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天书真与假
寒食过后,百官临朝。
内侍周怀政手捧奏章,兴奋而又激动地启奏:“启禀官家,永兴军巡检朱能奏报,乾佑山出现天书!”
“天书何说?”
周怀政高高将奏章呈到皇帝面前:“官家御览!”
皇帝看罢大喜,连说了两个“好”字。
参知政事丁谓忙道:“官家圣德,自皇城承天门出现天书以后,苍天又降书两度,以示吉祥,真是亘古未有,臣等不甚庆幸,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金殿一片歌颂附和之声:“万寿无疆!”
周怀政上言:“皇天又降书乾佑山,可谓国运昌隆,官家当下诏天下,举国同庆。”
皇帝大喜,哈哈大笑道:“好!朕当下诏!”
众臣恭贺之声中,一人出列阻止:“官家,此诏书下不得,下不得!”
“哦?孝先,此诏书为何下不得?”
“官家,天且无言,安得有书?”
“如你所说,天书是假的?”
“启奏陛下,朱能乃奸邪小人,以妄言祥瑞起家,天下早有议论;今日所谓乾佑山天书,定是他伪造而来,妄图迷惑圣听,臣乞斩朱能,以谢天下!”
“你!”皇帝气愤地指着王曾,欲发作,又忍住,“孝先,你也是饱学之士,岂不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为何一直不信奇事异象?”
“臣只知常理,不知异象!”
金殿之中,因王曾的直言,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皇帝被臣字当面反驳,面子不保,欲要发火,又念及君臣之谊,不忍斥责。
周怀政极有眼色地道:“官家,朱能胆子再大,也不敢伪造天书,冒犯神灵。”
王曾愤然道:“只因陛下崇信祥瑞,给了小人可趁之机,故此等作伪撒谎,以邀功请赏之人比比皆是!”
“哎呀呀,王大人,你目无官家,言太放肆。”
皇帝看着一脸激愤的王曾,压抑着怒气:“你继续说。”
“陛下,古语云‘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诚望陛下切不可趋奉鬼神妖邪之事,应严惩伪造天书之小人,以儆效尤!”
闻言,周怀政忙道:“陛下,乾佑山天书是真的!”
王曾:“乾佑山天书必假无疑!”
“真的!”
“假的!”
“真!”
“假!”
朝堂之上,分成两派,且都各执一词,一时争论个不休。
皇帝顿感头大,怀念地想起王旦,子明还在,定能顺着自己的心意,决断此事。
他向来深孚众望,只要他出一言,群臣争辩自可停歇。
思及此,皇帝不由得怅怅然。
站在最末尾的宋绶注意到了皇帝的不耐,上言道:“启禀陛下,依臣之见,天书是真是假,唯有问一人方可。”
“哦?公垂快说,应问何人?”
“寇大人!”
“寇准?”
“对,寇大人判永兴军,乾佑山乃是他所辖境内,有无天书下降,一问便知!”
“诶!”皇帝失望地道,“寇准从不信天书,问他只会自讨无趣。”
“陛下,寇大人从来不信天书,问他才能服天下。”
宋绶本意,是料想寇准定会如实禀告,乾佑山并无天书,如此也好警醒官家,叫其不要妄信小人之言。
然而寇准的刚直与从不信天书也让皇帝十分不满,皇帝想到若去问寇准,免不得又是一阵劝谏,便摆手道:
“罢了罢了,千里迢迢,派人查证,多么麻烦,这乾佑山天书么,就不过问了。”
闻言,周怀政急了。
官家若不过问乾佑山天书,他和朱能还从哪里得到封赏?
因此着急地道:“陛下,不可,不可!天降宝书,岂能等闲视之。”又凑近皇帝,低声道,“寇老纵然直言无忌,也不会将有说成无,将真说成假。”
皇帝若有所思......
缓缓点头。
下令道:“周怀政,朕命你即刻前往长安,令寇准勘察乾佑山天书一事,并如实奏报。”
“遵命!”
乾佑山天书一事,众人各有算盘。
皇帝本不愿派人前去找寇准查验天书真假,然而转念一想,寇准被自己外放多年,也该消磨了锋芒,今借天书之事,正好试他一试。
若他肯顺着自己心意,奏报乾佑山确有天书,那如今宰辅空缺,正好迁他来任宰相一职。
若他不肯嘛......继续待在长安吧。
宋绶和王曾则暗松了口气,寇老向来不信天书,此番周怀政前去,定然铩羽而归,永兴军巡检朱能也定会受到惩罚。
另一边,丁谓也在庆幸。
寇准就像个顽石,此番定然又会忤逆皇上心意,从此东山难再起,这宰相之位,定是自己囊中之物。
消息传到寇府,寇夫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朝堂之事她不懂,然而她知道,这对于自家夫君来说,绝对是个两难的抉择。
若此番夫君再如往常那般,坚称天书乃子虚乌有,只怕官家从此不再念旧情,夫君他只怕今生只能在外地为官了。
可若违背心意,顺从小人,上奏确有天书,则更会寒了天下士子的心。
她忙修书一封,又叫大女婿王曙加急送到长安去,欲先提醒夫君,此事的弯弯绕绕,不过究竟待如何抉择,还看夫君。
然而王曙未到,内侍周怀政已经到了长安,见到了寇准,将皇帝特派自己前来,命寇准查证乾佑山天书是真是假一事掐头去尾地和寇准说了。
寇准听罢一扫往日愁绪,喜气洋洋地回了住所。
“蒨桃,取酒来,取酒来。”
蒨桃端酒而来,笑问:“大人今日有何喜事,一回来就要小酌?”
“中使来了。”
蒨桃惊喜地问:“皇上派中使前来宣召大人回朝吗?”
“不是,不是,是前来向老夫查证乾佑山天书是真的还是假的。”
“哦。”蒨桃顿时失望,“不问廉颇能饭否,骗问天书假与真。朝廷此举,甚为荒唐,不知大人喜从何来?”
“诶,蒨桃,你想想看,皇上明知我从来不信天书,这回为何偏偏要来找我作证?”
蒨桃:“难不成,皇上这回不偏听偏信了?”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皇上此举,老夫欣慰,老夫欣慰啊!蒨桃,斟酒斟酒。”
第285章·东风吹渭水
寇准心花路放,饮酒之后,吩咐蒨桃笔墨伺候,决意直抒胸臆,直斥天书乃虚妄,愿君王亲贤臣、远小人。
奏章方写好,门外传来急切呼唤:“岳父大人!岳父大人!”
抬头一看,正是风尘仆仆从开封赶来的王曙。
“哎呀,贤婿!”
“小婿拜见岳父大人。”王曙注意到书桌上的奏章,“岳父大人,您在写什么?”
“贤婿从京师来,想必也已知道官家派来使向为父查问乾佑山天书一事,为父写下奏章,向君王斥天书,以备中使带回朝廷。”
“哎呀,写不得,写不得!岳父大人,此奏章写不得!”
寇准一愣:“为何写不得?”
“岳父可知朝廷这次为何要向你查证天书?”
“为父料想,定是官家有悔悟之意,特命我查证。”
“哎呀错了!岳父大人,错了,猜错了!”王曙道,“内侍周怀政与朱能勾结,妄献天书,宋绶与王曾进言,让官家命岳父大人查证,乃陷岳父大人于两难之地啊!”
“贤婿且细细说来,如何是两难之地?”
“那日朝上,贤婿观官家神色,似有希望岳父大人附和天书之意,若岳夫仍直言天书虚妄,只怕是再一次忤逆官家心意。。”
“啊这......”
像是一盆冷水倾头而降!
寇准“哎”叹一声:“官家糊涂!糊涂!”
本以为官家有了悔悟之心,没曾想是自己多想了。
“指望老夫附和天书?老夫办不到!办不到!”
“岳母正是想到了这层,才命我星夜兼程赶来长安,与岳父说明其中利害。”王曙道,“如今朝中宰辅之位空缺,皇上是想借乾佑山天书一事试探岳父,若岳父此番顺从一下皇上之意,皇上便可重新岳父呐!”
寇准深深一叹:“贤婿呐!”
他看向桌上拟好的奏章,负手感叹:
“天书之害,尔应清楚。只因皇上以为澶渊议和是城下之盟,乃奇耻大辱,故为壮神威,听任奸佞伪造天书。
“尤其以供奉天书为名,营造玉清昭应宫,耗尽国库,弄得国力疲惫,这能不叫老夫严词痛斥吗?
“如今皇上以为我寇准人一老,腰就弯了,可以屈从他之意了?!”
王曙闻言,叹息一声:“岳母早已料到岳父大人不会屈从,故修书一封,命我交给岳父。”
说着呈上了寇夫人的书信。
寇准展信看罢,一时老泪纵横。
今生有妻如此,足以......
内侍周怀政和朱能听闻寇准在奏章中直斥乾佑山天书子虚乌有,惊慌失措,遂一同商议,此番无论如何也要让寇准改变心意。
故而周怀政假意游赏长安景致,在驿馆停留了又停留,只为等寇准松口。
而朱能则每次上门拜访寇准,死缠烂打地乞求寇准附和天书。
寇准烦不胜烦,索性躲了起来。
长安春色比之开封不逞多让,尤其郊外渭水一带,更是春衣融融。
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在著名的辞赋《上林赋》中写道“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描写了汉代长安上林苑的巨丽之美。
此后就有了“八水绕长安”的美誉。
而八水之中,渭河汇入黄河,而其他七水各自直接汇入渭河。
寇准今日和往常一样,着渔翁打扮,带着侍妾蒨桃来到长安郊外,泛舟渭水,孤影垂钓。
想到自己已近花甲,自王旦逝世后,朝中大权由丁谓掌控,人人争献天书,趋奉丁谓,而自己却只能寄情山水,不免悲从心来,忍不住吟诵道:
“事遂鼎湖遗剑履,时来渭水掷鱼竿。欲知贤圣存亡道,自向心机反覆看。”
蒨桃在前划桨,见寇相公虽在垂钓,然愁眉苦脸,心事重重,知他心中所想,略一思索,朝寇准道:“大人,今日可有钓到鱼儿?”
头戴竹笠,身着蓑衣的寇准回过头来,摇头叹息:“并无所得。”
“大人今日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心事?且与妾身说说,妾虽不能替大人解忧,但能当大人倾听之人。”
寇准看着喜爱的侍妾蒨桃,她跟着被贬的自己辗转各地多年,熟知自己心事,此番相问,亦是开解之意。
想了想,寇准笑问:“老夫所烦何事,蒨桃不如一猜?”
蒨桃眨了眨眼,打趣道:“未能钓得鳜鱼,大人没了耐心?”
寇准噙笑摇头。
蒨桃又道:“朝廷仍信天书,大人忧心黎民?”
寇准仍是摇头。
蒨桃想了想,故作神秘地道:“妾身知道了,定是因为那朱能几次三番纠缠,大人烦不胜烦,这才带着妾身躲到这渭水之中,欲借渭滨清澈之水,将胸中郁闷一扫而空,可是如此?”
寇准哈哈大笑,赞道:“蒨桃啊蒨桃,你不亏是老夫的解语之花,老夫心中所想,全叫你看去了。”
长叹过后,他望着满湖清水,愤然不已:“可恨那朱能胆大包天,竟向朝廷上奏,说长安乾佑山出现天书,更是死缠烂打,央求老夫附和,哎!老夫烦不胜烦,烦不胜烦呐!”
蒨桃气愤地道:“世人皆知大人不信天书,朱能却缠着大人不放,硬要大人附和,此等宵小之徒打的如意算盘,大人可不要轻易上当。”
“蒨桃啊,老夫不欲理会,奈何小人难缠。如今之计,也只有等中使尽快回京,将老夫的奏章带回朝廷,希望官家能迷途知返。”
“依妾身看,官家年纪大了,指望其迷途知返,还不如指望大人今日钓得一尾鱼儿。”
“哈哈哈。”寇准哈哈大笑,将手中鱼竿挑起,鱼钩之上,空无一物,寇准对蒨桃道,“蒨桃,你真是老夫的开心果,妙语连珠,顿散老夫之愁呐。”
蒨桃笑问:“大人,你每日垂钓,却都不带鱼饵,又让蒨桃划着小船,鱼儿又怎么会上钩呢?”
寇准道:“好蒨桃,明儿老夫带上鱼饵,给蒨桃钓上一尾鱼来!”
“当真?”
“君子一言,自然当真。”
“那妾身先谢过大人。”
见大人展颜,蒨桃心中也喜,船儿在青山绿水间穿行,像一叶自由自在的扁舟。
忽然,烟波浩渺的远处传来一阵高歌,歌曰:
“对渔翁休冷眼,奇人自古此中藏。姜太公钓鱼伐商纣,严子陵垂钓傲光武。几尺丝纶系天下,一根钩竿定兴亡。”
第286章·渔翁巧垂钓
歌声缥缈悠扬,歌词之意更是耐人寻味。
渔船之上的寇准忍不住凝神细听一番,继而对蒨桃道:
“蒨桃,快,靠岸停船,靠岸停船!”
“大人?”
蒨桃不解起意,但仍顺从地将船靠岸。
寇准匆匆下船,顾不得招呼蒨桃,阔步循着歌声找去。
果然在渭水岸边,青草地上,见一身披羊裘、胡须尽白的老人独坐陆地中央,手持鱼竿,神色自得地一边垂钓,一边高歌。
寇准大为诧异,拱手相问:“敢问先生,为何旱地垂钓?”
老者回头看来,哈哈大笑:“水中只有鱼虾,地上却有功业嘞。”
寇准:“老先生此言,大有深意。”
“今闻圣上着寇老勘验乾佑山天书,可不是陆上有大功业等着寇老前去么?”
闻言,寇准愣了一愣:“敢问先生是?”
老者爽快地将身上的白发白须扯下,望向寇准:“寇老,别来无恙啊!若不是扮做渔翁,咱家还见不到寇老呢。”
老者竟是内侍周怀政所扮。
寇准见状,愤而欲走。
周怀政忙拦住:“寇老啊寇老,此番苍天有意,欲叫你再度拜相,你为何就是执迷不悟呢?”
“中使这是给朱能做说客来了?”寇准冷眼道,“若是如此,还是别费心机了,不论你说得如何天花乱坠,老夫绝不折腰。”
说着转身就走。
周怀政高声道:“王公仙逝,京师今日传一童谣,童谣曰‘欲得天下好,无如召寇老’,寇老啊,黎明百姓盼着你、等着你,你当真忍心让他们失望,终日在这远离京师的渭水边,独自垂钓吗?”
寇准顿住离去的脚步。
遥望青山碧水长长一叹,缓缓回头,苍老的脸上一片凝重。
“老夫当初不惜遭贬而痛斥天书,如今岂能证其为实?”
“寇老只为一己私名,而不顾天下苍生,实在令咱家伤心!更辜负了圣上一片苦心!”
“皇上早已容不得我这耿直之臣,又说什么苦心?”
见寇准脸色似有松动,周怀政忙放下鱼竿,来到寇准跟前,低声道:
“寇老不知,皇上他老人家对您呐,是既嫌又念,今次乾佑山天书,正是皇上对寇老念念不忘之明证。他老人家也盼着您证实天书是真,好召您回京为相,寇公,此乃天赐良机,切不可错过呀!”
“既嫌又念......”寇准低声重复,“既嫌又念?”
周怀政的话无疑给了寇准一剂强心剂,他本以为自己被贬多年,皇上早已不念君臣之情,将他这个老臣抛置于脑后。
没曾想,皇上他,竟对自己是“既嫌又念”的么?
见状,周怀政又下了一剂猛药:“您若不当机立断,那丁谓也在觊觎相位,只怕被他捷足先登!”
寇准闻言,原本坚定的心忍不住动摇起来。
丁谓宵小,如今只是参知政事,倒还有人能与之制衡。
若他一旦拜相,国家交给这样的人,国事堪忧!
与其如此,不如自己顺水推舟,好重操中枢大权......
见寇准思虑良多,周怀政十分耐心,静静地等待着。
直到寇准缓缓点头,周怀政才收起手里的鱼竿,噙笑道:“那咱家就此告辞,明日此时,咱家在驿馆等候寇老的好消息。”
说着环视四周,感叹道:“渭水之景优美,但咱家还是想念京师的汴水,此番离京这么些时日,也该回去了。”
寇准愣在原地,看着周怀政得意的背影渐渐走远。
不远处,早有下人站在轿子旁恭恭敬敬地等候,看样子,是早已确定自己今日会在渭水垂钓,特意来钓自己来的。
寇准一时有几分拿不准,今日这番决定,究竟是错是对?
但既然已经决定,就再无回头之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大人?”
不远处,蒨桃见周怀政已经离去,从花叶之间走了出来,“大人,周公公显然早已与朱能勾结,您当真要与他们一起,声称天书确有其事吗?”
“蒨桃啊!”
寇准负手仰头长叹。
蒨桃怜惜地看着他花白的鬓角,不再挺拔的脊背,心中万千言语,顿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几日后,周怀政拿着寇准准备的奏章和贺表,喜滋滋地启程回京。
蒨桃忧心忡忡地看着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寇准。
这几日,他早出晚归,与朱能周怀政等人走得极近,每日高谈阔论,连自己的话也听不进去。
蒨桃摇头扶着刚回来的、醉醺醺的寇准:“大人近来与巡检朱能走得过近,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寇准大笑道,“老夫只是逢场作戏,蒨桃不用忧虑。”
蒨桃生气地道:“那大人此番为何一改往日态度,竟奏报天书确有其事,这难道不是欺君罔上、谗言邀宠吗?与那些妖言惑众之流又有何区别?”
“蒨桃!”寇准闻言,怒气大起,酒醒了一半,“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若老夫不忍辱负重附和天书,朝中之事就要落入丁谓之手,那才是陷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啊?这么说来,大人这次违心上奏,是出自公心,而非私心?”
“自然是出自公心。”
“如此,是妾身误会大人了。”蒨桃曲礼歉然道,“只怕天下人不知大人苦心,反倒误会大人,届时大人又待如何?”
寇准摆了摆手,对月一叹:“如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想他寇准,少年及第,为人刚直,直言上谏,太宗在时,是何等的信任!曾言:“朕得寇凖,犹文皇之得魏徵也。”
而今却被外放多年,一晃眼十几年过去了,他从不惑之年变到如今年近花甲,头上早已添了华发。
今若能凭借天书一事重回中枢,重掌朝纲,他定会一展当年雄风,铲平朝中小人,荡清朝堂污浊!
月上梢头,凉风习习。
蒨桃接过下人端来的醒酒汤侍候寇准喝下,温柔地拿来外衣给寇老披上:“大人,春日乍暖还寒,还是注意身体,早些歇息吧。”
第287章·一度春闱近
天书真假一事牵动着所有人的心,然而在派去长安的中使没有回来之前,一切皆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在众人各怀心思,既期盼又忐忑地等候中使到来的日子里,京师迎来了两年一度选拔人才的春闱大事。
今次春闱,由参知政事丁谓作总主考官,宋绶作副考官,翰林学士等众多人作为监考人。
丁谓见到送来的考试名单上有顾慎之的名字,忍不住道:“此人是谁?名字倒有几分熟悉,总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王旦之子、今翰林学士王雍道:“此子乃去岁秋闱解元,丁大人竟连这个也不知?”
丁谓呵呵一笑:“解元,解元好啊,既是京师解元,那这次春闱,他再获头名的几率很大嘛,不可小觑,不可小觑。”
说着又翻到了杜昭晏一名,皱眉道:“这个杜昭晏,难不成是前朝龙图阁直学士杜镐后人?”
王雍对他身为总考官,就四处摆官威的做法很是不耻,冷哼一声,撇开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宋绶含笑道:“大人说得没错,此人正是杜老大人之嫡长孙。”
“坊间不是传闻,他两年前消失了吗?怎么又出现了?”
“这下官就不清楚了。”
“哦?”丁谓似笑非笑道,“本官听说,宋权直与此子情同兄弟,你怎么会不清楚呢?”
“毕竟这是友人私事,下官不好过问。”
意思是,你可消停点,别多问了!
“哎,春闱乃是国之大事,马虎不得,各府各路上报来的士子名单,都要细细查勘,不能让人鱼目混珠。宋权直,你说呢?”
“大人所言极是。”宋绶恭恭敬敬地拱手一礼,然后对身后众人道,“那大家别干坐着了,赶紧核查学生资格吧,别让丁大人为这种事情亲自操心了。”
说着自顾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作认真检查状。
无人理会的丁谓:!!!
好你个宋绶,竟敢与本官作对,他日我坐上宰相宝座,第一个要收拾的人就是你!
王雍躲在一纸名单后偷笑。
父亲在时,一直教导自己为官要圆融通达,对待小人不可与之直起冲突,而要懂得周旋。
可王雍毕竟年少,又声负才学,自然对丁谓这个父亲的老对头没有什么好感,连与之周旋,都觉得是莫大的屈辱。
偏偏如今之情势,朝中大权皆在丁谓之手,王雍一想到朝堂国事要交给这样嫉贤妒能的小人之手,就觉得对不起含恨而终的父亲。
故而他对所有敢明目张胆和丁谓硬刚的人,都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好感。
大宋有这样的人,实乃大幸啊!
核验完参试名单,众翰林从翰林阁出来,王雍走在宋绶身后,不加掩饰地道:“宋大人,我要向你道歉。”
宋绶十分不解:“此话何意?”
“以前我只道你是个只会在秘阁修史书的书呆子,今日你对丁谓的态度,实在让小弟佩服,故而我要向你道歉。”
宋绶:“啊,大可不必大可不必,丁参政没事找事,我只是不想和他多说话而已。”
王雍慨叹:“当此之时,朝中百官,不想和丁谓说话的人,只怕已是少之又少,像宋大人这样当面甩丁谓脸的人,更是挑不出几个了。这样浑浊不堪的朝廷,如大人之清流,又有几人呢?”
“诶,王翰林何必如此沮丧,依我之见,朝中不与丁谓之流同流合污之俊杰多的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我大宋朝之明日,还在这些青年才俊身上啊。”
“宋大人所言,指的是?”
宋绶含笑,掰着手指头数道:“诸如王曾王大人,以及晏殊、朱说等青年,皆是大宋之脊梁。”
王雍摇头:“王大人虽刚正不阿,颇有寇老风格,但到底资历尚轻,至于宋大人说的其他两人,晏殊不过是富贵温柔乡出来的贵公子,那朱说也不过是千里入京来的穷学生,入京要指望这些人,只怕不行。”
他道:“依我之见,当今能压制丁谓者,还数寇老,若他老人家不能从长安回京师复任相位,只怕丁谓之流会更加猖獗。”
宋绶不欲与之争辩,含笑道:“王翰林所言有理。”
“所以小弟已暗中派人前往长安,无论如何,也要让寇老回京来。”
宋绶警铃大作,惊问道:“王翰林此话何意?你准备如何让寇老回京来?”
“宋大人何必惊讶,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如今官家命寇老查勘天书一事,正是为了试探寇老,若这次寇老顺应一下官家之意,宰辅之位定然是他老人家的。”
“你!”宋绶大急,“诶呀王老弟,你名字寇老一生从不信天书,却让人前去说服他迎合天书,这不是置他老人家于不信吗!”
他说着匆匆告辞,忙来到里仁巷,将方才王雍所说之事和正在书房备考的杜青衫顾易二人说了。
顾易听了,摇头道:“寇老一生刚直,素以坚决不信天书而深得百姓爱戴,如今若被小人所蛊惑,转而附和天书,岂不是自己打脸么!”
“正是如此。”宋绶一叹,“我知寇老脾性,怕就怕,他老人家禁不住小人蛊惑,一旦承认天书为真,寇老一生英明,恐怕就此毁了,到时即便重操大权,失了人心,又有何用?”
“宋大哥,我这就启程去长安,阻止恩师回京。”杜青衫说着就要起身,被宋绶一把按住,“春闱在即,你这一去一回,可来得及?”
杜青衫沉吟一番,承诺道:“春闱还有半月有余,我说服了恩师便回来,赶得及。”
“那好。”宋绶郑重地一拍杜青衫肩膀,“速去速回。”
既决定要去长安,杜青衫也不耽搁,简单地交待了杜杞阿崔在家要听小尘姐姐的话云云,辞别小尘,一骑绝尘入长安。
而京师这边,众人依旧各怀心思地,各自派出探子前去打探确切消息。
果然,在杜青衫离开京师的第三日,皇上派去长安的中使回来了,并带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经由永兴军节度使寇准查明,乾佑山天书确有其事,永兴军巡检朱能并未谎报。
第288章·黑白不分明
是日朝堂金殿之上,周怀政将从长安带来的寇准奏章呈上。
高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奴婢已经查明,乾佑山天书千真万确!”
皇帝:“你是向寇老查证的么?”
“奴婢正是向寇老查证的,有寇老亲手写下的奏章为证。”
左右百官皆愣。
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出,连一向与寇准不对付的丁谓和王钦若,也大为诧异。
皇帝亦是又惊又喜,忙问:“寇准亲口说天书是真的?”
“是呀,奴婢刚到长安,就上门拜访寇老,寇老提起天书,可高兴了,眉飞色舞地向奴婢介绍乾佑山天书,还说这是我大宋兴隆之兆,是官家仁德所致,并朝天连拜三拜,说是为官家祈福呢。”
皇帝闻言,大喜过望,忍不住连笑三声。
同为参知政事的王曾冷笑道:“周公公,寇老一生刚直,怎会吐此阿谀奉承之词,定是你凭空捏造,以污蔑寇老,欺瞒圣君!”
“哎呀呀,王参政,你还别不相信,寇老还有贺表在此!”
说着呈上贺表,皇帝接过,展开,念道:
“贺天降宝书于乾佑山表,山南东道节度使寇准拜贺!哈哈哈,孝先,这贺表确实是寇老亲笔所书。”
王曾仍是不信:“不,不,官家,这贺表绝非寇老所书,定是小人仿造的。”
“你还不信?”皇帝冷了脸,将贺表往周怀政怀中一扔,“将贺表拿给王参政,让他好好看看,这究竟是不是寇老亲笔所写。”
周怀政殷勤地将贺表拿到王曾面前,得意地:“王参政,你自个儿瞧吧。”
可怜的王曾一看贺表,顿时觉得天都塌了。
他乃是寇准学生,曾经是寇准一手提拔上来的,十分熟悉寇准的笔迹,而这贺表之上,字字句句都是寇准亲笔所撰,看得他顿觉天地失色,浑身僵硬地说不出话。
皇帝道:“孝先,寇老素来正直,朝野皆知,又是你之恩师,素为你所敬重,如今连他都证实乾佑山天书为真,你还有什么话说?别再拗性了,快为朕拟个诏,将乾佑山发现天书这一喜讯昭告天下。”
王曾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顿时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皇上,纵是斧钺逼颈,臣也不愿代拟此诏!”
“孝先,你!”皇帝气得直耍袖子,“你怎么和当年的寇准一样固执!”
“官家,臣愿拟此诏!”一直没有说话,冷眼旁观的丁谓出列跪下,“臣虽不才,愿代拟此诏!”
皇帝欣慰地点头:“还是渭之听话。那好,渭之,此事就交给你,你拟诏去吧。”
又看向满脸痛心疾首、仿佛天塌了模样的王曾,生气地问:“孝先,你为何总和朕过不去?”
“自古以来,明君善于纳谏称之为明,臣子敢于谏言称之为直,臣只懂得直言进谏,不懂其他。而官家您,偏听偏信,可为明君?”
“你!”皇帝愤怒地道,“好你个王孝先,你既然不乐意侍朕左右,就出知应天府去吧!哼!”
说罢拂袖离去,朝臣在丁谓的带领下渐次离开大殿。
王曾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仰头哀叹:“苍天也,寇老为何变了,为何变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
不远处丁府里,王钦若上门造访丁谓,二人对坐把酒,相谈甚欢。
王钦若道:“想不到寇准那老黔驴竟为了重邀盛宠争相位而不惜血本、一反常态口吐谀词。如今官家下令让其回京复相,大人您又只能暂居参知政事一职了,诶。”
“哈哈哈。”丁谓大笑道,“不足为惧,不足为惧!昔日他寇准腰杆直,气吞万里,我倒有几分怕他,可如今嘛,他已气软,已是断脊之虎,我怕他何来!哈哈哈!”
“渭之所言极是。”王钦若给丁谓斟满酒,恭维道,“只是这相位本该是谓之的,如今,少不得还要再等等,且看寇准还有什么花招!”
“话正是这么说,况且你我二人联手,那王曾如今又被官家贬道应天府去了,就算寇准来了,手底下没人,一样两眼一抹黑,朝中之事,还不是得你我二人说了算......”
“哈哈哈哈哈,高,高!谓之,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干。”
酒过三巡,王钦若又道:“对了谓之,今次官家命你作春闱主考官,今次考取功名之人,都得尊称谓之你一声恩师,为布深远大局,何不现在就开始物色可造之材?”
“不瞒定国兄,弟早已有所准备。”丁谓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前些日子,我看了此次参考之名单,发现一个叫顾慎之的,据说乃是去年秋闱京师第一名,料想是个不错的人才。”
“顾慎之?”
“嗯,怎么,定国兄认识此人?”
“诶呀,谓之,此人就是我曾经和你说过的江南顾家,顾延鹤之子,那个总喜欢和冤假错案,发霉尸体待在一起的顾易顾三郎。”
“噢,是他。”丁谓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说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听说去年樊楼无头尸一案,就是他用不到三日的时间就将真凶查了出来,更有黄泥塑骨之技?”
“嗐!此人少年才俊不假,只是他曾经和我有过过节,只怕不愿听从谓之......”
“这倒无碍。”丁谓爽快地笑道,“年轻人嘛,又是有几分本事的年轻人,为人处事总是会傲气些,若他能为我所用,我容忍他的那些年轻人有的傲气和小脾气,倒也不难。”
“哈哈哈哈,谓之,你真是求贤若渴啊。官家若知道你为了大宋朝廷,如此苦心孤诣,定然龙颜大悦——”
“哈哈哈哈,来来来,为敬定国兄一杯。”丁谓道,“对了,我听说,杜镐之孙回来了,还参加了去年的秋闱,如今也在春闱名单上。”
“谓之兄不知,此子和这个顾易乃是好友,他们一起从江南进京,为的是彻查两年前杜府大火一案。”王钦若冷笑道,“那场大火没将杜家的两根独苗一起烧死,真是可惜。”
“哦?彻查杜府一案?”丁谓若有所思,低低问道,“我记得,章天问当时已经结案,杜府一案,乃是天灾,并非人祸呀。”
王钦若了然地接过话头:“正是呢,天灾之事,再如何查,也只能是天灾。”
“你不是说,那顾易是个不可多得的断案高手吗?有他在,也有查不出来的事情?”
“杜府之事已经过去两年,当时白纸黑字依然盖棺定论乃是天灾,就算他顾易能翻了天去,也查不出其他什么来。”
王钦若似笑非笑。
“况且,唯一接手此案的人,也就是章天问早已上奏请辞、回家养老去了,如今知道此事另有隐情的人这个世间早已不存在。”
闻言,丁谓哈哈大笑,端起酒盅给王钦若斟满酒:“定国兄,你做事,我放心!”
第289章·大节何所损
杜青衫星夜兼程,总算在出发后第三天早晨见到了寇准。
“恩师,学生一路进城,听闻恩师不日前已向内侍周公公证实乾佑山天书为真,可有此事?”
“昭晏,你!”
寇准被杜青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一问,问得既羞又愧,愣了许久,继而点点头:“昭晏,那乾佑山天书乃是真的呀。”
“恩师,您怎么会相信这种鬼话?”杜青衫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一向崇敬的恩师,“您过去不是一直厉声斥责皇城天门、泰山醴泉亭两处天书皆为虚妄吗?”
“厉声斥责,于事何补?”
“故而恩师您不惜曲意奉承,以求重邀盛宠?”
“昭晏啊,为师一片苦心,唯天可表。”
闻言,寇准长吁一声。
“手中无大权,眼见百姓与水火,却只能空着急,如今正好能借此机会重掌大权,何不顺势而为?”
杜青衫亦是长嘘一声:“恩师呐,你若因为这个而复出,则理不直、气不壮,即便此时迎合圣意而重邀盛宠,重握政柄,将来也是寸步难行,难有作为。”
“哈哈哈,昭晏,你多虑了。岂不闻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为师一旦再主中枢,何愁夙愿难偿!”
他望着眼前痛心疾首的杜青衫,继续道,“况且,当初在南阳,不也是你用计将为师调入京师的吗?都是用计,又岂能分高下?”
“恩师,您——”
杜青衫看着志在必得,誓要以此为契机重返朝堂的寇准,突然觉得眼前的恩师好生陌生,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怼天怼地,敢于直言的恩师了。
当初南阳之计,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借张天师之口让官家想起在南阳的寇准,一切完全将寇准派出在外,他因此而得以召进京师,声名丝毫未损,百姓士人欢喜相送。
而今他主动奏献奉承之言,若天下百姓知晓,该是何等悲痛,又该如何信他?
杜青衫悲伤地摇头解释:“恩师,此番与南阳之时不可等同而论,当初在南阳时,乃是不得已而为之,且恩师并未参与其中,如今——”
“如今难道就不是不得已了吗?!”寇准厉声道,“老夫参与其中又如何?声名受损又如何?只要能再度拜相,老夫定会去奸邪,任贤良,励精图治,富国强民,如此利国利民,大节何亏?千秋之后,自有公论!”
杜青衫还要再说,被寇准厉声制止:“老夫累了,你远道而来,想必也累了,来人呐,带公子下去歇息。”
“恩师!恩师!”
杜青衫无奈地看着寇准的背影消失在内院。
想不到他紧赶慢赶,才入了长安城,就听百姓议论纷纷,都再说寇老附和乾佑山天书一事,杜青衫越听越急,方才见到恩师,一时情急,便将心中疑问直接问了出来。
如今恩师生气,只怕再见他一面也难。
杜青衫思虑多时,料想恩师如今大概是听不进自己所说的话了。
如今之计,唯有蒨桃姨娘的话,恐怕恩师还会听上一听。
思及此,杜青衫洗漱罢,连饭也来不及吃上一口,便来求见蒨桃。
蒨桃听说杜青衫竟然到了杭州,欢欢喜喜地准备了各色点心果子好吃的,温柔地问:“阿晏,春闱在即,怎么有时间跑到长安来?”
“只因天书一事,学生唯恐恩师遭小人蛊惑,进献谀词以求功名,特赶来阻止,诶,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蒨桃闻言,不解地问:“阿晏此话何意?大人他为黎民不惜贺天书,乃是出自一片为国为民的公心,此番若能再度拜相,大人定会振兴朝纲,劝诫圣上亲贤臣远小人,阿晏为何要阻止大人?”
“诶,夫人不知,恩师素来以刚直不信天书著称于世,前两次皇城承天门、泰山醴泉亭两度天书,恩师皆是言词斥责,如今乾佑山天书,恩师一反常态,即便重返朝纲,又以何取信于民?以何取信于官家?”
杜青衫痛心疾首地道。
“如今朝中丁谓之流听闻恩师妥协,只怕早已弹冠相庆,大肆庆贺了。官家若知恩师也恭贺天书,昔日对恩师的敬重,只怕也荡然无存......”
“这?”蒨桃大惊,“事情真有如此严重?”
“夫人,你是内明之人,又陪伴恩师多年,当知对于恩师而言,声名乃是最重要之物。天下百姓皆因恩师之直而敬重恩师,如今恩师折腰,声名定然受损,届时只怕难以修补。夫人,恩师如今或许也只能听得进您的话了,还请夫人一定要劝诫恩师,此事当思之再三,不可草率啊。”
蒨桃沉吟许久,点头道:“我明白了,阿晏,你放心吧,今晚大人回来,我便劝他。”
“如此,多谢夫人!”
然而,当夜寇准正在气头上,恰逢永兴军巡检朱能带了酒菜前来示好,一时多喝了两杯,便在办公处歇下了。
第二日天方亮,皇帝的圣旨快马加鞭地到了长安,说寇准献天书有功,特召其入京,暂代宰相一职。
寇准领完圣旨,在朱能以及众人的恭贺声中,兴奋得犹如踩在棉花上。
多年夙愿就要实现了,他怎能不喜!
连忙吩咐随从收拾东西,即刻动身。
蒨桃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便已经坐到了回开封的车轿上。
“大人,阿晏辛苦从京师赶来——”
“蒨桃,你见过他了?”寇准冷言冷语道,“他一个毛头小子,当过几年官,知道几个道理,就来阻止老夫?”
“大人——”
“好了蒨桃,你看如今不是正好吗?官家此番召老夫回京任相,一切皆在往好的方面走,不是吗?”
“可是大人,如今春闱在即,大人你不辞而别,恐怕不妥,好歹派个人通知阿晏一声。”
“诶,他若是来了,定然再三阻拦老夫进京,还是不通知的好。”寇准安抚道,“蒨桃,放心吧,他知道老夫离开长安的消息,定会自己回京的。”
蒨桃望着身侧喜气洋洋志得意满的大人,想到杜青衫昨日的话,一时忧心忡忡。
大人他自从当日渭水边,听了周公公的话,便一反常态,不仅违心上奏天书为真,更是与朱能那等小人推杯换盏,昨夜竟一夜未归,和自己倒是生疏了不少。
蒨桃思量之下,隐约觉得杜青衫之言极有道理,欲开口劝诫寇准。
可如今圣旨已下,大人满怀期待,又不忍此时泼他冷水。
究竟应当如何?
蒨桃正心烦意乱地绞着衣袖,忽然听到车轿外闹哄起来,车夫停下轿子。
寇准问:“车马为何停止不前?”
车夫道:“回大人,有位道士拦路求见。”
“道士求见?”
“他还自称是大人故友。”
“老夫故友?”寇准想了想,“那就让他上前。”
第290章·王曾苦劝诫
拦路之人四十余岁,一身道袍,胡须满面。
见到寇准,扑通一身跪下:“恩师!”
“你,你是?”
“恩师,学生是王曾啊。”
“孝先?你不是出知应天府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学生正是从应天府前来拜会恩师,为了掩人耳目,才做道士打扮。”
“哦,快起来,快起来。”
寇准忙从车轿中出来,扶起地上的王曾,吩咐车队原地等候,自己则与王曾一起,来到了路边的长亭之中相对坐下。
王曾道:“恩师,恕学生冒昧问一句,那乾佑山天书贺表真是恩师写的吗?”
寇准面色不好看起来。
昨日才被最宠爱的学生杜青衫质问过,今日又被王曾拦路质问,他本就不愿与人谈起此事,偏偏所有人见到他,问的第一句话都是此事。
王曾期待地看着寇准。
“恩师,你素来不信天书,学生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你会上奏乾佑山天书为真的贺表。故而千里迢迢从应天府赶来,就是为了亲自听恩师一言。”
寇准道:“孝先啊,那贺表,确实是老夫所写。”
“啊?”王曾面色发白,“恩师......你,你你你,你为何?”
“老夫被贬多年,深知无权在手、寸步难行之理,如今由此复出,大权在握——”
“恩师,你!”王曾气得一甩道袍袖子,“想不到你竟然如此看重权位!你该知道,你素以刚直著称于世,士君子引以为荣,天下所重者,乃你人品,非你权位。故而你越遭贬黜,却越受敬重。”
他痛心疾首地望着寇准,“如今忽闻连你也弄虚作假进献天书,举国震惊,小人弹冠相庆,君子如丧考吡!”
“这......”
“恩师呀!”王曾跪地道,“苍天可塌,气节不能损!今日你实在不能入京,更不能复相!”
“这?”寇准面露迟疑,道,“如今圣旨已下,为师如何能抗旨不遵?”
王曾建议道:“恩师,如今眼前摆着三条路,何去何从,恩师当斟酌!”
“哪三条路?”
“上策乃称病不入京,并上奏陈辞,恳求外放。圣上怜惜恩师多年辛劳,定将此事揭过,不再为难恩师。”
寇准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老夫年近六旬,何堪再外放?”
王曾一叹:“中策,恩师此番入京,面见君上,道出实情,告知乾佑山天书乃是虚妄,如此悬崖勒马,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不可不可!老夫已上贺表,如何能出尔反尔?”
“啊,恩师啊!”王曾恳求道,“恩师若能迷途知返,天下百姓必定欢欣雀跃,恩师声名亦可恢复,还望恩师三思!”
“图此虚名,何利国家?”寇准扭头道,“孝先,快说第三策!”
见恩师对前面两策皆不采用,王曾心灰意冷,悲戚地道:“第三策,乃是下下之策,恩师再入中枢执掌相位,只是自毁晚节,遗憾千古!”
“哈哈哈哈,若能三度拜相,老夫何憾有之?”
“恩师,你!”
“孝先,为师一片苦心唯天可表,此番入得中枢,老夫定要去奸佞,任贤良,孝先,你在应天府安心等待,不出三月,老夫便会将你调入中枢。”
“哎呀恩师!你糊涂了!你糊涂了!”王曾垂足顿首,悲切地道,“恩师,你如此重功利,轻道义,纵然能再入中枢,也是民心尽失,有损世道人心,可收一时之功,却遗无穷之祸!”
“你!孝先,你今日言论,尽是酸腐之论!”
寇准生气地甩袖扭头,看向远山之间。
王曾悲痛地望着执迷不悟的恩师背影,深深地跪地一拜:“恩师,你今日不听学生之言,只怕他日悔之晚矣。”
“老夫绝不后悔!”
“恩师,学生再祈,您要三思,三思!”
“老夫志已决,你休再多言!”
寇准连看也不看王曾一眼,气冲冲地走出凉亭,躲在一旁偷听的蒨桃连忙跟上,二人上了车轿,启程入京。
留下如丧考吡的王曾跪在原地,痛苦地道:“恩师啊,你为何聪明一世,竟糊涂一时!一代名臣,今就要深陷迷途了吗?”
他沉重而郑重地朝着寇准离去的方向深深一拜。
“既然如此,恩师,学生就此拜别了——”
“王大人?”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一青衣少年翻身下马,来到王曾面前,“王大人,你怎会在此处?”
王曾抬起泪眼,看了眼前的少年半晌,恍然回神,抹干眼泪道:“阿晏,你为何在此?”
“诶,晚辈昨日方到长安,试图劝诫恩师切不可承认天书,不曾想惹怒而来恩师,今日一早醒来,恩师竟已领了圣旨回京去了,晚辈正准备御马去追。”
王曾摆手道:“哎!没用的,没用的。”
“王大人见过恩师他老人家了?”
王曾将京师之事告诉了杜青衫,又将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和方才拦路寇准之事一一说了,悔恨地感叹道:
“我连夜从应天府赶来,就是为了阻止恩师如今,可口水都说干了,他仍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诶!遥想恩师当年,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耿直刚烈,如今年近花甲,为何竟为了相位而不惜一反常态,遗人把柄!”
杜青衫听了,道:“此事非同小可,恩师此番复相,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气不壮,朝中不知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等着恩师出丑。不行,我得赶紧进京!”
“阿晏!”王曾叫住杜青衫,“恩师他现在连我的话也听不进,只怕你此行,终是白搭。”
“可我怎能眼睁睁看着恩师一步步陷入泥沼?”杜青衫道,“如今大人你出知应天府,恩师再入朝廷,身边不能没有可用之人。”
王曾郑重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身形挺拔的少年郎:“好!阿晏说得好!恩师他老人家,就交给阿晏你了,切记,千万,千万,不要让恩师一错再错!”
“晚辈铭记在心。”杜青衫拱手一礼。
忽而想到了什么:“对了,王大人,你应是要回应天府吧,不如我们同行?”
此时的应天府即是河南商丘,在开封东南三百里处。
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
正巧杜青衫也是要回开封,方向是一样的,二人便结伴同行。
无法阻止恩师入京复相,王曾心中哀愤,又见身边这个年轻后辈端厚持重,眉目如画,心想自己不在京师的日子里,劝谏恩师的责任恐怕就要落到他的头上了。
因此王曾一路对杜青衫谆谆教导,只恨不得将为官之道都尽数教给杜青衫。
杜青衫对这位和恩师一样一生正直的前辈同样十分钦佩,因此对他的话认真地听着:“大人放心,晚辈一定尽全力协助恩师。”
王曾道:“丁谓王钦若之流虎视眈眈,恩师此番入京,想不出错,太难!阿晏呐,你须得时时小心,处处留意,若恩师陷于两难境地,千万提醒他老人家,莫走迷途,及时抽身。”
“莫走迷途,及时抽身?”杜青衫不解,“大人此话何意?”
王曾语重心长地对杜青衫道:“你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当知为官不易,做个好官更是不易。恩师纵有清君侧之凌云志,但朝中宵小横行,我只怕恩师还未来得及出手,就被小人所挟制......”
杜青衫是个聪明人,王曾稍一解释,他便想明白了其中道理。
只是即便明白,却依旧无可奈何。
不由叹道:“依晚辈之愚见,恩师今次,莫如辞官归隐,倒还能保留一生清誉,如今入了京去,反倒将把柄送到了丁谓桌前,更让天下士子痛心疾首。”
“正是这个道理......”
一老一少,二人一马晃悠悠往开封方向走,因耽搁了些时日之故,还未进城,天便黑了下来。
好在如今天气渐暖,杜青衫又带有足够的食物,二人倒未挨饿受冻。
坐在铺好的草垫上,就着燃烧的火把,吃着美味的肉饼,王曾苦笑道:“想不到在这荒郊野外,也能吃到如此美味。”
杜青衫好看的眸子带了丝丝笑意:“这是小尘特制的宋氏肉饼,不仅美味充饥,还方便携带,堪称出行良友。”
王曾感兴趣地端详着手里规规矩矩的肉饼,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不过特别好吃。
“这个小尘姑娘定是你的红颜知己了?”
杜青衫忍不住笑了:“不仅是红颜知己。”
王曾一副了然的神态:“可惜,我就要去应天府了,不然还可以腆着脸上门蹭点饭吃。”
“大人有朝一日,定会重返开封的。”
“哈哈哈,借阿晏吉言。”
王曾露出了这几天来唯一的一个笑容,自从听闻恩师上奏天书为真之后,他一直茶不思饭不想,一心要来长安,当面问过清楚。
今日问倒是问清楚了,可恩师迥然不同的态度,更叫他心神惧裂,悲伤过度。
此时腹中空空,加之肉饼美味,他一口气吃了五个肉饼,不好意思地对杜青衫道:“若是被小尘姑娘知道,我将她为你贴心准备的干粮全吃完了,定然记恨于我。”
杜青衫哈哈笑道:“小尘平日可没少提起过大人您,她若知道您这么喜欢她做的肉饼,喜欢都来不及呢。”
“哦?小尘姑娘常提起我?”
“大人您不知道,小尘她啊,是个十足十的书呆子,对书读得多的人最为崇敬,尤其大人你乃当朝唯一一个连中三元之人,近来她常在我耳边提起......”
连中三元,话本子里故事的主人公常是这样优秀少年郎。
但其实,真正连中三元的,历史上少之又少。
自古言:“文不称第一,武不称第二。”要接连在乡试、会试、殿试中考中第一名,客观地说,确实相当难。
在杜青衫的记忆里,迄今为止,连中三元者,也就只有唐朝的张又新、武翊黄、崔元翰,以及大宋开国之初太宗年间的孙何,加上眼前的王大人。
从唐朝至今,连中三元者,共五人而已。
所以杜青衫对王曾的尊敬丝毫不亚于对恩师寇准。
虽然王曾同样叫寇准恩师,杜青衫在王曾面前,却依然是恭恭敬敬地自称晚辈。
王曾听了杜青衫的话,又一次哈哈笑起来:“不过是祖宗积德罢了,不足挂齿——”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三月初三乃是春闱大事,你年少有才华,可曾参加今次春闱?”
杜青衫不好隐瞒,点头道:“参加了”。
王曾着急地一拍大腿:“哎呀不好,今日已是三月初一,再不启程,岂不是耽搁了你的考试!快快快,咱们赶紧启程,赶在天亮之前进城——”
“大人不急。”杜青衫安抚道,“明日一早启程也不迟。”
若是杜青衫一个人,快马加鞭,倒也不费时。
只是王大人乃是一介书生,这些日子的奔波早已将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若再不休息,只怕人还没到商丘,就要病倒了。
王曾知道杜青衫的意思,失笑一声,不再坚持:“那好,今日就暂且先养精蓄锐,明日天明再出发。”
知道杜青衫要参加今次春闱,王曾从喋喋不休地给杜青衫将官场道理变成了讲经义诗赋,时不时还要考考杜青衫。
所幸一连多日奔波,他确实也累了,后半夜终于沉沉睡去。
杜青衫睡不着。
春日的深夜虽然比不得寒冬时冷冽,但也有几分料峭。
将身上长衫解下,细心地给王曾盖上。
抬头便是星星点点的夜空,周围是此起彼伏的蛙声,杜青衫忽然前所未有地觉得,好像尽快回家。
对,回家。
少时和武叔游历四方,武叔问他长大了想做什么。
杜青衫回答:“最好做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大侠,执剑天涯,想去哪就去哪儿。”
“那小子你想去哪儿?”
“想去的地方可多了,西夏,契丹,海外......”
武叔摇头大笑:“小子,等你长大了,也许就没有那么多想去的地方了。”
今夜,杜青衫深刻地体会到了武叔当年这句话的含义。
天阶夜色凉如水。
许是四周太过安静,一向不多愁善感的他,陡然生出一股离情别绪。
第291章·紫萤入京师
翌日天明,二人启程。
王曾告别杜青衫,从另一条道,径直去了应天府,杜青衫则驾马往开封行来。
明日就是会试考试之日,开封城上上下下笼罩着一股紧张而严肃的氛围。
杜青衫驾马进了城,不敢当街跑马,便下马来,牵着马儿慢悠悠地走。
经过白天一整天的赶路,杜青衫又累又饿,便掏了几枚铜板,朝街边的包子铺买了两屉小笼包,边走边吃。
“好个杜兄,有人在家担心你不能及时赶回担心得紧,你倒好,在这里优哉游哉,闲适得很。”
顾易远远地看到杜青衫牵着马朝这边走,便笑着上前来。
杜青衫将手里剩下的半屉包子端到顾易面前:“龙津桥外洛家包子铺的小笼包,尝尝?”
顾易捏了一个,斯文地舀了一口。
“唔,不错。”
“阿杞最喜欢他家的小笼包了。”杜青衫笑道,“我尝着,也还行。小尘倒是从来没有蒸过小笼包,不知道味道怎样……”
“快别炫耀了。”顾易打断他,“正好今日大家都在樊楼,你的小尘就在前面呢。”
杜青衫抬眼一看,前面可不就是樊楼。
恍然大悟,打趣一笑:“看来大伙儿都是沾了顾兄的光啊!今日又是什么原因?”
樊楼无头案后,樊楼东家祝令仪隔三差五地总有事劳烦顾易,要不就是今天樊楼出了新菜式,请顾易品尝;不然就是又有一才子佳人在樊楼题了一首好诗,故请顾易评鉴;再不然,就是今儿天朗气清,适合饮酒,要请顾易一饮……
托顾易的福,宋归尘她们没少受樊楼的邀请。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樊楼实际意义上的东家祝大小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故而杜青衫下意识觉得,定然又是祝令仪欲请顾易,而顾易将大伙儿都一起带来了。
顾易面皮薄,见到好友打趣,耳垂微红。
“今日不是你想的那样。”顾易解释道,“我二哥和阿萤从杭州来了京师,今日是为他二人接风洗尘。”
“啊,紫萤姑娘来了?”
“那丫头疯得没边了,这么大的事书信里也不提一提,我愣是一点也不知道,昨日突然见到他们,倒吓了我一跳。”
二人往樊楼走,自有酒保将杜青衫的马儿牵下去照料。
樊楼内今日特别安静,安静得过于小心翼翼。
为了给考生们营造良好的学习和休息氛围,祝令仪特意吩咐楼中杂役不得大声喧哗,一楼连说书歌舞等日常活动都取消了,偌大的一楼散厅,除了安安静静吃酒的食客,还有几个长衫书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论着什么。
“紫萤姑娘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杜青衫笑道,“小尘大概也不知道这事。”
“这杜兄你就错了,小尘反倒知道阿萤要来京师的事,只不过阿萤那丫头特意交待,她才没说起,两人昨日甚至欢欢喜喜地讨论了一晚上的书,说是要在京师开刻坊。”
“啊这......”
“杜大哥!”
杜青衫正要说小尘居然一点口风也没有和自己透,忽然一个紫衣少女笑盈盈地出现在二楼楼梯口,声音清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来快来,菜正好上齐!”
“紫萤姑娘。”杜青衫颔首笑道,“早知道我就不吃那一屉包子了,留着肚子,来吃大餐岂不美哉。”
宋归尘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也从阁子里探出头来,笑道:“那可真是不巧了,今日阿萤做东,点了一桌子好吃的。”
杜青衫看向宋归尘,与她柔柔的眸子对上,连日的奔波疲惫一扫而空。
“无碍,我就在一旁,看着你......们吃。”
闻言,知道他的小花样,宋归尘含笑扫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阿崔欢欢喜喜地跑到杜青衫面前,“杜哥哥,宋大哥还以为你担心会试考不好,所以临阵脱逃了呢。”
杜青衫:……宋大哥在孩子们面前,真是不遗余力地抹黑自己啊。
导致他现在在阿崔心里,越来越没有威严了。
阿崔继续道:“宋大哥还说,要是你明日缺考,他绝对会敲打你,惩罚你,鞭笞你......”
众人入座。
紫萤端起酒杯,道:“明日杜大哥和三哥要会试,所以我们今日只饮一杯,祝杜大哥和三哥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好,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众人笑着将酒一饮而尽,唯有小尘只轻轻抿了一口。
在座众人,杜青衫,顾易,以及紫萤都是知道小尘不敢饮酒的原因的,不过顾行之却是不知,因而好奇地问道:
“宋姑娘,我记得在杭州时,你很喜欢饮酒呀,每次到耸翠楼,都要酒保上一瓶荷花蕊。这眉寿酒也是樊楼名酒,宋姑娘因何不喜?”
宋归尘总不能大庭广众之下说我要是喝了酒,搞不好就会和远在杭州的段小尘灵魂互换一下。
因而打着哈哈道:“眉寿酒后劲足,不及荷花蕊清香淡雅。”
这话可不得了。
前来送菜的樊楼酒保听了,道:“我们的眉寿酒也有后劲轻的,不如给姑娘上一坛?”
宋归尘直接傻眼。
上一坛?
只怕是还没喝完,她人就不在这儿了。
“嘿嘿,多谢酒保小哥,不过我这几日不甚方便,不宜饮酒,就不麻烦小哥了。”
酒保小哥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噢,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宋归尘一头黑线。
顾行之一根筋地刨根问底:“宋姑娘身体不舒服吗?为什么不宜饮酒?”
“哎呀二哥,不宜饮酒就是不宜饮酒,你哪来的那么多话!”
顾行之委委屈屈地抿嘴,注意到自家三弟无奈宠溺的神情,又注意到杜青衫狐狸一样的得意神情,忽然一拍桌子:“啊,我知道了,原来是你!”
他气愤地问杜青衫:“你这个禽兽!原来你们竟是奉子成婚吗!”
杜青衫:“......这个,恐怕顾二哥你是误会什么了......”
“误会?”
顾行之对杜青衫一直没有好脸色。
一来,正是他的出现,将三弟从安安稳稳的江南拐到了京师;二来,也是他的插足,让原本应该是三弟未婚妻的宋姑娘拐走了......
宋姑娘是谁?那可是杭州远近闻名的高岭之花,又是孤山林隐士的爱徒,多少青年才俊只敢远观不敢近亵的存在。
更叫人意难平的是,明明她已算半个他们顾家人了,偏偏半路杀出个杜青衫,猝不及防连人带心地将宋姑娘给拐走了。
剩下他的傻三弟,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大病期间,每天只能对影自怜。
“最好是误会,哼。”
顾行之没好气地哼了声。
见他和杜青衫针尖对麦芒,顾易连忙岔开话题。
“二哥,你昨日不是说要购置一间铺子吗,吃完饭我带你四处看看。”
“不急不急。”顾行之道,“你明儿还要考试呢,等你考完试再说不迟。”
顾紫萤笑道:“对!三哥,娘听说你秋试考了头名,在佛堂连拜了三天呢!你这次要是再拿一个头名,我估计娘要拜上七天。”
“顾大哥定能再夺头魁。”小尘也道,“樊楼来往的食客这些天压状元,顾大哥的票数排在第三呢。”
“是吗?”顾紫萤来了精神,“在哪压?我也要压三哥!”
小尘朝楼下嘟了嘟嘴:“呐,西侧那面高墙上挂的就是这次参试的有头有脸的学子铭牌,压的人越多,越排在前头。”
顾紫萤好奇:“我三哥只能排第三,那谁排第二,谁排第一?”
小尘道:“排在第二的是王文公之侄,王质,字子野,今年正满十八,乃是大学士杨文公杨亿的学生。听说此人文采绝妙,王公多次赞赏。”
“既是王宰相的侄子,那确实有排在我三哥前面的理由。”顾紫萤点头道,“第一呢?第一呢?谁这么厉害,排在第一?”
“第一嘛,我也不认识,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做晏颖,在此之前,京师无人提起过此人,他的名字倒像是前几日凭空出现在樊楼那面墙上的。”
“宴饮?”
顾紫萤差点笑出声来。
杜青衫疑惑道:“晏颖?可是晏大哥的晏,聪颖的颖?”
“正是。”小尘看向杜青衫,“你认识此人?”
“这倒奇了。”杜青衫起身,“我下去看看。”
小尘不解他的反常,众人也面面相觑。
顾易想起了什么,道:“我想起来了,晏殊兄曾经好像提起过,他有个弟弟名叫晏颖,童子时即出名,与晏兄同被冠以神童之名,可惜早夭。”
宋归尘:“难不成此人是晏大哥弟弟的魂魄?”
顾易笑了笑:“世上可没有鬼神。”
“那晏颖根本没死?”
顾易又笑:“或许只是同名同姓也不一定,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吧。”
宋归尘摇头失笑,经历过武千行诈死一事,自己是看什么都觉得是诈死了......
不过一个同名同姓的名字突然出现在的樊楼高墙之上,确实叫人好奇,众人一起下了二楼,来到一楼西侧高三丈有余的墙壁之下。
杜青衫已经在墙下抬头看。
晏颖的名字赫然在目。
端详了片刻,杜青衫问旁边守卫的酒保:“小哥可知,这位晏颖是何许人也?为何压他的人遥遥领先于其他?”
酒保面无表情地回答:“小的不知道。”
“那为何这么多人压这位晏颖将拔得头筹呢?”
“小的不知,只不过,樊楼每日统计的押宝中,晏颖名下压的人和银票确实是最多的。”
“这,既然有这么多人压此人,总该有人知道这个人是何方神圣吧?樊楼不先了解一下墙上的这些人名对应的人吗?”
“这个小的不知,我们樊楼只提供场所,只要有人压,不管你压的是人还是鬼,就算你压一只猪将拔得头筹,樊楼也是不会管的。”
众人:“......好吧......”
你们樊楼赢了。
听到鬼,阿崔下意识往杜杞身边贴了一贴,忽然觉得墙上烫金的“晏颖”两个字,十分阴森恐怖。
宋归尘站到杜青衫旁边,道:“你要实在好奇,不如问问祝姑娘?她或许知道什么。”
闻言,杜青衫点头,正准备如此去做,顾易忽而笑道:“我知道了!”
众人纷纷看向他,阿崔问:“顾大哥知道什么了?”
一旁的杜杞也噙笑道:“我也知道了。”
阿崔着急地轻扯杜杞衣袖:“你们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啊?这个晏颖难道真的是鬼魂?”
见众人还蒙在鼓里,杜杞和顾易两个明白人相识一笑。
一楼三三两两聚着食客,顾易压低声音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大约是樊楼的幌子,借晏颖之名来为樊楼盈利。这些人下的注,有一部分是要充当税金交给樊楼的,前来下注的人越多,樊楼也赚得越多,故而樊楼若是自己树立起一个绝对不会是头名,甚至都不会参试的人引众人下注......”
阿崔“噢”了一声:“可是这样不就是欺骗大家了吗?”
闻言,顾易脑海里下意识想起祝令仪。
在他看来,祝令仪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
她的精明狡诈不仅仅用在自己身上,更多的,是用在如何将樊楼做大做强上。
只要能将樊楼利益最大化,这事她还真做得出来。
宋归尘道:“而且众人也不是傻子,这个晏颖凭空出现,大家难道都不做调查,就盲目跟着下注吗?”
“小尘将众人想得太聪明了。”杜青衫笑道,“大部分人都是盲目的,见到别人这么做,自己也会跟着这么做,就算这个晏颖真的不存在,有樊楼从中作梗周旋,普通人只怕也分不清真假。”
他说着自嘲笑道:“我方才,也差点认为是晏颖在世......甚至,希望真的是晏颖在世......况且,大家并非不知樊楼的伎俩,只是光是晏颖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众人不分理智地下注了。”
他的声音带了些淡淡的缅怀和伤感,仿佛怀念了这个人许久许久,甚至怀念到,不肯相信他已死去。
“晏颖?你和他很熟悉吗?”
第292章·神仙晏颖
杜青衫回头看向宋归尘,温和一笑:“不熟。”
不熟?宋归尘纳闷,盯着杜青衫看了好一会儿,看不出一丝破绽,索性仰头看着墙上晏颖的名字。
顾易也仰头望着墙壁:“我听说,晏颖少年才子却早夭,他的死颇有几分仙气。”
宋归尘来了精神:“颇有仙气?此话何说?”
“大中祥符四年,晏大哥与其弟晏颖受宰相张知白举荐,兄弟俩一齐被选入翰林院伴读。圣上见晏颖姿容不凡,才华横溢,因令作《宫沼瑞莲赋》,并赐同进士出身,授奉礼郎一职。”
“这么说来,这位晏颖,竟比晏大哥更加文采不凡了?”
顾易一笑:“论文采,他们兄弟二人难分伯仲。只不过晏颖授奉礼郎一职后,离奇死于书屋之中,只留下两首诗,给他带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宋归尘好奇道:“离奇死亡?怎么个离奇法儿?”
“具体细节我也不甚了解,只知道,皇上知道此事后,御篆“神仙晏颍”四字,赐其家,更给晏颖的早逝增添了几分仙气。”
“那晏颖死前留下的两首诗,究竟都写了什么?”
顾易沉吟几许,念道:“江外三千里,人间十八年。此时谁复见,一鹤上辽天。此乃其一。”
“江外三千里,人间十八年……”宋归尘回味着这句小诗,秀眉微拧,“晏颖死时,仅十八岁?”
“不错。”顾易继续念,“兄也错到底,犹夸将相才。世缘何日了,了却早归来。此乃其二。”
“世缘何日了,了却早归来……了却早归来……”
见宋归尘沉迷在顾易所讲的晏颖的故事里,杜青衫摇了摇头,道:“不愧是樊楼,倒是心思玲珑,这样正大光明地借晏颖之名谋利,真是前所未有。”
“众人分明知道晏颖已死,为何会压一个死人?”宋归尘还是不明白,歪头问,“就算是神仙,也是天上的神仙,还能影响到人间的考试不成?”
“哈哈哈,宋姑娘这话倒是有几分意思。”
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是樊楼掌事祝令仪。
她先是对顾易等人颔首行礼,随即来到宋归尘身边,看向墙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道:
“杜公子说得没错,确实是樊楼出此计策,好引众人下注。不过此计却不是樊楼想出来的,而是在樊楼留宿的考生们提议的。”
她笑着对宋归尘解释:“天上的神仙固然不能影响到人间的考试,可人间的考生却将神仙供奉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度,这位神仙晏颖,不过是众多考生的寄托罢了。”
她的话有几分玄机,宋归尘道:“唔,祝姑娘,恕我愚钝,我还是不明白。”
“宋姑娘是个聪明人,怎么连这个也想不通?”祝令仪不由笑了,忽然发问,“当今天子信奉天书神佛,姑娘认为,这是何故?”
宋归尘一头雾水,不明白众人压晏颖和天子信奉天书有什么关系,不过还是将自己看法说了:
“帝王之心,我等升斗小民难以揣测。不过,自古以来,帝王自诩‘受命于天’、‘天赋人权’,《尚书》、《周易》也频繁地讲述推演、甚至构建‘神’、‘天’、‘地’这一套秩序。”
“我想,天子在‘受命于天’治理中原天下时,也承受着一种沉重的责任,以至于他心里会感到不安,故而他需要找一个更高的、超越现实的对象去敬畏,去信仰,由此慰藉不安吧。”
众人听了宋归尘这番话,不由默然沉思。
皇上信奉天书,在王钦若等人的推动下泰山封禅、兴建宫殿、供奉天书,不知消耗了多少国库,天下士人君子无不捶足顿胸,认为皇上人老糊涂,昏庸无能。
然而宋归尘方才这番话,却给众人打开了另一个值得思考的点:
皇上信奉天书,当真就是昏庸无道不可原谅的吗?
许久后。
祝令仪率先发问:“听宋姑娘的意思,你对天子信奉天书一事,是持肯定态度?”
第293章·我押我自己
“唔。”宋归尘迟疑片刻,摇头道,“倒也不是肯定,只是理解,理解而已。”
祝令仪一笑:“宋姑娘之思,果然与别人不同。”
还未及细问宋归尘为何有“理解”一说,忽听身后一人傲慢地嗤笑了一声,一道盛气凌人的声音传来:
“去,给爷压一千两!今次科考,本少爷必定是金榜头名!”
赌状元嘛,压自己的考生也不是没有,但如此自傲地公然放言头名必定是自己之人,还真没有。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只见一身着华服的年轻公子手持折扇,正指挥着身后的家仆将一面木牌挂到墙上晏颖之前。
如此一来,他们带来的木牌排在了第一。
众人定睛一看,木牌上刻着两个烫金大字:
任懿。
这个名字陌生得紧,众人打量着任懿主仆,对他们的来头十分好奇。
祝令仪带上笑容,对那年轻公子道:“原来是任公子,久仰久仰。”
任懿斜了祝令仪一眼:“你就是樊楼东家?”
“正是。”祝令仪好心解释,“樊楼规矩,赌资一旦投入,输赢自有天定,若是输了,樊楼概不退还,公子不如打散银两,切莫都放到一个篮子里才是……”
没等祝令仪说完,任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小爷我难道还输不起这一千两吗!”
“这倒不是,任公子出手阔绰,只是毕竟资金数目庞大,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需任公子签署樊楼关于赌状元的协议方可。”
祝令仪说着,已经有人取来笔墨协议,端来小桌子就地摆好,一副任懿若不签名,他们就不收这一千两的样子。
任懿见到这场景,不由大笑:“不愧是京师第一酒楼,做事就是滴水不漏!小爷签就是了!”
说着潇洒地从丫鬟手里接过蘸了墨的笔,大笔一挥,在一纸协议上写下了自己的大名,随即将笔一扔,“唰”地一声展开手里折扇,悠悠扇了几扇。
望着樊楼侍女将自己方才签了名的协议仔细地收好,任懿回过味来,皱眉道:“你们这意思,是不信小爷今次能取得春闱头名?”
祝令仪微笑着和任懿解释,并非不信他不能取得头名,只是为了保障他的权益。
众人:……
顾紫萤伏在宋归尘耳边,低声笑道:“这人怕不是个傻子。”
宋归尘噙笑思考:“说起来,我也想押状元。”
“押谁,杜大哥吗?”
“不,押顾大哥。”
顾紫萤露出一抹看戏的笑:“宋姐姐,你这可是不行的呀,杜大哥要是知道你押我三哥都不押他,会气死的吧。”
“我只押胜算大的。”宋归尘回得一本正经。
“那你准备押多少?”
宋归尘拧眉思索片刻,问道:“唔,我现在钱庄存了多少银子了?”
她卖书的分成一向都是紫萤在经营打理,所赚银两都是紫萤直接存到钱庄,自己除了偶尔会去取点出来日常家用之外,还真没注意究竟有多少。
顾紫萤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宋归尘,不过还是掰着手指数到:
“从去年开始印刻《唐诗备问》到现在,浥轻尘这个名字在杭州早已家喻户晓,你后来寄给我的几本书销量都很好,我每个月几乎都会往钱庄存三百到八百两银子不等,算下来,应该已经有几千两了吧。”
“三千二百三十两。”
身侧,顾行之突然出声,吓得宋归尘一哆嗦。
“三千二白三十!!这么多?”
顾行之:“要是早点听我的,自己开私刻刻书,不让勤有堂分走一半的利润,你本来应该赚得更多。”
宋归尘傻笑道:“够多了,够多了,已经够多了。”
随即大声道:“那我也押一千两,押顾大哥是状元!”
众人还在任懿那边的注意力被她这一吆喝吸引了过来。
杜青衫:“……”
第294章·emmmm
“小尘?”顾易惊愕望向她们这边,一脸无奈的笑,“恐怕你顾大哥我会让你输得血本无归呢。”
“不会的,我相信我的判断!”
宋归尘眨了眨眼,干脆地在樊楼的条约上签了字。
那边任懿见她一个小娘子,竟然出口就押一千,不由审视了顾易等人一圈,随后对宋归尘道:
“这位小娘子,考场之事,胜负天定。可不是你一个小娘子能判断得了的,今日你押得有多爽快,只怕放榜之时就哭得有多痛苦呢。”
“多谢提醒。”
宋归尘一笑,回头对祝令仪说明稍后将去钱庄银两取来,祝令仪虽对她出手就押这么大也不甚赞同,不过协议都签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再阻止,遂点头道好。
那任懿见宋归尘对自己的好意提醒爱答不理,一时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顾易上前,带上标准的和煦笑容搭讪:“兄台方才押了自己一千两,显然是对此次春闱胜券在握,小弟先祝兄台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任懿潇洒地扇着扇子:“不敢不敢。”
他见顾易一表人才,言谈有度,有听了顾易这一番恭维,不由有些飘飘然,大笑几声,激情澎湃地道:“今次春闱,状元非我莫属!”
说着昂首阔步上了樊楼,身后四五个家童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待任懿主仆消失在了二楼楼梯口,顾易疑惑地自语道:“这位任少爷,倒是非常自信……”
“什么自信,自负罢了,这样的富家少爷京师多得是。”顾行之拍了拍顾易肩膀,“你看他贼眉鼠眼的样儿,哪里是状元的料,还是小尘姑娘说的对,三弟你才是此次春闱的头名状元!”
“二哥。”
顾易摇头制止了顾行之的话头,他原本对这次春闱没有多看重,参加春闱等等这一切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可方才小尘押了一千两,倒叫他不得不重视起来了。
总不能让小尘的银子打水漂了不是?
而另一边,杜青衫也心事重重。
白日里小尘不假思索地押顾兄将是状元,而对自己则什么也没押。
此事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平心而论,顾兄经纶满腹,文章锦绣,又是秋试第一,押他是状元,乃是明智之举,若是自己来押,也会这样选择。
可杜青衫心里总是不自在。
一别多日,今日才从长安赶回来,顾姑娘一直缠着小尘,就连歇息,也要和小尘一个屋,导致他还没能和小尘单独说说话儿……
杜青衫觉得书桌上的书卷都面目可憎了起来。
烦躁地起身开了窗,看向对面早已熄灯了房间。
忽然,门外传来“扣扣”一声,杜青衫蓦地涌上一股欣喜,回头道:“请进。”
来人却不是想见之人,而是只着里衣的杜杞。
杜杞:“哥,我睡不着,我能和你挤一晚上吗?”
杜青衫轻笑起来,将窗户关上,来到杜杞面前,拍了拍杜杞披散开来的墨发: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让我们阿杞睡不着?”
第295章·回去沐浴
别说阿杞如今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就是小时候,也不曾黏着要和杜青衫一起睡。
今晚这么反常,着实叫杜青衫讶然。
杜杞只着纯白单衣,瘦削的身子骨叫杜青衫好一阵心疼,忙让他进了屋,倒了杯温茶递给他。
杜杞抿了一口,坐下来,深吸一口气:“我梦到娘了。”
杜青衫一愣。
随即心疼地一拍杜杞肩膀:“今晚和我睡吧。”
“我梦到娘,她就那么看着我,似乎在埋怨我,埋怨我没有为她和爹报仇。”
“阿杞……”
“武千行死了,真相也随之长埋地下,娘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阿杞,哥保证,一定会查明爹娘的死因。”
第二日天未亮,宋归尘便已经准备了满满两食盒吃的,作为杜青衫和顾易考试期间填肚子的食物。
春闱连考三场,每场三天。
在众人的忐忑不安与满怀期待中,漫长的考试终于结束了。
考生们渐次走出考场,一个个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在早已等候在外的家属仆人的搀扶下离去。
杜青衫搀扶着面如茄色的顾易,迎面碰到意气风发、精神炯炯的任懿。
杜青衫不由侧目。
经历一连九天的大考,就连他也觉得有些吃不消,这个任懿却还能保持仪容光鲜亮丽,与周围一身疲惫的考生完全不同,真是人不可貌相。
杜青衫笑道:“看不出来,这位任兄真有两把刷子。他这个样子,哪里像刚考完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去青楼酒馆潇洒快活回来了呢。”
任懿耳尖地听到了这边的议论,来到二人面前,啧啧看着顾易:“哎呀,这不是顾兄嘛,瞧你这幅样子,想必题一定答得极好。”
顾易虚虚道:“不及任兄,不及任兄。”
“哈哈哈哈,看来樊楼押顾兄是状元的那些蠢货要输得落花流水了,噢不,有个漂亮的小娘子也押了顾兄你,诶,真是可惜,对了,这位是杜公子吧,你怎么也来参加春闱?我听说你从小习武,应该去考武状元才是嘛……”
顾易与杜青衫并不想与这个自大的贵公子多说,奈何他像是有说不完的话,用不完的精力,毫无眼力见地跟在杜青衫二人身后喋喋不休。
好在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宋归尘带着阿崔找了过来。
“你们躲在这儿啊,差点没找着。”
“可不是,贡院外几时有这么热闹过?”
杜青衫笑着望向眼前密密麻麻、或喜或悲,但更多的是面无表情的人群,转而望向宋归尘,温声道,“不是说不用过来接我们吗,这么热的天,太阳下去了,热气还没消……”
“思思的绣坊今日开业,我们刚从她的绣坊出来,想着今日你们考完试了,所以顺带过来看看。”
“顺便啊……”
杜青衫尴尬地摸摸鼻子。
“怎么,某人难道以为我和阿崔是特意来的?”宋归尘歪头一笑,“别臭美了,你闻闻你身上,这味道,啧啧啧……”
杜青衫下意识抬起袖子嗅了嗅。
随即嫌弃地放下,加快脚步:“回去沐浴。”
第296章·平地一惊雷
玉清昭应宫,代宰相寇准与参知政事丁谓站在宽阔的宫庭里,面面相觑。
这玉清昭应宫,乃是为了侍奉天书而建。
始建于大中祥符二年,原计划用十五年时间修建完毕,实际于大中祥符七年就已初步建好。
玉清昭应宫占地广阔,包括长生崇寿殿等两千六百一十间房屋。
大约花费白银近亿两,其耗资之巨大,奢华之程度,甚至超过了秦始皇的阿房宫。
而原本计划十五年完成的工程在短短六年时间内就完成了,足以见全国上下对这项工程投入的巨大心力。
当年寇准就是因为极力反对天书,更反对大肆建造玉清昭应宫而遭贬。
如今皇帝将他召到这里来,寇准心中老大不快,尤其对面丁谓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更叫他怒从心起。
丁谓浑然不理会寇准的怒气,恭恭敬敬行礼:“寇相爷。”
寇准压下怒容,不冷不热地回:“丁参政。”
“寇相爷复任宰相,下官还未行恭贺,不如今夜下官略备薄酒,为相爷接风洗尘?”
“不必。”
“哎,相爷切勿推辞。众人皆知你我二人不和,如今你为宰相,我为参政,若你我不能尽释前嫌,今后如何共同辅佐皇上?”
“贼臣丁谓!老夫耻与为伍!”
见寇准油盐不进,甚至出言相讥,丁谓却也不恼,而是老神在在地道:“既然如此,那老夫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祝寇相爷心想事成万寿无疆。”
“你——”
“皇上驾到——”
一道尖锐的报喝打断了寇准即将要说的话,他只能整理衣冠,匆匆跪下行大礼。
“臣寇准恭请圣安,万岁,万万岁。”
丁谓:“臣丁谓恭请圣安,万岁,万万岁!”
“两位贤卿平身。”
皇帝年逾五十,英俊的脸上满是温和的笑容。
他亲自来到寇准身前,将寇准扶起。
“朕将两位召到这里来,有一事商议。王老宰相已仙逝,他兼任的玉清昭应宫使一职至今空缺,丁贤卿修建此宫,历时七年、备尝艰辛,可兼此职,以酬其功,不知寇贤卿意下如何?”
对玉清昭应宫使一职,寇准避之不及,如今听皇上此言,急忙赞同:“丁参政劳苦功高,皇上封赏得当,臣无异议。”
丁谓见状,忙道:“皇上,不可,不可!修建此宫,乃臣本分,臣不敢求封赏。”
“哦?丁贤卿此言何意?”
丁谓:“皇上,玉清昭应宫使一职,历来都是由宰相兼任,臣何敢僭越?该由寇相爷兼任才是。”
寇准:“皇上,建造此宫,臣并无寸功,还是由丁参政兼任为好。”
见面前二人纷纷推辞,皇上沉思几许,望向寇准:
“丁参政所言有理,玉清昭应宫使历来是宰相兼任,寇贤卿,那就依循旧例,由你兼任!”
寇准跪地拒绝:“皇上,臣不愿兼任此宫使!”
他一生最痛恨天书,而这玉清昭应宫就是建造来供奉天书的。
要寇准兼任此职,负责此宫殿的营造,简直就是变相打他的脸。
丁谓暗自得意,嘴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望向跪在地上,一脸铁青的寇准。
皇帝的脸色也十分不好看,冷哼一声:
“不愿?”
“臣不兼此职。”
“不兼此职,那宰相之位呢?”皇帝的声音里带了怒意。
这一语犹如平地惊雷,寇准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皇帝。
第297章·君臣戏寇相
寇准十九岁中进士为官,宦海沉浮几十年,向来是敢说敢做敢拒绝。
太宗时期,寇准多次直谏,逐渐被太宗重用。
太宗曾说:“朕得寇凖,犹文皇之得魏徵也。”
将寇准比作唐朝时期的魏徵,足以见太宗皇帝对寇准的信任与赞赏。
然而真宗即位后,寇准一而再再而三被贬,在远离京师的地方任职,辗转数十年。
如今年近花甲、胡须尽白,好不容易回京复相,本以为可继续大展身手,不料皇上竟当朝以宰相之位来威慑他兼任玉清昭应宫使。
兼任玉清昭应宫使一职事小,其所代表的意义却大。
这代表着寇准彻底认同天书,更颠覆了过去几年他对丁谓之流大搞天书封禅的态度。
皇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一脸惊色,面如死灰的寇准。
当初这个“寇老西”因为天书一事多次和皇帝顶牛,让皇帝在百官面前抬不起头来。
此番见他低头折腰,皇帝不由心情大好,面上却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寇贤卿,你可要想好了。”
皇上步步紧逼,丁谓在一旁看戏。
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内侍周怀政适时上前,劝诫道:“寇相爷,您就不要再推辞了。”
寇准心下煎熬,终是硬着头皮无奈点头。
“臣愿兼此职。”
一语毕,寇准已觉用尽了浑身力气,颓然后倒,怔怔然看着喜笑颜开的皇上和丁谓。
“好!这就对了!”皇帝大喜,“快,丁参政,即刻拟诏,加封寇贤卿为玉清昭应宫使。”
“遵旨。”
周怀政推了推失神的寇准:“寇相爷,还不快谢恩。”
寇准:“噢,臣,谢陛下隆恩!”
“哈哈哈,寇贤卿快快起来,快快起来。”皇帝大笑着扶起寇准,“寇贤卿,你这位新任宫使,应当知道朕当年下旨建造玉清昭应宫,是为了谢苍天将书承天门,当时你因不信天书,几番上疏谏阻。而今你也在乾佑山发现天书,并信其并非虚诞,那你说修建此宫,应不应该?”
皇帝此言,字字往寇准心尖上刺。
寇准却只能无奈附和:“应该,应该......”
“哈哈哈,如今你也说应该了。可朕还记得,当年你与张咏联名上书,说什么‘不当造宫观,竭天下之才,伤生民之命。此皆贼臣丁谓诳祸陛下,乞斩渭头置国门以谢天下,然后......’”
“然后斩准之头置于丁氏门以谢渭。”丁谓亦哈哈大笑着接过皇上的话,望向瞠目结舌、羞愤交加的寇准,“怎么样?寇相爷,你还记得当年的话吗?”
面对二人旧事重提,半讥半笑,寇准只觉得偌大的宫殿里涌上无限凉意,耳边笑声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只听得皇上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丁贤卿,你对寇平仲当年弹劾,还耿耿于怀吗?”
丁谓连忙收起笑意,拱手诚惶诚恐道:
“回皇上,臣初入仕途时,曾蒙寇相爷大力提携,为此一直感激在心,即便后来遭他弹劾,也是诚惶诚恐,不敢有丝毫怨尤,更不曾耿耿于怀。”
第298章·大祸不单行
“哈哈哈,好好好。丁贤卿有此胸怀,朕心甚慰。寇贤卿当初言语虽有偏激,但也是一片忠心,其情可原。
朕今日将你二位请到这里来,除了玉清昭应宫使一职外,也是为让两位尽消前嫌,重归于好。”
“皇上费心了。”丁谓忙道,“臣定谨记皇上嘱咐,发誓今后与寇相爷同心同德,齐心协力,共同辅佐皇上。”
闻言,皇帝抚掌大笑,笑盈盈地看着寇准:“寇爱卿,谓之如此雅量,你也该向他赔个不是啊。”
寇准算是明白了,今日前来玉清昭应宫,论的就不是国家大事,而是谈他与丁谓的陈年旧怨。
他几日前才刚上书参了丁谓一本,今日皇上就来了这么一出。
要他与丁谓尽释前嫌?
简直是逼他强吞苍蝇!
可,不吞又能如何?
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宰相之位,他先是证乾佑山天书为真,后又负重答应兼任玉清昭应宫使者,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早已将他的坚持与原则弃之门外。
丁谓笑眯眯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寇准,耐心地等着寇准向自己赔不是。
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寇相爷,你可是我的良师诤友,今后还请多多指教了。”
“丁——丁参政——”皇上亲自调解,这苍蝇,寇准是不吞也得吞,他眼睛一闭,朝丁谓一拱手,“从前多有得罪,丁参政多多谅解。”
“哈哈!诶,船过水无痕,当年的事,丁某早已忘却了。”丁谓异常亲热地握住寇准的手,“寇相爷,今后你我还需勠力同心、为君分忧才是,相互弹劾之事,就此打住。”
丁谓的春风得意、笑容可掬越发显得寇准狼狈不堪、面如死灰。
皇帝却是十分高兴:“哈哈哈,好一个‘船过水无痕’,二位爱卿握手言和,此乃社稷之幸,百姓之福,朕心甚喜。”
“陛下万岁。”
“哈哈哈!寇贤卿,玉清昭应宫建成多年,你这还是初次来玉清昭应宫吧?今日天气正好,你我君臣游赏一番?”
寇准推辞不得,只得点头。
“朕对玉清昭应宫宫殿景致也不尽熟悉,还得丁爱卿做向导才是。”
“臣来领路。”丁谓应声不迭。
连同周怀政等,君臣四人出了内殿,一路往树木丛荫、繁华盛开出走去。
站在巧夺天工的流水假山之间,丁谓指着远出雄伟壮丽的宫殿群,得意地问:
“当年秦始皇统一六国,四海归一,遂建造阿旁宫,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覆压三百余里,堪称雄伟绝伦。寇相爷,你认为,这玉清昭应宫,比之阿房宫如何?”
寇准勉强附和:“有过之而无不及。”
“哈哈哈,能得寇相爷一句赞,丁谓满足矣。”丁谓扶须大笑。
皇帝也笑赞道:“当年初建此宫,还多亏了丁贤卿的一举三得之计,不然京师寸土寸金,要建造如此庞大的宫殿,还真有些挪不开地儿。”
寇准自然知晓,皇上说的是为了建造玉清昭应宫,丁谓先是命人开沟渠,然后利用沟渠取出的土烧砖,再把京城附近的汴水引入沟中,好使船只运送建筑材料直达工地,建造完成后,又将废弃物添入沟众,复原大街的事。
这一举多得的事很好地解决了取土烧砖、材料运输、清理废物等难题,也使得玉清昭应宫的建造进程大大地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