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皑皑荒原
北风肆虐,草折沙飞。
凛冬已过,天气却并未和往年一样变暖。
不远处的天空依旧阴沉沉、灰蒙蒙的,一刻不停地呼啸着风雪。
漫天的白雪很快将茫茫荒原覆盖住,覆盖了往日入目的枯黄与衰败。
风雪之中,一队蔓延了一里余长的稀稀疏疏的人影慢腾腾地往前挪,像雪地里的黑蚂蚁。
连日的跋涉加上饥寒交迫耗尽了众人最后一点力气,渐次有人倒下。
然而,很少有人因为别人的倒下而停下脚步。
众人疲惫而又行尸走肉般地往前走,不知道前方还有多远,亦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也许,下一个倒下的,就是自己。
宋归尘裹着一件不合身的银红斗篷,紧抿薄唇,一语不发地跟着人流往前走。
在她身侧,跟着一个身量略高、棉袄短小的男子,同样死死咬着下唇,背上背着一面黑乎乎的铁锅,一步一脚印地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的男子道:“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江南路地界了。”
宋归尘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一把说这话的人。
在这遍野白雪的荒郊野外,白茫茫的远方出现了一座座绵延不绝的山脉,亏他还能这么轻松地说出“翻过前面那座山”来。
恐怕还没有走到那座山面前,大部分的人就已经倒下了。
更别说翻过那座山了。
然而说话的人并未在意宋归尘的鄙视,继续畅想:
“听说杭州乃东南第一州,骈樯二十里,开肆三万室......啧啧,到了杭州,我一定要先狠狠吃它五十块肉饼,喝它三十坛好酒!”
去岁,京东、京西、河北、陕西、淮南等地遭遇蝗灾,飞蝗蔽天,所经之处,庄稼颗粒无收。
然而朝中群臣却谎报灾情,营造太平景象,更是说出了“蝗不为灾”的荒谬之论。
天子不知实情,依旧强征赋税,致使民众生存维艰,流民遍地。
周围这些流民,都是从开封等受灾之地聚起,欲前往苏杭等地的。
听到杭州,宋归尘难得地开口附和:“确实,钱塘十万人家,其富庶可比帝都开封,是个不可多得的隐居好去处。”
男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杭州富庶,何以成了隐居去处?”
“所谓‘小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杭州富庶,才正是隐居首选。”
“这话说得,好像你去过杭州似的。”男子小声嘀咕,“明明只是个毛头丫头,年纪轻轻的说什么隐居......”
宋归尘没有答话,脚步不停地迎风往前,将好几个人甩在了身后,慢慢地走到了队伍的前头。
身侧跟着的男子竟也一步不落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哎,你不会真的去过杭州吧?”
“哎,你在开封没有亲人了吗?”
“哎,你今年几岁了?可曾读过什么书?”
“哎,我说,马上就要天黑了,咱们走这么快,进了山,要是遇到了猛兽,可不是件好事。”
“闭嘴吧你!”宋归尘终于开口,“有这力气,好好养着,晚上少吃半块饼,也给我省点口粮。”
男子果然默不作声,乖巧而懂事地跟在宋归尘身后半步,不再言语。
只是在心里嘀咕,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果然,当初就不该吃她的那块肉饼。
不过,想到肉饼,他忍不住拉了拉背上的铁锅,看了看走在前面瘦弱矮小的同伴,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
她经手的肉饼,味道是真好吃啊!
宋归尘一想到一个月前自己犯蠢,救了身边这个除了貌美一无是处的男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更是恨不得剁了当时自己朝他伸出去的手!
她犹清楚地记得,那日天虽然冷,但却难得地出了太阳。
赶了一天的路,太阳还未下山之时,她便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哼着歌儿,烧开雪水蒸热了干巴巴的面饼,拿出了私藏了好久的肉脯。
斟酌再三之后,将本就不大的一块肉脯掰成了两半,将一半放回行李之中,另一半则细细地撕碎了撒在面饼上。
闻着肉香和饼香,宋归尘正欲咬上一口之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丝动静。
宋归尘警惕地回头一望,却见到一个一脸惨白,双目无神的男人生无可恋地直直躺在还没有化开的雪地里,银红色的斗篷将他惨白的脸映衬得十分俊俏。
同样是逃难的人,宋归尘见多了这种饿死路边的场景了,前几个月她或许还会伸出援手,后来便也麻木了。
只是,也许是当时他身下华丽的斗篷让她生出了据为己有之心。
又或许是他木然无神的表情触动了她内心深处的某根弦。
鬼使神差的,她对他道:“我这里还有一块肉饼,给你,你身下的斗篷,给我。”
男子眼神动了动,却并未答话。
宋归尘笑道:“或者,我也可以守在这里,等你死了之后,取走斗篷。你放心,我会给你挖个坑,立个坟的。”
她话还没说完,只见男子一言不发地坐了起来,解下斗篷扔了过来,又面无表情地躺了下去。
宋归尘看了看手里的斗篷,愉快地将身上早已冰冷得像铁块似的棉袄脱了下来盖在男子身上,手脚利落地披上了斗篷。
“嗯,有点长,不过不碍事。”
宋归尘从行李里拿出方才放回去的半块肉脯和一块面饼,在男子身侧蹲下来,将肉脯和面饼塞进他的手里:“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如果有缘,我们杭州见。”
在饥荒逃亡的路途之中,再华丽的斗篷也不能充饥,一块面饼却能救人一命。
宋归尘用一块面饼和半块肉脯换他一件斗篷,已经是吃亏的买卖了。
只是她没想到,第二天她就被追上来的他缠上了,死活要跟着自己走,甚至主动将自己从不离身的铁锅也抢过去背了起来。
按理,铁锅里面装着宋归尘所有的口粮,若是往日,她是绝对不放心让一个才见过两面的人背的。
但是披着斗篷,再背一口锅确实十分麻烦,而且昨日这个男子一句话也不说地将价值不菲的斗篷扔给了自己,让宋归尘对他的防备没有那么重。
一个连自己所有之物都能毫不在意地扔给别人的人,一个昨日已然一副决意赴死之人,是不会贪图她这点东西的……吧。
不过,宋归尘想错了。
他就是贪图她的口粮!
宋归尘回头看了看默然不语的男子:“我说,你那日一副生无可恋决意赴死的模样,我以为你肯定会将我的肉饼也扔了呢。”
男子抿嘴:“手里热乎乎的饼实在是太香了,忍不住尝了一口……”
“靠!”
宋归尘暗骂一声,就为这,她多了一个拖油瓶,这一个月,就将原本两个月的口粮吃光了!
要是再不到杭州,她就得饿死荒原了!
宋归尘心里有气,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嘴里恶狠狠地道:“杜青衫!你以后要是不好好报答我,我饶不了你!”
后头的男子抬眼看着她的背影,使尽全身力气抬脚跟上她的速度,无声一笑。
“好,我以后一定报答你。”
第2章 袅袅歌声
即便两人加快了速度,还是没能在天黑下来之前穿过杜青衫所说的那段山脉。
不过二人运气不错,找到了一个避风的山洞。
宋归尘手勤脚快地开始收拾山洞。
里面竟然有一捆没被雨雪打湿的枯草,以及一堆干柴,显然是附近的猎户带来的。
宋归尘想到进山之后,时不时看到的雪地上的动物脚印,就不由得带上笑容,手里的动作也越发干脆利落,很快,便点燃了柴火。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雪地上有动物的脚印,说明山里有动物;有动物,说明这片山里有食物。
看来他们不辞辛苦地加快速度进山,是正确的。
历经几个月的跋涉,一路上哀鸿遍野,别说动物了,就连树根树干也都被啃得光秃秃的,一丝绿色也无。
如今近了江南地界,才渐渐有了些生气。
宋归尘愉快地将碍事的斗篷脱下,冷风吹来,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她往手里哈了哈气,凑近火堆烤了片刻,便站起身,决定趁着雪色出去四处走走,碰碰运气,或许能碰到个野鸡野兔什么的。
看了看自从进了山洞、便坐在角落靠着岩壁闭目养神的杜青衫,宋归尘气不打一处来:
“哎,我说,你一个大男人,不会要等着我去给你找吃的吧。”
杜青衫睁开眼,一脸理所当然:“嗯,今天你去,明天我去。”
很公平的提议。
宋归尘耸了耸肩,没有拒绝。
毕竟自从他们的干粮吃完了之后,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去找吃的,虽然经常只是几颗苦野菜。
今日她去觅食一次,也没什么不可以。
这么想着,宋归尘从行囊里掏出一把弯刀,走出山洞,还特意将洞外的一簇荆木拉过来挡了挡洞口。
这倒不是担心风吹进去吹到洞里的人,而是她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地盘,可不能被别人发现了去。
将洞口封的严严实实,宋归尘才满意地哼着歌儿走进了白茫茫的树林中。
“甚处玉龙三弄,声摇动,枝头月……”
安静的夜色和雪色之中,轻灵的歌声细细碎碎。
还好这个时候,树林之中没有别人,不然,一定会被这诡异的场景吓晕在地。
宋归尘边走,边四处打量。
她幼时跟着师父归隐西湖孤山,打猎一事早已驾轻就熟,只要有猎物,她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将猎物收入囊中。
想到师父,宋归尘的歌声戛然而止。
半年前,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进了这个瘦瘦小小的孤女的身体里。
更离奇的是,她醒来的地方,是距离杭州孤山两千里之外的开封府下一座的乱坟岗里。
这具身体的原主,估计是个没人要的孤儿,死了被人随意地扔在乱坟岗。
宋归尘前世活了二十年,这么离奇的事情还是第一次遇见。
经过了最初的震惊和恐慌之后,她决定,回杭州将事情弄个清楚。
“咕咕,咕咕!”
野山鸡的叫声将宋归尘的思绪拉了回来。
凝神细听,确定了山鸡的位置,手中弯刀倏地飞出,一阵急促的“咯咯”哀叫之后,只剩下沉闷的扑腾声。
赶了一天的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此刻手里提着尚有余温的山鸡,一想到待会儿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鸡肉,宋归尘开心得将烦心事一股脑忘在了后头,继续哼着歌往回走。
回到山洞,火堆已经燃尽,黑漆漆的洞中冷气逼人。
宋归尘气上心头,杜青衫这小子在,让她辛辛苦苦出去打猎,自己在洞中,却连柴也不知道添。
将山鸡往燃尽的火堆旁一扔,宋归尘凭着感觉摸黑摸来到了行李旁,点燃仅剩的一根火折子,来到杜青衫跟前,拍了拍他的脸颊。
“喂,不会冻死了吧?”
杜青衫睁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倒映着盈盈火光,竟有几分——绝色。
不过宋归尘没心思沉迷于美色,因为她被杜青衫滚烫的额头吓了一跳:“老天爷哎,你这时候发烧,是想死啊!”
她焦急地左右张望,杜青衫弱弱道:“不必找了,咱们没有药。”
“知道没有你还生病!”
“我又不是主动生病的。”
见他烧成这样了,居然还有力气和自己拌嘴,宋归尘懒得理他,将另一边铺在干草上的斗篷拿过来给他盖上,道:“冷也不知道找东西取暖吗?”
“哦。”杜青衫虚弱地靠在石壁上,扯出一个揶揄的笑来,“我没注意到你还特意将斗篷给我留下了。”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嫌它麻烦,才没有穿出去。”
宋归尘将洞中的干草都拿了过来放在杜青衫身下。
“你先躺一躺,我这就将柴火燃起来,咱们今晚吃烤山鸡,想吃肉就不要睡着。”
“知道了。”
宋归尘虽然识得几株草药,但此时夜黑风高,要去采药不太现实。
她也知道,杜青衫发烧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饥饿导致的,昨日他将仅有的面饼留给了自己,今早两人也只是喝了个汤饱。
她快速地烧了一堆火,处理了尚在喘息的山鸡。
不多时,杜青衫迷迷糊糊中听到了油滋滋的声音,闻到了肉香味,甚至还有花椒的麻味。
只是他的眼皮实在沉重得睁不开,只得在心里不甘地一叹,小尘烤的山鸡,光是想想,就是人间美味,可惜……
“要卷珠帘清赏,且莫扫,阶前雪……”
肉香和油香之外,一声轻轻的歌声低吟哼着从未听过的调子。
这曲子别致,词也写得雅,杜青衫以前从未听宋归尘唱过。
他强睁开眼,只见火光之处坐着一个脏兮兮的女孩子,杂乱的头发甚至还没有他的长。
此时,她正哼着歌专心地烤着一只油光可鉴的山鸡。
是因为快到杭州,所以她的心情变好了么?
没等杜青衫想明白,宋归尘已经走过来,将烤好的山鸡分成了均匀的两半,递了一半给他:
“吃吧,今天咱们不用省着,我刚才留意了,山中能吃的东西可多了。”
见杜青衫只是笑,却并不伸手接,宋归尘心头一沉。
耐心地坐下来,将鸡腿放到杜青衫嘴边。
“我说,咱们距离杭州就一步之遥了,你这时候倒下了,岂不是亏大发了。”
杜青衫咬了一口,霎时唇齿间久违地被肉香包裹,鲜美的味道霎时熨帖了五脏六腑,花椒的麻味让他生出一丝恍在云端之感。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一只山鸡被二人吃了个干干净净。
肚子里有了东西,宋归尘满足地和杜青衫一同靠在石壁上,拍着肚子看着还在燃烧的火堆。
“你方才哼的是什么曲子?”
杜青衫也不像方才那样虚弱无力,没话找话地问宋归尘。
“嗯?”
“就那个‘且莫扫,阶前雪’。”
“哦,那是我师父填的词。”
第3章 有失格调
“你师父?”
杜青衫正儿八经地打量了一番宋归尘。
她不过十四五岁模样,生得并不算绝顶漂亮,许是因为自小营养不良的缘故,整个人面黄肌瘦,干巴巴的。
这样普通到放到人堆里就不会有什么存在感的人,在杜青衫看来,连入眼都谈不上。
不过,从她那清明如冰雪的目光之中,杜青衫却总觉得她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普通。
这一个月以来,她的行为举止,一手化腐朽为神奇的厨艺,以及一心要去杭州的决心,都让杜青衫从她身上看到了不同于十四五岁的普通少女的特征。
虽然有些别扭,但杜青衫不得不承认:这一个月以来,在这个比自己年纪小的女孩面前,他倒是受她照顾比较多。
杜青衫不由失笑:“想不到,你居然还有师父。”
宋归尘白了杜青衫一眼:“怎么?长得不好看就不能有师父?”
她知道这具身体比起自己原来的模样来,确实是普通得很。
尤其是在朗朗如明月一般的杜青衫面前,简直就比得就像一个乡间挑水烧柴的丫头。
杜青衫连忙解释:“我可没这意思啊,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出那样的佳句而已。”
这话宋归尘爱听。
她从小最崇拜的人就是师父林逋,听到别人夸赞师父,比听到别人夸自己还要高兴。
林逋为人孤高自好,诗词歌赋、书法绘画几乎样样精通。
只是他作诗词随心随意,常常作了便扔,从不留存。
作为他唯一的徒儿,宋归尘怜惜那些绝美的诗句就这么被丢弃了,因此这么多年,她暗中记录了他作的所有诗词,闲暇时便会谱上曲子唱一唱。
听到杜青衫的赞美,宋归尘与有荣焉,高兴道:“我师父就是西湖孤山——”
话说到一半,宋归尘乍然噤声。
师父名气之大,整个大宋稍微有一点背景的人家,恐怕没有人不知道。
杜青衫虽然跟着她一路逃难至此,但看他的衣着打扮和行为举止,想必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知道师父的可能性也很大。
自己如今这般模样,要是贸然说是林逋的徒弟,他还不得笑死。
“就是谁?”
杜青衫以为宋归尘故意不说,是在吊他的胃口,意在引他追问。
不过他也确实好奇,因此也就十分给面子地追问了。
宋归尘歪头盯了他半晌,摊手耸肩:“哎,算了,反正说了你也不知道。”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呢?”
宋归尘往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扔了最后一根木头,搓了搓冰冷的双手。
杜青衫见她冷,将身上的斗篷脱下递给她。
宋归尘犹豫了一下,往杜青衫身边靠了靠,将斗篷盖在了两人身上。
她可不想为了那些不能保暖,也不能当饭吃的规矩而平白遭冷受冻。
“你的烧今晚不退,明天咱们就赶不了路了,所以斗篷分你一半。”
“多谢你了。”杜青衫毫不真诚地道了谢,锲而不舍地追问,“你师父是谁?”
宋归尘:“我师父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剑高手——龙傲天!”
“龙傲天是谁?我怎么从未听说江湖上有这号人。”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怨得了我么?”
杜青衫认真地想了半晌,斟酌着开口道:“西湖孤山,我倒是有所耳闻;天剑高手嘛,我怀疑是你在唬我。”
宋归尘促狭心起,反问道:“你是不是宋人?连龙傲天都没听说过?”
见宋归尘一脸嫌弃,仿佛不知道龙傲天就不配做宋人的样子,杜青衫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孤陋寡闻了。
他真诚请教:“龙傲天是谁?”
“龙傲天嘛,是我胡诌出来,骗你的!”
“你——”
见杜青衫吃瘪,宋归尘愉快地哼着歌,迅速松了松地上的干草,躺了下来,道:“睡觉!火熄灭了就更冷了。”
说着她往杜青衫身边挤了挤,自觉地将斗篷往自己这边扯了一扯。
这些日子她都是独占斗篷的,只不过今日杜青衫发烧了,她才好心将斗篷分一点给他。
他们没有药材,生病发烧在这样的雪山之中,简直就是头号大敌。
因此宋归尘完全没有介怀地挤在杜青衫身边,淡然解释:
“眼下这个处境,咱们没有药,你已经病了,我要是再冻病了,就没有人给咱们找吃的了,只好委屈你和我挤一晚了。”
“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占我的便宜呢。”
杜青衫低头,嗅着从宋归尘身上散发的怪味,将被她捉弄的事情忘在了脑海,忍不住嫌弃地捏住鼻子。
“你真的是女子吗?”
“你大爷的!”宋归尘伸脚踢了杜青衫一脚,“小王八羔子,姑奶奶我当然是女的!”
“额……”
被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叫“小王八羔子”,杜青衫心里的那种别扭情绪越发重了。
这一个月来,早已习惯了她的言语举止,却还是第一次被她这么气骂。
“我说,开封府哪家女子像你这样,言语粗鲁,举止不雅……”
“你给我闭嘴!”
宋归尘不客气地又踢了他一脚。
好在他的斗篷宽大,宋归尘踢归踢,却并未成心将他踢出去。
二人蜷缩着挤在一起,堪堪能抵挡住洞口处袭来的刺骨冷意。
许是太累了,宋归尘很快沉沉睡去,睡梦中还不忘继续踢一脚杜青衫。
杜青衫无奈地转过身背对她,盯着那一堆柴火,眼底神色不明。
感受着身后之人均匀的呼吸声,他脑海里的疑问越积越多,西湖孤山几个字一直在脑中徘徊。
一个十四五岁的开封女孩,身无长物,贫苦交加,说是无父无母,却有一个师父。
听她骄傲地脱口而出、却未说完的话,她口中的师父确实是在杭州无疑。
她曾经到过杭州吗?
或者是和师父走丢了,要去杭州寻师?
或者是小女孩炫耀心态......额,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杜青衫确认,她并非那种爱炫耀的小女生。
那就是真有一个师父了。
她为什么说到一半又不说了呢?是怕暴露了师父身份?
第一次,杜青衫觉得有这么一件困惑着自己的事情,倒也颇有意思。
火堆燃尽,最后一丝红色渐渐熄灭。
杜青衫翻了个身,皱眉嘀咕:“身为一个女子,身上味道这么难闻,实在有失格调。”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杜青衫闻了闻自己身上,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不由得更加嫌弃地皱起眉头。
等到了杭州,第一件事,就是要焚香沐浴!
第4章 分道扬镳
翌日,宋归尘一直睡到了天色大亮。
斗篷完全盖在自己身上,杜青衫却是不见人影。
连她的锅都不见了!
心中警铃大作,宋归尘迅速披上斗篷,一溜烟出了山洞,恰见杜青衫烧起了火,用她的铁锅盛满了一锅化开了的冒着热气的雪水,正准备杀一只山鸡。
宋归尘立刻来了精神,噌地蹿到杜青衫身侧。
“你抓的?”
“废话,不是我是谁。”
杜青衫像回答一个智障似的回答了一句,看都没有看宋归尘一眼,只专心地处理着手里的山鸡。
山鸡行动灵敏,能捉山鸡,看来有几把刷子,宋归尘对杜青衫不由得高看了几眼。
不过杜青衫显然是个处理山鸡的新手,只见他一手抓着山鸡脖子,一手拿着尖锐的石头捅山鸡脖子,这么半会儿了,山鸡脖子早已血肉模糊,却还在他手里激烈地左右扑腾。
“啧啧。”宋归尘看戏似的负手站在旁边,“太残忍了,你给它个痛快行不行。”
“你的弯刀呢?”
宋归尘从怀里拿出昨日杀鸡的弯刀给他,杜青衫冷眼道:“睡觉还不忘将刀藏在怀里,是怕人劫色不成?”
“那可不,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弱女子。”
“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色可让人劫呐。”
“怎么没有,这逃难途中,几乎全是男人,我一介女子,虽说瘦小了些,但该有的可都有,他日养好了,说不定也是个美人儿呢。”
未理会宋归尘不要脸的自夸,杜青衫手起刀落,将山鸡脖子砍断,霎时间,无头山鸡扑腾了两下,便死绝了。
宋归尘有一种他砍的是自己的错觉,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她殷勤地接过死去的山鸡,放到热水里烫了烫,飞快地给山鸡拔毛:“咱们今日煮一锅鸡汤如何?”
烹食之事,当然是宋归尘说了算。
杜青衫点头,往火堆中添了几根柴火。
宋归尘这才注意到旁边竟然堆了一堆新柴。
“你这一大早上的,挺忙的嘛,烧退了?”
杜青衫早已习惯了她的口是心非,明明是关心自己,偏偏要用一种无关紧要的淡漠态度来问。
“托你昨夜分斗篷之福,烧退了。”
“噢。”
这会儿功夫,宋归尘已经利落地将山鸡开膛破肚、切块洗净,重新烧了半锅水,将鸡肉放入了锅中。
二人认真地守在锅前盯着火,不多时,锅中便传来了鸡肉鲜美的香味。
没有盐、没有任何调味的东西,煮出来的东西自然没有烤的香味诱人。
昨夜宋归尘身上还有几粒花椒,可全部用在昨夜那只鸡上了。
不过这香味对于两个几个月没有饱吃一顿的人来说,已经足够引人垂涎。
二人就着铁锅捞出鸡肉,一番风卷残云之后,锅里连一滴汤汁都不剩。
“昨夜烤山鸡,今日煮鸡汤,这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快活啊。”杜青衫心情愉快,眯眼看着当空的太阳,“太阳出来了。”
比起不久之前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来,杜青衫觉得,现在的日子简直就是神仙才能过上的了。
“哎,我一直很好奇,你以前是烧火做饭的丫头吗?一直背着这口锅,像个宝贝似的。”
“没有这口锅,你能喝上热乎乎的鸡汤吗?”
“那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这未雨绸缪的功夫炉火纯青呐。”
宋归尘默然,她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在开封乱坟岗醒来,并且还进入了这具身体之后,就一直准备着要前往杭州。
为此,她可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灵魂穿越之事,她只在话本子里看过,没想到却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自己身上。
她既然来到了这具身体里,那她原本的身体呢?是不是被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占用了?
如果自己的身体也被人占了,师父会不会发现她早已不是她?
宋归尘在这个世上,唯一挂念的人就是师父,当日若不是和师父赌气夜宿丰乐楼,也不会出现这般离奇的事......
“哎,想什么呢?”杜青衫打断了宋归尘的思绪,“吃饱喝足,咱们该上路了。”
“启程、拔营、出发、动身......这么多词你不用,偏用上路,你存心的吧。”
“我可没想那么多,是你太敏感了吧。”
“你行!”
吵吵闹闹间,二人收拾了一番,将剩下的柴禾放进山洞,背上那口锅以及干瘪的行李,继续往杭州去。
神州东南,风光绝秀。
越往东南,山中白雪越发消融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重峦叠嶂、绵延不绝的青山绿树。
山中溪水潺潺,更有竹声钟声,不绝于耳。
听到熟悉的钟声,宋归尘知道,杭州主城近在迟尺了。
自南北朝以来,佛法兴盛,帝王提倡佛教而造寺塔者颇多,其后妃、公主兴造寺塔之风尤盛,故南朝寺院林立。
唐朝诗人杜牧就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之叹。
至今,东南一带的名川大山之中,还有不少隐于山林的寺院。
这悠悠钟声,宋归尘听了十年。
她幼时跟着师父漫游江淮,十岁那年和师父一起隐居于西湖孤山,便听了十年的孤山禅院钟声。
此时听到山间传来的钟声,宋归尘抬头寻觅,隐隐青山之间,露出了点点寺庙檐角,宋归尘忍不住吟道:“楼台冷簇云萝外,钟磬晴敲水石间。”
“这又是你师父所作?”
“不错。”宋归尘心情很好,和杜青衫多说了几句,“我幼时和师父游历江淮,途径舒州山谷寺,师父作了这么一首诗。”
说着她将全诗吟诵了一遍,轻叹:“我当时年纪尚小,不知诗中意境,今日见此深山古寺,方知师父隐逸之心。”
“看来你师父当真是个奇人。”
宋归尘笑道:“可师父常说,他不过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
“自古以来,真正的奇人隐士,绝不会自称奇字。”
宋归尘厚脸皮地接受了杜青衫对师父的夸赞,指了指山下鳞次栉比的城区:“下山之后就是杭州了,你在杭州可有去处?”
这一个多月以来的相处,她倒也知道杜青衫并非普通人,他来杭州也绝不是避难而来。
只不过宋归尘一心要回孤山,好将自己身上的灵魂穿越的事情探个明白,因此无心好奇别人之事。
问这么一句,不过是看在他这些日子打猎背锅的份上,关心关心。
杜青衫道:“要是我没有去处,你会收留我么?”
“当然不会!”宋归尘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你在我这蹭吃蹭喝一个多月,还想蹭住,想得可太美了。”
“唉,那我可真可怜,又要孤苦无依,没有去处了。”
宋归尘自然不会因为他的故作可怜而心软,进了城,便抢过自己的行李,告辞了杜青衫,潇洒道:“咱们就此别过,再见再见,再也不见。”
“欸。”杜青衫震惊地看着她飞奔不见的背影,仿佛害怕自己追上似的。
无奈之下,只得挥手高声叫道:
“咱们还会再见的!”
第5章 灵魂互换
宋归尘身无分文,身上一股怪味儿实在太不雅观了。
想了想,她将身上的银红斗篷洗净,拿去当铺当了,换了二两银子。
又开开心心地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衣物,去香水行将自己上上下下洗涮了个干净,穿上新衣,才往孤山而去。
孤山山如其名,乃西湖之中一座孤峙之岛。
其碧波环绕,花木繁茂;亭台错落,楼阁别致。
山下距离繁华热闹的杭州主城不过十几里路。
然而十余年来,师父却从未踏入过城区,最多亦只是驾小舟遍游西湖诸寺庙而已。
沿着白堤一路走来,虽是初春,两处湖水依旧烟波浩渺。
群山含翠,湖水涂碧,如在画中,绝美至极。
宋归尘却无心欣赏,脚步匆匆地往山上而来。
这条白堤长约二里,连接了杭州城区与湖中孤山,宋归尘往日走过无数遍,却从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走得心事重重。
她怕见到师父,又怕见不到师父。
纠结复杂的心境,让她行路速度大减,然而还是很快到了山上。
孤山虽说是山,然而并不高,只能算是西湖中一个小岛而已,山间小径清雅别致,颇有山林之感。
小径两侧,遍地梅林,如今正是梅花开时,梅香阵阵,动人心魄。
梅林深处,几间简陋的茅屋有序林立,当中的一面柴门门楣之上,刻着入木三分的“听鹤堂”三个大字。
那便是宋归尘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她犹豫地站在门前,这个时辰,师父大抵是不在家的。
以她对师父的了解,此时不是在山间漫步,就是在水边抚琴,或者是在湖间泛舟,或者是在山上寺庙里和智远和尚论道。
不过,不论是在哪,要想找到他,只需要将院中那只白鹤放飞,师父见了,便会回来。
然而,宋归尘摸了摸双颊,有些忐忑,自己如今这个模样,师父见了,会认出自己吗?
在宋归尘犹豫的当头,茅屋柴门吱呀打开,一个发髻高挽的青衣女子开门走了出来,见到门外徘徊的宋归尘,女子眼底闪过一丝惊惧:“你......你......”
见到和自己原来的身体一模一样的女子,宋归尘脑海里霎时一片空白。
果然,自己和她灵魂互换了!
宋归尘立即上前:“你认识我对吧,你到底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我不认识你,你弄错了。”
女子连忙关门,却被宋归尘提前一步制止了,“姑娘,你我素不相识,却莫名其妙灵魂互换,我千里迢迢从开封赶来,就是为了将事情弄清楚,今日——”
“你放手,你想干嘛?我不认识你!你走你走!”
看着带着自己模样的身体歇斯底里地吼叫,宋归尘有一丝别扭,手下的动作不由得松了一松,这一松,柴门扑通一声被女子关上了。
宋归尘拍打着柴门:“姑娘开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位小友,何事如此失态,竟这般用力敲我柴门呢?”
一声清朗却慈祥的声音传来,宋归尘忍不住盈满了泪水,慢慢转过身。
面前的人年过半百,一身宽敞布衣潇然快意,眼底笑意盈盈,散发的善意让宋归尘不由得眼眶一红。
她想张口叫一声“师父”,却怎么也没叫出来,只是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这......小友想必是受了委屈,我家徒儿若有失礼之处,林逋在这里先向小友赔罪了。”
宋归尘破涕为笑,师父还是和往日一样护短,只不过,如今他护的人,却是一个占用了自己身体的人。
这件事怪异至极,她以为来到孤山,就能将一切搞清楚,没想到,竟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是我鲁莽失礼,不怪令徒。”宋归尘擦泪笑问,“先生是刚从山中侍弄梅花回来?”
“嗯,不错,恰逢初春,梅花盛开,这也是——”
“也是养护梅花最关键的时期。”宋归尘抢话道,“得时刻照料,修剪、施肥、浇灌均大意不得。”
林逋哈哈大笑:“看来小友颇有养梅经验。”
“其实这都是听我师父说的。”
“哦?不知小友的师父是何许人也?”
“他是——”宋归尘看着林逋熟悉的面庞,终究是没有将心里话说出来,而是一笑,“他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剑高手,龙傲天。”
“龙傲天?”林逋含笑,“这个名字倒是不同寻常,改日有缘,倒是希望见上一见。”
“先生见了他,一定会视为知己,相谈甚欢的。”
“哈哈,是吗?”林逋道,“小友不辞辛苦上山而来,不如进屋喝盏茶?”
“多谢先生。”
“师父,您怎么这么快回来了?”柴门又一次吱呀打开,青衣女子款款走出,林逋笑道,“有客而来,小尘你怎么不放鹤叫为师回来呢?”
“噢,徒儿见她小小年纪,以为是哪家调皮的孩子,故意捣乱来的。”
确实,宋归尘今日虽穿了新衣,不再是往日脏兮兮的模样,但瘦巴巴的样子让别人见了,也只会将她当成一个小孩。
“姑娘这话不对,我虽然瘦小,却也知道礼仪,怎么会故意捣乱呢。”宋归尘道,“噢,还没向先生自我介绍呢,我师父也叫我小尘,方才乍然听到先生叫这位姐姐小尘,我还以为是叫我呢。”
林逋道:“这么巧?”
“是呢,我名叫——”
“师父,这位小姑娘名叫段小尘,是从开封府来的。”
宋归尘被青衣女子抢了话,不由得朝她看去,见到对方顶着自己的模样目露哀求之色,宋归尘心一软,便也不再辩驳。
原来这具身体的真名叫段小尘啊,真是一点也不符合自己的性格。
宋归尘心中乱成一团,师父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
一个从素不相识的人顶替了自己,住进了自己的房间,占据了师父的关爱,却还一个劲儿地阻止自己说出真相。
这到底都是什么事儿啊!
“段姑娘,请喝茶。”
假的宋归尘端来一盏茶,倒入青花瓷杯中,慢慢递到宋归尘面前,她特意叫宋归尘段姑娘,是在提醒宋归尘注意自己现在的身份。
宋归尘冷冷看着她,二人眼神对视不过须臾,宋归尘忽而一笑:“多谢姐姐,不过姐姐还是叫我小尘吧,还从来没有人叫我段姑娘过呢。”
“你我名字里都有一个尘字,也算缘分。只是我若叫你小尘,总觉得是在自己叫自己,所以我还是叫你段姑娘的好。”假宋归尘给林逋也倒了一杯茶,“师父你说是不是?”
林逋接过茶品了一品,便将茶杯放于一边,道:“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怎么顺口便怎么叫罢。”
“先生说得没错。”宋归尘也跟着品了一口茶,同样将茶杯放下。
“我自小被叫小尘叫习惯了,乍然听到段姑娘这个称呼,也总是觉得叫的不是我。”
第6章 假作真时
说完这句话,宋归尘笑着看向青衣女子。
姑奶奶我好歹也是真的活了二十年的人,还会被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堵住不成?
不过见对方披着自己的皮盈盈欲滴的模样,宋归尘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她可从来不会露出这般娇弱姿态的!
看向林逋,对方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宋归尘不由得疑虑更深。
这七八个月以来,自己的身体里不是自己本人,师父一向细心,竟然没有发现么?
就说方才这茶,自己煮茶的手艺和比之厨艺更甚,绝不会煮出这般味道的茶,师父显然也尝出不同来了,为何却一点儿也不感到蹊跷呢?
宋归尘不相信,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会和自己平时的习惯一样。
就说从方才自己进屋,院内的那只白鹤竟然被关在笼子里置于院角。
师父是知道的,自己最是喜爱那只白鹤,决计不会将它锁在狭小的笼子里。
宋归尘更不相信,一向关心自己的师父会没有发现这些异样。
“我听说先生最爱两物,一是梅,一是鹤,今日一见,仿佛传言有误。”
“哦?传言怎么有误?”
“先生喜梅,与传言相符;可说先生爱鹤,似乎并不如是。”宋归尘缓缓道,“我师父曾经和我说,众禽中,唯鹤标致高逸,《诗经》有云‘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因此我师父也爱鹤,然而我师父爱鹤与先生爱鹤却不一样。”
林逋兴致大起:“如何不一样法?”
“我师父常说,古往今来,不少爱鹤者实为害鹤者,伤鹤天性而自命清逸,将鹤锁于牢笼,是假爱鹤也。
故而师父养鹤,从不锁鹤于笼,而是‘野鹤无粮天地宽’,才能得养鹤之逸趣和清兴。”
“好,好,好!”
林逋大喜,连说了三个“好”字。
“好一个‘野鹤无粮天地宽’,小友之师真乃林逋知己,不知小友师父今在何处?林逋欲登门拜访。”
宋归尘黯然,心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师父就是您啊。
只是这句话她还不能说出来,只怅然一叹:“师父他漫游江淮,行踪不定,我至今也没能找回他。”
“如此,真乃一大憾事。”
“看先生模样,似乎亦是真爱鹤。”宋归尘试探道,“方才我见到院中两只白鹤挤在窄小的笼子里,想必不是先生所愿吧?”
林逋道:“小友有所不知,那两只鹤原本也是放养在院子里的,只不过半年之前,两只鹤突然凶残起来,伤了小徒,为避免此事发生,我便让小徒将它们关了起来。”
宋归尘心里一痛,师父这个时候,还在维护他的徒儿。
同时她也从林逋的话里得到了一个天大的信息,就是半年前,两只在自己面前乖巧的白鹤突然伤了魂穿到自己身体里的段小尘。
这是不是说明,两只鹤是通灵性的,感受到了自己原本的身体里的灵魂不是自己了?
事到如今,宋归尘也只好相信灵魂互换这样离奇的事情了。
她开口道:“我在师父身边之时,受师父影响,也爱鹤成痴,见那两只白鹤神态消沉,实在心有不忍,先生可否让我去近看几眼?”
“这有何不可?”林逋快意道,“只是两鹤认生,小友可得当心些。”
说话间,三人来到院中,宋归尘走到木笼面前,蹲下身,打开木笼,笼中白鹤立即出笼而来,愉悦地在宋归尘身侧引颈高歌,四处打转。
宋归尘感动得快要哭了,半年多不见,换了个身体回来,这两只鹤竟然还能记得她。
林逋也大为惊讶。
这两只鹤以往除了自己和小尘,绝对不会轻易接近任何人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呀,这两只鹤果然识得爱鹤之人,段姑娘爱鹤,鹤也喜欢接近姑娘。”假宋归尘上前,故作镇定地摸了摸一只鹤的头,立即又缩回手去,“都是我不好,半年前醒来后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原来如此。
宋归尘不由得佩服起这个段小尘起来,小小年纪,居然这么会撒谎,连师父都被她骗过去了。
只是,假的就是假的,骗得了一时,她还能骗得了一世吗?
宋归尘对假宋归尘道:“小尘姑娘,鹤乃通灵之物,分得清你对它是真好还是假好,古人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小尘姑娘日后可不要忘了。”
宋归尘顶着一个瘦小的娃娃脸,却说出这样老成而有深意的话。
知道实情的假小尘心下大惊,惨白着脸,嘴唇微微发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一旁的林逋不知其意,只觉得宋归尘小小年纪,思想却深邃智慧,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由此,林逋更加想见她口中所说的师父了。
不过,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给他的感觉,却十分亲切,倒像是他的徒儿似的。
林逋将脑海里这个荒谬的想法挥之脑后,人家从帝都开封府而来,自己也就小尘一个徒儿,怎么竟生出这般想法来?
宋归尘这时郑重地朝林逋抱拳曲礼:“这半日叨扰先生了,天色不早,我这就回去了,改日再登门拜访先生。”
“好。”林逋道,“他日小友找到师父,可一定记得向我引见一番。”
“一定。”
下了孤山,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宋归尘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身份被占,虽说自己也同样占用了对方的身体,但很明显,那位真正的段小尘并不想换回来。
就算她也想换回身份,如何换回还是个大问题。
宋归尘觉得,这事实在太棘手了。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她现在成了无家可归之人了,身上卖斗篷的二两银子已经花去了几百文。
而且,她如今顶着一张不算好看的脸,就算要去卖身,估计也值不了几个钱。
宋归尘低头在水边打量自己现在这张脸。
杜青衫说得没错,这幅身体连让人劫色的资本都没有!
这波操作,自己实在亏大发了。
这个段小尘一个没人要的小乞丐,被人扔在了乱坟岗中,如今进了自己的身体,有吃有喝,还有一个师父,她不愿换回来,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
宋归尘哀嚎一声,自己也没有义务去可怜她呀,虽说原来自己的样子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可是好歹也是个清秀美丽的妙龄少女啊!
只不过年纪到了二十,师父一心要宋归尘嫁给吴郡顾家子弟顾易。
可惜宋归尘早已心有所属,便和师父闹了些矛盾。
魂穿当日,亦是和顾家定好的议亲之日。
宋归尘心里有气,下山去了耸翠楼,多喝了几杯酒,醒来之后,便进了现在这幅身体,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开封府。
第7章 进耸翠楼
“早知道,那天我就不去耸翠楼喝什么酒了!”
宋归尘悔不当初,扶手在湖边石头上捶个不停。
“姑娘,你可别想不开啊。”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走了过来,“人活天地,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呢?姑娘小小年纪,何必寻死?”
“啊?韩大哥——”
见了来人,宋归尘脱口而出,随即暗自懊悔,扶额不及。
她认得来人,男子正是耸翠楼采办韩松,她当初可没少托他的福,在耸翠楼混吃混喝。
见宋归尘这么自来熟地叫自己“韩大哥”,韩松十分惊讶:“我们以前见过?”
“啊......啊,是的,是的。”宋归尘打着哈哈,“韩大哥为人仗义豪爽,几年前随手帮了我付了药钱,大恩难忘,今日又见恩人,不免有些失态,有些失态。”
“原来如此。”
韩松完全不记得曾经帮过这么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不过付个药钱而已,不过是随手之劳,也许是自己忘了,因此不再介意,便道:
“我见你一直在湖边凝望,担心你想不开,便过来看看,你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这——”宋归尘眼睛一亮,一把抓住韩松衣袖,“韩大哥是耸翠楼采办对吧?可否让我去耸翠楼当厨娘,嗯,当打杂的小厮也行,不是自夸,我做的饭菜可好吃了,韩大哥——”
鬼使神差的,韩松真的答应了宋归尘这无理的要求。
带着宋归尘来到耸翠楼,韩松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宋归尘正要脱口而出,随即想到,他是认识原本的自己的,宋归尘这个名字也不能用了,便道:“我无父无母,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韩大哥就叫我小尘吧。”
韩松不免又起恻隐之心:“好,小尘,耸翠楼厨娘月钱是八两银子,帮厨是四两,你如今新来,只能先从帮厨做起。”
“嗯嗯,可以可以。”宋归尘忙不迭点头。
“你要是没有去处,可以住在耸翠楼为杂役提供的宿舍里,不过要扣一月五百钱的住宿费。”
“完全没问题!”
对于现在的宋归尘来说,只要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她就谢天谢地感激不尽了,哪里还会挑剔别的。
况且,耸翠楼作为杭州最出名的酒楼,开出的薪资比之别处更是优厚了不知多少。
这样的条件,别人想进都进不了,她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得来了,因此对韩松的出手相助更是感激不已。
上下打量了宋归尘一番,韩松将一个银袋子扔给宋归尘,道:
“你身上的衣服颜色太过沉闷了,用这些银子去置办几件你这个年纪的衣裳,这些日子先不着急干活,多吃点东西补补身子,当厨娘这么瘦弱可不行。”
宋归尘简直要哭出来了,韩大哥简直是世界上第一大好人。
她以前常来耸翠楼,自然知道耸翠楼乃官营酒楼,从楼长到杂役,对所有人的要求都是很高的。
别说厨娘了,就连店里的酒保,也得是长相俊美、说话伶俐的英俊小生。
对于一个酒楼而言,虽然是卖酒,但终究还是要靠可口菜式来吸引食客,因此一个好的厨子就格外重要。
她如今的身份不过是个外地来的孤儿,模样又算不得好,采办韩松能让她这个初次见面的小姑娘进后厨,已经是莫大的恩德了。
当下宋归尘也不再推辞,接过银袋,感激道:“多谢韩大哥,待我月钱发下之后,定将买衣钱归还韩大哥。”
韩松随意摆了摆手:“你既然叫我一声大哥,这银子就安心用着。”
说着他招来一个酒保,交待他带宋归尘去杂役住处。
“我还有点事,这是酒保周蔷,你以后有什么事,尽可找他。”
偏巧这个酒保宋归尘也是认识的,半年前自己赌气来到耸翠楼喝酒,就是他接待的自己。
“周大哥好,我叫小尘,承蒙照顾了。”
周蔷虽为男子,却唇红齿白,不过二十四五岁。
知道韩采办要收留这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他对韩松的心善感叹不已,边走边对宋归尘道:“小姑娘,你可真是遇到好人了,韩采办之善名在杭州可是出了名的。”
“是啊。”
宋归尘也感慨不已,没想到,她千辛万苦从开封来到杭州,没能回到师父身边,反倒成了耸翠楼的厨娘助手。
“对了,周大哥,我向你打听个人。”
“谁?”
“就是西湖孤山上的那位隐士——林逋,周大哥可见过?”
宋归尘本想直接打听那个假的宋归尘的,但是毕竟师父盛名在外,打听他方不至于让人感到奇怪。
要是打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对方很可能就生了防备之心了。
果然,听到宋归尘要打听的人是林逋,周蔷笑道:“原来你在打听林先生啊,这位林先生十年前结庐孤山,至今从未踏足城区,别说我了,前些日子从开封新来的州官王大人想见他一面,都被拒之门外了呢。”
“王大人?哪个王大人?”
周蔷压低了声音道:“你年纪小,恐怕还不知道吧,就是那位‘瘿相’王钦若。”
宋归尘不由自主地“噢”了一声。
当今宰相王钦若,宋归尘自然是知道的。
这些年来,正是这位宰相为了迎合帝意,大搞荒诞无稽的迷信活动。
王钦若为人奸邪,善于挑拨离间,早些年间,他大力挑拨宋真宗与寇准关系,指责澶渊之盟为城下之盟,使寇准罢相。
后又伪造天书奏请皇帝封禅泰山,在泰山上广建宫观,劳民伤财,他也从中大捞了不少油水。
宋归尘从开封一路来杭的路上,也听说了不少百姓关于王钦若的怨愤以及憎恶。
民间蝗灾严重以至于颗粒无收,以王钦若为首的朝中大臣竟向皇帝进言,谎称蝗虫“抱草皆死”,是祥瑞之兆,代表着大宋太平盛世,重开尧舜之天。
简直完全不把百姓的生死放在眼里,更是将官家当成小儿般戏耍。
这样的蝇营狗苟、奸邪险伪之辈,师父最为不耻,自然不愿与之相交,拒之门外已经算是十分给他面子了。
“周大哥,这宰相怎么会跑到杭州来了呢?”
“你不知道,在宰相王旦的直言进谏之下,官家知道了民间灾情严重,对王钦若等人的欺君罔上十分不满,将其贬到杭州来了。”
宋归尘咋舌,这哪里是贬啊。
杭州富庶,王钦若犯了这么大的过错,官家居然只是将他贬为杭州州官,足以见官家对他的看重。
“恐怕过不了多久,他又会重新回到开封,重新拜相了吧。”
听宋归尘说了这句话,周蔷不由得多看了宋归尘两眼。
显然是想不到宋归尘小小年纪其貌不扬,不过一介女流,居然有这般见识。
第8章 旁敲侧击
宋归尘继续道:“话扯远了,既然林先生从不踏入城市,日常用物总该有人打理置办吧,不然那孤山之上——”
没等宋归尘说完,周蔷已是哈哈笑起来:“你不知道,林先生名气之大,想去拜访他的人数不胜数,他不下山来,多得是上山给他送礼的人呢。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林先生有一聪慧厉害的徒儿,常常下山来购置些日常用品,依我看呐,那孤山之上,与世无争又衣食富足,可真算得上人间仙境了。”
周蔷说的这些,虽不全是事实,但也八九不离十。
听着别人说自己过去一直经历的事,宋归尘心下好笑,面上假意露出向往之色:“这样啊,我还以为林先生不收徒弟呢,这么说来,我改日也拜师去。”
周蔷笑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你可别白日做梦了。只有宋姑娘那样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才能做林先生的徒儿,你,下辈子吧。”
他这话说得一点面子也不留,要不是宋归尘知道他就是这样直言直语的人,非得生气不可。
不过以一个路人的身份听到别人夸赞曾经的自己,宋归尘感觉怪怪的,不解道:“周大哥嘴里的这位神仙妃子宋姑娘,是个什么人?”
周蔷难得地腼腆起来,骄傲而又羞涩地道:“宋姑娘是杭州最好看的女子。”
宋归尘暗自咋舌,心中好笑不已。
她知道她原来的身体的模样不差,但要说是杭州最好看的女子,也太夸张了吧?
但见周蔷面含春色,心驰荡漾的模样,宋归尘霎时觉得......额,造孽啊造孽!
自己原来虽然常来耸翠楼,可当时对于她而言,周蔷不过是一个酒保,自己也没和他多说过几句话呀,怎么就让一位少年郎这么心心念念了呢?
“咳......咳咳。”
宋归尘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周蔷这才回过神来,叹息道:“只可惜,宋姑娘已经近七个月又五天没有来耸翠楼了,也不知道她好点了没有。”
连多久没来都记得这么清楚,这可真是动了真心了。
对于他这份自己原本不知道的情感,宋归尘感到歉然的同时,又觉得有几分好笑。
听到周蔷的这句话,宋归尘来了精神,却面不改色地问:“宋姑娘出什么事了吗?”
七个月前,她和师父赌气来到耸翠楼,大醉之下穿越到了这具身体里,而原本的身体也被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也就是段小尘占据。
她旁敲侧击地和周蔷套话,就是为了套出当日她在耸翠楼究竟发生了什么,话题饶了一大圈,可终于绕回来了。
周蔷原本善谈,又见宋归尘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心下更是大喜,加之他对宋姑娘思念心切,更是想找个人倾诉倾诉,便滔滔不绝起来:
“你不知道,那日宋姑娘和往常一样来到耸翠楼,一句话也不说,菜也不要,只要了两坛酒,我担心之下,一直守在门外......”
额......宋归尘汗颜。
这是痴汉一枚啊,还好他不知道此时在他面前的,灵魂里头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宋姑娘。
不过,宋归尘随即又是自嘲一笑。
周蔷心心念念的,是那个美丽的,有着好看皮囊的宋归尘,又不是如今自己这个丑陋的模样。
即便身体里是宋归尘又如何?
换了个壳站在他面前,他不就半点也察觉不到了吗?
师父也是,亲徒儿早已换了一个人,七个月以来,就没有半点察觉么?
摇头将这些恼人的想法抛之脑后,宋归尘扬眉一笑。
身旁的周蔷吓得往后退了退:“小尘,你能别笑么?你这个笑太吓人了!”
被师父之外的人叫小尘,宋归尘明显还有些不习惯,不过既然已经进了这个身体,已经不再是人们眼里的宋归尘,那就要先接受眼前的事情。
宋归尘这个名字,先暂时忘记一段时间。
师父说得没错,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叫什么,都无所谓吧。
宋归尘这么想着,心下也清明了不少。
“不好意思周大哥,我笑起来太丑了吓到你了。”
“倒不是太丑吓人,而是,总觉得你那样一笑,仿佛不是个小姑娘似的,倒像是历尽沧桑的老人。”
“这样......啊。”宋归尘抬手扶上脸颊,喃喃自语,“那我以后尽量笑得像个小姑娘一点。周大哥,你继续给我讲讲那日宋姑娘的事吧。”
周蔷继续滔滔不绝。
原来那日宋归尘喝了太多酒,醉酒之后便在耸翠楼客房歇下了。
不料当天第二日醒来,她却发了疯一般地往耸翠楼外跑,嘴里念叨着“救命”,“我不敢了”之类。
耸翠楼的人都知道她是隐士林逋的爱徒,见此状,个个惊疑不已,好在楼长和林逋颇有私交,便将她送回了孤山放鹤堂。
不过,孤山隐士林逋唯一的徒儿得了失心疯的事情,却还是在杭州传遍了。
人们都说,林逋私下里虐待徒儿,以至于当日宋归尘才惊惧交加地喊“救命”。
听到这里,宋归尘简直要气炸了!
她的名声事小,因为这,让世人误会师父,事儿可就大了!
这个段小尘,也不知道究竟是何许人也,平白无故的喊什么救命啊。
自己当日在乱坟岗醒来,周围全是死尸,都没有喊救命呢。
气归气,宋归尘还是只得接受了这个现实,又和周蔷东拉西扯、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好些这半年来杭州发现的事,便来到了耸翠楼杂役住宿处。
周蔷仔细地给她讲解了耸翠楼每日的工作流程,嘱咐她不要偷懒,不要乱跑之后,便也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看着这间窄小但尚算得上干净整洁的房间,宋归尘不由得感叹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谁能想到,她堂堂隐士林逋的唯一徒弟,今日竟然会沦落为耸翠楼的一个厨娘......噢不,厨娘助手呢?
这天底下,除了她,恐怕也就只有那位在自己身体里的段小尘才知道她是宋归尘这件事了。
可是段小尘不愿意,她宋归尘难道要这么妥协,将师父和自己原本的生活拱手让人,一直用如今这个身体生活下去吗?
倒不是说用如今的身体就生活不下去,只是原本拥有的一切都被人占去了,不免有些不甘。
这份不甘心,谈不上多大,但总归是横在心里。
不拔,不快!
宋归尘打水洗了洗脸,就着水盆仔细端详了一番水里倒映出来的青涩的脸。
说起来,自己还占了大便宜呢!
这具身体比之自己原来,至少年轻了五岁!
她这可是白捡了五年大好年华!
不过,小心翼翼地又看了一眼水里的那张脸,宋归尘连连摇头,啧啧,这小姑娘,瘦成这样,她家人是没给她饭吃吗?
第9章 飞来珠子
打量了一会儿这具身体,宋归尘暗叹,这段小尘也是个可怜人。
周蔷说段小尘那日在耸翠楼醒来,口中喊的是“救命”。
宋归尘不由得好奇,这个长相普通、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姑娘,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死在乱坟岗呢?
怪不得方才在孤山上,段小尘见到自己之时如此惊恐,大概是害怕自己的到来,让她失去了现在安稳的日子吧。
林逋闲云野鹤、与世无争、看淡一切。
宋归尘身为他的唯一弟子,也习得了些随遇而安的性子。
因此宋归尘并不觉得此时的境遇有多糟糕,也并不十分觉得段小尘假装不认识自己有什么大错。
毕竟,人都是利己的。
宋归尘暗道:段小尘年纪小,看这幅样子,是吃苦长大的小姑娘,因缘巧合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在孤山上生活安稳,师父宠爱,她一时不忍舍弃,也是情有可原。
反正如今已经回到了杭州,师父也近在咫尺,先暂且安身下来,日后的事,日后再慢慢合计吧。
想好了之后的打算之后,宋归尘开始动手收拾屋子。
毕竟,暂时就要住在这里了。
宋归尘是个极其讲究的人,在孤山之时,茅屋虽简陋,但院前院后、屋里屋外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间屋子原本也还算干净整洁,宋归尘没花多少工夫便将屋子收拾了出来,稍微按自己心意将西面的一小架书桌移到北面临窗的地方,准备在空出来的西面放置书架。
师父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书。
宋归尘到并不多么喜欢读书,而是这么多年,养成了收集书的习惯,每每见到书铺有新书,便忍不住买回来。
尤其是偶然见到古今孤本之时,宋归尘更是无论花费多少金钱和精力,也要将书弄到手不可。
这些年她在孤山茅屋中可藏了不少孤本,甚至专门腾出了许多间屋子来放书。
林逋曾笑言:“当世藏书之首,非孤山破茅屋莫属。”
思及往事,宋归尘不由得又是一叹。
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想了想,她来到耸翠楼院子中,准备采几枝梅花作为装饰。
耸翠楼并不单单是一座楼,而是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组成。
以东西纵向为主要布局,东楼临街,最为错综复杂,进入东楼后,穿过庭院即可进入中心楼,南楼和北楼在中心楼横轴线上,相互对称。
五座楼中最大最高的一座楼是纵轴线尽端的西楼,西楼只接待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此时夜幕降临,院中灯火渐燃,五座楼宇竞相生辉,廊下院中也已尽燃灯火,耸翠楼内亮如白昼。
如今寒梅盛开,梅香幽幽,宋归尘不由得生出此时还在孤山之感。
只稍微怅然了片刻,宋归尘手持梅枝正欲回屋,迎面却碰上了一个年近三十、干净利落的妇人持剑从西楼方向匆匆而来。
妇人见了宋归尘,仿佛见到救命稻草似的命令道:“你,过来!”
宋归尘不明所以,左右看了看,见左右无人,显然妇人叫的就是自己。
不甚确定地指了指自己,宋归尘问:“您在叫我。”
“废话,不是叫你叫谁。”
妇人大步走了过来,待看清了宋归尘的模样,她微微愣了愣,抬手要摸宋归尘的脸颊。
然而还没碰到宋归尘的脸,就听到后面的追兵已经追了过来。
她不及说话,迅速往宋归尘怀里塞了一颗不知哪里来的珠子:“这颗珠子,你无论如何也要亲手交到两浙提刑顾大人手里,千万记得。”
宋归尘还来不及问这珠子究竟是何物,那妇人已经持剑穿过中心楼,飞身上了中心楼的屋檐,不见了人影。
摩挲着手里光滑如玉的珠子,宋归尘来不及细看,便听到身后闹哄哄追来了一队警卫。
见了宋归尘,为首的一人问:“可有见到一个持剑妇人?”
“噢,见到了。”宋归尘淡定地指了指妇人飞走的方向,“像只大雁似的,‘嗖’的一声飞上那上面不见了,可吓了我一跳。”
“你是什么人?”
“我么?”宋归尘又一次指了指自己。
“废话,不是你是谁?”警卫首领喝道,“大晚上的,你在院中溜达作甚?”
“我是厨房新来的厨娘......助手,刚搬进耸翠楼,准备摘几枝花去房间作装饰。”
宋归尘说着举了举手里的梅枝,以示自己真的是出来摘花的。
警卫首领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见她长得老实本分,便道:“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宋归尘紧紧攥着手心里的珠子,镇定地回到房间,不由得长呼了一口气。
这耸翠楼不愧是杭州第一酒楼啊!
这才进耸翠楼第一天,就遇到这么刺激的事情?
摸索着点上灯,宋归尘将梅枝插到花瓶里,端到窗前放了,才坐到灯下展开手,细细端详那颗妇人强塞给她的珠子。
这是一颗弹丸大小的乳黄色珠子,光滑莹润,中有一细小圆孔,大概是穿绳之用。
宋归尘琢磨了半天,也没看出这珠子有何特别来,遂收起珠子,打算明日打听打听妇人究竟是何许人也,再决定如何处置这颗珠子。
妇人口中所说的两浙提刑顾大人,宋归尘并不陌生。
事实上,宋归尘和顾大人的小儿子顾易,还有婚约在身。
林逋和吴郡顾家历来交好,如今的两浙提刑正是顾家子弟顾审言。
这位提刑官清正廉明、嫉恶如仇,下辖整个两浙路的司法、刑狱。
他膝下儿女众多,小儿子最得他宠爱,就是顾易。
林逋对顾易这个后生一直十分赞赏,某次顾审言去孤山拜访林逋时,二人兴头之上,便给宋归尘和顾易定下了亲事。
关于顾易,宋归尘以前也只远远见过几次,算不得十分熟悉,如今这个身份,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了。
而且,想到亲事,宋归尘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个人——陆君遇。
想到陆君遇,宋归尘的心不由得沉了下来。
这半年来,也不知道他怎样,有没有发现她原来的身体里的人不是她本人?
这事真是令人头疼。
要不是自己亲身经历了,宋归尘也决计不会相信世上有什么鬼神之说,可如今自己和段小尘连灵魂都互换了,世上还有什么是不会发生的呢?
然而,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谁能想得到,竟有灵魂互换一事?
恐怕陆君遇即便感受到她的不同,也不会往她已不是她这上面想。
即便他总是阿弥陀佛不离口,可这灵魂互换之事,他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
一想到这七个月以来,陆君遇可能如往常一样关心在自己身体里的段小尘,宋归尘的心就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第10章 杀手身份
心里想着事,这一晚上宋归尘都没有睡好。
卯时不到,便听到屋外有人走动之声。
宋归尘一骨碌爬了起来,打了盆冷水哆哆嗦嗦净了面,便来到了耸翠楼西楼后厨。
昨日周蔷本来是要带她来见段厨娘的,结果那会儿段厨娘恰好亲自上菜去了,便没见着。
今日宋归尘早早地来到了厨房,却只见几个杂役正在搬运新鲜食材,见了宋归尘,一个五大三粗的络腮胡汉子道:
“小姑娘起得挺早,你是新来的厨娘吧?”
“哎,是的。”宋归尘甜甜一笑,料想厨娘们可能还要晚些时候到,便道,“我昨日才进耸翠楼,想先来熟悉熟悉,也好拜见拜见师傅。”
络腮胡道:“你还不知道吧,昨日段厨娘意图行刺韩采办,已经被禁军卫队抓去官府了,你如果是要找她,恐怕是见不到了。”
“啊?”
宋归尘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昨夜见到的那个妇人,竟然就是耸翠楼大名鼎鼎的段厨娘。
络腮胡见她讶然呆愣在原地,只道她年纪小,听不得刺杀之类血腥之事,便又道:“好在韩采办吉人天相,听说只是受了点伤,不碍事的。”
听说韩松受伤了,宋归尘几次想去探望,但她如今只是个韩松从大街上收留进耸翠楼的小姑娘,而韩松可是耸翠楼采办,可不是想探望就能探望的。
思前想后,宋归尘进了厨房,煮了一碗碧玉晶莹的翡翠煲,来到了韩松住处。
门口的酒保拦住了宋归尘,说韩采办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宋归尘无奈,只得将食盒交与酒保,请他转交给韩松。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转身走了之后,酒保立即打开了食盒,大吃特吃起来。
从昨夜开始,他就一直守在这里,早饭还没吃呢。
一勺翡翠煲入口,顿时口齿生津。
酒保林七忍不住又扒拉了几口,满足地闭眼靠在廊上喟叹起来。
他活到这么大,还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粥呢!
乍一眼看去,这粥也没什么特别,不过是鸭肉以及姜葱蒜而已,可他能明显地感受到,这碗粥和以前他吃过的粥都不在同一个级别。
“林七,你又在偷懒!”
闻言,正回味着翡翠煲美味的林七立即站直了身子:“孟楼长。”
“韩采办人醒了吗?”
“还没呢,昨夜余医师上了药离去之后,韩采办又撑着看了半夜的账本,将近鸡鸣时分才睡去。”
楼长什么话也没说,只撇了撇林七随手放于廊下的食盒,林七忙道:“这是韩采办昨日收留的小姑娘送来的,小的想着,韩采办才遭遇刺杀,入口的东西还是仔细些好,所以......”
孟楼长微微点了点头,林七的考虑确实是有道理的。
不过孟楼长依旧频频朝那食盒看,实在是食盒中隐隐散发的香味太过诱人,引诱得他不得不好奇里头究竟是什么。
林七是个极有眼力见儿的,见楼长一直站着不走,哪里还猜不到他的心思,忙从食盒里取出剩下的半碗粥,道:“这粥看起来普通,入口却是极好。”
边说,他边取下了食盒的上层,却见中间一层精巧可爱地放了三个小碟,里头别出心裁地分别摆放着下粥的小菜。
孟楼长不由得侧目细看:“下面那一层是什么?”
闻言,林七忙将三碟小菜取出,却见食盒最下面一层,竟是一杯清茶。
林七方才喝粥之时,也只觉得这粥入口熨帖,美味至极,如今见了食盒二层和底层的小菜和清茶,一时间赞叹不已。
没想到这份简单的粥,竟花了这么多心思。
他还没将心里的赞叹说出口,已见孟楼长自顾拿起了食盒中的筷子,夹了一筷小菜放入嘴中。
林七惊得怔在原地。
平时不苟言笑的楼长干脆在庭院廊下坐下,端起剩下的半碗粥,就着小菜开吃起来。
见小小的几碟小菜不多时便被楼长消灭得一干二净,林七暗自后悔:方才没有抓紧时间多吃点,没有打开食盒下面两层看看!
半碗粥并三小碟小菜下肚,孟楼长才慢悠悠地端起那杯家常茶杯。
杯中清茶尚温,孟楼长先是闭眼将茶放到鼻边嗅了嗅,才送入口中。
吃饱喝足,孟楼长起身朝屋内看了一眼,见里头依然安静,也不在意林七的目瞪口呆,潇洒地负手离去了。
韩采办被刺,刺客是楼中厨娘,虽然段厨娘已经被抓了送去官府,但是耸翠楼里里外外依旧戒备深严。
宋归尘在后厨,倒也听到了不少关于段厨娘的事情。
原来这位段厨娘名叫段忆安,几年前韩采办进京办事时,将她带了回来,一来就担任西楼首厨,掌管着西楼后厨大小事务。
听说她曾经是宫中御厨,因得罪了开封府贵人而遭人迫害,还是韩采办救了她,将她带到杭州来的。
“想不到段厨娘平日里看起来那么和善的一个人,居然做出行凶杀人之事。”
“是啊,韩采办可还是段厨娘的救命恩人呢。”
宋归尘年纪小,手脚却勤快,说话又有礼,笑起来露出细细的眉眼,亲切又惹人怜爱,大家都十分喜欢这个新来的小姑娘,因此也都愿意和她说话。
宋归尘将鸡翅下了油锅,等油煎炸的这段时间,毫不经心地问:“段厨娘平日很和善吗?”
“是呀,她对咱们姐妹可好了,不像其他楼的首厨,动辄就训助手们。”
“前些日子,我爹上山采药折了腿,还是安娘掏银子给请的大夫呢。”一个和宋归尘如今年纪相差无几、挽着双髻的姑娘难过道,“这个月月钱没发,我还没将银子还给安娘,她就......”
油锅之中的鸡翅被煎得金黄,宋归尘左手持锅,用力一番,全部鸡翅稳稳当当地翻了一个面,油锅中的油却一滴也没有溅出。
双髻姑娘见此,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震惊和羡慕。
她立时将方才谈到段厨娘的难过抛之脑后,来到宋归尘身边:“小尘,你好厉害!我在跟着段厨娘学了这么久,还不敢空手翻锅呢,我真是笨极了。”
众人都被她脱口而出的赞叹和自责逗笑:“月月,翻锅也就是一个手熟,练习多了,自然就会了。”
月月噘嘴:“可小尘年纪比我还小,她都会了,我却还不会呢。”
宋归尘忙解释:“我自小父母皆亡,会做这些也只是逼不得已。”
第11章 两处疑窦
是夜,月明星稀。
忙碌了一整天,别说去找顾提刑了,宋归尘忙得连耸翠楼都没得空出去。
这会儿食客们都渐次离去了,才得闲休息。
宋归尘将那颗珠子拿出来,皱着眉头打量这颗乳黄色的、不起眼的小珠子。
白日里打听来的消息,段忆安是开封来的,曾经还是宫中御厨,她随身携带着这颗珠子,料想这珠子一定不同寻常。
可她刺杀韩大哥,紧急之下却随意将珠子塞给自己,虽说是权宜之计,可这也太随便了点。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忽听有人敲门。
“小尘睡下了吗?”
门外“扣扣”几声,宋归尘忙将珠子揣进怀里,开了门。
敲门的是是白天守在韩大哥门口的酒保,见了宋归尘,酒保笑道:“我叫林七,是孟楼长让我来叫你的,他正在西楼等着呢。”
“孟楼长?”宋归尘不明所以,她如今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流浪女,昨日才到耸翠楼,楼长怎么会突然要见自己?
“林大哥可知楼长找我何事?”
“这个嘛......”
林七想到早上小尘特意给韩采办准备的粥和小菜全都进了他和楼长的肚子,心里颇感过意不去,对宋归尘也多了几分讨好和亲近。
“不瞒小尘姑娘,孟楼长尝了今日你给韩采办送的粥,我猜他找你,就是因为这事。”
宋归尘心下了然,跟着林七来到了西楼二楼。
见了宋归尘,孟楼长默不作声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道:“你叫小尘?”
没有穿进如今这个身体之前,宋归尘和孟楼长见过多次,知晓对方虽然身为杭州第一酒楼的楼长,但却志不在此,疏于照料酒楼生意,将楼中大小事务都交给了韩大哥等人,自己却常去孤山和师父促膝长谈,颇有隐居之意。
他原名孟思虞,却给自己取了个“天隐”的名号,其归隐之心,可见一斑。
“是,楼长找我?”
“嗯。”孟楼长显然很意外,随即问道,“白日送到韩松门前的粥和菜是你做的?”
“是的。”
“胡说!”孟楼长突然发怒,“那翡翠煲里添加茄沫的做法,你是从何处学来?那杯龙井茶香清新,冲泡得宜,你一个流浪女子,又是从何处学来的这般泡茶手艺?”
宋归尘叫苦不迭。
她差点忘了,孟楼长去孤山和师父畅谈之时,曾吃过自己做的饭菜,尤其是这一道加了茄沫的翡翠煲。
茄子是师父最爱,翡翠煲中加茄沫亦是师父所创,孟楼长身为耸翠楼楼长,对吃这一点可谓行家,第一次尝到这一道加了茄沫的翡翠煲时,还特意向自己询问了做法,笑言日后要请她到耸翠楼当厨娘。
宋归尘原本只是想给受伤的韩松做点吃的,却没料到这粥竟被楼长吃到了。
更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孟楼长竟如此明察秋毫。
仅凭粥和茶,就开始怀疑她的身份。
紧急之下,宋归尘只得硬着头皮回道:“楼长此话,小尘不明白。天下食材无外乎那几样,粥中加茄沫有何奇怪?又何须人教?至于茶,天下奇人逸事数不胜数,小尘一介孤女,这点手艺算得了什么?”
她知道对方眼下虽然带了怒气,但一定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因此说完这话,十分淡定地与孟天隐对视。
果然,孟天隐不怒反笑:“小小年纪,脾气还不小。”
“楼长不也是初次见面就对我一个小姑娘发火么。”
“虽是初次见面,我总觉得你像一个人。”
宋归尘怔住,只听孟天隐道:“你可知道隐士林逋?”
“林先生大名,如雷贯耳。”
“他有个徒儿,也叫小尘,也做的一手好菜,泡得一壶好茶,和你今日所做一般无二。”孟天隐提到林逋,脸上带上了向往的神情。
听到别人在自己面前谈论师父和自己,想到这半年来经历的种种,宋归尘一时唏嘘,也不接话。
孟楼长继续道:“从今天起,你就任西楼主厨吧。”
“啊?”
见宋归尘受宠若惊的样子,孟楼长会心一笑,朝宋归尘摆了摆手:“天晚了,回去吧,早点休息。”
宋归尘只得听命,转身欲走之时,又听身后孟天隐道:“平常没什么事的话,还是不要和韩采办走得过近。”
宋归尘不解其言,回头要问缘由,孟天隐却已经进了里间,一副送客模样。
韩大哥一向和善,孟楼长怎么会特意交待自己不要和韩大哥走得过近呢?
韩松虽然只是一个采办,但因其慷慨豪爽,乐于助人,因此深得杭州百姓的爱戴。
又因他行事稳妥缜密,故而谈到耸翠楼,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楼长孟天隐,而是这位深得人心的韩采办。
如今韩松被刺受伤,甚至还有许多熟客前来探望,其中不乏杭州大官以及富贵人家。
因此对于孟天隐莫名提的这么一句话,宋归尘心中迷惑极了。
带着满脑子疑问,宋归尘暗自决定,明日一定要见到韩大哥。
然而没等到明日,宋归尘从西楼回屋之时,却见房门前的石板台阶上坐着一个人,正是韩松。
“韩大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的伤没事吧?”
韩松站起身:“我听说早上你特意给我送了粥,故前来道谢。”
宋归尘虽觉得奇怪,但还是笑道:“我刚从楼长哪里来,早上的粥韩大哥没有吃上吧?”
“是啊,可惜。”韩松似笑非笑,“楼长找你做什么?”
“说是让我担任西楼主厨。”
“就这?”
“对呀。”宋归尘迎着韩松颇有威势的打量,展颜一笑,“楼长可能是觉得我的粥好吃吧,明儿我再给韩大哥熬一份。”
月高悬,夜已深。
耸翠楼的灯火渐渐熄灭,院中除了宋归尘和韩松,再无一个人影。
韩松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看着宋归尘,仿佛在考量她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宋归尘紧攥双手,同样死死盯着韩松。
韩松突然一笑,右手搭在宋归尘左肩:“多谢小尘。”
宋归尘歪头,天真问道:“这么晚了,韩大哥还不休息吗?我听说耸翠楼中的厨娘刺伤了韩大哥,伤得严重不严重?”
“无事,只是皮外伤。”
“那刺客真是可恶!要是给我遇上了,非得叫她好看”宋归尘义愤填膺,“还好韩大哥人没事。”
见她一副小女孩情态,韩松笑了笑:“我听说,那日你刚好在中心楼院中,遇到了段厨娘,是吗?”
“对呀!”宋归尘回忆道,“那天我刚进耸翠楼,打扫了房间之后,就想到院中摘几枝花来做装饰,结果就看到一个人手持着剑飞到房顶上了,韩大哥,那个人可真厉害啊!”
“她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宋归尘面露不解:“我和她互不相识,她怎么会给我东西呢?”
第12章 心事几许
“也是。”
韩松朝院中走了几步,抬头凝望着天上的月亮。
宋归尘也抬头望去,只见天上乌云散尽,一轮明月挂在半空,高旷悠远,晶莹璀璨。
在这静谧无声的夜里,唯有空中的一轮圆月默默地注视着大地,宋归尘拿不准韩松究竟在想什么,一时也只得站在原地。
未几,韩松回头道:“噢,今夜的月亮很美,小尘姑娘早些歇息吧。”
见韩松走远了,宋归尘才放下心来,立刻进屋锁门,来到床边,正要点灯,想了想还是算了,直接和衣躺到床上,就这么睡了。
韩松刚刚的表情,着实吓到她了。
有那么一瞬间,宋归尘觉得韩松似乎认定段忆安给了自己什么东西,甚至对自己起了杀心。
这颗珠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为了消除韩松对自己的怀疑,宋归尘一大早便爬了起来,准备趁厨房还不忙之时,给韩松熬一碗碧粳粥。
昨夜段天隐才说让宋归尘任西楼首厨,今日来到厨房,就有六个年纪比自己还大的厨娘凑了过来,恭敬道:“小尘姑娘,我们是您的助手。”
宋归尘咋舌不已,这耸翠楼果真不愧是杭州第一酒楼。
她一个年纪轻轻、才来没几天的厨子,一跃成为了首厨,众人不仅没有任何意见,反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
“噢。”宋归尘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排众人,还是一个干练的厨娘出声提醒,“小尘姑娘如今是首厨,只用做西楼二楼客人点的菜,我们几个可以替你打下手。”
宋归尘道:“木大娘,今日二楼都有什么客人?”
“州府大人包下了二一一号房间,午后会到,另有吴郡顾家顾公子和朋友预定了二一三号房。”
顾易?
宋归尘点头,挽了衣袖:“得嘞,干活儿吧。”
耸翠楼西楼二楼,二一三号房内。
从西面的窗户往外望,能见到远处的西湖上的悠悠船只,一碧如洗的湖面像一面镜子。
一白衣青年和一紫衣女子坐在房间中央的圆桌旁,随意地吃着提前上来的开胃点心。
而另个青衣男子则临窗而立,眺望着远处的湖面。
“人说杭州乃江南第一州,如今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杜大哥,你别瞧了,快过来吃菜吧。”紫衣女子不由得笑他只顾美景,不爱美食,“耸翠楼的厨娘曾经可是宫中御厨,她亲手做的菜美味极了。”
女子显然还不知道,段忆安前几日行刺韩采办已经被抓起来的事情。
青衣男子正是杜青衫,他习惯性地微一颔首,并不答话。
说到美食,他不由得想起了来杭路上遇到的同伴,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
杜青衫正出神呢,忽听到湖中有人放歌,歌曰: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杜青衫不由得点头称赞:“这是隐士林逋的诗句。”
“不错。”
白衣青年也赞叹着走过来,道:
“林先生诗句清丽,这‘疏影’、‘暗香’二句,改自五代南唐江为的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而成。
将‘竹’与‘桂’换成‘疏’和‘暗’,霎时意境全出,诗字点化之妙,如丹头在手,瓦砾皆金。”
青衣人不由一笑:“顾兄弟对林先生似乎很熟悉,想来是见过林先生?”
顾易道:“家父和林先生是至交。”
噢。
青衣人了然,随即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顾兄弟可知,西湖孤山之上,除了林先生,还有什么人隐居于此?”
紫衣女子朗朗道:“杜大哥远道而来,果然不了解杭州之事。这林先生可是个孤高奇特之人,孤山上除了他,再没有别人。
况且一座山上,隐居一个叫隐居,隐居两个可就不叫隐居了,那叫群居。”
“再没有别人?”
杜青衫低声重复,想起来杭路上,在山洞之中,那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脱口而出的一句“我师父就是西湖孤山——”
虽然她紧接着敷衍地说她的师父叫什么“龙傲天”,但杜青衫可决不相信这是真话。
这么看来,她的师父就是孤山之上的林逋林先生咯?
可是她显然是开封人士,怎么会在杭州有个师父呢?
杜青衫不得其解,顾易见状,问道:“杜兄可是有什么疑难之事?”
杜青衫破口而出:“林先生是否有个女徒弟?”
顾易一时顿住,杜青衫不解地看着他。
紫衣女子捂嘴笑着走过来:“杜大哥也知道小尘姐姐?”
“小尘姐姐?”
“对呀,小尘姐姐是林先生唯一的徒儿,说起来,她还是三哥的未婚妻子呢,杜大哥打听她做什么,难不成?”
“紫萤。”顾易板着脸制止了紫衣女子,对杜青衫道,“舍妹年幼,出言无状,杜兄不要见怪。”
“无碍。”
杜青衫朝顾易摆了摆手,听到林逋的徒弟也叫小尘时,他难言地涌起了一阵惊喜,可听到紫萤叫对方“小尘姐姐”,他又添了几分失望。
紫萤是顾易的小妹,年纪已是双九年华,绝不可能称呼那吝啬狡黠的小姑娘为姐姐。
看来,只是同名而已。
杜青衫不可名状地觉得宋归尘欺骗了他,既然孤山之上只有林逋一个隐士,她当初脱口而出“西湖孤山”几个字,搞不好就是在故意引自己往这上面想!
真是个狡猾的女人!
还是个小姑娘而已!
“原来顾兄弟已经定亲了,当贺当贺!”杜青衫来到桌边,倒了一杯酒,笑问,“什么时候办喜事,我也来讨杯喜酒喝。”
谈及儿女私情,顾易颇有些难为情,不过还是上前谢道:“杜兄一片好意,小弟心领了,只是,这婚事恐怕难说。”
“怎么?顾兄弟不喜欢那位姑娘?”
紫萤捂嘴笑道:“他不喜欢顶什么用呢,我爹的命令在,他是不喜欢也得娶,喜欢也得娶。”
“紫萤!”顾易又是一个眼神丢去,紫萤抿嘴一笑,低头喝茶。
“那是那位姑娘不愿意?”
“杜大哥猜着了!”紫萤道,“小尘姐姐早已心有所属,她是绝不会答应嫁给我三哥的,半年前小尘姐姐还因为这事跑到耸翠楼喝酒,酒醉醒来之后,她声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见人,和我三哥的婚事自然也就搁置了。”
杜青衫:“这姑娘也是个执拗之人。”
顾易摇头道:“宋姑娘心有所属,我也无意拆散他们,只是父母之命,我实在不知如何拒绝。”
咦?
杜青衫又一次在意起来,也姓宋?
他正襟危坐,整理整理心绪,匆匆问道:“顾兄弟,这位宋姑娘全名叫什么?”
“姓宋,名归尘。”
宋?宋归尘?
杜青衫手里的酒杯微微一抖,酒水洒了出来。
第13章 欲见故人
“杜大哥,你怎么啦?”
“噢,无事,无事。”
杜青衫回过神来,拿过桌上备的帕子擦干酒渍。
“顾兄弟,请恕我冒昧,我想打听一下,这位宋姑娘今年芳龄几何?可有去过开封?”
顾易不知他为何如此发问,不过还是答道:“宋姑娘是林先生爱徒,如今正桃李年华,她十岁之后就跟着林先生住在孤山之上,十岁之前有没有去过开封,我还真不知道。”
桃李年华,那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杜青衫松了一口气,带着几分狼狈落座,不由失笑道:“让顾兄弟见笑了。”
“杜兄是在找什么人吗?”
杜青衫从方才谈到西湖孤山开始,就一直在打听着什么,顾易自然注意到了。
这会儿见他神情微松,似乎是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因此顾易不由生出几分好奇,遂出言相问。
杜青衫笑着解释:“不瞒顾兄弟,我从开封逃到杭州路上,偶遇了一人,也叫宋归尘,言谈之间,她似乎也有个师父隐居在西湖孤山......”
“这?”顾易深感惊奇,“不知这位杜兄遇到的这位宋姑娘现在何处?”
“说来惭愧,我和她才刚到杭州,就被她甩了。”
“哈哈哈。”顾易大笑,紫萤捂着肚子笑软在桌上,“杜大哥,你,你被一个小女子甩了?”
“可不是。”
杜青衫每每想到宋归尘毫不留情转身就走的背影,都觉得这个人真是薄情!
只是,她一个从开封远道而来的小姑娘,到了杭州,又能去哪里呢?
“客官,你们点的菜到了。”
一道晴朗的传菜声传来,紧接着屋门打开,几个酒保一人端着一个盘子齐齐而来。
转眼之间,桌上满满当当地摆满了珍馐。
为首的酒保正是周蔷,他伶俐地笑着介绍:“顾公子,这是咱们耸翠楼新来的厨娘亲自下厨做的,您尝尝合不合口味。”
“段厨娘呢?”
顾紫萤皱眉,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求了三哥带她来耸翠楼,就是为了尝段厨娘的手艺。
“段厨娘出了些事情,暂时不在耸翠楼了。”周蔷道,“不过我们的新厨娘的菜一点也不输段厨娘,姑娘不妨先尝尝看。”
闻言,顾紫萤只得作罢,动筷夹了一片鸭肉放入唇中,一时展颜而笑:“这酒酿清蒸鸭,鸭莲软烂,醇香适口,咸中透甜,做得好生别致。”
周蔷笑道:“顾姑娘喜欢就好。”
顾紫萤朝顾易和杜青衫招呼:“杜大哥,三哥,你们快尝尝,这菜我吃着竟比段厨娘做的还要好上三分。”
顾易宠溺道:“你呀,就知道吃。”
说归说,他还是招呼着杜青衫开吃起来,周蔷站在一旁:“几位客官慢用,若有什么需要,只需朝门外的酒保招呼一声就是,小的这就下去了。”
“等等!”顾紫萤叫住了周蔷,“你们新来的厨娘叫什么名字,可否让我一见?”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从小爱吃,誓要尝遍天下美食,如今吃到这么好吃的一桌菜,生出了结识厨娘之心。
周蔷犹豫道:“小尘姑娘在后厨,这会儿恐怕是抽不开身,顾姑娘若要见她,可能需要等晚些时候。”
“小尘?”
杜青衫倏地看向周蔷。
周蔷身为耸翠楼酒保,杭州大小人物没有他不认识的,然而他却并不认识杜青衫。
但见杜青衫周身气派,虽只说了两个字,但语气之间隐隐有些气势,又和顾家兄妹在一块,料想必是外地来的贵族公子。
因此不敢怠慢,忙道:“回这位客官的话,咱们耸翠楼新来的厨娘,名字就叫小尘。”
顾易见状,知晓杜青衫一定是又在打听那位从开封一路来杭的同伴。
不过他也觉得太巧,短短两刻不到的时间,一连听到三个名叫小尘的人,任谁都会觉得太过巧合。
“这样,待我们吃完,若小尘厨娘得了空,我们便请他一见,如何?”
周蔷点头:“多谢顾公子体谅。”
言罢周蔷匆匆去了后厨,他担心那位青衣男子是来找小尘的麻烦,赶着往后厨去通知小尘。
宋归尘确实如周蔷所说,在厨房正忙着,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身。
见周蔷去而复返,便问:“怎么了周大哥,客人不喜欢我的菜吗?”
“不是不是。”周蔷道,“是顾姑娘想见你,我特意来和你打声招呼。”
这正合宋归尘之意,便道:“见就见罢,待我这边忙完了,我就过去。”
“顾姑娘只是好奇,顾公子也是熟客,他们两人要见你我倒也不担心,只是他们身边有一个青衣男子,似乎对你十分感兴趣。”
周蔷说着,见宋归尘睁着大眼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模样,怕自己这么一说,倒吓着她,遂一拍脑门儿,安慰道:“没事,待会儿我陪着你去。”
宋归尘点头一笑:“多谢周大哥啦。”
“那你先忙,知州大人就要来了,可不能让他久等。”
“周大哥放心吧。”
周蔷十分喜欢这个机灵的小姑娘,见她小小年纪,却能将后厨一批人指挥得有条不紊,本来还有些担心的他也放下了心。
午时刚过,通往二一一号房的楼廊里拥着十余名黑衣挎刀男子,是身着便衣的禁军卫士。
州官大人王钦若、其老师陈致、州府中的通判等大小官员,乌泱泱一批人进入了二一一号阁子。
耸翠楼每层楼有二十四间阁子,二十四间阁子刚好围成一圈。
而二一三号房恰好正对着二一一号房,因此顾易他们这边从门口望去,恰能见到对面的阵势。
顾易道:“那是杭州州府王钦若和他的幕僚,想不到他们今天也来耸翠楼。”
“早知道他们来,我们就不来了。”顾紫萤道,“王钦若这个奸贼丑东西,我看到他的模样就吃不下东西。”
这话说得十分口无遮拦,吓得顾易忙往环顾四周,无声地看了顾紫萤一眼,顾紫萤知道他是真生气了,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口不择言,遂默然吃菜。
杜青衫见状,回想了一番王钦若的模样,不由失笑,对顾紫萤道:“紫萤姑娘说得没错,我也觉得一想到王钦若的模样,这满桌珍馐都没了味道。”
“是吧是吧,真佩服他身边那些人,对着他的脸也能吃下饭么?”
“哈哈。”
杜青衫开怀大笑,十分赞同顾紫萤这有趣的说法。
顾易不赞同地摇头:“杜兄,那王钦若如今虽被贬杭州,可官家对他十分看重,这样的人,咱们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
“王钦若嫉贤妒能,奸佞小人,就算是在他面前,这话我也照样说。”
第14章 老蚌怀珠
“瘿相”王钦若之所以有“瘿相”这个称号,除了他的奸邪令人不齿之外,还因为他的脖子上长了一个状如覆碗的肿块。
这个肿块边缘不清,皮色如常,据说还能随着人的喜怒而增消。
王钦若为此不知寻了多少名医,仍不见好,为此可没少咒骂医师无用,更是残害了不少治不了他肿块的名医。
因此方才顾紫萤和杜青衫才会说那样的话。
“总之,杜兄如今身份特殊,还是不要主动去招惹王钦若,咱们吃完饭就就走吧,要是让他见到你,可就不好了。”
“对哦。”顾紫萤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杜大哥,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杜青衫有心再等等先见到耸翠楼厨娘再说,但他们二人说得没错,要是让王钦若发现自己,少不得又是一番纠葛。
因此也不再坚持,道:“也好。”
三人出了二一三号房,门口的酒保忙引三人下楼,才刚来到楼梯口,却见楼梯左右站满了官府的侍卫。
见状,顾易停下脚步,对酒保道:“对了,方才我们和周蔷约好了要见你们新来的厨娘,差点把这事儿忘了。”
“噢。”酒保极有眼色,回身道,“那顾公子请先回屋稍候,我这就去看看小尘姑娘得不得闲。”
“想来是不得闲的。”顾易朝二一一房间努了努嘴,“那边也是首厨亲自下厨吧?”
“顾公子神机。”
三人又一次回到房间,杜青衫笑道:“看来今天对面不走,咱们也是走不了了。”
“什么人嘛,吃个饭还要带官兵来,当他是天皇老子啊。”
“阿萤。”
“好啦,我不说就是了。”顾紫萤坐回桌前,“我们要不再点点菜?”
“你随意。”
顾易来到窗前的杜青衫身侧:“杜兄这么喜欢西湖之景?”
“遥望这一湖水,让我想到了汴河。”
北宋以汴梁为中心,确立了由惠民河、金水河、五丈河、汴河组成的“漕运四渠”。
杜青衫所说的汴河正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漕运河,承担着江南、淮南、浙东西、荆湖南北六路之粟,就连关中的漕运也要经过汴河转运。
可以说,汴河之于京师,乃是建国之本。
“听闻东京有汴水秋声一景,杜兄觉得,比之这西湖景色如何?”
杜青衫从缥缈的回忆中回神过来,深深一叹:
“每至深秋,汴水波涌浪卷,芦花似雪,波击风鸣,水声清越,故而有‘汴水秋声’之称。这西湖水柔情脉脉,居于江南一隅,美则美矣,难免有些小家子气了。”
顾易:“我生于江南,长于江南,虽跟着师父游历过江淮一带,但却还从未踏入过中原。”
“来日若有机会。”
顾易和杜青衫相视一笑:“来日若有机会,定然和杜兄走一趟汴京。”
这边三人悠闲地赏着景,宋归尘在后厨却是遇到了大麻烦。
王钦若尝了她做的菜后,赞不绝口,更是亲自点了她,要她做一道老蚌怀珠。
要做这道菜倒也不难,然而麻烦的是,一早送来的五只河蚌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不见了。
后厨所有人寻遍了耸翠楼,也不见这五只河蚌的踪影。
耸翠楼每天的食材都是当天采购的。尤其是这种海鲜鱼类,为了保证新鲜,皆由专人一大早采购送来。
这会子不见了,众人着急不已,都围着宋归尘,紧张而无声地看着她。
老蚌怀珠,没有蚌,可怎么做?
周蔷皱眉试探道:“要不我去和王大人解释解释,就说今日楼中没有河蚌了——”
“不可。”
宋归尘摇头,她曾经听师父和顾提刑提起过王钦若,此人锱铢必较,高高在上惯了,若其要求得不到满足,没准会做出什么事来。
只是即便是在耸翠楼后厨,这话她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说出来,除非她不想活了。
周蔷也知道王钦若不好得罪,但如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呀。
“我去找韩采办,再不行,去找孟楼长,有楼长出面,王大人总该不会过多计较。”
宋归尘同样摇头,韩松只是一个小小的采办,孟楼长虽然身为楼长,但王钦若也不见得会给楼长面子。
扫视了一圈宽敞的厨房,西南角的水桶里装着两只元鱼,宋归尘眼光一亮,有了!
“小尘,你不会是要用元鱼代替河蚌吧?”
月月就在宋归尘身侧,见她朝木桶走去,立刻猜出了宋归尘的意图。
“如今之计,也只有这样了。”
宋归尘将元鱼捞起来迅速洗净处理好之后,放到开水锅中浸泡:
“月月姐,你将那边的鸡肉剁成块,浸透煮熟之后剁成鸡茸;木大娘,鸽蛋和冬瓜球就交给您了。”
众人见宋归尘下定决心用元鱼代替河蚌,虽有疑虑,但还是忙碌起来,周蔷也在一边焦急地等候。
元鱼,俗称王八。
宋归尘采用元鱼代替河蚌,一是元鱼味道鲜美,营养价值极高,素有“美食五味肉”的美称;
二来,元鱼的模样与河蚌也有相似之处,只要处理得当,元鱼也能做出河蚌怀珠的样子来。
然而周蔷担心的不是宋归尘的手艺,而是元鱼的所代表的含义。
虽然元鱼味道鲜美,但并没有多少人愿意点这道菜,若王大人知道耸翠楼给他端上去的不是河蚌,而是王八,他会作何想法?
周蔷越想越觉得,这还不如让楼长去和王钦若求个情,说说清楚来得安全。
他正心焦着,忽然闻到一阵鲜香,不由得被这香味吸引过去:“快好了吗?”
“已经尽力节省时间了。”宋归尘没好气道,“元鱼本来要蒸上半个时辰才能充分发挥出其鲜味的。”
周蔷赔笑:“这香味儿已经勾得我直流口水了,我料想王大人尝不出区别来。”
月月:“小尘你放了什么进去呀,这香味引得我也要流口水了。”
“就浇了少许南酒。”
这会儿功夫,木大娘那边的鸽蛋和冬瓜球已经煮熟。
宋归尘揭开盖,将和元鱼一起下锅的鲜贝取出捶成茸,和鸡茸搅匀后,放入冷鸡汤、蛋清、葱油、盐,继续搅匀,挤成丸子放入汤锅,并将鸽蛋和冬瓜球也一并放入汤锅,盖上盖子,继续蒸。
又蒸了一炷香时间,宋归尘揭开锅盖,众人早已被蒸鱼时的香味勾得馋虫大起,这会儿不约而同地凑上来。
只见锅里的鱼肉刀纹,宛如蚌壳,元鱼腹内含着明珠,灿然在目,莹润光洁。
周蔷咽了咽口水,打消了原本的担心。
这一盘菜,若不是他就在现场,绝对猜不出来,这只“河蚌”是由元鱼代替的。
“周大哥,快端去吧,王大人该等急了。”
第15章 小别重逢
周蔷心花怒放地端着鲜味四溢的一盘“老蚌怀珠”来到了二一一号房。
房内坐着七八个人,有周蔷熟悉的,也有周蔷不认识的。
周蔷也不怯阵,端着托盘上前,将盘中带盖的青瓷大盘取出放于王钦若面前,揭开盖子,介绍道:
“大人,老蚌怀珠!这道菜是用新鲜河蚌和上好鸽蛋大火蒸焖半个时辰而成,大人可趁热吃。”
盘中鸽蛋洁白,鸡肉莹润,冬瓜球剔透,王钦若舀了一勺到小碗里,尝了一口。
肉刚入口,王钦若便闭眼细细回味起来。
周蔷站在一旁,见他品尝得仔细,不由得紧张起来,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
“这当真是河蚌肉?”一道带着上位者居高临下威势的嗓音传来,周蔷连忙点头哈腰,肯定道,“回大人,这是今早采买而来的新鲜河蚌。”
王钦若哈哈笑道:“不错!虽然与我往日所吃到的不同,不过味道更好,耸翠楼果然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多谢大人。”
周蔷松了一口气,端着托盘出了二一一,撩袖擦了擦额上细碎的汗,疾步往楼下走去。
后厨中好好的河蚌突然消失不见,他不相信是什么意外。
他仔细地回忆了一番王大人点名小尘,要小尘做老蚌怀珠时的场景,当时在二一一房间的,除了王大人带来的一行人,就是他和七个酒保,再无别人。
客人是没有机会到后厨去偷走河蚌的,七个酒保一直跟着自己,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周大哥,怎么样?”
突来的声音吓了周蔷一跳,看清楚人是宋归尘之后,他长舒了一口气,将宋归尘拉到廊边角落里:“王大人没有尝出来这道菜不是河蚌,但是……”
“周大哥觉得是谁将河蚌偷走的?”
周蔷十分惊讶,宋归尘不过是个小姑娘,菜做得好也就罢了,心思竟然也如此敏锐。
自己还没有说明,她就先猜测有人偷走了河蚌了。
“此事我也说不好。”只惊讶了一会儿,周蔷皱眉道,“王大人要你做这道菜是吃了你的菜之后临时起意的,当时在场的除了王大人一行人,就只有我带去的七八个酒保,也就是说,只有这些人知道这件事。”
“客人是没有机会进后厨的,难道是酒保?”
周蔷摇头:“不会,他们都是我一手带来的,我了解他们,绝不会做这种事情。”
宋归尘两手叉腰,气道:“那是谁,这么见不得我好,早上我还见到那几个河蚌安安静静地在桶里,只一会儿工夫,就销声匿迹了,河蚌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难得见到她露出这般小女儿模样,周蔷笑起来,随即一叹,郑重交待:“我怀疑确实有人见不得你好,总之是耸翠楼里面的人,还是能进出后厨的,小尘,这些天你要小心些,多留意一下周围的人。”
他说着,颇感为难地解释道:“这件事也不好伸张,且等王大人他们离去了再细查吧。”
多年酒保的经验告诉他,这可能是后厨中的人出于对小尘的嫉妒,偷偷将河蚌拿走了也未可知。
若是这样,事情倒也不复杂。
偷走河蚌的人可能只是出于妒忌,想给小尘使点绊子,只是恰巧碰到王大人点了老蚌怀珠这道菜而已。
宋归尘懊恼地一拍脑袋,她明白周蔷的意思,只是她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今天西楼后厨中,除了月月姐和几个杂役丫头,还有木大娘等几个耸翠楼老牌厨娘,一共一十二人,但若算上来往端菜的酒保杂役,出入的人可就太多了。
虽说之后细查,当恐怕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宋归尘叹了一口气,逗得周蔷好笑:“小小年纪,怎么像个小老头似的?你放心,我这就将此事禀明韩采办,有他出面,偷河蚌的小贼一定会很快揪出来的。”
说到韩采办,宋归尘不由得想起昨夜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样子。
莫名的,宋归尘觉得这位表面和善的韩大哥,似乎不是那么和善。
不过这只是她无凭无据的直觉,遂笑着朝周蔷道了谢,才问道:“二一三号阁子的客人可离去了?”
“噢,对!”周蔷恍然想起顾易他们说过要见小尘的事情来,“瞧我,被这边的事情这么一打岔,竟将顾公子的交待给忘了。”
“没事没事,我这就去看看他们还在不在。”宋归尘取下围裙,小步朝二楼跑去,周蔷在后头笑道,“这丫头。”
宋归尘来到二楼,余光看了看左右两边的黑衣禁卫,颇感不自在,像是来到了官府大门似的,抬步都要小心翼翼。
十几个黑衣禁卫见她衣着是耸翠楼中的样式,倒也不拦她,任她通过。
来到二一三号阁子门口,宋归尘抬手敲了敲门:“客官,听说你们想见我。”
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道略正经的“进来吧”,宋归尘不客气地推门走了进去。
“客官——”
见到站在窗边,一袭青色长袖外罩、白色袍衣的男子,宋归尘一时愣住。
而杜青衫也同样惊讶得靠窗定住。
“啊呀。”
想起不久前自己毫不犹豫地与他分道扬镳,如今又以这种方式见面,不免有些微微的……造化弄人之感。
短暂的错愕过后,宋归尘带上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朝杜青衫走过来。
“这么巧,这么快咱们又见面了啊,哈哈。”
“是啊,我以为你甩了我之后是要去哪里发财、随即飞黄腾达呢,没想到,你居然混得这么惨,成了耸翠楼的厨娘。”
“啧啧,别这么幸灾乐祸好么,好歹我也救了你一命呐,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杜青衫嗤笑:“你师父呢?别告诉我你师父是耸翠楼的某个厨娘。”
“当然不是!”宋归尘白了杜青衫一眼,强辩道,“我师父他云游四海,最近恰好离开杭州了不行吗?”
“你——”
杜青衫正要拆穿她的谎言,顾易和顾紫萤凑了上来,顾易道:“杜兄弟,难道这位小尘厨娘,就是你路上遇到的小尘姑娘?”
杜青衫这才将要堵宋归尘的满肚子话憋了回去,对顾易点头道:“没错,想不到居然在这里又碰到她,还要多谢紫萤姑娘呢。”
若不是顾紫萤提议来耸翠楼,他也不会这么快找到这个小气又傲娇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