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见机行事
进了城,放眼望去,一处处都是板屋土墙。同羌族人相比,氐人其时已经汉化的更加严重,但在某些习俗上,还是保持了自己的特色。陇南一带,多山多林,所以氐人无论贵贱,都喜欢住板屋。区别不过是板屋大大小与否,奢豪还是简陋、土墙有无粉刷等等。
来来往往之人,穿着青白之色的麻布袍衫,大部分都编着发,垂着或多或少的辫子。有氐女擦肩而过,也不像汉女那般柔弱纤婉,眉目之间多是从容大方。
四人行了一截路,还没有从刚才的变故中完全镇定下来。四人寻了个街角站住,冯亮闷闷的开口道:“都不要想刚才的事了,咱们还有正事,抓紧时间才是。”
多柴便蹲下身来,假装重新整理货物,头也不抬的应道:“依我之见,要迅速搞清楚他们凭什么那么有信心,到底准备了什么后手,就敢保证小小的西和县不失?”
昝有弟一边把头上的汗擦来擦去,一边道:“还要摸清此城中的兵力,然后在几处城门之处看看,有没有什么破绽的地方,届时都能攻进来。”
说着话,一群氐女涌了上来,还不停的招呼同伴,“啊呀,快来快来!这有刚来的货郎!”
片刻,十几名氐女将冯亮三人,围得水泄不通。
四人无奈,只好停住了话头,先做买卖。好在多柴也熟悉此中套路,来来往往、讨价还价,有模有样的张罗起来。
冯亮心急如焚。几次恨不得将呱噪不已的一众买家,全都轰走。但又不停地提醒自己,千万要镇定,不可自己乱了阵脚,再要露出什么破绽,就不一定再能逃脱了。
正彷徨失措时,却听得一氐女拿了两个针线包,一边付钱,一边和她同伴喜滋滋的道:“这不,我新做了件冬衣,还差一个袖口就完,巧巧又用完了线,真好遇上这货郎,哎呀,我再多买一盒针算了。”
那同伴奇道:“做冬衣?你家郎君,不是在城楼上值守吗?你又不准上去,你就做好了送不到他手上,有什么用啊?”
“可不是,都在城楼上值守了五天了。不过终于轮到换班,今早上回来啦,趁他在家,赶紧的,衣服有什么不对还可以改……”
两人说说笑笑,又挑了个胭脂盒,付了钱,挽着手走了。
冯亮愣愣地望着那两名氐女的背影,脑中一闪,忙蹲下身,胡乱扒拉些货物出来,对多柴道:“阿哥,这一边的货,咱们上次答应给城里王老板送去,你咋忘了?”
多柴一愣,不明所以。他抬眼望着冯亮,顿时便明白了冯亮肯定有所暗示。
他连忙对还围在货担前的三五个买家,笑呵呵道:“哎呀,几位,不好意思,不是我这兄弟提醒,我差点都忘记了。上次答应了给一个大东主补这些货,说了一进城就要立刻送过去,咱们不能失了信誉,几位?”
几个买家,挑选货物,兴致高涨,一闻此语,简直扫兴,无奈意犹未尽的扔下东西,离去时还问清楚了明日还在不在此摆货摊。
冯亮心不在焉的应付几句,待买家都离去了,他对多柴三人道:“方才那个女子,家里的男人似乎是个守军,咱们赶紧跟上,摸清地点,看看可有机会。”
四人拔脚便走,远远的看见适才那氐女,转过了街角不见。冯亮大急,加快了脚步,好悬没有跟丢。那女人哪里晓得后面远远的吊着四个人,她多日不见的郎君,难得回家休息两日,又买到了针线,不由心中舒畅,脚步轻快,不多时进了一条巷子。
冯亮做个手势,让大家停住,千万不能让那女子看见,不然一定会起疑。四人隐在巷口,偷偷的看那女子进了巷子中哪扇门,暗暗的记在心中。
冯亮沉声道:“为了不引人怀疑,咱们四人不能老是停在这里。祁复延,你一个人留在此,若是有人问,就说我们去给什么大东主送货去了,你偏巧腹痛,在此休息。我们三人,便在前面那边拐角处徘徊,你记住了。”
冯亮往远处指了指方位,祁复延看过后沉默点头。冯亮便再叮嘱他,一有情况,迅速来报知,不可大意。
话说这女人的郎君,叫做费摩甲,确实是西和县守军,而且还是一个什长。自七八日前,汉人将要挥军来攻的消息,越来越真切,他得了上峰指示,在城防上定要加强巡视。于是重新安排值守,他一连便值了五个日夜。
今早上,终于有轮休。费摩甲交接完毕,甩开步子便赶回了家。平日里天天都和家里的婆娘照面,完全没有感觉,这一下只不过分开了五天,倒还真有些思念,再往深处想一想,胯下某处便有些燥热兴奋起来。
费摩甲一步快似一步,片刻便赶回了家。女人正在家中替他缝做冬衣,乍见郎君回转了家,也自然是惊喜无比,两人迅速抱至一处,滚在了床榻上。
一番折腾,费摩甲泄了妄火,女人也得到了滋润。两人笑呵呵的,女人便烧了一大盆水,叫费摩甲等会在家好好的洗个澡,再换身干净衣裳。
费摩甲便自在家中置了大盆准备洗澡。他女人暗忖,便想去前街酒店炒几个菜,在沽半斤酒,晚上夫妻对酌,让郎君好好放松放松。不多时,水便烧开,女人添兑好了冷水,试了试热度,便叫费摩甲把换下的衣物放在一处,她交待几句,便出了门。
祁复延缩在街角,本来盘算是不是等到了夜间,再一起悄悄潜入。却看那女人拎着食盒,又出了门。祁复延心中一动,连忙将冯亮等人找了来。
祁复延简单叙述了一遍,道:“你们说,那女人带着食盒出门,肯定是要去买菜沽酒,说明她一时半会回不得家。那男人,多半现在是一个人在屋子里,这是不是好机会?”
冯亮略一思忖,拍板道:“不错。时不我待,立刻动手!”
费摩甲慵懒的半躺在大盆中,身子被热水泡的通红,多日来的紧张和疲倦,好像都被驱赶了走。他舒服的叹了口气,用手招起水,随性的往身上泼去,泼了一时,便将两条臂膀搭在盆沿上,索性仰起头,闭了眼,静心的享受。
不多时,仿佛听见外面大门有响动。费摩甲懒得睁开眼,略微支起耳朵静听,片刻后,外屋间响动越发清晰起来。
这个婆娘,倒麻利的很,这么一会就买了菜沽了酒回家。费摩甲心中快慰,仍然闭着眼,直着嗓子叫唤了两声,“娘子,娘子?”
没有人应他。叽嘎一声,房间的门却被推开了。费摩甲把头侧一侧,终于睁开了眼,隔着满屋湿漉漉的迷濛水雾,只见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你这婆娘,我叫你好几声,怎么不答应,搞的神神秘秘的。”费摩甲转回了头,靠着盆沿,懒懒的道,“我洗好了,你拿布来给我擦一擦。”
人影迅速靠近过来,手臂一抬,便递过来一样物事。
费摩甲低下脑袋一看,乌黑色的长方条,什么玩意?他有些不耐烦,便提高了嗓门叫道:“我叫你拿擦澡布来,你递个这是什么玩意?”费摩甲一边说,一边伸手在盆中又掬起捧水,扑拉拉的洗了把脸。
再定睛一看,这是一把菜刀!
费摩甲悚然回头,飘绕罩拢的白雾里,只有一张木无表情的脸,好似浮在半空中一般!那两只类似爬虫般细小而又尖利的眼里,阴冷冷的就像闪动着鬼火。
费摩甲惊骇欲死,下意识地大叫一声便想要站起,腿却软的好似没有知觉,他在水里蹬了几下,又滑倒在盆里,后背重重的硌在旁盆沿上,他不禁疼的又叫出了声。
“再叫一声,便要你的命!”
这一声低低的断喝,把费摩甲吓飞了的魂魄,又叫唤了回来。他抬头惶惶四顾,哪里是什么娘子,澡盆边,四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人,紧紧地逼住了他。
脖子间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他忙低头,那把菜刀已经紧紧的靠在了他的脖项里,刀刃朝里。
冰冷森寒的感觉,从脖项间,传遍了全身。费摩甲泡在热水里,全身却还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勉强使自己不会晕厥过去,颤着声道:“几,几位,要多少钱?”话音出口,听起来却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一般。
举着菜刀的,依旧举着菜刀,沉默无言,仿佛是个石像。一个瘦小的身影,反而开了口,音调冰凉凉的。
“你脖子边是什么,你认识吗?”
“认……识。”
“是什么?”
“是菜刀。是我家的菜刀。”
第七十六章 威胁逼供
举着菜刀的,是祁复延。那瘦小的身影,自然就是冯亮。此刻费摩甲已经完全被控制,冯亮便开门见山道:“我有几件事,要问你。答得好,我不会伤害你。答得不好,”冯亮呼出一口气,拉长了声音道:“你自家的菜刀,就会割断你自己的脖子。懂了吗?”
费摩甲点头如捣蒜。
“你叫什么名字,在本县是做什么的。”
费摩甲心惊胆战的报了姓名,又不得不答道:“我是本县军卒中,一个守城的什长。”
“很好。”冯亮一步上前,死死地盯着费摩甲的眼睛,目不转睛一字一句道:“西和县守军多少人?若是敌军来攻,你们有什么后手和凭恃?”
费摩甲明显一怔,有些转过弯来了。“你们,你们不是抢钱的劫匪?啊,你们是细作!”
冯亮哪里想理他,恶狠狠地逼问道:“快说!”
费摩甲面上阴晴不定,红白交加,最后一咬牙道:“要钱,我可以给你们,想打探这样的机密,我怎好出卖同胞?你们杀了我吧!”
冯亮大怒,便就想出声,喝令祁复延一刀砍下这可恶狗贼的脑袋。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在大叫,千万要冷静,万事不可冲动!
杀了此人只是翻手一刀的事。但是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西河县军卒,若是一怒之下把他杀了,现在时间紧迫,又没有什么更好的机会,仓促之间到哪里再去捉一个军卒来?万一暴露了,耽误了高岳征讨大事,四个人的小命也必定要交代在这里。
冯亮一时两难,没有套出有价值的情报之前,费摩甲还杀不得。冯亮见另三名同伴都望着他,等他做下一步指示,不由有些急躁。他正琢磨使些什么酷烈的手段,来逼供一番,此时外间大门传来了响动。
冯亮等人一惊,祁复延立马死死地捂住了费摩甲的嘴,将菜刀举到费摩甲的眼前。众人屛声静气,一时心脏狂跳之声,似乎都清晰可闻。
“大郎?可洗好了吗?”
一声清脆的女声,从门口处传了进来,是女主人回来了。
费摩甲突然开始挣扎,他用脚死命的踢腾,把盆里的水弄得哗啦啦大响,用以向妻子示警,希望她赶紧反应过来,迅速跑出去求救。
祁复延仍然死死的钳制着费摩甲。昝有弟四下一看,迅速的捞过一件肥大的亵裤,和祁复延一起,三两下便塞进了费摩甲的嘴巴里。昝有弟得了经验,又拽过来一条长衫,便将费摩甲的双手扭到背后,牢牢的绑缚起来。于是费摩甲便叫唤不得、动弹不得。
“洗个澡还这么大动静,要我进来伺候吗?”听声音,女人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关好了院门后,径直朝内走了进来。
费摩甲被结结实实的堵着嘴巴,叫喊不得,只好从嗓子里挤出凄厉的闷叫声。冯亮一使眼色,昝有弟恶狠狠上前一步,啪啪两耳光,便打的费摩甲脸颊红肿,耳晕眼花,一时再不敢动弹,一双充满血丝的绝望恐惧的眼,睁的硕大。
叽嘎门响,女人举步便进来。忽而门无风自动,迅速关闭。女人正自错愕,猛然发现门后一边站着一个陌生人,登时尖叫一声,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抬起煞白的脸,惊恐万状的向里望去,发现里面还有两人,在费摩甲身边冷冷的望过来,其中一人,手里还握着自己家里的菜刀!
危难临头前,女人骇得坐在地上起不得身,抖抖索索,低声问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她梭视片刻,面上突然浮现出不可思议的惊奇,仿佛一时间连恐惧都已忘却,“啊!是你们!你们不是那挑担的货郎吗?”
一直沉默无声的祁复延,突然接口道:“咱们服务周到,送货上门。”
“啊?这,这……”女人的思路,明显有些跟不上。但是她一下子看到自己男人被反绑着双手,登时便想扑过去,被昝有弟一把抓住了头发。
冯亮让多柴守在房门处。便对费摩甲道:“费什长,现在你夫妻二人皆在我手,已经由不得你不说了。我还是那句话,一五一十告诉我,我们绝不会为难你夫妻。”
费摩甲鼻息粗重,半晌沉默不语。
冯亮猛地站起身子,脸上冷酷之色毕现。他冲着昝有弟低声命令道:“让他女人提醒他,到底该不该嘴硬。”
昝有弟毫不犹豫,将女人的头发狠狠抓起。女人又疼又怕,浑身软的像棉花似的,两手却紧紧攥住昝有弟的胳臂,苦苦哀求。昝有弟哪里管她,只管用劲使着力,片刻便连拖带拽的,将女人拖到了费摩甲身后。
女人还没回过神来,昝有弟已经将手探到了她的前襟处,只一扯,女人便露出了纤细的肩和柔软的肌肤,深陷的锁骨处,线条分明,楚楚动人。
女人急叫一声,将身子缩起,死死的护着前胸,像个虾米一般。她瘫软在地上,秫秫发抖,把头垂在两膝间,压着嗓子兀自哀哀求告:“我求你们,我求求你们……万万不可啊!”
费摩甲心猛地往下一沉。他大声狂叫,却被闷在了嗓眼之中,直憋的喉咙血肿。他在早已冰凉的澡盆里,急剧的扭动身子,像是一条垂死挣扎的鱼,水花四溅中那白花花的**,很是刺目。
昝有弟抬眼望望冯亮。冯亮面色冷漠,一言不发。昝有弟于是继续行动,他一只手大力将女人的头发拎起,女人颤抖不止的睫毛下,一双瞳仁变的老大,就像惊吓至极的麋鹿一般。
昝有弟另一支手,又伸向了女人的前胸。女人急忙抬手挥挡,却哪里能够奏效,只是徒劳无功,昝有弟抓住了耷落的前襟,又是一扯,那胸前的沟壑,便已经露了出来。
昝有弟将手放在上面反复摩挲。女人惊慌失措,用胳臂左支右绌,狼狈不堪。祁复延此时侧过脑袋,一把粗鲁的攥住女人胳膊,使她前胸都暴露出来。祁复延眯起了眼睛,口中唾沫声作响,目光直直的落在那迷人之处。
女人像被电击了似的,哇的一声,哀哀痛哭了起来,便剧烈挣扎的往费摩甲那里挪去。费摩甲口中呜呜作响,脖子都已扭到了一个怪异的角度。
祁复延有些暴躁起来,抬手就是一拳,打的费摩甲一声闷哼嘴角流血,他却仍然不顾,只是死命朝后不停转着脑袋,深深的望着妻子,额头处青筋暴绽,望了一会,费摩甲眼中,泪水滚滚涌出。
不是痛彻心扉,男人哪会流泪!多柴心中有些不忍,便道:“只要你老实说出来,我们必定不会再为难你们。这般强硬,哪里有好处呢?”
费摩甲闭上双目,泪水流过脸颊。他再睁眼时,目光已满是哀伤绝望,片刻,他点了点头。
冯亮立即便叫停了昝有弟和祁复延二人,又示意祁复延将堵在费摩甲口中的衣物,拽了下来。冯亮走了近前,探下身子,凑到费摩甲眼前,面无表情道:“你说罢。不过要记住,再没有下一次的机会。”
“城中本来一共有守卒两千人。……”费摩甲终于开了口,那声音飘飘忽忽的,机械干涩,毫无生气。
女人抖抖索索趴伏在地上,惊恐又满是疑虑的望着费摩甲。她见这四个不明身份的恐怖的人,并不求财,只是一味逼迫自己的男人要说出什么秘密来。她心中本也猜了个**分,自己男人是城防军卒,真有什么秘密,也怕是和城防军事有关。
女人知道,城中有规定,任何人,尤其是军卒,一旦泄露军事机密,等同叛徒,必然要被杀头,亲属一概被贬为奴隶。
此刻,她见费摩甲为了她不会受辱于敌人之手,而终于说出机要之事来,心中既大为感动,又惶遽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武都郡下辖四县,杨茂搜自居在郡首府下辩城,拥兵一万五千人,其余西和、河池、沮县中,各有守卒两千人,皆是任命了族中忠诚勇武的部下,担任城主,拱卫守御。
前些时日,杨茂搜听闻司马保要来攻打他的消息,越发真切,情事也愈来愈急迫。除了再三告诫三县要日夜警惕以外,又因为西和县乃是晋军南下的首当其冲之地,便从下辩城中,运来了足够城中支用半年的粮草,又另外派遣族内堂侄杨万夫,带领两千人,前往西和助守支援。
但是这两千援军,并不驻扎在城中。西和县不大,但城墙却较高,粮草军械都充足的前提下,本身两千人的守军用来防御,也算足够。西和县北方多山,三里外就有一座土山,山不高却多林,那两千援军却秘密潜伏在那里。
杨茂搜的安排是,敌人若是来攻,哪怕是以万人汹汹之势,凭借西和城高易守,无论如何也可以支撑两个月。在此期间,援军便始终在山中藏蔽潜伏,任凭前方城下如何厮杀,只管隐忍不动。
待到两个月后,敌军若是撤退那便更好,若不然,城中便会派人来联络,选定时日,届时城中先诈称投降,待敌军松懈之时,杨万夫便率援军突然鼓噪杀出,城中再奋发响应,以有备而攻无备,内外夹击之下,便是子牙孙武领军,猝不及防也要吃个大亏。
第七十七章 探知消息
费摩甲有气无力的一番述说,把冯亮等四人听得是心惊肉跳。这等看似简单却绝对行之有效的计谋,一旦付诸行动,对敌方的杀伤力将是巨大的,高岳若是打探不明,凭借一腔豪勇,便贸然来攻,说不得是个大败亏输。
冯亮心中暗叫万幸。突然想到什么,又问道:“尔等那两千援军,藏在深山中,吃穿如何处置?又且,万一敌军来袭,将县城团团围住,水泄不通,城内又如何跟城外援军及时沟通协商?”
多柴也困惑道:“我正准备发问。既然是隐藏,你城中自不好正大光明的给山中运送粮草。无非拣着夜深人静时候运送?可是,若过得三五日便有敌军来攻,城被围困了,你还怎么送粮出去?山中援军久久无粮,月余下来,自己怕是倒先饿死了。”
费摩甲转首看了看自己婆娘,见她早已将扯开的衣服又穿好,也再无人来做那恶事,便唉声叹气道:“罢了。说一句也是泄了密,索性竹筒倒豆子,图个敞亮,你们既然答应我,说了就保证不伤害咱婆娘,男人说话要讲个准。”
多柴正色道:“以神山盘羊起誓,只要你肯实言相告,我等必不会伤害你们。”
陇南一带,羌氐之人,大都崇拜信奉盘羊,以羊为图腾。有甚者,视羊为祖先,恭敬无比。他们喜欢养羊、穿羊皮褂、用羊毛织线,祭祀活动中常用羊作祭品,羌氐少年成年礼时,巫师用白羊毛线拴在被祝福者的颈项上,以求羊神保佑。甚至连族中法师巫者所持法器,也全是用羊角、羊皮、羊骨等制成。
故而,当地人用羊神来起誓,没有人不信。在某种程度上,这比白纸黑字、签名画押都要管用的多。
费摩甲愁眉苦脸,但是心中好歹安定了许多。他经过适才一段时间观察,发现这四人中,拿菜刀的像是匈奴人,话少人粗暴;似乎是羌人的那位,行事沉稳干练,但为人感觉还比较正派,那个对自己婆娘行无礼之举的可恨汉人,总是面无表情,行动之间迅捷凌厉。
但奇怪的是,这三个明显不像一般人的人,竟然对那个瘦弱少年毕恭毕敬,言听计从,换句话说,这四人中,是那个瘦弱少年为首,虽然那三人其中的任何一个,似乎都可以瞬间击倒那少年一般。这在以武力自豪的羌氐人中,让人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
但不管为什么,瘦弱少年既然是首领,那么凡事还得他点头。费摩甲并不回答多柴,只看向冯亮。冯亮晓得他的意思,便郑重道:“他说的话,就是我的意思。你放心的说吧。”
费摩甲放下心来,闷声道:“我们援军藏身的土山,离县城也不过就一里远。所以咱们在城里挖了地道,平时用小车运送粮草军械,也没什么问题,到得真打起仗来,两边派人往来沟通约定,也是方便迅速的很。”
冯亮等人恍然大悟,不由失声道:“这真是好计谋!你们大首领杨茂搜,倒也是个聪敏过人的英杰。”
费摩甲吭吭哧哧,终究还是忍不住道:“这个天大的好主意,说实话哪里能是咱们直肠子的羌氐人想得出来!据说这是一位汉人先生的主意。咱们羌氐汉子,要说起捉对厮杀,根本不怕任何人,大首领如今年过五旬,仍然还是英勇不减当年。不过说到出谋划策,想些阴谋点子,咱们不行,不然为何总是在你们汉人手上吃亏。”
“什么意思?”
“这个内外隐蔽夹击的好办法,倒真不是大首领想的,据说是最近有个汉人先生给咱们拿的主意。具体什么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我职卑位低,却是真不知道了。”
多柴想了想道:“除了走地道和走城门,可还有第三种方法出城?”
费摩甲沉思一会道:“正常来说,是没有。不过城西南有条内河,不大,河道之下却通向城外,到了夏天,才有那会水的半大小子,从河道下游进游出来赌赛。”
“可难游?”
“我这街面上的邻居家小子便都游过,说是一下水便能看见是通的,一次只能游过一个人,难是不难,就是多憋些气就成。”
多柴闻言,便和冯亮低声说些什么。二人一时沉吟不决。
昝有弟木着脸插话道:“可都说完了吗?不要再要什么隐瞒。”
费摩甲却怒道:“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咱们羌氐人,讲话哪有不算话的?乌兹从小便和我情投意合,你们用她来胁迫我,我没有办法。要不是你们使这样卑……这样的手段,我便是死了也不会说一个字。”
那女人闻言,一下子又感动的痛哭起来,猛地扑在了费摩甲的肩背上,从后面紧紧抱住了费摩甲,不停摩挲着他的脸颊和脑袋。看样子,乌兹是这女人的名字。
费摩甲交待完了,房间中一时沉默下来。冯亮使个眼色,四人便到一边角落,低声商量起来。那女人又害怕惊恐不已,却不敢私下解开倒缚住自己男人双臂的长衫,只是紧紧抱住费摩甲,抖抖索索。
费摩甲泡在早已冷透的水里,现在反应过来,冷的一阵哆嗦。他见女人恨不得要钻进自己身体里来,便勉强笑着安慰她,“乌兹,不要害怕!他们用神羊起过誓的,不会伤害我们,你不要怕。”
“可是,可是汉人说的话,几时算过数?他们只会欺负和奴役咱们羌氐人。”女人小声的抽泣道,费摩甲一时无语,只觉得心乱如麻。
房中静悄悄的,只有女人低低的抽泣声,和费摩甲翻动身体时,盆中发出轻微的水波声。女人反应过来,便赶忙停住哭泣,擦干了泪水,用力将费摩甲从盆中扶了起来,从旁边拿过干布拭干了男人身上的水,服侍他坐下,给他先套上了干净又厚实的裤子。
女人服侍费摩甲穿好了裤子靴子,又拿些衣服盖在男人身上。她坚定的低声说道:“郎君,便是死,咱们也要死在一起,我不再害怕了,大不了就是死。”费摩甲见她如此,心中反而难过,也不知说什么好,便重重的点一点头。
仿佛过了好几个时辰一般,终于见冯亮四人,停止了窃窃私语,一齐朝着费摩甲走来,看不大清四人的喜怒神色,费摩甲只觉得心一下子吊了起来。
祁复延和昝有弟二人,也不说话,便将费摩甲和女人背对背,手臂绕手臂的重新捆缚起来,待捆得结实无比,绝无可能挣脱时,祁复延又寻了两件什么衣物,将夫妇二人的嘴,也给牢牢塞住。
费摩甲努力挡在女人身前,睁着溜圆的血丝密布的眼,扑棱着盯住冯亮。
冯亮也不作理会,直待祁复延昝有弟收拾妥当,才对着费摩甲道:“既然答应不伤害你二人,我汉人说话,也是说到做到。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倒还要委屈你二人这样待上一段时间。不要打算叫,我们走之前会彻底放开你们。”
说罢,冯亮一抬下巴,四人迅捷而轻声的出了费摩甲的家。
走在街上,四人又恢复了挑担货郎的打扮。四人穿过来来往往的人流,凭着适才费摩甲的交待,转过一个个路口,终于停了下来。
街斜对面,一座明显是新修不久的建筑,出现在街角处。高约一丈半(四米五)的灰土墙,根本都懒得粉刷,泥土和灰浆的颜色,**裸的暴露在空气中。墙面凹凸不平宛如一张张丑陋的脸。
这建筑虽然看似简陋,但是占地倒不小,东西横跨怕是有十丈之长,南北深度也得有个六七丈。整个建筑,只有一个门,门口的士卒,全副武装,四下梭视,一旦有人靠近,立刻横起戈矛,大声斥责让人立即离开。
“诸位,这里应该就是城中的存粮之处了。”冯亮转首对着三名属下,有些忧心忡忡说道。根据费摩甲的交待,西和县所有的粮草,包括不久前从下辩城刚运来的,都暂时全部被搬运至此,统一调度,统一看管。
故而,冯亮等人经过商议,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所以一致决定,必须要将这粮仓摧毁。俗语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战争期间,一座城池的粮草被敌方摧毁或是劫走,对己方的士气,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这西河城的粮草一旦被毁,不特城中守卒士气大损,重要的是城外土山中埋伏的援军,闻讯也必然是军心惶惶,再无战力。就算有敌将鼓舞士气,但是士卒们饿着肚子,想出战都没有力量,等到下辩城获悉消息,再匆忙运粮过来,西河城估计都已经陷落了。
四人一番商议,都觉得摧毁这座粮仓,对敌对己,都是意义非凡,于是更加坚定了决心。可是来到实际一看,这里戒备程度,简直比城门处还要森严几分,简直滴水不能渗入。
第七十八章 粮仓重地
多柴想了一想,将货担挑起,说道:“我上近前一些,尽量看个仔细再说。”
冯亮拉住他,担忧道:“千万要小心,不可硬来,苗头不对的话,就撤回来,不能让对方起疑心。”
多柴笑笑,“放心吧。我是羌人,相对来说,更容易和他们亲近。”他在冯亮削瘦的肩上用力拍拍,挑着担子便走过去。
“哎,都来看一看啦,我家的货又全价又巧啦……”多柴边走边叫唤,肩上的担子悠悠荡荡,慢慢靠近了粮仓,守卒警惕的看了过来,多柴讨好的笑笑,立马停住了脚步。
叫卖声吸引了三五个行人过来,在摊子前挑挑拣拣。货担里有一个老人用来活动手指的石球,多柴早已瞄在眼里,趁着摊子前挑货的行人挡住了守卒视线,他找准了角度,迅速将石球抄在手里,便往粮仓处滚掷而去。
“啊呀,我的货!”多柴蹲下身子,隐在行人身后,看着那石球骨碌碌的,一路急速往粮仓大门里滚去,才作势惊叫一声,撒腿便追那石球而去。
多柴脚步迅速,几下便奔至了粮仓门前十来步处。门口士卒立马端起了枪,不让多柴再靠近,一个士卒手持大刀跑过来,喝道:“什么人,不准过来!快走快走。”
多柴手抚胸前,施礼陪笑道:“官差,在下乃是远方来的羌族兄弟。我是个游走四方的货郎,方才我担子上的一个石球,被人不小心挑出了担子,一路滚了过来,我没有办法,才追了过来。”
他说着,便往粮仓大门里指了一指。那守卒回头望一望,又上下打量一番多柴,面色稍霁,但仍然比较警惕,古板板的道:“你站在这里别动,你的石球,我去替你拣来。”说罢,士卒转身便奔进粮仓去。
多柴站着不动,趁机抬起眼睛,引颈瞭望,目光灼灼一眨不眨的往粮仓大门里看,恨不得要穿透那一切阻挡物。
看了小片刻,那士卒从粮仓里拾出了滚进去的石球,两步过来便往多柴手中一塞,挥了挥手,连连催促道:“走吧走吧。摆摊子也不要在这附近,没得给自己惹麻烦,快走。”
多柴忙点头陪笑,赶忙回到货担旁,又作势讨价还价了一会,才对一众买家道声对不住,官差不让在这里做买卖,实在没有办法,挑起担子便迅速走开。
多柴多绕了几个弯,看看没什么异常,才不紧不慢的拐到了冯亮三人的角落。三人等的时间有些久了,心中不安,正打算叫祁复延过去看看,见多柴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几颗心也落了地。
“如何?“冯亮迫不及待的问道。粮仓是一定要摧毁的。但关键是怎么摧毁,还是要根据真实可靠的情报,来决定下一步到底怎么走。时间有些紧张,一刻也耽误不得。
多柴兴奋道:“我看的真真切切,粮仓大门内,就是一个很大的院落。全都是许多的木棚,然后一袋袋的粮食都堆在木棚里,摞的老高,也挨的很紧。都帅,依我的意思,如果用火攻,绝对能奏奇效!只要火能烧起来,我保证他们根本来不及扑灭。”
祁复延在旁边道:“火攻是个好法子。对付粮仓嘛,一把火就能烧他娘的干干净净。关键是咱们能混进去吗?”
“可能性极小。”多柴兴奋神色一滞,他光想着能用火攻,而选择性的遗忘了怎么才能放起火来。
冯亮眉头深锁,问道:“粮仓防备如何?”
“严密的很。门口有十名士卒,我看到还有三五名士卒,在围墙外来回巡视走动。我站在大门往里看时,也看到不少士兵,在院墙内四下巡视。说老实话,想混进去,难如登天。”
昝有弟有些沮丧,伸手在头上一阵猛抓,急道:“这如何是好。火一定要放起来,人却又不能进去,难道从天上往下扔火吗?”
多柴斜他一眼,直撅撅道:“我都看过了。这附近根本没有什么拔高的酒楼佛塔之类。要不然,爬到最顶层,从上面往下扔火把,最是简单快活不过。”
祁复延撇撇嘴,“这就是他为什么把粮仓修在这个空旷地方的缘故。人家那么笨?为防万一,他方方面面肯定都会考虑过。”
大家一时都没了主意。到底怎么才能把火点起来,而且能四处都点起来,这真是绞尽脑汁也觉得没法做到。
冯亮烦躁,却不好在属下面前失了方寸,只好闷闷道:“咱们先回那费摩甲家去,关上门坐着好好琢磨琢磨。”
“都帅,那地道咱们不去瞅瞅了?”
“不去。如今重中之重是粮仓。粮仓一烧毁,你有一百条地道,也不过是个摆设。反正咱们届时提醒主公,注意那座土山不就行了。”
冯亮如此说,也很有道理。大家一时无话,只闷闷的跟在他身后,大家心事重重的往城西而去,在那内河边走了一遭,远远地看见有一个破败不堪的亭子,四人并不过去也不停留,又调转方向往费摩甲家走去。
走了一阵,祁复延腹中,突然发出“咕噜噜”一阵大响,便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也是清晰可闻。另三人一阵愕然,继而才醒悟过来,祁复延怕是饿的紧了。
沉闷的气氛被暂时点破了些,大家不由好笑起来,祁复延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跟着呵呵了一阵。冯亮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光顾着使唤兄弟们干活,饭也没管饱。咱们买点吃食带走吧。”
祁复延早就饿了,撑不住就准备开口了。现在正好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自告奋勇去买吃食,左看右挑的,便在一家包子铺前站定,转首将大家都招呼过来。
“诶,客官吃荤吃素?咱家的包子皮薄馅儿多,您尝尝您尝尝!”包子铺老板笑容可掬,见一下子围过来四个人,忙不迭挥手招呼。
一大片白茫茫热腾腾的蒸汽,带着扑鼻的香味,争先恐后的钻进了鼻孔里,紧紧的一把揪住了每个人的胃。
四个人的口水,登时就涌了出来。冯亮咽了好几口唾沫,忙道:“老板。按每个人八个包子算,你给我来三十二……”
他还没说完,祁复延急急道:“我八个不够,我至少得吃十二个。”
冯亮斜睨他一眼,对老板道:“买四十个包子吧!”一转头见祁复延又要张口,冯亮便道:“你别说话,我知道,都要肉的。”
店老板很是高兴,手脚麻利的将十个包子一份,用大荷叶包好,小细绳一扎,笑容满面的将四份包子递了过来。冯亮略一思忖,又道:“再给我包十个肉的。”
祁复延眉开眼笑,道:“冯都……冯小哥儿怕我吃不饱,又给添了十个。”
冯亮没好气道:“这不是给你的。这是给房东带的。”
三人一听,才反应过来,这是冯亮特地给费摩甲夫妻带的食物。那二人被紧紧捆缚,又堵住了口,这么长时间没得吃没得喝,也够难捱的。
店老板又迅速的包了一份。四人将五大份包子拎了,转身离开。多柴有些意动,边走边感叹道:“都帅倒有一份恻隐之心,属下很是敬重。”
祁复延和昝有弟二人,也皆是点头赞同。冯亮沉默一会,道:“小时候,和舅舅二人相依为命,有一年冬日,没猎到什么野物,家里余粮也不足,只好一天吃一顿。那一个冬天挨饿的滋味,到现在想起,还是记忆犹新。”
另三人,也都是穷苦低贱的出身,忍饥挨饿对于他们而言,自小便是习以为常。冯亮的话,勾起了大家共同的回忆,于是一阵长叹短嘘,四人加快了步伐,想早些回到费摩甲的家中,坐下好好放松一下,吃饱肚子喝些水。
第七十九章 灵机一动
不多时,四人便走到了费摩甲家所在的小巷前。这巷子其实是个死胡同,有些偏僻,放眼望去,逼仄昏暗的巷中,一边是斑斑驳驳的围墙,另一边,一溜排的低矮板房,似乎深得望不见底。
费摩甲的家,却是在巷子深处,快到尽头处。四人踩着高低不平的狭小石板路,正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突然,脚边又什么物事疾速的一蹿,祁复延“啊呀”低呼了一声,手中晃晃悠悠拎着的包袱,便滚落在地,里面一个雪白热乎的肉包子,从包袱缺口处,滴溜溜的直滚到前方。
四人急拿眼瞧,却是一黑一花的两只野猫。两只猫急跑几步,黑猫一口便叼住了兀自滚动的包子,回身瞪着两只明灯般的闪烁的眸子,示威似的望了望愕然停步的四人,才不慌不忙的招呼了同伴,两只猫一前一后,跳着步轻快迅捷的消失在巷子深处。
原来,此地因是偏僻,野狗野猫渐渐聚集,与人朝夕相处之后,渐渐的也不再畏惧人类,有胆大的,甚至公然从人手中抢食吃。
方才两只野猫,早已闻得四人手上包袱内,散发的一阵阵肉香。悄然跟踪了一截路后,自觉时机已到,那猫儿陡然加速扑在了祁复延的包袱上。祁复延本就没有防备,被那猫儿一扑之下,包袱便就脱落,电光火石间,猫儿已经趁势得手。
待四人反应过来,那猫早就跑的不见踪影。祁复延不禁连爆粗口,几步抢上前,便将地上的包袱慌忙捡起来,抱在胸前,生怕又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将他饱腹美食抢夺了去。
这成了精的刁钻杀才,给老子逮住,扒它的皮!祁复延仍然恨恨有声,走几步便警惕的东张西望。多柴和昝有弟却嘲笑不已,说那猫儿速度快捷灵巧,真还要来抢你的包子,你连它的影子也逮不住,最后也不过只好眼睁睁的干瞪,徒呼奈何。
冯亮脑中电光火石一闪,整个人一下定住。那三人聊聊说说,往前走了十来步,才发现冯亮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瞧,却见他愣怔在当场,站立不动。三人见他张目结舌状,却不明所以,正准备转过来问个究竟,却听冯亮没头没脑的迸出一个字来:“猫!”
戌时已过,天色一片漆黑。费摩甲的家中内屋,一根蜡烛的光亮,微弱暗淡,摇曳扭动不已。屋中悄然无声,只有此起彼伏的轻微咀嚼之声,不绝于耳。
多柴和昝有弟也吃了个大半饱,在慢慢的喝着水。费摩甲早已穿戴好了衣服,和他婆娘挨在一起,坐在床头吃着包子。祁复延叉着腿坐在地上,一手一个,口中还在大嚼不止,他腿间地上,几个荷叶包袱,都散着摊在那里。
冯亮肚腹已饱,现在端坐在椅上,闭目沉思。他脚旁,并排躺着四只捆缚住了脚爪、堵上了口的动物,仔细一看,却是四只大小不一的野猫,在徒劳的扭动身体,抬首挣扎。
方才,冯亮看到那偷食的野猫灵动迅捷,心中不由一动。他想到的是,利用野猫在夜间的行动能力,在粮仓内纵火。于是连忙给三人交代一番,四人花了半个时辰,只用了两个包子,便用活绳套逮住了四只野猫。
冯亮思索片刻,睁开眼道:“都过来吧,咱们好好商议商议。”多柴和昝有弟早就吃饱喝足,于是三个人都看向仍在吧唧嘴的祁复延。祁复延嘴里叼着包子,一手还拿一个,看看地上的包子都没有了,便站起身走了过去。
吃饭并不耽误耳朵听事,冯亮也不管他,自顾伸手在脸上用尽搓摸一番,打起了精神道:“都来说说,怎么用猫来放这个火。”
四个脑袋凑在一起,在房内西头窃窃私语起来。费摩甲夫妇,呆呆的坐在东头床沿上,只有腹中的饱食感,略略给他们传递了些许温暖之意。
费摩甲坐在女人外侧,直恍如在做噩梦,他本来和上官很是争取了一番,才难得被批准轮换值守,可以回家休息两天,这下可好,他心中懊恼万分,早知遇到这样的无妄之灾,他情愿再上城楼去不眠不休的值守十天。
人身安全应该是没有问题了。既然这伙人肯给饭食,想必也不会再来害他性命。万幸万幸,还好遇见的是一群良知未泯的贼人。看情势,多半是北边的汉人派来的细作,可是最近听说南边的成国也有些蠢蠢欲动。唉,做大首领,也不是那么风光无限的好事。费摩甲暗自思量,心绪便似那跳跃摇曳的微小烛火。
这边厢,大家对冯亮想到用野猫来纵火的点子,都表示非常佩服。但是具体到实际,有人说将火把绑在猫腿上,立时便有人反驳道火把大了绑不住,火把小了起不到作用,说这纯属想当然。
有人便说要么将火把横着绑在猫嘴里,这个提议也被推翻。一团火在眼前烧,依猫谨慎细微的性子,必定吓得半死,无论如何都要将嘴中这可怕之物除去才行,哪里还会跑。
这时昝有弟转了思路道,要不干脆用油淋遍猫的全身,在粮仓外将火点燃,再快速将猫甩进去,那猫浑身着火,必定四处乱蹿,那么整座粮仓都可以被点燃。
大家一下沉默不言,各自思想,都觉得这个主意还是可取的。祁复延却打了个嗝道:“办法是还不错,不过还是有些不妥。”
昝有弟脑袋就凑在祁复延面前,被祁复延嗝出的一股浓烈的酸气,熏得几乎要晕厥。他慌忙将脑袋远远避开,强忍着作呕的**,皱着眉头鄙厌道:“娘的……你说为何不妥?”
祁复延见昝有弟直恨不得要跳跃开来,被自己熏成的那副德行,不由自得的嘿嘿一笑,不紧不慢道:“老子这口仙气,便宜你小子了。你说什么,为何不妥?”
他来回一看,见冯亮和多柴也不解的望着他,便两手一摊道:“这猫才有多大,要是浑身浇了油再点起火,那喝杯水的功夫,这猫就得烧的走不动道,喝碗粥都要不了,就得烧死。到时候没跑两步就歪倒不动,还怎么指望这猫四下乱蹿,从而点起火来?”
他既圆又大的扁脸上,一双绿豆小眼里,烛火闪闪烁烁。他冷冷一笑,“要依我说,这样,将衣物结成那么三四尺长的布绳,厚实一些就行。然后在油里浸成透湿,再拴在猫尾巴上。”
“到了粮仓边,将布条点燃,将猫顺着围墙,东西南北一边一个甩进去。那猫屁股后头着火,它不得疯了似的飞奔,那布绳一路滴落着火的油,想想看,粮仓最后能不烧起来?”
第八十章 准备妥当
冯亮本来闻言沉思,越想越觉得妙,猫尾巴上绑着着了火的布条,猫便不会被短时间内烧死,这样保证了纵火的时效;四只猫在粮仓里乱跑,这样就保证了纵火的范围;而猫在发狂时候的奔蹿,别说人,连狗都很难逮住,故而,又保证了纵火成功的几率。
“好主意!瞧不出你还有这样的脑子!”冯亮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腿,兴奋的叫了起来。祁复延嘿嘿一笑,想了想又嘀咕道,“都帅,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
昝有弟即算不服,此刻想想,也觉得祁复延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点子,从各方面来说,确实都是最为妥当的法子。多柴也不多话,转头便去找费摩甲要布料衣物去了。
不多时,费摩甲便抱来了一堆旧衣服放在众人面前。祁复延伸手便扯来一间,用菜刀一划一割,便顺着缺口将衣服撕了开来。另三人如法炮制,不多时,便将一堆衣物都简单的裁开,都摊在桌子上。
费摩甲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也不敢多问,仍旧退回到床沿边坐下。女人见状,很是心疼,那些衣服只是旧了些,缝缝补补还能穿个好几年,费摩甲也不过是县里军中一个小什长,俸禄不高,家无余财,由不得不精算度日。
四人动手,将那些布条简单编起来,最后做成了四条粗厚的布绳。祁复延转身去厨间,不多时抱来了一个油瓮,他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将那瓮轻轻放在地上,众人围过来看看,瓮里面的菜油,还有一大半。
昝有弟便将那四条布绳,塞进了瓮里,每放进一条,他都用手再往下多按一按,以求所有的布绳,都能完全的浸在油里。
做完这一切,多柴转身走到窗边,看看天色,估摸还没到时候。四人预先决定在丑时(凌晨一点至三点)左右的样子再动手,那时候夜深人静,是人防备心最低、最为困倦的时候。
估计还得要一个时辰。四个人便在门后盘腿围着坐下来,低低的聊些闲话,一是打发时间,而是缓解行动前的紧张心理。
“都帅,跟着你出来做这一趟任务,我到现在还是云里雾里,就跟做梦一般。你说,咱们以后就是一个独立的衙门了?”
门后昏暗一片,房中仅有的一只蜡烛,根本照不到这边边角角来。昝有弟看不清表情,不过声音里还有些不可思议的意味。
多柴也感慨道:“谁说不是呢。本来咱们还是军中一名默默无闻的士卒。只不过有时候反应是比旁人快一些,结果就被大家伙推荐,再然后就被都帅挑进了这个什么新衙门。叫什么名字我都还没记住。”
“内衙。”冯亮坚定的声音想起来,“记住,叫内衙。咱们从此以后,便是独立于各军之外的衙门了。等日后发扬壮大,咱们便是奠基的元老,想想看,多带劲!”
他说着话,陡然提高了音调道:“做个兵丁有什么意思?便是给你做将军,也不过是上战场厮杀。咱们这个衙门,就像这黑夜一般,不知不觉悄无声息的就能来到你身边,在你没反应之前,控制你笼罩你,甚至夺走你的一切!怎样,是不是很刺激。”
多柴兴奋道:“听都帅这样说,我真觉得前途一片明亮。我本来只是一个伍长,要想升迁,那得在战场上砍多少人头?现在跟着都帅混,感觉像另外走了一条捷径似的。”
冯亮却纠正道:“哪里是跟我混,是跟着主公混。大家想想,没认识主公前,咱们都是干什么的。听说祁复延你,当初还做过佣奴。现在呢,跟着主公混之后,大家是不是觉得一下子翻了身,从前不敢想的事情,都有可能一个个实现?”
昝有弟又道:“不过,我又感觉咱们就像边角料似的,不比人家一刀一枪,光明正大的博取功劳,升官发财也理直气壮。咱们这怎么有点偷偷摸摸,拿不上台面。”
冯亮教训他道:“要的就是拿不上台面!诸位。他们上前线有上前线的战功,咱们在幕后,到时候做的贡献一样也不输他们。这话,可是主公亲口说的。”
听高岳这般肯定和看重这个内衙,几人一下子都觉得干劲十足。
祁复延不知想到了什么,重重的叹了口气,闷着声道:“是啊。原来咱是什么。一条狗都不如。我本来就是匈奴别部的低贱之人,年少时候给部落大人做过佣奴,每天放着数不清的牛羊,累死累活一天下来,才想到没有一只牛羊是属于我自己的。我那时经常在想,活着连肚子都填不饱的话,还活着受罪干什么呢?”
四人一下都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沉默起来。片刻,祁复延又道:“后来我就逃跑啦。从塞北一直往南,辗转流离。这些年生死经历,我也算有些超过常人的经验,所以被推荐和挑选到内衙来。我是个粗鄙无知的胡人,只知道谁对我好,看重我提拔我,我就效忠谁,从此以后,哪怕叫我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退缩一步。”
冯亮还略有稚气的脸上,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坚毅。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恳切无比道:“诸位兄弟,咱们齐心协力,把内衙发扬壮大,做一番事业,也不枉来世间走一会,如何?”
三人一致叫好。倒把另一边的费摩甲夫妇,吓了一跳,不晓得这几人要发什么疯。又聊扯了一会,冯亮开始说到正事上来,四个人于是将细节重新梳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冯亮安排祁复延将油瓮里的布绳小心的捞出来,又将地上的四只猫拎过来。猫儿都被紧紧地堵住了嘴,叫不出声,被人拎在手中惊恐不已,只不停的扭动身体,发出低沉的哼声。无奈祁复延手如铁钳,猫儿哪里能够挣脱,不多时,每只猫儿的尾巴上,都多长出了一条布绳。
冯亮一偏头,早已在一旁准备的昝有弟,便拿出两只布袋,将猫儿装起来。否则等下走在路上,一人拿着一只猫,万一被人看见,会引起很大的怀疑。且猫尾会一路滴油,容易提早暴露。
多柴又在窗边看看,对同伴们点点头。冯亮站起身来,沉声道:“我再统一部署一遍。等会咱们直接去粮仓西墙下集中,点燃布绳后迅速将猫甩进墙内。成功后大家在内河边的破亭处集合,然后从河道内游出城去。”
大家郑重的点头,调整了一下呼吸,便头也不回的陆续出了门。多柴临走时,丢下一吊钱,对费摩甲道:“这些钱,算是借宿的费用。你若是要告发,尽管去告,不过我晓得最后你也逃不过一死。只要你不说,今天的事就当从未发生过,来日终有相见时。”
院门一声轻响,四个人都出去了。费摩甲又坐了片刻,猛地站起,一把抄过那吊钱,几番想出去又站住了脚步,神色变幻不已,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颓然坐倒在床上,和女人面面相觑。
此后没过几日,费摩甲借口终日胸闷气短,体力日渐不支,求了相熟的上官,便从军中辞了职位,再不用理会厮杀敌对的军事,只心甘情愿做个平头百姓,租了两亩薄田和妻子平安度日,看尽世事无常风云变幻后,年老而终。
第八十一章 火烧粮仓
戌时已到,冬季的夜,格外凄寒迷离,四处阴沉沉,夜像怪兽一样张着黑洞洞的大口,街面上伸手不见五指。
粮仓外,十几盏灯笼悬挂在墙头。灯笼在夜风中瑟缩摇曳,那微微的光亮,似乎因为怕冷,也变小了很多。东墙的大门处,四名士兵缩着脖子,哈着白气,脚上的皮靴踩在冻的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咔咔的单调声响。
冯亮四人,此时已隐蔽在西墙角。那猫也被一人一只,抓在手中。四人相互间一看,便再不犹豫,冯亮和多柴两人,蹲在原地,祁复延和昝有弟各奔左右,往南墙北墙而去。
冯亮瘦小的身躯绷得紧紧,目光凌厉,四下梭察如枭视狼顾。须臾之间,只听嚓嚓两声,多柴已打着了火石。猫尾上布绳的火,迅速扭动了起来,似乎想挣脱束缚,去吞噬更多。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手中发力,将那堵了嘴的猫,一把扔进了围墙内。
片刻之后,墙内便有亮光闪闪,只片刻,便一下亮似一下,火焰已平地窜起,却听得院内脚步声大乱,有歇斯底里的声音狂吼了起来:“烧起来了,烧起来了,快!”
与此同时,南北两个方向,也有火光燎起。冬季里天干物燥,那粮草又堆在一处,紧紧实实。猫儿所过之处,不停滴下燃烧着的火油,从边缘开始而往中间,越烧越大,越烧越烈,不到一刻钟功夫,整座粮仓里,有一大半都着起火来。
此时,火光冲天,映得低矮的沉云,一片妖异的暗红色。院内院外,密集的奔跑声、急促的呼喊声和人的叫骂声,此起彼伏,到处沸反盈天。
冯亮在墙根下,仰着头眯着眼,看着那红绸子一般凌空狂舞的火舌。这一次,他凭着自己的能力,终于为高岳办成了一件有贡献的事,他心中激动振奋,溢于言表。正看的出神时,多柴叫醒他道,“都帅,事已成功,速速撤退!”
冯亮警醒过来,望一望地上还有两个适才装猫的布袋,油腻腻的,索性也甩进墙去,便和多柴一起,正待要跑时,祁复延转过墙角,狂奔过来,面色仓惶,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好了,昝有弟,昝有弟被发现了!”
冯亮多柴二人,闻言心中猛地一坠。原来祁复延顺利的完成任务后,看着墙内火起,又见昝有弟那边方向也冒起了浓烟,便贴着墙根,准备去招呼昝有弟一起撤退。他刚奔至转角时,听到有守卒大喊,他心中一跳,躲在墙角处探头出去,发现昝有弟已经被几个守卒死死的按在了地上。
冯亮和昝有弟等三相识时间,其实连头带尾也没超过七天。但是,短短几日相处,从襄武城一路疾行跋涉,再到混进西和县,一步步走到如今,冯亮对身边这三名生死与共的同伴,产生了浓烈的感情。
冯亮在心中不止一次的暗暗发誓,既然将这三人贸然带了出来,那无论如何就也要将他们安全的带回去。日后内衙正式组建,这三人都将是他的贴身心腹和得力助手。如今眼看大功告成,却要折损一人,哪里能够接受!
冯亮目眦欲裂。拔腿便欲去救。多柴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死死按住,低声喝道:“都帅,万万不可!敌人并未发现我们三人,如今只有丢卒保车了!”
冯亮霍地转头,瞪着通红的眼喘着粗气道:“你说什么!我等一同来,便要一同走,要是将他陷在这里,他必死无疑,我自己都没法和自己交代!”
祁复延也急道:“在草原上,一只羊被狼叼去,那就不要再找,要保护好剩下的羊群才是正事。都帅,舍小保大,你不可意气用事!”
冯亮正欲挣扎,忽听的昝有弟声嘶力竭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老子便是孤身一人,就能将你们的粮仓烧掉,哈哈哈!来杀我便是,我死也对得起我大成国陛下知遇之恩!哈哈哈……”
三人一下如电过全身,怔怔定住。昝有弟此言,分明是自知必死,已不愿再拖累和暴露同伴,暗示三人不要再管他。同时,他还将祸水南引,将氐人的注意力又分散到南方巴蜀之地的成国,进一步搅浑了水,让局势更加复杂起来。
“老子家眷,自然有上官和兄弟看顾。现在死了以报主公,无怨无悔!”昝有弟凄厉的声音在冲天火光里,尖锐如针,一字一句的扎进了冯亮三人的心里。
他哪有什么家眷,三人都记得,据昝有弟自己说只有一个弟弟,刚刚招进军中还没有一个月,现在还在新兵营里。
听昝有弟此时故意说给他们三人听的托孤遗言,冯亮心中直如刀绞,泪水再也禁忍不住,夺眶而出。他看向多柴和祁复延,二人也俱是面色凄苦不已。
多柴惶急道:“再不走就危险了!都帅,不能让昝有弟白白死了啊。快走!”说罢,便和祁复延一边一个,拉住冯亮,猫腰就往西边内河处奔去。没跑两步,却听得昝有弟忽大忽小的叫喊,戛然而止。冯亮一个踉跄,泪流满面,一咬牙,头也不回的急速奔向内河。
“扑通通”连响声,三人急速鱼跃入水,本来平静的河面,宛如受惊一般泛起了慌乱的涟漪,一圈又一圈水波粼粼。
冯亮本也有些水性。但适才陡逢变乱,又思忖昝有弟凶多吉少,导致他方寸大乱,疾奔之际,调息不匀,一口气又窒在胸腔。急急的跃入水中后,只过得片刻,便觉得气闷难耐,下意识一张口,便咕噜咕噜被灌进了几大口水,冯亮只觉得两耳刺痛,胸前有沉重压力,咬牙在水中又游了一截,便更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黑,再无知觉。
西和县半里之外。幽暗静谧的河岸边,多柴和祁复延,湿漉漉的跪伏在地,身上的水不断流下,将地面洇湿了黑郁郁的一大片。冬夜寒风吹来,湿透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两人却恍如未觉。只是面色惨白的盯着身前一人,正是浑身湿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冯亮。
祁复延用手趴下身子,在冯亮胸前屏息听了一会,猛地伸出手,又在冯亮鼻子下探试了片刻后,祁复延慢慢抬起了毫无人色的脸,直勾勾的望着多柴,目光中满是恐惧。
昝有弟已经命丧敌手。如果再将冯亮的性命也搭进去,有多么严重的后果,二人不用想也清楚的知道。
“都帅,都帅!”多柴扑过去,摇着冯亮的身子,冯亮双目紧闭,毫无反应,口中却不断有水冒出。饶是四人中最是镇静沉稳的多柴,此刻一下子也觉得手足无措,惶惧难言。
沉重的暗云悄无声息的翻涌,月色已不复可见。此刻二人四目交织之际,俱是觉得浓烈而绝望的黑暗,无边无际笼罩了过来。
第八十二章 军制商议
又两日后,襄武城。
城门上的裂缝,已经修补完毕,白灰浆填刷后的痕迹,仍然还很新鲜。城门重新加固,用大铁钉将粗木条一根根的牢牢钉在门上。城楼在原有基础上,又用沙袋、石块和黄土加高了五尺,最重要的是,巡守兵卒增加了一倍,日夜轮防。
“……好,除了这一处的城墙还可以再加高一点之外,总的来说,确实很有改进。”城楼上,高岳来回检视,韩雍等一班文武随行在身后。除了李豹不在,他却还在兵营库房,库房修缮已到尾期,即将结束,李豹便索性留在彼处,监督完工。
孙隆闻言,忐忑的心也安稳了不少。数日前,高岳韩雍二人,突然查访城防诸般事宜,恰恰被查出城楼上各处疏漏。那当场被免职的贾队主,哭丧着脸来找孙隆汇报的时候,孙隆李豹二人当时正在兵库内现场指挥修缮事宜,忙的不可开交。
听那队主前后一说,孙隆当时便将那倒霉的队主一拳打翻在地。他属下给他捅娄子,他气怒之外只觉得深深的不安。于是又顾不上兵营库房,和李豹一番商量交代后,孙隆急慌慌赶去城墙,亲自来抓各处修补工作,终于在高岳要求的期限内,按质按量的完工。
“孙幢主。”高岳停住了脚步,回首叫道。
孙隆心中又一跳,赶忙两步上前,恭敬道:“主公有何吩咐?”
“听说你当日曾拳殴那贾队主?”
高岳面上似笑非笑,倒把孙隆看得心中疑惑,不知高岳突然提这一茬是何用意,急切揣摩不出,又不敢有所隐瞒,索性便实话实说道:“啊。是的。当日属下听那贾队主将主公巡查一事说了个大概后,属下心中气恨他玩忽懈怠,又懊恼自己有所疏漏,辜负了主公信任,所以情急之下,便,便打了贾队主一拳。”
高岳听他未曾隐瞒,点点头道:“日后,若有军士犯了错误,在小节上,咱们作为带兵的军官,要视兵为手足,多多教导;在大处上,干犯军纪,自然按律惩处。再不要私下侮辱殴打士卒。须知士卒也是堂堂男儿,也有自尊和体面,上官若是毫不体恤,肆意逼凌,很容易便导致军心涣散,上下离心。”
孙隆凛然道:“主公教训的极是。属下日后定当谨记在心。”
高岳见他老将,在众人面前被自己一番训诫,有些局促窘迫,便又宽慰道:“非是教训,实在是交流心得。我知道孙幢主乃是沉稳干练的老将,本不用我来多说。只不过你智者千虑,我才略略拾遗补阙罢了。”
高岳摆摆手,示意孙隆没有问题,才又转首四顾,看见通透的箭塔上,一个士卒不顾寒风割脸,兀自站的笔直,目光直视远方。高岳想了想,又对众人感慨道:“诸位,你们看士卒如此尽心尽职,我等怎能不多加爱护。古来多少名王大将,传世功业,不都是靠千千万万的士卒来博取?”
他顿了顿,又道:“我希望大家记住,咱们自己,曾经也是个最普通的大头兵。”
这回,不仅是孙隆,连韩雍在内,一众武官,都躬身肃然称是。
韩雍摩挲着唇上浓髭,对高岳的话很是赞同。他当年正是最底层的军卒,无人问津,无人重视,到了今天的位置,他深感不易,心中对士卒更是多了些爱护之意。
他上前一步,奏道:“主公,兵营中,据反映夜间寒冷,有士卒更因受寒而病倒。属下建议,是不是多加一床被褥,或者是夜间生火取暖?”
高岳想了想,道:“入得军伍之中,便是要准备吃苦。男儿汉不多加磨炼,怎能成为合格的军人?太过安逸和舒服,对军队的战斗力没有好处。这样吧,新兵营里,加床被褥。战兵营每人多发一条毯子即可,另外可以生火取暖,但是一定要安排人手,轮流值夜,防止失火。
“说到这,我还要问问。”高岳对韩雍道:“你总管军事,如今新兵营有多少士卒?我战兵营又有多少可战之士?”
韩雍胸有成竹,不慌不忙道:“正要寻机禀告主公此中情形。我陇西郡一共下辖四县,如今襄武、首阳二县乃是在我直接掌控中。另有狄道、临洮二县,接到郡中行文后,皆已上表表示拥戴,但真实意图,却未可知。”
当初,高岳进据襄武城后,曾以权知陇西太守的名义,给属下各地发去行文,狄道临洮二县,既不反抗,也不表示归顺,只是置之不理沉默观望。
后来朝廷颁下旨意,高岳坐实了陇西太守,又再次行文诸地,这一次二县接文后,很快便上表回奏,表示顺服之意,但二县县令均没有来襄武拜见高岳,也婉拒了高岳征召兵卒的要求,说的直白一点,颇有些独立自主的味道。
高岳面色沉了下来,冷笑一声道:“墙头之草,其心可诛。二县之事,我心中有数,目前暂且不提,待我征讨武都氐人之后,再做处理。”他示意韩雍继续说下去。
“是。”韩雍接口道,“如今,我襄武城有战兵两千三百二十七人。新兵营中有新招募军丁一千五百人。另据首阳县奏闻,首阳县有战兵七百人,新兵营中八百人。也就是说。”韩雍回顾众将,一字一句道:“我军现有兵力,一共五千三百余人。”
如今非常之时,襄武首阳二城,都在战兵营之外,专门增设了新兵营,用来招募和初步训练新进投军之人。待到一定期限后,挑选素质过硬、强壮勇武的生力,编入战兵营,再淘汰掉品行不端或体弱多病者,剩下的便充做一般城防巡守力量。
高岳负手踱步。众人知道他在思考筹算,哪敢出声打扰,索性都站立不动,静默以待。
良久,方听高岳道:“这样。等征讨武都事毕后,我打算将军队分为三部分。首先在所有士卒中,挑选格外勇武健壮、正当盛年之人,组成正规军,可称为禁军。禁军分马步弓三军,主要职责,乃是征伐战斗、攻城略地,乃是我军中主要的攻击力量,精锐力量。享受最优等的待遇,但也要面对最严苛的训练和检验。”
“余下的,可以担负城防、后勤、劳役、治安,修路筑桥,制作军械,运量垦荒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这一部分也是正规军卒,可称为厢军。厢军的兵源,可以从禁军中淘汰降级,或者有到龄退伍的,也可以面向地方招募青壮。享受禁军三分之二的待遇。同样,若是表现突出,或者素质过人,厢军中也可升入禁军。”
高岳的思路打开,越说越兴奋,直如侃侃而谈。
“最后,便是内衙,内衙士卒,不限制来源,禁军厢军乃至地方上,都可以。不过审查和筛选也要格外严格。内衙对外的职责我上次已经说过了,对内可以监督禁军厢军的军纪,可以执行对违犯军法之人的惩处。也享受禁军三分之二的待遇。不过鉴于此衙的的特殊性,可在待遇基础上,另加赏赐。这三部分,互不统属,都归枢密院统一管辖。如今规模尚小,枢密院暂不成立,留待日后再说。”
高岳目有精光,炯炯而视道:“诸位觉得如何?”
他这番话,在场诸人虽然一时消化不了,都愣怔在当场皱着眉头暗自琢磨,不过大体意思还是听懂了几分,不禁都暗暗称奇。
晋末五胡时期,在军队形式上大致同西晋兵制,具有中军、外军组织及都督、将领等职务。中军直属中央,编为军、营,主要保卫京师;外军为中央直辖的各州都督所统率的军队。在兵役来源上,胡人政权多是实行本族群全民皆兵的部落兵制,然后掳掠他族青壮,挟裹成群,强逼为军,遇到战事,无所谓兵种制度,反正是驱役使之一涌而上。
插句话说,一直到后来北魏时,魏主拓跋焘御驾亲征,进攻南朝宋盱眙城,写信威胁守将臧质的信中,还这样写到:“……我今所遣攻城各兵,尽非我国人,城东北是丁零与胡,南是氐羌,设使丁零死,正可减常山赵郡贼;胡死可减并州贼;羌死可减关中贼;尔若能尽加杀戮,于我甚利,我再观尔智计也!”
我派出来的兵都是丁零人、胡人、氐人、羌人,他们战死了等于为我除去祸害,你尽管放手来杀。北魏乃是鲜卑拓跋部所建,还未汉化之前,部族气息浓烈,都一统北方了,还动辄以草原上的那一套来做规章制度。行军打仗之际,驱使胡汉混杂的大军,仗着锐气,交替来攻,由此可见一斑。
第八十三章 惊惧难言
而晋朝时候,采用的是世兵制。兵士终身当兵,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世世代代为国家尽当兵义务。国家主要兵源,是兵士子弟。不管行与不行,反正都是你,良莠可谓不齐之甚。后来又裁撤州郡兵。并改置武吏,大郡100人、小郡50人,用以维持治安。但是实际上基本没有执行下去。
末期的晋廷,军事制度也开始混乱起来。皇权衰微,中军往往有名无实,同时宗室藩王都督诸州军事,为扩大自身实力,也肆意招兵买马,导致军力外重内轻,地方方镇较不受朝廷管辖。当此时,,从上到下都开始不问出身来历,大量招募士兵。招募之后,略加训练便投入战场,什么军事规章制度,兵种管理区划等等,根本无人问津。
而高岳提出的禁军厢军制度,此世之人闻所未闻。不过根据高岳话中的意思,不过就是中军和外军的另一个版本,可以理解。但是高岳精而细之,禁军做的不好便淘汰到厢军,厢军也有机会升迁之禁军,此外竟然还有不负责征战厮杀的内衙,还有什么枢密院,有什么到龄退伍等等,连马步弓都要分的清楚,实是让人耳目一新。
韩雍摩挲着浓髭,徐徐道:“主公倒是奇思妙想。可谓是在军事上有所制度改革。这是大事,我还要好好琢磨,此外,也还要和军中乃至郡官同僚多多相商才是。”
这本来就是后世的制度。突然拿到此时,确实有些乱人耳目。高岳来自军纪和制度都森严分明的岳家军,实在忍受不了这纷纷乱乱、直如匪军一般毫无章法制度的军事,故而提出了一些中和的改进办法。
慢慢来吧。一点点的改进,总比原地不前要好。高岳笑道:“确实是大事。我今天暂时是把大方向提出来,得空我会主动找各位来进一步商讨。”
正说话间,远远的似乎听见城下有叫喊声。片刻后,城楼阶梯处,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噔噔噔噔,众人循声望去,却是李豹疾奔上来。
“高大,主公!亮子他……”李豹平日里那张略带嚣张尖刻的脸,此时竟然两目溜圆,满面惊惶之色。
高岳反应敏捷,一听便知,定然是冯亮出了事。他脑中轰然一阵响,全身上下登时出了一层冷汗。他高大的身躯一步上前,倏地揪住了李豹的前襟,大喝道:“他怎样,你快说!”此刻,高岳虎目圆睁,俊秀不凡的脸上,杀气毕现,神情竟带着狰狞。
李豹见高岳模样,更是又骇又急,慌忙将事情原委讲述了一遍。
原来李豹指挥修缮库房已经完毕,晓得高岳正在检查城防,便赶来城楼处,打算汇报。刚行至城门时,李豹见城外慢慢挪过来三人,一边一个在走,中间那个,垂着头,不晓得什么情形。
李豹本来也不打算放在心上。不过他无意中再打量,发现竟然是祁复延和多柴!冯亮四人出去执行刺探任务,陇西高层文武官员,是知道的。李豹自然也知道。他认出二人后,吃了一惊,迎过去一看,见那二人蓬头垢面不似人形,李豹慌得将中间那人垂着的头抬起,正是冯亮。
李豹见冯亮面色灰败,双目紧闭,人事不省,登时便吓得心间直颤。抛开一切不说,李豹和冯亮,也是白岭村自小便处在一起的同伴,李豹虽然日常多有跋扈,但总的来说,和冯亮的关系还是比较亲密,此刻见冯亮这般模样,李豹焉能不触目惊心。
李豹强自镇定,便将手伸至冯亮鼻下一探,不探不要紧,那气息微弱,几乎断绝,李豹头皮一炸,当下便再也镇定不住。他惊惧回顾,想喝问祁复延和多柴,不料二人因受寒受惊,都已发着高烧,一路咬牙强撑终于回转,此刻见到自己人,便再也支撑不住,双双晕厥过去。
李豹遍体冷汗,慌忙叫来士卒,先将倒在地上的三人,都就近抬到府衙,又叫士卒赶快去城中召唤郎中,速去救治。一番忙乱后,他便奔跑上楼,报与高岳知晓。
听李豹一番述说,高岳哪里还有别的心思,他心急如焚,拔腿便跑下城楼,韩雍也知道事情有些严重,便吩咐众人各归岗位,便也直直往府衙而去。
高岳心中悔恨不已。他怪自己还是太心急,连陇西郡都没有彻底掌握在手中,便已急着组建内衙,有些急功近利的味道。更何况,冯亮之前不过是个普通的山间少年,骤然将如此危险急要的重担交于他,光想着能在实战中得到锻炼,却忽略了实战中也会有各种意想不到的危险。
高岳凭着丰富经验和缜密思维,推测出昝有弟多半已经遭遇不测。冯亮现在生死未卜,若是真有个意外,高岳已不知日后该将如何自处。
府衙门前守卒,远远的见一个人急速冲来,根本不打算停下来便要径直冲进去,都吓了一跳,正端起枪准备出言喝止,却发觉是高岳,不由慌忙收起兵器,瞠目结舌的看着平日里总是镇静自若的高岳,急火流星的跑进了内堂。
内堂墙边,早有人铺好了一张大卧榻,又生了好大一盆火来取暖。堂中有两名士卒,一个正在煎药,另一个正给多柴喂药。
高岳内室中,一个郎中正在给冯亮把脉,又有两个兵卒站在郎中身后打下手,看样子四名士兵,应该都是李豹吩咐唤来随时帮忙的。
见他进来,大家都要站起,连郎中也频频回首,有些局促起来。高岳连忙摆手制止,示意大家不要在意他,该干什么干什么。罢了,他又对郎中拱手施礼,满脸的恳切拜托之色。郎中便点点头,谦恭微笑一下,又回转身继续问诊。
多柴、祁复延二人,并排的躺在卧榻上。祁复延仍是昏睡,多柴已经苏醒过来,软软的半靠着,正有士卒在旁边,喂给他药水,那士卒也是个年轻人,手脚生硬,不懂的顺着多柴的角度,只管端着碗,多柴喝了一口,差不多要洒一半,姜汤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往下流,士卒一时手忙脚乱。
高岳愣愣的站着,先往内室里冯亮那边先瞄了一眼,只看到他双目紧闭,郎中正闭目屏气,兀自拿着脉,嘴里喃喃自语。高岳心中沉重无比,极想过去问个究竟,想了想,一咬牙还是先来到多柴身前。
既然多柴醒了,那作为最高上官,高岳无论如何都要先抚慰一番。同样是给你卖命,同样是遭遇艰险,此刻高岳若是厚此薄彼,置醒着的人于不顾,一来便就只管钻进内室关心冯亮情状,那很容易让人生出被轻视的悲凉之感,这也是上位者要注意拿捏分寸的地方。
高岳走近前,那端着药碗的士卒,不由站了起来,紧张不安。高岳并未怪他,将他手中的碗,轻轻的拿了过来,对他点点头道:“我来吧。”
高岳前世在军中,不知有多少次,跟在义父身后,安抚照料那受伤的士卒,彻夜守候,通宵不眠。为伤兵吮毒吸疮真不是一句空话。此刻他在多柴身边蹲下身来,手里端着碗,巧妙的顺着多柴的角度,上下调整,不一会,便将一碗姜汤喂了下去。
多柴虽然醒转,但仍是昏昏沉沉,闭着眼睛,呼吸短促。他耷拉着脑袋,只觉得头部又晕又痛,浑身酸痛无力,心中只想作呕。一碗药喝下肚去,片刻浑身便发起汗来,又待一会,他感觉倒有些清爽,神识也恢复了不少。
他抬起病容憔悴的脸,恹恹的四下略看了看。猛地看到了身边的高岳和他手中还没放下的药碗,多柴明显怔住,无神的眼睛登时聚焦了起来,过了半晌,多柴一下激动起来。
“主……公,主公。我……”
多柴声音沙哑,鼻息一下变得粗重,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想来拉住高岳,却又有所顾忌,慢慢的又将手缩回。
高岳一把攥住了多柴的手,目光热切道:“好兄弟。你为我出生入死,受了这般苦楚,我高某铭记在心,绝不会辜负你。”
多柴眼眶一下便泛红。他犹如受尽了委屈后,终于见到家长的孩童。他哽咽难言,忍了片刻后,两行热泪终究还是流下了脸颊。
见他挣扎要开口,高岳晓得他要汇述情报。不过此刻高岳更需要的是多柴的休养。他轻轻拍拍多柴,鼓励道:“你不要多想,也不要多说话。好好养病,待好转了些之后,再来告诉我,我少不得还要用你。”
一股热流仿佛在周身奔涌。多柴喉头滚动,强自镇定半晌,低沉却坚毅道:“誓死以报主公!”
第八十四章 心中煎熬
郎中此时走出了内室,高岳立马站起身来,不待他出口相询,郎中施了一礼,捋着胡须,徐徐道:“好叫高明府得知。这位官差和那位官差,”他指了指多柴和祁复延,“本来肝火大盛,又逢湿寒入体,兼且劳顿疲惫不堪,故而寒热交攻,心脾难耐……”这郎中说了好一通,高岳焦虑急躁,却没有出言喝止催促。
郎中最后道:“这二位其实倒并无大碍,我开的方子里,除了姜汤,还有些专门对症的药物,只要日夜三服,连喝五日,可保无虞。若是体格强健,像这位醒了的官差,估计第四日上便可自由行走。”
高岳敛容谢道:“我代几位兄弟,多谢先生妙手回春,及时援救。”
郎中却叹了口气,斟酌着道:“高明府过奖。正要相告明府,里间那位小官差,情况倒有些麻烦了。”
高岳闻言,心中如重锤撞击,他深吸口气,面色未改,低低道:“便请先生直言相告。”
郎中本来一面说,一面观察高岳表情。他听士卒所说,那小官差似乎是高明府的弟弟,非比寻常。奈何此人确实是情况特殊,难于救治。此时不说又不行,直说又怕高岳当场失态或是迁怒于他,心中有些忐忑。
此刻,郎中见高岳面色不动,但细看之下,额头上已是沁满了细密的汗珠。说明他内心已是极度煎熬。郎中不由喟然叹道:“这位小官差,和另两人不同。乃是湿寒入肺。我方才拿了脉,他的脉相低沉,细不可察,且胸肺间,略有杂音宛如破旧风箱。唉,很有些麻烦。”
高岳垂下了头沉默无言,不过咬肌已经高高隆起。
郎中鼓了勇气,直接道:“不瞒高明府。我开三道方子。让这小官差每天喝一道。切记,要每日寅时空腹灌下,寅时乃是对应着肺经,肺便是在此时排出毒素,此药可以加剧他肺部寒毒的排出。连喝三天之后,他若是能睁开眼睛,那么自然是恭喜。若是三日后,他仍是毫无反应,那么再往后最多有两日,他多半就要驾鹤西游。届时在下医术浅薄,再无,再无办法了。”
连喝三日药,三日后,若是有反应甚至睁开眼,那么冯亮便没有事,若是三日后还是这个样子,那么,再过得两天后,冯亮是必死无疑。
郎中又道,三日后,无论什么结果,他都会再登门回诊,善始善终。高岳寻了个椅子无力的坐下,闷闷的唤了差役,封了诊金给郎中,郎中谢过之后,收拾药箱自去。
韩雍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他站在一边,静静地听完郎中的讲述,心中也是沉重无比。这出师未捷便先损亲将,内衙初建便迭失首脑,于公于私来讲,对目前的陇西上下,尤其是对高岳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医术一道,常人哪里精通。况且韩雍信奉生死有命,人力不可扭转。他无法可想,见高岳呆坐如泥塑,便轻轻上前道:“主公,这位郎中,在郡中号称良医翘楚。想必他回春妙手,肯定能救得冯都帅的性命,你也不要太过忧思。”
高岳呆呆的望着他,短短一会,高岳本来俊秀英武的面庞上,憔悴之色,再无法掩饰。
片刻,高岳低声道:“三日内,我自在此,亲自看顾喂药。城中军政大事,我只好偷一回懒,不再过问,韩兄可暂且全权负责。”
韩雍急待要言,高岳用眼神制止了他,又道:“我看多柴,后日恐怕就已无大碍。他的情报,决定咱们下一步该如何行动,韩兄,你的担子很重,挑选禁军兵士,你要亲自去把关,务求打造精锐敢战之军,没有滥竽充数之徒。时间很紧了,咱们没办法再拖下去。”
这些天里,上邽都已经来了两封谕令。询问高岳何时出兵武都郡。虽然言辞倒没有什么不客气,但是南阳王司马保的不耐烦,已经溢于纸上。
上峰催逼不顾,冯亮凶多吉少。当此心乱如麻之际,难为高岳还要用心谋划、统筹军政要务。韩雍心中有些难过,却听高岳疲惫的声音又道:“另外,速速晓谕首阳,让那边挑选精锐士卒五百人,遣来襄武,一起编入禁军。还有,特别命令李虎,不得擅自来此,以扩充军力,加强城防为要。”
李虎重情重义,万一得知冯亮将死的消息,怕是再也坐不住,连夜都会赶来。故此,高岳特别提出这一点,用来约束于他。
韩雍一一领命,保证绝不会耽误大事,末了还是忍不住劝道:“主公,你集万千重担于一身,哪里能够日日熬夜!还是挑选沉稳细心的兵士,在此值守吧。”
高岳沉默,片刻忽而惨然一笑。“冯亮于我,有救命之恩亦有手足之情。舅父将他托付于我,无论怎样,我都要看着他,守着他,尽到我做兄长的职责。哪怕是死,我也要眼睁睁的亲自送别他,方能对得起心中的道义。”
韩雍不晓得冯亮对高岳有什么救命之恩,但是高岳话中深深的兄弟情谊,让他开不了口再劝解。他摇首叹息,施了一礼,转身便欲离去。
韩雍刚走两步,高岳森冷阴寒的声音,从身后一字一句的刺了过来。
“韩兄切记:冯亮若死,我必屠尽下辩满城之人,以为报复。”
韩雍一下停住了脚步。那话中毫不掩饰的浓烈杀气,让人心惊胆颤,深感不安。韩雍站了片刻,终究没有回头,迈着沉重的步子,忧心忡忡的无言离去。
高岳呆坐一会,便独自进了内室,吩咐士卒要小心看顾多柴和祁复延,有事立即来奏报,无事不要来打扰。
高岳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怔怔的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冯亮。那张还略带稚气的脸,此刻已经苍白黯淡,生命的光泽,似乎在一点点的消逝。
“大个子,你叫谁小娃娃呢?”
“要是比灵活比速度,大伙都比不上我,谁不晓得?”
“这是我大哥,我大哥是好汉子!”
“七岁的娃娃,没了爹娘,在我老汉身边吃不好养不好,瘦瘦弱弱的,让人心疼。”
“大哥,你不要嫌我是累赘……”
往昔的一幕幕,像浮光掠影般,缓缓又清晰的在高岳脑海中浮现。那些曾经的笑脸、往日的欢声,都萦绕在耳边,那般真切仿佛就在昨天,又遥远的已经触不可及。
等到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痛!
曾经和义父朝夕相处,不以为意,现在又即将要失去这一世最亲的人。究竟是犯了什么天条,为什么自己已两世为人,这般生离死别时噬人灵魂的痛楚,还是阴魂不散,总来撩拨搅扰。
什么雄图霸业,什么刺史王公。这些我都可以不要,便是重做一个贫贱的山民也好,只要你能睁开双眼,再清脆快乐的叫我一声,大哥!
高岳虎目之中,雾气升腾,心中像被毒蝎不停蛰刺,痛楚难言。他伸出抖索的手,想摸一摸那曾经伶俐机敏的脸,却终究不敢触碰,生怕从指尖传到心里的,是让人惶恐惊惧无法忍受的冰冷。
低低的悲泣声,传到了外堂。一众士卒都傻住,俱是震惊的面面相觑。多柴躺在榻上,无力的闭上双目,流下了两行深深热泪。
第八十五章 亲征武都
祁山,连山秀举,罗峰兢峙,被誉为“九州”之名阻,天下之奇峻,地扼蜀陇咽喉;势控攻守要冲,所以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三国时期,蜀汉诸葛孔明向后主上《出师表》后,以汉中为大本营,率师北伐,此后六出祁山,百折不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一日清晨,石壁崚嶒的北山道上,一支军队,正在顶着比刀子还利的寒风行进。此军戈矛映日,气势森严,远远望去真如一条长蛇在向前飞行。兵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急步前进,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咳嗽,只有唰唰的脚步声,回荡在逶迤起伏的山间。
队伍最前方,一人骑坐在枣红骏马之上,顶盔掼甲,沉默肃杀之气,凝于紧锁的剑眉之间,一双虎目中寒芒闪闪。他身后一尺距离,一员亲兵掣着将旗,那玄黑大旗在卷着劲风,猎猎招展,旗上五个大字,在朝阳中格外醒目::鹰扬将军高。
不用问,此人便是高岳了。昨日,在服完了最后一道药方后,冯亮仍然没有醒来。高岳扶榻大哭一场,当即便下令尽起军士,亲征武都。
诸将齐来劝阻,却连韩雍在内,皆被高岳严厉呵斥。遂令韩雍镇守襄武,令李虎再镇守首阳,相机助战;自带骨思朵、何成二将,尽发三千精锐,一路疾行,于昨晚抵达了祁山脚下,高岳嘱令安营休整一夜后,今日清晨便又开拔。
此刻高岳骑在马上,头脸被寒风吹得冰凉,脑中却是在冷静思索。兵者,大事也,不可凭借意气而行。他是打熟了仗,带惯了兵的人,对这一层,乃是时刻谨记在心。此时征伐武都,倒并不仅仅是因为冯亮的缘故,而是各方面时机,已经到了不得不出兵之时。
下属军士,操练拣选事宜,已经基本完成。勇武敢战、素质过人的禁军兵士,襄武城统共有两千五百人,加上李虎之前从首阳县所遣、由骨思朵带来的五百精锐,共三千人,也算是数目可观,尽可一战了。
正好冯亮及昝有弟,尽心尽责,乃至殉职,此番正可以此来激励和感化士卒,用以激发同仇敌忾的战意,可以使全军上下发挥出最大的力量,这样良好的契机,若是错过,对于军队的战斗力而言,怕是会打个不小的折扣。
而且司马保那边,前日里刚刚发来了第三封文书,字里行间,已经有些严厉的意思,责问高岳是否有迁延时日、敷衍本王之意,还说若是实在困难,王府可以派出五千人马,前来助战。高岳本就警惕和抗拒司马保,会将手伸进陇西来,哪里会同意他派兵来,于是当即上疏回奏道,数日内出兵。
多柴和祁复延二人,躺了两日后,基本都无大碍。听闻冯亮凶信,俱是悲怒交加,强烈要求随军攻伐武都,为冯亮复仇。高岳坚决拒绝,命令二人当务之急乃是安心休养,尽快恢复,将内衙组建事宜,尽快抓起来。
高岳心中痛惜难忍,冯亮虽然不在了,无奈内衙一事却还是要按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他打算以多柴为正,祁复延为副手,将内衙事宜交由二人负责。
不过二人提供的情报,倒是很有价值。据悉,西和县背面多山,四五里内都是大小山头,怪石林立,到了十里之外,便是东西绵延百里的祁山,等于是西和乃至武都郡,一座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
山道虽然不长,但却分为南北两段。北段往北,一直可通往木门道,扼住上邽南下的唯一通道。南段便是直通西和到达下辩。若是武都方面,早有兵士把守,无论南北段,哪怕只有一两百人,便是将主动权牢牢的抓在手中,届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局面更加严峻,将会使高岳的陇西军不得越雷池一步。
出兵时,他命骨思朵为前锋,领兵五百,不带辎重粮草,轻装疾行,务求占据先机。此时,大军已经快走过北山了。骨思朵应该已经到了祁山南段,不知可会遇伏或被阻,目前还不见前军有情报传来,高岳面上自不动声色,四下打量一番陡壁如削、奇峰险峻的山峰,心中却已略微有些焦急起来。
“报……”
正自沉思间,前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高岳。
高岳霍然抬首,一匹马远远的扬蹄奔来,片刻便到了眼前,一个传令兵不待坐骑停稳,便已身手迅捷的跳下马来。
此前整军,有一百多名胡汉军卒,骑术精良,此行高岳便也令之同行,一方面使其从实战中磨炼,为日后骑军的建立,打下坚实基础,另一方面,战场情形瞬息万变,没有迅疾的传令,往往会坐视绝好战机的失去。
“禀告将军,骨校尉使属下来报,前锋已经通过祁山南段,敌军并无一兵一卒把守。目前,前锋军正在距此两里开外的一座废弃山堡里待命,请将军示下。”
高岳大喜,面上却淡淡的道:“辛苦了你。回去告诉骨思朵,原地休整,不得喧哗,我即刻便到。”
传令兵一声得令,复又上马,调转马头疾驰远去。
哒哒马蹄声响,却是何成从身后凑上前来道:“恭喜将军,先机已在我手,险关既过,前路无忧矣。”
何成是老兵,当年也曾在名将马隆麾下,四方征战过。经年的亲身经历,耳濡目染,让他在行军战阵之间,也粗通些兵法,窥明了平安通过祁山这此间的意义。
高岳赞赏的看他一眼,略点一点头,微笑道:“虽然如此,但我军仍不可松懈大意,可知道吗?”
“是。用兵当谨慎,末将记在心里。”何成在马上一拱手,恭敬道。
天助我也!高岳望着绝尘而去的传令兵背影,其实心中激动难耐。没想到武都氐人,置祁山这样天然的雄险关隘于不顾,只一味看重西和城与城门外土山的防御,行兵布防之间,目光短浅,呆板庸劣,竟让自己这般轻松自如的过了祁山,此战西和已在手中矣!
不多时,高岳已率领部队,来到前锋所在的废弃山堡的山崖前。仰首望去,见这山堡坐落在祁山南的苍郁悬崖峭壁上面。只有一条羊肠山道曲折向上,且砂石遍地,陡峭难行。正面崖壁高峙,两侧山峦逶迤多姿,如苍鹰展翅,令人生畏。
高岳便下马,沿着小路缓缓而上。不多时,上了崖顶山堡前,早有骨思朵率同一班队主队副等十余人,出的堡来,意气昂昂的上前躬身参拜:“末将等拜见将军!”
骨思朵满面红光,目光明亮。他确实激动兴奋的很。他是个塞外胡人,天生对于征战厮杀便情有独钟,对琐碎的政务毫无兴趣,也不愿意去学,对城防诸事,也提不起多大兴趣。自首阳先期带了五百精兵来襄武后,骨思朵便不愿再回去,坚决要求跟随高岳出战。高岳见他战意昂扬,且本身也是勇武过人之辈,便命他为前锋,率部先行。
骨思朵大喜,慨然领命,一路开山而行,迅疾粗猛,大有所向无前之势,完全当得起开路先锋的份内职责。
高岳便将骨思朵扶起,对众将点头示意。骨思朵道:“将军,末将看这山堡,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规模倒也还雄险,可惜荒废破败,不堪使用。”
高岳却也不知。他沉吟不语,走近观望,见堡垒墙砖经风雨剥蚀,争战击射,上面有很多斑驳,还有烽火熏烤的乌黑印记,深深的印在了砖石里。通过山堡前的最后一段石道,因为人马的践踏,简直成了一道深沟,可以想象,曾经有多少士卒的血汗,滴落在上面。
一股悲凉之感,顿上心头。这个山堡,就想一个多年征战,伤痕累累的老兵,如今年迈体衰,再也不复当年之勇,无奈困迫消沉的萎顿在此,不想再发一言。
高岳沉吟道:“这个山堡,我亦不知是何人所建。以我推测,当年诸葛武侯曾六出祁山,这里是必经之路,诸葛武侯智谋过人,熟稔军机韬略,在这样极妙之处修建堡垒,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嗯,多半怕是此位先贤的手笔。”
诸将皆是点首称是。骨思朵出身塞外的匈奴别部,哪里知道诸葛武侯是谁,但他见大家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怎好意思出言询问,便也不停点头,一脸的凝重。
高岳又笑道:“且不论谁修建。总之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便是。这座山堡,虽然破败,但根基还在,加以修整,便是我军扼住南北的战略要地。可传令后方厢军,留下一百人,暂且修缮,这里便叫祁山堡吧!日后也要留军常驻这里。”
旁边何成答应一声,便如此这般吩咐传令兵,速去后队传令。此次行军,高岳除了亲率三千精锐禁军外,还带了五百名厢军,负责运输粮草辎重、安营扎寨等后勤劳役事宜。此番他指示只留下一百名在祁山堡,也是见此地多石多林,修缮山堡的材料,绝不缺乏。
第八十六章 行兵方略
到的这里,再往南,地势将越来越平整,前路通坦再无险阻。高岳放下心来,便顺势叫上下将士原地休息片刻,他召集众将,纷纷席地而坐,开了个简单的军议。
“据多柴祁复延的情报,此地往南不过十里外,便是西和城援军隐蔽的土山了。”高岳提到多柴祁复延,不由自主的便想到了冯亮,心中一痛,面上却仍然肃然不变。“从这里往南,山势越来越低,故而我军俯冲而下,有利于我。”
“骨思朵。”高岳点将道,骨思朵蹭啷一声忙不迭站起,身上的甲胄,也訇然作响。他将一柄硕大的镔铁刀,紧紧的倒握在手中,冲着高岳用力一拱手。
“你的前锋部队,和大军先合为一处。等到了土山时,你再率部潜往山后,那里有一处水源,据悉山上敌军,会定期在那里取水。你牢牢看住水源,断其取水之道,同时,在山下大声鼓噪,放火烧山。待火势变大之后,留下一百人看守,你再自率四百人来山前助攻。记住,要做足声势,鼓噪声越大越好。”
高岳在地上用碎石块简易摆了地形,又捏住一个石头,在地上画画圈圈。这个一看就懂,没什么不明白的,骨思朵重重的点点头,对于即将到来的厮杀兴奋不已。
高岳又转向何成道:“山后陡然大火烧起,又有人马的鼓噪声,敌军多半会惊慌失措,不知我军究竟有多少人,他们必然要不顾一切,冲下山来再说。但是后山火大,不得冲出,所以,敌人一定会从前山冲下来。”
“何成,你引军中弓弩手两百,在山下严阵以待,将弓手分为前中后三队。待有敌军出现时,不要急着射击,待到百步内,便射第一轮。八十步后,三队轮番射击。所有步卒,列阵在弓手身后掩护。若敌军前进至三十步内,弓兵后撤,刀兵枪兵集阵抵敌。”
高岳前世之时,宋军胜敌的主战兵器有二,一是强弓劲弩,二是长刀重斧。宋军的战阵设数层弓弩队,用遮天蔽日的箭雨不断覆盖打击金军;精锐步卒手持长枪利刃,碰到金军重甲或骑兵部队突进,则用长刀重斧砍断马腿,劈碎敌人肢体。
这是一代名将兀术都惧怕的武器。诸如刘琦,岳飞,韩世忠,吴阶兄弟这样的一流战将,通常的战法是用巨大的弓弩阵固守,重步兵如城墙般推进,轻骑兵绕至敌侧敌后袭扰,重骑兵则如楔子般突击。
“届时我自领一百骑兵在阵后,觑准时机,便突然杀出,定可一举歼灭土山之敌。”
骨思朵有些疑惑,想了想还是大胆问了出来:“将军,为何不趁着锐气,直接攻打西和城,而是要先打掉这个土山?”
高岳并未怪他多嘴,反而赞赏道:“不错,问得好。之所以先打土山,乃是因为西和城虽小但是城墙高,硬打有一定难度。我军初来,若城中坚守不出,我又一时攻它不下,士气受阻或兵力有损时,城中送出消息,土山援军又自背后杀来,那就很是麻烦。”
“而土山中援军,据报已经缩头缩脑的隐蔽了半月有余,吃穿用度皆有不足,环境很是恶劣,士气较为低沉,容易攻打,我军乘其不备,陡然攻击,当可一鼓而下。就算城中得了消息出兵来援,土山已经被我所破,西和便会为之胆寒。届时再围攻西和,可谓事半功倍也,此也是先易后难的道理。”
这次,骨思朵真正是恍然大悟,由衷的大点其头,将一条肥壮的大腿拍的啪啪作响。
高岳吩咐完毕后,站起身来,手扶猎猎将旗,目光炯炯道:“众将士,随我出发!”
姜野力在西和城府衙里,躁动的来回走动,心烦意乱。他今年才三十八岁,一年前刚刚被提拔为西和城的城主、守将。但此刻,他深深的感到作为一个主将,肩上的担子沉重无比。若是可以,他真想卸下这个包袱,但身为仇池神山的子民和大首领麾下勇敢的武士,他又坚决的打消了自己这个有些自私和怯懦的念头。
数日前的一场大火,将城中粮仓内的粮食,焚毁殆尽,最后抢救出来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到。这把大火,将西和城里民众的心,烧得惶惑不安,将西和城里兵卒的心,烧得灰心丧气,也深深的煎熬着姜野力,他已经三四天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
这哪里是在烧粮?这是在烧他的灵魂!得报当时,姜野力浑身便沁出了一层灼热的汗珠。他想大火十之**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纵火的。这座大粮仓,建成后还不到七天,粮食全部运到这里堆放,也不过三天时间。细作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这么快便摸到了西和城的命门,堪堪的一把火,将城中决意坚守的心,烧得支离破碎。
那么,到底大火是怎么起来的?据当日值夜的守卒交待,说什么,罪魁祸首好像是几只野猫。
野猫纵火!这种话是拿来糊鬼的吗?姜野力得报后,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当日值守的二十名士卒,全部以失职罪斩首。其实这只不过是罪名之一。那几个蠢货,好容易抓住了细作,最后竟然忍不住怒气将细作当场杀死,白白失去了一个审讯活口的好机会。
他躁怒不已,像牢笼中的狼一般来回走动。过得片刻,他猛地想到了什么,忙不迭地将一个亲兵叫到身前,焦急说道:“你亲自跑一趟城外土山,叫杨将军多加防备,不可断了与我的联系,若有敌军袭击,抵挡不住时,便舍弃土山,从地道撤退到城中来。”
那亲兵一声得令,转身便走,姜野力又叫住了他,“不要从城外走,你也从地道中过去。快去吧。”
亲兵噔噔噔的跑远了。姜野力又走了数步,颓然的坐倒,闷呆呆的胡思乱想。
最关键的问题是,到底是谁来放的这把火?依大首领本来的指示,是要他重点防范北方汉人的势力南侵,结果据说抓到的细作临死前大喊,透露出他乃是南方的成国人,这下又将矛头指向了南方的成国。
姜野力悚然而惊。仔细想想,成国也不是没有可能。这几年,成国国内渐渐安定,其主李雄已是得蜀望陇,似乎有北上开疆拓土的打算。本来依着武都阴平二郡的羌氐之人惯例,历来都将防御重点放在北边,这下猛然醒悟南方也随时可能会有危险,不禁顿感压力巨大。
事发后,姜野力思虑良久,终究无奈还是写了一封奏报,派快马加紧送往下辩呈送大首领,除了将事情一五一十的照实说了一遍,祈求大首领再拨些粮草之外,还将嫌犯可能是成国所派的疑虑,也有所奏报,提醒大首领,注意南方的动静,别到时候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反倒来了。
信昨日便发走了。现在这个时候,大首领应该要收到信了。不知道他看了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一想到精心准备的、能管四千军卒支用半年的粮草,刚运来西和便被焚毁,这种耻辱感,像锥子一样,狠狠的刺着姜野力的心,让他食不甘味,睡不安寝,让他只想拿起手中的刀,和假想的来犯之敌,死死拼斗一场。
当务之急,还是巩固城防,待下辩再次发来粮草后,鼓起军心,严阵以待。姜野力甚至考虑,要不要再奏报请示杨茂搜,将城外土山中的援军也召回城内,收缩防线,集中兵力,全力守住西和城。
他越想越觉得有此必要。正在措辞腹稿之时,门外咣当一声响,将陷入沉思的姜野力,吓了一大跳,急抬眼看去,却是城楼上的守卒,急慌慌的跑了过来,撞在了大门上,急冲之势一时收不住,又被门槛给绊倒,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本就极度郁闷的时候,又来这么一下搅扰,这下连刚刚有些成型的腹稿也有些忘却了。姜野力恶狠狠的瞪着那士卒摔得呲牙咧嘴的狼狈的脸,将桌子死命的一拍,大吼道:“来人!将他拖……”
这摔倒在地的士卒,晓得自己触了霉头,姜将军肯定是要杀人泄愤。情急之下,他顾不得还趴在地上,出口便打断了姜野力的话,“将军!我是来报信的,有,有火!”
这一声叫唤,生生的将姜野力后半截话堵在了嗓眼里。但他哪里还有心思发作,守卒的话,落在姜野力的耳朵里,不啻是晴天霹雳。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听见‘火’这个字,但是怕什么来什么。
姜野力蹭的一下站起,眼睛瞪得牛卵般相似,结结巴巴道:“你,你说什么!哪里又起了火?”
“将军,城外起了火!”那士卒好容易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向外面竭力指去,那模样恨不得双脚直跳。
姜野力愣了愣,蓦地一脚将那守卒复又踢翻在地,“你他娘的,城外起火,关老子鸟事?你莫不是来寻老子开……”
忽然,没有人插话,他自己硬生生的咽下了后面的废话。一阵冷汗登时湿透了后背,他只觉头发已根根竖起,额头处一片冰凉,几乎要让人晕眩。
那士卒指的,是土山的方向!
第八十七章 土山失守
姜野力像是上了弹簧一般,从士卒身上一跃而过,拔腿便飞奔出了府衙。他的一颗备受煎熬的心,已沉到了谷底。
从西和城楼处,向北眺望,只见忽明忽暗的火光间,浓烟滚滚,狰狞翻卷直冲上天,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格外触目惊心。
姜野力双臂撑在城墙上,只觉得双腿都要站不住。土山遇敌袭,这是毫无疑问的了。而且看火势如此猛烈的势头,两千援军怕是凶多吉少。要是将杨万夫折损在敌军手里,那可是大首领的堂侄,放在他国,便是有失陷藩王的罪过,加上之前粮仓被焚,他姜野力纵使不被杨茂搜砍头,日后怕是也在武都氐人中站不住脚。
再是镇定的人,遇见厄运接二连三的击来,也多半是撑不住,此刻姜野力只觉头晕目眩,懊丧欲死。
呆了片刻,姜野力一咬牙,忽地便转身,大步便要下楼,点起兵马要出城援救。没走得两步,早有亲随部下一把拖住了他,言道此刻敌情不明,贸然出击乃是大忌,将军万勿冲动。姜野力挣扎大吼:“这种道理,我怎会不知,但失陷了杨将军,大首领如何会轻饶我等?”
左右有些闻言色变,犹豫到底要不要放手。正自吵嚷纠结间,城墙边士卒纷纷惊声高叫起来,“将,将军,快来看!”
姜野力几步便又赶回城墙边。却见半里外,有大批人马出现在视野里,步伐沉稳迅捷,气度森严肃杀。望之虽是数千之众,却有种万人难敌的高昂军势。待走的近了,一面前锋军大旗,风卷旗动,上面只有两个字:陇西。
姜野力面上肌肉抽搐,瞳孔一下子缩了起来。煎熬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正主,果然是北方的汉人!姜野力破口大骂,这些狡诈如狐之辈,尽会使些见不得人的下三滥勾当,放火烧粮,栽赃陷害,氐族好汉从来不屑做这些,可敢与我们当面厮杀一番?
旁边亲随属下,面色沉重道:“将军,若是没有厮杀,那么土山是怎么被他们拿下的?”
姜野力一时语塞。再看时,城下敌军既不停留,也不攻城,直接从城下两侧绕过,姜野力正莫名其妙间,有士卒急匆匆跑来,大声报告道:“将军,敌军在南城门下集结,说请将军去答话。”
南城门乃是直通下辩城的去处。说明白一点,敌军在南城下列阵,便是要堵截西和与下辩的联络,同时围城打援,将西和真正隔离成远离南方诸氐之外的一座孤城。
南城上。姜野力面色复杂地盯着城下气势昂扬的敌军。只见敌军人马齐整,戈矛曜日,甲有寒光。一眼望去,密密麻麻怕是五千人都不止,虽然都是沉默不语,但却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逼迫感。
一个肥壮剽悍的敌将,上前两步,昂首高声道:“城中主将何在?”
姜野力振作精神,作恶狠狠地道:“我便是,城下是何方军队?”
那敌将哈哈大笑两声,高叫道:“我乃是陇西太守、鹰扬将军麾下前锋官骨思朵。我陇西军战无不胜!”他把手中镔铁大刀猛地冲天举起,身后数千名军士,齐齐爆发出一阵大喊:“战无不胜!”
其高亢之声山呼海啸,震耳欲聋,滚过西和城的上空。姜野力惶然回顾,却见一众部下皆有忧思之色。
姜野力定了定神,为赢回些气势,便作势叫骂道:“尔等卑鄙无耻,可恶至极,无故犯我地界,是何道理?若再不退去,我……”
他还没说完,却见那敌将骨思朵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声若洪钟道:“我家将军给你三个选择。上策立即开城投降。中策舍城逃走,下策负城顽抗。速速回话!”
说罢,不待城上有所反应。那敌将骨思朵挥手示意,敌军中又推搡出来两人,站至人前来。姜野力定睛一看,一人却是自己派遣从地道而出,去往联络土山援军的亲兵;另一人,赫然便是援军主将、大首领之侄杨万夫!
两人皆是捆缚得当,神情狼狈。骨思朵面色阴沉的瞪视杨万夫。杨万夫不得已,抬首涩声道:“姜,姜将军!我兵败被擒,不必说了。你城中兵又不多,粮草也无,不如,不如为满城百姓和族人打算……”
那被俘的亲兵,却自己仰首哭喊道:“将军!我一出地道,便被抓住了,我也没有办法呀将军!”
原来,方才杨万夫陡然见后山起火,晓得不是路数,当下便跳起来,招呼部下,便要从冲出去,孰料火势须臾便已成烧山之势,还没到后山,众人便被烤的焦头烂额,灰头土脸。又且后山下有敌军呼啸鼓噪,声势壮大,怕是人数众多,土山援军没奈何只有掉转头往前山冲下。
刚近山脚,便被早已等待的陇西弓兵,一阵箭雨招呼,猝不及防,登时便射倒了三十余名兵卒。杨万夫起初还咬牙指挥硬冲,想撕开一个口子,好退回西和城去,奈何陇西弓兵轮番射击,箭不得停,己方已经伤亡了两百多人,却只不过前进了五十来步远。
又被撂倒了四十多人后,终于离敌军只有不到三十步了。突然那些弓兵都不射了,转头便往后跑。敌军里,无数明晃晃的大刀、寒森森的长矛一下子都伸了出来,再要往前跑去,便好像自己主动往那些要人性命的凶器上撞似的,杨万夫慌忙止住疾奔的势头,确有停不住脚或跑晕了头的,直接迎面撞去,发出了一声声瘆人的尖厉惨叫。
其实当此之时,土山援军能战之士,还有一千五百人。若是杨万夫临敌不惧,镇定指挥,可以迅速收拢部下,集中兵力,重点突破,从陇西军侧翼斜着杀出去,未免不可以突围。
然而事实往往没有那么多然而。杨茂搜及两个亲子,都可算是勇武敢战的氐族汉子,但杨万夫年纪尚幼,从未经历过什么大战阵。前番来援西和城,本来杨茂搜打算叫次子杨坚头来的,杨万夫却主动请缨,杨茂搜很是赞赏,又本着让后辈子侄多多锻炼的心思,便确定了杨万夫领兵去救援。
不过杨茂搜也晓得,这个小侄子是初出茅庐,嘴上没毛多半办事不牢。他再三叮嘱杨万夫要随机应变,密切配合好城中守军,若是遇到敌军,不可怯懦,要临敌敢战,不能率先失了胆气,坏了士气。
杨万夫昂然而去。他心中很想像父兄辈一般,做个威风八面、骁勇善战的仇池神山的好子孙。奈何现实告诉他,战争是冷血残酷的,稍有不慎便会全盘皆输,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高岳布置妥当后发动突然袭击。在冲天大火和震天的喊杀声中,杨万夫果然惊慌失措,只想逃脱战场,奔进西和城去。只是他连逃跑都已没有任何章法,只是闷头四处冲突,连带着一众部下,都变成了一盘散沙,士气散了,韩白再世也没有办法。
杨万夫仓皇无措间,高岳已领百骑,如旋风一般冲杀了出来。杨万夫一见便胆落,竟然没有格挡抵抗,便被高岳亲自擒获,喝令绑缚停当,于是土山援军就此瓦解,全部伏地请降。
同时,根据多柴的情报,高岳早已安排人手,找寻到了地道口,全副武装在旁监守,被姜野力派遣出城的亲兵,刚从地道中探出头来,便被一把拖出,当场制服。
此刻,城下失魂落魄的杨万夫,和一众早被缴械、垂头丧气的土山援军,愈发衬得陇西军军容严整威武,气势昂扬。
姜野力嗔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本来他已下定决心,要凭城死守,这下心乱如麻,方寸大乱。
身侧亲信期期艾艾道:“将军。如今城中粮草被焚,城外援军投降,军民上下皆无斗志,这城不好守啊。要是舍城自去的话,敌军将南城门牢牢围住,摆明了从这里出不去,唯一只有从北门而走,但越往北越是汉人的地界,咱们往北去,能去哪里?这是敌军故意设的局,咱们干瞪着也没办法。”
亲信瞥了瞥姜野力,见无异色,便硬着头皮道:“攻战退走皆无奈,当下只有、只有开城迎降唯一的办法了。”
姜野力神色数变,还是咬牙道:“再坚守十天。若是十天内,大首领派来了援军,咱们内外夹击,尚可求胜。若是十天之后,还不见援军来,咱们便是降了,也显得是力竭而降,大首领不好多责怪,这边陇西的汉人也不会太轻视咱们。”
亲信大为叹服。这确实是相对来说,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一仗不打就开了城门,不要说身后的族人会唾骂不已,便是受降的晋军,多半也会是高高在上,心怀蔑视正眼都不带瞧看。
第八十八章 西和失利
亲信拱手,便去安排军事事宜。姜野力从城楼上探出苍白的脸,大声道:“为主守土,义不容辞。如今我西和一仗未打,怎可轻言投降!可敢与我打斗一番吗?”
骨思朵回首看看高岳。高岳点点头,骨思朵便回首大笑道:“我就怕你不敢出来。”姜野力也不再答话,片刻后,西和南城门缓缓打开,姜野力拎着大刀便冲了出来,身后一千士卒,应是被鼓足了士气,也皆是手执利刃,汹汹而出。
姜野力是步将。不单是他,氐族军队,初期的时候,大部分都是步兵,连将领都很少有骑马的。因为羌氐之地多山,其人翻腾跳荡于山林之间,皆是奔跑迅捷,勇武精悍,战马对于这些翻山如履平地的氐人而言,简直是有些多余。
高岳久经战阵,一望便知,这些兵都真是些劲敌。其实方才几百杨万夫时,他麾下的士卒,也是精锐,但是将熊熊一窝,杨万夫临敌惶惧,不战便降,极大的打击了军心士气,故而高岳才能迅速得手。
像此时这样,双方摆开阵势,光明正大的来攻斗以决胜负,陇西军虽然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勇士,奈何实战经验稀少,对敌起来恐有波折。但若是败了,西和城必定士气大涨,守城、出战都将信心百倍,而己方定会斗志低落,届时征伐武都一事,不败也得败了。
既然如此,唯今之计,兵不利便言将勇。应迅速击败敌军主将,在武力上深深的震慑他,从而进一步打击敌军的士气,动摇他们的信心,方能达到不战而降的目的。
氐兵越来越近,何成便使弓手射箭,抵住阵脚。对方纷纷乱乱的呼号叫骂,便止住脚步,两军相距百步,对峙起来。
姜野力瞋目叫道:“为何总是射箭,可敢来真刀真*枪的打一次吗?”
高岳制止了诸将,高坐马上越众而出,昂扬道:“尔等散兵游勇,哪里是我陇西精兵的对手!若不是真刀真*枪,你土山之军,怎会被我打的溃不成军,”他故意望了望了捆缚如粽子般的杨万夫,又大声道,“连主将都束手被擒?”
“你!……”
一提到杨万夫,姜野力便有些气沮。就好像脉都被人捏在手里,自然便有些顾忌。他想了想,也有些急智,抗辩道:“杨小将军本来只是客军,并不负责厮杀。况且他身份尊贵,不像我这种只会舞刀弄枪的粗汉,对面可有敌将敢与我斗?”
骨思朵塞外胡人,生性好斗。此时手中的大刀早就饥渴难耐。闻听姜野力挑战,哪里还忍得住,跳脚高叫道:“来来,爷爷来好好称量称量你!”
姜野力大怒,上前两步,便叫敌将速速过来受死。却见陇西军中,方才骑马的将军揽辔而出,不疾不徐的走了出来。
姜野力此刻满眼都是骨思朵。他瞟了一眼敌将便嚷道:“你这俊俏的后生,哪里是我对手,便叫刚才那个出言不逊的肥汉出来!”骨思朵身高不过常人,却颇为肥硕,故而姜野力蔑称他为肥汉。
姜野力粗鄙言语出口,只道骨思朵定会大怒冲出,来与自己拼个死活。可是却见他脸上浮现出一股古怪的笑容,竟似带了些嘲弄似的,再仔细看看,除了走过来的这个年轻英俊的敌将,对方一众将卒,都带了些这怪怪的笑容。
那马上骑将,突然纵马斜斜的奔出五丈之外,然后陡然调转马头,俯身急速冲过来。姜野力连忙招呼军卒,刀枪并举,正自紧张时候,那马已冲到眼前,骑将猛一勒住,那马竟人立而起,奋鬃长嘶之间,众人忙抬头看时,骑将已轻巧巧、稳当当的纵落在地,引来陇西军上下一阵狂呼喝彩。
此人好灵巧迅捷的身手。姜野力心中既惊且疑。他对那年轻敌将喝道:“你却叫个什么名字?执意要来送死。”
那敌将不答,却将腰间跨刀仓啷拔出,刷的一下指向了身后不远处迎风飘扬的将旗。
鹰、扬、将、军、高!
姜野力大惊失色,一时竟自张皇失措。高岳之名,他也有所闻,据说不到一年便暂露头角,控有陇西一郡之地,是汉人中新近迅速崛起的一方势力。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陇西之主,却是如此年轻,甚至还有些俊秀,和他想象中四十余岁粗莽浓须形象,相差甚远。
见姜野力颇有些瞋目结舌,高岳傲然冷笑,道:“我舍马弃枪,便与你步战一场,定让你晓得我汉家儿郎的手段,也让你输的心服口服。”
姜野力收拢精神,再不答话,咬牙举刀便砍来。高岳毫无惧色,不慌不忙使刀来迎。羌氐之人的刀法,讲究的是快速灵巧,与那中原抑或北疆胡人又有所不同,走的不是大开大合、刚猛无匹的路子。姜野力也算是杨茂搜麾下有数的使刀高手,他抖擞精神,全力施展开,刀法却是灵巧机变快如闪电,那刀光仿佛只在身边笼罩,冷不丁却砍出来刁钻毒辣的一刀,防不胜防。
高岳心中称奇。便也随机应变,以快打快,霎时,两团凛冽光影撞在一处,却好似点点星芒从天落下,两把刀交接撞击时,锵锵金声大作,凌厉杀气卷着呼啸风声直冲云霄,仿佛旁人稍微靠近一些,就会被那锋利劲风,刮的皮开肉绽。
两边的军卒,同已看得痴呆,皆是鸦雀无声。骨思朵心中凛然,自忖若是捉对厮杀,纵然自己膂力过人,怕是多半也战不过这个样貌平凡的氐人。但看他身手如此了得,却仍然被高岳压制住,自家主公的高超武技,实在是惊为天人。
寒风肃杀,呼啸着卷起枯叶,擦过沉默无言的厚重城墙,慢慢将人的心吹得冰冷。姜野力自幼学习刀术,长成后武技过人,是氐人中很有些名气的高手,杨茂搜看重他的武名,又得了次子杨坚头的推荐,便特意任命他为武都最北疆的城主,希望以他过人武功,来阻挡住汉人南侵的脚步。
但是姜野力的性格,很是刻板内向,遇事又容易自扰般焦急躁怒。单纯以刀法切磋比武,他尚能心态平稳;若是打斗之时,掺杂着守土之责、却敌重任等等,便是沉重的包袱,让他患得患失,情绪波动起来。严格地说,这不是一个合适的能独当一面的主将人选。
此刻姜野力战不到四十合,已是有些不支,他心中焦急,不由叫起苦来。高岳敏锐的捕捉到对手的情绪变化,便鼓足精神,手中战刀舞的愈发快捷凌厉,姜野力左支右绌了三五合,再也支撑不住,嘶声大叫道:“都给我上!”
一众氐兵如梦初醒,愣愣片刻便大呼涌上。城下也射下箭来。这边,陇西军早在何成一声将军无敌的高叫和骨思朵攘臂怒吼下,挺起戈矛,亦是齐齐呼号奋勇向前。
姜野力的战败,无形中动摇了氐兵的士气。此消彼涨,陇西军这边,被高岳无敌的神话,刺激的血脉贲张,每个人都不自觉把自己代入成了高岳,只想一冲而前,狠狠击溃任何敢于阻拦的对手。
两军在城下一阵混战,陇西军势头凶猛,姜野力便忙不迭收军回城。出战吃了亏,他此刻竟觉得有些难以支撑下去,只想杨茂搜尽快派来援军,解救这困难的局面。姜野力甚至在心中暗自想好,等援军前来,赶跑了这骁勇无比的汉军后,自己便辞了军职解甲归田,从此不再理这等烦忧之事。
见氐人一股脑的退守城中,高岳便下令将城四面围住,集重兵于南城下。
中军大帐中,骨思朵甲胄未去,忍不住道:“将军,我看敌军失落的很,为何不一鼓作气,将西和城攻下?咱们带有厢军,攻城梯半天时间就能组装起来,咱老骨愿意第一个登上城楼,为将军拿下西和!”
不少队主闻言,都摩拳擦掌,围拢过来,纷纷主动请战。
高岳端坐正中,昂然四顾道:“诸君士气高昂,忠勇敢战,我很是高兴。但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兵家不二法则。西和城早晚在我手中,我如今围而不打,原因有两点。”
“一则,西和城若是无粮却有士气,那么至少能撑上三个月,那样时不我待,我则必须要选择强攻。现在他城中无粮,又且新败,上下惶惶,人心不稳。不要看他城墙高耸,实际上这已是一座危城。少则半月,多则二十天,城中必然会有变动,我又何必浪费兵力去攻?诸君先且拭目以待。”
“二则,西和现在是一块肉。狼舍不得丢弃这块家门口的肉,必然回来抢夺,却被猛虎以逸待劳,兜头迎击,结果肉没抢到,自己却还被老虎咬死了。”见有些人扑棱着迷惑的眼睛,高岳笑道:“如今,下辩便是狼,咱们便是那老虎。”
第八十九章 下辩来援
何成有些担心道:“将军是说,咱们围城打援?主意是好,但是据说下辩城的氐兵,都是精锐,实力强盛,且有一万五千人之众。咱们兵力少,实战经验也少,这样怎么打援?”
“杨茂搜如今肯定惊疑不安,要自保下辩为重,能派出半数军队,七千人已经是极限了。咱们目前,还有近三千敢战禁军,且正是要通过不断征战,才能让其不负精锐之称。此外还有四百名厢军可做臂助,只要指挥布置得当,怕他作甚?”
“咱们就在这西和城下,将来援的敌军击溃,让城中守军彻底死心,到时再去劝降,事半功倍矣。”
高岳自信从容的模样,让在场诸将都吃了一颗定心丸。骨思朵连连颔首,又道:“将军,先前在土山俘虏的那一千多氐兵,留着也是隐患,不如现在全数杀了,也好给冯兄弟报仇。”
骨思朵粗蛮胡人,几仗打下来,杀人杀的手顺,对他而言,杀一个和杀一千个,也不过是费点时间的区别,于是便面不改色的建议,尽杀俘兵。
高岳出兵前,曾立下重誓,要屠尽武都氐人以为冯亮报复。此刻他心中也极想依骨思朵建议去做,但那些俘兵,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高岳唤来左右道:“去将所有降卒,除了杨万夫以外,尽数割去双耳,等我命令后再全部放了。”
此言一出,在场皆大吃一惊。何成都忍不住疑道:“将军,既然好不容易捉住这些人,要么杀了要么严密看押,奈何全都放了?”
高岳一笑,道:“兵者,虚虚实实也。一千余降卒,狼狈哭号奔回,足以加剧下辩惊疑之心,且降卒俱被割去双耳,更足以震慑敌军,乱其心境。我军届时正好乱中求胜。”
高岳说着,探起身子,扫视一番众将,缓缓道:“关键是,这些降卒,留在此处,也是个隐患,我军兵力毕竟不够雄厚,万一彼等暴动,西和城再趁势杀出,下辩方面援军也正巧赶到,那我们一个都别想活命。”
何成虽然还有些想不通,但是高岳的用兵还是无可置疑的,且主将命令怎能抗拒不遵,当下便拱手得令,出帐而去。
高岳又随即叮嘱一番,陇西军便在城外安下营寨来。高岳待帐中诸将都出去,自己却陷入了沉思。镇静自若、成竹在胸都是做给众人看的,他是主帅,不由不如此。但是军机战阵,瞬息万变,世间哪有万胜法门,只不过多加留意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罢了。
陇西军目前士气可用。但是据说杨茂搜麾下的下辩氐兵,更是勇敢精悍。以我军初出山林之乳虎,对敌下辩经年老辣之恶狼,究竟胜负如何,实在不敢预料。只是,走到这一步,譬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有咬牙顶上,不但要上,更且要赢,一定要在实战中把兵卒都磨练出来,否则,将来如何面对实力更为强劲的匈奴汉国大军?
来吧!看看我手中长枪和你杨茂搜的战刀,究竟哪一个更锋利一些。高岳往后重重一靠,目光变得阴冷。
杨坚头骑在马上,正率领五千精锐子弟兵,在赶往西和的路上疾行,带起了一路烟尘。他今年不过才二十二岁,却已经在武都乃至阴平氐人中,赫赫有名。他有名,还真不完全因为是氐人大首领杨茂搜的次子,而是杨坚头年纪轻轻,却已被公认为是陇南氐人中第一勇士。
这个名号,在以勇武精悍而立身的氐人中,实在是了不得的荣誉。前几年还不觉得,这几年,杨坚头便经常在想,就自己这样的威望和身手,将来却只能屈居兄长杨难敌之下,终身为臣,这是凭什么。
那自诩为礼仪之邦的汉人,也十分尊崇勇武之人。那西楚霸王名号,流传至今,没有人不敬仰。何况我羌氐之人,自古以来便崇尚武力,以强者为尊,所以小小的部落,人数也不算多,却能从古到今,在汉人的绝对优势的统治下,始终能占有一席之地,不至亡族。
便是父亲,当年也是凭借过人的勇武,赢得了族人的一致推举和拥戴,才顺利的从祖父手中接过王冠,成为了武都氐人的第五代王。为什么到了自己这一代,规矩就变了,父亲竟然立了武功身手远不如自己的兄长杨难敌为继承人!
“难敌沉稳多谋,有王者气度。”这是父亲的原话。杨坚头表面不说,心中不值一提。这算什么,为兄长那无勇之人找的借口吗。按照祖宗的规矩,将来氐王的王位,就该是我杨坚头来坐!
杨坚头一念及此,便愤懑难耐。兄长杨难敌身手也只不过略胜凡人,奔走跳跃、格斗厮杀的手段,杨坚头就算自缚双手,也能笑傲于他。便是论及相貌,杨坚头也确实比杨难敌高大矫健,英武伟岸。在杨坚头眼中,兄长只不过比自己早出生了四年,其他一无是处,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这样的人也配做氐王的继承人。
座下骏马,扬蹄轻跃,奔过了一道沟坎,将杨坚头有些走神的思绪,又拉了回来。如今这样紧急的时刻,为什么还要想那么些不相干的,杨坚头用力眨了眨眼,将注意力集中起来。
前日,父亲接到了西和城派人冒死潜出、仓惶送达的奏报。言道陇西太守鹰扬将军高岳,已发兵至西和,我军土山一战,援军尽墨,杨万夫被俘。西和城守军出城,与敌接战,又是失利,没柰何退守城中。如今内无粮草,外无臂助,真正是坐困愁城。万望大王以西和万千族人为念,速发精兵来援,满城垂死以待。
杨茂搜览信后,当下便掀翻了桌案,急怒交加。西和城主姜野力,上不能驱逐来犯之敌,下不能守城安民。当初曾再三嘱咐他,要灵活机变,他却一味将眼睛死死盯在土山和西和两点上,导致敌军一路无阻。且此前本来就因松懈缘故,被敌人细作放火烧了大粮仓,让杨茂搜心疼气怒不已,而今又连吃败仗,这样空负勇名之徒,要之何用!
杨茂搜心中杀机大动。但此时不是追究姜野力的时候。西和城乃是武都北方门户,战略位置和意义,都十分重要,不容有失。如今情形,怕确实已经危如累卵,再不发兵援救,西和必失。杨茂搜便顾不上发作,便令次子杨坚头,速率精兵五千,疾往援救。
杨坚头却拖延推诿。他心中自有想法,立继承人那风光景象,给了杨难敌,而今到了真刀实枪出苦力卖命的时候,便想到了我,反正将来也不是由我来当家,这家底子败不败,与我何干?
杨茂搜晓得杨坚头的怨念。他不是不明白小儿子的能力,但是立嫡长子,杨茂搜有他长远的意图和打算,他已不甘心武都氐人仅仅是一个部落式的小势力,他想仿照中原王朝,将陇南氐族推向更为正规的轨道。
如今事情紧急,也没有时间再来慢慢劝解次子。杨茂搜便言道,只要杨坚头领兵速去,将来犯之敌击败,那么将来允许他在河池城自成势力,做个国中之国,听调不听宣。杨坚头这才振起精神自去,哪里看到兄长杨难敌眼中细微难查的两束阴冷寒光。
杨坚头呼出一口浊气,放松了身体,迎合身下坐骑奔走间的节奏。他因是氐王之子,从小除了刀枪格斗,也接受弓马训练,如今骑术乃是氐人中佼佼者。
下辩到西和,乃是一片平坦之地,举目远眺,前方景色依旧,毫无异状。杨坚头心中粗算了一下,经过长时间的急行军,如今已经赶过一大半的路程了。
“传令下去,放慢脚步。使斥候再往前五里处侦探。”
杨坚头面色冷峻,头也不回吩咐道。他勇武刚健的气势,令氐族中不少人都很拥护他,甚至好些元老,也表示相对于杨难敌,而更看好他。这也是杨坚头不愿屈居杨难敌麾下,而敢分庭抗礼的一个重要推手。
身后亲兵大声得令,下去自去晓谕全军。杨坚头行军作战也可算是熟手,若是这样一直保持高速疾行,待到遇敌时候,交战起来,己方兵士会因提前过多消耗体力而疲惫虚弱,从而被敌军迅速击溃。让兵士们现在放缓脚步,可以恢复体能,保持敏锐的感知,为即将到来的战斗,铺设一个良好的缓冲期。
据报,陇西军共约四千人左右,骑兵不过百骑,这倒是个好消息。杨坚头部下,清一色步兵,但下辩到西和,一路平坦,最怕有精锐骑兵陡然冲突而至,那将是个大麻烦。故而,杨坚头从出兵伊始,便不断派出斥候,只管往前方十里五里的探查,一有敌军骑兵动静,便立刻回报,可以提前让步卒结阵抵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