”
杨难敌端起酒盅,叹道:“杨先生犹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志向高远,自强不息,让人真心感佩。我且敬你一杯,先生随意。”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杨轲逊谢,饮了一小杯。骨思朵趁势也叫着敬先生,干了两大碗酒,哇哇嚷道:“这位杨先生,我有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像是个媒婆,几句话就把咱们将军和大王子说到了一块……”
“骨思朵,不得对先生无礼。”高岳笑笑,对骨思朵佯怒道。
杨轲也微微一笑,“无妨。将军麾下,都是心直口快的骨鲠汉子,很是可爱,虽然说得是玩笑话,倒也很贴切,哪里会有什么无礼。”
高岳顺势就端起酒杯,酒意化作豪气道:“我麾下太守府长史一职,虚位以待先生。且等北回襄武后,当众正式任命。日后我与先生相契相合,便有艰难险阻,我亦不放在眼中,天下之大,任我驰骋。来,先生,我满腔诚意尽在酒中,请。”
杨轲忙又饮了一杯。他也是不饮酒的人,此时白净面皮上泛出浓烈的酒红,人已有些微醺,话便多了一些:“不敢不敢。在下初来便骤登高位,不妥。在下无名寒士,却蒙将军如此看重,百思不得其解。但士为知己者死,在下定当竭力辅佐将军,成就一番事业。”
高岳摆摆手神秘一笑,并不作答。心中暗道,此时杨轲,譬如泥土中的金块,自己只是提前挖出并抢到手罢了。等到他日后声名远扬,还能轮得到自己么。
杨难敌、杨万夫又恭祝一番。骨思朵和彭俊也大呼小叫,还敲着碗鼓起掌来。被高岳笑着轻斥了两句,才收敛些有个正形。
雷七指却留意到杨轲将会出任陇西长史。长史乃是州郡主帅的佐官之首,位置显要,权势很大,非极为看重之人不能充任。看样子日后这位杨先生绝对是陇西体系中的文官之首,怕是要和韩雍形成高岳的左膀右臂之势,非是寻常同僚可以相比,虽然雷七指并不喜欢主动与人招呼,但此刻也暗想日后定要好好留意。
雷七指和骨思朵的粗又不一样。雷七指是外粗内细,故而有此番思量。心中想定了,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只道来日方长,不急宴席上这一时。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包间门被轻轻推开,适前在门口迎奉众人的那位少女,怀抱一只琵琶,盈盈地走了进来。众人拿眼观瞧,却见她重新装扮了一番,却没有了方才的淡雅轻灵,此刻描眉画目间只灼若鲜花。
被十数只眼睛盯在身上,那少女蛾眉弯弯螓首低垂,轻轻走近又如轻云出岫,暗香袭人。少女含施个万福,轻声道:“众位老爷,奴家弹奏几首曲儿,来给老爷们助兴。”
便是在宋朝之时,宾朋好友欢聚时候,有歌女在一旁慢弹轻唱,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高岳对她点点头,表示同意。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少女葱葱玉指在琵琶上缓缓拨动,轻启檀口,一阵清扬婉转的音律绕梁转柱,袅袅不绝。
“好听,好听!”
骨思朵着实喝了个敞亮,透着朦胧醉眼,他见这少女美艳便已心如猫抓,又听这优美歌喉,虽然听不懂唱些什么,但好不好听还是能够分别的,骨思朵不禁大声叫好起来。
少女却不理他,边弹边唱,莲步轻移,却慢慢往高岳身边走来。一曲唱罢,众人也纷纷叫好,对少女的歌喉很是肯定。
“这首曲子献给高将军,表达奴家的一番心意。”
少女来到高岳身后,有些生硬的俯下身来,肩上轻纱飘落,酥胸不经意似的,一下下摩擦触碰高岳肩膀。她双手轻轻抚在高岳肩上,满面红霞,凑在高岳耳边吐气如兰:“奴家叫雪姝,替将军轻轻捶捏一番以解乏可好?”
在座众人见状,都趁势叫起好来。包括骨思朵在内,哪怕酒意上脑对少女再是钟意,也不敢和高岳争夺,便索性大声起哄,气氛一时热闹无比,连安静如杨轲,也忍不住微微摇首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