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家能伤人
静室里隐形的风暴,像是被谁叫了暂停,气氛凝滞下来,却比徐心颖暴怒时,更加可怕。
侍者们将身子伏得更低,紧贴地面,生怕自己比别人高一点点就当了那出头之鸟。
徐心颖眼珠转了转,恢复了一丝人气。
“阿潜?”
任谁都听得出她压抑的愤怒,如果不是顾忌世家小姐的身份,不便发怒,只怕这会儿都要摔东西砸人了吧。
一屋子侍者瑟瑟发抖,就连刚才回过话的侍女,都不敢再发一言。
宋潜跑进门里,“阿娘,我……”
宋潜伸出手想抓徐心颖的衣摆,徐心颖却猛然转身,衣摆从宋潜指尖滑过,抓而不得。
她的动作依旧高贵优雅,只有紧蹙的眉头暴露了她此时的心烦不耐。
“你好好的不在静室待着,到你兄长这里来做什么?!”
语调不疾不徐,语气也说不上多严厉,但小小的宋潜却还是从母亲的话里听出了怨怪之意。
他小小的一颗心被冰碴子戳中,凉凉的,刺刺的,很疼。
“我给哥哥送点心。”
徐心颖淡漠地移开视线,“点心吃不完就扔了,怎么能给你哥哥!”
宋潜微微张开嘴巴,他想说不是的啊,他只是想跟哥哥分享好吃的东西。
他看看父亲,父亲闭上了眼睛,再看看母亲,母亲并不看他,他忽然就不想解释了,低下头,紧闭上嘴巴。
“药来了!”
徐心颖和宋桢赶紧往旁边让开一步,大夫弓着腰端着碗跑上前,亲自喂宋渊喝药。
宋渊的牙齿咬得死紧,大夫很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药喂完。
侍女跪行至床边,帮宋渊收拾干净。
大夫拱手道:“能喝得进药,就说明情况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家主和夫人且去歇着,这里有老朽照看,有任何情况,老朽必定第一时间通知二位。”
宋桢伸手揽住徐心颖,“走吧,别孩子醒了,你身子熬坏了。”
徐心颖闭上了眼睛,神色间透出一丝软弱悲伤,这丝软弱悲伤在她睁眼后消失无踪,她随着宋桢的力道转身,却看到二儿子还站在静室里。
“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她揉了揉眉心,随手点了两个人,“把二公子送回去,天黑了,放任二公子随意乱跑有多危险,你们知道不知道?”
“是,奴婢们知道了。”
宋潜两只手握在一起,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他用力地抠着手心,那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二公子,请吧。”
宋潜在两个侍女的逼视下,不得不迈步朝前走,他刚走了一步,脚就踉跄了一下,没有人扶他,他摔在了地上,左手按在泛着光泽的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并不多规则的血手印。
临出门,他回头看了一眼父母,父母都平视着前方。
他们眼里没有他。
他收回了视线,看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回了自己的静室。
是不是他变得跟哥哥一样优秀,爹娘就能多喜欢他一点呢?
他不知道,但他想试试。
两个侍女把他送回了静室,并没有多停留,直接离开了。
宋潜看着自己手心里的伤,眼眶酸酸的,他单手半拖半提来一壶热水,拿下铜盆,往盆里倒了小半盆水,地面便湿了一片了。
“我水壶怎么不见了?”
“这里就住着我们和二公子,不是你不是我,肯定是二公子。”
“我得去看看,万一烫着他了怎么办?”
“你管他呢,我们跟着他已经够倒霉了,根本没前途,连懒都不能偷,生活还有什么指望。”
宋潜呆愣愣地站了很久,久到开水已经放温了,他才把手伸进了水里,用力搓着,他心里麻麻木木的,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他扯下洗脸的帕子胡乱缠了手掌,便躺到了床上。
他睡着前还在想,哥哥启蒙后,最先学的就是《元界史记》,他从明天开始也要学。
清晨,鸟儿发出第一声鸣叫,他就醒了,自己穿戴整齐,单手洗完脸,将没拧干的帕子挂到了架子上。
整个何陋居里只有四个主子,宋桢夫妇以及一双儿子,至于前任家主,早已归隐,并不住何陋居,是以哪怕宋潜还小,已经有了单独的书房和库房。
宋潜掌灯,朝书架瞧去,昨天书架上还满是《元界史记》《八荒志》《元界志怪史长编》这类书籍,今天却全换成了《诸家词话》《茗山亭集》《海内诗选》。
这是……谁偷摸干的?
“二公子您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害我们好找。”
“先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吧,别叫人看见了,这样不好。”
宋潜懵懵懂懂地看着两个侍女,“我衣服穿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换?”
“二公子您就说笑了,您这身衣裳可不符合规制,这衣料和纹样只有家主和少主穿得,您穿不得。新衣裳已经送来了,您赶紧换了吧。”
宋潜站在原地没动,任由侍女替他换了衣服。
小小的他第一次深切意识到,原来他与哥哥是不一样的。
他踉踉跄跄地往外走,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等他回过神来时,却又到了哥哥静室的窗外。
哥哥醒了。
他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刚迈出一步就看到娘含泪笑着扑到了哥哥床边。
娘拉着哥哥上下好一番打量,也不知说了什么,忽然就抱住了哥哥,片刻后,松开哥哥朝旁边招了招手,立刻便有侍女端了碗药过来,她亲自喂哥哥喝了。
爹虽然没有什么动作,但他一直站在床边,眉梢眼角都是儿子醒了的如释重负。
宋潜看着屋里的三个人,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他和他们之间就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外。
原来他们才是一家人,而他只是一个多余的人。
他一步一步后退,退到谁都看不见的地方才一路狂奔。
他心里堵着一口气,一路跑出了何陋居,跑到了书店里,买了书,藏在衣服里带回了自己的静室,日夜苦读。
他记性很好,悟性也很好,书读第一遍便能将内容全都记下来,读第二遍便能将内容理解大半,剩下的那些不能理解的内容,读第三遍时,配合着书店里卖的各种讲解书,便能完全理解了。
时间一天一天过,转眼便到了家族大会。
宋潜精心准备了一番,去了宴会厅,他想好好表现,让爹娘能够多看他一眼。
第32章 非子之故
宋家的族会分为小族会和大族会,小族会每年都有,大族会每五年一次,今年遇上的是小族会。
小族会与会人员不多,只有宋家嫡支与宋家各部门要员,家臣、家将、门人等一概没有资格入内。
宴会厅前,侍女们忙碌的来回指引座位,看到身着礼服的宋潜,便分出一人走到他面前,恭敬行礼。
“二公子,请这边走。”
内外自古有别,内属侍者常在何陋居后院行走,是奔着成为少主亲信去的,争的是将来;而外属侍者常见家族要员,是奔着才能被要员看重,擢升为门人去的,争的是现在。
那么很自然的,内属侍者察言观色是常态,以家主和夫人的喜好为喜好,捧高踩低,少主虽然还没有立,但他们看得出,这二位不会乱了规矩,嫡长子必然会成为少主,所以他们捧的是宋渊,踩的是宋潜。
而外属侍者就不一样了,他们做事周全很多,哪怕心里有倾向,也会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不会叫人挑出明显的错处来。
这半年多以来,宋潜受多了冷脸,这名侍女稍微公平对待他一些,他便感觉如沐春风。
有时候人的要求就是这么简单。
宴会厅里,最前方顶头摆着两张几案,宋潜盯着几案看,心说:那就是爹娘的食案,在距离我很近,却永远也够不着的地方。
“二公子,请落座。”
宋潜诧异抬头,“这里吗?”
侍女微微一笑,“正是这里。”
宋潜仍觉得有些不对,这可是低于上首位——父母座位外,最好的位置了,可这里不该是兄长坐的吗?
他都没有注意到,从何时起,他对宋渊的称呼从亲昵的哥哥变成了书面般正式的“兄长”。
“确定吗?”
侍女微微欠身,“奴婢绝不敢造次,奴婢拿到的座次名单上,确实如此标示的。”
宋潜懵懵地坐下。
侍女再次行礼,退回到了门边,等待指引下一位进入宴会厅的要员。
宋潜又将宴会厅看了一遍,心里忽然泛起一丝甜,是不是自己的努力被阿爹阿娘看到了呢,所以才安排了这么个座位?
近半年来,他点灯熬油地读书,每天顶多睡两个时辰,一天背三到四本书,学习的进度早已经超过了宋渊。
苦吗?苦的。
但只要能得到认同,就算再苦,他心里也觉得甜。
胡思乱想间,宴会厅已经坐满了人,几案隔得远,大家相互间不怎么说话,厅里显得有些安静,厅外突然传来三声鞭响,厅内的人都不由得坐得更端正了些。
这是家主和家主夫人来了。
宋桢身着繁复的礼袍,头戴玄鸟金冠,腰佩鸟首带钩,迈着八方步从宴会厅侧门而入,气势十足。
他身后跟着徐心颖,而徐心颖牵着宋渊。
宋桢停在上首位上,徐心颖低头跟宋渊说了句话,宋渊便停下了,而徐心颖又多走了三步,站在了宋桢身边。
夫妻二人同案,而另外一张几案留给了宋渊。
宋潜这才注意到,两张几案看似摆在一起,其中一张几案却落后了半步距离。
原来不是阿爹阿娘看到了他的进步才给了他这么一个位子,而是因为兄长不再需要这个位子,才把位子给了他。
整个宴会厅里除了宋潜有些难受,其他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家主和主母的态度可太明显了,虽然说族里规定孩子十岁后方可请立为少主,但人家的态度很明显嘛,用一句“无冕之王”来形容此时的宋渊也不为过。
十岁其实只是最低年龄限。
十岁前,孩子容易夭折,十岁后养住了,就基本不会夭折了,以此年龄为限,可规避很多不必要的风险。
但其实一满十岁就请立少主的情况还是少见,一般要及冠才会请立少主,不然谁知道少主是龙还是虫呢!
今天明显的态度,再加上后院隐隐传来,家主和夫人要把二公子往废了养的风声,宴会厅里的人精对宋渊的态度立刻就不同起来。
这个夸,“大公子气质卓然,疏通知事,非常人能及。”
那个夸,“大公子敦敏仁厚,聪以知远,明以察微,实乃我族楷模。”
徐心颖非常矜持地回应着奉承话,但她眉梢眼角却是止都止不住的笑意。
宋桢十分难得的对那些个只会拍马不会做事的同族露出了好脸色。
喧嚣了一阵便进入了正题,宋桢先总结了过去一年宋家的成绩和不足,再展望了一下未来,便将话题抛给了长子。
“下面的门人来报,封困天尸海的大阵年年修补年年损坏,耗资巨大,且不少门人都耗在了守卫天尸海上,其他部门的人力严重不足。可若要擢升门人,却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依你所见,如何做才是最恰当的?”
这是一个老大难的难题,只要答得中规中矩,就不算出错,算是给了长子一个很好的露脸机会,而且就算答得有些不妥当,孩子还小嘛,虚岁才八岁,又是大过年的,也没人会挑一个孩子的刺。
宋渊坐得笔直,眼睛盯着桌上的杯子陷入了沉思。
阿娘说过,遇到人的问题,无外乎对则奖错则罚,而遇到钱的问题,无外乎开源节流。
封困天尸海耗资巨大,却削减不得,那里面的东西可不能被放出来,要不然首当其冲被冲击的就是四海城,既然不能节流,那便只能开源了。
宋渊起身,先朝父亲行礼,再朝宴会厅中的长辈行礼,才道:“渊听闻青丘涂山氏最擅经营之道,南野距离青丘不远,何不与青丘合作,这本是两利的事情,既可以增加四海城的收入,也可以贯通青丘的商路。”
青丘巨富,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人家青丘护短得很,有生意先跟有交情的家族做,剩下的才轮得到其他家族,可剩下的那三瓜两枣,宋家还拉不下那个脸面去争取,只能寻求平等共赢。
从表面看,南野确实处于青丘各条商路的纽带位子,深入合作对两家都有利,但人家青丘不怕麻烦啊,不就是多绕点路嘛,那么多年都绕过来了,再多绕些年,他们也不甚在意。
宴会厅陷入了沉默。
就有人朝宋桢看去,只见宋桢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不快,这人赶忙打圆场,“办法是好办法,就是执行起来有难度。”
宋桢看了那人一眼,缓和了表情,见长子还想补充,抢过话头道:“确实如此,渊儿还小,不懂其中的门道,各位见笑了。”
宋潜蹙着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阴气怨气本就对布阵之物有很强的侵蚀性,不解决这个问题,投入再多也只会是扬汤止沸。”
他站起身,团团行礼,“潜以为可引灵气与阴气怨气相冲,在布置大阵的环形带上形成一条无灵气也无阴气怨气的真空地带,如此方可保大阵不受损伤,如此才能长久困住天尸海里的鬼尸僵。”
第33章 原来如此
宴会厅比之前更加安静。
之前是因为宋渊表现得不够好,他们得保持沉默,现在是因为宋潜表现得太好,他们只能保持沉默。
他们只是陷入了固定的思维模式中,宋潜一提,他们就明白了过来。
老祖宗当年封困天尸海,那自然是对的,天尸海那样一个地方,从地势和风水上来讲,先天就招阴聚邪的,鬼尸僵来回流窜,难免误伤普通人。
困住了天尸海,人为打造出一个囚笼,里面的玩意儿就相当于被一锅端了,给方圆千里的人换来了几千年的平静生活。
天尸海成了一个鬼尸僵来了,就走不了的地方。
但后来,阴物越多,天尸海招阴聚邪的能力越强,阴气怨气愈来愈浓郁,大阵的阵基用的材料再好,也有损毁的一天。
坏了嘛,那就修补,刚开始时十年一修补,后来是七八年,再是五六年,到了现在就是年年修补,大家把这当成了定例,也就没人想过要去改变它。
宋潜一番话可算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了。
引灵气相冲能有多难?不难!
一个刚刚从致用斋毕业的末学后辈都办得到。
但他们却不能明面上表示支持,尽管他们在心里推演之后,都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靠谱的办法。
宋潜看出气氛有些不对劲,他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对了,给阿爹阿娘丢了人,小手攥紧了衣摆,赶紧找补,“处理阴气怨气如处理洪流,一味地堵,不如适当地疏……”
徐心颖唰地站起身,吓得宋潜赶紧闭了嘴。
“长辈说话,不问不可答,你的规矩学到哪里去了!”
她用四平八稳的声音训斥了宋潜一句,便坐回位子上,不再言语。
宋桢微微叹气,意味不明地看了宋潜一眼,吩咐:“上家宴。”
宋潜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继续站着也不是,坐下也不是,长辈不叫坐,坐下也是不礼貌的行为。
一道道珍馐被摆到桌案上,宴会厅里除了偶尔响起筷箸碰触的声音,再无其他声音传出,气氛压抑得可怕。
外属的指引侍女看不下去了,轻轻走到宋潜身边,用手示意宋潜坐下,宋潜这才坐回了位子上,可他哪里吃得下去,举筷尝了一片酸笋就算用过餐了。
家宴结束,他心事重重地回到静室,坐到桌边,身上像是被针扎了似的不安稳,又转身躺到床上,床也像是有针扎他,他根本躺不住。
今天他错哪儿了,他根本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应该去跟阿爹阿娘认个错,今天或许真叫他们丢脸了。
他洗了把脸,去祠堂请了家法,径直去了父母的居所。
后宅的侍者不想沾上宋潜这个麻烦,一看到他远远的就避开了,一路上倒也畅通无阻。
静室门上挂着的鲛珠帘子在风中来回晃动,屋里的谈话声也顺着风飘了出来。
“家赖长子,他怎么能这么打他哥哥的脸呢?他有什么话不能私底下跟他哥哥说,让他哥哥替他发言,就这么难吗?”
徐心颖满脸疲惫,她忽地放下撑住脑袋的手,看着宋桢,“不行,我们明天就去青丘,一定要把合作的事情谈妥。”
宋桢弯腰握住徐心颖的手,“阿潜……他还小,他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我们慢慢教吧,这件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徐心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宋桢,“这件事怎么能黑不提白不提地放过去呢?长子与次子年龄相近,本来就容易乱家。次子的能力能够比肩长子,如果我们的立场还不鲜明,你且看着吧,将来有得乱的。”
宋桢欲言又止。
徐心颖却懂了宋桢的意思,“改人选的事情你想都不要想,八年了,我们把阿渊当作少主培养了八年了,一旦人选换成了阿潜,你有没有想过阿渊会怎么样?他在宋家将再无立足之地!”
任何一个家主都不会留着这么大一个威胁存在,那不是别人,那是曾经被当作少主培养过的人,本身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宋桢艰难地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但明天不行,过几天吧,阿潜也是我儿子,我不能看着他被踩得太狠。”
徐心颖丢开宋桢的手,“不行,说了明天就是明天,你摇摆不定本身就是错的!扶少主上位,那是多大的功劳,心思活络的人都是要争一争的,你这边态度不强硬,叫他们看出了苗头,以后且有得斗了。”
不得不承认,徐心颖说得对。
宋桢面色一正,答应道:“行,明天就明天。”
宋潜是怎么离开父母的居所的,他都不记得了,他只知道回到自己的静室时,浑身冰凉。
他爹娘说的那些道理他都明白,史书里都写着呢,为了争权,兄弟阋墙的例子比比皆是,可理智上再明白,情感上还是接受不了。
他从来没想跟兄长争什么,他只想引起父母的注意,让父母看得见他,仅此而已。
可他努力之后得到的是什么呢?是父母扇过来的无形的巴掌。
父母要顾着兄长,所以要把他踩进泥里。
哈,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宋潜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想起了一段对话。
那会儿他才三岁,他阿娘牵着兄长,兄长牵着他,站在高台上看人在蓉江里赛龙舟。
他歪着脑袋问:“好吃的饭菜是大厨房做出来的,龙舟是木工房做出来的,我是哪里来的呢?”
宋渊笑着捏了捏宋潜的脸,“我们都是阿娘身上掉下来的肉。”
宋潜眨巴着眼睛看着徐心颖,似乎在瞧哪里掉下来的肉可以变成个孩子。
徐心颖自然不可能跟个小孩说男女这点事,她便指着眼前的蓉江,说:“你出生那天下着大雨,蓉江涨了水,你便是装在一个木盆里,从上游漂过来的。”
当时宋潜听得瞪大了眼睛,但现在嘛,他想,是时候去找亲生父母了。
他打开柜子,拿出一个蛇皮袋子,往里塞了几件衣服,忽然想起来,他现在吃的用的穿的一切都是宋家的,他不是宋家的人,就不该用宋家的东西。
他牵起身上的衣服,这一身衣服也是宋家给的,但他不穿不行,便走到桌边提笔写下了治理天尸海的想法,用镇纸压好。
就用这个抵这身衣服吧,想来是够的。
新年时节,大家都喜气洋洋地忙着拜年,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宋潜,他顺利地出了何陋居,顺着蓉江朝上游行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有个人进了他的静室,取走了他的天尸海治理方案。
蓉江向北流出四海城。
宋潜站在北城门口回望了四海城一眼,便坚定地往前走去。
亲生父母一定不会对他更糟糕的。
他小小一颗心如此酸酸涩涩地期盼着。
第34章 裂痕初现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徐心颖的贴身侍女蕊珠神情高傲地带着两个仓惶的侍女走了进来。
徐心颖又恢复成了一派端庄高雅的模样,好似之前的疲惫没有存在过一样。
宋桢向来不管后宅的事情,他转身挑帘进了内室。
徐心颖轻轻地看了宋桢一眼,才问:“因何慌张?”
两个仓惶的侍女腿一软便跪了下来,脑袋贴着地面瑟瑟发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徐心颖用眼神询问蕊珠。
蕊珠能带这两个没规矩的东西进来,必然是询问过了事情因由的。
蕊珠微微欠身,声音四平八稳地道:“回主母话,二公子不见了。”单听语调,还以为这位是个三四十岁持重的嬷嬷呢!
不见了?
徐心颖挑眉,“躲到哪儿玩儿去了?”
地上伏着的两个侍女抖如筛糠。
二公子哪里是个会玩儿的性子!
他每天按时去致用斋听学,下学后,就待在书房里看书,她们两个在书房里没找到人就很奇怪了,偏偏找遍了二公子可能去的地方,依然不见人,她们这才察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徐心颖对这两个丫头不满意极了,身体微微后仰,一只胳膊靠在了扶手上,另一只手轻轻搭在悬空的手腕上,整个人显得极有攻击性。
蕊珠呵斥:“谁教你们的规矩,主母问话,岂能不答?!”
“回,回主母的话,奴婢,奴婢们找,找遍了何陋居,都都都,没找到二公子。”
徐心颖想起先前从鲛珠帘子后一晃而过的身影,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原以为看错了,没成想……也不知那孩子听到了多少。
她有些担心。
她是偏爱长子,可并不代表她就把次子当成草,那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万一有个闪失,她也一样会心疼。
“找,让所有人都去找。”宋桢从内室走了出来,抢先一步吩咐道。
他伸手扶住了徐心颖。
徐心颖轻轻靠在了宋桢怀里。
心疼过后,便是生气,她低低骂了一句,“这个不晓事的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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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宋潜揉了揉鼻子,继续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那个娃儿,你且慢走。”
宋潜站住脚,看向叫住他的人。
那是一个背着背篼的老妪。
老妪的背微微佝偻着,皮肤黝黑,且沟壑纵横,想是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好。
宋潜规规矩矩地朝老妪行礼,“您叫我?”
老妪双眼含泪,拉住宋潜的手,“小娃儿,你可是姓宋啊?”
换作今天之前,宋潜都能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他姓宋,他爹是宋桢,他娘是徐心颖,但今天,当时当下,他有些不确定了。
他迟疑地道:“我也不知道我姓什么。”情绪十分低落的样子。
老妪眼中的泪终于落下了,“对的,你就是姓宋,你与你阿爹阿娘长得可太像了,他们是我的大恩人,救过我的命,他们样貌我一刻也不敢忘,只看你一眼,我便认出你来了。”
宋潜脸上的疑惑丝毫未减,也丝毫未加,却并没有将手抽回来,心中却警铃大响。
他今天出城,虽是临时起意,但恰好就遇上了认识亲生父母的人,这也太巧了些!
殊不知有个词叫弄巧成拙。
巧成这样,他可不敢信。
“我阿爹阿娘他们在哪里,你可晓得?”
老妪抹了抹脸,“晓得的!当年家乡发大水,你阿爹阿娘将被困在山上,眼看着粮食就要耗尽了,只能把你放进木盆里任你漂走,好叫你有一条生路。
“后来山上的人打起来了,你阿爹阿娘为了救我这个老婆子,躲在一个阴暗的山洞里,倒躲过了一劫。
“那一战死了不少人,你阿爹阿娘出去,找到了一些粮食,我们三个一天一顿饭的又撑了七天,终于撑到水退了。
“你阿爹阿娘重新安顿下来,赚够了盘缠,便开始四处寻找你的踪迹,直到前不久,他们才听说你可能从章江漂进了蓉江的支流,我们便一路找来,才找到了四海城,你阿爹阿娘此刻就在四海城里呢!”
老妪的话乍一听没有问题,然而问题大了去了。
章江是干流,蓉江是支流,这没错,然而四海城距离章江可有十天左右的水路路程!
一个婴儿躺在澡盆里,就算运气好,途中没有遇到一点意外,盆没翻,也没被歹人捞去,但一个婴儿啊,饿得了十天吗?
不可能的。
再说称呼,既然老妪为“阿爹”“阿娘”所救,救回去后,肯定不可能当作长辈奉养,顶多被视为仆从,那么称呼“阿爹”“阿娘”一声老爷夫人,或者先生太太,这不为过吧。
然而这老妪一口一个你阿爹阿娘,这不合理,如果是亲朋故旧,如此说话还差不多。
宋潜顾不得心中酸酸涩涩的悲伤,神经紧绷了起来,“你说得是真的吗?你能带我去找他们吗?”
一派天真无邪,还顺着对方的话头说,如此短时间内才会没有危险。
老妪老怀大慰,“你不怨怪你阿爹阿娘就好,你且跟我来,我带你去找。”
她牵着宋潜的手,当真朝着四海城的方向走去。
宋潜微微讶异。
四海城对他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人把他往四海城引,难道说的话是真的?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打了个转儿,就被他否定了。
不,不对。
他停下脚步,拽了拽老妪的手。
老妪疑惑地看向宋潜。
宋潜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我走不动了。”
老妪微愕,旋即释然。
这才对嘛,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又没有开始修炼,凭着一口气坚持走出了几里地,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再让他走回去,委实有些勉强。
她露出恰到好处的和蔼,“我来背你。”
她放下背篼,将里面有些脱水的药草丢出来,将宋潜抱了进去。
宋潜看了一眼草药,眼皮一跳,有的草药,如薄荷,摘下后,半个时辰便会打蔫,而有的草药则不会,比如眼前这几种,观其打蔫的程度,应该被采摘下来一天以上时间了。
他一直低垂了眉眼,老妪以为他是怕她摔到他,并没有起疑。
等老妪将他背到了背上,他才缓缓弯腰,从鞋筒里抽出匕首抵在了老妪的脖子上。
“哪位叔叔伯伯有请,潜不敢不到,何必用出如此手段?”
啪,啪,啪。
零零星星的掌声传来,掌声杂乱没有章法。
来的并不是一个人。
灌木丛晃动,三个人从树林阴影中走了出来。
这三个人宋潜都见过,关系应该不怎么和谐才是,至少他就不止一次看到过他们吵架。
他一张小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
第35章 天予弗取
为首一人挥挥手,老妪就懊恼地放下背篼,把宋潜抱了出来。
宋潜心里有些慌,没有人教他修炼,在这样的大人面前他毫无自保能力,气势就有些弱。
他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甚至还整理了一下仪容,不让自己的狼狈展露在人前。
对面的人眼睛就是一亮,一个被往废了养的孩子,能够从书上,从别人的言谈中,从细枝末节处,学得冷静自持,永远谋定而后动,实为不易。
对于整个家族而言,要发展,这样的少主才更值得推崇。
“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二公子,您就是您阿爹阿娘的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宋潜心中狂跳,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言多果然必失。
他一个人在静室里嘀嘀咕咕,虽然是在说服自己,但却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
他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那人又笑了,“想知道你哥哥为什么比你受重视吗?”
以前不知,现在却知了。
宋潜的道行到底还浅,一下子就被老狐狸抓到了表情的破绽。
“你知道了?很好!”那人绕着宋潜转圈走,“你哥哥是你阿爹阿娘的儿子,你也是,凭什么他就是天然的少主,而你却只能成为你哥哥脚下的泥?你心里服气吗?应该是不服气的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蛊惑,“你和你哥哥都是天之骄子,但你们的生活从方方面面来讲都是不同的,你每天必须走到致用斋去,跟普通的家族子弟一样听学,而你的哥哥坐在静室里,就有先生上门教导。
“你的吃食份例从一开始就比你哥哥少了一半。惊讶吗?我没说错,确实是只少了一半。每天的点心,你哥哥是八碟,你是四碟,但你每天面前摆着的却只有一碟,奇怪吗?一点都不!侍从们都是看主子脸色行事的,你阿爹阿娘都不把你当回事,他们自然有胆子糟践你!
“这样的日子从你记事起就已经在过了,你还想继续过下去吗?从小当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孩子,长大了当一个窝窝囊囊的普通族人,你甘心吗?明明你的天赋在你哥哥之上,天予弗取,反受其咎[1],少主之位该是你的,你就应该拿回来,而我们,会帮助你拿回来。”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宋潜在心里这样说。
《礼书》中写过,立嫡立长,家族方可永固,礼乐崩坏,才是乱家的根本。
兄长占了嫡,占了长,他就是天然的少主,这个无可争议,他宋潜也不会去争。
他所求的,所要的,不过是父母多一点关怀与温暖而已。
他心中思量着该怎么拒绝才不会激怒对方,脸上却猛然一痛,耳边响起清脆的巴掌声。
他被打懵了。
他抬头看去,就对上了母亲暴怒的双眼。
那一巴掌竟然是母亲打的!
“你这个孽障!”
宋桢看着儿子通红的小脸,已经慢慢肿了起来,心中特别不是滋味,“不要急着生气,或许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徐心颖推开宋桢,指着宋潜,眼中翻腾的竟然全是厌恶和恨意。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要是没那个意思,这些人会找上他?!让他从我的眼前消失,立刻马上!我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我的阿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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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潜长身而立,眸子深不见底,像是择人而噬的幽潭。
宋泺呼吸一滞,心脏麻麻的感觉从胸腔蔓延至全身,在后背和胳膊上激起一层层鸡皮疙瘩。
一个万事不管的吉祥物而已,这一次为何如此较真?
他心中有了惧意,气势先弱了下去,再也说不出硬气的话,“宋宁音的治疗费用由我宋泺一力承当,另外该有的营养费以及伤害赔偿,也一分不会少。”
只提钱,却一句不提宋传应受的惩罚。
宋潜眼中就有了几分凌厉之色,袖袍无风自动,他抬手一招,清冽的剑鸣声响起,一柄黑鞘黑柄的剑从袖袍中飞出,落入他的手中。
他手握剑柄,微微用力,清凌凌的纯白剑光便脱离剑鞘的束缚,直指宋泺,剑随心动,剑光暴涨,刺入了宋泺胸口。
他抖了抖袖子,一个钱袋子落入手中,他抬手将之丢到宋泺面前,“可以吗?”
宋潜眼中的情绪尽退,无悲无喜,无怨无怒,看着宋泺就像是看着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斩念!
一剑出,便心无杂念。
宋泺怕了,这种状态下的宋潜根本不会顾念同族之谊,他有种感觉,只要他说可以,那么宋潜就会杀了他,再给他家一笔抚恤金。
事后,他家还没处说理去,谁让他亲口说可以的呢!
然而他要是说不可以,那可就自打嘴巴了。
他儿子将人逼入天尸海,无异于害人性命,他前一刻还想用钱私了,后一刻就说这种行为不对,他拉不下这个脸。
他一脚踹在宋传的屁股上,“都是你这个孽障惹出来的事!”
宋传看见三尺剑芒,才知道怕了。
他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重光君,我不是故意的!最开始我只是想跟宋宁音开个玩笑而已。”
宋潜挑眉,似乎在分辨宋传所言的真伪。
宋传感觉到宋潜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他更加不敢停了,连珠炮似地说:“宋宁音有个那样的娘,同修都不喜欢她,那天她从我身边经过,我伸手推倒了她,同修们立刻围拢过来。
“我从来没受到过这么多人的关注,真的,在家里,我活得跟个透明人一样。我太喜欢这种感觉了,万众瞩目的。我居高临下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宋宁音,心里有着前所未有的满足。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欺负过宋宁音,可我也发现,同修们看我的眼神渐渐的与之前也没什么不同了,我有些烦躁。一出兰室,正好看到宋宁音,我冲上去,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高高低低的惊呼声从四周传来。
“我脑子里有个声音说,就是这种感觉。我拖着宋宁音就朝致用斋的后花园走。花园里有一个荷花池,是死水,还养着锦鲤,水青青绿绿的,并不怎么干净,我用装了一瓶子池水,又抓了点土、杂草什么的东西丢进去,摇匀,逼着宋宁音喝下去。
“打那之后,同修们都开始怕我,看到我来了,全都自动站到路旁给我让路。他们几个,就是在那之后自动靠上来巴结我的。我太喜欢这种感觉了,欺负宋宁音就像有瘾似的,根本停不下来。但是重光君,我最开始真的只是随便开个玩笑而已。”
但,你的玩笑却让宋宁音丧了命。
宋潜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第36章 尘埃落定
宋泺再怎么油滑,再怎么嘴硬都没有用了,他儿子心理素质不过关,什么都往外突突,便是铁证了,他再狡辩也是无用。
宋潜直接拿出卷轴写了处罚决定,发往各家照章执行。
首恶宋传,其父母受连带责任,卸去身上所有职务,并赔偿宋宁音一笔巨款。宋传本人被剥夺一切族人权利,关押天罚海二十年以儆效尤。
其余从众,父母记大过一次,十年内不得升迁,赔偿款项比照宋传。而孩子本人被剥夺一切族人权利,关押天罚海十五年以儆效尤。
杀人者偿命,是所有人的共识,但涂山铃占了宋宁音的躯壳,在所有人看来“宋宁音”还活着,那么宋潜就不能关押这些孩子终身,不过十几二十年也够这些人受的了。
因被罚入了天罚海,非刑满不得外出,宋潜给了这些人十天时间准备东西。
天罚海是四海城的四海之一,其名得自于“恭行天罚”,意为奉天之命进行惩罚。
而天罚海确有此功用。
天罚海是一片海蓝色、绵延千里的湖。
湖上星罗棋布着许多岛屿,天罚不来,湖便是湖,天罚降临,湖便成了雷海,天上湖面无数雷电全都涌向岛屿,越靠近湖心的岛屿,需要承受的天罚就越发厉害。
而这种天罚不是一月一次,甚至不是一天一次,而是一天三次,这是逼迫着入了天罚海的人每日三省其身。
宋传几个小的,只听说过天罚海,并不知道这地方的厉害,不过宋泺几人却是晓得的,看到处罚决定时,他整个人的脸都白了。
宋家为了警醒后辈子弟,每一个及冠的子弟都会被统一带进天罚海,近距离接触被罚入天罚海的人。
宋家没有长得特别丑的人,但只要入了天罚海,不出三月,必然变得不人不鬼,大多数人形如骷髅,佝偻着背,浑身弥漫着沉沉死气。
宋泺当年胆子就很大,询问过一个囚徒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但结果却大出所料。
宋家并不亏待他们,相反的,他们三餐准时,每天中午还能吃一顿肉,鸡鸭鱼牛羊肉轮换,生活比住在西城的很多人都好。
他们病了,有药,伤了,给治。
但一个岛上却只有一个人,时间一长,那种随时随地包裹着他们的难言的孤寂感,便足以令人窒息。
只有一天三次天罚降临时,他们身上的疼痛才能唤醒麻木的心,让他们知道,他们还活着。
宋泺是不太喜欢慎婕所生的儿子宋传,可再不喜欢那也是亲儿子,他能眼看着亲儿子被送到那样的地方吗?不能!
他眼神闪烁地低下了头。
“我等领罚。”
他率先低头,身后便响起一片领罚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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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领罚。”
涂山铃微微一笑,闭眼探查主宠契约,很容易发现,契约对她的压制之力小了一半。
看来宋宁音的执念对宋子牧的处罚很是满意啊!
满意就好。
她睁开眼睛,再次朝花厅方向看去。
宋潜缓步走入花厅,在背对着涂山铃的方位坐下,身体坐得笔直。
涂山铃手腕一转,将手里的小鱼抛向天空,白鹭盘旋一圈,张嘴叼住了小鱼。
“笨鸟,抓鱼还没有我厉害。”
他们狐狸一族抓鱼可是一把好手呢!
白鹭不满地鸣叫了一声,那一条它垂涎了很久的小鱼就那么落入了水中。
哈哈哈哈。
傻得可爱。
涂山铃轻叩木栏,一条小鱼跃出水面,白鹭张嘴叼了,仓惶飞走,这一条鱼它可是一定要吃到嘴里的。
她眉梢眼角含笑,踱着步子走向宋潜。
“想问什么,你问。”
涂山铃脚步一顿,左右看了看,并没有看到其他人,才确定宋潜真是在跟她说话,她心说:十八年不见,子牧能力见长啊,看都不看一眼就知道来的是她。
她正准备问问题,宋潜已经不疾不徐倒了杯茶放到对面,“物证,是不响。”
涂山铃豁然开朗,这就说得过去了,竹山弟子看到“涂山铃”进了道祖雅室,又在雅室里捡到了遗落的不响,这事儿她涂山铃百口莫辩!
她快走几步,从背后抓住宋潜的肩膀,将人板向她,“确定是不响没错吗?”
宋潜错愕,他下意识回看了对面那个放着茶杯的座位一眼,但很快转回看着涂山铃,点头,“确定。”
涂山铃全副心神都在不响出现在了道祖静室里这件事上,并没有注意到宋潜的小动作。
她撑着下巴分析,“所以不响才会落在孙密手里,所以才会有你向他讨不响这一说。”
她往旁边走了几步,坐在了桌边,“鞠昇在秣陵设伏,设下赤焰伏妖阵针对我,一来就压制了我九成妖力,我苦苦坚持两个时辰,眼睁睁看着亲卫一个个惨死,却什么都做不了,直至陨落。
“不响,肯定落在了鞠昇手里。既然不响作为物证出现在了道祖静室里,那么道祖陨落就算不是鞠昇所为,他也一定脱不了干系。
“可这是为什么呢?道祖待他不薄啊,他就算叛出了清静台,道祖对我下的命令也只是缉拿,而不是格杀,他到底有什么理由非得让道祖陨落不可?”
宋潜认认真真看着涂山铃的脸,“不知。”
这个世界上,唯有涂山铃能将自己惨死的经历轻描淡写至此,他心中苦苦涩涩地想。
涂山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宋潜微垂着眼眸,“你的……肉身……”
涂山铃嘿嘿一笑,打断宋潜的话,“皮囊而已,无需管她。今天的事情谢谢你啦。”她收了笑容,“公道自在人心,这话我是不信的,信息的不对等,让很多人很容易被舆论愚弄,他们以为正确的未必就真的正确。如果你不站出来,宋宁音很有可能陨落了,还要被人泼脏水。”
她的手覆在了宋潜的脑袋上,如小时候一般胡乱揉了揉,“阿潜,谢谢你愿意为这个小姑娘发声,讨回公道。”
宋潜抬手想抓住涂山铃的手,涂山铃却先一步收回了手。
“时间不早了,我回家了。”涂山铃站起身,弯腰看着宋潜,“阿潜,我们有缘再见。”
宋潜胸口狂跳了两下,动了动手指,片刻后,手指缩紧成拳。
他就这么看着涂山铃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一如当年。
当年他也是这么看着涂山铃离开竹山,前去征讨鞠昇的,那一次……涂山铃却再也没能回来。
第37章 戴罪立功
宋潜心脏猛然一缩,眼前浮现出当年看到的惨状。
十八年前,他听说涂山铃出事了,急匆匆赶到秣陵,旷野上,是烧焦的草木,脚下是被血染红的土地,随便抓起一把土,碾碎了,内里也还是暗红色的。
乌鸦成群站在废墟之上,眼睛里冒着慑人的冷光,好似在判断来人什么时候死,它们能分食到多少肉。
宋潜不相信涂山铃会尸骨无存,他手持斩念,一点一点将土挖开,将整片地翻找了一遍,没有找到人,就再找一遍,灵力耗尽了,他就撑着一口气,凭着一把子力气继续翻找。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倒下的,可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人却已经回到了四海城。
他疯狂地想要离开,手在碰到门的那一刻,符文瞬间亮起,一整面墙一整面墙的,全是符文,他根本出不去。
是的,这就是他所谓的闭关。
徐心颖为了面子,对外声称宋潜闭关了,实际上,他却是被囚禁了。
徐心颖从不掩饰对涂山铃的厌恶,眼下人死了,她才顺心了,根本不可能任由儿子为了一个女人的臭皮囊日日熬着。
宋潜只要一想起当年只能待在小小一方天地,每天望着窗外,期盼着听到涂山铃一点消息的感觉,就觉得窒息。
他起身,默默跟在了涂山铃身后,远远的,不叫涂山铃发现。
他只要知道她是安好的,便好了。
涂山铃如今的修为完全继承自宋宁音,几乎等于没有,身后跟着个宋潜那么大个活人,她当真一点都没有发现。
更何况她脑子里还在琢磨事呢!
要想成事儿,必须有强大的实力做后盾,要不然谁耐烦听她说话呀,遇上了,先打死再说!
她现在是个什么名声?用人人喊打来形容都不为过。
宋潜又是个什么名声?虽谈不上全民敬仰吧,但提及他,多少还是敬畏的。
所以宋潜不能跟她扯上关系。
既然如此,外部力量是借用不上了,就还得把自个儿的实力找回来。
她的九成实力都在尾巴里,这就绕不开破掉镇魂钉了。
镇魂钉这种阴损的东西,她之前并没有接触过,猛然被人用在自己身上,她还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那天她偷偷进宋家藏书室找道祖陨落的相关信息,没找到只言片语,却偶然好看到解决镇魂钉的方法。
镇魂钉能够镇住的魂力是有限的,四颗镇魂钉镇住涂山铃已是极限,是以当初宋宁音无意中燃烧了灵魂,产生的能量得以冲开镇魂钉的镇压,打开一条缝隙放了涂山铃出来。
短时间内,让棺椁附近的魂力暴增到镇魂钉镇不住的地步,棺椁自然就能开了,这种开棺方式直接简便,但涂山铃不会选。
她不会为了拿回灵尾,命令无辜的动物去送死,那么就只能选择另一个办法了。
书中明言,镇魂钉虽有镇魂之效,却属阴,要破之,可用至阳之物。
要至阳之物还不简单么!
雄鸡一鸣天下白。
雄鸡血便是阳气最充足的东西了。
“劳驾,请问市集在哪里?”
老人家坐在酒家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烟。
这就是一家卖酒的店,店里只有三张桌子,招待的就是老年人。
一伙子人,一大早的,一人打一两小酒,慢慢抿着,再吃点店家免费提供的花生米,别提多惬意了。
老人家听见涂山铃问了,就笑呵呵地答:“是非石家的丫头吧,哟,你这脑袋撞得不轻,连市集都找不到了。你这不行,赶紧找大夫瞧瞧。”
涂山铃被噎了一下,心说自个儿这是什么运气,随便找个人问路,也能找到熟人。
她笑眯眯地端起酒闻了闻,“好酒,还是爷爷你会享受。”
老人家被人夸了,还挺高兴的,有些得意,“那当然,我也是见过世面的。”
涂山铃嘻嘻哈哈地陪着老人家们聊了几句,把之前的话题岔开了。
不是正主,到底心虚啊。
趁着老人家捏花生来吃,她赶紧溜了,正在街上转悠着,就看到了那几个小捣蛋鬼。
捣蛋鬼们也看到了涂山铃。
他们相互推搡着,使着眼色,想悄没声息地躲开。
小崽子们,你们还嫩了点儿。
姐姐我当年要是想躲谁,隔着一千米,看见片衣角,都能认出来,提前避开,哪里会到了跟前才发现,嚯,那谁谁谁来了!
涂山铃清了清嗓子。
小崽子们的身体明显僵了,个个蔫耷耷地站到了涂山铃面前。
涂山铃抬起手,一人给了他们一个脑瓜崩,“我有没有说过,小孩子要讲礼貌?”
小崽子们垂着脑袋点头,排成整整齐齐的三排,朝涂山铃鞠躬,“阿音姐姐好!”
涂山铃像模像样地说:“嗯,你们好。”
宋潜站在涂山铃的视线死角里,看到这一幕,眉梢眼角都挂上了暖融融的笑。
涂山铃揉了揉半两狗胆的脑袋,“知道哪里有卖鸡的吗?”
半两狗胆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心说:姐姐,我有乖的啊,你怎么还盯着我呢?!
他嘴巴扁扁的,偏偏还强忍着没哭,看上去更可怜了。
“阿音姐姐,我带你去!”这位据说七岁半的孩子就站了出来。
他人比其他几个大些,各处蹿着玩儿,见识的东西也多些,听人说过“戴罪立功”,他昨天开始就琢磨这事儿,总觉得干件阿音姐姐满意的事儿,之前的罪过大概就能被放过去了……吧?
涂山铃手一挥,“出发。”
她走在最中间,小崽子们分列两边,她整个人活脱脱一个巡山代王。
旁边一个小摊贩看到这架势,知道是不能惹的人,立刻起身,往涂山铃手里塞了几个大钱。
涂山铃摊开手掌,整个人都懵了。
她家多有钱啊,她身为涂山家少主,要什么东西,买就是了,月底自然有人统一去结账。
活了那么多年了,居然被人打赏了几个大钱,这种滋味还真是……奇妙。
她把钱递给小摊贩,小摊贩哪里敢往回收,只当涂山铃觉得钱少,还要往她手里添。
她正疑惑着,就发现小摊贩的神情有异,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一群小崽子整整齐齐立在她身后,直勾勾看着小摊贩。
得,症结在这儿呐!
甭管小崽们的年龄有多大吧,但数量足够多啊,这么看着人家,还真有几分威胁的味道。
涂山铃赶紧让他们散了,别没学好,再学得更坏了。
第38章 如影随形
“阿音姐姐,你为什么要把钱退给那个人,明明是他自愿给你的!”
这孩子是那伙子里最大的一个,涂山铃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没准备问,就小七岁小七岁的叫着。
“小七岁,做人呢,得有底线,有的钱能拿,有的却不能,就像刚才那种钱,说得好听点叫保护费,说得不好听就是勒索,这种钱一旦拿了,人就掉坑儿里了,回不去了,就成了个坏人了。”
小七岁似懂非懂,“就一次,也不行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看着人家店里的芝麻糖。
涂山铃停下脚步,弯腰摸了摸小七岁的脑袋。
“今天轻轻松松收了人家五个大子,第二天你就会想,我昨天收了没事,今天再收肯定也没事,昨天收五个大子没事,今天收十个大子,肯定也没事。你看,如果这么一天天收下去,人就会从最初的小坏,变成人人喊打的大坏人了。”
小七岁点点头,“阿音姐姐,我明白了,就像我们往你家里丢臭鸡蛋一样,最开始我们拿着鸡蛋都不敢往你家扔,扔了第一次后,宋玹婶子没骂我们,我们胆子就大了,把那当成了好玩的事情,天天都往你家扔臭鸡蛋……”
小七岁咬咬唇,突然朝涂山铃行礼,“阿音姐姐,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往你家丢臭鸡蛋了,我一定会做个好孩子。”
涂山铃就看向芝麻糖店,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
“芝麻糖怎么卖?”
“论斤,论个,都行。”
涂山铃就拿出钱袋子,里面装着宋玹给她的零花钱。
零花钱就是三个大子,少得让她脑袋阵阵发晕。
她再活八辈子也想不到堂堂元界首富涂山家的少主会有今天。
“多少钱一个?”
“一个大子两个。”
得,连想请小崽子们一个人吃一个都做不到。
她递上一个大子,老板用糯米纸包了两个,她直接指着小七岁,“给他。”
小七岁捧着糖,仰着脸看涂山铃,“阿音姐姐,你吃一个。”
涂山铃咬牙,“我不吃,甜得我牙疼。”
小七岁仔细打量涂山铃的神情后,觉得真的可以吃了,才细细地把芝麻糖掰成差不多大小的好几份,自己拿了小小的一块塞进嘴里,只当甜甜嘴了。
涂山铃自然注意到了小七岁的动作,无声地笑了起来,她伸手揉了揉小七岁的脑袋。
这孩子还是个好孩子,丢臭鸡蛋恶心宋玹母女,估计是受了家里大人的影响了。
在涂山铃离开后,宋潜走进了那家卖芝麻糖的店。
“重光君!”
店主赶忙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您要买点什么,招呼一声,我给您送去!”
宋潜用柜台上的纸笔写下一个地址。
“您要多少?”
“全部。”
店主吃惊得瞪大了眼睛,没听说过重光君爱吃甜的啊!
在店主怀疑人生和三观的目光中,宋潜淡然地离开了糖果子店,继续跟着涂山铃,却见涂山铃停在街角,脑袋抵着墙,很是懊恼的样子。
可不就是懊恼么!
她看着手里孤孤单单的两个大字,深觉它们应该也十分想念它们的兄弟姐妹,就这哥俩,别说买鸡了,怕是鸡毛,人家都不乐意卖的。
她手掌一握,没有公鸡也行,不是还有黑狗么,黑狗血也是至阳之物。
她视线一转,落在了蹲在街边晒太阳的黑狗身上。
黑狗肌肉绷紧,矫捷站起,夹着尾巴蹿进了一旁的小巷里。
涂山铃嘿笑一声,背着手跟着进了小巷,“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初到贵宝地,找你借点东西,大兄弟,可愿意给这个面子?”
黑狗眼睛里闪烁着委屈巴巴的光芒,心里却道:你这个愚蠢的人类!
它拔腿就跑,留给涂山铃一个高冷的背影。
涂山铃打了个响指,黑狗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步步倒退。
片刻后,黑狗瘸着一条腿走出了小巷,眼角的黑狗毛明显被打湿了,留下了一条道道。
涂山铃慢悠悠踱步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葫芦。
葫芦是小七岁刷脸给借的,用完了得还。
涂山铃翻出那“哥俩”,走到卤肉摊前,指着卤鸭肝,“来两个大子儿的。”
据说吃内脏不利健康,东城的人都不吃这玩意儿,各种下水便都集中到了西城来,价格非常便宜。
两个大子儿,能买一大盘子卤鸭肝。
“您的鸭肝,来嘞。”
摊主手脚特别麻利,称好了重量,用荷叶一包,当一声放到涂山铃面前。
涂山铃用一根手指勾着麻绳,冲脚边的黑狗说:“大兄弟,你跟我来。”
摊主嘿嘿一笑,“这不好吧。”
手却已经开始解围裙了。
宋潜扣着一颗石子儿,打在了摊主的手上。
摊主转头要骂,却看到了那位传说中的人物,那可是只能在祭祀中远远看上一眼的人啊,这样的人却瞪着他。
瞪着谁?
瞪着我!
摊主心里咯噔一下,因为误会而生出的一点旖旎心思顿时烟消云散了。
涂山铃一心犒劳黑狗大兄弟,根本没注意摊主,她转身就走,把荷叶打开,放在不挡路的角落里,给黑狗吃。
人家卖卤味,她买了卤味,若直接放在摊子边给黑狗吃,就太不地道了,整个透出对摊主的讽刺。
事儿不是怎么干的!
第一口卤鸭肝吃到嘴里,黑狗就满意了,今儿这血放得不算亏。
“我去办事儿了,这个葫芦我晚点还给你,你早点回家吧。”
小七岁现在对“阿音姐姐”超级服气,阿音姐姐让回家,他一秒钟都不耽搁,直接朝家跑。
涂山铃微微一笑,朝西城门而去。
宋潜大概猜到涂山铃要去何处,便不着急跟上去了,他走到卤肉摊前,放下一粒碎银子,亲自用荷叶包了几根猪蹄,一只卤鸭,放到黑狗面前。
黑狗:“……”
大兄弟,你这么干,我是吃不到的,待会儿乞丐就来了!
宋潜根本听不懂狗的嗷呜嗷呜代表的是什么意思,静静跟黑狗对视了一会儿,黑狗先败下阵来。
算了,跟愚蠢的人类有什么好计较的,忍了吧!
涂山铃脚步轻快地出了城,寻思着得先找个骑宠,不然太不方便了。
西城门距离天尸海可远着呢,这样的距离,她步行一次就行了,生活嘛,不得什么都体验一下嘛,但再来一次,她的内心是拒绝的。
她朝草丛勾勾手指,一只兔子瑟瑟发抖地蹦跶到了她面前。
第39章 咫尺天涯
小兔子人立而起,三瓣嘴不停动。
涂山铃静静听着,挥挥手,“你去吧,小可爱。”
她话音还没落下,就猛然转头朝身后看去,正好逮到来不及躲的宋潜。
在城里,野生动物不多,人却太多,涂山铃招动物问话太过显眼,如非必要,她不会那么干,出了城,就自在多了,想知道什么,直接叫了本土动物来问,可不省事?
这不,刚找来一只兔子,宋潜的行踪就暴露了。
“阿潜?”
宋潜老气横秋地点点头,板板正正地从涂山铃身边路过,一副“我不是跟着你,我只是恰好跟你同路”的模样。
涂山铃肚子都要笑痛了。
这个人啊,还是跟以前一样,别扭得可爱。
宋潜明明是跟踪人的,如今却跑到了被跟踪的人前面,偏偏后面那个人还一向没脸没皮的,一直盯着他看,他有些不自在起来。
“阿潜。”
宋潜没敢回头,他怕自己再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
“阿潜!”
“你同手同脚了!”
宋潜有些僵硬地低头,只一眼便闭上了眼睛,紧跟着脸和耳朵都红了。
涂山铃哒哒哒地跑向宋潜。
宋潜一时无颜面对涂山铃,就那么……抬腿跑了。
涂山铃:“……”
哎,你跑什么,借剑一用,好不好呀?
好不好的,涂山铃也得不到答案了,宋潜已经消失在了小道的拐弯处。
涂山铃一路走,一路打听,却无半点大型兽类的消息,她吹口哨召来麻雀,叽叽喳喳说了一阵,不多会儿,天边飞来一群麻雀,遮天蔽日的,粗略一看,恐有三四千之众。
麻雀列队,整齐停在涂山铃脚边,涂山铃一步跨出,便有无数麻雀簇拥而上,带着她飞向天尸海。
光线忽然暗了下来,宋潜下意识抬头,就看到一群数量超乎寻常的麻雀正朝天尸海方向飞,他眼中就有了几分无奈。
召出斩念,他御剑而上,伸手把涂山铃捞到了剑上,但终究没有对这种脑洞大开的行为苛责半句。
白待着也是无聊,涂山铃戳戳宋潜的后背。
“阿潜,你觉得我上辈子漂亮,还是这辈子漂亮?”
宋潜紧抿着唇没有回答,对他而言,阿铃就是阿铃,与漂亮不漂亮没有关系。
涂山铃有意逗逗他,便道:“沉默啊,那肯定是觉得我上辈子漂亮咯,啧啧,没想到阿潜你是这么看重臭皮囊的人。”
宋潜:“……不是。”
涂山铃瞪大了眼睛,连语气中满满的都是惊讶,“你觉得我现在的皮囊更漂亮?阿潜,这我可得好好说说你了,你这是眼神有问题啊,我以前用的那副皮囊可算得上是青丘第一美人啊。
“青丘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美人云集的地方,在青丘都能称第一,那这天下第一自然也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宋潜老实巴交地回答:“是。”
涂山铃又道:“瞧瞧,还是觉得之前的臭皮囊好看,被我诈出来了吧。”
宋潜:“……”
哈哈哈哈!
涂山铃笑得站立不稳,差一点从剑上滑下去。
宋潜眼里的无奈更浓了。
前方黑气翻涌,那便是天尸海了。
宋潜降落在封禁大阵之外,手执斩念准备入内。
涂山铃抬手拦住他,“阿潜,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不能泰然受之。
宋潜固执地站在原地,涂山铃动一步,他就跟着动一步,始终拦在涂山铃前面,一副“不带我进去,我就不让你进去”的架势。
涂山铃笑眯眯地拍拍宋潜的胳膊,“我现在的名声就跟墨水似的,黑透了,那是谁沾到,黑谁一脸,你……好好的做那一朵高不可攀的雪莲花多好,别跟着掺和了。”她说着还俏皮地眨眨眼。
宋潜面若寒霜,眼里却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二人自孩童时便相识了,岂是只能同富贵不能同患难的人?
涂山铃被宋潜的情绪弄得一愣,便下意识的如同小时候无数次那样,在宋潜生气的时候嬉皮笑脸地插科打诨。
她伸手捏着宋潜的下巴摇了摇,“你这个人本来就严肃,再摆出这个表情,真是吓死个人了,你笑一个,笑一个妹妹我就带你进去半日游。”
她刚刚说完,就想啐自己一脸,习惯真是要不得的东西啊,这会子说这话完全有悖于她的初衷嘛!
她话音刚落,宋潜便如被春风拂面,面上的寒霜尽退,他软了眉眼,唇角勾起一抹笑容,温温和和的,与平时的他截然不同。
这是只会给涂山铃看的宋潜。
涂山铃挠挠头,“你家大业大的,真要如此?”
宋潜不答反问:“知道我娘吗?”
涂山铃微微一愣,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宋潜的背,以示安慰。
她当真见过徐心颖好几次,但她知道宋潜不是问她知不知道徐心颖这个人,而是问知不知道徐心颖的下场。
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落在史书上的,只有短短几句话,描述的无外乎是徐心颖插手别族内政,为肃清元界风气,诸家联合讨伐南野宋氏。
宋氏疲于抵抗,几乎城破,宋氏族人再也容不下徐心颖,联名上书请族长休妻以正宋氏族规。
一个世家的主母被休哪还有活路?
宋桢为保住徐心颖主动退一步,禅让家主之位,带着徐心颖远离四海城隐居。
宋潜这时候提起徐心颖只怕是想告诉涂山铃,若有东窗事发的一日,他会主动脱离四海城,让四海城不受牵连,让她……不用孤单一人面对逆境吧。
涂山铃低垂眼眸,半晌后,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宋潜,“阿潜,很高兴能认识你。”
宋潜抬了抬手,复又放下。
阿铃,很高兴能认识你。
涂山铃挥挥手,“闲话少絮,你带路,出发吧。”
宋潜悠然转身,踏入天尸海,他神情淡然轻松,仿佛他要去的地方不是极险恶之地,而是春日的花海。
阿铃,不要担心,从今天起,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亦会为你探路。
涂山铃紧跟在宋潜身后,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阿潜,你的后背交给我,只要我不死,就不会让人伤到你。
二人幼年相识,默契天成,即便在危机四伏的地方前进的速度也不慢。
宋潜始终用余光关注着涂山铃,涂山铃往往脚尖刚刚偏转方向,他便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拐了,根本无需多言。
一时三刻后,两个人来到了那一片黑沉沉的海子边。
宋潜握紧了双拳。
原来阿铃一直在离他如此近的地方。
第40章 白玉有瑕
宋潜心中怒意翻腾,在背后布局之人得有多狠才做得出这种事情!
他在秣陵遍寻涂山铃尸骨而不得,那个人偏偏将涂山铃的尸骨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还一放就是十八年,如此恶心人的手段,真叫人恨不得将之剥皮拆骨。
宋潜衣袍翻飞,束发的玉冠碎裂,头发散开,他扬起脑袋,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
涂山铃心头一跳。
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阿潜?”
阿潜。
阿潜。
阿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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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房间,大大的窗。
宋潜坐在窗前,眼睛一直一直看着一墙之隔的庭院。
秋风吹落了繁花,枯枝又发了新芽,不过转眼,一年便悄然流逝。
“阿潜。”
宋潜眨了眨眼睛,撩起衣摆,换了个姿势,背对窗户而坐。
徐心颖看得皱眉,“阿潜,你现在怨怪阿娘,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你会理解阿娘的,阿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那个女人没有一点教养,上不得台面,你忘了她吧。你得记住,只有真正的大家小姐才配得上你。”
宋潜听这些话听得都有些麻木了。
他有眼睛,看得清楚母亲的做法,他有心,感觉得到母亲的区别对待。
如果换成大兄,母亲绝不会时时提醒,她有多么多么关心大兄,她对大兄有多么多么好。
相反的,正因为对他不够好,母亲才要一直重复这样的话,好像谎话多说几次就能变成事实一样。
他对于父母的期待,早在三十几年的生活里消磨干净了,他有的只是感激,感激他们给了他生命,同样的,他也会给予他们最基本的尊重。
于他而言,他生命中有了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人,道祖算一个,耿庭芳算一个。
而涂山铃,是他的命。
他母亲每天都会过来对着他说涂山铃如何如何不好,让他早忘了早好,可这无异于提醒他,他的命不好。
他垂眸轻笑,他的命确实挺不好的。
什么重要,什么就留不住。
徐心颖看着宋潜的模样,觉得甚是恼火,不就是一个不着四六的女人嘛,至于嘛,这么要死要活的,一年了都没有缓过劲来。
“宋潜,宋子牧!你给我把阵法打开!”
她的恼怒不是没有缘由的,讨厌涂山铃是一方面,最重要的一方面却是因为她认为儿子把涂山铃摆在了比她还重要的位置上。
去年宋潜得到了涂山铃陨落的消息,不顾她的阻挠,冲去了秣陵。
在秣陵,他用剑挖地三尺,只为寻找涂山铃的残尸。
呵!
用剑挖土寻找尸身事倍功半,宋潜的灵力消耗得很快,丹田枯竭后,他并没有罢手,仍继续寻找着涂山铃的踪迹。
到了那个份上,他消耗的便是自己的心血。
心血消耗到一定程度,身体出于自我保护,陷入了昏迷中。
宋家的家将原本早该到的,却因为家主和主母向来不重视宋潜,那几位接了任务的人在途中拐了弯,找乐子去了,等他们到时,宋潜已经昏迷三天了,还发起了高热。
成群的乌鸦守在宋潜身旁,胆子大些的,都开始啄他了。
几个家将一看,脸都吓白了,凑在一起,稍微一合计,便统一了口径,这事儿不能如实禀报。
他们带着宋潜回了南野,跪在了徐心颖面前。
“夫人,属下有负重托,还请夫人责罚。”
徐心颖面色阴沉,指着其中一个家将,“说,怎么回事?”
家将额头触地,尽量简洁地说:“我等力劝过二公子了,可二公子……跟魔怔了似的,非得留下找人,我们不敢违令,只能任由二公子施为。”
徐心颖举起一个茶杯摔在了家将脑袋边上,“给我把他关到他房间去,不许他出来!”
当天晚上,宋潜就醒了,他看着帐顶,精神恍恍惚惚的,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他感觉浑身都痛,是那种被锐器扎过的疼痛,却偏偏他连翻个身都不能。
这是伤了根基了。
他就那么躺着,到了时间有人喂他喝药。
吃饭是不可能的,吃了就意味着要出恭,他这个不受待见的二公子,是没人愿意伺候的,索性他能辟谷了,不吃不喝也死不了,伺候他的下人也就不想麻烦了。
日出日落,也不知道过了几天,他终于能够动了。
他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他丢了很重要的东西,他得去找。
他脚步发飘地走到门边,手刚刚碰到门,门上就浮现出亮蓝色的符文来,他被反弹之力激得倒退了好几步,直到撞到了桌子才停下来。
他抬起头,眼前被上达屋顶下踩地板的符文占据,整个屋子每隔三寸就有一个这样的强力符文。
四面墙上,全都是!
他被困住了。
强烈的眩晕恶心感传来,他眼前出现了一些零星破碎的画面,他得用力撑着桌面,身体才不至于滑倒。
徐心颖推门进来,走到宋潜身边,看着屋里亮起的符文,冷笑一声,“你死了那颗心吧,我不可能放你去找那个女人的。”
女人?
什么女人?
宋潜脑海中出现一张巧笑嫣然的脸,那像一道光照进了他灰暗的人生,那是他唯一的一点热源。
他脑子不太清楚,但他知道他得抓住她。
他滑坐到了地上,听到有人喊“阿潜”,混沌的脑子里,与这个声音有关的记忆一点一点回笼。
记忆很混乱,他便一动不动,全副心神都用在了梳理记忆上。
自打他醒了,药也停了。
这一方天地只剩下他和他的记忆,以及每天固定时辰响起的疾言厉色的数落同一个人的声音。
他一直低垂着脑袋,他的视线里只有不停更换的绣花鞋和不同颜色花纹的裙摆。
每换一次,时间就过了一天。
当鞋子换了九十九次后,他的身体终于恢复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墙上,不等符文亮起,他就收回了手,仔细观察符文后,他便拿出朱砂和符笔,在墙上画上了那种符文的反向符文。
那种符文是对内禁锢,而他画的符文是对外禁锢。
等徐心颖再来时,她就发现她推不开静室的门了。
“你这个不孝子!”
宋潜撑着椅子站起,晃晃悠悠朝内室走去,在徐心颖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个凄清的笑容。
他不曾顶撞过徐心颖一次,所求的从来简单,只求徐心颖谩骂涂山铃时,能够在他听不到看不到的地方,这也不行吗?
他突然顿住脚步,“您知道,她本不会死的。”
徐心颖就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似的,一下子就说不出一句话了。
第41章 心结难解
涂山铃或许真的不会死,如果当初徐心颖没有拦着宋潜的话。
清静台派出的部曲接连失利,早就有传言说道祖可能会派涂山铃出征。
涂山铃出征,宋潜必然跟随,徐心颖哪里肯!
当有了一点派涂山铃出征的苗头时,徐心颖就早早打发了人去找宋潜。
人到时,正好遇到涂山铃整队快要出发。
涂山铃笑容灿烂地对宋潜说:“阿潜你不要担心,我是谁啊,我可是天乐元君,连玄冥也是说镇压就镇压的存在,区区一个鞠昇,不在话下。”
宋潜不想自己的情绪影响到涂山铃,视线一直落在宋家的家臣身上,“若家母无事,我便去找你。”
涂山铃从袖中拿出个纸包,戳了戳宋潜的胳膊。
宋潜低头,“什么?”
涂山铃把纸包塞到宋潜的手里,“天精草茶,没事儿就泡来喝点儿。”
天精草茶也就是枸杞芽茶,能明目、安神,在外行.军嘛,熬夜那是家常便饭,熬夜伤肝,肝伤了则目不明,那哪儿行。
这茶是涂山铃给自己准备的,但看宋潜实在需要安神,她便割爱了。
涂山铃走了,宋潜也就带着一包茶回了南野。
他每天泡一点点茶来喝,就好像他跟阿铃从未分开过一样。
那天茶喝没了,他出门购买,却偶然遇到了徐心颖。
徐心颖自以为摸透了儿子的作息,觉得那个时间段外出十分把稳,哪知道就出了意外,让宋潜看见了。
装病!
宋潜攥紧了拳头,转身就走。
徐心颖在侍女的提醒下,才看到了宋潜,她举步就追。
宋潜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徐心颖却把东西死死按住,“不许去。”
宋潜犟着没有松手。
徐心颖脾气一上来,就把宋潜的东西全都丢到了地上,“我说,不许去。”
早有有眼色的丫鬟跑去通知了宋桢和宋渊,他们父子俩来时,这边母子俩还在对峙。
宋渊扶住徐心颖,“阿娘,阿潜他大了,只要是他觉得对的事情,就让他去做吧。”
徐心颖的火气被长子的温言细语给扑灭了,“阿渊你不懂,战场哪里是那么好上的,他觉得他修为高,他厉害,万一被人围攻了呢?万一遇到陷阱了呢?怎么能保证不受伤,怎么能保证活下来的一定是他!”
宋渊急得额头冒汗,“阿潜,阿娘说得也很有道理,父母在,不远游,你且听阿娘一句劝吧。”
宋潜语气平静地说:“同为竹山弟子,别人家的孩子能泰然赴死,我为什么不能?”
徐心颖的手指都快点到宋潜脸上了,“你说到底还是要去找那个女人。好,你选吧,你是要我这个做娘的,还是要她,你要是选了她,我从此之后不再有你这个儿子,你也再不许回南野来。”
宋渊拉住宋潜,“你就服一次软,就一次行不行,你瞧你把阿娘气的,这世上哪有比父母亲人更重要的人,听话阿潜,服软吧。”
徐心颖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宋桢眉头紧蹙,直接出手要封禁宋潜的经脉,宋潜下意识反抗,“逆子!”
宋潜一怔,浑身灵力却已经被禁锢住了。
徐心颖擦擦脸站直身体,恢复成从容的模样。
“你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
可第二年就传来了涂山铃陨落的消息,还是陨落在赤焰伏妖阵下。
如果当初徐心颖不曾阻拦,宋潜在涂山铃身边,即便中了赤焰伏妖阵,宋潜也有一战之力,宋潜不是妖,灵力与涂山铃不相上下,大阵对他的影响有限,即便不能救所有人出阵,但只救涂山铃一人,他还是做得到的。
涂山铃本不会死的。
这是宋潜永远的心结,解不开的心结。
徐心颖被噎住了,但也只是短暂的一瞬。
“死就死了,这世上每天死的人千千万,别人死得,她涂山铃就死不得?”
徐心颖站在窗外,暴跳如雷地对着宋潜骂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拂袖离去。
宋潜甚至还有空想,比昨天骂的时间短,今天怕是事情比较多吧。
他再次抬眼看向窗外,草地上冒出了零零星星的野花。
花已经开了,故人何时归来呢?
“阿潜。”
宋潜闻声回头。
涂山铃缓步朝他走来,她的头发上,衣裳上,还粘着花瓣,一如浣花溪初见。
宋潜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经盈满了温柔的笑。
我知道,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你。
但我愿意我的世界里多一个你。
哪怕因此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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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潜。”
宋潜捂住了脑袋,一声声呼唤声围绕着他,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
他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他刚从秣陵回来的一两年里,这张脸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后来就变了,时而变成这个模样,时而变成那个模样。
他说过的,不管阿铃变得多丑,他都不介意的,可每隔一段时间,梦里的阿铃还是会换一副模样。
“阿潜?”
涂山铃拉住了宋潜的衣服。
宋潜一个劲儿的对着一棵树喊“阿铃”,喊了两声,又冲着空气喊“阿铃”这种状态下的宋潜明显不对劲嘛。
涂山铃虽然调侃过宋潜经常把“无音”“阿铃”挂在嘴边,是不是把花花草草取成了她的名字,才时不常的这么地叫,但当她当真看到宋潜这个样子,她便知道不是了。
宋潜这个样子分明就是看到还有一个“阿铃”站在那里。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涂山铃死死按住宋潜的胳膊,宋潜死命挣扎,脸上青筋暴起,凌厉的气旋在他脚下旋转,将泥土绞成了齑粉。
涂山铃的裙摆翻飞,不受控制地被绞了进去,也没逃掉成为齑粉的命运。
“阿潜,是我呀!”
宋潜眼睛通红,可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却下意识放弃了挣扎。
“阿潜?”
宋潜眼睛一闭倒在了地上。
这……这……
第42章 同吃同睡
涂山铃俯身,轻轻用额头贴着宋潜的额头,感觉到他灵台一片混乱。
她还小时,阿爹就教过她,修士须时刻保持灵台清明,不然危险来了,你感觉不到,心魔滋生了,你察觉不了。
阿潜的情况十分糟糕,他这是病了多久呀?!
她手指轻轻按着宋潜的穴位,没有灵力辅助,效果微乎其微,她只能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按压着,用数量弥补质量上的不足。
她母亲名叫彤鱼璟,乃炎帝神农氏后人,医药天赋自不会差。
涂山铃继承了母亲的医药天赋,只是缓解宋潜的症状而已,她还是做得到的。
她手一顿,一些她之前忽略掉的细节,接连冒了出来。
她换了皮囊,站在拱桥之上,宋潜直端端走过来认下了她,连一点质疑都没有。
她做好了狐狸饼,小厮来送药,宋潜拿了药就走,却连一声招呼都没跟她打。
还有不久前,宋潜将一杯茶放在了空座位上,背对着她,话却是对她说的。
桩桩件件的事情联系起来,涂山铃得出个可怕的结论,宋潜的神识只怕是受过重创。
她摇摇脑袋,把纷繁的思绪丢开,继续帮宋潜缓解症状。
放在普通人家,神识出现了问题,顶多被人叫一声疯子,于己而言不痛不痒,不算大事。
于修士而言,神识出了问题,就意味着断绝了证道长生的路。
这对于天才如宋潜的修士来说,多么残忍。
涂山铃有些心疼,“是因为我吗?我的死跟你没关系啊。”
她闭上了眼睛。
眼下提证道还太早,最关键的还是不能让人察觉宋潜的不对劲。
宋潜身居高位,若他的情况被人知晓,必然会被放大,他将成为所有人嘴里的笑话。
是了,难怪他深居简出,连居所都孤悬在何陋居之外。
涂山铃的手轻轻抚平宋潜紧蹙的眉头,“我会治好你,不会让人伤到你。”
当年那一句“我罩你啊”可不是说说而已。
宋潜在涂山铃的治疗下,呼吸渐渐归于平稳。
涂山铃找了处草厚的地方,咬牙用了个公主抱,把宋潜放到了上面。
她也不急着开棺了,靠着一旁的树干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真睡,耳朵一直竖着,始终留心注意着周围的情况。
宋潜微微动了动,她便发现到了。
他翻身坐起,从广袖中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丸药塞进嘴里,这才觉得好些了。
每次犯病,他都会有些不适,是以哪怕记不得自己做过什么,却也知道自己犯过病了。
他偏过头就看见“睡得正香”的涂山铃。
涂山铃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打了个呵欠,说:“你说只休息一会儿的,怎么还睡着了呢,也是心大,这是多么危险的地界啊。”
宋潜揉了揉额头,到底松了一口气。
他不想她看到他犯病时狼狈的模样。
涂山铃虎着脸说:“别磨蹭了,我还得赶在天黑前回家呢,不然又要被念叨!”
宋潜腿部发力,一下子站了起来,抽出帕子擦了擦手,才把手伸向涂山铃,“走。”
涂山铃握住了宋潜的手,宋潜一用力,就把她拉了起来。
宋潜收回手,闷声往前走,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倒回来,说:“凡事不可勉强。”
涂山铃吊儿郎当地站着,用手撑着下巴,“你知道怎么形容一个人聪明最为贴切吗?”
宋潜微微挑眉,眼中有明显的询问之意。
涂山铃笑眯眯地道:“狡猾如狐!如狐都这般厉害了,更何况我本身就是一只狐狸了,天下哪有让我觉得勉强的事情!”
宋潜用“做人请诚实”的眼神看着涂山铃,又板板正正地道:“别忘了,你可有九条尾巴。”
涂山铃被噎住了。
是是是,形容人聪明,可以用狡猾如狐。
可形容人做事有破绽,可不是说狐狸尾巴被抓住了么。
人家的狐狸尾巴只有一条,偏偏她的,一抓一大把!
她跳起来,一掌拍在宋潜背上,“宋子牧,你变了,你以前不会反驳我的!”
宋潜垂眸浅笑。
两个人打打闹闹的,把宋潜犯病带来的一点压抑的气氛全都冲没了。
走到漆黑如墨的海子边上,宋潜气息外放,霎时间水波翻涌,不多时,上层的水变得清凉透彻,下层的水却黑得令人发慌。
涂山铃朝宋潜竖起了大拇指。
用剑的人杀伐之气果然比用铃铛的人厉害啊,稍稍释放点气息出来就把一海子的恶鬼厉煞给吓得缩在了湖底。
她伸手抓住宋潜的胳膊,由宋潜带着踏浪而行。
棺椁漂在那里,上面的镇魂钉和锁魂链无一不在告诉宋潜,涂山铃被镇压在了这里。
涂山铃一脚跨上棺椁,推着宋潜转身。
“不许看啊,谁知道死了那么多年了,尸体会变成什么样!”
大妖之身,万年不腐,才区区十八年而已,自然跟刚陨落时一模一样。
宋潜握住了涂山铃的手腕,“别闹,开棺。”
涂山铃与宋潜对视。
宋潜眼中一片清明,只是两颊稍稍染上了点红晕。
涂山铃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在他错愕的瞬间,手快速从他灵台滑过。
很稳定。
没事。
她收回手,解下腰间挂着的葫芦。
宋潜别开脸,“不小了,别胡闹!”
涂山铃抬起胳膊,架在宋潜肩上,“你我同吃同睡三十载,这会儿我摸你一下,你想起来害羞了,早干什么去了!”
宋潜缩了缩脖子,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胸腔里。
同吃是有的。
同睡真没有!
他眼含指责地看着涂山铃。
涂山铃嘻嘻笑,“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这个眼神特别容易让人误会。”她摸摸肚子,“我怕你阿娘问到我脸上,问我她什么时候可以抱孙子。”
宋潜脚一软,差点一头载进黑海里。
涂山铃眼中的笑却更浓了。
这样多好,至少有点鲜活气,好好一个活人,活得死气沉沉的有什么意思!
宋潜早入了合境,结了金丹,不出意外,轻易死不了。
他现在的年纪,相对于他漫长的生命来说,才刚刚活了个起步而已,这世上太多的精彩他都没见过,何必封闭自己,拒绝整个世界呢?
涂山铃摇了摇葫芦,“你想到哪里去了!清静台的作息是固定的,要睡当然是……同时睡啦,你看你!”一副倒打一耙的小人模样。
同睡。
同时睡。
宋潜张张嘴,到底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他接过了葫芦,取开塞子。
嘴皮子不溜,还是默默干活吧。
第43章 狐狸拜年
宋潜微倾葫芦,里面的黑狗血汇成一条细流淋在镇魂钉上。
镇魂钉上冒出白烟,令人不舒服的刺儿尖叫随之响起。
尖叫声停止,他便将黑狗血淋到下一颗镇魂钉上。
“会不会不够?”
宋潜摇头,“足以。”
四颗镇魂钉都被破坏掉了,他轻轻用手一拔,镇魂钉便被拔了出来。
天尸海上空红霞涌动,红霞掩映间出现了一只威风凛凛的九尾狐大妖虚影。
宋潜看向涂山铃。
涂山铃没皮没脸地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我都是最美貌的。”
宋潜的目光来回在涂山铃脸上和天空中流转,心中竟然隐隐有些认同这样的说法。
他祭出斩念,脚踩了上去,立刻回身,伸手扶涂山铃。
涂山铃没理会那只手,轻轻一跃,跳上了斩念。
宋潜语带无奈,“当心!”
这么大了,还不肯好好走路。
涂山铃摆摆手,“不至于的。”
在一片红霞中,宋潜挥手打开了棺椁,里面躺着一具完美无暇的身躯,如果不是里面的人面色太过苍白,胸口又没有起伏,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死人。
他的手有些抖,他有些害怕,又有些庆幸。
他害怕的是他的病竟让他忘了涂山铃本来的模样。
棺椁一开,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原来阿铃是这个样子的。
而他庆幸的是他来得还不算晚。
涂山铃弯着腰,半个身体探进棺材里,这也就是她,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这么淡定地摸自个儿棺材里的陪葬品。
“咦?”
“如何?”
涂山铃又把棺材里的边边角角全摸了一遍,“我的灵尾不见了!”
宋潜心口一跳,紧跟着就朝棺椁里看来,他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1]
他攥紧了无处安放的手。
涂山铃瞥了宋潜一眼,“不帮忙吗?”
宋潜闭上了眼睛,默默背诵清静经,尽量忽视棺椁里的皮囊,告诉自己皮囊是皮囊,声音是声音,现在不是躺在棺材里的那位让他帮忙,他不能趁人之危。
涂山铃磨牙半晌,道:“阿潜,其实你是海外佛宗的弟子吧,到清静台修习,其实是游学对不对?”
宋潜像是没听懂涂山铃嘲他像个老僧似的,板板正正道:“不是!我乃道门正宗。”
涂山铃:“……”
噫,我是指望不上你了!
她提起裙摆,一脚踩进了棺材里。
宋潜听到响动,睁开了眼睛,“你别……”
涂山铃呲牙,“别什么?别踩到?你又不肯给我搭把手,我能怎么办?!死人,死沉死沉的,别管什么方法吧,我能把我自个儿推得起来,就算我是个好的。”
宋潜:“……”
涂山铃生拉硬拽的,把皮囊拉起来了一点点,嘴里数着一二三,在松手的那一刻,赶紧挤到皮囊背后,用胳膊抵住皮囊的后背,用力往前推。
她的脸都憋红了,却还是没能把皮囊推起来。
她有些尴尬,“我这么重的吗?”
确实很重,而且重得不合常理。
她摆弄了一会儿,额头都开始冒汗了。
宋潜搓了搓手,勾了勾手指,皮囊就坐了起来,而还在用力的涂山铃不受控制地……跪在了他面前。
“……”涂山铃眼睛就朝宋潜的膝盖处瞄,“重光君,我给你拜个晚年呀!”
宋潜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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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山铃上一次主动给人拜年还是在元界没有五分之时。
尧光夏氏的家主夏洲纳妾,广派请帖,说得了一个难得的美人,广邀同道共赏。
这本与涂山铃不相干,但这夏洲纳的是妖修,她难免多关注了些。
后来听说夏洲连过完年都等不及,就要纳人,她就有些不高兴了。
老规矩是正月不娶腊月不订,妖修自甘堕落,愿与人为妾,这个她管不着,但年节里纳妾就有些故意打脸的意思了。
太不讲究了些!
涂山铃年纪见长,该背的责任渐渐背在了身上,如此丢妖修脸的事情,她得亲自去核实,核实无误,那名妖修就会被青丘除名。
这也是她阿爹派给她的历练任务。
她下了竹山,一路到了尧光,先旁敲侧击打听了一番,越是打听越觉得情况不太对劲,街面上是个人都敢把夏洲将纳的小妾放在嘴里谈论,真很不合常理。
男人嘛,哪个容得下别人肆无忌惮谈论自己的女人。
涂山铃也不走正门拜访了,偷偷潜入夏氏族地,找到了那个女妖。
那女妖正在抹脖子。
涂山铃将人救下,腿就被抱住了。
女妖跪下,对着涂山铃嘭嘭磕头,“少主,我并非自甘堕落,是那夏洲欺人太甚,打伤了我阿爹,将我掳了过来,还用我阿爹威胁我委身于他,可……呜呜,我今儿才听侍者说,我阿爹已经伤重不治了。”
涂山铃怒意翻腾。
彼时夏洲已七十有三,还处在气境,寿元已耗了大半,且前面已有了一位正妻,两位平妻,十七房小妾了,如此尚且不知足,还敢祸害到青丘属下,不给他一点教训,涂山铃就不是涂山铃了。
她当天就叩了夏氏的大门。
开门的人甚是倨傲,用鼻孔看人,“帖子呢?没有请帖,恕我不能放你入内,我们夏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进的。”
尧光夏氏跟青丘涂山氏并无交情,涂山铃手里确实没有请帖。
她拱了拱手,“小女专程来给尧光夏氏族长拜年,还请通融一二。”
门子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边擦眼泪边说:“姑娘,你真是个讲笑话的奇才,你这个笑话我能笑一年。”
涂山铃蹙眉,不过很快她就明白过来症结出在了何处。
这个门子从头到位都没有正眼瞧过她,只用余光瞥了瞥她的衣饰。
她身上的道袍是她在竹山穿惯了的,乃竹山统一发放的家常道袍,十分朴素,没成想到叫人看低了。
她轻呵了一声,“你可别瞧不起人,我就凭我这张脸,要进这夏府,也能如入无人之境。”
门子终于将他定在天上的眼珠子翻了下来,视线刚刚落在涂山铃脸上,他立刻啪啪打了他自个儿两巴掌。
“您瞧我,呸,不是个东西,人话都不会说,您可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快请里面请,家主一定非常欢迎您的到来。”
第44章 斯文败类
为家主找到了一位绝世美人这种奇功,门子可不想叫别人占去,他弓着腰,笑呵呵地把涂山铃往院子里请,有意避开了其他侍者。
走在白墙黛瓦掩映下的夹道里,涂山铃却觉得这个地方污浊不堪,哪儿哪儿都闻得到脂粉气。
随着门子拐过一道月洞门,林间有一道暗渠,渠中水面上果然漂着一层膏脂,足见这地方到底住了多少女人!
门子带着涂山铃往前走了一段路,就停在了小道旁,指着前方的花厅,“家主就在前方,姑娘只管过去。”
靡靡之音透过鹅黄的轻纱帐幔飘了出来,帐后人影横斜,言谈轻佻,笑声放.荡,毫无半分世家大族核心族地的气质。
涂山铃揉了揉鼻子,强忍着不适,举步走到花厅正面。
花厅里的人各玩儿各的,竟没人注意到她。
她深觉又长了一回见识。
她一步一步往里走,直接怼到了夏洲的食案前,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夏洲,掐着时间算夏洲几时才注意得到她。
夏洲不负众望,全副心神都在身旁美人滑嫩的肌肤上,完全把涂山铃当成了空气。
涂山铃挑眉看着服侍夏洲的一个侍女,那侍女乖觉得很,立刻推了推夏洲。
“美人儿,你这一掌推得好,推得我心肝发痒。”
侍女摇了摇头,又给夏洲使了个眼色,夏洲顺着侍女的视线看来。
在看到涂山铃的那一刻,他的眼睛立刻熠熠生光。
“美人儿。”他推开身边的侍女,蠕动身躯凑到食案前,伸长手想抓住涂山铃,“美人儿,你真是上天恩赐给我的礼物,我的十九姨娘,我今天注定要双喜临门了。”
涂山铃的脸色顿时黑得都不能看了,她笑得阴气森森的,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方手帕,包着手,握住了夏洲的手掌,再微微用力,夏洲就爆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声。
转瞬之间,花厅里乒乒乓乓声不绝于耳,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一刻钟后,尘埃落定,花厅被砸了个稀巴烂,花厅里的人也没一个站得起来了。
涂山铃看着手帕撇撇嘴,手一扬,手帕朝后飞出,还未落地,其上就蓬出火焰,将之烧成灰烬。
她不要的东西,也不能落在肮脏的人手上。
她取出铃铛,在手里轻轻晃着,鸟雀听令,乖乖飞至。
她取出笔墨,将笔蘸好墨递给鸟雀,鸟雀领了笔飞走,等墨汁没了,再飞回来找涂山铃。
等涂山铃离开夏家时,夏家所有墙面上和地面上都写满了“斯文败类”这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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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潜觉得他和涂山铃两人之间很没有互相“拜年”的必要。
他清了清嗓子,眼睛看向了岸边,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个储物袋,“都给你。”
涂山铃瞪大了眼睛,一时间起来也不是,继续跪着也不是。
哎,宋子牧,您还真给我过年钱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诚不我欺。
阿潜已经不是从前的阿潜了,是一个会噎人的阿潜了。
涂山铃运气半晌,终于还是将魔爪伸向了那个储物袋,她颠了颠储物袋,见宋潜没反应,就把储物袋塞进了袖子里。
嗯,现在的阿铃也不是刚才的阿铃了,是一个买得起鸡的阿铃了。
涂山铃低低笑出声来。
瞧,快乐就是这么简单,任苦难再大,只要笑着面对,阳光依旧会很灿烂。
宋潜视线转回来,轻轻浅浅地落在涂山铃身上,眸光跟着柔和了几分。
涂山铃伸手拽住了宋潜的袖子。
宋潜刚说过“都给你”,自然不会抗拒涂山铃扒他袖子的行为,甚至还十分配合地给袖里乾坤这法术开了道口子,以便涂山铃能看见袖子里装着什么东西。
涂山铃暗自蓄力,嘴里嘀咕着:“一二三,走你。”
她重重推了皮囊一把,皮囊的脑袋咚一声撞在了棺材上。
宋潜立刻感觉袖子一沉,“……”
涂山铃咧咧嘴,好像真觉得疼似的,嘴里还念叨:“不疼不疼不疼。”
宋潜眼睁睁看着涂山铃把皮囊往他袖子里送,整个人就跟被烫到了似的,抽回袖子,红着面皮,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停下。
涂山铃赶紧检查皮囊的脑袋,“有毒?没毒啊!哦哦,你忌讳死人?哎,朋友啊朋友……”
眼前一个黑底描金的袋子晃晃悠悠的,却是一个储物袋。
“装吧。”
“……你哪儿来那么多储物袋!”涂山铃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宋潜,“朋友,你对我可能有些误解。”
宋潜挑眉。
涂山铃站起身,在棺椁里转了个圈,“你仔细看看我,精气神合虚这五个阶段,我现在还停留在精这阶段,等我修出灵气,恐怕还得再等二十年。”
没错,宋宁音的资质就是这么差!
宋潜:“……”
他闭了闭眼睛,过了会儿又盯着涂山铃的袖子看,那意思明显在说“你打不开储物袋,还要了我一个”。
涂山铃捂着袖子,“过年红包啊,给我了就是我的。”
宋潜看着涂山铃插科打诨的样子,忽然就有些心疼,他把储物袋塞到涂山铃手里,“存着。”
涂山铃摸摸鼻子,“还有吗?”
宋潜又摸出一个来,“给你。”
涂山铃没动。
宋潜眼神飘到了一边,心虚地说:“没了。”
涂山铃眨眨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宋潜偷偷搓搓手,“真没了。”
涂山铃扑哧笑出声,“嗯,知道了。”她戳戳宋潜,“灵尾真的不见了,棺椁里什么都不剩。”
宋潜却敲了敲棺椁。
棺椁其实是两样东西,是棺和椁的统称,皮囊躺的那个叫棺,棺材外面套着的那个才叫椁,一般世家大族都是这么葬尸的,而普通人家只用一层棺材而已。
涂山铃的思路立刻跟宋潜对接上了,她也伸手敲外面那一层椁。
哆,哆哆。
椁的声音是闷响的,并不存在夹层。
涂山铃挠挠下巴,“看来真不在这里了。”
宋潜伸手把涂山铃拉出来,“天要黑了。”
天黑了,阳气减弱,阴气上升,天尸海更加危险。
以涂山铃现在的修为,很难保证她在天尸海里不被阴气侵袭,早些离开为妙。
涂山铃点点头,随着宋潜往回走。
她掰着手指头数,“鞠昇没那么傻,他绝无可能将我的尾巴藏在堂庭,他叛出清静台已经为很多人诟病了,若我的尾巴在堂庭被发现,世人肯定会猜测,他鞠昇想干什么?用自己师妹的灵尾修炼吗?所以堂庭绝不可能有我的灵尾!”
第45章 陈年旧事
涂山铃停下脚步,先发制人地一脚踢开食尸鼠。
与“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个道理,食尸鼠并不是什么特殊物种,它就是老鼠,只因被圈在了天尸海,以腐尸为食,变得异常凶残狡诈而已。
它通常蜷缩成一团,伪装成土坷垃或石块,等人靠近时,再一口咬在人的脚上。
人一旦被咬中,就会中鼠疫病毒和尸毒,尸毒好解,鼠疫病毒却变异了,还没有特效药可以治疗。
宋潜屈指一弹,一道剑气凌厉刺出,就将食尸鼠钉死在了地上。
涂山铃停下脚步,口中的话微微顿了顿,转而指着黑黑褐褐的土道:“我看过了,天尸海里没有太厉害的鬼尸僵,剩下的交给你家的子弟练手,也能解决。可你发现没有,食尸鼠的数量太多了,总有一天要成祸患,你得上点心。”
宋潜颔首,“嗯。”
宋潜答得简单,但涂山铃知道他已经开始重视了。
那就出不了乱子。
她接着先前的话头往下说:“灵尾这种东西其实是烫手山芋,拿着无用,丢了……谁舍得?!那么鞠昇必然将之交给愿意与他风险公担的家族或者个人镇压,从这个角度入手,必有收获。
“与鞠昇关系最密切的家族,第一个便是基山祁氏。
“你还记得鞠昇的妻子祁昕吗?她乃祁氏次女。我们四方云游时,还在基山遇见过她。
“记得?我就知道你记得!鞠昇很是爱重她,即便她陨落了,依照鞠昇的脾性,也不会不认这个岳家,而祁氏也需要堂庭鞠氏这个靠山。
“他们二者的关系十分稳固,我的一条灵尾在祁氏的可能性大概在八成以上。
“其次最有可能的便是即翼慎氏。这家原本就是鞠家的附属家族。
“我记得祁昕嫡亲的长姐祁旸还嫁给了慎氏家主慎棠,鞠昇与慎棠可是正经的连襟!
“而且托付灵尾这种要命的东西,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的是信任和看重,鞠昇大概率会借机将慎家绑定死,还要让慎家觉得十分荣幸。
“嘻嘻,阿潜,你什么表情嘛,觉得我说的话不好听?家族与家族相处,本就与个人与个人相处不一样,家族间更讲究利益。
“你别看我阿爹阿娘平时宠着我,凡我喜欢的东西,他们都可以倾全青丘之力给我,但只要我的决定损害了家族的利益,他们俩能合起伙来摁住我打的。
“不许笑!我还没说完呢!还有一个家族也是明面上鞠昇最可能依靠的。
“那自然是鞠昇的母家了!哎,鞠昇的母亲是哪个,我怎么没有印象?”
宋潜微微阖目,沉思了半晌,才将鞠昇的母家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扒拉了出来。
“寒门。”
难怪了!
涂山铃拍拍脑袋,这就对了。
她从还不认识字儿时起,就被阿娘口传心授世家的家族谱系,这家的谁嫁给了那家的谁,那家的谁又娶了别家的谁,她全都了然于心。
哪怕经历重生,这部分记忆依然牢固如新。
她想不起来,没背过才说得过去。
寒门多如牛毛,通常情况下,不可能与世家有太深的交集,彤鱼璟自然不会要求涂山铃背寒门家族谱系,涂山铃也不可能主动将有限的精力浪费在如此枯燥无聊的东西上。
她摆摆手,“那就排除鞠昇的母家。”
宋潜点点头,表示赞同。
寒门,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能力藏匿涂山铃的灵尾。
灵尾的气息只要泄露一星半点,九尾狐共有的天赋幻术能力,或者涂山家特有的天赋控火能力,都有可能发动,收藏灵尾之地,要么变成一片幻域,要么沦为一片火海。
而以上两种情况,宋潜都没听人说起过,自然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
涂山铃撑着下巴,“阿潜,你觉得我分析得对吗?”
宋潜微微敛眸,少顷,才道:“慎氏有异。”
涂山铃对这个慎氏忽然就有了几分兴趣。
能当得起宋潜“有异”这两个字,只怕慎氏异常得不是一星半点,否则也不可能引起万事不管的阿潜的注意。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怎么个有异法,你说说看。”
宋潜摇摇头,“说不上来。”
涂山铃伸手弹了弹宋潜的衣服,“我们四方云游偶遇时,你不是问过我,我怎么变得那么白么。我那会儿没敢告诉你,怕你念叨我,不如我现在告诉你吧。”
宋潜给了她一个“你请讲”的表情。
涂山铃抽了抽鼻子,“我看到书上说,当修为遇到瓶颈时,战斗有利于突破。我灵机一动,就想起了山神烛龙,然后,我就去了章尾山。
“这大家伙,有千里之长,长得丑得呀,刺得我双目生疼,你说龙的身体长个人脑袋这像话吗,我的视野范围把他一张大脸都装不完。”
宋潜眼皮狂跳,眉峰微微靠拢,“说重点。”
涂山铃捏着下巴点头,“行。说重点。这烛龙果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睁开眼睛是白昼,闭上眼睛是黑夜。我去的那几个月,烛龙一直闭着眼睛,我晒不到太阳,可不就变白了。
“我用了三十几种办法去唤醒他,都没成功,后来才听说,烛龙一梦千年!
“章尾山,千年啊,一直处在黑暗中,生活在其中的动物不用视物,眼睛渐渐就退化了,个个都顶着一双死鱼眼珠子,一代一代下来,全都成了瞎子。”
竟一副很是感慨的样子。
宋潜愣了愣,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下文,便开口问:“所以?”
涂山铃拍拍宋潜的肩膀,“所以……人身上的器官太久不用,就会变得可有可无,进而彻底无用。
“你看看你,一句话还说不到十个字,以前哪是这样的,再不抓紧用用嗓子,迟早变哑巴。”
宋潜看着涂山铃的眼神就变得有些诡异。
涂山铃指着宋潜,一边“呐呐”地唤着,一边往后退,“我都多大了,不许念叨我!哈,你现在这状态,也念叨不了我!”
宋潜终于无奈地捂住了额头。
他经不住想,多亏阿铃是被镇魂钉镇着,没有意识,要是换了其他东西,她那魂儿待在小小一个空间里,周围又没个说话的人,岂不憋死了?
涂山铃一指头点在宋潜的眉心,“你在腹诽我。”
宋潜拿开涂山铃的手指,“嗯。”
“……”涂山铃被噎住了,“你承认得这么干脆,我十八般拷打的手法就没了用武之地呀。”
宋潜移开视线,“打不动。”
涂山铃:“……”她飞起一脚踢在了宋潜的小腿上,“闲话少絮,赶紧讲讲慎家有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