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蒨桃解语花
凭心而论,寇准对丁谓这种缜密思维以及精妙规划是佩服的。
但是,丁谓的这份缜密和精妙,让他在排挤他人、打击政敌上也同样无人能及。
寇准吃过丁谓无数次亏,对丁谓的手段可谓十分了解。
但是,了解也无用。
寇准向来不屑使阴谋诡计,而偏向正面硬刚。
然而任何正面的碰撞,在丁谓这种八面玲珑的人面前,都注定了是一身力气打在棉花上。
皇帝与丁谓君臣相互恭维赞叹这玉清昭应宫浩大工程一阵,只听丁谓又道:
“皇上,臣以为,玉清昭应宫如今应该立即扩建。”
皇帝犹豫一番:“此宫凡二千六百一十楹,雄伟壮丽,前所未有,为何还要扩建?”
一听丁谓又出馊主意,寇准顿时从自己的思绪里抽身回来,急忙制止:
“是呀,规模已经如此宏大,不能再扩建了!况且如今各地灾情不断,实在不宜大兴土木。”
丁谓道:“相爷,这玉清昭应宫最初只为承天门天书而筹建,拟建不足二千楹;开工之后,又发现醴泉亭天书,遂扩大规模,才建成如今这个样子。
而今乾佑山又发现天书,不日也要迎接天书入京供奉,此宫不扩建还行吗?
窃以为,天书每降一次,此宫就需扩建一回,唯有如此才可谢上苍,显圣德,亦能感天地,祐社稷,祈福消灾,广济苍生!”
一番话,说得皇帝动摇了心思:“此番说来,此宫非扩不可?”
“若不扩建,则怠慢了乾佑山天书,恐上苍降罪。”
皇帝迟疑地望向寇准:“玉清昭应宫使!”
皇帝说“玉清昭应宫使”这一称谓,寇准浑然不觉是在叫自己,只兀自咬牙切齿,暗恨丁谓巧言令色,迷惑皇上。
周怀政适时推了寇准一把:“相爷,皇上叫你。”
“啊?陛下?”
寇准猛然醒悟过来,自己目前已经是玉清昭应宫使,连忙跪地听命。
皇帝:“你认为,此宫该不该扩?”
“不该扩!”
丁谓笑眯眯地替皇帝扶起寇准:“不该扩?相爷,你可是玉清昭应宫使,你怎么能对扩建此宫不热衷呢?”
“啊,我是宫使?”寇准只觉昏昏然,一个头两个大,“那,那就扩吧。”
闻言,皇帝笑了:“既然都说扩,那就扩吧!丁贤卿修宫有方,还是由你主持扩建。”
“臣遵旨!”
丁谓得意地瞥了寇准一眼,窃笑一声。
事已至此,再悔也无用,寇准只好又跪地请求:“皇上,丁参政既去主持扩建,臣请宣召王曾回京,共襄朝政。”
皇帝闻言,沉吟道:“王曾能干是能干,只是他反对乾佑山天书才遭外放,此时若复他参政之职,朕以何言辞以对天下?”
“这……”寇准一时语塞。
“还是让王曾外放为宜,此事不必再提!”皇帝又道,“对了,寇贤卿,你如今是玉清昭应宫使,理应去宝符阁朝拜前二度天书,周怀政,带寇相爷前去朝拜天书。”
“臣,遵旨!”
寇准有苦难言,跪着发愣。
许久之后,周怀政殷勤地扶起地上的寇准:“寇相爷,皇上走远了。”
在野十年,几经辗转方得回朝,本以为从此大权在手,夙愿得偿,不料如今落得个进退两难,狼狈不堪。
浑浑噩噩参拜过天书,寇准失魂落魄地往相府走,想到进京前,王曾拦路劝诫,苦口婆心提了三策,而他却不顾王曾劝阻,选择了入京复相这下下之策。
如今看来,孝先呐,是老夫误会你了!
“恩师——恩师——”
猛然间,随着一道深远悠长的呼唤,寇准眼前出现了王曾的面目。
王曾怒气冲冲,一步一问:
“恩师,你曾说过,一旦重入中枢,便要驱除五鬼,如今为何与丁谓握手言和,同流合污?”
“恩师,你曾说过,一旦再度拜相,定会去奸佞、任贤良,如今为何没有将我调入中枢?”
“恩师,你曾说过,一旦大权在握,定能减赋税、安百姓。如今为何扩建宫殿,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恩师,你曾说过——你曾说过——”
一番番逼问将寇准逼得满头大汗,晃悠悠天地倒悬,寇准眼前一黑,一个跟斗,重重昏倒在地。
醒来之时,已在温暖熟悉的房间。
蒨桃正在一旁抹泪,寇准张了张口,蒨桃连忙上前:“大人,你醒了?”
“蒨桃。”
“哎,大人你昏睡了整整三天,夫人忧心不已,不眠不休守了大人三日,方才去歇息去了,妾身这就去将夫人请来。”
“不,不要去打扰她了。”寇准强撑着起身坐起,“现在几时了?”
蒨桃端来一旁备着的米粥:“四更了,大人您吃点东西?”
“不用,你放下罢。”寇准想起这些日子对蒨桃的冷落,面露愧色,“蒨桃,你可有怨恨老夫?”
“大人?您此话从何说起呢?”蒨桃诧异地放下米粥,温柔小意地伏在寇准身边,“入京以来,大人为国为民日夜操劳,蒨桃都看在眼里,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怨恨大人?”
“当初你和昭晏阻止老夫入京,王曾也半路拦阻劝诫,可老夫不听,一意孤行地来了京师,如今想来,此举大错特错!”
“大人。”蒨桃摇头,爱怜地看着苍老了许多的寇准,“错的不是大人,错的是丁谓之流、错的是大宋朝堂、错的是当今圣——”
“蒨桃。”
寇准摇了摇头。
就算是在相府,也难免隔墙有耳。
蒨桃自知失言,不甘地抿嘴,轻倚在寇准怀中。
夜色厚重,乌云蔽月。
第300章·没钱莫读书
春闱结果已出,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当初在樊楼出手就是一千两压自己是状元的那个任懿果然是春闱第一。
按照樊楼的规矩,虽然距离状元还差殿试这一步,但在春闱中取得了会元,状元自然也有了八成把握。
故而樊楼已将赌资按照一比一的比例返给了任懿。
若殿试结果出来,任懿果然是状元,樊楼则要按照一比三的比例赔钱给对方。
顾易屈居第二。
宋归尘咬碎了银牙,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看起来骄傲如孔雀的任公子,居然真有两把刷子!能在春闱考试、众多考生中拔得头筹。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
她输钱事小,顾大哥居然输给了这种人,实在叫人不甘!
至于杜青衫,险险地考了个一百一十一名,拿到了参加殿试的资格。
这个名次虽比不得顾易,但也不差了,宋绶知道后,难得地给了杜青衫一个好颜色,随即笑骂:“算你没丢了伯父伯母的脸。”
春闱第二的当事人顾易和其他喜气洋洋大街小巷争相庆祝的考生全然不同,仿佛参与考试的不是自己,考了第二的也不是自己,考完试第二天,就照常起早贪黑地去开封府点卯。
顾行之是最兴奋的一个人。
为了庆祝这一幸事,待顾易从开封府放衙回来后,顾行之张罗着众人往樊楼去,豪气地放言要请大伙儿喝酒,敞开肚子喝!
来到樊楼大街,整条大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尤其一股人潮涌动着,看情形竟是往樊楼方向小跑。
一行人被百姓挤得四散开去,杜杞拉着李崔泥鳅似的穿梭在人群里,倒比杜青衫他们走得更快些,两孩子这么大了,众人倒也不担心,由他们去。
顾家三兄妹走成了一队,杜青衫则护住宋归尘往街边商铺拐角处避避人流。
待人流稍缓,宋归尘奇道:“京师七十二家酒楼,去处那么多,这些人怎么尽往樊楼方向跑?”
杜青衫还没回答,一旁烧饼摊前正买烧饼的一布衣书生就瓮声瓮气地哼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磨推鬼罢了。”
这话有几分意思。
杜青衫和宋归尘相视一眼,皆带了几分打探之意。
杜青衫上前拱手笑问:“这位兄台,想来也是此次春闱的考生?”
那书生完全忽视杜青衫的询问,巴巴接过烧饼摊老板包好的烧饼,往衣袋里摸了半天,愣是一个铜板也没掏出来。
书生涨红了脸,局促地拿着热乎乎的烧饼,不好意思地递回去:“老板,我今日没带银两……”
“没带银两,没带银两你吃什么烧饼啊!喝西北风去吧你!真是!”
烧饼摊老板一把将烧饼夺回去,小心而熟练地将烧饼摊推走,边走边数落:
“这不耽搁人做生意嘛!看着也是人模人样的,没想到竟是个穷光蛋,嘁!没钱?没钱读什么书呐,回家种田去!”
书生眼巴巴地望着烧饼远去,转而见杜青衫二人还在一旁,一时尴尬得无地自容,几欲遁地。
第301章·就他财大气粗
宋归尘莞尔一笑,邀请道:“我们正要去樊楼吃酒,兄台何不一起?”
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那书生气鼓鼓地瞪了宋归尘一眼,一句话也不说,拂袖走了!
宋归尘:“诶这?”
杜青衫好笑地摇着头:“读书人脸皮薄,我们方才将他的拮据局促全看去了,小尘还邀请人家去什么樊楼,他能理小尘才怪了!”
“可他——”宋归尘急道,“读书人,真迂腐!你看他脚步虚浮、身子瘦弱的样,显然已经好久没有进食了,面子能低多少钱,填饱肚子才是正经呐。”
杜青衫叹了口气:“天子脚下,京师豪门贵族、一掷千金者不少。但如任懿那样花费重金进京赶考的考生却是少数,大多数进京考试的考生,无不是倾尽家财,只为在春闱考试中金榜题名。”
宋归尘深以为然。
尤其近年来各地灾情不断,自前年蝗灾以来,南方又逢雨季,大雨连绵近月,灾情严重,百姓苦不堪言。
读得起书,还能有足够的盘缠进京赶考者,已是少之又少。
能在科考中金榜题名,更是凤毛麟角。
“那任懿看起来张扬,想不到竟有真才实学,这番倒是我看走眼了。”宋归尘目送着书生的背影消失在灯火通明处,“你说,方才那书生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究竟是说什么?”
“去了樊楼就知道了。”杜青衫不假思索,“大约又是哪个一掷千金的豪门贵公子,在樊楼宴请宾客罢。”
杜青衫猜得没错,樊楼今日如此热闹,人们不约而同地赶来,原因正是有人在此宴客。
宴客之人,正是任懿。
财大气粗的任大公子包下了整座樊楼,放言今日前来樊楼的食客一应消费皆由他出。
是故京师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地赶了来。
樊楼不得不加派人手、加快上菜速度。
然而还是不能让所有赶来的食客全部入座,不少人张着脖子排在樊楼门外的大街上,闹哄哄、兴冲冲地排了长长的队伍。
顾易他们早已到了,见到长龙一般的队伍,无奈地打起了退堂鼓。
“二哥,我们还是去其他酒楼吧。”顾易问清了情况,对顾行之道,“任公子早已将樊楼包了下来,今日来樊楼的都是凑热闹来的,我们就不要去凑这个热闹了。”
紫萤的暴脾气一下子上来了!
“嘿,这个任懿,就他有钱,就他财大气粗不成?三哥,我也有钱,我们去灵椒巷口赏新楼宴请大伙儿去!看谁比得过谁!”
顾行之和顾易被小妹的女孩儿家的赌气逗笑。
顾行之道:“小妹,你这就是有钱没处使了,有这功夫,我倒令愿将我们的刻坊好好装修装修,银子花在刀刃上才是正经。”
“哎呀二哥,您怎么越发和大哥一个性子了。”
紫萤嘟嘴做了个鬼脸。
等了半晌不见杜青衫他们,也不见杜杞和阿崔两个小家伙,顾易皱眉道:
“阿杞阿崔分明走在我们前面,这会儿还没到,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嗐,今夜樊楼大街上这么热闹,能出什么事?三弟啊,不是我说你,你啊,接触府衙那些案子接触多了,就是爱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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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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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2章·救人
顾行之话音刚落,忽见对面樊楼前长长的队伍末端出现了不小骚动,原本耐心排队的众人你推我攘地往相反方向去。
顾行之竖起耳朵、张长脖子:“好像有人落水了?”
“有人落水?”
顾易闻言心中一紧,连忙跟着众人的脚步,疾步往汴桥上走。
来到汴桥,商人游客、以及春闱考生们将两岸挤得密不透风,顾易兄妹三人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面,只见地上躺着个脸色青紫的书生,杜杞和阿崔浑身湿透跪在书生身侧,杜杞正吃力地给书生做心肺复苏。
顾易见状,提了一路的心稍落。
见到熟悉的人,阿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顾大哥,阿杞哥哥他,他,他吓死我了。”
“不哭不哭。”顾易安抚了阿崔,见杜杞满头汗水,地上的人还没有苏醒迹象,忙将杜杞换下来,亲自上阵。
杜杞脱力地退到一旁,对顾易讲:“我和阿崔沿着汴河往樊楼走,无意间看到此人欲跳汴河。”
这会儿功夫,顾易额头上也已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地上的书生依旧没有动静,周围看客纷纷摇头:“救不活了,你看他脸都青了。”
顾易并未停下按压书生的胸腔,又过了几息,连杜杞都开始沮丧摇头之时,书生终于有了动静,剧烈地咳嗽之后,悠悠转醒。
“呀,活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
书生双眼茫然地看着擦汗的顾易,苦笑一声:“公子何苦救我,不如让我一死。”
顾易指指杜杞:“是他救的你。”
书生的目光往杜杞看去。
“兄台身长八尺,百斤之重,阿杞他年方十二,身形瘦弱,却不顾自身安危入水将兄台救下,若兄台心安理得,汴河就在眼前,兄台再跳一次,在下绝不阻拦。”
书生讷讷看着浑身湿透,犹在淌水的杜杞,眼眶一红,猛地一抹脸,扑通一声朝杜杞跪下:“在下张远,小兄弟救命之恩,张远结草衔环,来世必当报答!”
“张大哥快起来。”杜杞将张远扶起,不解地问,“张大哥因何想不开,要跳这汴河以自戕呢?”
“诶!”张远重重一叹,“在下乃华阴县人氏,寒窗苦读数十年,此番进京赶考,本以为能金榜题名一朝入龙门,不曾想,竟,竟又没考上!”
众人:……
紫萤翻了个白眼:“此次不成,两年之后再考不就是了,何必因为一次春闱葬送自己性命呢!”
真是读书读成了书呆子!
张远凄然一笑:“姑娘说得轻巧,因为读书,在下读得是家徒四壁,父母皆亡,连妻子,也因忍受不了贫苦弃在下而去。如今身无长物,被客栈老板赶了出来,连何去何从都不知道。两年,两年何其漫长,在下连明天的太阳都不知能否见到,又何敢奢求两年之后!”
“这……”
紫萤语塞。
她毕竟出生富贵,没有经历过张远所说的“家徒四壁”,但今次从杭州来京,一路上也见到了不少贫民流民,因而一时对张远的遭遇生出无限同情。
第303章·青出于蓝
张远投河自杀不成,一时泄了自杀的劲儿。
众人见他如今无处可去,索性将他带到里仁巷,张远自是千恩万谢,不必多言。
杜青衫和宋归尘回来见到家里多了个人,皆是一愣。
随即见那张远正是他们在樊楼大街烧饼铺前见到的买饼书生,更是惊讶不已。
顾易将事情来龙去脉大概和他们二人讲了。
知晓竟是杜杞跳下河救了人,宋归尘好一阵心惊肉跳,见杜杞好好地坐在塌上看书,这才堪堪放下了心。
张远也十分尴尬。
方才买烧饼时,他虽然拮据,但尚有一丝读书人的自傲,被人瞧见那样狼狈的自己,是一件天大的极其丢面子事;
但此时,死过一次之后,张远忽然觉得,读书人又如何,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张远空有一身才学,却屡试不第,读这么多书,又有何用!
短暂的尴尬过后,张远主动道歉:“方才,是在下失礼了。”
众人不知他三人方才的小插曲,只奇怪地看着几人。
杜青衫笑道:“无碍,是我们多有唐突。”
“说到这个,方才张大哥说的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听起来别有意味,不知有何深意?”宋归尘还是放不下方才张远嘀咕的这句话。
张远面上一热,将目光往宋归尘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匆匆移开,拱手道:“在下那是失意之言而已,并无任何深意,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宋归尘挑眉:“张大哥似乎知道在樊楼宴客的人是谁?你认识任懿?”
他们方才从樊楼回来,也知道京师百姓聚在樊楼外,乃任懿一掷千金之故。
见瞒不过,张远叹了口气:“岂止认识,我与他乃是同乡,不瞒诸位,我当初进京赶考,还是搭的任公子的便车,只是后来……”
“后来怎么了?”
“后来……”
张远犹豫地看了众人几眼,将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一脸无奈地道:
“不是在下有意相瞒,实在是此事非同小可,只怕诸位知道了,引火烧身,在下还是不说为好。”
他这“不说”,倒比说了更叫人抓心挠肺。
紫萤是个急性子:“嗐,你这呆子,也不看看眼前是什么人,这位杜公子,可是当今宰相的得意门生,有什么火,还能烧到他身上不成?”
闻言,张远诧异地望向杜青衫:“你,你是寇相的学生?”
见杜青衫点头,张远露出极大的惊喜,起身就拜,激动地道:“公子既是寇相的学生,此事就有了转机。”
说着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才开始对众人讲:“不瞒诸位,在下与那任懿都是华阴县人氏,任家乃华阴县数一数二的富豪乡绅,而在下,在下只是任家雇佣的一名夫子,教导任家子弟读书习字。承蒙任老爷大恩,任公子上京赶考,允许在下跟随左右……”
“啊呀,那任懿不是此次春闱会元嘛,你既然是他的夫子,怎么会——”
紫萤本想说你身为人家的夫子,居然考得没有人家好。
随即意识到此话失礼,立即噤声,眨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众人。
宋归尘笑道:“有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古以来,学生比老师厉害的比比皆是,这不奇怪。”
第304章·科举糊名制
张远苦笑道:“那任公子的斤两,在下十分清楚。并非在下有意诋毁,而是他果然取得此次春闱会元,实在让在下对本朝科举大失所望!想我泱泱大宋,朝中大臣、监考官员竟如此公然舞弊,置大宋刑律于无物,实在令张某大跌眼镜,寒心不已!”
这?
众人面面相觑。
杜青衫道:“自本朝大中祥符元年,糊名法在省试中开始实行以来,考生试卷上,一切关于考生的信息都被封住或裁去,就是为了防止评卷官徇私舞弊,可以说,如今的科举制度的公正性是有目共睹的,张兄所言,我等着实不敢相信。”
顾易闻言微微点头。
若这样制度下,那任懿都能舞弊成功,还一跃成了会元,这对大宋科举制度,何尝不是一种赤裸裸的讽刺?
见众人不信,张远又是苦笑:“在下就知道,此事过于离谱,不怨诸位不信,若不是亲眼所见,在下也不会相信。”
他坚定地举起右手,掷地有声地道:
“那任懿在华阴县乃是不学无术、寻花问柳的公子哥一个,他胸中的墨水比街边的乞丐胃里的饭粒还少,论真才实学,此人绝不可能在春闱考试中取得名次,更不要说第一了!”
怕众人不信,张远又补充道:“诸位若不信,可到华阴县随便一问,任公子是何种人,华阴县百姓无人不知。在下以父母的在天之灵起誓,以上所言如有半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
张远话说得这样重,众人还是狐疑。
杜青衫沉吟几许,道:“张兄,不是我等不相信你,只是你说的这事确实事关重大,单凭你、凭华阴县百姓对任公子的看法,就认定他不可能考取第一,这太冒险,也太轻视任公子了,张兄可有其他证明任公子确实舞弊了的证据?”
“在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张远立刻保证不迭。
并给众人讲了一个发生在三个月前的故事:
京师西北一百二十里处有个破山寺,寺里有个仁雅僧人,三月前,张远与任懿从华阴县进京赶考之时,曾寓居在仁雅的房舍。
仁雅僧人与任懿相谈甚欢,知道他是要进京赶考,便问:“赶考一事,公子肚子里有货吗?”
任懿说没有,仁雅就说:“我们僧院有个老和尚名叫惠秦,此人认识不少当朝权贵,你如愿意,我可以拜托他代为‘道达’。”
意思就是惠秦和尚可以帮他通朝官开方便法门。
任懿听了,很是高兴,连忙答应,并白纸黑字立了字据,答应付给仁雅和惠秦“七铤”银子,以作打点之用,并承诺事成之后,再有重谢。
听到此处,紫萤忍不住打断张远:
“一铤合五十两,七铤就是三百五十两白银。任公子几次出现在樊楼,每次都出手阔绰、一掷千金。这科场舞弊的大事,他居然这么小气,只给三百五十两,那两和尚还居然就给他就办成了?”
张远长吁一声:“姑娘之问,在下也百思不得其解,三百五十两银子,别说打点上下了,恐怕还没到中枢,就已经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虽然在下确实不知那两个和尚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以区区三百余两银子做到如此惊天大事,还做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但是,在下敢保证,任懿此番取得会元,仁雅和惠秦二人一定起了重大作用!”
第305章·真假舞弊
月上梢头、南风悠悠。
西侧书房内,一灯如豆。
杜青衫神色凝重,许久之后,缓缓问同样神情严肃的顾易:“顾兄,你认为,今日张远的话,几分可信?”
顾易:“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张远失意之下,竟意图跳河自杀,连死都不怕的人,他似乎也没理由说谎骗咱们。”
“顾兄所言极是。”杜青衫赞同点头,“若张远的话可信,那在背后暗箱操作、干扰科举公平公正的人,真是手眼通天,更是完全不将王法放在眼里。诶,对了,今次春闱主考官正是王钦若,顾兄,你觉得,此事与他有关吗?”
顾易面露犹豫:“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他。不过,担任春闱主考官,是王钦若从杭州入京以来肩任的第一件大事,他想办好都来不及,怎么会纵容此等舞弊之事发生?若王钦若主考之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陛下怪罪起来,恐怕后果不是他愿意承受的,我不认为王钦若会这么鲁莽地自掘坟墓。”
杜青衫细细思量,觉得顾易说得很有道理,王钦若爱惜他来之不易的官位,好好表现都来不及,怎么会为了区区三百两银子置自己的前程于不顾。
历代以来,春闱大考,监考人员、阅卷人员等相关人员不计其数,钦点排名也是众多翰林学士一起商讨而得,其中牵扯到的人,实在太多,绝不是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做到的。
就算王钦若想要给某人名次,如此高调地钦点成第一,也未免太惹眼、太引人注目了些。
要么就是那任懿真有真才实学,凭自身实力获得了诸多考官的一致认可?
思及此,杜青衫浓眉一挑,一时陷入深深的迷雾之中。
杜青衫所想,顾易也想到了,顾易忽然一笑,道:“杜兄,明日樊楼将放榜传阅考生文章,届时我二人可去观摩观摩。”
杜青衫闻言跟着也笑,拍了拍顾易肩膀:“小弟正有此意!”
每逢放榜后几日,考试中取得优异成绩的考生的策题文章,总会从各种渠道传出,各大酒楼、书铺更是会将文章印刷成册,以便贩卖。
这可是考试真题,优秀范文,因而各大书院的书生们也会竞相高价购买,熟读背诵。
杜青衫和顾易来到樊楼,一楼散厅之中早已堆满了一排排的书册,许多客人、学生正在挑选。
二人看了半会儿,杜青衫奇道:“咦,怎么全是二十名之后的考生文章?前二十名的呢?”
“对啊,怎么没见着前二十名的试卷?”
众人闹哄哄起来,询问樊楼酒保。
酒保苦着脸解释:“前二十名的文章,我们樊楼也没买到。”
“没买到?”
樊楼往年可是资料最全,价格最公允的,所以许多人令愿来樊楼购买,也不去书铺,今年樊楼怎么会没有前二十名的文章?
排名越前,文章自然是越好。
如果没有最拔尖的这部分文章,只看那些较次的文章,那还有什么意义!
众人骂骂咧咧,只有少数几人掏钱买了书册。
杜青衫二人本来就是为了来看春闱第一的文章究竟是怎样的一篇锦绣文章,如今樊楼没有,自然也放弃购买了。
第306章·如何谢我
“这倒是奇了,樊楼历年来都是消息最灵通,最肯画大价钱的,连樊楼都没能买到前二十名的文章,其他地方就更没有了。”
杜青衫话音方落,一道清脆的女声传来:
“杜公子说得没错!”
原来是祝令仪。
她笑得很是明媚,像夏日烈阳下一朵盛开的花儿,端步朝二人走来,有礼有节地微微施礼。
“杜公子,顾公子。”
“祝姑娘。”杜青衫含笑瞅着身侧的顾易,见好友已经只差拔腿要走了,连忙拉住顾易,笑问祝令仪,“今日樊楼又出了新菜式,祝姑娘要请顾兄评鉴?”
祝令仪含笑看了一眼顾易,挑眉道:“今日没有新菜式,不过倒是有一个消息,我想这个消息你们一定会感兴趣的。”
“哦?”顾易闻言好奇地看向祝令仪,“不知是什么消息?”
“自然是关于前二十名考生的文章为何不在市面上的消息。”祝令仪狡黠一笑,眨眼问,“我若是告诉了你,你拿什么谢我?”
顾易:......
杜青衫好整以暇地在一旁吃瓜看戏。
自从樊楼无头案后,祝令仪几次三番以各种理由邀请顾易以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祝令仪的醉翁之意,只是顾易每每见了祝令仪,就像老鼠见了猫,避之不及。
这下好了,避无可避。
祝令仪也含笑灼灼望着顾易,一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样子。
顾易暗叹一声,拱手道:“祝姑娘,你是高义之人——”
“哎,别别别,可别给我带高帽啊。”祝令仪好笑地打断顾易的话,“我可不敢担‘高义’一词,我就是个小小的商人而已。商人最看重什么?利益!那前二十名考生的文章,你当然得大大地谢我,我才能给。”
“你这里有他们的文章?”闻言,一旁看戏的杜青衫淡定不了了,惊讶地问。
可是,既然有,为何不印刷出来卖呢?
顾易思忖片刻,缓缓笑了:“祝姑娘,你是商人,还是非常聪明的商人。好吧,你说,要我怎么谢你?”
“嗯,这个嘛——”祝令仪佯装思考,继而嫣然一笑,“好啦,你既有谢我之心,我也就不和你绕圈子了。”
她徐徐侧身,来到散厅客人稀少处,压低声音对身后跟来的二人道:“城南新开了一家刻坊,叫做万卷堂,其主人斥巨资买断了今年春闱前二十的考生策题,在他还没有印刷出版之前,其他各大书铺刻坊皆没有。”
“万卷堂?!!”
闻言,顾易和杜青衫解释一脸震惊。
万卷堂,不就是顾行之来京师之后,买下的铺子吗?
二人面面相觑一阵,杜青衫笑问:“顾兄,你二哥什么时候斥巨资买了考生策题?”
“这我也才知道。”
顾易失笑,绕了一圈,原来资料在自家人手里。
二哥可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竟能想到提前将这份策题买断的点子。
祝令仪挑眉看着他们二人惊讶的样子,莞尔一笑,打趣道:“怎么,顾公子,顾二哥没和你说起过?”
嗯?顾二哥?
祝姑娘何时和二哥如此相熟了?
来不及多想,顾易一心只想赶紧回去找顾行之,好叫他把任懿的那份策题拿来观摩。
“多谢祝姑娘告知,我二人还有急事,就先告辞了。”
“顾公子慢走,噢,对了,晚上樊楼有新酒。”说完,含笑望着顾易。
杜青衫差点没笑出声。
敢情没有新菜,倒有新酒。
顾兄这次还是逃不掉!
才刚说过要谢人家,这会儿不好推辞。
顾易只好打着马虎眼:“额,他日一定前来品尝。”
说罢狼狈而逃。
杜青衫好笑地看着顾易匆匆而去的背影,向祝令仪告辞,也忙去追顾易。
只听祝令仪在后头喊:“顾易,我赌你今晚一定会再来樊楼的!我备好酒菜等你哟~”
楼中客人:???
第307章·令仪心计
匆匆离开樊楼,顾易松了口气。
万卷堂与樊楼挨得很近,只隔了一条街。
顾易二人一心要找任懿的文章来看,因而毫不耽搁,来到已经装潢得古色古香的万卷堂,找到了顾行之。
顾行之正伏案桌前,望着面前的账册,一脸高深莫测。
“二哥,听说你花重金买下了今次春闱考生的文章?”
“哎呀,三弟,一定是祝老板告诉你的!”顾行之放下账册,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来不及思考自家二哥和祝令仪为何如此熟稔,顾易道:“那二哥这里一定也有任懿的文章了?快先给我二人瞧瞧,究竟是一篇怎样的奇文。”
顾行之不明白顾易和杜青衫为何如此急着要看任懿的文章,皱了皱眉:
“要我说啊,这‘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任懿就算考了第一,可他的文章也不见得比三弟你的好嘛,你们怎么这么急吼吼的偏要看他的?”
顾易便将昨夜和杜青衫的猜测和顾行之简单说了一遍:“如果张远所说是真,那任懿舞弊就是真,我和杜兄想先看看任懿的策论,看看是否名副其实。”
闻言,顾行之“啊呀”一声,一拍脑袋。
“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从他们到万卷堂到现在,二哥不急不缓的样子,急得顾易只差没亲自动手找策题了。
顾行之懊恼地拍着脑袋。
“不瞒三弟,不瞒杜兄弟,放榜当日,我确实是重金买下了今次春闱前二十考生的策题,此事祝姑娘帮了大忙。
为了感谢她,我本想日后盈利给她分一层,结果她却不要,只让我将任懿的那篇策题给她,她还向我保证,樊楼绝对不会印刻任懿的策论,绝不与我万卷堂竞争。
我想着,反正买策题的渠道都是樊楼给的,她这个请求虽奇怪,但也不难,所以就答应了她......”
听到此处,顾易气得咬牙切齿!
这个祝令仪,果真是个极其精明的商人!
杜青衫沉眉片刻,想起方才樊楼祝令仪在后面喊的话,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涌上心头。
他看向顾易:“这么说来,祝姑娘难不成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二人会调查任懿的策题?”
若是如此,难不成,祝令仪知道些什么?
顾易这会儿气也散了,冷静下来想了想,不由失笑:“看来,我还真得再去一趟樊楼不成。”
杜青衫也跟着大笑:“顾兄啊,我看这个祝姑娘,是盯上你不放了。人家姑娘如此费心邀你,今夜良辰美景,花前月下,我可就不陪你去那樊楼了啊。”
一想到要独自去面对祝令仪,顾易就一个头两个大。
以往处理的案子,无论如何扑朔迷离,都没有祝令仪这么叫他哭笑不得、进退两难。
不过终究是有求于人,顾易还是重新踏进樊楼。
早有人在门口迎接,将他引到三楼雅间。
夜晚的樊楼灯火重重,金碧辉煌,楼下热闹喧哗,三楼却十分安静,只有端酒的侍女们纱衣拂过的梭梭声。
引路的侍女偷瞄一眼板着脸的顾易,忍不住拂袖一笑,将眼前的一扇门打开:“公子,请。”
第308章·饮我女儿红
祝令仪点朱翠,着盛装,眉眼盈盈,含笑看着顾易,朱唇轻启:“瞧,我说对了,你今晚会来的。”
“祝姑娘,那任懿的策题——”
“哎呀,你看这满桌珍馐,再不吃,可就凉了。”祝令仪打断顾易的话,抬手请顾易入座,“不如我们先吃饭,剩下的事,饭后再说。”
顾易:......
硬着头皮坐下。
祝令仪抿嘴一笑,一旁的黄衣丫头也跟着抿嘴笑,极有眼色地端起酒壶给顾易和祝令仪斟了酒。
祝令仪举杯,柔声细语:“这是我父亲酿造多年的上好花雕,樊楼从不拿出来迎客。顾公子,请。”
“在下不擅饮酒,还是不饮为好。”
“哦,是吗?”祝令仪放下酒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贼溜溜地转了几圈,放慢语气,“那,任懿的策题——”
“行,恭敬不如从命。”
顾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杯底朝向祝令仪,示意自己喝了。
祝令仪嫣然一笑,也将自己手里的一杯酒饮尽,随即殷勤地给顾易夹菜,边夹边问:
“顾公子可知,这花雕酒还有一个名字,女儿红?”
顾易拿筷的手一顿,差点没被呛到。
祝令仪不提,他也知道,这花雕酒,又名女儿红,乃是他的家乡,江南一带盛产的一种酒。
与其他名酒比起来,女儿红承载了更多的含义。
迎着祝令仪含笑的目光,顾易只得硬着头皮一本正经地回:“顾易,不知。”
闻言,祝令仪笑容一僵,随即又笑:“前儿紫萤妹妹和我说你这个人古板严肃、害羞忸怩,看来果然如此。”
她笑了笑,又加了一句:“尤其是在女孩子面前。”
顾易如坐针毡,急于摆脱这越来越诡异的氛围,索性放下筷子,正色岔开话题:“祝姑娘,任懿的策题十分重要,若姑娘肯卖给在下,在下不胜感激。”
祝令仪偏不如他意,微一挑眉,自顾自地说:“顾公子有无心悦之人?能让公子心悦,此人必定十分特别......哎呀,不会是那位宋姑娘吧?啧啧,我听说,她曾经是你未婚妻?”
顾易暗骂:这个紫萤,怎么什么事都往外说!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见笑。”
“怎么会见笑呢?”祝令仪莞尔道,“宋姑娘医术过人,博学多识,又是隐士林逋的亲传弟子,人又娴静文雅,如果我是个男儿身,我也会心悦她呢,可惜可惜,名花有主。”
宋归尘是顾易心里最不能容忍别人提及的人。
听到祝令仪有意拿宋归尘来取笑自己,顾易恼了,拂袖起身,疾言道:“姑娘若不肯卖任懿的策题,在下就告辞了!”
“顾易!”祝令仪喝道,“你站住!”
顾易脚步一顿,等候祝令仪的下一言。
只听祝令仪道:“你喝了我的女儿红,两手一甩就想走?”
顾易无奈地闭了闭眼,又睁开,回头诚恳地对祝令仪道:“祝姑娘,你是个好姑娘。”
语毕扭头就走,再无多言。
两行清泪蓦地挂在祝令仪双颊,雅座中灯火辉煌,泪珠儿晶莹剔透。
她抹了抹脸颊,含泪一笑。
丫头品儿心疼地上前递帕子,祝令仪接过,深吸一口气,吩咐道:“将任懿的那份策题送到里仁巷去吧。”
“姑娘?”品儿不解,人家都这么明确地拒绝姑娘了,姑娘还这么帮着他?!
“我累了。”
祝令仪摆了摆手,品儿只得将满心气愤咽下,不情不愿地取了就放在雅间书桌的策题,出了樊楼。
第309章·酒酿清蒸鸭
顾易去樊楼的时候,杜青衫也没闲着,他先去宰相府拜见了寇准,将任懿很有可能科场舞弊一事告知了寇准。
寇准这些日子被丁谓和王钦若连连打压,不仅违心地兼任玉清昭应宫使,还要主持扩建玉清昭应宫,这让他受到了许多士人的口诛笔伐。
因而最近一段时日,他意志消沉,沉湎酒色。
听到杜青衫带来的消息,寇准眼前一亮。
王钦若是本次春闱主考官,如果发现春闱会元乃是舞弊上来的,不论他王钦若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都难逃其咎。
思及此,寇准细细思量许久,吩咐杜青衫不要打草惊蛇,要先将任懿是否舞弊先查个水落石出,力争一举扳倒王钦若。
杜青衫自是一一应了。
离开相府后,杜青衫提上宋归尘早起亲做的酒酿清蒸鸭,去了太室书院。
春闱在太室书院进行,考生交卷后,收卷官将试卷糊名,由专门的誊录人员用红笔抄录一份,称之为“朱卷”,再将这份抄录的朱卷送去给阅卷官批阅。
故而实际上,这里有两套答卷。
一套是考生亲笔所写,因是用黑墨书写,故又称之为“墨卷”;
另一份则是誊录人员红笔抄录的“朱卷”。
阅卷官批阅完成后,朱卷和墨卷照例是要先放到一起送往礼部复查对比过,确认无误后才放榜。
如今考试结果已出,为了便于落榜考试查卷,礼部将墨卷和朱卷又送去了太室书院保管。
杜青衫曾在太室书院念过书,此番前来,亦有故地重游之意。
大学士杨亿乃是书院院长,听闻杜青衫来,老人家笑得眉不见眉、眼不见眼。
“好小子,你还记得我这个糟老头子啊,还记得来看老夫?”
“忘了谁也不能忘记老院长您呐。”杜青衫提高手里的食盒,“喏,您最爱吃的。”
“诶呀,你怎知老夫还未吃饭?”
杨亿两眼放光、乐呵呵地接过食盒,快乐地打开,先是闭眼深嗅一气,随即摇头晃脑地赞:
“香!”
杜青衫看着他老小孩似的模样,忍不住一笑。
谁不知道他们的老院长,平生最大的爱好,除了著书之外,就是吃肉了啊。
偏生师母管家管得严,老院长一月里只有十五这一日能吃到肉。
“妙啊!这鸭子的做法,老夫第一次见。”
杨亿眯着眼细致地打量瓷白容器中的清蒸鸭,满足地喝着鸭汤。
“这是哪家酒楼的新菜?老夫明儿攒了钱,偷摸着去打打牙祭。”
杜青衫开怀大笑,老院长他老人家真是一点也没变。
“不瞒老院长,这道菜,京师各大酒楼还真没有。”杜青衫略有几分骄傲、笑盈盈地说,“这是小尘亲手做来孝敬您老人家的。”
“小尘,就是哪个女大夫?”杨亿喝汤不停,囫囵道,“我听说,在南阳,是她救了寇相公,看来,她应该做个厨子才是嘛。”
“老师错了,小尘她不是厨子,也不是大夫,而是和老师一样的,喜爱著书、钻研古籍之人。”
“哦?”杨亿略带了几分好奇,抬头看来一样杜青衫,见他面带春色,笑意融融,一时颇感欣慰。
这小子从小脾气倔,他还担心,杜府一案后,这小子会一蹶不振。
如今看来,事情倒没有坏到那样的程度。
第310章·你个臭小子
“这酒酿鸭子,确实不像京师口味,倒有些江南水乡的天趣盎然。”杨亿毫不吝啬对美食的赞美,“不知是怎么个做法?改日老夫也命丫头们学着做去。”
杜青衫心下大喜。
老院长明夸鸭子,实际是夸小尘呢。
便道:“这烹食之事,学生是个外行。不过小尘倒是提过,这酒酿清蒸鸭,关键在于酒。只有江南产的酒,才能烹饪出如此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菜肴。”
说话间,杨亿已经喝完了一碗鸭汤。
满足地摸着肚子,打着饱隔儿。
“你说那丫头喜欢著书,明儿叫她来太室书院,阅览室里古籍颇多,想来她会喜欢。”
闻言,杜青衫喜之不及。
太室书院历史悠久,迄今六百余年,其本是一座佛教寺院,名为嵩阳寺。
后陆续有进士、学者来此讲学,慢慢演变成了各方学子求学之所。
自后周显德,世宗柴荣将其更名为太乙书院后,这里成为名动天下的儒学活动中心。
北宋至道二年,太宗御赐“太室书院”匾额,更是将太室书院的名声彻底打响,士人学子无不以能进太室书院读书为荣。
虽则如此,太师书院却是从来没有过女学生的。
杜青衫称是应了,又道:“学生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要请院长相助。”
杨亿闻言,胡子翘了老高,指着杜青衫脑门:“瞧瞧,瞧瞧,你杜昭晏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进京那么久也没登过门,今儿一来就是有事相求。若不是前儿春闱放榜,榜上有你杜昭晏的名字,老夫还不知道你进了京。”
杜青衫道:“学生也是出于无奈。”
杨亿见他认错诚恳,思及往事,长叹一声,便也罢了:“说罢,何事?”
“学生想查今次春闱会元任懿的考卷。”
“什么?”杨亿老眼一瞪,“你查人家的试卷作甚?!”
可从没有这样的先例!
“你要查你自己的也就罢了,老夫前儿才将将看过,答得倒也差强人意,想不到你这从小武刀弄棒的混球,竟能考上名次。不日就是殿试,陛下念在你祖父和你父亲多年辛劳,派你一官半职的,也不枉你父亲一番心血。”
杜青衫被老人家说得脸一红。
“任懿的卷面老夫也看过,人家答得就是好,得第一也是几位学士一起讨论出来的结果,你这没头没脑的要查人家的试卷,老夫岂能轻易答应?说,为何要查人家的试卷?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所以然来,就赶紧打消这念头!”
闻言,杜青衫打消了对任懿的质疑。
至少,打消了对任懿的试卷的质疑。
连老院长都赞不绝口的试卷,他再查看,也看不出花儿来。
又暗想任懿是否舞弊一事,事关重大,不好将老院长牵扯进来,便道:
“院长不知,这市面上别人的试卷都能买到,偏这任懿的,竟无处可买。学生拜读心切,故——”
杜青衫话还没说完,只听“哐当”一声,杨亿愤而拿起方才装鸭汤的碗敲了一下桌子,怒道:
“臭小子,还在老夫面前扯谎!你有几斤几两,老夫还不知道?你若真有求学拜读之心,也不至于年已弱冠,还在辗转漂泊、四处游荡。究竟为何要查任懿试卷,速速给我从实道来!”
第311章·我心你应知
见老人家发了脾气,知道不能再瞒,杜青衫只好一五一十地将张远告诉他们的事一一和杨亿说了,包括方才在相府,寇准的交待。
杨亿听闻,神色肃然,沉吟几许,徐徐道:“寇准想以此掰倒王钦若,也太心急了些。”
“恩师他再三交待学生,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伸张——”
“我只说了他半句,你倒心急地替他辩解起来了。”杨亿吹胡子瞪眼道,“你来我这里,莫非也是寇准示意的不成?”
气归气,他还是差了人将任懿的试卷调了来,扔到杜青衫面前。
“都在这里了,慢慢瞧吧。若真能抓到那瘿相的把柄,倒也是乐事一桩,快哉快哉。”
杨亿捋着胡子,慢悠悠地踱步进了后房,留杜青衫一人翻阅任懿的试卷。
杨亿曾是翰林学士、户部郎中,更是当世一等一的文豪、“西昆体”诗坛领袖,为人正直,风骨铮铮。
当初他与王钦若共同奉旨修撰《册府元龟》,二人皆为修纂总管。
圣上每日要看一卷《册府元龟》,以督促进度。
因此,每成一辑,王若钦便派亲信书吏向圣上进呈,如果得到圣上赞赏,需要上书致谢,王钦若就将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一位;而若是收到批评责问,王若钦就叮嘱亲信说这一章这一节是杨亿安排做的。
为此,杨亿不知替王钦若顶了多少次过,被抢了多少次功。
杨亿对王钦若此人知之甚深,不愿与之苟且自辱其身,故而《册府元龟》编纂结束后,杨亿实在看不惯王若钦,遂对其采取了“冷战”术——不搭理。
在各种场合,只要遇到王钦若,杨亿就起身避开。
朝廷上下无人不知,只要有王若钦的地方,必定没有杨亿。
故而他此刻避开,杜青衫心领神会,只坐下来,认真地抄阅任懿的试卷。
从太室书院回到里仁巷,还没进院子,正巧见顾易魂不守舍地迎面走来。
杜青衫:“顾兄,这是怎么了?祝姑娘——”
“休再打趣。”
顾易抬手制止了杜青衫后头的话儿,眼神坚定凌厉。
“杜兄,你我相交一场,我之心事你十分清楚,你与小尘两情相悦,故我退而祝福;你之意图我也理解,无奈曾经沧海、珠玉在前,顾易实在无意他人。
况且,祝姑娘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家,不是你我可随意打趣之人,杜兄日后还是注意些为好。”
杜青衫本意是询问祝令仪是否有任懿的策题。
不料才起了个头儿,便迎头遭到顾易这一番说辞,又听他说什么“曾经沧海”,“珠玉在前”,一时心绪繁杂,大脑懵然,怔怔地与顾易对视着一动不动。
“哟,你们这是表演什么山盟海誓的戏码儿不成?到了自家院门口,怎不进来?”
听到原地对视的二人方回过神,顾易看了一眼开门的宋归尘,也不说话,径直从她身侧走过,连紫萤叫了声“三哥”,他都未曾理会。
紫萤疑惑地问:“我三哥他这是怎么了?”
杜青衫:“无事。”
无事?
真的无事吗?
紫萤和宋归尘两脸问号。
第312章·和好又如初
烛影重重。
杜青衫望着眼前抄录的试卷,心事重重。
老院长将任懿的墨卷和红卷都给他找了来,方才他认真对比,两份答卷一模一样,答题并未被人为修改。
且不论是诗赋经义、还是史论策问,都答得堪称完美无缺,简直是标准答案。
尤其那一手好字,更是叫杜青衫啧啧称奇。
他在抄录时,为了让顾易更好地分析情况,有意模仿两份试卷的笔迹,竟将这一手好字模仿得八九不离十。
这样一份完美试卷,阅卷官们将它拟为会元,完全说得通。
只是,杜青衫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却又怎么也想不通究竟是哪里的问题。
他抬眼,从敞开的窗户往对面瞧,远远地,顾兄的房间依旧灯火通明,想来还未歇下。
拿起抄录的答卷,起身,开门。
敲响了顾易的房门。
“顾兄,是我。”
顾易开了门,神色讪讪。
杜青衫诚诚恳恳地道:“这是我今日在太室书院抄录来的任懿的春闱答卷,觉得哪里怪怪的,却怎么也想不通,想让顾兄看看。”
顾易方才一时愤懑说了那番话,回屋后回想起来,早已自悔不已,正想亲自去找杜青衫道个歉,没想到杜青衫倒先过来了。
如今见杜青衫无事人一样地拿了一卷卷宗过来,一本正经地讨论任懿的事,完全不说方才发生的事,顾易顿时失笑,忙侧身让杜青衫进屋,接过卷宗翻阅起来。
杜青衫在一旁解释:“这前面的诗赋经义,黑色文字部分,我抄的是任懿的墨卷,后头的几篇策问,是按照朱卷抄的,我用了红色墨水。上头的一笔一划,都是按照任懿的两份试卷上的笔迹来的。两份卷子我都看过,没有更改答题的情况。”
顾易不由得对杜青衫的考虑周全暗自点头,惊奇地问:“杜兄居然还会模仿他人笔迹?”
他见过杜青衫的字,确实并不是手上的试卷的笔迹。
杜青衫含笑点头:“略会一二。”
“这字风骨铮铮,是手好字。你看这署名‘任懿’二字,疏密有度,结构匀称......”顾易喃喃自语,突然想起了什么,顿时奇怪地问杜青衫,“杜兄,你确定这是按照任懿的笔迹抄过来的?”
“正是。”杜青衫不解地望向顾易,他对自己的模仿功夫还是自信的,“我也喜欢这篇字喜欢得紧呢,回头再临摹临摹。”
顾易沉吟道:“杜兄,你记不记得,当日我们在樊楼初见任懿,他一口气押了自己一千两银子。”
“自然记得。”
小尘那日也押了顾兄一千两银子呢,杜青衫自然记得。
顾易又道:“当时他在樊楼押状元的协议上签字,我见过他亲手写的‘任懿’二字,额,实在是......有碍观瞻。”
顾易想了半晌,想出了这么个不那么刻薄的词语。
杜青衫噗嗤笑出声。
顾易摸了摸鼻子,正色道:“身为一个读书人,将自己的名字写成那样,着实令天下读书人脸上无光,这份试卷上的这字,倒不像他的字了。”
他又慢慢地翻阅着,翻到后头红墨所写部分,顿时皱起了眉。
第313章·陷入死胡同
见顾易皱眉,杜青衫顿时也想起了方才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了。
这墨卷和朱卷,笔迹竟是一模一样的。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问题所在。
好一招移花接木、瞒天过海!
为查究竟是谁经手了任懿的答卷,第二日杜青衫又去了太室书院。
这次,宋归尘和他一起。
近日紫萤和顾行之的私刻筹备得如火如荼,明日就要开业了,故而紫萤催宋归尘写书催得又急又紧,巴不得她立刻长出十几个脑袋,几百双手,好源源不断地出书。
宋归尘被催得头大。
紫萤越催,她越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索性将著书一事扔在脑后,专心跑遍京师大街小巷的书铺找书看。
杜青衫知道了,便向她推荐了太室书院的藏书室。
作为京师第一书院,那里有天底下最全的藏书、最珍贵的古籍。
宋归尘自然是求之不得,知道杜青衫要去太室书院,巴巴儿顿了鸭汤,和杜青衫一起来到了太室书院。
才见了头发花白的杨院长,宋归尘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老人家就猫儿似的寻找起来:“老夫嗅到了鸭汤的味道。杜小子,你一连两日,是故意瞅准老夫午饭之前来的吧?”
杜青衫笑答:“还是院长最了解学生了。”
说着接过宋归尘手里的食盒,将里面的一砵汤,几碟精致小菜端了出来。
“院长,学生查看昨日查看了任懿的两份试卷——”
“你要说两份试卷笔迹一样,是吧。”老院长见了美食,两眼放光,对齐筷子就开吃,“你要问老夫这两份试卷是何人所誊录,是吧。”
昨日杜青衫走后,他也重新审视了任懿的墨卷与朱卷,自然也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臭小子,老夫如今只是个看守卷宗的老学究而已,你也太看得起老夫了。要知道这誊录之人,去问王钦若呀。”
杜青衫和宋归尘:......
开玩笑,他们有多大的胆子,敢去问王钦若?
“老院长,小尘的食盒里还有上好的江南荷花蕊一壶,您老人家不想来一点吗?”杜青衫笑盈盈地诱惑道。
果然,听到美酒,老人家来了兴致:“好小子,在这里等着老夫呢!快拿酒来,有好菜好饭,怎能没有美酒!”
“那——”杜青衫拉长了语调,“任懿的试卷——”
“得啦!”老院长“啪嗒”一声将筷子放下,“那手字老夫十分熟悉,除了林特,没人能写得出来那样的字,你自个儿去问他去吧。”
林特?
杜青衫浓眉一皱,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林特身为太子詹事,怎么掺和到春闱考试里面来了?
“大中祥符元年,林特为右谏议大夫兼玉清昭应宫副使,这两个职位都是王钦若给的。”老院长满足地咂了一口酒,随意提了这么一句。
杜青衫顿时大悟。
这么说来,此事确实极有可能与王钦若有关了。
只是,王钦若何等精明的人,岂会为了区区几百两银子做出这等事,既然做了,又岂会做得如此漏洞百出?
实在令人不解。
宋归尘道:“当下急需确认的是,如果这两份卷章真是林特所写,那么,是何人指使他写?依照张远所说,是破山寺的仁雅僧人和惠秦和尚助任懿做成了此事,那这惠秦又是通过谁认识的林特?这其间涉及到的人事实在复杂,恐怕以你和顾大哥二人之力,到了殿试那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杜青衫点头:“小尘说得没错。一个是远在郊外寺庙里的和尚,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詹事,这二人,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去。”
再过两日就是殿试。
若到了殿试当日,他们还没能找出任懿舞弊的关键证据,等到圣上钦点了任懿的名儿,那之后要追查就更麻烦了。
毕竟到了那时,任懿就是圣上亲点的天子门生,他们再主张任懿舞弊,就等同于打圣上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