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这个味道
涂山铃用出了平生的极限速度洗漱,再拉着宋玹出了门,就连药都是在路上吃的。
宋宁音不是清静台弟子,加之在宋家的地位也不够高,如果错过了上元庙祭,将很难再找到机会上清静台。
一定不能迟到!
四海城东西两城隔蓉江相望,城中的两座山亦如是。
霜琴桥在水东,东来山在水西,今天涂山铃要去的,正是东来山了。
东来山之东来指的不是方位,而是取紫气东来之意。
四海城距离竹山何止千里,若用马车代步,往返需半月时间,族学子弟妥妥的会错过开学,这自然是不行的。
湛源君宋渊拍板决定派出云舟,负责接送参加庙祭的众弟子和门人客卿,如此一日即可来回。
云舟就停在东来山上。
“累不累?”宋玹摸摸涂山铃的额头。
涂山铃察觉到一道嫌弃的目光,回看过去,正好看到宋传转开了脑袋。
涂山铃挑眉,宋子牧的办事效率不行啊,竟拖拉到让宋传这种不肖子弟有机会上清静台,也不怕道祖跳起来打他!
“清点人数。”
不知谁高声宣布了一句,立时便有几个年长的门人从前往后点人,点一个,登云舟一个。
涂山铃赶紧道:“阿娘先回吧,教习先生们都到了,谅宋传也不敢太过张狂。”
宋玹的目光在宋传和教习先生脸上看了几个来回,才不太放心地离开了。
宋传找到机会,挪到涂山铃身边,阴阳怪气地说:“你这孽障,别高兴得太早了,处理结果还没下来,说不好是谁倒霉。”
涂山铃笑眯眯的,“迟迟早早,该倒霉的总也逃不了。”
宋传恶狠狠地想动手。
涂山铃视线往下,便扫过宋传还隐隐作痛的某处。
宋传面色一僵,“你给我等着。”
涂山铃拍拍宋传的肩,“那等不了,我要上云舟了。”她偏头冲宋传眨眨眼,“你要胆子够大,云舟上一决高下。”
宋传的面容立时就有些扭曲。
慎家家将连夜被驱逐,这么大的事,自然会惊动慎婕,慎婕当时就冷笑着说“孽障留着就是个祸害”,转头就把其他几家的孩子叫到了家里,当堂串供,再找来擅长文笔的门客捉刀代笔,给每个人都写了篇极出彩的陈情。
如果他不是当事人,他都要相信陈情里声声指责的事情是真的了。
他现在相当有恃无恐,他相信有她阿娘出手,他最后一定会没事,而“告黑状”的宋宁音一定会被重光君狠狠收拾。
他心里笃信着,但重光君那边到现在仍没有消息传来,他心底深处又不那么踏实,他本能地觉得此时此刻还是夹着尾巴做人为好。
而且上元庙祭太过重要,无数双眼睛盯着,也确实不适合找茬,万一被逮个现形,反而得不偿失。
他压抑着怒气,插队到涂山铃前方,上了云舟。
云舟微微震动,平稳升空,朝竹山驶去。
---
---
宋潜趴在几案上,手指动了动,酸麻的感觉立时从指尖蔓延至整条手臂。
他这边至今没有消息传出,绝对不是因为认可了那几篇避重就轻的陈情,而是因为早前他喝了药,之后看到了涂山铃那一笔丑得别具一格的烂字,又陷入了回忆中,何时睡着的,他都记不清了。
天光已经大亮,斜斜照进的阳光撒在他身上,暖融融的,他撑着桌面,坐直了身子,人还有些懵懵的,想不起今夕是何夕。
他收回胳膊,碰掉了几张纸,才回过神来,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导引着灵力在脖子处过了三遍,人才算彻底从睡懵的状态里抽离。
他捡起地上的陈情,手顿了顿,取出个锦囊,叠好了那几页纸放了进去。
他取过灯台边的一个匣子打开,将锦囊挨着里面缺了一角的扇坠放好。
他这才亲笔写下处理决定,用火漆封好,叫来小厮送去致用斋。
致用斋,便是宋氏族学的名称,取学以致用之意。
他起身整理衣衫,眼风不经意扫到桌上一个填漆戗金的匣子,他记得那是他大兄带给他的,里面装的是昨天傍晚时他做的狐狸饼。
他打开匣子,拿出一个狐狸饼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古井无波的面容瞬间碎裂,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尘封多年的记忆,随着这一口被打开。
是这个味道没错了!
他昨天看到无音教他做狐狸饼。
难道是……真的?!
他高声唤来小厮,“昨日可有人来过?”
小厮面色古怪,吭吭哧哧,“昨昨天,不是您,您哭着喊着求求求人来教教您做狐狸饼,饼的吗?”
涂山铃的这句话给他的冲击力太大,他单在脑海中想想就觉得对重光君大为不敬,更遑论说出来了,那简直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宋潜昨天下午的记忆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他揉了揉头,依旧于事无补,“她是谁,在哪里?”
小厮咽了口唾沫,这是道送分题,他知道啊,“那个女娃啊,叫宋宁音,是西城宋玹的女儿,您不是还在处理霸凌案吗,那个被霸凌的女娃就是她啊。”
宋潜转身就走,衣摆带翻了砚台,墨汁沿着几案滑下,滴滴答答流了一地,他连看都顾不上看一眼了。
小厮举着手连点几下,有些纠结地看着宋潜匆匆离去的背影。
哎,重光君走得那么急,该不该告诉他,他手里还拿着半个狐狸饼呢?
他稍微一琢磨的这点时间,宋潜已经走远了。
身为宋家的精神领袖,宋潜想要在宋家的地盘上查个人,只是一句话的事,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查到了宋宁音家的地址。
他上门时,宋玹正准备出门,看到重光君,吓了好大一跳。
她抻了抻衣服,赶紧迎上前,“重光君,怎敢劳您大驾,来这种腌渍地方!”她的目光不自觉被少了个头的狐狸饼吸引,连连往宋潜手上扫。
宋潜神情清清淡淡,丝毫没有因为身处陋巷而有些许烦躁,他注意到宋玹的目光,淡定如初,手一翻,使了个袖里乾坤的法术,收了狐狸饼。
他问:“宋宁音在哪?”
宋玹扯着嘴角笑笑,笑得十分勉强,“阿音啊……”
阿音。
宋潜在心里把这两个字念了一遍,却听见宋玹说——
“她去竹山参加上元庙祭了啊。”
糟了!
第17章 叽叽喳喳
云舟,乘云之舟,虽做不到瞬息千里,瞬息二三十丈还是有的,一个时辰后,便载着一众宋家人等到了竹山。
五界分元之战后,道祖业已陨落,但声望却达到了顶峰,现今修道界,泰半势力掌握在清静台曾经的三千弟子手中,这些弟子要尊竹山为道门圣地,谁敢不从?
既然是圣地,有些规矩就得立起来。
山脚解剑。
山上禁飞。
宋渊带头下了云舟,解下佩剑放到清静台侍者双手捧着的木托盘上。
涂山铃双手有些颤抖,竹山不是家乡,却胜似家乡,她情怯起来。
“清静台弟子好威风啊,走到山门,停也不停,直接佩着剑就上山了。”
涂山铃闻声看去,果然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却已褪去青涩的面容,她勾唇微微一笑,跟在队伍后面下了云舟,排着队被侍者手里的镜子照过。
这镜子的钮座和镜背三区[1]上的刻纹十分繁复,像字而又不太像字,相当玄奥难懂,一看便知其不凡。这镜子其实是一件小法宝,是专门用来探查仙剑法宝的“识宝镜”,就算人剑合一,仙剑被纳入丹田,这镜子亦能照出。
此镜两面可照人,注入灵力时,镜背之钮收入人像,镜面显影,身带仙剑法宝者,显仙剑法宝,未带者,显人像。不注入灵力时,镜面可照原矿,原矿品质,一照便知。
涂山铃心中清楚,宋宁音,一年龄不够,二资质不够,未行加冠[2]之礼,长辈未曾赐剑,自然谈不上解剑,大大方方走过去即可。
“南野宋氏的道友,请这边走。”
被镜子照过,便有另外一名侍者上前引路,这名侍者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比宋宁音还小些,肯定是后来选上山的,涂山铃自然没见过。
不过涂山铃看到竹山上的人和物都觉得亲切,便与侍者搭起话来,“今天来的人多吗?还分流?”
侍者进退有度,举止皆佳,被涂山铃问到脸上,脚步仍跟丈量过的一样,不疾不徐的在旁带路,客客气气道:“自然很多。”
涂山铃笑眯眯的,递上一块霜糖,“给你吃啊。哎,我问你,竹山上哪些地方能进,哪些不能进?”
侍者伸手挡回霜糖,双手叠在腹前,郑重其事地说:“道友莫要乱跑,今日除了供奉道祖牌位的奉先殿,哪里都去不得。”
涂山铃心中大感遗憾,她还想趁机去看看故居的,看来是不行了。
她正这么想着,身后却传来一声重重的冷哼,“赶紧闭嘴吧你,少给我家丢脸。”
涂山铃一转身,顺手就把霜糖塞进了宋传嘴巴里。
宋传被涂山铃塞了一嘴糖,要骂骂不出,要吐又不能吐,一双眼睛鼓得老大,看得人想帮他扶一扶,生怕他眼眶兜不住,掉出一双眼珠来。
侍者转身,重新开始领路。
宋传终于咽下了嘴里的糖,嘀嘀咕咕地骂:“土包子就是土包子,没见识得很,净问些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一双眼睛还没个消停的时候,盯什么都看半天,真是不知羞。”
涂山铃朝宋传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
小屁孩儿啊,姐姐在竹山上住的年月比你年岁还长呢,哪儿是姐姐没去过,没瞧过的啊?!
宋传莫名觉得自己又被鄙视了,偏偏涂山铃一句话都没说,他想反驳都无从反驳。
奉先殿建在竹山最高处,就在道祖故居旁。
奉先殿前,立着一个翁仲[3],却是一个跪像。
涂山铃目光一凝,那跪像被反剪着双手,头低低垂下,作忏悔状,身后……九条尾巴姿态恣意而傲慢。
她心神激荡,指着翁仲,“那,那是……”
宋传憋了半天,终于逮到了机会,“我说你没见识,哪个字说错了?你还真是没见识!清静台第九圣天乐元君,害道祖陨落的悖逆,你竟都不识得!”
宋传说的每个字,涂山铃都听得懂,但合在一起,她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那跪着忏悔的。
那害道祖陨落的。
竟然是她?!
她陨落时,道祖害还好好活着的啊!
“宋传,闭嘴!重光君说了,道祖陨落之事存疑,宋家子弟不可人云亦云,你没见藏书室都没收录相关典籍么。”
呵斥宋传的是宋氏嫡系子弟,在血缘上,与湛源君和重光君二位更近,宋传心中不服,却只敢撇嘴。
他回过头来,准备将一腔不服发泄到“宋宁音”头上,目光却看了个空,刚刚还站在他旁边的人,现在却不见了踪影。
“宋宁音”哪儿去了?
涂山铃此时正避开竹山侍者,穿行在树林灌木间,准备绕到道祖故居后殿,翻墙进入。
这条路她是跑熟了的,当年道祖罚她在殿中念经思过,道祖前脚刚从前殿离开,她后脚就从后殿翻墙走了,再算着时间,赶在道祖回返之前,翻墙回到殿中,但此法,玩耍时爽是爽了,但事后的惩罚往往翻倍。
她至今也不晓得,为何十次中有九次会被道祖识破。唯一一次平安无事的,还是因为遇上了……宋子牧。
她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助跑借力,爬上了一棵树。
树上停着一只鸟儿,正歪着脑袋梳理翅膀上的羽毛,听到动静,吓得叽叽喳喳乱跳,翅膀胡乱扑腾,掉了好几片羽毛。
涂山铃低低轻笑几声,伸出手。
那鸟儿犹豫片刻,蹦跶着跳上了涂山铃的手。
涂山铃将鸟举到眼前,摸了摸鸟的脑袋,“小可爱,帮姐姐去看看道祖居所里有没有人。”
鸟儿边转脑袋边眨眼,叽叽喳喳的。
涂山铃却好似听懂那鸟儿的话,摸出了一块霜糖,“去吧,办好了事,回来,这块糖就是你的。”
鸟儿这才张开翅膀飞走了。
竹山上,鸟儿非常多,成天飞来飞去的,谁也不会注意它们,可接受了涂山铃“神秘任务”的鸟儿自个儿心虚啊,鬼鬼祟祟的,往前飞之前,总要躲在犄角旮旯里先露出个头看一眼,确定没人再继续前进,有人便猛地缩回脑袋。
“哎,你看见没,刚才那只鸟怪怪的。”
“走了走了,一只鸟而已,再怪能怪到哪里去!”
“不是,真的很怪啊!”
“哦,那就是受道祖气息感化,要成妖了呗。你没看书上写么,夫六畜之物,及龟蛇鱼鳖草木之属,久者神皆依凭,能为妖。这竹山上,能出几个妖,有什么奇怪的。”
说得也是。
两人便打住了话头,捧着鲜花果品走远了。
鸟儿这才蹦出来,张开翅膀,朝道祖居所飞去。
道祖居所每日打扫一次,早中晚各焚香供果一次,念叨得山上鸟儿都知道地方,也不奇怪。
只是道祖居所里有让鸟儿害怕的气息,它不敢进入,就站在门口,蹦过去蹦过来,看了几次,确定没人,赶紧飞回去找涂山铃领赏了。
鸟儿站在涂山铃面前摇头晃脑叽叽喳喳说了一通。
涂山铃把霜糖放到鸟儿嘴边,“你呀,成妖还早,没事儿多去市集看看,观察人生百态,再多听听别人讲经,如此七八年,或许便有成妖的潜质了。”
她怕耽搁下去情况有变,便将糖放在树枝上,自个儿跳上墙头,再翻墙进入了道祖故居。
第18章 偶遇容稀
涂山铃猫着身体,贴着墙根而走,一路上果如鸟儿所说,没什么人,她没费什么劲,就来到道祖居所门前。
她收起了嬉笑的神情,郑重其事地站在门口,静默两息,忽而跪下,端端正正行了三拜之礼,“师尊,不肖徒涂山铃来晚了。”
她站起身,整理好道袍,神情端肃地步入静室。
静室中霸道的火焰气息扑面而来,恍惚中,目之所及处仍有漫天火焰席卷跳动。
十余年了,这火焰的气息历久弥新,确实是九尾狐的天赋妖火没错了。
涂山铃继续往里走,目光被斑驳的墙面吸引,墙面上有着纵横交错的爪痕,首粗而尾细,也确实是九尾狐的爪痕无疑。
她贴着静室内墙绕圈而走,仔细观察边边角角,不放过任何可疑的地方。
---
---
奉先殿茶室内,几名轮休的侍者正在闲聊。
“真的,你别不信,我亲眼所见,那只鸟真的怪怪的,那神情跟个斥候似的,特别好玩。”
“当真?我还没有见过如此有灵性的鸟儿呢?在哪儿,带我去看看呗。”
“现在走不开啊,再有一刻钟,就轮到我们下山接引家族来使了。”
“哎,好可惜,今次错过了,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
“你们就听他吹牛吧,那只鸟我也看见了,就是一只快成妖的鸟,无甚稀奇的。那只鸟就在道祖故居,你们要看,晚些时候去,也能看见。”
竹帘缝隙间透出一角暗金色的道袍,侍者们相互使眼色,茶室内的嗡嗡声顿消,立刻安静了下来。
暗金色的身影路过了茶室,步子极小地迈了两步,最终停了下来,就那么驻足在门边。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感兴趣的下文,索性身子一转,重新出现在众侍者的视野中,伸手撩帘而入。
众侍者噤若寒蝉。
这感觉就像是给道祖供果品时,道祖神像亲自将果品里的虫子呸到他们脸上。
真是惹到大神了。
“静渊君!”
侍者们几乎弹跳而起,自觉分列两队,躬身行礼,让出了茶室内仅有的一方矮几。
今日到场参与祭祀的家族不下三百之数,各家都有不同的制式道袍,以暗金为道袍底色的有且仅有一家,那就是祖上是猎户,现又尊射日神弓为族徽的梅州孙氏。
而整个孙氏,这个时辰还能在奉先殿里随意走动的,也有且仅有一位,那便是今日祭典的主法高功静渊君了。
静渊者,深沉而稳重。
只闻其名者,只会觉得这位仙门名士非常难以亲近,往往畏惧多,尊敬少,但只要见过真人一次,便会忍不住腹诽这个尊号起得有些偏颇。
静渊君乃太上道阻座下五弟子,也就是当年的清净台第五圣,孙密孙容稀。
孙密其人文质彬彬,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不像位家主,倒像是醉心学问的老学究。
有胆大的侍者偷瞄孙密,见孙密是这副模样,便暗暗松了口气,放松了紧绷的小腿肚子。
孙密声音和缓,抬手示意大家坐下,而他自己也十分随意地坐在了门边,“在聊什么,这么热烈?”
侍者们对视一眼,便有年长的一位欲起身回答。
孙密抬手压了压,示意不用起身。
那位年长的侍者这才十分忐忑地坐在座位上将他们刚才讨论的事情说了。
孙密倒像是十分感兴趣,“哦,这可真是个趣闻了。师尊当年有教无类,若竹山上果真有灵鸟开化,有了成妖的潜质,我自当送它一份机缘。”
静渊君口中的机缘虽然不是给侍者们的,可侍者们的心却跟着火热起来,不禁暗赞静渊君人好,暗羡那只鸟命好了。
孙密起身,“我便去看看吧。”
侍者们起身恭送,“静渊君慢走。”
---
---
道祖故居里,涂山铃趴在墙上,连砖缝都检查过了,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她没再发现有用的线索。
自己的事自己知,她那会儿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万不可能与道祖陨落扯上任何关系。
不是她,也是别的九尾狐。
不过不管是哪个做的,她都会亲手清理门户,以祭师尊在天之灵。
至于泼在她身上的脏水,她会一点一点亲手洗去;敢于陷害她的人,她会一个一个揪出来,亲手挂上历史的耻辱柱。
她缓步往静室外走,心中一动。
这世上的九尾狐千千万,有天赋狐火的也不止他们涂山氏一族,给她定罪的人怎么能那么肯定害道祖陨落的悖逆就是她涂山铃呢?
关键性证据呢?
是有人证,还是有物证?
人的眼睛会骗人,要骗过竹山上上下下所有人,很难,却并不是没人做得到,至少最擅长惑人的有苏氏是能做到的。
有苏氏与涂山氏同为九尾狐族,气息本就相近,再用出天赋魅.惑能力,只要不近距离接触,根本发现不了涂山铃是假冒的。
呵!
有苏氏!
人证有了解释。
那么物证呢?
物证更加容易。
她那会儿已经陨落了,要取她一两件遗物,还不手到擒来?!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她全盛之时,尚不敢说能在道祖手下走过十招,冒牌货怎敌得过道祖?
退一步说,道祖那时在修炼,冒牌货是偷袭得手的,可道祖在修炼又怎会允许别人进入静室?
涂山铃揉揉发胀的脑袋,既然没找到更多的线索,那便先从有苏氏开始清查吧。
她退出静室,立在门前恭恭敬敬行礼告别。
“涂山无音!”
涂山铃克制着自己下意识回头的冲动。
现在她还是众人眼中的罪人,不管来者是谁,她都不能承认她是涂山无音。
肩膀被人抓住,她随之回头,便看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孙容稀!
她当年求学之时,与孙容稀就不亲近,甚至可以说非常有距离感。
太上道阻讲究有教无类,入清净台的人家世各有不同,也许是妒忌心作祟吧,一大部分出身贫寒的弟子都喜欢联合起来排挤欺负出身世家的弟子,好像那样就能将世家踩在脚下了似的。
对于涂山铃来说,谁敢惹她,她就收拾回去,从不管出身家世如何,渐渐的,她就成为了竹山上贫寒派和世家派之外的第三派——特立独行派。有她开头,特立独行派这个群体日渐壮大,不愿相互倾轧的寒门子弟和世家子弟都以特立独行派自居。
那些年里,她从不曾将那些蝇营狗苟的人看在眼里,她能记得孙密,还记得孙密是猎户出身,全是因为当年害宋潜差点命丧狼口的陷阱是他设计督建的!
---
---
春日的和风习习吹过,把涂山铃的神思吹进了梦乡。
下了学,她摊开功课一看,会做者寥寥,她眼珠一转,沐浴焚香,换上了清爽宽松的衣服,转而去找宋潜卖乖讨巧。
宋潜肯定会管她的,哪怕憋着气。
然而宋潜却不在房里。
第19章 大发神威
宋潜故意抛下她,这种想法涂山铃从未有过。
涂山铃被交给宋潜带已一月有余。
一个月时间,宋潜过去十年形成的习惯,不少被涂山铃硬生生磨没了,比如“学须静也”,再比如“不非时食”,宋潜每每被气得快七窍流血,但只要涂山铃睁着一双大眼睛,糯糯地唤“阿潜”,宋潜必定会停下手中的事情,认真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最重要的是,她今天并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唯独下午夹带了往日练习的大字充数而已,就这种小伎俩,宋潜拆穿她没一百次,也有八十次了,实在不可能因此气得躲起来。
她顺手把带来的功课放在几案上,叉着腰走出门来,左右看了看,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便信步乱走起来。
路过假山时,山腹中有叽叽咕咕的声音传出。
阿爹与她说过,明人不做暗事,只要偷偷摸摸,做的八成不是好事。
她非常认同阿爹的观点,这句话可是她屡次“做暗事”实践检验过的。
她眼珠一转,化成只小狐狸,轻巧地跑到假山上,找到条石头缝,附耳上去,里面的人的谈话内容终于清晰可闻了。
一人说:“那宋潜仗着出身南野宋氏,对我们爱答不理,这一回就要叫他知道我们的厉害,我们可不是他能够随意轻贱的人。”
另一人说:“嘿嘿,世家公子,都是半大小子了,还跟个没断.奶的娃儿似的,一天不摸那扇坠就活不下去,活像那扇坠是他阿娘的***似的,也不知道他偷偷嘬过没有,哈哈。”
马上就有人接口,“说不准他真有可能还在戒奶!前儿我们下山不还遇到一户人家在找奶.娘么,我多嘴一打听,那孩子竟然都六岁了,嘿,六岁了还吃.奶,笑死个人。”
第四个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也不一定啊,我听说世家之中龌龊事最多,那扇坠看起来挺像……呵呵呵呵!”
此言一出,山腹中众人都低笑起来。
涂山家规矩宽松,却并不是就没了方圆,不该涂山铃这个年龄知道的龌龊东西,涂山铃一点都没有接触过,她听了半天,都没有听懂这些人在嘲讽宋潜什么。
她心想,她可以作证的啊,宋潜真的不喝.奶了,不止不喝,还挺嫌弃的,平日里吃的东西腥味稍微大点,他都会皱眉走开。
“哎,你们说,这一次我们能成功吗?”
“怎么不能?!他以前无视我们的行动,只因为我们没有戳到他的痛处,这一回我们可用了那小子最心爱的扇坠做饵,他肯定上当。”
“莫要大意,那小子修为多高,我们谁都不晓得,万一又被他跑了,我们岂不平白惹人耻笑。”
午后,他们已将今晚的行动计划宣传了出去,贫寒派的弟子几乎都知道了,只等着看笑话,至于这个笑话是宋潜的,还是这群执行人的,就得看这个计划的效果了。
“放心吧,这一次可是孙密亲自设计的陷阱,他们家世代以捕猎为业,那是祖传的手艺,代代改良,到了今时今日可说是登峰造极了。我就不信,猛兽都跑不了,还跑得了一个宋潜!”
一股火在心中翻腾。
涂山铃身上顿时冒出熊熊火焰,脚下从阏泽运来的石头迅速被烧成了虚无。
她身形一晃,从烧出的洞口纵身跳入,几次借力,便落在贫寒派弟子面前。
贫寒派弟子看着照亮了假山石腹的狐狸妖火,眼中全是惊惧。
修炼先从精气神修起,精气神合一凝结金丹,再往上便是化实为虚,这便是修行的五个阶段精、气、神、合、虚。
九尾狐乃大妖之身,天生肉身强大,精气充盈。天赋强的,生而便是精之顶端,稍加努力便可入气之阶段,就算弱些的,多修炼几年也能顺利聚精入气,比弱小的人类容易太多。
涂山铃显然属于前者,这些人如何能不怕?
“宋潜在哪里?”
一群高高大大的少年站在涂山铃面前,虽是俯视的姿态,气势加起来却敌不过涂山铃一个。
这些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又不愿回答涂山铃的问题,个个死犟着紧抿着嘴巴,如那离水的蚌壳,只是在做无谓的挣扎罢了。
涂山铃一爪子拍在石头上,当即把一块假山拍碎了,石块扑簌簌落下,零星的夕阳余晖照了进来。
“你们这么爱玩儿,找宋潜那个闷葫芦干嘛,找我啊,我可会玩儿了!”
众人心中刚刚升起不妙的感觉,涂山铃已灵活出手了,她纵身跃起,爪爪都朝人脸上招呼,她有分寸得很,并没有弹出利爪,只用肉垫拍人,如此拍人痛是痛了,却不会伤及性命。
然而……她涂山铃出手,哪有如此轻松的道理,她控制着爪上的火焰,瞬间将这些人头上的毛发烧个精.光,头发、眉毛、睫毛一根都没有放过,被烧过之后,这些人脑袋光溜溜的,宛如一颗新剥的水煮白蛋。
“涂山铃,你别欺人太甚!”
涂山铃笑眯了狐狸眼,之后十八爪全朝说话那人招呼而去,“我就欺你太甚了,你能奈我何?去告我的状啊,哈哈,没断.奶的孩子才喜欢告状呢!”
一句话堵死了这些人的路,顺便把先前他们侮辱宋潜的话还了回去。
情况于贫寒派大不利,有一个光头便走了出来,朝着涂山铃一揖到底,“我等行事欠妥,涂山姑娘也已经教训过了,还请姑娘高抬贵手。”
涂山铃看也没看他,直到把全场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打倒了,她才停了手,跳到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居高临下看着说话之人。
“你是哪个?”
那人道:“梅州孙密。”
那个设陷阱的人!
涂山铃危险地眯起了狐狸眼,“陷阱是你设的?”
孙密的脑袋依旧埋得低低的,“正是在下。”
涂山铃斥道:“说话文绉绉的,行事却连乡野莽夫都不如。”
孙密微微攥紧袖口。
涂山铃:“那陷阱有何玄机,你且说来,明日再当众向宋潜道歉,我可饶你。至于其他人嘛,最近三年,脑袋上都别想长出一根头发!”
孙密心里一咯噔,偷偷看了其他人一眼,赶紧道:“要饶便一起饶,我与他们同进同退。”
第20章 进或是退
“同进同退?”涂山铃的狐狸眼中就有了几分实实在在的疑惑,她纵身一跳,几个起落,站在了距离孙密更近些的石头之上,“我看你神情,并不像想与他们几个同进同退的啊!你应话前,先观察他们的反应,如果我看得不错,这分明是忌惮吧。”
孙密愕然抬头,“涂山姑娘这话是何意?”
涂山铃微微歪头,“不对么?我们青丘的小崽闯了祸被逮到,常常偷瞄我的神色,我若神色淡然,他们才敢供出我来;我若蹙眉,他们便是被打死了,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孙密脸上便有了微笑,“原来如此,人和人不一样,人和大妖自然也不一样,不可如此类比。”
涂山铃无所谓道:“不是便不是吧,你愿意当光头,我也拦不着你。闲话少絮,你赶紧说说陷阱是怎么回事,说详细些,若有一点作假,我定要叫你们所有人好看。”
常混迹于青丘和竹山的人都知道,其他人放狠话是为了保留最后一点面子,而涂山铃放狠话却是在为之后的行动作预告,她若说了叫谁好看,那么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都会盯死那个人,直到有其他人跳出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为止。
孙密自然也知道,他半点不敢隐瞒,态度诚恳而友好,尽量表达自己的善意。
他拿出陷阱设计图,“这就是整个陷阱,机关在这里,只要宋潜掉进了陷阱,这几个机关就会齐齐发动,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但只要将这个关掉,顶多是摔疼而已。”
涂山铃认真记下图纸,轻盈地跃出洞口,站在假山之上,“别忘了给宋潜道歉。”
她说完就往假山下跑去。
“孙密!没想到你是这么没骨气的人,让你说你就真说了,白费了我们多少心思!”
“我们居然把你当朋友,呸,真给我们丢脸!”
“看到世家子弟就摇尾巴,你是狗变的不成?”
涂山铃脚步一顿,眉目含煞,她真想跑回去再给那些个软脚虾一人几爪子。
她在的时候,这些人屁都不敢放一个,她一离开,这些人就开始攻击同伴,真让人看不过眼啊。
她眯起狐狸眼,仰天狐啸,啸声中满是威胁的意味。
假山中的人立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再无半点声息。
她勾唇浅笑,抖抖尾巴,快速朝后山赶去。
她跑到后山,第一件事便是关掉机关,再冲向陷阱,她到陷阱旁时,宋潜已经跌落坑底,黑暗中一匹匹眼露凶光的狼正对坑底的宋潜虎视眈眈,她立刻出手攻击狼群。
还好,赶上了!
---
---
过往的记忆在涂山铃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脸上恰当地露出些怯懦的神情,“您,您好,请问,那个……那个溷圊[1],在哪里?”
孙密眼中的疑惑一闪而逝,温和地问:“你是宋家的子弟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家大人呢?”
涂山铃低下了头,面皮涨红,“我我我,我太急了,竹山的人又不许我去其他地方,我偷偷,偷偷翻墙,想着就一下下,没想到迷路了。”
孙密的手指轻轻从银白的手环上抚过,温和的笑漫过眉梢眼角,“我乃此次祭典的主法高功,正要去奉先殿,你便与我同行吧。”
涂山铃点头哈腰道谢,嘴里“谢谢”不断,却都在嗓子眼儿打转,故意不让孙密听得分明。
孙密能够做主法高功,地位必定很高,也必定有了尊号,而涂山铃却不知道,便只能含糊其辞了。
孙密微微点头,抻了抻道袍前襟,转身迈步朝道祖故居外走去。
他的道袍穿得一丝不苟,步伐从从容容,每一次提步落足都不曾撩动衣摆,如一部行走的规条,行为举止皆可为人典范。
涂山铃看着孙密的背影,不由感慨,孙密才是他们九个中一直在进步、不曾走弯路的人吧,从一个从众的小少年,慢慢长成了傲视一个时代的仙门名士,就连她也不禁生出些敬仰之心来。
她只是跟在孙密身后,就不自觉规束自己的行为,板板正正走路,恍惚中,她竟觉得,带着她的是她尊敬了一辈子的道祖。
一晃神,一前一后两个人已经出了道祖故居,走的却是角门,这边与正门处的喧阗浮华毫无关系,安静得好似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
孙密继续往前走。
涂山铃却顿住了脚步,她左右看了看,觉得方向不大对劲。
孙密驻足回首,面如冠玉的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怎么了?”
涂山铃心念电转,她不能说孙密走错了路,她一个宋家的小辈,断不可能认识清净台错综的小路,且她刚才还说过“她迷路了”!
电光石火间,她心中有了计较。
她仰起脸,惊叹道:“清净台好美啊,我们四海城就没有这样的林子,一眼看过去,全是捱捱挤挤的房子。”
孙密被涂山铃逗乐了,勾唇一笑,随手折下一枝,递给涂山铃,“这叫迷榖,开的花晚上会发光,种在窗外是极好的,就算乌云遮月蔽星,也不用怕黑了。”
涂山铃拿着树枝谢过孙密,十分感慨地道:“这树,我也是晓得的,原先我们南方最多,只可惜现在都不成林了。”
孙密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走到快与正门齐平时,他却脚下一转往西北而行。
涂山铃蓦的头皮发麻,却尽量保持之前的步调,一丝不乱,轻快如初。
她暗暗心惊,孙容稀这是看出什么来了吗?怎么故意将她往通灵殿引?
通灵殿,顾名思义便是供奉着通灵过的神像的地方,里面弧形排列着九尊神像,便是当年的清净台九圣。
道祖曾言,万物有灵,得缘法,入其道修炼,修至极致,集众生信仰,方可为神。
这是道祖站在巅峰之上的感悟。
之后便命人修建了通灵殿,让通灵的神像接受四方朝拜八方香火,为九大弟子将来更进一步做准备。
通灵本尊进殿,便如神降,对应的神像会有感应亮起微光,这对今时今日的涂山铃来说可大大的不妙。
此时拒绝过去,未免太过明显,露了痕迹,可要是硬着头皮过去,露痕迹是必然的,这可真是进一步是悬崖,退一步是火海了。
“静渊君!”一名侍者匆匆跑来,“时辰快到了,平乐君请您赶紧过去,参加祭典的家族已经到齐了!”
孙密并不着急,他笑着让侍者先喘口气,“你先回去告诉退之,我还有点准备工作要做,稍后便到。”
退之是薛晋的字。
薛晋是当年的清净台第二圣,出身临溪薛氏,字退之,尊号平乐君。
侍者哪里敢问孙密有什么事要做,担着心走了。
涂山铃趁机道:“静渊君有事忙,我就不打扰了,我跟着那位小哥哥走,就能回去跟大家汇合。”
孙密拂开一枝挡在眼前的花枝,“你不急了吗?现在不去溷圊,可得憋一上午!”他回过头,浅浅一笑,“我可不想站在高台上时,看到下面有个人急得左脚换右脚。”
他抬起手,往前一指,“前面不远处便有一个,你且去,待会儿给我搭把手,我帮了你一回,你也帮我一回,可好?”
地位如此之高的人能够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末学后辈,当真让人心生感佩,更是挑不出一丝错来。
涂山铃笑着点头,“但凭吩咐。”
她心知软的不行了,她便盘算起来,此地距离山门有多远,她一个人能不能从三百多个家族环伺的清净台上冲下去。
盘算出的结果让她有点想落泪。
一个家族,来二三百人,三百个家族,妥妥有六七万人,她一个人要打六七万个人……这样的场面,连她最年少轻狂的时候都不敢想象。
穿过横斜的枝丫,通灵殿便依稀可见了。
“宋宁音。”
涂山铃毫不犹豫,立刻回头,直奔音源处而去。
第21章 祔祭祖庙
蜿蜒的青石板小道上,一俊秀儒雅的青年人踱步而出,此人身穿浅绿色长褙子,内里衬一件纯白长衫和一条浅棕色百迭裙,姿态甚是潇洒,唯大袖上绣着的远山孤亭,可窥一二此人孤绝的性子。
来人正是宋潜。
孙密未语先笑,“原来是子牧啊!我听君复说你不来了,本以为今次见不到你了,没成想,你却给了我一个惊喜。你我二人许久未见,今天可得好好叙叙。”
君复,是宋潜大兄宋渊的字。
宋潜神色淡淡,“不必。”他瞥了涂山铃一眼,“走。”
涂山铃如蒙大赦,立刻躲到宋潜身后。
她反复告诉自己,她现在就是宋宁音,言语行为都得像宋宁音,须臾间,她的头埋得更低了,身子缩得更小,真如一个受惯了欺凌的怯懦小姑娘。
孙密收了笑,负手走到宋潜身边,眼里痛心、懊丧、怅惋交错而过,“子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五界分元之战时,联军围攻四海城,我与你对上,为的是各自的阵营,如今战事已了,我还把你当师弟,你呢?”
宋潜微微蹙眉,似乎对于除大兄宋渊和三弟宋泽之外的人靠他如此近有些不适应,他脚步一错,后退了小半步。
坚实的后背在涂山铃额头上一撞,涂山铃下意识抬头,下一秒,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宋潜后背上。
涂山铃怒其不争,要不是她现在身份不方便,在孙密面前,绝对是半步不退的,她借着宋潜后背的遮掩扮了个鬼脸,后退半步,把自己从宋潜背上“撕”了下来。
孙密闭上了眼睛,似乎被宋潜的举动刺痛了一般,过了好半晌,他才叹息一声,睁眼浅浅看着宋潜,“罢了,有的事强求不来。”
宋潜拱手行礼,不言不语直接转身,看了涂山铃一眼,示意她跟上。
“等等。”孙密却又开了口,“子牧,我们两家虽有矛盾,却算不上死仇,我借你宋家小辈帮个忙,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宋潜缓缓回身,目光沉凝地看着孙密,眼中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愿意。
孙密摇头苦笑,“没想到我随手捡了个迷路的小娃儿,竟然捡到了你们宋家的金疙瘩,我这运气呀……”
宋潜无视孙密打趣的语气,认真而郑重地回答:“宋家子弟,于我而言,无分高下。”
这话无异于在说,只要是宋家的人,即便是个二百五、瓜娃子,他宋潜都不借给你孙密。
听了这话,孙密脸上就多了几分真切的无奈。
孙密低下头,揉了揉额角,有些疲惫,“你知道我准备让她帮忙做什么吗?”他逼近半步,“我想让她把覆载的灵扇请出来!”
覆载是清净台第八圣花容的字。
宋潜微微挑眉,似乎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答案。
孙密朝宋潜微微点头,“我一直记挂着覆载,但凡有一点可能,我都想让覆载祔祭祖庙,享受他作为清净台第八圣应有的香火。
“今天是上元庙祭,恰好又是我主法,是个绝佳的机会。
“但你知道的,那把灵扇一向不准我碰,也不准我族子弟碰,脾气大得很。我需要别族子弟的帮助。”
宋潜眼中就有了几分动容。
孙密继续道:“若能请出扇子,借着扇子的遮挡,也好让不响躺在后面同享香火[1]。”
宋潜脑海中千万条霹雳同闪,他的眉宇轻轻蹙在了一起,“不合规矩。”
孙密拍拍宋潜的肩膀,“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无音是我们大家的小师妹,不管她犯下何种错误,都是我们的小师妹,别人骂她,可以,但我仍希望她过得好。
“你还记得吗,师尊说过,万物的真灵是不灭的,如果无音受了这一点供奉,享了这一点香火,能够投个好胎,说不定哪天还能与我们重聚。
“无音的不响你带着的吧,给我,我带进奉先殿去。”
宋潜的手指缓缓曲起,在宽袖中紧握成拳,“君子进退当以礼,不可苟且,以伤雅道[2]。”
孙密语速略急,“那可是小师妹啊!”
宋潜不为所动,“礼不可废。”
孙密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你们二人相处的时间最长,我以为你们感情最好,当年你向我讨不响,我才二话不说给了你,没想到……”
宋潜老神在在,似把耳边的指责当成了仙音妙曲一般。
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孙密就有了几分无措的茫然,“你就当不知道内情行不行?”一言毕,他眼睛微亮,似想到了个绝妙的主意,“不响是我要借的,你就当我只是借来看一看,这样,行不行?”
宋潜声音清冷,“我已知晓。”
孙密泄了气,指着宋潜半晌都说不出来,临了唉声摔手,背过身去。
“容稀!”一颗脑袋从树枝掩映间探了出来,看到了人,赶忙又跑了几步,“容稀!你在磨蹭什么呐,大家都等着的。哎,子牧啊,你来啦。你怎么还穿着便服,你的道袍呢?是不是起床时忘记换了,呵呵,没关系,师哥有多的。”
宋潜的目光终于从一朵含苞的腊梅上,移到了胡言乱语的平乐君薛晋的身上,眼中还带上了几分谴责。
每家的制式道袍各不相同,即便款式配色差不多,其上也绣着不同的族徽,岂是胡乱穿得的。
他今天敢穿临溪薛家的道袍现身,明天那些人就该猜测他入赘到了薛家。
薛晋被盯得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没觉出说错了哪句话,便垂眸开始找仪态上的错处,待看到他自个儿的手搭在宋潜的肩膀上时,吓出了好大一身冷汗,赶忙往后退了一步,胳膊胡乱挥挥,又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低下了头。
他从小就怕宋潜,具体要问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他年龄明明比宋潜更大,也比宋潜更早成为道祖的亲传弟子,可怕就是怕啊,就算离开清净台这么多年,他被宋潜支配的恐惧依然没有消散。
孙密见状赶紧站出来,转移宋潜的注意力,“稍等啊,我正找子牧借不响呢。”
薛晋迷茫了一阵,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张大嘴巴拖长声音,“哦”了一声,“不响是法宝,借用一下又不会消失,子牧不要那么小气,就借给容稀吧。我可以保证啊,我就在旁边看着,连一粒灰尘都不会落在不响上面。”
宋潜的眉头狂跳。
薛晋跟孙密完全是不同的风格,跟孙密能够讲道理,跟薛晋完全不行,这人简直是胡搅蛮缠的典范。
果不其然,宋潜刚刚微微摇了摇头,薛晋便从他们小时候的事情开始说起了,说他们是打小的情分,同吃同住,他居然连个不响都不愿意借;又说他们小时候如何光屁股蛋儿的在河里洗澡,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怎么连个不响也舍不得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宋潜的脸就由红转青再转白。
涂山铃憋笑憋得肚子疼。
她可以从旁作证,薛晋他们确实干过随便找条河剥光了就跳下去泅水的事情,但宋潜是没干过的,宋潜从小就别扭得很,就连一个人在雅室时,也穿得一丝不苟,如何会跟薛晋他们一起鬼混?!
宋潜深吸了一口气,拿出不响,“借你,还到南野来。”
第22章 风飘雪月
清晨的阳光照在不响上,反射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薛晋一看到不响,就立刻伸手抓过来,在手里连搓了两把,才举到眼前,“这可是师尊炼制的耗时最长的法宝,当年向无音借,说好了只把玩两天,她都不肯。”
他眼睛尚未看清,嘴里尚在嘟囔,不响就被孙密拿走了。
在场四人,独薛晋一人觉得此话理所当然,其他三人脸上表情各异,心里却都是差不多的想法——退之这说得是人话吗!
问人借本命灵宝,比问人借妻子更加无礼,结发丈夫尚可以停妻另娶,本命灵宝却是一生仅此一件。
薛晋眼馋地盯着孙密手里的不响,还想玩儿玩儿。
不等他开口,余光处一条人影动了动,他下意识偏头,就对上了宋潜的眼神,那是足以将他分尸的凌厉眼神。
他心里咯噔一声,瞬间怂了,缩着脖子立在旁边,不敢再打不响的主意。
孙密中指穿过圆环,让不响躺在掌心,“师尊融合《道藏》的内容,化为几个繁复的符文,铭刻在铃身之上,终成这件法宝。这虽是铃铛,在无音手中却从未响过,是不是很神奇?”
宋潜闭口不言。
薛晋倒是很给面子,立刻回:“自然神奇。”
不响,是涂山铃的成名法宝,通体银白,是一对由圆环扣在一起的铃铛,涂山铃常年将其佩戴在腰间。
这对铃铛之所以会名“不响”,有两个原因:其一,涂山铃的字和尊号皆源于“大道无形,大音希声”,法宝自然不会例外;其二,这铃铛在涂山铃手里真的不会响,是以涂山铃施法时毫无预兆,往往打别人一个措手不及,在她手上吃过这种亏的人不在少数。
孙密笑着说:“小一辈应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法宝吧,来,宋家的丫头,你也看看,见识广了,于你也有好处,等你及冠时,选什么作为本命灵宝,心中也就有数了。”
他一伸手,不响便递到了涂山铃面前。
宋潜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
涂山铃看着不响心念电转。
孙密这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行为?
如果是有意的,那他八成怀疑眼前的“宋宁音”里装着名为“涂山铃”的瓤子,至于确认身份之后,是敌是友,尚无法判断。
如果是无意的,那他真是一个非常和蔼可亲的大前辈了,作为末学后辈,能近距离观摩不响这个品级的本命灵宝,委实属于睡着了都要笑醒的机缘。
“胡闹!”宋潜伸手抓向不响。
他旁边有一只手却更快,先他一步将不响抓在了手里。
手正是涂山铃的。
无论孙密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她现在身处竹山,不想单英战群豪,就必须让看到她的人不对她的身份起疑。
她夸张地哇了一声,手指仔仔细细摸过铃铛上的纹刻,“这就是不响啊,好漂亮。”她一派天真无邪,歪着脑袋,把不响凑到耳边摇了摇,清铃铃的声音传来,“咦,响的啊!”
宋潜和孙密的脸上都现出一丝错愕。
只有薛晋笑眯眯的,趁机从涂山铃手里拿走了不响,手连连抖动,晃得不响铃铃响个不停。
“本来就是响的啊,它只在无音手里是不响的。”
涂山铃恍然大悟,十分崇拜地看着薛晋。
薛晋过了一回当大长辈的瘾,心情十分好,相当大方地把不响塞回涂山铃手里,“这种级别的法宝,你没见过,我可是见过的,就不跟你抢了,你再好好瞧瞧。说不定你下一次再见到这级别的法宝,已经是七八十年后了。”
涂山铃举着不响,对着阳光,认真端详,一阵风过,不响在她手里又发出了清铃铃的声响。
世人皆以为不响因为认主涂山铃,才只在主人身边安静乖巧,其实不然,不响之所以不响,是因为涂山铃的道。
涂山铃的道是接近于大道的音之道,寻道的难度之高,堪与道祖的道并肩,她想要在这条道上走得更远,自悟道以后便从不敢懈怠,哪怕吃饭睡觉仍留了一根心弦在参悟道上,这就使得她无时无刻不在施法。
她施法时,沟通天地,利用无声的大道,不响这才从未响过。
此时此刻她并未施法,不响在她手里自然响得欢畅。
她认认真真打量完不响,双手送到孙密面前,“多谢静渊君。”
孙密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他声音和缓地问:“可悟出什么了?”
涂山铃赧然低头,“晚辈驽钝,未曾悟到什么。”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1]。”孙密用袖里乾坤收了不响,鼓励道,“资质很多时候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成就,哪怕生而平凡,只要数十年如一日地努力,专心地只做一件事情,也可以登峰造极。”
涂山铃行了个标准的揖礼,“多谢静渊君提点。”
孙密摆手笑笑,转而对宋潜道:“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去请覆载的灵扇,就少陪了。”
薛晋别别扭扭的与宋潜道别,又平易近人的对涂山铃说:“到我家来玩儿啊,我们临溪的少年郎可俊了。”
宋潜:“轻浮。”
薛晋头皮一紧,腹诽:这也不能说吗?都是大姑娘了,知慕少艾很正常的啊。哎,这个子牧啊!再让你管几年事,都不用阴谋诡计,南野宋氏自个儿就灭绝了。
他脚步一转,冲着孙密的背影喊:“容稀等等我!覆载那扇子牛脾气,你家的人不行,我家的人也不行,你现在找谁去请扇啊?!”
孙密为人十分稳沉,断然做不出大喊大叫的事,他停下脚步,等薛晋跟上来,低声跟薛晋说了句什么,薛晋点点头,两人才一起朝通灵殿走去。
宋潜的视线转移到涂山铃身上。
涂山铃笑嘻嘻的,昨天她不晓得竹山出了这么大的事,而她还是背黑锅的那个,宋潜唤她“无音”,她没有否认,没有否认就等于变相承认了,既然已经露底,在宋潜面前就没什么好演的了。
她脸上的笑越发讨好,糯糯地唤:“阿潜。”
宋潜脸色一沉,“放肆!”
涂山铃被宋潜凶得一愣,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覆向宋潜的额头,“你是不是病了?”
宋潜握住涂山铃的手腕,“宋宁音,你放肆。”
涂山铃正欲言语,石板路上就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一偏头就看到一名侍者叉着手快步朝这边走来。
以宋潜五感的敏锐程度,肯定早已发现了这个人。
涂山铃赶忙端正神情。
宋潜微凉的指尖渐渐有了温度,他松开了涂山铃的手。
侍者恭敬地行礼,“重光君万福。湛源君让我给您带句话——来了就赶紧到奉先殿前集合,若是没带道袍,他那里有多的。”他说完又行一礼,转身便走了。
宋潜犹豫片刻,还是朝奉先殿走去。
他轻袍缓带地走在前面,涂山铃一身正装地跟在后面,一路上不晓得吸引了多少人侧目。
涂山铃视线一转,朝诸家列队的方向看去。
不知道青丘来人了没有?
青丘的人她倒是没有看见,却在她那个人人都想踩一脚的跪像脚边看到了一朵通体雪白的菊花。
风飘雪月!
第23章 那年那天
风飘雪月。
那是承载着涂山铃和花容记忆的一种花。
---
---
青丘地处南方,几乎不下雪,竹山比青丘偏北一些,却仍属南方,也几乎不下雪。
涂山铃听同修们说起家乡的雪景好不羡慕,听得如痴如醉,转头就计划偷溜下竹山,北上北鲜山看雪。
有位同修家乡就在北鲜山,他说去年北鲜山下的乌托城全城被大雪覆盖,积雪堆到了二楼,她当时就想象,她从三楼往下跳,噗一声栽进雪里,肯定很带劲。
只可惜她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宋潜给举报了。
一入冬,道祖就把她拘在身边,她根本没机会溜走,她脑子一刻不停地想辙,人就有些恍惚。
“小狐狸!”
一只手搭在肩上,涂山铃倏然回神,“是你呀,小花猫。”
花容伸出一只手覆在涂山铃额头上,“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我叫了你十几声都没答应。”
涂山铃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确定不会突然从哪里冒出个宋潜,才把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说了。
花容哈哈大笑,“这还不简单么,你晚上到沐月滩来,我带你去看雪。”
“哈。”涂山铃生怕自己兴奋的笑声被谁听到,赶紧捂住了嘴巴。
花容朝她眨了眨眼,抱着一叠晒好的衣服走了。
彼时,他刚上竹山半年,还只是杂役弟子,大把的杂事等着他做,实在走不开,不管有何行动都得等晚上。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涂山铃匆匆甩掉宋潜,偷偷到了沐月滩。
她到了,花容却还没到,她便挑了块大石头坐着等。
正值月圆时候,月亮又大又低,她眯起一只眼睛,伸出一指戳月亮,好像真能戳到似的。
月亮的银辉中,有细细碎碎的东西飘过,她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又连眨几下,再看去,漫天如絮的雪随风飘过,还伴着清清淡淡的香。
她兴奋地往前冲,伸手去接洁白的雪花,鞋被溪水打湿了也顾不上。
“喜欢吗?”
“喜欢。”
“高兴吗?”
“高兴。”
花容从一棵树上跳下,手里还提着一只小小的布袋,他走到涂山铃身边,从布袋里抓出什么东西,往天上一撒,鹅毛般的雪便又纷纷扬扬地落下。
“哇!”涂山铃高兴地在雪里转圈。
她当时不知道那些“雪”是什么东西,第二天,她就知道了。
翌日,她照旧去跟着道祖修习,远远的,便看到有一个人揪着耳朵,跪在道祖静室门前。
那人正是花容。
花容身前还摆着大大小小几十个花盆,花盆上还有道祖亲手题画,确定是道祖亲手烧制的花盆无疑了,那么里面种的肯定是道祖的宝贝疙瘩花,只是花盆里的花皆消失不见,只剩根光杆了。
涂山铃走近了,花容还朝她挤眼睛。
她指着花盆无声问“这个”。
花容点头笑笑。
涂山铃笑着揉了揉花容的脑袋,进了静室,往书案前重重一杵。
“祸害那些花,我也有份。”
太上道阻淡淡瞥来,“你倒是讲义气。”
涂山铃正想问这样是不是就不用罚了,谁知道祖却说:“那你就去陪他吧。”
涂山铃二话不说,抱着书就走。
花容看到涂山铃出来,明显愣了一下。
涂山铃又揉了揉花容的脑袋,把书往地上一垫,跪在了花容旁边。
跪完一天后,她才知道,那些被薅成光杆的花叫风飘雪月。
真是好美的名字。
---
---
“这是哪个,好大的胆子,罔顾人伦,祭奠悖逆。”
一朵风飘雪月被捡了起来,又被重重摔在了地上,摔散了花瓣。
涂山铃神情淡然地收回视线,好像侍者骂的话与她无关一样。
她一偏头,便看到宋潜正在看她,眼中好像还带着些遗憾。
遗憾?
遗憾什么呢?
涂山铃还想仔细分辨,宋潜却已经迈步朝前走去。
侍者摔了花,好似还不过瘾,嘴里呸呸骂着,脚下还哒哒踩着,好好一朵风飘雪月转眼就被糟蹋成了花泥。
脚边忽然多出一个人的影子,侍者顺影看去,整个人都僵住了,“重,重光君。”
宋潜气场冷,眼神更冷。
侍者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他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他还记得,当年有个人当着重光君的面辱骂天乐元君,重光君就在这奉先殿前,当着众家族的面直接拔剑,要不是湛源君和云林公拉着,重光君当时就要斩杀那个人。
他今天好倒霉啊,居然被重光君听个正着,偏偏云林公还没来,不晓得湛源君一个人拉不拉得住重光君,真是苦也。
他眼角余光瞥到已经成了一滩烂泥的风飘雪月,哆哆嗦嗦扒拉过来,捧在手里,讨好地看着宋潜。
宋潜按着剑柄的手,骨节发白,好似随时可能爆发,拔剑伤人。
宋潜从来不莳花弄草,那朵姿态翩然的风飘雪月多半不是出自他手,他现在这个样子,只可能是因为涂山铃被骂而生气了。
涂山铃浅笑摇头。
她向来奉行冤有头债有主,她现在被骂,不是侍者的错,易地而处,她成了那个不明真相的小侍者,恐怕也会如此气愤地骂害道祖陨落的人吧。
她走到宋潜身边,小声道:“重光君,湛源君还等着您的。”
宋潜冰冷的气场凝滞了片刻,倏然消散得一干二净,他连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侍者一个,径直走向宋家的队伍。
侍者抬起袖子猛擦额头的汗,连连向涂山铃道谢。
涂山铃眨眨眼,笑着说:“下次小心点,别再被重光君逮到啦,他好严肃的。”
侍者深有同感,再次感谢涂山铃的提醒,借着跪像的遮挡,往涂山铃手里塞了一包东西,“御寒的,你偷偷含一片,好过点。”
隆冬时节,山下冷,山上更冷,修为低下的弟子,参加完整个祭典,就离冻成冰雕不远了。
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但除了竹山的人,谁也不敢真的偷借外力保暖,来参加上元庙祭,还嫌东嫌西的,可是对道祖大大的不敬!
侍者这是以善意回报善意。
他给涂山铃的小布包上有竹山的标志,即使有其他侍者见了,也不会多说什么。
他朝涂山铃微微颔首,匆匆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涂山铃捏捏袖子里的小布包,浅浅一笑,走向宋家队伍。
宋渊正头疼着,“子牧,你不来也就罢了,来都来了,转身就走委实不妥。听兄长一句劝,留下来,忍耐两个时辰,可好?”
宋潜:“不好。”
涂山铃路过,听了一耳朵,心里暗道:十多年不见,宋子牧长本事了啊,这股随心随性的劲儿,真是越来越随她了。大概当年被她荼毒了太久,“毒性”又潜伏了太久,一经发作才格外厉害。
宋潜叫住涂山铃,“去哪?”
涂山铃脚步一顿,伸出根手指缓缓指向自己,满脸疑惑。
宋潜挑眉,那意思非常明显“不是问你是问谁?”
宋渊扶额望天。
第24章 偷跑计划
宋潜负手静默而行。
涂山铃亦步亦地趋跟在他身后。
再往后三米,是时不时脚打脚的宋传,他就跟遭瘟的鹌鹑似的,蔫头耷脑,走不稳道。
他们终于还是离开了清净台。
宋渊本意是不让宋潜离开的,一直谆谆劝说。
宋潜只是微微侧身看向不远处的跪姿翁仲,不发一语。
见他这个样子,宋渊便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每年上元庙祭后,便是各家联络感情的好时候,各家家主不再约束各家子弟,子弟们大可以自由活动。
一些子弟为了博人眼球或是为了隐秘的小心思,或面对翁仲破口大骂,或朝着翁仲吐口水,或肆意践踏翁仲。
道祖亲传弟子们态度不一,以至于以上行为屡禁不止。
激进的,如鞠昇,主张多立翁仲,让涂山铃受万世唾骂。
中立的,如巫琛,从未公开表态,态度不明。
而剩下的,要么交好涂山铃,要么护短,要么性格使然,大都接受不了小师妹被人轻.贱,为此宋潜拔过剑,花容打断过小辈的手脚,耿庭芳破口大骂过各家家主,丝毫不留情面。
对于他们来说,就算涂山铃做错了事,该认错认罚,对象也该是道祖,还轮不到猫三狗四跳出来指手画脚。
之后耿庭芳更是放出狠话,谁家设涂山铃的跪像,他河津耿氏便与谁家断交,他也说到做到,就连初创跪姿翁仲的鞠昇也没捞到好脸色,天气好了,他要写文章骂一骂,天气不好,他也要写文章骂一骂。
就在昨天河津耿氏还跟堂庭鞠氏隔空对骂了一场,门人客卿齐上阵,就连文章写得磕磕巴巴的家将都被拎到阵前写了几篇,一场口水战,参战人数近万,一天内,诞生了近十万篇文章,东北--西南线上,青鸟[1]遮天蔽日地来回传信,盛况空前,可谓前无古人。
而耿庭芳是太上道阻的开山大弟子,清净台第一圣,就算有人觉得这么闹有失体统,却也连个敢冒头劝架的都没有。
清净台这几个嫡传弟子,当真没一个是好惹的人物。
最终,宋渊极其无奈地放宋潜离开了。
跨过解剑碑,宋潜拔出本命灵剑斩念,斩念上绽出一层清冽的光华,他率先踩了上去。
涂山铃一点不见外,紧跟着踩在了斩念的灵光之上,坐等顺风剑带她回南野。
宋传可就没有涂山铃那么大的胆子了,他小碎步徘徊在灵剑旁,一副小媳妇受气包样。
宋潜等了半晌,也没等到第三个人上剑,便回头看去,吓得宋传一下子蹿到了灵光之上,就跟脚下踩了两个窜天猴似的。
剑遁之术就此施展开来,速度极快,不断倒退的景物连成一片,肉眼难辨。好在灵光自动护体,站在其中的修为明面上很弱的涂山铃,以及修为真的很弱的宋传,都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
四海城咫尺在望之时,宋潜忽然减速降落在了地面上,收回了斩念。
涂山铃无所谓。
宋传不敢问。
两人就默默无言地跟在宋潜身后。
有什么东西飞快飘来,贴在了涂山铃脸上,冰冰凉凉的,她伸手一摸,湿湿的。
她觅着来向找去,零零星星的雪花正斜斜飘来,她眼睛一亮,伸手去接。
宋潜微微偏头,正好看到一片雪花落在涂山铃掌心。
---
---
一片红枫飘飘荡荡落进窗内,宋潜拂开落叶,合上了涂山铃的功课,靠在几案上按住了狂跳不已的眉心。
他深以为道祖让他带着涂山铃修习,不仅是在磨涂山铃的性子,也是在磨他的性子,他大多数情况下不愿理会人,但遇到了涂山铃……他不理真不行。
道祖今天留给涂山铃的课题是《联系自身实际分析人与妖有何异同》。
涂山铃答:
异:妖可以变回妖身,天赋能力的威力会加强,而人无法变身。
同:人和妖都是娘生的,爹生不了。
宋潜心累地趴在了几案上。
这样的答案要是让道祖看到了,他敢肯定,他明天又得陪着涂山铃一起挨罚。
涂山铃爱玩,以往却总要耐着性子老老实实写完功课再玩,不管道祖留的功课她会不会,字数总是要凑够的,但这几天的功课,她不但答得极为敷衍,字儿也丑到了新高度,看得人眼睛又胀又疼。
宋潜掀开香炉,摁灭了香塔,卷了乱七八糟的功课径直去了涂山铃的居所。
涂山铃就跟个野猴儿似的,成天上蹿下跳,在什么地方没个准,但她总要回居所睡觉,守株待兔总能逮到人。
宋潜把手放在涂山铃居所的门环上,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才一下子拉开了门。
非常意外的,涂山铃的居所收拾得很整齐。
他掐着指头算了算,当即了然,明天又是每旬一次的卫生大检查。
难怪!
他盘膝坐下,凝神静气,拿出随手带来的书翻阅起来,看完一页,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
少了熏香。
香炉就在墙根下立着,香炉旁却没有香,上面也干干净净,一看就没怎么用过。
宋潜站在几案旁,视线却从屋里每一样东西上掠过,最终定格在了妆匣上,旁的也没什么东西能用来装檀香了。
他打开妆匣,第一个抽屉里就装着一盒檀香,香塔码放得整整齐齐,却是满的。
这盒檀香上有飞天玄鸟的标志,是四海城特供,宋家的东西。
宋潜握着檀香,转头看向香炉,眼中全是明珠暗投的惋惜。
一个月前,宋家送来了他第四季度的用度。
家臣正在对单盘点,涂山铃就来了,站在香匣前就不肯走,非说好闻,她要一盒,还顺便讨走了他用惯了的“高山流水白鹤”的倒流香炉。
他这个人很念旧,某样东西用惯了,忽然没了,就会很不习惯,得花很长时间适应,他到今天才勉强适应那个新的红陶铜盖香炉。
他摇摇头,点燃香塔,放到“高山之巅”看着袅袅白烟顺着“瀑布”流淌而下,心便跟着静了下来。
他调整好坐姿,正准备继续看书,一角不和谐的布料闯进了他眼里,他顺着那抹鹅黄看去,心知那大概是一片被衣柜门夹住的裙角。
他别开头,过了几息,又忍不住转了回来,继而又别开头,过了几息,他还是没忍住转了回来,如此循环几次,他终于决定帮涂山铃把裙角塞回衣柜里。
他伸手打开柜门,夏天用的席子,冬天用的毛毯,多余的杯杯盏盏,各种杂物,一股脑兜头砸下。
宋潜:“……”
他蹙起眉头,气压极低地推开了压在身上的东西,翻身站起,打开了涂山铃居所里的箱箱柜柜,果不其然,涂山铃所有懒得收拾的东西全被塞在里面,书也是这个柜子塞两本,那个箱子塞三本的,如此收拾,还能指望她温习功课吗?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认命地出去打水,开始帮涂山铃打扫卫生。
当季的衣服挂进衣柜,配饰摆在妆台上,不当季的放去压箱底,最近在学的书摆在几案上,学过的归置到书架上。
正将一本《本草拾遗》往架子上放,书里忽地滑出一张纸。
出于礼貌,宋潜深知不该打开看,但出于对涂山铃的了解,他深知若不看,恐怕会出大事。
他几乎没有犹豫,将纸展开了,只见纸上当头写着四个大字:偷跑计划!
涂山铃!
宋潜气得手都在抖,过了好半天,他才按捺住起伏的心情,继续往下看内容。
涂、山、铃、竟、然、准、备、一、个、人、偷、跑、去、北、鲜、山、看、雪!
宋潜只觉天旋地转。
他将计划揉成一团,紧握着就跑了出去。
第25章 此二件事
如果让他逮到了涂山铃,他要,他要……
宋潜还没有想到要如何罚涂山铃,就看到了北鲜山来的同修,他赶紧叫住了那人。
同修非常意外,从未跟他说过一句话的宋潜,竟然会主动招呼他!
宋潜额头挂着细细密密的汗,他稍稍调整呼吸,行了个礼,问:“此去北鲜山可有危险?”
同修笑了起来,“由竹山去北鲜山须穿越大半个元界,途中闻名整个元界的灵山便有二三十座,更别提那些叫不上名号的了。你也知道,但凡灵山福地,多异兽灵禽,如何会不危险?我来此听学,还是阿爹亲自御剑带我来的,途中突遇南下的寒潮,都差点被冻得飞剑失灵,从高空中一头栽下来呢!”
宋潜听得心惊肉跳,面上勉强维持住世家贵公子的风范,从容向同修致谢告别,一转头离开同修的视线范围,便狂奔起来。
东极殿,没有!
太华殿,没有!
紫阳殿,没有!
……
随着查看过的地方越来越多,没查看过的地方越来越少,宋潜越来越难以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几个无聊的同修看到他跑过,嬉笑着用石子儿丢他,换作往常,他会直接无视,但今天他怒瞪了回去,骇得同修们住了手,所有人都感觉他今天跟换了个人似的。
一年多以来,涂山铃这小崽成天跟尾巴一样缀在他身后,叽叽喳喳的,他有时会无奈,有时想叹息,有时甚至觉得烦,但只要想到涂山铃也许会出事,可能再也回不来,他心里便空落落的。
原来在他都没有察觉的时候,涂山铃这个烦人精已占据了他心里非常重要的位置,似朋友,似妹妹。
“阿潜,你跑那么快做什么,谁在追你么?!”
宋潜急急停步,觅声看来,就见树林掩映间,一个人抱着一把刀坐在树枝上,这人一腿曲起,一腿垂下,荡着,姿态十分闲适。
他往林中走了两步,看清了说话之人的脸,“志洁哥!”
耿庭芳笑容灿烂,脚在树干上一蹬,借力跳下树来,“那群泼猴又欺负你了?还是藏了你什么东西,你告诉哥,哥收拾他们去!”
干云的豪气扑面而来。
耿庭芳比宋潜整整大十五岁,上山很早,他上山时,竹山还只有侍者,没有听学弟子,他算是所有人的师兄、大哥,平常也很照顾年纪比他小的同修们。
只是宋潜到底是不一样的,宋潜甫一上山,就被交给耿庭芳带,整整三年,情分较之旁人自然亲厚许多,宋潜若与旁人闹起来,耿庭芳是可以挥着拳头就上的。
宋潜闷着没有吭声。
耿庭芳眼中的疑惑越发明显,宋潜平常也闷,但闷得淡然,他总觉得宋潜今天的闷透着慌乱。
出事了。
他收起了笑容,往前几步,站到宋潜面前,抬起大掌,覆在宋潜脑袋上,“不是他们,又是谁?”
及冠后,他就该下山游历问道,但因各种事一再耽误,才拖到两年前。
他十岁那年,即翼慎家家主慎铭大兴土木、鱼肉乡里,即翼民不聊生,道祖命人将慎铭缉回清净台管教,转眼便是十年,慎铭已改邪归正,他领命将慎铭送回慎家,此为第一件。
他回返清净台后,适逢宋潜刚刚上山,那时的宋潜还只有六岁,只是个以为固守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就能保护好自己不受伤害的别扭小孩,这样一个小孩,道祖交给谁带都不放心,跟他提了一次,他便答应了,此为第二件。
此两件事一耽误,便是四年,四年间,他已悟道,但游历还是不能少的,这才在跟九岁的宋潜沟通清楚后,下了山,直到今天才回来,是以他还不知道世上有个涂山铃。
宋潜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徊着,眼神略微有些飘忽。
耿庭芳加大了手上的力道,“你这个样子,不说我也知道,你在帮人保守秘密。”他拉着宋潜,大马金刀地往草地上一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鞠昇和梁路的事情?”
宋潜双眸清澈明亮地看着耿庭芳,显然知道耿庭芳说的是哪件事情。
耿庭芳将刀横在膝头,“那日,我们俩一同下山游灯会,遇到鞠昇与一个姑娘携手同行,一路有说有笑,他看到了我们,便要求我们保守秘密。而梁路与几个同修偷了老乡的腊肉香肠烧烤,点着了人家的柴垛,我看到了浓烟,带着你下山,遇到他们,他们也要求我们保密。但我最后只帮鞠昇保密了,却将梁路的事情告诉了道祖,你明白为什么吗?”
宋潜缓缓抬头,略略睁大了眼睛,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态。
耿庭芳手指轻轻在刀身上敲着,并不催促,只等宋潜想清楚。
半晌,宋潜恢复一惯的镇定从容,站起身,清理掉身上的草屑,“我明白了。”
耿庭芳颔首,“快去吧。”
宋潜不再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跑,他径直去了道祖的居所,道祖正在给新收的第二个亲传弟子薛晋授课。
薛晋向来怕道祖,就像怕他阿爹一样。
面对有权力的人,有的人害怕,恨不得躲远,有的人却上赶着巴结,这是性格使然,无关其他。
而薛晋属于前者,上大课的时候还好,但凡到了道祖面对面给他开小灶时,他就浑身不自在。
看到宋潜来,他赶紧招呼,“阿潜来了!”
道祖看薛晋一眼,好似一眼就将这个人看穿了似的,薛晋不敢再多话。
宋潜也不多话,行过礼便道:“涂山铃准备私下竹山。”
他躬身双手呈上涂山铃的偷跑计划,计划上偷跑线路、目的地一目了然。
道祖看了一眼计划,并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涂山铃是他亲自去青丘要求涂山澄心送上山的,他哪里会不知道涂山铃是个怎样的祸头子,他只是没想到一年多了,涂山铃还“不忘初心”。
道祖掐指一算,便知涂山铃在何方,他离开居所片刻,便将涂山铃拎了回来,至此,不管是上大课,还是上小课,道祖都将涂山铃拘在身边,涂山铃的偷跑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夭折了。
这天,宋潜与涂山铃面对面走过,他见涂山铃精神不太好,主动招呼,“阿铃。”
涂山铃似没听见,径直从宋潜身边走了过去。
宋潜顿住脚,回身看去,目送涂山铃走远。
阿铃,我欠你一场雪,我知道,我记得。
第26章 当下当年
当天晚上,宋潜对着一个木盒静坐了许久。
木盒的漆色不算太鲜亮,上了些年头,却保存得很好,或者说因为一直压在箱底,也没机会被损坏。
这个盒子是当年宋潜离家之时,他的哥哥宋渊亲手交给他的,还拉着他的手说:“二弟,此去竹山路途遥远,如果想家,如果不习惯,如果短少了什么,都可以跟哥哥联系,盒子里装的是两心佩,你轻轻摩擦三下,哥哥就知道你找。”
宋潜僵着一张脸,想缩手不接盒子,但父亲严厉的目光以及母亲不悦的视线已经移了过来,他忍着一腔酸涩,收下了盒子,却从未用过。
他知道,他被送出南野,全是因为大兄。
他们两兄弟年龄相近,同父同母,天资上,他更胜兄长一筹,族里便出现了废长立幼的声音。
想扶他做家主的人,还装作偶然,与他相遇过几次,说过一些似是而非、挑拨离间的话,阿爹阿娘知道后,不问他情况,不问他想法,为了保护大兄的地位不被动摇,以进学为名,直接把他丢到了竹山。
从他离开南野的那天起,他就只有他自己了。
这些年,他被欺负,被排挤,都忍着,一个字没有跟父母兄弟提起过,家里送来什么东西,他用什么,就算短少了、不趁手,他也都将就了。
今天是他第一次想打开这个木盒,用两心佩联系大兄。
也许是倔强的时间太长了,他的手碰到盒盖时,竟有些情怯,手指微僵地停顿了片刻,他才哗地打开了盒子,动作快得好似多耽误一会儿,他就没有了开盖的勇气似的。
他拇指指腹轻按在两心佩上,来回摩擦了三下,两心佩却并无变化。
他微微一愣,又自嘲地笑笑。
五年了,他不断地告诉自己,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不会有人在乎,不要期待,也就不会失望,但他刚才确确实实一闪而过失望的情绪,原来……他也是期待过的么?
他垂眸敛目,伸手去关盒盖。
“阿潜,是你吗?”
宋渊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宋潜倏然抬头,瞪大眼睛看着两心佩上悬浮着的三寸高的小人虚影,虚影衣服穿得松松垮垮,头发还湿哒哒的,两颊泛着红晕。
虚影笑着说:“大兄刚刚在洗澡,来晚了。我们阿潜长高了,也长大了。”
宋潜眼眶发酸,赶紧闭上了眼睛,眼中有他忽略不掉的湿意。
他以为他已经将自己的心磨炼成了铜墙铁壁,但原来只需要一句“我们阿潜”,他所有的防备伪装便尽数被摧毁。
他重新睁开眼睛,眼里已经一片平静,他语气客气平淡地说:“大兄,我有一件事求你帮忙。”
宋渊笑容和蔼温煦,“兄弟之间别说‘求’,哥哥不爱听。”
五年“不曾联系”的时光仿佛从生命中抽离,当下与当年直接对接在了一起,生疏并不存在,眼前的依旧是那个喂自己吃糕的兄长。
宋潜攥紧了衣角,“我需要一件极寒之物,请大兄帮我。”
不问为什么,宋渊直接点头,“好。”他往旁边看看,无声问了句什么,旁边似有人回答了什么,他立刻笑逐颜开,“哥哥带你去看点别的。”
两心佩上的小人快速跑动起来,画面有些晃动,宋潜看得头晕眼花,甚至有些想吐,却鬼使神差的没有移开视线。
宋渊停在一扇雕花木门前,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他把两心佩往前一递,两心佩上三寸高的他就换成了不足一寸长的肥嘟嘟的小婴儿。
片刻后,宋渊的脸紧贴着小婴儿,再次出现在宋潜视线里。
他说:“这是我们的三弟,可爱不可爱,他已经三个多月了,你可错过了他洗三、满月、百日,再错过周岁,当心他长牙之后咬你。”他笑容微收,“回来一趟吧,阿爹阿娘他们都很想你。”
宋潜微微别开脸,拒绝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自己说:“再说吧。”
也许是弟弟第一次求他办事,宋渊憋足了劲儿,效率奇高,几天后,便告诉宋潜东西已经找到,且已由家将护卫着送去了竹山。
又过了七八天,东西便到了宋潜手里。
宋潜打量着手里黑金色的布袋,眼中有着疑惑。
家将想起宋渊的叮嘱,忙道:“东西在袋子里装着,是一块千年寒玉,已生了玉髓,二公子千万不要用手拿,当心冻伤。”
宋潜板板正正地点头,打开袋子,寒气便扑面而来,他的眉间鬓角立刻就凝了一层霜花。
他捏紧袋子,眉目中的疏离稍减,“代我向兄长致谢。”
家将受宠若惊,他本以为高冷的二公子从头到尾能正眼看他一眼已是荣幸,谁知道二公子还跟他说话了,他语气里便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兴奋,“属下定然不负所托。”
家将离开未久,涂山铃便到了,宋潜下意识藏寒玉,涂山铃的神思不知飘在哪里,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阿铃。”
涂山铃立刻回神,坐到宋潜旁边,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笑嘻嘻看着他,“我的字儿是练不好了,今天能不能少写两张啊?”
这几天总是这样,一叫她,她便元气满满,一转头,却又神思不属,宋潜知道她肯定还惦记着看雪景的事情,这样的她让他都不禁开始祈祷,第一场雪早点下。
冬天如期而至,道祖为绝涂山铃的侥幸心理,直接将涂山铃带在了身边,涂山铃再无半点机会偷溜下山。
宋潜偷偷站在道祖居所外看过几次,相比起苦大仇深,活像被道祖罚了几百万两银子的薛晋,涂山铃的状态可以说是非常好了。
道祖讲课时,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她都听着,道祖提问,她明白就直接答,不明白就把道祖讲的内容背一遍,害得薛晋每一次都要被道祖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
涂山铃还只处在上大课的阶段,单独授课的内容其实是为薛晋讲的,薛晋却答不上来,而她反而能答上几句,可想而知,作为对比项的薛晋日子有多么难捱了。
而道祖不讲课时,她更加自在,抽了道祖书架上的书就看,等静室里的人都离开后,宋潜偷偷进去瞧过,她看的全都是游记。
一时间,他心里五味杂陈。
日子便在他默默祈祷早日下雪中过了一个多月,这天,一个小孩儿鬼头鬼脑地朝他的静室探头。
他收拾好几案上的书卷,拿出那个黑金色布袋,便往外走。
小孩儿见他出来,立刻说:“我是……”
宋潜颔首,“我知道,走吧。”
竹山上不耕作,一应食材全得山下的人送,他拿到千年寒玉后,便找机会托菜农帮忙打听下雪的消息。
弟子居所已属清净台核心地,想也知道,送菜的人不好进来,而小孩来递话却正好,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就算被清净台侍者抓了个正着,顶多被训斥两句,不可能真被如何。
到了地方,果然看到菜农翘首以盼。
宋潜先付了钱,菜农才笑着说:“娶檀两岸今早便开始下雪了,公子早些去,雪应该还没化。”
第27章 其他朋友
竹山,錞于江,激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娶檀之水。
宋潜顺着激水河一路前行,离开了竹山范围,便离开了超然物外的灵山福地,进入了光怪陆离的俗世凡尘。
一个挑担的货郎迎面而来,宋潜赶紧往旁边让了几步。
货郎头也不回,打趣道:“小公子,我可是挑担的一把好手嘞,绕着你走十七八圈,也不会碰到你的衣服。”
宋潜匆匆拱手,脚步有些凌乱的继续往前走。
他面上虽保持了一惯的平静,心里却着实很慌,自六岁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下山,第一次见这么多陌生人,他不知道怎么跟这些人打交道。
“小公子,过河不咯,就差你一个了,来嘛,来嘛。”
宋潜觅声看去,只见河上横贯着两条粗粗的麻绳,牵引固定着停在河边的一艘小船。
激水河河如其名,水流激荡汹涌,拉船往来一次很不容易,船家总想满船之后再拉个来回,省事省力还能多赚两个钱。
招呼往来客人坐船,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行为。
一船的人都看了过来,宋潜心里似有火在烧,一直烧到了他的面皮上,烧得发烫。
他连连摆手转身,快速逃离现场。
船家被宋潜的反应弄得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而不含恶意。
宋潜实在怕再有陌生人招呼他,之后便专挑没什么人的路走,这样的路往往意味着不怎么好走,他一路上跌了好几跤,其中一次他脚踩滑了,从一个陡坡之上,一路滑进了沟里。
等他终于看到积雪时,他的衣服已是又脏又破,俨然从世家贵公子变成了落魄小少年。
然而他却只觉得庆幸,幸好不是涂山铃,不然一个女孩子该多么害怕啊。
他却忘了,以涂山铃那个性格,一下竹山说不定就能搭到谁家的顺风车,到一个地方再蹭另外人家的顺风车,一路蹭车蹭到北鲜山。
他打开黑金色的袋子,周围的温度倏然变得更低了,他取出鹿皮手套,挑着干净的雪,捧进口袋里。
忙活了一刻半钟,宋潜直起腰,环视一圈,地上只剩沾了泥浆的雪,不白,他不要。
他拖着黑金色的袋子往前走,这袋子具有储物功能,里面的空间足有半间静室那么大,他忙活这么些时候,袋子也只被填满了一小块而已。
他总是怕雪少了不够看,便一直一直往前走,等他装满了袋子,回过神来时,天已经麻麻黑了。
陌生的地方,无人的雪地,仿佛隐藏着不怀好意的眼睛,窥视着他。
他不敢再留,系紧袋口,抱着鼓鼓囊囊的袋子就往回跑。
他离开后,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钻出了林子。
“一只大肥羊,就这么让他跑了?”
“算了,你没看他衣服上有清净台的纹样么,宰了他,指不定要惹出多大的麻烦,而且也不一定有几个钱。”
“呸,也是,这些个世家贵公子,哪个出门会自己带钱啊,不都是伺候的人带么。走了,换个地方蹲守。”
宋潜一步也不敢停,他的眼睛看路,余光看河,沿着河岸逆流而上,奔回了竹山。
涂山铃却不在居所。
前方一道懒洋洋的身影晃过,宋潜急忙跑过去,“退之兄。”
薛晋受宠若惊,非常没有形象地捂住小心脏,“你叫我?你真的是在叫我?我有没有听错?”
今年,宋潜以十一岁稚龄顺利当选竹山最高不可攀的雪莲花,当然了,宋潜本人并不知道,这个票选也只是薛晋几个无聊的人弄出来的无聊玩意儿,不过无聊的涂山铃也投了宋潜一票。
现在雪莲花主动跟薛晋说话,薛晋想不激动也难。
宋潜微愕之后,点头道:“退之兄,你可看到阿铃了?”
薛晋恢复了正常,原来是找涂山铃啊,难怪了,他就说嘛,雪莲花主动找他这种神奇的事情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发生呢。
他笑眯眯道:“下了学,她就往山下去了,你顺着山道找找。”
是去山间玩儿了?
还是趁他不在……溜了?
宋潜谢过薛晋,拖着疲惫的步子顺着山道往下寻找。
“哎!”薛晋伸手想拦,宋潜却已经跑远,他悻悻地收回手,在自己脸上摸了几下,“脸上全是泥道子啊,什么事这么着急,连洗把脸的时间也没有?!”
一连找过了几个地方,没有吃晚饭的后遗症就显露了出来,宋潜扶着树干微微喘气,饥饿感让他的头脑阵阵发晕。
他缓了一缓,继续往前走,交错生长的大树一棵一棵退到他身后,沐月滩露出冰山一角。
涂山铃就坐在滩边大石头上。
宋潜心底深处冒出些似兴奋似期待的情绪,他攥紧了布袋,继续往前走,空气中忽然有若有似无的香气飘来。
他凝神一看,天上月华下,纷飞着大片雪花,涂山铃已经兴奋地扑进了雪景里。
他手扶着树干,停在原地。
过不多时,树林另一端,一名半大小少年从树上跳下,走向涂山铃。
宋潜握着布袋的手更加用力,静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朝山顶清净台而去。
原来她还有别的朋友。
“喂,你找到涂山铃没有?”薛晋半抱着飞檐啃苹果,挥着手,口齿含糊不清地问。
宋潜觅声看去,语气疏离地道:“没有。”
薛晋也不知道哪句话惹到雪莲花了,雪莲花的语气和神情都比之前冷了不止一个级别,他摸摸鼻子,老老实实啃苹果,也不再逗着宋潜说话了。
宋潜收回视线,径直回到了居所里。
他打开箱子,把暗金布袋丢进去压箱底,才有空理会不住颤抖的腿。
他不辨心情地洗漱完毕,打来热水,足足泡了三遍脚,腿才停止了无意识的颤抖。
透过窗,他盯着月亮看了一会儿,仰面倒在床上,躺了几息,倏然翻身面朝墙壁,将月光尽数抛在身后。
第二天,完成了早上的课业,他抱着书本去了道祖的居所。
他远远的就瞧见一个人笔直地跪在道祖的雅室门口,没过多久,涂山铃突然从雅室里走出来,跪在了那人身边,两个人还歪着脑袋,凑在一起说小话。
他收回视线,垂眸敛目,脚步一丝不苟的继续往前走。
“阿潜!”
宋潜面朝前方,眼珠微转,用余光瞄涂山铃。
涂山铃以为宋潜没听见,又唤了一声,“阿潜!”
宋潜紧抿着唇,依然没有回答。
花容拉了拉涂山铃的袖子,“他就是宋潜啊,那个告你小状的人吧,你叫他,他都不理,看来真的很讨厌你啊!”
宋潜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顿,继而加快速度进了雅室。
道祖听到脚步声,抬眼一看,见是宋潜,还微微错愕了一下,“阿潜,来,坐。”
宋潜规规矩矩行礼,却并没坐下,他说:“潜是来认错的,昨日,潜没有报备,私自下山,请道祖责罚。”
道祖笑了,再次招呼宋潜坐下,“你不是个会故意犯错的孩子,既然已经意识到了错误,就不必罚了。惩罚不是目的,只是让你们明白错哪儿的手段。”
宋潜微微偏头,那是涂山铃跪着的方向。
道祖起身,走到窗边,朝外看去,“你跟她不一样。同样一件事情,明知做了就会违反规定,如果是你,你就不会去做,而换成了她,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她就会去做。敢为天下先是青丘涂山氏的家训,不是我清净台的教规,她身上那股子凭一腔热血却不计后果的冲劲儿,必须被磨掉,否则,迟早会吃亏。”
宋潜无话可说。
第28章 有样学样
窗外,涂山铃歪着脑袋,举着一只手遮着午后刺眼的阳光。
道祖:“你们二人性格互补,我把她交给你引导,既想让你的清冷压一压她的过度热情,也想让她的热情带你脱离游离于世界之外的状态,但一年多了,她还是她,你还是你,你们还没有成为朋友。”
宋潜愕然,他以为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道祖转身回到几案边坐下,“你什么时候不把她当作负担,而她不把你当作必须面对的任务,那时,你们才是朋友。朋友是可以相互影响的,我希望你们可以成为更好的自己。去吧。”
宋潜闷声离开雅室。
涂山铃正无聊地数着从头顶飘过的云朵,他一出来,便又立刻唤他。
“阿潜!”
“阿潜!”
“阿……潜!帮我准备热水和药膏啊,我晚上要用的。”
宋潜看了涂山铃一眼,半点停顿也无地离开了。
---
---
“阿潜!”
宋潜回神,便见涂山铃将一片雪花举到了他眼前,一大一小,一站一跪,两道身影跨越时间与空间重叠在了一起。
宋传瞪大眼睛看着“宋宁音”,他表情木木呆呆的,动作极其缓慢地举起手,掏了掏耳朵。
他刚才听到了什么?
“宋宁音”竟然唤重光君为“阿潜”!
他人生第一次反省,是不是把宋宁音欺负得太狠了,以至于“宋宁音”年纪轻轻的就疯了!
宋潜视线移到宋传身上,停顿一瞬,又转回来看着涂山铃,“你放肆。”
涂山铃笑眯眯的,快速瞄了宋传一眼,又把手往前凑了凑,“重光君。”
宋传这人从来没瞧得起过宋宁音,就算涂山铃现在做出反常越矩的举动,宋传也不会往别处想,只会觉得宋宁音脑子坏掉了。
涂山铃委实不太担心宋传的想法。
宋潜垂眸,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化成水了。”
涂山铃一瞧,还真是,她缩回手,表情非常遗憾,那朵雪花非常完整,是她先前找到的最漂亮的雪花。
她以前认识的人,谁还算她的朋友,她已经不知道了,唯独宋潜,她很确定,跟她还算朋友。
她现在只能使用大道之音,战力不足巅峰时的三成,若在清净台时,被宋潜拆穿身份,她生还的几率不足一成,然而宋潜并没有那么做。
是朋友,她看到好东西,就想与之分享,可惜啊,看不到了。
她正准备翻手,甩掉手里的雪水,宋潜的手掌就覆盖了上来。
几息后,宋潜收回手,负在身后,好像他先前什么都没有做过一样。
涂山铃惊喜地发现雪水已经重新凝结成了雪花。
宋潜继续往前走。
涂山铃亦步亦趋跟在宋潜身后,“重光君,您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呗。”
宋传听得直翻白眼,“宋宁音”果然疯了,重光君是何等人物,岂会随随便便教她东西!
宋潜微微偏头,“好。”
宋传:“……”
宋潜降落的地点距离四海城本就不远,三人不发一言闷头赶路,不过一刻半刻便到了四海城北城门。
他们刚刚露面,一个人便急匆匆从门内迎了出来。
看到这人,宋传的脸色连变,好似一锅加齐了酸甜苦辣咸的汤,精彩极了。
他紧咬着嘴唇,偏开脑袋。
宋潜停足站定,长身玉立,目光清淡地看着来人。
来人十分眼熟,他却想不起来是谁了。
宋泺铁青着脸色,走到宋潜面前,先朝宋潜恭敬行礼,宋潜叫起后,他先威慑力十足地瞪了宋传一眼,才开口说话。
“泺昨日得知重光君传召时已太晚,不敢贸然打扰,今日特地在此等候。”
涂山铃微微一笑,踢了踢脚下的石头。
说特地在此等候,水分未免太重了些,重光君降落在北城门外,完全是临时起意,要说派人注意着重光君的动向,人一回来立刻禀报,他再特地赶过来,要可信很多。
宋潜看了涂山铃一眼,涂山铃立刻站直了,他不疾不徐地道:“跟来。”
他走在最前方,涂山铃落后一步,宋泺因想与宋传偷偷说话,拖着宋传落后五步。
宋泺:“你怎会跟重光君一道回来?”
宋传不想回答,但他阿爹的眼神越来越不善,便蹙着眉不耐烦道:“重光君专程去竹山抓我和那丫头回来,我不跟重光君在一起,难道跟湛源君在一起吗?”
宋泺指着宋传,“你真是被你阿娘惯得无法无天了!”
在宋传的记忆里,他不犯错的时候,他阿爹根本看不见他,他犯错了,他阿爹只会吼他,他们两人生来犯冲,根本没法好好说话。
他顿时反唇相讥,“无法无天不了,我可有个不会惯着我的阿爹啊。”
宋泺:“你!”
宋潜停足回看过来,宋泺悻悻地收回了已经高高举起的手。
涂山铃戳戳宋潜的胳膊,捂着嘴巴,大声嘀咕:“难怪遇到什么问题,宋传都会带人来打我呢,原来他阿爹就是这么教他的。”
宋泺面皮涨得青紫。
宋传没憋住噗地笑出声,被他老爹瞪了一眼,才将下半声嗤给收了回去。
他从来没觉得宋宁音像今天这么顺眼过。
宋潜目光落在涂山铃身上。
明明眼神没什么变化,但涂山铃就是读懂了,“修身齐家治族平天下,这位大叔不行啊,还是先回家修身养性为好。”
宋泺没见到“宋宁音”时,还帮“宋宁音”说过话,那却不是因为他为人多么端方,而是因为一个“宋”。
宋宁音一天姓宋,宋泺就一天容不得慎婕叫她贱丫头。
现在“宋宁音”直接戳他肺管子,他看“宋宁音”就实在讨厌了,“重光君,大人的事岂容小孩子插嘴!”
宋潜连个余光都懒得给宋泺,他只看着涂山铃。
涂山铃又懂了,“谁来接他的位置是吧?我觉得我阿娘就很合适啊。”
宋泺冷笑:“石料厂可是家族最稳定的收入来源,区区一个下堂妇,懂得做生意?亏了,谁来弥补损失?提这样的建议,简直儿戏!”
宋宁音的阿娘不就是宋玹么,他晓得的,呵,一个被孙家赶出来的狼狈妇人。
宋潜却分外干脆:“好。我补。”
宋泺脸上火辣辣的。
他刚才还觉得别人是个笑话,他现在才真正成了笑话。
涂山铃毫不吝惜夸赞,举起两根大拇指怼到宋潜面前,“重光君最棒了。”
宋泺心里如火山喷发、岩浆过境,恨不得宋潜因为这低端的马屁教训“宋宁音”一番才好。
但下一秒,他就清晰地看到宋潜眼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
宋泺:“……”
我,是不是,还没睡醒?
第29章 一如当年
小山居前立着六对父子,皆是忐忑地等待着宋潜约谈的熊孩子及熊家长。
霸凌宋宁音的共七人,其中六人皆为宋家门人客卿或家臣家将的子嗣,且无突出成就,并无去竹山清静台参加上元庙祭的资格,这六人及其家长便一早等在了小山居外。
“重光君!”
一个作家将打扮的高壮男人推了手边的少年一把。
少年踉跄着朝宋潜走了两步,又退回到父亲身边,任由父亲推搡,也只是一个劲儿往后退,他的脸上还带着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特有的倔强。
“重光君,孩子不懂事……”
宋潜抬起一只手,制止家将接下来的话,沉默着往小山居里走。
同样遭遇过霸凌的他,比谁都懂,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不是一句“对不起”或一句“孩子不懂事”可以揭过的。
路过花厅,宋潜停步看向涂山铃。
涂山铃立刻会意,“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去忙吧。”
宋潜颔首,示意七对父子跟上。
宋泺心中越发忐忑,观重光君和“宋宁音”相处的状态,这二人当是很熟的,那么重光君会站在谁那边,不言而喻。
在这种情况下,三分罪都能被定成七分罪,更何况宋传所犯之错十足十全是真的了!
他暗暗朝身旁的客卿使眼色,客卿却毫无反应。
他心中暗恼,这些个舞文弄墨的人不是惯会出主意的么,怎么,这时候哑巴了?
宋潜进了一间较大的静室,率先坐在几案之后,他示意大家都坐,才慢条斯理地点了一个倒流香塔。
被宋泺瞪过的那名客卿却没有坐。
宋潜看向那名客卿。
客卿上前两步,双膝跪地行了大礼,“辰教子无方,愧对湛源君信任,愧对重光君教诲,羞领教谕一职,自请撤职。日后,辰当以此为戒,端正家风,严加管教子嗣。”
---
---
几只白鹭扑扇着翅膀落到水面,爪子快速在水里抓了一下,旋即收起,展翅高飞,盘旋一圈,优雅地落到岸边梳理羽毛。
涂山铃盯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儿,都没看清它们从水里抓起了什么,心中好奇,便沿着游廊往水榭走。
她趴在水榭窗口,探出半个身体往外瞧,眼珠随着白鹭转动。
身边突然咚一声,紧接着一个毛乎乎的东西就贴了过来,与她排排坐,一起好奇地瞧着白鹭。
她一偏头就看到了一只雪白的毛团子。
这是一只两尺长一尺高的小狗,长毛扁脸,吐舌头时,自带三分笑,显得特别温顺。
涂山铃冲它眨眼睛,它就冲着她摇尾巴。
不知为何,毛团子突然高兴起来,扑到涂山铃身上,伸长脖子看她。
她伸手就在狗脑袋上搓了几把。
“猫猫你在哪里,别乱跑,小心掉水里。”
雪白团子身体弹动了几下,双脚在涂山铃腿上连踩。
“猫猫!猫猫!猫猫!”
雪白团子终于忍耐不住汪汪叫了几声。
不多时,昨天刚见过的那个十一二岁的侍女就抱着一只纯黑的大猫跑了过来。
小侍女一见到涂山铃就笑了起来,“是你呀!猫猫很可爱吧!”
涂山铃下意识朝黑色大猫看去,“我觉得橘色的猫比较可爱,黑色的猫……比较威武。”
小侍女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不是。”她指着狗,“那是猫猫。”她又指着猫,“它叫狗狗。”
“……”涂山铃,“谁取的名字,这么……这么有趣?”
小侍女一脸崇拜,“当然是重光君啦!”
重光君。
宋潜。
宋子牧。
这么正经的一个人,怎么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涂山铃觉得这种事情比较像她做出来的,在很久远的当年,她满地打滚求阿娘给她养一猫一狗,她要给猫取名狗狗给狗取名猫猫,却被她阿娘严词拒绝了,理由是这么叫猫,猫都搞不清楚自己是猫还是狗了,狗也一样。
涂山铃眼角余光处人影晃动,她抬头看去,就见一个梳着包包头的小姑娘迅速躲回了廊柱后面。
她便笑着说:“猫猫还给你啦,那边有个小朋友在等你,你快去吧。”
小侍女却没急着走,“我叫冬儿,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明年就要定亲了,定亲就得搬出小山居。在四海城,我不认识什么人,出去后,我找你玩啊。”
她家虽世居四海城,但她打小入小山居伺候,几乎与世隔绝,确实不认识什么人。
涂山铃点头,“我叫宋宁音,住西城。”
冬儿非常愉快地抱猫唤狗地走了。
涂山铃远远看到冬儿走过去跟着那个五六岁的小丫头汇合,小丫头非常拘谨,冬儿伸出手,她赶紧紧紧拉住冬儿的手,只敢盯着脚尖走路。
沿着游廊走了一段,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的身影便隐没在树后了,涂山铃收回视线,朝前方花厅看去。
---
---
宋潜看着跪在自己面前自称为“辰”的男人,无喜无怒。
他打开放在桌上的茶盒,往琉璃茶壶中放入一片雪梨、一片橙子、一片猕猴桃,并两小块冰糖,取过红泥小炉上烧的水,注入茶壶中。
三片果茶在开水中翻滚,气泡不断从果茶上冒出,无色透明的水,渐渐被染上水果的颜色。
宋潜忽然夹起一片柠檬,投入茶壶。
宋泺心中颇不耐烦,脸上便带出了几分,他微蹙着眉头,看着宋潜泡茶。
宋潜却端起茶壶,整个丢进了垃圾桶里。
刚辞去教谕一职的客卿面容震动,手微微发抖,再次向宋潜叩了个头,“辰自知无颜面对重光君,这就带着不孝子离开,此生再不入四海城,途遇宋氏子弟自当退避一射之地。”
他抓住了孩子的手,孩子却猛然甩开了他的手。
“父亲,您凭什么替我认错,凭什么说退出四海城就退出,离了四海城,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您调查清楚啊,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如果不是宋宁音惹我们,我们怎么会对她动手?!你怎么不让她对我们道歉!”
孔辰人生第一次深深后悔忽略了对儿子的教育,他在致用斋里汲汲营营,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让孩子有更好的生活学习环境,却原来他的儿子旁的没学到,倒先学会了钻营!
或许离开四海城,让儿子见识人间疾苦,知道一餐一饭来之不易,是件好事,他的态度立刻强硬起来,伸手按住了儿子的脖子。
“孔先生且慢。”宋泺坐得笔直,双眼逼视着宋潜,“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在致用斋修习的人这么多,这几个孩子不找别人的麻烦,只找宋宁音的麻烦,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宋宁音立身不正怪不得旁人。”
宋潜淡淡移开视线,手指在一个小圆盘上一点,圆盘上出现了一道身影,朝他拱手行礼。
他颔首回礼,“让廉洁公署、治安公署、治粟公署清查宋泺。”
影像中的人再次行礼,“是,师父。”
宋泺心头狂跳,“重光君,这是何意?”
宋潜的视线重新落在宋泺身上,“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廉洁公署、治安公署、治粟公署不查别人只查你,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你宋泺立身不正怪不得旁人。”
他不是不会说话,只是懒得理会人而已。
第30章 苍蝇与蛋
是人就有劣根性,只看有没有给他留发挥的余地罢了。
宋泺管着宋家收入最稳定的石料厂,前些年宋家又连年大兴土木,翻建旧屋,大笔资金从他手里进.出,他便如守着一座金库,天天看,日日瞧,可那金库一星半点都不属于他,他岂会没点想法?
他最开始大着胆子挪用一点资金,没人发现,再瞒报点账目,还是没人发现,一年年下来,他简直把石料厂当成了自家下蛋的金鸡,金蛋想拿就拿。
他根本经不起查。
他倏然起身,“重光君,做人留一线。你可别忘了,我父亲是怎么陨落的,是因为谁陨落的!”
雅室里,脑子但凡清醒些的人都低下了脑袋,恨不得将自己缩小成一粒尘埃,好叫重光君看不见自己。
当年一战,陨落的人可太多了,但当年的事情已经盖棺定论,战争起因是以孙密为首的利益集团急于打压宋家瓜分元界势力,导火索是……前任家主夫人徐心颖插手花家内务。
宋泺此时再提此事,无异于明言对家族的决策不满,也无异于指着重光君的鼻子骂“你娘是个祸害,不是你娘,我怎么会死了爹,你这个祸害之子恬不知耻地身居高位,还对英烈遗孤不留情面,简直忘恩负义”。
宋潜缓缓起身,气势外放,宋泺膝盖一软,被压趴在了地上,他俯视着宋泺,如同俯视着沐猴而冠的小丑。
他不疾不徐、板板正正地说:“令尊是为家族而死,你可有异议?”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当年受过这句话的伤害,哪怕被人诟病以势压人,也绝对不会让这句话落在涂山铃的头上。
哪怕宋宁音只是涂山铃借用的躯壳。
---
---
当年,五岁的宋潜在何陋居里已是绝无仅有的尊贵,却也是绝无仅有的孤独。
大人们对他恭恭敬敬,小孩子们都被自家大人告诫过,那是宋家的嫡次子,千万不能磕着碰着了,否则他们就要挨打,久而久之,小孩子们都躲着宋潜,他们谁都不想挨打。
整个何陋居,唯一会带着宋潜玩儿的只有哥哥宋渊。
哥哥每天要从巳初学习到酉初,他知道不能打扰,只能一天十遍地看日晷算时间,掐着点去等哥哥下学。
这天,他抱着一匣子点心,照例在同样的时间去往哥哥的雅室。
每天下午,嬷嬷都会给他准备茶点,他吃到好吃的,总要给哥哥留一半,今天也不例外。
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穿过清幽静谧的花园,哥哥静室窗外的两株玉兰树便撞进了眼帘。
玉兰树一左一右立在窗前,一株为白玉兰,先花后叶;另一株为广玉兰,叶片常青。
祖父曾经拉着宋潜的手,摸着宋渊的头说:“你何时明白前人为何如此种树,你何时便能成为合格的家主。”
宋渊沉默思考。
宋潜却童言童语地道:“白玉兰开了花就没有了叶子,有了叶子就没有了花,到了冬天,白玉兰树上没有花也没有了叶子,就像我和哥哥,一个要干这件事,一个要干那件事,不齐心,谁都能够欺负我们。
“但是广玉兰就不一样了,它的叶子一直都是绿的,有绿叶护着,到第二年时,广玉兰就能开出更漂亮的花。”
祖父呼吸一滞,半晌才吐出一口气,将两个孩子揽入怀里,“造化弄人啊。”
然而此刻,宋潜注意的却不是树,而是树后的人。
父亲宋桢站在书案边,背着手,威严依旧,可脸上却带着欣慰的笑容,那是宋潜从不曾看到过的。
而母亲徐心颖则站在书案之后,手里拿着手绢,轻轻帮宋渊擦着额头,嘴里还低低说着什么,宋渊一笑,徐心颖便跟着笑了起来,这也是宋潜不曾看到过的。
宋潜的心刺刺的疼,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躲在了高大的灌木丛后面。
他揉了揉眼睛,手背被泪水沾湿了。
他抬起袖子抹了抹脸,绕出灌木,朝哥哥的静室走去。
哥哥正在藏点心,一共七八碟,那一碟子一碟子的点心,每一碟都不同,那些点心,宋潜每天只得一碟,轮一遍需要七八天,他要吃到最爱的绿豆糕,需要等七八天,而哥哥每天都有。
他有些赌气地想:从今天开始,我就不爱吃点心了,什么点心都不爱。
“阿潜。”
宋潜低着脑袋,什么时候走到了窗下,也不晓得。
宋渊朝宋潜伸出双手,“来,阿潜,哥哥抱你上来。”
宋潜下意识摇头。
宋渊却笑眯眯的,好脾气道:“你每天给哥哥带好吃的点心,哥哥抱抱你怎么了?”
他从小是个心思细腻而体贴的人,哪怕宋潜一个字都没有说,他还是发现宋潜情绪低落,便忍不住想逗宋潜开心。
宋潜听到“点心”,赶紧缩了缩手,把小匣子藏在身后。
宋渊却眼睛一亮,“又给哥哥带点心啦,阿潜带来的点心最好吃了,哥哥最爱吃了。”
宋潜扬起小脸,睁着大大的眼睛问:“哥哥真的爱吃?”
宋渊伸出手,“当然啦,阿潜说好吃的,自然是世上最好吃的。”
宋潜甜甜一笑,朝宋渊伸出了双手。
宋渊踩在太师椅上,伸长胳膊抱住踮着脚的宋潜。
宋潜小小一只,没想到还挺重,宋渊憋了口气,用力把宋潜往上抱,没成想,他重心偏移了,人不由自主往外滑,胳膊杵在窗台上,他听到了清脆的咔嚓声。
他赶紧松手,“阿潜,跑。”
宋潜下意识听话。
宋渊却整个人从窗口滑落下来,脑袋磕在了地上,鲜血汩汩冒出。
宋潜吓了一大跳,“哥哥等着,我去叫人。”
宋渊的脸色越来越白,宋潜被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狂奔着去求救,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个丫鬟,他冲那丫鬟跑去,那丫鬟一看见他却掉头就走。
“我哥哥……你别走。”
他急得到处找人,可那些人就像是跟他作对似的,一个都不见了,偌大的何陋居,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没找到人帮忙,又担心宋渊,便赶紧跑回宋渊的静室。
宋渊已经被救了。
宋桢和徐心颖面容冷肃地站在床前。
大夫朝二人行礼后,道:“大公子右臂骨折,双臂都有大面积擦伤,这些都是小事,只是……大公子的头磕在了尖锐的石子上,失血过多,如果能醒过来就没事,如果不能……请恕老夫学艺不精,无能为力了。”
徐心颖声音尖利地问:“到底是谁,居心叵测地害我儿子!”
她的眼神似刀子般刮过跪成一片的仆役。
有个侍女浑身颤抖着说:“只,只有二,二公子靠,靠近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