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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妖归来全文阅读

作者:小糯     大妖归来txt下载     大妖归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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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尸海有灵

    三千铁骑踏碎静谧的夜,一路南下,直击丹阳。

    途经秣陵,大阵忽起,照得四方亮如白昼。

    轰!

    灵光爆开,气浪带着巨力和高温冲击向天音卫[1]。兵士们手里的长枪撑不住了,爆成碎片,旋转着割向他们的袍泽。

    空中乍现数千柄剑影,重剑从四面八方狠狠刺下,一个又一个兵士带着不甘被切成了碎块。

    涂山铃站在阵中,耳边全是痛苦的嚎叫声。

    “元君救我,救我!”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狗鞠昇你不得好死!”

    ……

    涂山铃全程被大阵压制,十成实力连一成都发挥不出来,她再也承受不住来自灵魂深处的撕扯,痛苦地扬起了头。

    一头青丝散开,在空中飘舞。

    裂帛声响起,她身后现出九条洁白的尾巴。

    阵外,数千剑影合为九道,朝她的尾巴斩下。

    一、二、三……八、九。

    九尾齐断,涂山铃失去了全部力量,摔倒在地,耳边的声音渐渐模糊不可闻,温热的鲜血流出体外,她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

    有人泄露了她的行军路线。

    这是她死前最后的想法。

    ---

    ---

    西城门外,天尸海上阴气森森。

    天尸海里尸体无数,如一块极大的磁石吸引着阴气怨气积聚,是极危险之地。

    宋家先祖发下宏愿,天尸海不空,宋家永镇南野。

    然而世间从不缺枉死之人,这些人受到契机牵引进入天尸海,年年月月累积,天尸海越发壮大,宋家也再无离开南野的可能。

    时至今日宋家子弟都知道天尸海是个说不得、进不得的地方。

    只是今天晚上倒有些特殊,七八个宋家子弟偷偷靠近了天尸海。

    “磨蹭什么!”一个十五六岁大小的少年一脚踢在了与他一般大小的少女的后腰上。

    少女踉跄了两步,跌坐在地,瑟缩地回看着欺负她的几个人。

    “宋宁音,你听好了,明天早上你若能活着从天尸海里出来,你害我被教习训斥的仇怨就一笔勾销。”

    宋宁音一直流着眼泪,却怕哭声惹恼了这群人,一直咬着唇角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吸了吸鼻子,弱弱地道:“不是我,我没有告发你们。”

    “我懒得听你分辩,赶紧给我站起来,不起是吧,你,把她给我拉起来。”

    被点到名的人相当粗鲁地抓着宋宁音的胳膊,将人拉了起来。

    宋宁音站在距天尸海十米的地方,如何都不肯再进一步了。

    领头的宋家子弟冷笑一声,又是一脚踢在了她身上,他一脚落下,朝同伴使了个眼色,同伴会意,也上前一脚踢在了她背上。

    几个少年人就这般一人一脚把宋宁音踹着往前走。

    十米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宋宁音挨了十几脚也就到了。

    她绝望地跌进了天尸海里,眼前的景象瞬间就变了,她惊慌地朝着来路跑,却发现来路已经不见了,不过只是一步之遥,她跑了百步竟也没能离开。

    冷风吹过,她浑身汗毛直竖。

    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她猛然回头,周围除了影影绰绰的树影,再无他物。

    却是自己吓自己了。

    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她觅声看去,一个绿油油肥嘟嘟的婴儿鬼正贴在她的小腿上。

    啊啊啊啊!

    残存的理智瞬间被摧毁。

    宋宁音连连跺脚,甩开婴儿鬼,抱着脑袋,不辨方向地乱跑。

    天尸海里的鬼尸僵许久不见活人,都乐意陪她耍耍,一会儿这个从地底冒出摸她一下,一会儿那个从树上落下朝她吹口气,一时间天尸海里好不热闹。

    宋宁音尖叫连连,心肝剧烈,脑袋开始发昏,等她回过神来,却发现人已经跌坐在了地上,而那些耍弄她的鬼尸僵已不见了踪影。

    先生曾教过的,一般的鬼尸僵吃肉,高等级的鬼尸僵食魂,而此类鬼尸僵甚为凶残,就连同类都不敢靠近。

    她大着胆子朝周围看看,四下里寂静无声,她心里一咯噔,莫不是这里就有吃人生魂的邪祟吧?

    她深知自己运气向来不大好,常常怕什么来什么,自是不敢多待,赶紧起身,分辨方向,挑了条好走的路走过去。

    咯吱,咯吱,咯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近处响起,宋宁音僵僵地回头,便看到一个烂了半边脸的凶尸正嚼着手里的大骨头棒子。

    那是一根人的大腿骨!

    宋宁音只觉自己快喘不上气了。

    她强自镇定,才没在这要命的时刻晕过去。

    她拔腿就跑,凶尸拔腿就追。

    前面是一条黑水河,河上似有几条锁链来回荡着。

    那水连星光都倒映不出,看上去十分不妙。

    然,后有凶尸,停下便只有立时被分尸而食这一个下场,跳下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跳吧。

    她想活,哪怕一直活得懦弱卑微。

    噗通,她跳进了水里。

    这水怪得很,又黏又稠,还没有半丝浮力。

    还好宋宁音落水的地方距离锁链很近,她一抬手就抱住了锁链。

    她吐出一口气,一回头便看到那凶尸也跳了下来。

    她心下大骇,赶紧扒着锁链往前移动。

    呼!

    冷风直往后脖颈灌。

    她回头一看,哪是风在吹她,却是一只只恶鬼从黑水中化出擦着她飞过。

    啊啊啊啊!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着,还有一股难以言说的痛感从胸腔传来。

    普通恶鬼根本不敢靠近凶尸,凶尸倒一路畅通无阻,它大吼一声,伸手朝宋宁音胳膊抓去。

    剧痛从胳膊处传来,凶尸的长指甲已洞穿了宋宁音的肩头。

    要死了吗?

    好不甘心啊。

    宋宁音挣扎着往前。

    凶尸大怒,收回手,对准了宋宁音的后背,准备发动致命一击。

    宋宁音再也承受不住,人朝前扑去。

    她却没有沉入黑水中,而是扑在了一口棺椁上。

    棺椁上钉着四颗大钉子,小半颗暴露在外,链接着四条锁链,其中一条,便是宋宁音刚才抱过的那条。

    凶尸的攻击终于落下。

    噗。

    心脏瞬间被扎破,心头血汹涌而出。

    滴答,滴答。

    血滴在了棺椁上,滑进了棺材里。

    棺椁中躺着的女尸突然睁开了眼睛。

    吼!

    凶尸大吼一声,可这声怎么听怎么色厉内荏。

    宋宁音似有所感,伸手摸了摸棺椁,撑着最后一口气,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一定很厉害,我愿燃烧真灵助你脱困,只求你替我照顾好我阿娘,替我……报仇!”

    一道复杂的契文浮现而出,倏尔分成两半,一半落在了宋宁音额间,一半飘进了棺椁中,而后她便咽了气。

    棺椁上亮起蓝色的光芒,那是真灵燃烧产生的光芒。

    镇魂钉微微颤动,颤动间,钉得不那么牢固了,一道模糊的身影被契约牵引而出。

第2章 她回来了

    旷野上荒芜一人。

    天边立着棵半死不死的老树,树上站着一群不怀好意的乌鸦。

    宋潜与一人并肩而行,走着走着,身边的人如烟如雾悄没生息的不见了踪影。

    他来回张望,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曾与他同行的人。

    脚下出现荆棘,他恍若未见,任尖刺划破衣衫裤腿,仍坚定向前。

    他得找到那个人。

    那个很重要的人。

    他大声呼喊,喊声在旷野上回荡,回应他的只有乌鸦的嘎嘎声。

    旷野深处出现了一座城,他虚眯起眼睛去看那城门牌匾。

    牌匾上依稀有两个字,他很努力地辨识,却怎么都看不清楚。

    就在这时,乌鸦扑棱棱飞起,嘎嘎叫着飞向那座城,不过片刻,又嘎嘎叫着飞了回来,落在树枝上。

    它们仰着头,脖子一伸,似咽下了什么东西,眼中也流露出些餍.足的神情。

    宋潜看向它们,它们还朝他挑衅地大叫,一张嘴,露出嘴角没吃干净的血肉残末。

    一只乌鸦挤开同伴,站到最前方。

    它眼中闪烁着挑衅的光芒,将脑袋一甩,露出一对铃铛,在死气沉沉的天空下,折射出一抹微光。

    “滚!”

    宋潜猛然坐起,额头全是冷汗。

    原来刚才只是一场梦。

    他曲起一条腿,胳膊撑了上去,低着头微微喘息。

    十八年了,他总是做类似的梦,有的梦他记得清楚,有的梦一睁眼就忘了,可是梦里的那种情味却从未变过。

    都是一样的苍凉而绝望。

    他掀开被子,换下被汗水打湿的寝衣,收拾妥帖,穿戴整齐,才沐着月光朝外走去。

    走到廊下站定,他定定看着月洞门,那姿态与其说是在看风景,不如说是在等久久不归的人。

    “子牧。”

    宋潜闻声回头。

    一人从廊下的阴影里走出,容貌与宋潜有七分相似。

    宋潜拱手行礼,“大兄。”

    宋渊抬手回礼,“又做噩梦了?”

    宋潜神色淡淡,“不算。”

    宋渊知他不想谈,轻叹一声,转了话题,“今年的上元庙祭,你可要参加?”

    宋潜闭了闭眼,“我会考虑。”

    上古时期,并无上元庙祭这一说法,这是太上道祖陨落,五界分元后,世人为了纪念道祖功绩,以道祖生辰二月十五为正日子,而进行的大型祭祀活动。

    太上道祖是宋潜的恩师,不管从小情还是大义来讲,他都应当到场,只是里面有一桩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缘故,倒也无人苛责他,他到了,大家欢迎,他不到,大家只当不知道。

    宋潜沉默。

    宋渊亦沉默。

    兄弟二人间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过了半晌,宋渊先开了口,“你最近……还好吧,上元庙祭那天没问题吧?”

    还好吧。

    这三个字指的什么,两兄弟都懂。

    宋潜神色依旧淡淡,“我一直很好。”

    宋渊深深看了宋潜几眼,摇着头走开了。

    他虽为大兄,可面对清静台九圣之一的弟弟,有的话他也不好多问,有的事他也不好多管。

    ---

    ---

    阳光洒满大地,棺椁上的尸体动了动,抬手遮住眼睛。

    等等。

    阳光?

    涂山铃猛地睁开了眼睛,连眼睛被阳光刺痛了都顾不上,直到眼睛发酸,流出了眼泪,她才爬上棺椁,坐在上面晃了晃腿,愉悦地笑了起来。

    我,涂山无音,卷土重来。

    咦,脑子里的这是……主宠契约!

    好大的狗胆,抓灵宠竟抓到涂山氏长女的头上来了,你有几条命用来死的!

    涂山铃愤怒挥手,预想中的黑水爆起却并未出现,她赶紧检查身体,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孱弱无比,丹田里的灵力更是少得可怜。

    这不是我的身体。

    涂山铃伸出一指点在眉心,主宠契约浮现,契约上有一道命令。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一定很厉害,我愿燃烧真灵助你脱困,只求你替我照顾好我阿娘,替我……报仇!”

    燃烧真灵。

    涂山铃眨眨眼。

    她刚醒来时,确实察觉到周围残留着灵魂献祭后的气息,如此说来,这身体的原主人倒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咯!

    救命恩人的话就计较不得主宠契约的事情了。

    又休息了一阵,蓄足了力气,涂山铃翻身站到了棺椁上,她摸了摸钉在棺椁上的钉子,神魂立时便有些不稳。

    镇魂钉!

    何为镇魂钉?

    这钉子乃修道界一种十分阴毒的法器,其阴毒程度可以排得进前三。

    一人刚死,取镇魂钉钉入其四肢及灵力充盈的要害,可镇压其神魂使之不得离体转世重生,且无法集聚阴气怨气化而为鬼,绝了死者报仇的可能。

    “狗鞠昇,我还是你师妹呢,你就这么对我的?!”

    两军交战,兵不厌诈,她涂山铃棋差一招,输了就是输了,她一点不怨,可用上镇魂钉,委实过分了些。

    她,气了。

    等她恢复些儿实力,就去堂庭掏了鞠昇的老巢。

    她翻身趴在棺椁上,伸手去抠那棺材板儿,棺材板儿扣得严丝合缝,连指甲都塞不进去。

    “我的尾巴啊!”

    九尾狐一族九成实力凝结在尾巴上,一条尾巴上凝结一成,还有一成在聚于肉身。

    涂山铃换了肉身并不慌,但拿不回尾巴,她委实有些慌了。

    她不敢碰镇魂钉,又抠不烂棺材板儿,只能作罢,只等他日想到了办法,再来取回尾巴也是一样。

    她虎着一张脸,一脚踩在了黑水上。

    脚往下一沉。

    她微微蹙眉,“你再把我往下拉试试!”

    黑水里的恶鬼脊背一僵,乖乖往上浮了浮,任她踩着。

    涂山铃抬手往岸边一指,“走。”

    恶鬼吃了气,鼓胀了三分,偏偏发泄不得,只能乖乖载着涂山铃去了岸边。

    涂山铃刚刚踩到实地,恶鬼脖子迅速一缩,隐入黑水中消失不见,活像害怕她吃了他似的。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仍是没能找到正确的出路,鼓起腮帮,瞪向躲在一棵歪脖子树后探头探脑偷瞧她的凶尸。

    这地方阴气怨气太重,这具肉身修为太弱,凡胎而已,看不透这天然形成的“鬼打墙”,得找本地居民带路。

    “你,过来。”

    凶尸不知死了多少年了,浑身僵硬,没成想到了今日还能体验一回小腿肚子打颤的感觉。

    他哆哆嗦嗦靠近涂山铃,低吼一声,大有卖乖讨巧的意思,殊不知眼前这人只是个空有灵魂威压,而没有匹配修为的西贝货。

    涂山铃:“带路。”

    凶尸点点头,拖着步子往天尸海外围走去。

    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涂山铃才看到一道明显的界线,线内阴气怨气浓郁,线外灵气充盈。

    就是那里了。

    刚刚出界,斜里倏地飞出一块半拳大小的石头,直端端朝她额角砸来。

第3章 今天份的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涂山铃基础还在,石头飞来的瞬间她就发现了,身体随之做出反应,岂料身体太菜,跟不上思维的速度,虽让开了少许,却还是被石头擦到了额角。

    火辣辣的疼。

    涂山铃抬眼朝右手边看去,那边站着七个十五六岁大的少男少女,都是青春正好的年纪,脸上却满是恶意,叫人见之生厌。

    “宋宁音,你运气倒是好,竟真的活着出来了。”

    听其言语,观其神情,宋宁音当是被他们逼入天尸海,殒命而亡的。

    涂山铃静默不动,脸上却挂上了一丝诡笑。

    主宠契约里遗留的命令不清不楚,正愁确定不了对象,这几个人就撞了上来。

    宋宁音要复仇的对象无疑便是他们了。

    涂山铃回头看了一眼天尸海,那凶尸没得到她的命令,还跟鹌鹑一样待在入口处,不敢离开。

    如何将七个少年引进天尸海,令凶尸一举击杀他们呢?

    这个念头刚起,主宠契约上就传来一股压制之力。

    咦,不是灭杀吗?

    那……宋宁音的复仇指的是什么?

    让她堂堂天乐(yuè)元君去跟一群菜鸡互啄?

    涂山铃缓缓收起脸上的笑。

    换作往常,他们一开口,宋宁音就瑟瑟发抖求饶不止了,今天倒是反常,宋宁音丝毫不怕不说,还敢笑,未成年人渣领导者不满意了。

    他说:“昨日我便说过,只要你今天能从天尸海里出来,我们之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这话还算数。”他往涂山铃这方向走了几步,在三尺外站定,“不过今天的份可不能少。”

    他转头冲同伴嘿嘿一笑,接着说:“跪下学狗叫,绕着我转三圈,早餐份的就结束了,简单吧?”

    其余六个半大少年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事情般哈哈大笑起来。

    涂山铃愣了愣,忽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从未想过,她也有被霸凌的一天。

    当年在竹山清静台求学,三千弟子同吃同住,要说没点矛盾龃龉,那肯定是别人粉饰太平,不过那些人再怎么霸凌也霸凌不到她头上,一来她家世后台来头忒大,二来她就是个小霸王,不欺负别人,已是要烧高香了。

    三千弟子这几个一伙,那几个一派,互相倾轧不在话下,只是不管是哪派吧,他们都有一个共同欺凌的对象。

    宋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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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涂山铃在家闯了大祸,被她阿爹涂山愿打包带到清静台上时,甫八岁。

    她心性跳脱,让她坐下读书,往往安静不到盏茶时间,就开始乱动,活像有人往她屁股底下撒了百八十颗钉子似的。

    这也不怪她,九尾狐小崽幼年时都这样,她如是安慰自己,每每捣起乱来更加不手软。

    太上道祖有意磨练她的心性,把她丢给比她大两岁,心性却沉稳似老头的宋潜管教。

    好长一段时间,她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然,她不是个能受委屈的人,在课堂上吃了气,在课下就琢磨着找回场子。

    她偷偷摸摸靠近宋潜的居所,准备往门上放桶水,往凳子上涂点胶,没成想却有人捷足先登了。

    彼时,太上道祖尚无亲传弟子,清静台上求学的弟子待遇都一样,一溜全住在大排房里。

    宋潜屋里有热闹看,住他那排以及前后排的弟子便人叠人堆在了他门前,探头探脑往里瞧。

    涂山铃拍拍同窗的肩,同窗颇不耐烦,蹙眉转头,并没瞧见人,低骂一声,又转了回去,继续瞧热闹。

    涂山铃年纪最小,人又矮,那人匆忙间,竟没看到她。

    她磨磨牙,扯扯那人的衣袖,“不晓得你听说过青丘涂山铃没?”

    那人脊背一僵,回过头来,这回晓得顺着拉扯的力道往下瞧了,这一瞧便瞧见了笑得吊诡的涂山铃。

    去过青丘的人,都晓得要绕着涂山家走,不是避别人,正是避涂山铃。

    没去过青丘的人,即便没听说过涂山愿,也当知道涂山铃。

    这小崽捅天的本事不是一般大,往往一捅一个窟窿,前段时间骇了他们一大跳的事情,不就是这小崽惹出来的么。

    惹不起,惹不起。

    那人木着一张脸,往旁边让了让,留出足够的空隙给涂山铃。

    涂山铃自报家门时,没压着声音,前面的同窗都听见了,一个个跟避瘟神似的,一避三尺远,倒方便了她。

    她挤进雅室里。

    宋潜跪坐在几案后,正在温书。

    温书有什么好瞧的?

    涂山铃眨眨眼,疑惑地靠到宋潜身边,伸长了脖子去看宋潜手里的书。

    “道者,万物之始物从道生,故曰始,是非之纪也是非因道彰,故曰纪,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

    看不懂。

    她无聊地收回视线,四处乱看,这才发现屏风后头还有几个人。

    那几个人瞧着眼生,做的事情倒是眼熟,是她三岁时就玩剩下不玩的了。

    那几个人齐心协力在宋潜的床上造“机关”。

    他们将一张矮凳倒扣在宋潜床上,凳子腿上放两双鞋,鞋里积两管香灰,灰里插两根木棍,棍上顶一只小木桶,其内装着半桶水,桶上吊着一根细线,连着房梁掌平衡,而细线旁架着一支香,正燃着,等烧断了细线,那可就精彩了。

    半桶水倒床上,两管香随之撒出,这床怕是都不能要了。

    涂山铃转眼去瞧宋潜,宋潜神色依旧淡然,好似这群人费心思搞破坏的不是他的床一般。

    他的“不理会”不像是委曲求全,倒像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这群人极其无聊,不值得他浪费一丝一毫时间。

    啧啧。

    作为青丘八十万皮崽子的总教头,涂山铃觉得自个儿在这事上最有发言权。

    捉弄人吧,最希望看到的无非不过两种效果,火冒三丈,惊声尖叫。

    被捉弄的人不给点反应,他们就会觉得权威受到了挑战,下一回就要想更出格的法子来整人。

    当然了,给的反应如果让他们觉得有趣,这事还是不能算完,他们为了让有趣进行下去,花招定然频出。

    久而久之,其他同窗为了“合群”,不管觉不觉得欺负宋潜有趣,都会来欺上一欺。

    总之吧,只要被盯上了,就是个麻烦事。

    涂山铃凑到宋潜跟前,弯腰看他,“阿潜,绳子快烧断了。”

    宋潜缓缓抬头,视线落在涂山铃身上,“功课做完了?”

第4章 慢慢体会

    涂山铃蓄了满满的元气,只等宋潜说一句“干他们”,她就能“愤”而动手,将这群人修理一顿,岂料宋潜旁的不提,只提功课,瞬间泄了她的底气。

    她啊,最怕做功课了。

    她瞄一眼绳子,翕翕唇,想再鼓动宋潜一番。

    她好久都没撒过野了,骨头都开始发痒了,好不容易给她逮到个正当机会,她不想轻易放弃。

    宋潜一双眸子清润地看着她,神情极其认真,等待她的回答。

    涂山铃:“……”

    涂山铃:“现在写,马上写,立刻写。”

    她转身就跑,余光里,线香终于烧断了绳子,水桶晃了晃,倒了下去,还带倒了支撑它的木棍,木棍勾着鞋后跟,将鞋勾得飞起,香灰撒了满床。

    啧,连顺序都跟想象中的一样。

    宋潜埋头继续淡然地看书。

    整蛊者哈哈狂笑。

    两相对比之下,倒衬得整蛊者幼稚而滑稽。

    小小的涂山铃如是想着。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懂得,宋潜那不是淡然,那是“世界不与我为善,我亦懒与世界为善”的孤绝。

    ---

    ---

    时隔多年,如今幼稚滑稽的换成了另外一拨人,巧得很,这拨人姓宋。

    “你笑什么!”

    涂山铃笑容不减,“谁好笑我笑谁。”

    “传哥哥,别跟她废话,打她,她不哭,我早饭吃着都不香。”

    涂山铃挑眉,“传哥哥?”

    是传,是船,还是椽?些许小事,不重要。

    宋传刚想呵斥涂山铃,传哥哥也是她叫的,就听见涂山铃自顾自说了下去。

    “你可取字了,是否叫‘不习’?”

    十五六岁后,先生就会陆陆续续给看重的弟子取字。

    不过也有例外,太上道祖给涂山铃取字就取得很晚,倒不是不看重,只是想逼着她走出自己的道,才给赐字,这才硬生生拖晚了好几年。

    那会儿涂山铃已跨过了二十岁门槛,顽劣心性收敛了不少,只是少年人都有的迷茫开始慢慢冒头。

    她该学就学,该修炼就修炼,主观积极性不高,更像是道祖定下了规矩,她养成了习惯,到点了,该做那件事了,就去做。

    她心境上一直突破不了,便被师尊赶下山游历,她一路翻山越岭,在峰顶听松,在溪谷听水,在草原上听马嘶,在竹林里听蝉鸣。

    那天,她照例坐在棵柳树上观察世情,一阵风来,鬼使神差的,她伸出手,捕风虚弹,并没有声音传出,林间的动物却像是听懂了,个个跑到树下朝她作揖,像是恭喜她终于走出了自己的道,一条关于“音”的道。

    之后的记忆她却有些模糊了,仿佛眼睛一闭一睁就回到了清静台似的,太上道祖却十分欣慰,隔天便赐字“无音”。

    大道无形,大音希声。

    足见道祖对她寄予了何等的厚望。

    涂山铃从那天起,也就成为了涂山无音。

    涂山铃眼神温温软软地注视着宋传。

    宋传把“不习”这两个字好生咀嚼了几遍,忽然勃然大怒。

    传不习乎!

    骂谁不学无术呢!

    “你找死!”

    他伸手朝涂山铃的头发抓来,这无往不利的一招今天却出了纰漏,想象中的,宋宁音痛哭流涕的名场面并未出现,反倒是他,咿咿呀呀痛呼着,脸扭曲得都不能看了。

    涂山铃握住宋传指头的手又往下压了压,宋传咿咿呀呀叫得更加热闹了。

    跟着宋传来的几个宋家子弟被涂山铃激起了凶性,一个个挥舞着拳头朝涂山铃砸来。

    涂山铃不避不让,矮身往宋传身后一躲,再把宋传往前一送。

    嘭,嘭,嘭。

    拳拳到肉。

    宋传:“……”

    你,你们,倒是看准了再打啊,咳咳。

    涂山铃微微一笑,贴着宋传的耳后说:“他们打我了,我不找他们,我就找你。”

    她说完,揪着宋传的头发,一脚踢在了宋传的屁股上。

    宋传的手和头发都在涂山铃手里,人被踢成了“弓”形,仍没能离开涂山铃的魔爪。

    他只觉头皮痛、手指痛、尾巴骨痛,全身都痛。

    “咳,咳咳。”

    宋传两手不停颤抖,痛得都说不出话了。

    涂山铃却不准备轻易放过他,历史的经验告诉她,要在肉..体的层面上打击敌人,更要在精神的层面上摧毁敌人,方得始终。

    她拍拍宋传的脸,“才挨几下呀,就哭得如此惨,你是女扮男装吗?”

    宋传暂时没适应过来角色的转变,他听见涂山铃讽刺他,立刻怒吼道:“你才没有种,你全家都没有种,老子裤子脱了,不知道多有种。”

    “哦,这样啊,但口说无凭啊。”

    涂山铃拖长了声音,听得宋传心里发毛。

    宋家的未成年人渣们偷偷摸摸围拢过来。

    涂山铃甩甩额前的碎发,伸出脚踢在了宋传的后腰上,“再动一下,我就发力了。”

    宋传眼泪鼻涕齐流,“都冷静点,不要乱动。”

    涂山铃不动,宋传动不了,其他人不敢动,现场静得像一幅泛黄的画。

    嘎嘎嘎。

    一群野鸭子飞了过来,落在涂山铃脚边,领头那只亲昵地蹭了蹭涂山铃的小腿。

    涂山铃笑眯眯地踢向宋传的膝窝,宋传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宋传终于怕了,他不知道涂山铃为何看到一群鸭子心情就变得如此好,正因为不知道,他才更害怕。

    “你,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哦,不要乱来。”

    警告过我涂山铃的人多了去了,你算老几!

    涂山铃拍拍宋传的狗头,“不要着急,刺激的事儿得慢慢体会。”

    刺激。

    宋传的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他咽了口唾沫,眼里全是惊恐。

    他想象不到,只是一个晚上而已,宋宁音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这人到底跟着恶鬼学了什么可怕的技能。

    他很快就知道涂山铃会什么技能了。

    涂山铃凑到一只鸭子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阵,那鸭子还像模像样地朝她点点头,摇摇摆摆走到宋传身前,脑袋一探,钻进了宋传的裤子里。

    宋传的脸瞬间憋红,下一刻,便鬼哭狼嚎起来,“啊啊啊啊,我的,我的,啊啊啊啊。”

    鸭子把他要命的部位当作虫子叼,还时不时转一转脑袋,用力扯一扯,这滋味……他恨不得自己出娘胎时没带这玩意儿。

    “少爷是你吗,你在哪儿?”

    “我的儿,我的儿,这群王八犊子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混乱的男声、女声远远飘来。

    男声很多很杂。

    女声却只有一道。

    涂山铃挥挥手,野鸭子呼啦啦起飞离开。

第5章 三真七假

    涂山铃一指点在眉心,主宠契约上传来一道模糊的类似于“做得好”的信息。

    呃……

    她此时的心情有些微妙,虽早有预料,但真当她确定宋宁音死前留下的命令是,让她与一群菜鸡互啄时,她的嘴角还是抽了抽。

    她这恣意的一生迄今为止只有一个污点,那便是两军对垒时,输给了鞠昇,鞠无咎。

    无咎者,无过错也。

    连太上道祖都认为鞠昇不会犯错,其实输给他,这个污点并不算太污。

    只是她转头就要再添上一个污点了。

    欺负十几岁的小朋友,说出去委实不好听,若是被好事者知晓了,给她在典籍上记上一笔,她就得“名垂千古”。

    不行,她得把自己的身份捂得死死的,千万不能让人发现咯。

    脚踩过细沙碎石,脚步声细细碎碎,渐行渐近。

    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若是宋宁音本尊,该是什么样的呢?

    软弱可欺?

    哭哭啼啼?

    畏畏缩缩?

    涂山铃脑海里立时冒出这么几个词来,让她哭实在有难度。

    听阿娘说,她刚刚出生时,接生嬷嬷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她没哭,又拍了一巴掌,她还是没哭,接生嬷嬷以为她有什么毛病,慌了手脚,啪啪啪一下又一下落在她屁股上,屁股都打红了,她还是犟着没哭。

    阿娘听得心疼,把她抱过去一看,她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小嘴扁扁的,委屈巴巴地拿脑袋蹭阿娘,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这是被接生嬷嬷硬生生打哭了。

    那么多年了,她也就哭了那么一回。

    眼下年龄大了,让她在一群小屁孩面前哭,更加不可能了。

    她弯腰扶起几乎要尿裤子的宋传,还顺手帮其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宋传面色狰狞,咬牙切齿,“我家来人了,你现在才知道怕,晚了。”

    涂山铃低低地笑,小声说:“看来是不够疼,还没长记性。”

    宋传一哆嗦,低下头死死盯着,现在还痛得撕心裂肺的某个要害部位。

    你还想对它做什么!

    涂山铃微微偏头,眼角余光里,一个头上钗环皆歪的妇人脚步匆匆走了过来,这妇人边走还边喊“我的儿”。

    涂山铃撕下一截裙摆,掩好衣服左胸处的破洞,跌坐在地,抓了几把松散的黄土撒到自个儿身上,蜷缩成一团,看上去好不可怜。

    宋传:“……”

    宋家未成年人渣们:“……”

    七个少年脑子里幽幽冒出两个字——碰瓷!

    “我的儿,我的儿,他们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女人扑到涂山铃身上,死死抱住涂山铃,眼泪止都止不住地往下掉。

    原来她就是宋宁音的生母宋玹。

    涂山铃轻轻拍宋玹的后背,“阿,阿娘……”

    她叫得有些艰难,在她记忆中,她阿娘有且只有一个,那便是炎帝神农氏后裔彤鱼璟。

    一声出口,她说话顺畅了些,“我浑身都痛,我们回家吧。”

    宋玹紧张地摸摸涂山铃的脸,看看涂山铃的胳膊。

    涂山铃嘶一声,额头立刻沁出细细密密的汗。

    她的魂力之强大,到了可以反哺肉身的地步,可修复身上这两处重伤,也需要时间,特别是左胸这处致命伤,为了修复这处伤势,她都暂且放弃了修复肩头的伤势。

    眼下她摆出的软弱姿态三分真七分假,真的是生理反应,假的是这伤委实没严重到能让她痛呼出声,这伤再痛也比不上断尾之痛。

    当初断九尾,她还没痛呼呢!

    宋玹视线上移,便看到涂山铃肩头有个血糊糊的洞,她立时倒抽一口凉气,恶狠狠瞪向宋传,要不是宋传家家仆已然赶到,搞不好她就要上去咬宋传两口了。

    宋传家家仆与宋玹是前后脚到的,或者说宋玹是跟着宋传家家仆找过来的,只不过心急些,走着走着就走到前面来了。

    昨夜过了亥时,宋玹还不见宋宁音回家,便闹到了常常欺负宋宁音的几位同窗的家里。

    那几家开始时并不重视,反正吃亏的不可能是他们家的孩子,可过了丑时还不见人回,这才慌了,忙派家仆寻找。

    宋玹便挑了底蕴最深厚的宋传家家仆跟着,这些人很有几分本事,夜虽黑得深沉,他们慢慢辨认,也从四海城又多又杂的行迹中找出了属于宋传的蛛丝马迹。

    找找停停,停停找找,天色微明时,他们才摸到天尸海附近。

    宋玹看起来形容狼狈,面含倦色,便是情理之中了。

    “我的儿,你别怕,阿娘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宋传双目圆瞪,死死盯着宋玹,那模样活像是在说“混蛋,看看我……啊,再说需不需要讨回公道”。

    涂山铃似笑非笑地回视过去,“阿娘,这是小孩子间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自己处理吧。”

    宋传心里发毛,转头又唾弃自己,怕宋宁音还不比怕老鼠来得有胆气。

    宋玹扶起涂山铃,嘴里应着“阿娘都听你的,先回家治伤,有什么事都等伤好了再说”,心里却想着这回定要在山长面前好好告宋传一状。

    她扶着涂山铃往回走,宋传却还没有动,仍是一派高深莫测地站在原地,要不是他微微撅起的屁股,真跟平时没两样。

    “公子,赶紧回家吧,老爷夫人都等急了。”

    宋传指着家仆,“给我弄顶软轿来。”

    家仆紧张,“您受伤了?”

    宋传脸色黑如锅底,“没有!让你办个事儿,哪儿来那么多话!”

    家仆诺诺的,心中有苦说不出,荒郊野外的哪儿来的软轿啊,要软轿就得跑回四海城,这一来一回又得浪费不少时间,回到家,公子没事,遭殃的却全是他们这些人。

    他如此腹诽着,脚下却一点不慢,卷起一阵尘土越过了涂山铃二人,不多时便消失不见了。

    四海城非常大,蓉江穿城而过,将东城和西城分成大小差不多的两块,宋家子弟多居于东城,而西城住的几乎是外姓门生、客卿及普通人。

    宋玹却是个例外,姓宋,却住在西城。

    她扶着涂山铃进了西城门,没走多久便拐进了一条小巷。

    巷子真的很窄,窄到两个人一起走,一人必须侧身,窄到两个妇人坐在自己家门槛上,还能笑嘻嘻聊天。

    听到脚步声,两个妇人齐齐抬头,见是宋玹,撇撇嘴,各自端了小板凳退回门内,甩上了门。

第6章 公道在心

    宋玹脚步微顿,手指动了动,想握成拳,最终却放弃了。

    她收拾心情,继续扶着涂山铃往里走。

    “哟!”

    身穿碎花裙的妇人牵着个羊角辫小女孩从旁边蹿出,看到宋玹,立刻把小女孩拖进了岔道里,还捂上了小女孩的眼睛。

    涂山铃偏头打量那妇人,那妇人眼中交织着厌恶、讥嘲、愤怒,如此的刻骨铭心,她都怀疑宋母与这妇人的丈夫有了首尾了。

    走过了好远,涂山铃才轻声问:“阿娘得罪她了?”

    宋玹脸色极为难看,回看了来路一眼,转回来面对涂山铃时,又是一副和蔼的模样。

    “阿娘哪里会得罪她!阿音不必理她,她那种人讨厌得紧,自以为是,又自命不凡,总看不起人,阿音以后看到她只管绕道走。”

    涂山铃应了一声,心中却更疑惑了。

    行至巷尾,宋玹开了门,迎面扑来一股臭鸡蛋、死耗子味儿,熏得涂山铃蹙起了眉头。

    定睛一看,墙上、树上挂的黑黑的痕迹,可不就是坏了的鸡蛋砸上后,留下的残余么,地上还剩了些儿黄的白的蛋壳。

    几只死耗子挂在院墙上,死得扁扁的,碎肉中不时有白白的蛆蠕动来蠕动去。

    宋玹不想让涂山铃多看,加快了脚步,把人塞进了屋。

    “乖乖躺在床上,阿娘去请大夫?”

    涂山铃点头。

    宋玹退了出去。

    院门吱呀一声,停顿了一下,又吱呀一声。

    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响起泼水声,应该是宋玹在洗地。

    水声渐息,臭气也消散了些许,院门再次吱呀一声,紧接着便是咔哒上锁声,这一回宋玹才真的离开了。

    涂山铃从井里提上来两桶水,豪放地洗澡带清理伤口一次搞定。

    她换了干净衣裳,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仰面躺在了床上,迷迷糊糊的就这么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她模糊听到有人在说话。

    “你女儿中的尸毒很厉害,幸而没有扩散,这种丹药化水服用,每日三次,七日尸毒便可全解。”

    “谢谢大夫。那外伤呢,外伤怎么处理?”

    “外伤……”

    声音渐行渐远,直至再也听不见,涂山铃才又恢复了深沉睡眠。

    宋玹送走了大夫,遵照医嘱将解毒丹化水喂给涂山铃服用,又将大夫留下来的复元丹碾碎了细细撒在涂山铃肩头的伤口上,轻轻吹了吹,才用布条包扎好。

    她轻手轻脚退出门外,揉了揉眼睛,再次离家,这一次她直奔东城而去。

    距离河岸尚有三里,巍峨的内城墙已清晰可见。

    宋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一口气跑过祖武桥,跑向了开着的安定门,她穿得落拓,腰间却佩着宋家的身份玉牌,一路过去,倒也无人拦她。

    冲进族学,她奔到山长精舍门口,尚未看清门内是否有人,便哭诉起来,“山长您可得为我儿做主啊,她都快被族学的人欺负死了啊。”

    山长精舍内,宋渊微微蹙眉,放下手里的棋子,“怎么回事?”

    山长暗呼不妙,“大概是非石家的女儿又被欺负了吧,这事教习严肃处理过几次,效果不太理想。”

    非石,是宋玹的字。

    宋渊偏头,“宋夫人进来说话吧。”

    宋玹一腔苦水卡在嗓子里,偷偷打量宋渊,见这人气度雍容,仪态高雅,腰间更是佩戴着嫡支子弟才可佩戴的鸟首带钩,心知这人地位不低,不敢蛮缠,蔫耷耷地进了精舍。

    宋渊手指坐席,示意宋玹坐下说话。

    宋玹落座,有些拘谨地绞着手指。

    宋渊温和浅笑,亲自给宋玹斟了杯茶,见宋玹放松下来,才问:“具体发生了何事,你慢慢讲来。”

    宋玹那股子郁气与戾气,以及蓄积好了要撒泼打滚的劲儿,在宋渊面前霎时便散了,她口齿清楚地讲了从昨晚到今天发生的事情。

    山长的脸气得铁青,“一群混账东西!”

    宋渊轻咳两声,“族学乃是为我宋氏培养人才的地方,竟出了霸凌同窗的事情,山长需得好好整顿风气才是……”

    他抬眼看了门口一眼,门外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不过明日便是上元庙祭,依我看这事便压后……”

    那道熟悉的身影又闪了回来。

    宋渊睁大了眼睛,看着走进来的二弟,竟忘了下面想说什么了。

    宋潜面容冷峻,声音更冷,“立刻处理。”

    山长心尖一抖,立刻起身行礼,“重光君。”

    抓个三岁稚子来问,南野宋氏哪个威望最高,答案一定不是身为家主的湛源君宋渊,而是清静台第七圣重光君宋潜。

    这一点单看山长的态度,便可知一二。

    宋玹被“重光君”三个字震傻了,忘了行礼,就连山长给她使眼色,她都没看见,还是山长偷偷踢了她一脚,她才回过神来,赶忙起身,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幸而宋潜并没有注意到她。

    宋渊观宋潜神情,知宋潜认真了,便问:“你准备如何处理?”

    宋潜淡淡吐出两个字,“清退。”

    宋渊摇头,“子牧,这个处罚委实重了些,他们还只是孩子,耐心些教,总会教好的。”

    宋潜直视着宋渊的眼睛,“不容姑息。”

    宋渊叹气,“一旦清退,这群孩子的路可就断了。”

    宋潜的声音毫无波澜,“顽石而已,不可惜。”

    宋渊深深看着自家弟弟,懂了弟弟的意思,顽石再怎么教导也成不了美玉,当年太上道祖做不到的事情,宋家几个不如道祖良多的教习更加做不到。

    想起清静台出品的那几块到处跳的顽石,宋渊颇感头疼,同意了弟弟的决定。

    宋潜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转身离席。

    宋玹告罪一声,追了出去,“重光君。”

    宋潜驻足看来。

    宋玹郑重行了个大礼,“多谢。”

    “嗯。”宋潜似想起了什么愉快的回忆,眉眼都温柔了几分,“遇不平事,总得有人伸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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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学,宋潜甩开涂山铃这个烦人精回到居所,照例打开书案上的一方盒子,盒子里的东西却不翼而飞。

    盒子里的是一块扇坠,那是他祖母给他的,是他祖父在世时用过的东西。

    他在家时,上有兄长,那是宋家未来的掌舵人,父亲看重,带他在身边培养;母亲疼爱,生怕他累着饿着。

    反观他,父母只会反复叮嘱,不要与兄长争抢,不可表现得比兄长优秀,唯有祖母还惦念着他,隔三差五送些他爱吃的东西。

    他离家求学,父母俱都未曾露面,只有祖母送他出了北城门,递给他一个扇坠留作念想,让他想家时,便拿出来看一看。

    他很想家,每天做功课前,总要摩挲扇坠一番才能静下心来,没成想清静台上的浑人竟动了他最宝贝的东西!

    他追寻踪迹而去,在密林中,看到了躺在败叶间的扇坠,他没有犹豫地冲了过去,在抓到扇坠前,他却脚下一空,急速朝捕兽坑中坠去。

第7章 小朋友们

    竹山之上,本无草木,太上道祖选此山建立到场,始植树。

    这些树却不是胡乱种的,配合着竹山地形、水脉,组成了个半天然迷阵,大型猛兽和不曾修过道的普通人进入其内,顶多转几圈,迷糊间又转出去了。

    不可能出现大型猛兽的竹山,却出现了捕猎大型猛兽的陷阱,不用说,这肯定是那群浑人给宋潜精心准备的了。

    坑底泥土板结,宋潜落下,嘭一声,震得四周的树叶都抖了抖。

    扇坠就在前方不远处,他欲起身去捡,才刚刚动了动,小腿骨处就传来钻心的疼痛,他试着咬牙坚持,努力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只好拖着一双腿,爬了过去。

    他把扇坠拿入手中,拍掉灰,摩挲了几下,摸到一粗糙硌手之处,他蹙着眉,举起扇坠对着月光检查,一看之下不仅看到了扇坠上一个小小的缺口,更看到了那群浑人给他准备的第二份“大礼”。

    一双双在黑夜里散发着幽光的眼睛,贴在坑边起起伏伏,跃跃欲试着要跳入坑中。

    狼,这是很多的狼!

    宋潜握紧了扇坠,心中反而平静下来了。

    他本来就是多余的人,在家里是,在清静台也是。

    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在意别人的目光,不用再伤心难过了。

    他往后一仰,靠在了土坑上,闭上了眼睛,安静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

    嗷呜!

    来了吗?

    嗷呜呜呜。

    这叫声听起来好像有点可怜。

    他睁开了眼睛,正好看到坑边一只威风凛凛的九尾狐一爪子拍飞一匹狼,这只九尾狐通体雪白,只有尾巴尖儿是火红的颜色。

    涂山铃!

    他心尖颤了颤,仰头喊道:“你快逃!”

    涂山铃一个旋身,尾巴扫飞了偷袭她的两匹狼,抽空回话,“瞧不起谁?!”

    她冷哼一声,爪子在地上一跺,身上腾起火焰,再拍那些不知死活的狼时,一拍点着一匹,点着一匹就焚化一匹,不多时,十几匹狼便被烧成了灰烬。

    控火,是涂山一族的天赋技能,只是涂山铃到底太小了,杀了十几匹狼,便感觉有些疲惫,但她不愿宋潜看出,跳到坑底时,脑袋仍仰得高高的。

    她抖了抖尾巴,坐到宋潜面前,“阿潜,你怎么这么笨呐,这也能上当!人铺的枯枝败叶和自然落下的枯枝败叶是不一样的,人铺的再怎么作假,也太整齐了些,你这都看不出来吗?”

    虽是数落的话,宋潜听着却并不觉得烦,只呆呆看着涂山铃。

    涂山铃也歪着脑袋看宋潜,心道:难道骂得太重了,把这人骂傻了?

    她沉默一会儿,打开脖间挂的小袋子,叼出一包东西,她伸爪子拍开帕子,指着里面的东西介绍,“这是狐狸饼,这个是我,这个是我阿爹,这个是我大弟,这个是……可惜我阿娘不是狐狸,没她的份了。”

    她介绍完,仰起脸,笑眯眯道:“请你吃啊。”

    宋潜看着帕子上的狐狸饼,没说话也没动,神色有些复杂。

    涂山铃跑到宋潜身边坐下,抬爪拍拍宋潜的胳膊,“你很嫌弃吗?”

    宋潜摇头,一言难尽地说:“有点奇怪。”

    涂山铃瞪大了眼睛,恨不得伸爪子撑开宋潜的眼睛,好叫他看得清楚些,“哪里奇怪了,明明很可爱。”

    宋潜默了半晌,才道:“吃自己,吃父亲,吃弟弟?”

    从未想到过此节的涂山铃:“……”她忽然恼羞成怒,“你到底吃不吃?!”

    宋潜唇角漾起浅浅的笑,他拿起一块狐狸饼塞进嘴里。

    涂山铃期待地看着他,问:“好吃吗?”身后的尾巴不自觉摇了起来。

    宋潜点头,“甜甜的,好吃。”

    嘴巴里的甜似乎浸进了心里,心也跟着甜了起来。

    涂山铃笑得眯起了狐狸眼,拍拍宋潜的胳膊,“从今天起,我罩你。”

    ---

    ---

    啪,啪啪,啪,啪。

    轻响落,臭气出。

    涂山铃在睡梦中都被这直戳心肺味道给弄得皱了眉头,她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终于还是醒了。

    呕。

    她扶着床沿,干呕一声,胃里空空,什么都没呕出来。

    她捂着口鼻,开门出屋,一眼便看到几个顽童趴在墙头,手拿鸡蛋跃跃欲试地比划着,好似在瞄准院里某处。

    他们看到涂山铃一点不心慌,甚至有空朝涂山铃吐了吐舌头,才悠悠然缩回了隔壁的院子,丝毫没有做坏事被人逮到该心虚的自觉。

    涂山铃:“……”

    要跟这群菜菜鸡互啄吗?

    涂山铃忽然很想笑,她这是欺负小孩儿都欺负出惯性了啊。

    她助跑借力,踩着墙边的树,跃上墙头,朝下一看,顽童们凑在一块儿,头抵头,嘀嘀咕咕商量着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打中涂山铃。

    涂山铃微微一笑。

    算了吧,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她稍稍散发出些气势,在院中啄虫吃石头的母鸡们身体立时一僵,瑟瑟发抖着栽倒在地。

    “啊,我家的鸡。”

    小男孩跑到鸡身边,焦急地绕圈圈,但见那鸡真跟死了一样,他立时急眼了,蹲下身去捏那只鸡的翅膀。

    涂山铃打了个响指,母鸡腾地站起,咯咯两声,点点头,翅膀一展,落在小男孩头顶,低头就啄。

    还是让鸡去与菜菜鸡互啄吧。

    “啊啊啊啊,我的头,我的头啊。”

    顽童们早已统一了战线,见小伙伴被鸡欺负,哪里站得住,纷纷冲过去要将鸡抓将下来。

    涂山铃又打了几个响指,躺在地上装死的母鸡们个个扑腾着翅膀站起,翅膀鸡爪并用,顺着顽童们的裤子衣服,爬到了他们的头上。

    鸡爪利得很,稍遇反抗,便抓在人身上,穿透进衣服、裤子里,挠得人嗷嗷直叫。

    这还只是开场,让他们叫唤的事情还在后头。

    母鸡们往他们头上一站,爪子死死抓着他们的头发,悠悠闲闲的有一下没一下的往他们脑袋上啄,他们去扯母鸡,扯痛的还是他们的头皮,一时也不敢妄动了。

    涂山铃拍手,笑眯眯的,“小朋友们,都过来,站成一排。”

    这群顽童向来把“宋宁音”定义成可以欺负的对象,这会子哪里肯听她的话,个个都倔着一张脸站在原地不动。

    咚!

    母鸡重重地啄在他们的脑袋上,比之前任何一下都重,一个年龄小些的顽童立刻便飙泪了。

    “不准哭。”

    顽童继续哭。

    咚!

    顽童哭得更大声。

    咚!

    顽童终于有了一丝明悟,止住了哭声,站到了涂山铃面前,母鸡果然不再啄他。

    他再看涂山铃时,眼里就有了一丝惊恐。

第8章 强行八岁

    宋宁音长得温温软软,连胆子最小的野猫都不曾怕过她,涂山铃顶着这样一张脸,笑得眉眼弯弯,小小顽童们却觉得看到了厉鬼恶煞的微笑,耳边仿似响着骨头被咬得嘎嘣脆的声音。

    晚上睡到一半,被噩梦抽冷子吓哭,再回想这张笑脸,都能立马止住哭声,连哼哼都不敢多哼哼一声。

    涂山铃打了两个响指。

    小孩儿们都挪到墙边站好了。

    涂山铃歪坐在墙上,捞了一把生南瓜子嗑着,“都说说吧,我哪里得罪你们了,如果理由正当……”她嘴唇一勾,“我可以放过你们。”

    阿娘,我怕!

    “哇呜嗯……”

    年龄最小的那个张嘴就哭,被母鸡犀利的眼神一瞪,立刻把剩下十分之九的哭声憋了回去。

    涂山铃捏起颗瓜子,磕了一口,边剥边说:“按年龄大小来,从最大的开始,就你。”

    被命运选中的孩子差点吓一跟头,他哆哆嗦嗦连连摆手。

    涂山铃扬眉,“不乐意?”

    母鸡摆好造型,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叨脑袋。

    孩子委屈极了,“我只是长得高,不不不,不,不大的。”

    一个不字说得差点就提不上气了。

    就这二两狗胆还敢干二百斤的熊事,得鼓励他爹妈早生二三四五胎,有备无患。

    涂山铃屈指弹出颗瓜子,瓜子尖直直戳在二两狗胆的脑门上,不算痛,只留下个浅浅的红印。

    “你几岁?最大的几岁?”

    二两狗胆呜咽一声,僵僵地说:“四岁半了。最大的哥哥七岁了。”

    涂山铃又探出身,在晾架上抓了把南瓜子,道:“成,从现在起你八岁了,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啧啧。

    今天就让你们长长见识,体会体会当年那个“脚踢清静台三千弟子,拳打青丘八万小崽”的小霸王涂山铃是怎样欺负人的。

    被强行八岁的二两狗胆想哭又不敢哭,说一个字起码得抽三口气,“他,们都,说你和,你阿,娘不是,好人。”

    涂山铃招招手,“你过来。我和我娘杀你爹娘了?偷你家救命钱了?还是刨你家祖坟了?瞧瞧,都没有吧,那凭什么说我们不是好人,凭什么往我家砸臭鸡蛋?你自个儿说说你们做得对吗?”

    涂山铃问一句,二两狗胆摇三次头,问一句,他摇三次头,到最后,涂山铃不问了,他还惯性摇头。

    涂山铃扬手把没吃完的南瓜子丢回簸箕里,“现在,我和我阿娘是受害者,你们得向我们赔礼道歉,有意见吗?”

    二两狗胆继续摇头。

    涂山铃:“那行,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过来打扫院子。如果不愿意,也可以……”

    熊玩意儿们眼睛齐齐一亮。

    涂山铃微微一笑,“那我就默认你们选择了被鸡教导做人。”

    熊玩意儿们:“……”

    一盏茶后,一群熊玩意儿拿着自家的抹布依次翻过院墙,落在宋玹家里。

    母鸡们一路相送,停在墙头,用老母亲的目光灼灼看着他们。

    熊玩意儿们心里描绘出一幅十八年后把涂山铃按在地上摩擦的蓝图,面上却皱着一张小脸,摆出落入敌手忍辱负重的模样,清理着臭烘烘的蛋液。

    院儿里有一张上了年纪的躺椅,看上去与宋宁音一般年岁。

    涂山铃缓缓坐上去,往后躺时,嘎吱嘎吱声就没停过。

    她一甩手中的柳条,柳条刚刚拂过熊玩意儿甲的脑袋,母鸡眼中平和的目光立刻被犀利的目光取代,扑腾着翅膀就跳到了熊玩意儿甲的后背上,照着他的屁股就叨了一口,叨得他嗷嗷的。

    她又闲适地甩了甩柳条,笑眯眯扎心:“你们谁如果觉得自己是金刚屁股,只管做假动作,反正母鸡们‘一口叨一个,一叨青一片。事了拍翅去,深藏身与名。”

    熊玩意儿:“……”

    阿娘,我要回家!

    门锁轻响,紧接着宋玹推开了门,她一愣,又退了出去,左右看看,确定是自己的家,才又走了进来。

    这一院子的小萝卜头哪儿来的?

    小萝卜头们朝宋玹投去谴责的目光,目光太过情真意切,宋玹恍惚着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卖孩子的生意,而她自己却忘记了。

    她看向涂山铃。

    涂山铃虚眯着眼睛晒太阳,身上披着件半旧不新的袍子,口里哼着小曲儿,活像个黑心肝的监工。

    宋玹:“阿音,他们这是怎么了?”

    涂山铃:“他们啊,大概是太喜欢我了吧,哭着喊着要跟我做朋友,还非得帮我打扫院子,拦都拦不住。”语气也是情真意切地发愁。

    哼唧。

    正瑟瑟发抖打扫卫生的熊玩意儿们死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太阳可能真是打西边儿出来了。

    宋玹勾勾嘴角。

    自打住进这个院子,十几年了,这些熊玩意儿从无到有,就没见过他们做过什么好事,一天三顿砸臭鸡蛋算是客气的,往粪坑里丢炮仗,才是一绝。

    炸坏了粪坑算宋玹倒霉,若哪个孩子站得不够远,屎尿崩起来沾到了他身上,他爹娘一准儿上门闹一场,烦不胜烦。

    呵呵,扬眉吐气扬眉吐气扬眉吐气扬眉吐气……这个词此时此刻在宋玹的脑子里无限循环。

    她忍着笑,朝涂山铃招招手,“阿音你来,你们山长让你写篇陈情送过去,你好好写啊,这篇陈情可是要送给重光君亲阅的。”

    重光君?

    谁啊?

    她手指点了点额头,实在没回忆起这号人物来。

    她只记得她是清静台上第一个成为“君”的人,因是女修,她道号才由某某君变成了某某元君。

    她点点头,“嗯。”

    宋玹眼睛瞪得老大,“你该不会连重光君是谁都不晓得吧?”

    涂山铃的脑子还来不及生出什么想法,宋玹又道:“是不是宋传那几个祸害影响你学习了?连这么基础的知识都不晓得,可怎么办哟!”

    涂山铃表情微妙地说:“阿娘也说他们是祸害了,祸害影响别人学习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等收拾了他们,我落下的课业都会补上的。”她顿了顿,“所以……重光君是谁?”

    宋玹满脸担心,“重光君就是家主的二弟宋潜宋子牧,当年的清静台第七圣,这么厉害的人物,你可得牢牢记在心里,时时以他为榜样。”

    涂山铃脸上的表情更微妙了。

    说出来怕吓着你。

    我啊,涂山家家主长女涂山铃涂山无音是也,乃清静台第九圣。

    我这么厉害的人物,牢牢记着宋子牧,我怕他吓得腿软!

    啧!

    她清了清嗓子问:“陈情何事?”

第9章 辉煌相承

    宋玹找人找了一晚上,又跑到族学去告了一场状,早已疲惫不堪,听涂山铃问话,便强打起精神,说:“辞藻无需多华丽,把宋传他们欺负你的桩桩件件事写下来就行,也不用添油加醋,重光君亲审,添了点什么加了点什么,很容易被察觉出来。”

    重光君。

    重光君。

    涂山铃在心里反复念叨两遍,不由感慨命运真奇妙,当年被所有人欺负排挤的小男孩,如今已成长为了众生需要仰望的道君。

    她说:“晓得了,我会好好写。”

    宋玹心神一松,打着呵欠说:“写完了,就给山长送去,重光君还等着的。”

    涂山铃:“知道了,阿娘赶紧去休息吧。”

    她回到房间,拿上笔墨纸砚去了院子,往躺椅上一坐,招招手,“都过来,排排坐下。”

    把“宋宁音”按在地上摩擦,毕竟是熊玩意儿们给自己定下的十八年的超长期目标,眼下形势比人强,他们就算低着头骂骂咧咧,也不敢骂出声来。

    听到涂山铃唤他们,个个别别扭扭你看我我看你地挪动步子,既不想第一个到涂山铃面前,又不敢钉在原地不动弹,矛盾极了。

    涂山铃耐心足足的,全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扑棱棱。

    熊玩意儿对这声音相当敏感,齐刷刷转头,正好看到母鸡们一只只扑腾着翅膀落地,迈着小方步气场全开的朝他们走来。

    屈服只在瞬间。

    所有的心理活动如朝露见日光,眨眼蒸发得一干二净。

    涂山铃抬手,做出个停止的手势,母鸡们咯咯两声立定在了熊玩意儿身后不远处。

    哼唧。

    二两狗胆捂住了自己的嘴。

    涂山铃还是笑眯眯的,“我喜欢听话、有礼貌的小孩子。”

    二两狗胆的狗胆如今只剩一两半,他想也没想就向涂山铃表忠心,“呜,我会听话,会有礼貌,阿音姐姐要喜欢我呀。”

    涂山铃勾勾手指,一两半狗胆马上凑到她跟前,她问:“知道重光君吗?”

    一两半狗胆连连点头,生怕点得慢了,涂山铃就给他扣一顶不听话的大帽子。

    涂山铃揉揉一两半狗胆的头发,“别紧张。你跟我说说重光君吧。”

    一两半狗胆的睡前故事就是各种大人物的事迹,如今张口就来,“重光君,身高八尺二寸,白面无须,容貌俊美,静渊知事……”

    涂山铃打断他,“这些就略过,讲讲他如何成为重光君的就成。”

    宋子牧是个什么样的人,涂山铃自问比这些道听途说的人更有发言权,别的不说,单身高八尺二寸就有水分,起码多报了五分。

    一两半狗胆张张嘴,表情纠结地低下头。

    他无声地,快速地,背诵他阿娘给他讲过的故事,让他跳过前半段,从中间讲,他实在做不到啊。

    涂山铃没催他,她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也背过书,一篇文章,阿爹抽背最后一句,她也得从头背一遍,不然就想不起来,很能理解一两半狗胆的操作。

    终于背完了前半段,一两半狗胆再次出声说:“五界分元之战时……”

    初时,宋家作壁上观,几不相帮,姿态摆得超然物外,可委实也碍了不少人的眼,未久,宋家欲收渔翁之利的言论便广为流传。

    宋渊清流雅正、淳厚内敏,他这性格,在盛世掌舵家族,必能保家族百年清泰平安,然而他生不逢时。

    太上道祖骤然陨落,元界风雨飘摇。群雄并起,迅速抢占地盘人口,族内之人看得到利益,拿不到手,早已急得眼红,而异军突起的豪雄也不可能任由宋家保存实力,内忧外患之下,宋家终于陷入了混战的泥潭。

    宋渊忙得焦头烂额,有心控制家族这艘大船驶离暗礁,却力不从心,宋家终于到了决定生死存亡的关头。

    以梅州孙氏为主导的伐宋联军围攻南野,轮番攻城,十日来从不间断,城墙不堪重负坍塌在即。

    而宋潜离开清静台后,大病一场,一直在闭关,宋渊知晓他看上去虽与常人无异,实则并未痊愈,家族事务都瞒得死死的,不曾烦过他,然而南野被围动静太大,就算是个傻子也能发现不同寻常之处,更何况是清静台第七圣了!

    宋潜强势出关,指挥一支从天而降的部曲,打退敌军,扶大厦于将倾,后来这支部曲被敬称为“云卫”,喻天降神兵。

    而后他剑指昔日同窗及趁火打劫的家族,终于稳定住了局势。

    他就是在那时成为的重光君,而他大兄宋渊也随之成为了湛源君。

    湛源者,水清之源。

    重光者,累世盛德、辉煌相承。

    若不是宋渊表里如一,十八年来,宋潜都不知道被暗害多少回了。

    本是热血事迹,涂山铃却听得沉了脸,“清静台……没了?”

    一两半狗胆怯怯点头。

    涂山铃:“怎么没的?”

    一两半狗胆:“道祖没了,清静台就没了。”

    在他小小一颗心里,思维非常简单粗暴,竹山清静台是太上道祖的,太上道祖陨落了,清静台自然就不存在了。

    涂山铃再也坐不住了,刷地起身。

    一两半狗胆嘴巴一扁,呜呜哭泣起来。

    涂山铃收起不小心流露的气势,摸摸一两半狗胆的脑袋,“别怕,不是对你。”她蹲下身,箍着一两半狗胆的肩膀,“跟阿音姐姐说说,道祖是怎么陨落的?”

    一两半狗胆讷讷不能言。

    涂山铃捏捏一两半狗胆的脸蛋,站起身,“算了。”

    都是小孩子,知道的东西有限,再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了。

    她抖了抖手里的纸,“来吧,跟我说说,我平常是怎么被欺负的。”

    一两半狗胆脸上还挂着泪,听了这句话都忘记该怎么哭了。

    他一个小孩儿丢了脸还藏着掖着不许爹娘提,阿音姐姐这么大个人了,这是干什么,难道是要秋后算账?

    他有些心虚,弱弱地退后一步,希望涂山铃看不到他。

    涂山铃当然不至于这么臭不要脸,对着一群最大才七岁的孩子还玩算总账的把戏,她实在是不知道宋传那几个崽子如何欺负宋宁音的,要编吧,也不是编不出来,可万一要对质,那可就太容易露馅儿了。

    熊玩意儿顶不住压力,终于哭了,“我们就砸了臭鸡蛋,挂了死耗子,没干别的了。”

    涂山铃:“不是说你们。族学的人,你们见过吗,我是说他们。你们知道就说,不知道就去帮我打听,要快。”

    熊玩意儿们面面相觑。

第10章 花开两朵

    一两半狗胆觉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本就不多的狗胆,折腾来折腾去,又要缩水了。

    他哆哆嗦嗦,脚下打飘的往前走。

    涂山铃指着前方一栋三层圆环形建筑,“是那儿吗?”

    一两半狗胆顺利退化为一两狗胆,“阿音姐姐,还有一个月就开学了,你不能等到开学后再去吗,这样混进去,被抓到是要被打屁股的啊!”

    涂山铃:“不能!”

    太上道祖陨落的事情一直梗在涂山铃心里,可她不能随便问人,像道祖陨落这种大事,就算是小可怜宋宁音也应该知道,她不管向谁打听,都容易被怀疑。

    而要了解这些事情,还有个最快捷有效的方法,那就是去藏书室,藏书室里肯定有相关记载。

    族学散学了,藏书室闭馆,周围静悄悄的,只余涂山铃二人轻轻的脚步声。

    一两狗胆忽地揪住了涂山铃的裙摆,紧张的朝角落处看去。

    灌木丛沙沙作响,片刻后,走出只抖着尾巴的黑猫。

    仅剩的一两狗胆终于又蒸发了半两。

    半两狗胆带着哭腔说:“阿音姐姐,我会乖啊,我可不可以去帮哥哥他们,我不要进去啊。”

    熊玩意儿们被涂山铃派出去打听宋宁音被欺负的桩桩件件事,只有半两狗胆被涂山铃拎着带路,到了藏书室。

    涂山铃相当无奈,深感一代不如一代,现在的熊玩意儿退化得相当厉害。

    她当年就不这样,她当年可是个有理想的小霸王,从不欺软,捣蛋专挑硬柿子,犯什么错可能被打得惨干什么,且坚决不认错。

    她揪揪半两狗胆的脸,“去吧。”

    半两狗胆转身就跑。

    涂山铃轻咳两声。

    半两狗胆紧急停步,收势不及,踉跄两步,稳住身形后,低垂着脑袋,走回涂山铃身边,鞠了个标准的直角躬,“阿音姐姐,我走了。”

    涂山铃:“嗯。”

    半两狗胆这才转身往远处走,走出百步,复又开始狂奔,活像身后有一百个涂山铃在追他似的。

    涂山铃眨眨眼,“喵。”

    黑猫抖着尾巴,走到她面前坐下,“喵。”

    涂山铃指着藏书室,“帮我开门。”

    黑猫拖长声音,“喵。”

    它舒展身体,跑向一棵紧靠着藏书室的梧桐树,身姿矫健地蹿到了树上,纵身一跃便跳到了藏书室的露台上,连跑几步,身影就消失在了涂山铃的视野内。

    涂山铃没等多久,藏书室侧门响起了哐哐撞门的声音,紧接着便是门闩落地的声音。

    “喵。”

    涂山铃推开门,便看到黑猫脚踩门闩,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她挠挠黑猫的下巴,反手关上门,借着斜照进来的日光,快速察看书架上摆着的一本本书。

    有的书一看书名就知道不是她要的,她直接略过,有的书看书名难以分辨,她便会抽出来翻翻,没翻到便放回去。

    书架的影子从长变短再变长,涂山铃快速翻遍了藏书,却并没有翻到与太上道祖陨落相关的内容。

    涂山铃身体一侧,靠到了书架上。

    她不认为宋家会粗心大意到忽略太上道祖的信息,就算宋渊肯,宋潜也是不肯的。

    可不该出现的情况出现了,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解释得通,那便是道祖陨落这件事里隐藏着不能说的秘密。

    是什么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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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滚,都给我滚。”

    瓷瓶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宋传更气了,连瓷瓶也欺负他,摔都摔不破。

    他发狠似的,掀起厚厚的地毯,抓起瓷瓶又摔了一次,噼啪脆响过后,瓷瓶碎成了一二十块,他满意了。

    小厮站在门口,木着一张脸,用笔划拉掉“霁红梅瓶”,再旁批“报废”。

    宋传抓起另一只梅瓶朝地上砸,角度偏了点,直直朝门边飞去,门外伸出一双手来,稳稳接住了梅瓶。

    他火冒三丈,“狗玩意儿,我砸我家的东西,用得着你帮着心疼?!”

    宋泺顺手把梅瓶递给门外的小厮,阴沉着脸走进门来。

    “阿,阿爹。”宋传狠狠瞪向小厮,没用的东西,阿爹来,也不晓得通知他一声。

    宋泺轻轻转动扳指,“你不必瞪他,你正耍威风呢,他就是在门外咳死了,你也听不见。”

    宋传立时跟过了一遍开水似的,蔫耷耷立在原地不动弹了。

    宋泺右手按在高几上,食指轻扣桌面,“你家的东西,你想砸就砸?这个家里有一件东西是你挣下的吗?”

    宋传攥紧了拳头。

    宋泺冷哼,“仗着先辈的余荫,胡作非为,霸凌弱小,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宋传猛地抬头,红着一双眼睛,瞪着宋泺,“出身是我能选择的吗?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来不曾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你只知道指责我,出了事就骂我,你关心过我吗?你知道我要什么吗?你只看得到你那个小妾生的下贱坯子!”

    宋泺动作一顿,手掌按在高几桌面上,“孽子!来人,请家法。”

    “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披红戴绿的美艳妇人扶着丫鬟的手走到室内。

    来人正是宋传的生母慎婕。

    宋传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慎婕走到宋传身边,揽住宋传的肩膀,“你阿爹儿子多,不在乎,可阿娘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阿娘也活不成了。”她手掌在宋传胳膊上搓了搓,“你可得好好的。”

    宋泺的脸色更加冷沉,“满口胡吣!好好一个孩子就是让你教歪的!”

    慎婕低笑起来,“我说错了什么,是你儿子少,还是没有传儿,我还活得成?”

    宋泺气得脑壳都疼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慎婕与他说话三句里两句都阴阳怪气的。

    他不与慎婕歪缠,缓了口气,道:“别的事也还罢了,陈情须得马上写,重光君要看,注意用词,你霸凌同学,别把其他人牵扯进去。”

    慎婕冷笑,“说到底还是不在乎,传儿受了伤,你问过一句没有!如果不是你那几个儿子可能受牵连,你怕是连这道门都不会进吧。”

    宋泺微微诧异,他当真不知道宋传受伤了。

    慎婕看到宋泺的神情,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不依不饶,“瞧瞧,这就是你的好爹,眼里心里装的都是别人。就是你哪天死外边了,他瞧见,说不定还要说一句‘哟,这人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呢!”

    宋泺烦不胜烦,脸都快被气青了,“少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他灌下半盏冷茶,脑子冷静了些,叮嘱宋传,“这事儿重光君盯着的,可上点心。”

    慎婕推着宋传去坐下,“上什么心,上得着心吗,她宋宁音不过是孙家旁支都不承认的孽障,也值当我儿子巴巴解释,当真可笑。”

第11章 该回家了

    宋泺举起茶盏,对上慎婕戏谑的眼神,想起刚才教训宋传的话,只能重重把茶盏往桌上一搁,到底没有摔出去。

    他倏地起身,“你可别忘了,你踩的这片土地姓宋,你接受的是宋家的供养,宋宁音只要一天姓宋,她一天就是堂堂正正的宋家人,与传儿一样的宋家人,少拿孙家说事!”

    他拂袖而去。

    慎婕冷冷地笑。

    宋传轻轻扯慎婕的袖子,“阿娘。”

    慎婕回过头来,眼神依旧犀利,看上去恶狠狠的,“气儿顺了吗?”宋传没有答话,她侧头对侍女说,“去,把我屋里那套琉璃盏给大少爷拿来,让他摔个痛快。”

    宋传惊恐了,那套琉璃盏可是阿娘的陪嫁,想家时,就拿出来看看的物件!

    他赶紧起身,“阿娘,您就别打趣儿子了。”

    他起得太快,扯到伤处,痛得嘶了一声。

    慎婕沉了脸,“听下人说你受了伤不肯治,我只当你受的是什么小伤,现在看来竟连行动都困难了,你这样犟着,简直胡闹!”

    宋传自觉是个大人了,被阿娘这样教训,很是没脸,神情就有些讪讪的。

    他说:“儿子的事情儿子自己会处理,阿娘您就别管了。您……还是赶紧去看看阿爹吧。”

    慎婕重重拍了宋传一下,走到屋里的太师椅上坐下,一双眼睛却紧盯着宋传,“别的女人碰过的东西,我不稀罕。”

    宋传错愕,少时,脸腾地红了。

    他这般的半大少年正是半懂不懂人事的时候,之前因为好奇,没少背着家里人看避火图,这个碰是如何碰,他脑海中有不少对应的生动画面。

    他半尴不尬的往慎婕身边走,咬着牙不痛呼出声,但到底伤在了关键之处,走路多少有些不自然。

    他抬起手,正想帮慎婕锤肩,慎婕却猛然转身,目光来回在宋传下半身扫,最后定在了某处,“快去请大夫。”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了。

    宋传头皮发麻,他可不要被个老男人看那处!

    “阿娘!”

    慎婕拉住宋传,“伤在那个位置,可大可小,你听话,让大夫瞧瞧,好让阿娘放心。”

    宋传无法,只能任由慎婕去了。

    安静了片刻,宋传很不甘心地开口,“宋宁音当真告我状了?”

    慎婕示意宋传坐下,“那还能有假?!听说不仅重光君知道了,就连湛源君也知道了。你阿爹那人讨厌归讨厌,可有句话说得对,你可得好好措辞,一定要推一部分责任到宋宁音身上,要让重光君觉得,是宋宁音有错在先,你们才出手在后的,懂不懂?”

    宋传没听进去,只忿忿道:“她怎么能这样!明明说好的,小孩子的事情小孩子自己解决!”

    慎婕恨铁不成钢,“孽障的话也是能信的?阿娘教过你没有,对付贱.种,不用讲道理,只管下狠手,狠到他们不敢反抗,不敢乱说话为止。你拿宋宁音寻开心,下手却不够狠,她现在反咬你一口,咬不下你一块肉,也很恶心人。”

    宋传呆呆思考了半晌,“阿娘。”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又嘶了一声,“你借我几个人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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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傍晚时分,天上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天光不算太暗,涂山铃悠着步子往家走。

    她眼睛尖,远远瞧见河岸边有一团火红的东西,走过去伸手一捞,便捞起一把伞。

    伞烂了一半,不起风时,能挡住些儿雨,她便打着,怡然自得,丝毫不在意路过之人投来的目光。

    前方石桥上刻着两个字——祖武。

    涂山铃笑笑,绳其祖武啊,宋家的祖先可真是刻板得紧,踏着祖先的足迹前进,何来的进步,还是青丘好,不合时宜的祖制说废就废。

    她走上石桥,从歪脖子柳树的枝条中穿过。

    “宋宁音!”

    涂山铃停下脚步,款款回身,柳条扫过她的鼻尖,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宋传被一大群身穿短褐的人簇拥着,鹤立鸡群地坐在两人抬的软轿上。

    宋传:“想躲我,躲得过去吗?告了我的状,你就得付出代价!”

    慎婕的人查到“宋宁音”在藏书阁,宋传急急忙忙组织人手来找场子,岂料扑了个空,他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认定是涂山铃躲了。

    涂山铃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宋传怒吼:“你别想否认!”

    涂山铃很是无奈地点点眉心,“就你,也值得我躲?”

    宋传有一瞬间错愕,继而便是滔天怒意汹涌而来,“给我打,求饶也不许停。”

    一群家将呼喝而上,举着拳头便朝涂山铃围攻而来。

    涂山铃一扬手,油纸伞冲天飞起,她顺手摘下一片柳叶,放在唇边轻吹,并无声音发出,身旁的柳树却如听到将令的士兵,条条柳枝前指,如出鞘的剑对准家将们。

    家将们看到了异象却并未停下,他们并未将“宋宁音”放在眼里。

    涂山铃眯了眯眼,再次轻吹柳叶。

    柳条上柳叶齐发,朝家将们割去。

    涂山铃抬起手,正好接住缓缓落下的烂伞。

    她不太满意地摸摸破口,啧,破得更大了呢!

    “啊啊啊!”

    往日柔软的叶片此时割在身上比之普通暗器杀伤力更胜一筹。

    被割了几下,家将便反应了过来,当即挥剑格挡,与柳叶撞击,发出铿锵之声。

    家将们不禁骇然,区区一个小辈竟有如此手段?

    柳叶数量奇多,难免顾此失彼,一群嚣张跋扈惯了的家将,终于尝到了凌迟之苦,吃了个大亏。

    “南野,是宋家的南野。”

    清冷的声音如炸雷般响起,宋传骇然回头,家将们忘记了抵挡。

    宋潜不知何时走到了祖武桥边,又不知他在何处看了这出闹剧多久。

    宋传从软轿上翻下来,连滚带爬地跑到宋潜身边,“重光君,不关慎家的事,是我,我……”

    宋潜脚步微顿,“你是何人?”

    宋传都要吓死了,捋了半天才捋直了舌头,“我是宋泺的长子。”

    宋潜神情冷淡,“让宋泺来说话。”

    宋传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生无可恋。

    涂山铃抱着手,好整以暇地靠在石桥上看好戏。

    宋潜走到她身边,轻叹一声,“阿铃,不要调皮,该回家了。”

    他朝涂山铃伸出手。

    涂山铃看着那只手半晌无语。

第12章 好久不见

    少时,涂山铃刚刚被送上清静台,被拘得很不习惯,想方设法给自己找些乐子。

    竹山上没有大型猛兽,却多鸟雀,她每每看见,总是轻手轻脚靠近,凑到鸟雀身后哇一声,鸟雀往往被吓得乱蹦,有时太慌了,直接被吓得掉下树。

    宋潜便会伸手接住浑身僵直的鸟雀,再板正地教训,“阿铃,不要调皮。”

    鸟雀们被吓得多了,口耳相传,晓得竹山上来了个恶霸,还是它们的天敌,它们便相互通知涂山铃的行踪,到得后来,涂山铃还在五里外,林子里的鸟便已飞绝了,就连雏鸟都被鸟爹娘叨脖抓翅的一起带走了。

    涂山铃没得玩,便将目光转向了负责带她的宋潜身上。

    青丘狐族的小崽们很早就接触到胭脂水粉这些物什,涂山铃上山时,偷偷带了两套,本是给自己预备着的,准备乔装打扮混下山时用,她还没找到下山的机会,却因为太无聊,用在了宋潜身上。

    宋潜在看书。

    他这人超级自律,没有做完功课,轻易不会动弹。

    涂山铃放心施为。

    她走到宋潜身后,打散了宋潜的头发,抖了抖手里的红头绳,一根一根绑在宋潜的脑袋上,在宋潜头顶三横三竖扎了九个冲天辫。

    她冲着冲天辫乐了半晌,尤觉不够,绕到正面,先给宋潜上了一层厚厚的粉,描了一道一字眉,再添一个梅花妆,退后半步,瞧了瞧,又在宋潜两颊贴了花黄。

    清静台的杂役提桶端盆地路过,看到宋潜的模样,吓得桶儿、盆儿掉了一地。

    恰巧宋潜已经做完了当日的功课,他拿起涂山铃的妆镜照了照,叹气道:“阿铃,不要闹了。”

    这件事被太上道祖知道后,每日给涂山铃布置的功课量翻了三倍,指望着以此消耗消耗涂山铃过剩的精力。

    涂山铃从此真的没有再捣过大型的蛋,不是因为她精力不济,实在是没有那个时间了,她每天做功课都要做到三更天,只能倒头就睡。

    然而这并不能阻止她骚扰宋潜,谁让宋潜是太上道祖安排指导她功课的人呢,他们俩每天在一起的时间最多!

    宋潜课业很好,不过可能是因为从小就在良好的环境中学习,看书时受不得一点闹,只要有声音,他就看不下去。

    涂山铃捧着本书背,背一背的,就问一句:“阿潜,今天我们吃什么?”

    宋潜手指按在刚读到的地方,“膳堂外写着的。”

    涂山铃眨眨眼,笑眯眯道:“那是什么?”

    宋潜又看了一眼手指按住的地方,“莴笋烧排骨、雪豆炖猪蹄、凉拌大头菜、清炒生菜。”

    涂山铃嘟嘟嘴,“我不爱吃生菜。”

    宋潜放下书,恨铁不成钢地教训:“小孩子不能挑食。”

    涂山铃点点头。

    宋潜拿起书,刚才看到哪里了呢?

    他叹了口气,从头开始阅读。

    安静了一会儿,涂山铃又问:“阿潜,肉吃多了会胖吗?”

    宋潜手一僵,小老头似的板正地看着涂山铃,“正长身体,不怕胖。”

    回过头,他又忘记看到了哪里。

    如此三四次,宋潜终于头疼地说:“阿铃,安静一点。”

    一个月下来,宋潜必须要在安静的环境中看书的毛病彻底被治愈了,之后他就算在闹市里看书也丝毫不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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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铃,不要调皮”“阿铃,不要闹了”“阿铃,安静一点”是宋潜对涂山铃说过的次数最多的话。

    当时听着,让涂山铃只想更调皮一点,更闹腾一点,现在听起来,她却觉得格外亲切。

    好久不见啊,宋子牧。

    涂山铃久不动弹,宋潜自行收回了手,自然地背在身后。

    他语调平缓地道:“走吧。”

    涂山铃:“去哪?”

    她其实听清了宋潜的话,也知他让她回家,可就是忍不住逗逗他。

    宋潜:“回家。”

    涂山铃点点头,转身就走。

    宋潜抬手拦她,“这边。”

    涂山铃歪着脑袋看宋潜的背影,她总觉得他怪怪的,一怪他一眼认出换了皮囊的她,二怪他口里的“家”,涂山铃的家在青丘,宋宁音的家在西城,他却很自然地认定她的家在东城。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宋潜却停下了脚步,站在桥下,远远看着她。

    不跟上不行了。

    这,就是菜鸡的悲哀。

    技不如人,反抗不得。

    她拂开光杆柳条,举步往下。

    宋潜:“好好走,不要跳。”

    一句话封印住了涂山铃快要起跳的灵魂,以及几乎离地的脚掌。

    宋潜:“下雨,地滑。”

    涂山铃彻底放弃蹦下石桥的想法,她眼睛一扫,看到了厚薄不一的青苔,下雨天,这玩意儿可不是一般的滑,她可不想时隔十八年,见第一面,就在宋潜面前摔个屁股墩儿,那也太丢脸了些儿。

    等涂山铃走到身边,宋潜才继续往内城走。

    “哎!”

    到底多年不见,两人间的生疏感没那么快消弭,“阿潜”“子牧”这两个比较亲昵的称呼涂山铃暂时叫不出口。

    宋潜回眸,认真看着她,耐心等待下文。

    涂山铃清清嗓子,抬手一指,“这几个,得处理一下吧。”

    宋传跪在地上,双手攥紧成拳,青筋暴起,在心里尖叫“宋宁音你这个杀千刀的孽障”。

    宋潜诧异,微微睁大了眼睛,“你……”

    他及时打住,看向宋传,眼神便多了几分不善。

    宋传心里泪流成河,脸上也好不了多少,一双眼睛跟两个泉眼似的,不停冒眼泪,“重光君,您可不能偏听宋宁音的谗言,您说了先写陈情的。”

    涂山铃暗道可惜。

    宋子牧一言九鼎,说了要看陈情再处理,就不会变卦。

    宋潜立刻明白过来,眼前这位纵家将当街行凶的宋泺家长子,正是那位霸凌同窗的祸首,顿时更为不喜了。

    他淡淡道:“亥时前呈交。”他转身,朝内城守卫招手,“即刻驱逐别姓家将。”

    这个别姓舍“慎”其谁。

    如今仙门里,除了嚣张跋扈惯了的慎家,也没有哪家敢纵容家将在南野逞凶了。

    宋传抖如筛糠,家将被驱逐,相当于被打脸,就算阿娘饶得了他,阿爹也绕不过他了。

    宋潜却连多余一个眼神都没给宋传,带着涂山铃往内城去了。

    宋传再一次吃亏,涂山铃能感觉到主宠契约对她的压制小了很多,这就说明她任务完成得不错。

    咕咕咕……

    不太和谐的声音响起。

    涂山铃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的肚子不能动也不能言语。

    肚子,它会说话了?

    她天生灵体,生下来就是化形大妖,可以短时间辟谷,从未遇到过肚子叫这种情况,也不知如何让肚子“闭嘴”。

    宋潜微微一笑,“饿了?跟我来。”

第13章 人尽其用

    进了内城门,便是宋家核心族地,家家门口刻着的族徽都是飞天玄鸟。

    涂山铃东瞧瞧西看看,寻找族地当年的模样,乐此不疲。

    她早年来过宋家,那会儿,内城的建筑还没有这般密集,老建筑也多,看着不起眼,却透出厚重的味道,现在扩建过了,又修葺过了,太老的建筑又拆了一些,形貌大变,庄严神圣的感觉少了,欣欣向荣的感觉多了。

    她手指轻轻在白墙上敲了三下,记住她是在围墙上雕着回字纹的人家右拐的。

    前方建筑突然稀疏起来,穿过几个高高的牌楼,一座气势恢宏的宅邸便清晰在望。

    门口是两尊作飞天状的玄鸟石雕,这是她之前路过的任何一家门前不曾有的,而大门上的匾额正书“何陋”二字。

    就是这里了。

    果不其然,宋潜走了进去。

    进门之后,涂山铃才发现,何陋居不仅门脸改过,就连格局也变动了不少,围墙边竟多出几条纵横交错的夹道,贯通各个院落。

    南北走向的夹道中段有个开口,向东延伸出去一条灰扑扑的夹道,夹道那头是一个新修的院落,孤悬在何陋居之外,又与何陋居相互呼应,形成一个整体。

    说这个院落新,也仅是相对于何陋居而言,实际上这个院落已经有了些年头,飞檐上、斗拱上、矮墙上全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涂山铃仰着头看着匾额,“小山居?”

    小山居。

    她又在心里念了一遍,总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

    宋潜驻足回头,轻轻浅浅地看了涂山铃一眼。

    两个守门的小厮看到宋潜,立刻躬身行礼,打开了院门。

    这座府邸毗邻霜琴桥而建,修得清幽雅致,景也是好景,但宅子相对于何陋居来说,却十分艰苦朴素了。

    不过一关上门,小山居便自成一方小天地,委实是个隐居清修的好地方。

    迎面走来一个端着盆儿的侍女,十一二岁,看到宋潜,立刻躬身退到一旁,并不敢抬头。

    看那样子应该是刚擦过灰,还来不及倒掉水。

    宋潜走过了,小姑娘才敢抬头,好奇地打量涂山铃。

    涂山铃朝她俏皮地挤挤眼睛。

    小姑娘咯咯轻笑两声,跑了。

    涂山铃一回头就看到宋潜在看她,她叉着腰,学着宋潜的口气,“阿铃,不要调皮。”

    宋潜眼里就有了几分无奈。

    他语调平缓,声音清雅地说:“你且等在这里。”

    涂山铃,一个无聊时,能把亲弟弟抓过来咬的人,哪里闲得住,她便跟在了宋潜身后。

    宋潜要去的地方距离花厅并不太远,她走了下神,四处乱看了两眼,便到了。

    走到门口,宋潜手一伸,取过一条襻膊系住袖子,动作娴熟自然。

    涂山铃紧走几步靠到门口,才发现这满室兰香的雅致房间,竟是间厨房!

    厨房里,厨具、调料、配菜摆放得整整齐齐,柜子上摆放的各种食材也整洁干净,门口左手边靠墙的位置放着一个龙门架,架上依次搭着几条襻膊,几条围腰,几方手巾。

    简洁,明快,有条不紊。

    是宋潜的风格。

    宋子牧竟是个厨艺爱好者!

    涂山铃还震惊于自己的发现,那边宋潜已经拿出盆子放好面粉开始和面了,加水、加蛋、加老面一气呵成。

    涂山铃揉了揉自己的脸,有些怀疑自己不是作古了十八年,而是一千八百年,只有沧海桑田之后,人的变化才能如此之大吧。

    她摇了摇头,还是无法接受此情此景中的宋子牧,便一路小跑着回了花厅,她刚才瞧见了,花厅里有吃的。

    小姑娘正端着一杯茶四处张望,看到涂山铃,便笑着问:“姐姐,茶给你放在哪里?”

    涂山铃朝她招手,端起茶喝了一口,是果茶!

    宋子牧今天给她的惊吓是一重接一重,一重还比一重高。

    她一直以为板正如他的人只会喝板正的绿茶呢,没想到还喝酸酸甜甜的果茶,啧啧。

    涂山铃端着茶问:“怎么打扫卫生的是你,端茶送水的也是你,其他人呢?”

    小姑娘不怕生人,听到涂山铃问,也笑眯眯答:“没别人了,这里就是我。”

    啊?

    涂山铃四下看去,这宅邸应该不比祖宅小,这样事那样事一定不少,却被一个还在长身体的小姑娘包圆了……她有点心疼了,这么多活计,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忙活,也忙活不完呐,她要是进了这样的主家,保管当天就逃跑,都不带过夜的。

    人尽其用,宋子牧!

    她语气软了几分,问:“会不会很累,你平常有没有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小姑娘诧异了,“不会啊。哥哥们待我都好,我只用浇浇花,客人来了端端茶,其他事情都不用我,就连重光君的茶,也不用我端呢,都是哥哥们去。”小姑娘凑近涂山铃身边,弯腰,用一只手挡住嘴,俏皮地说,“你别看我刚刚擦过灰,那是帮哥哥们擦的。”

    涂山铃懂了,宋潜这是不用侍女,可谁家也没用小厮给客人上茶的先例,他便只留了个……半大的小姑娘,待有客来时撑场面。

    她端着茶,笑得手抖,差点将茶洒到地上。

    她小时候大概骚扰宋子牧太过,叫宋子牧对姑娘有阴影了吧。

    “无音。”

    宋潜端着托盘缓步而来。

    小姑娘压低声音说:“重光君三不五时地叫‘无音’,我们都习惯了,权当没听见,姐姐也当没听见吧。”

    她说完,拎着木托盘就退下了。

    她还谨记着重光君不需要她伺候的规条。

    涂山铃上下打量宋潜。

    这人什么毛病,三不五时唤“无音”,这是给猫儿狗儿取名叫“无音”了,还是给花儿草儿取名叫“无音”了?

    涂山铃脑海里只要想到宋潜一唤,一条狗便摇着尾巴凑到他脚边,她身体里沉寂多年的捉弄他的欲.望便蠢蠢欲动。

    哎,这时候突然冲过去,在他托盘底下拍一掌,他会不会吓一跳?

    她冲到宋潜面前,尚未出掌,便看清了托盘上,那个白瓷盘子里装的东西,一大四小,五个狐狸饼。

    她收回手,仰脸看着宋潜,“给我的?”

    宋潜点头。

    涂山铃的脸色便古怪起来,“你让我……吃自己,吃阿爹,吃弟弟?”

    宋潜微微一愣,随后低低浅笑起来。

    他收了笑,语气清淡地问:“吃吗?”

    涂山铃拿起狐狸饼阿爹,“吃。”

    宋潜:“好吃吗?”

    涂山铃咽下“阿爹”的脑袋,“不好吃。”

    宋潜梗住了。

    涂山铃嫌弃地道:“你这做得根本不对,你来,我做给你看。”

    进入厨房,系好襻膊,净了手,她拿出个大碗,倒进去半碗面粉。

    她直起腰看着宋潜,“加蛋是对的,但不加水,加一点点食盐,加蜂蜜、牛奶和油,搅拌均匀,倒入模具后,再在眼睛上点两颗芝麻,放到火上烤一刻半钟,就完事儿啦。”

    她边说边做,说完了,差不多就做完了。

    一名小厮端着碗探进头来,“重光君,该吃药了。”

    宋潜最后看了涂山铃一眼,接过药碗走了。

    小厮眼神警惕地看着涂山铃,“你是哪位?”

    涂山铃无声苦笑。

    宋子牧,你就这样离开了,我很尴尬啊。

第14章 星台远眺

    尴尬只是眨眼间的事情,涂山铃当年在青丘之时,捣蛋被阿爹当场抓获,初时,还惊恐万状,后来,便怡然装失忆,早已练就出了金刚不坏之心,到了此时此刻,她神态依旧淡定安然。

    小厮眼中的怀疑越来越浓。

    涂山铃却笑眯眯地说:“你们家重光君哭着喊着求我来教他做狐狸饼,不信?问重光君去!”她抬手指着烤炉,“一刻钟后端出来。”

    小厮脸上的表情炸裂,只觉一个脑袋不够用,爹妈给他生了十个才好,一个脑袋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重光君哭着喊着是什么模样。

    涂山铃却趁机溜了,按照记忆,一溜烟跑出小山居、何陋居、内城核心族地。

    她回到家召集齐熊玩意儿们,整理消息,书写陈情,自不必提。

    而宋潜端着药回了雅室,坐在床上,仰头一口喝尽药汁,随手将碗放在矮凳上,仰面躺到床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星子满天了。

    他静静盯着帐顶看了许久,心中那股郁气依然不散,便起身穿过后院,往霜琴桥而去。

    府邸各处早已落锁启阵,只不过守在暗处的家将见是他,便一路放行,待到后门时,守门人已等在门边了,他一来,守门人立刻开锁放行。

    他沐着月光,拾级而上,来到四海城中最高的位置——霜琴桥观星台。

    霜琴桥并不是一座桥,而是一座山,山上遍植枫树,早年每到枫叶红透时,宋家便会举办雅集,广邀仙门道友到此弹琴论道,又因其外形酷似梁桥,才得此名。

    后来雅集停了,各家还派人来问过缘由,得到的答案始终唯一:七圣不喜喧阗,暂停举办。

    这一停便停了十八年。

    开始时还有人骂过的,直到五界分元之战,宋潜一战成名,这种声音才消失。

    宋潜俯视全城,眺望旷野,心中那一点压抑的烦闷,那一点焦灼的不安,那一点难平的意气,才暂时蛰伏起来。

    观星台视野确实很好,朝北眺望,借着星光,模模糊糊看得见远方的山峦轮廓,那是竹山的方向。

    “子牧。”宋渊缓步而上,唇边噙着轻轻浅浅的笑,“我去你居所,见你不在,就猜到你在这里。”

    宋潜披着一身星辉,负手而立,“大兄。”

    宋渊迟疑片刻,才问:“又看到无音了?”

    宋潜不答,可他眼底的情绪已经帮他作出了回答。

    宋渊伸手拍拍宋潜的肩,“你就当看不见吧,千万不可在奉先殿前妄动刀兵了。这也就是你,换成别人,恐怕上次便被拿下祭天了。”

    宋潜眉宇微挑,“不去了。”

    宋渊微微一愣,旋即点头道:“也好。”他抬手递上一个乾坤袋,“我知道你很关心族学学子霸凌同窗之事,这是山长递上来的几篇陈情,我一收到,便给你送来了。”

    宋潜手指一勾,打开乾坤袋,袋里只有七卷帛书,并几张叠得乱七八糟的纸。

    帛书也好,皱巴巴的纸也罢,他看重的是内容,是事实,其余的细枝末节并不重要。

    他手一翻,收了乾坤袋,神色淡淡,继续眺望远方。

    宋渊走过去与宋潜并肩而立,“你今天做的狐狸饼落在了厨房,你的小厮拿匣子装了,探头探脑的,不知该不该给你,我便接了,顺便带了来,可要?”

    他在乾坤袋上一抹,拿出个填漆戗金的匣子。

    宋潜接过,打开,里面躺着五个狐狸饼。

    他看了半晌,顺手合上,“大兄自便,我先告辞。”

    宋渊凝视着宋潜的背影,久久,叹息一声。

    回到雅室,宋潜当即掌灯,拿出几篇陈情,一字排开放在几案之上。

    守夜的小厮见雅室亮了灯,赶紧泡了杯果茶端来,果茶里泡着一片雪梨、一片橙子、一片猕猴桃,另加两小块冰糖。

    这是重光君看到天乐元君后泡果茶的老规矩。

    宋潜端坐在几案后,抬手端起果茶轻抿一口,拿起篇陈情,展开。

    族学霸凌之事他略有耳闻,甚至撞见过一次。

    那日他路过族学,恰巧遇到族学几个少年霸凌一个少女,只因彼时他情况实在不大好,怕久留多生变故,匆匆离开,却也传话敦促教习先生严查,今日去族学,便是询问结果的,谁知这事竟生出这么许多波折。

    第一篇的陈情恰是宋传所写,字儿倒是好字儿,陈的情却不尽不实,在其,宋宁音成了个惹事的头子,而他成了平事的先锋,大有不该惩罚,而该褒奖的意思。

    宋潜摇头,单是他窥见的一斑,便与这篇陈情大相径庭。

    他又拿起另一篇,巧得很,这篇的内容与第一篇大同小异,辞藻却更为华丽,一篇简简单单的陈情硬生生被写成了陈情赋。

    他一连看了几篇,看得眉头紧锁,他从不晓得,宋家新一代竟出了这么多不肖子弟,小小年纪霸凌同学不算,还学会结党营私,欺上瞒下了!

    若宋家新一代是这种风气,宋家前途无光,三百年内必将走上衰落之路。

    他冷哼一声,丢开这些颠倒黑白的玩意儿,偏头看向右手边,那里似有个人在笑着对他说“这有什么好烦的,不听话就全部抓来打屁股,多打几次,自然就听话啦”。

    他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个浅浅的弧度。

    他拿起最后一篇陈情,这应当是受害者写的了。

    宣纸缓缓在眼前展开,还未看清其上的内容,他却先被字吸引住了。

    他看着张牙舞爪、恨不得顶天踩地的字,愣住了。

    这熟悉的字体,他已有十八年不曾看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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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拳打灵兽、脚踢三千弟子的清静台一霸——涂山铃,甫八岁。

    八岁的她已熊得让整个青丘闻之色变。

    涂山一族的族规统共十条,可以说是没什么规矩可言了,加之宗祠里奉着一块匾额——敢为天下先,此匾高悬于列祖列宗牌位之上,自然也就高于列祖列宗训示,涂山铃奉为圭臬——天下人不敢捣的蛋,她敢捣。

    世家繁衍树大根深,可总免不了出几个纨绔子弟,那些人横行乡里,大家敢怒不敢言,涂山铃听说后,带着一群熊孩子蹲守,等那几个纨绔进了茅厕,她便抬手一抛,率先往茅坑里丢炮仗。

    熊孩子们哪里肯落后,争相往茅坑里丢炮仗,终于将茅坑炸毁了,白白的足有小手指长的蛆夹杂在黄的棕的粪水中间铺天盖地而来,落在纨绔的脸上身上,争相朝耳朵、鼻孔、嘴巴里钻,纨绔当场就崩溃了。

    当天纨绔的长辈便跑到涂山家告状,大家是世交啊,你家孩子怎么能这样欺负人?

    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次数一多,气得她老爹——涂山氏族长——涂山愿几欲将家训摘下来扔了。

    可涂山愿不敢开这个头,他怕将来涂山铃接掌涂山氏后有样学样,看不惯什么便随手废止什么,若真如此,涂山家就彻底完了。

    是的,熊成这样的涂山铃,其实是涂山家的继承人,若不是如此,她坟头的草怕是都三丈高了。

第15章 浣花初见

    大妖灵体强大,生而就能化形,化形就能短时间辟谷,可到底与人不一样,大妖生崽都是一窝一窝生的,涂山铃的阿娘彤鱼璟那一胎生了四个。

    涂山铃比较占便宜,比老二早降生半刻钟,成了天然的涂山氏继承人。

    她从小就教导弟弟要听她的话,许是经年洗脑有了成效,她指挥大弟掏鸟窝,二弟绝对不趁机摸鱼。

    那几年她阿爹愁得头发扑簌簌地掉,可自己生的继承人还能怎么办呢,又不能打死了回炉重造,只能耐着性子教了。

    什么走一步看三步,什么顾全大局,什么平衡家族的利益,涂山愿没少教,涂山铃听得都能倒背了,却从不照办。

    如果没有后来那件事,大概整个青丘会捏着鼻子认了这样的涂山少主吧。

    可事情偏偏发生了……

    那天春光正好,涂山氏举办雅集,请了交好的世家大族共聚,大人们在花园里下棋、抚琴、谈天,涂山氏、彤鱼氏、有苏氏、纯狐氏等几家的小崽就满地乱蹿。

    “投壶有什么意思,你要能射中那棵树上的那个球才算你本事。”

    涂山铃口中的那棵树在百步之外,而她口中的球却是一个灵蜂巢,小小的涂山铃还不知道蜂巢为何物,便用通俗易懂的“球”来代替。

    近熊者熊,这群小崽里也不是没有认出灵蜂巢的,但他们没在怕的,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比试开始。

    一支支箭咻咻的朝灵蜂巢射.去,小崽们准头不够,射了两轮没一个射中的。

    涂山铃丢了手里的苹果,伸手拿过侍女捧着的弓箭,“我来。”

    她搭箭上弦,拉满弓,眯着一只眼睛瞄准,松手,箭矢飞出,正中灵蜂巢,箭带着灵蜂巢飞出一段距离,钉在了另一棵树上。

    “铃姐姐好棒!”

    “你们看,什么东西飞了出来,密密麻麻的。”

    涂山铃定睛一瞧,却是个顶个杀气腾腾的灵蜂朝他们冲来。

    涂山铃:“……”

    被阿爹晓得了这事是她干的,肯定免不了一场好打。

    涂山铃:“快,大家伙儿跟我来。”

    小崽们本就到处乱蹿,他们从花园蹿过的时候,谁都没觉得奇怪,自然没人特地分出心神关注他们。

    只是片刻后灵蜂大军嗡嗡而至。

    大人们:“……”

    等处理完灵蜂,要找小崽们算账时,他们才发现小崽一个都不见了。

    涂山愿下令找遍整个涂山氏也没找到一根头发,几家人心中都不安起来,这可怎么得了,不见的孩子里,不乏各家的继承人啊。

    他们赶紧通知家族,每家各派三千家将朝四面八方寻找。

    这件事牵涉的世族太多,找人的动静太大,在外人看来竟是一副青丘要出征五服[1]的架势,很快就惊动了清静台。

    太上道祖亲至涂山氏。

    “澄心该好好教女儿了。”

    自家的女儿,自家再怎么嫌弃也轮不到个外人来指摘,就算对方是太上道祖,元界之主,涂山愿也立刻沉了脸,一副随时准备动手干架的模样。

    太上道祖恍若未觉,“涂山铃灵性十足,是个好苗子,教好了,前途无限,涂山氏未来数千年可期,教不好,涂山氏的没落就在眼前。”

    涂山愿蹙眉。

    太上道祖抬手一指,“你且跟我来。”

    他带着涂山愿在涂山氏里七弯八拐,熟悉得跟在自家后院一样,二人步子皆快,不多时便到了涂山铃的闺房门前。

    涂山愿面色不愉,“道祖这是何意?”

    太上道祖神色未改,“打开衣柜,一切便有答案。”

    涂山愿心中有了猜想。

    他走过去猛然拉开柜门,门中滚出团成一团的小人儿,这人身上还披着隐匿气息的法衣,不是涂山铃又是谁。

    他又伸手拉开其余柜门,一个个小崽都头顶法衣蜷在一起睡着了。

    他气得脸色青黑,胸口发疼。

    第二天便将涂山铃和涂山铃的衣服一起打包送到了清静台。

    刚到清静台,涂山铃与清静台三千弟子无异,都只是记名弟子,并不会被太上道祖带在身边教导,只需要每天混在众弟子中上大课而已,道祖只是偶尔指点几句。

    现在提指点还早,涂山铃最需要的是磨心性,而最好的磨性子的方法就是练字,什么时候字合格了,什么时候就可以学习其他东西了。

    太上道祖牵着涂山铃到了浣花溪。

    溪前,桃花树下,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正在写大字,花落在他的发间、衣上,他恍若未觉。

    这少年正是年纪不大却沉稳非常的宋潜。

    太上道祖:“阿潜,你来,这是阿铃,今后修习,你带着她。”

    提到涂山铃,她便歪着脑袋,甜甜地冲宋潜笑,笑弯了一双狐狸眼。

    宋潜面无表情,四平八稳地行礼。

    于是涂山铃就被丢给了宋潜。

    宋潜练字,涂山铃就跟着练字,偏偏涂山铃坐不住,总想跟宋潜炫耀自己的“光辉事迹”,每次都以“我跟你说”“你不知道吧”“你听说过没有”这样的字句开头。

    宋潜听得多了,一听涂山铃的开场白,立刻虎着一张脸,眼中写满了不赞同,“练字。”

    涂山铃耍赖,“不练。”

    宋潜:“为何?”

    涂山铃笑嘻嘻说:“字如其人,我要做个表里如一的人。我就是张牙舞爪、张扬霸道的这么一个人,为何非得将字练得规规矩矩,这不是骗人么。你瞧着,我要拳打灵兽,脚踢三千弟子,做个实至名归的清静台一霸。”

    宋潜紧蹙眉头,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大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架势。

    “歪理。”

    涂山铃厚着脸皮死缠烂打跟上宋潜,糯糯地唤,“阿潜,道祖让你带着我。”

    宋潜抱着字帖越跑越快,却从未能如愿地甩开涂山铃。

    可涂山铃的歪理后来却成了真。

    她的字也丑了一辈子,还丑得别具一格。

    而他也让她跟了一辈子。

    ---

    ---

    “阿音,起床了。”宋玹又推了推涂山铃的胳膊,“阿音,起床了。”

    涂山铃缓慢而沉重地睁开眼睛,远远听见一声梆子声,人就有些崩溃,“阿娘,这才五更天啊,起什么床?!”

    宋玹揉了揉涂山铃的脑袋,“快起来,你忘啦,今天是上元庙祭,族学所有的弟子都得去竹山清静台拜祭太上道祖。”

    涂山铃如被一道霹雳击中了三魂七魄,人瞬间就清醒了,“那赶紧的,别迟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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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妖归来介绍:
前一世,涂山铃率天音卫平叛,壮烈战死。
她以为她就算不受万人敬仰,也该是人们心中的英烈。
可真当她机缘巧合重生后,她才发现,
她竟然成了害道祖陨落的悖逆,害元界五分的祸首,
她俨然成了该受万世唾弃的奸佞小人。
爬出镇魂之地,
她要还自己一个公道,还师尊一个公道,还世人一个公道。大妖归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妖归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妖归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