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杜府案
林逋与宋绶酒逢知己千杯少,边喝酒边畅谈古今,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两人你一碗,我一碗,一壶桃花酒见了底,都有了些许醉意。
好在二人都是酒品极好之人,醉了也不耍酒疯,而是乖乖地在大伙儿的招呼下进屋呼呼大睡。
看着发丝散乱,躺倒在床的林逋,甄神医十分嫌弃地道:
“还是和年轻时一样,不善饮酒却嗜酒如命。四五十岁的人了,和人家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拼酒,也太不自量力了些。”
他嘴里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双颊酡红,秀眉微蹙,嘴里喃喃有词,不远处的杜青衫有心细听,却是醉酒了也不忘数落自己。
宋归尘一心都在师父身上,师父平日虽爱饮酒,但却能控制力度,从不轻易多喝。
今日喝成这样,除了“酒逢知己千杯少”之外,或许,还有一些是“借酒消愁愁更愁”吧。
师徒二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林逋平日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宋归尘再了解不过,同样的,宋归尘的性子,林逋也最清楚不过。
无论他如何阻挠,只要是她想去做的事情,绝对不会妥协。
宋绶这一醉,杜青衫倒是松了一口气。
先和宋湖打探打探这些日子以来京都的变故,试试宋大哥的口风,明日他醒来,再负荆请罪一番,他的气也就消了。
看向顾易,杜青衫叹气解释道:“家父与宋大哥的父亲曾是至交,只是——”
只是杜府灭门之后,曾经再好的好友,也明哲保身,断绝了与杜府的关系。
其实,倒也说不上断绝,毕竟杜府一夕之间化为灰烬,曾经往来的各府震惊有之,唏嘘有之,却皆是事不关己高高挂。
惨绝人寰的杜府上下八十余人灭门案,就那样不了了之。
杜青衫痛苦地闭目拧眉,他的父亲一生方正,为官清廉,敢说敢言,朝堂之上得罪的人不在少数,然而什么样的仇恨,竟让背后之人如此丧心病狂,将一府之人全都杀死呢!
对方动作快捷迅速,不拖泥带水,这样迅速的行动,干净利落的行刺,绝对不是普通的刺客所能做到的。
只是杜青衫从南阳回到开封时,杜府早已成了一片废墟,他十指刨出鲜血,也没能找到一丝线索。
唯一知道的便是,无数次在背后行刺自己的那些黑衣人,每一个都用铁皮蒙着面,只露出深邃凌厉的眼睛。
每一个黑衣刺客身上都只有一把剑,一声贴身的黑衣,一面铁皮面具。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见杜青衫握紧了拳头,知道他又想起了往事,将手轻轻搭在杜青衫肩上,顾易坚定地道:
“杜兄,我定会说服家父,许我和你进京。无论凶手如何穷凶极恶,无论杜府灭门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无论千难万险,我定要将其大白于天下。”
平常温润如玉的顾易这番话带着几分豪气,充满让人信服的力量。
杜青衫拱手一礼,万千感激,尽在不言中。
第二日,宋绶宿醉醒来,只觉得头疼不已,杜青衫端了一碗醒酒汤进来,语带讨好:“宋大哥,小尘亲自煮的醒酒汤。”
宋绶接过一口喝下,依旧冷着眼审视着杜青衫。
杜青衫诚恳地道:“宋大哥,在湖州时,我躲着你,是我不对。”
“你还认我这个宋大哥?还知道是你不对?”
“嘿嘿,当然认,当然知道。”
宋绶神色稍霁,凝视了杜青衫好一会儿,微一叹息。
“杜府一夕灭门,我父将你拒之门外一事,我已知晓,小晏,你心中有气,也是应该的。只是你我相识十几年,你明知我被召入秘阁随意不得出宫,为何不进宫找我,又为何不等我出宫来?咳咳——”
说到气愤处,宋绶激动地咳嗽起来。
“宋大哥,当时之事,三言两语实在是说不清楚,我狼狈逃出开封,也着实是无奈之举。”
彼时今上被宰相王钦若等人蛊惑,沉迷道教,迷信鬼神之事,朝中大事一概不问,尽数交给宰相王钦若定夺。
在那样的境况下,别说进宫了,杜青衫连面圣都做不到。
总有一股势力暗中阻止他行动,不论他走到哪里,都会召来无尽的刺杀。
宋绶知道他必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因而昨日初见杜青衫的气已经尽数消去,剩下的,全是对杜青衫的心疼。
“如今朝堂之上,王文公虽为宰相,然而他年迈多病,多次请辞,官家虽一直未允,可大多朝政还是交由参知政事丁谓处理,丁谓和王钦若又是好友,你在杭州多月——”
“宋大哥放心吧,王若钦并不知道我在杭州。”
宋绶放心地点点头,又叹:“我曾暗中调查过杜府一案,却像是迷雾一般,眼见着快要寻到线索了,这线索却又莫名其妙地断了,这一年来,唯一的收获便是,开封依旧有人对你虎视眈眈,不像是朝堂之人,倒像是江湖组织。小晏,杜叔叔在时,可曾与江湖中人有什么来往?”
闻言,杜青衫蓦地想到了什么,然而很快便将这个想法压了下去。
“我父亲身为大理寺丞,捉拿过不少烧杀抢夺、恶贯满盈的罪犯,其中也不乏江湖之人......”
“若真是大理寺抓过的罪犯同党所为,查起来倒也不难。”
然而两人都知道,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不瞒宋大哥,我正打算回开封。”
回去?宋绶讶异,随即斩钉截铁道,“此时回京,无异于又入虎口,不妥。”
“有消息称在开封发现了阿杞的踪迹,我得回去。”
“阿杞?”
阿杞也还活着?
宋绶大喜,见到杜青衫微微点头之后,更是喜不胜喜,然而随即又镇定下来。
“一年来,我从未停止过找你,开封的大街小巷都派人随时盯着,从未发现关于阿杞的半点消息。”
这话的意思便是在问杜青衫,从何得知的阿杞还活着的消息。
杜青衫对宋绶十分信任,并不隐瞒,沉吟片刻,问道:“宋大哥,你还记得武红烛吗?”
第165章 萤尘交心
宋绶微一回忆:“她不是镇远镖局武镖头的女儿吗?”
“嗯,几年前镇远镖局迁到洛阳,她也跟随父亲离开开封,去了洛阳。前不久在她也来到了杭州,正是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
宋绶知道武红烛曾经和杜青衫相交甚好,镇远镖局又是名震天下的镖局,其总镖头武千行昔日更是杜叔叔的至交好友,他们的消息来源必然比自己更加广泛,也更加可靠。
因而宋绶没有再问,颔首道:“既然是镇远镖局的消息,想必错不了,小晏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唔。”
见杜青衫面露迟疑,宋绶心中了然,失笑一声:“果真乐不思蜀了?”
“宋大哥见笑。”杜青衫罕见地不好意思地起来,正要解释,房间的门忽然打开。
“大人,你醒啦!”
一道清脆的少年音传来,紧接宋湖倏地跑过来,在他的大人和杜哥哥两人身上扫视了一圈。
“宋姐姐蒸了包子,大人吃吗?”
“包子有什么好吃的?”
“宋姐姐说,今日厨房没有食材了,只能蒸包子。”
宋绶顿时满怀歉意,想必是昨日他们不请自来,将宋姑娘的食材都吃光了。
杜青衫倒是一脸兴致盎然,他还没见过小尘做包子呢,以小尘的手艺,即便是包子,想必也十分好吃!
三人来到院中时,甄老头已经入座就着包子喝粥,吃起了早饭,顾易兄妹和宋归尘却是未动筷子,等着三人,
见大家都在等自己,宋绶面色微囧,朝众人见了礼,没有见到林逋,便好奇问道:“怎不见林先生?”
“师父还未醒来,宋大人不必挂念。”
甄老头含糊着插话:“你师父不仅棋艺差,酒品也差,一醉酒第二日就醒不来,这些年你怎么受得了他的?”
宋归尘笑着解释:“师父不常饮酒。昨日想必是见了宋大人,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这才宿醉不醒了。”
“哼,是因为什么你这丫头心里清楚。”
宋姑娘含笑,在众人面前,不欲与甄神医斗嘴,只让众人落座,自己则和顾紫萤回厨房端来了早饭。
早饭虽然只是包子和粥,却也色香味俱全,包子是小巧玲珑的素包子,别具心思地摆放在瓷白的碟子里,一碟只有五个;
粥是简单的雪耳羹,用碧绿的小碗盛了,看着就很有食欲。
只是,宋绶心中怀疑,这能吃饱么?
见甄老头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自己碟子里的五个包子,不客气地问宋归尘还有没有,顾紫萤抿嘴一笑。
“厨房还有呢,我去给您老盛来。”
她可是见证了宋姐姐蒸包子的过程的。
别看这小小的包子简单,但背后可经过了好繁琐的历程,直看得顾紫萤目瞪口呆,对宋归尘佩服得是五体投地。
从前都是自己误解了她,以为她目无下尘,清高自许,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哪里有资格嫁给自家三哥?
故而知道父亲给三哥定亲娶她时,自己还颇不乐意,若不是三哥几番训斥,自己恐怕早已冲上孤山,要找她的麻烦了。
顾紫萤心里笑自己以前的不懂事,一时又想到她本该是自己的三嫂,一时又想到杜大哥对她情意深沉,只觉得心中酸酸涩涩、五味杂陈。
不过看到杜大哥不时看向宋姐姐时,那饱含着柔情的眼神,顾紫萤又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只要杜大哥幸福,就足够了。
“顾姑娘,想什么呢?”
宋归尘见顾紫萤吃完早饭便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大白小白,便上前询问,“可是方才的早点不和胃口?”
“不,不是。”顾紫萤忙道,“包子很好吃,粥也好喝。”
宋归尘笑了笑,指了指几只白鹤:“这只是大白,那只是小白,还有这只,它是小黑。”
闻言,顾紫萤忍不住笑出声。
堂堂林先生养的三只白鹤,竟然叫这么通俗的名字,实在一点也不般配。
宋归尘知道她因何发笑,也不说话,只是带着淡笑,躬身去喂几只鹤。
“顾姑娘,不如你与我一起去放鹤吧。”
“可以吗?”
顾紫萤雀跃地看着宋归尘。
宋归尘道,“当然可以,反正顾大哥他们正在谈事情,我们正好可以出去走走。”
宋归尘说着去杂物室取了弓箭和竹篓背上,正好厨房没了食材,去山上猎一些回来。
三只白鹤知道宋归尘要带它们出去溜溜,一个个欢喜雀跃,引吭高歌,争先抢后地往前跑,看得顾紫萤心中愁绪尽消,大笑不已。
“宋姑娘,我,我可以叫你宋姐姐吗?”
虽然平时在三哥面前提起宋归尘,顾紫萤也是称呼的宋姐姐,可毕竟这个称呼还没有得到过本人的点头。
宋归尘笑道:“当然可以。”
“太好了,宋姐姐,那你直接叫我阿萤吧,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好,阿萤。”
宋归尘对这个身上带着一般女孩子没有的英气的姑娘十分有好感。
不仅仅是因为他是顾大哥的妹妹,而是,她本人,就十分让宋归尘喜欢。
“宋姐姐,这三只白鹤分明都是通体洁白,为什么有一只会叫小黑?”
顾紫萤虽分不清究竟哪知是小黑,但却记得宋归尘方才说过,其中一只叫小黑。
宋归尘笑着指了指跑在最前面的那只白鹤:“瞧见了么,那只头顶上有一撮黑毛,所以它叫小黑。”
顾紫萤不由得抚掌大笑:“真真好偷懒的取名法儿,小黑可真委屈死了,因为一撮毛就得了这个名儿。”
宋归尘也笑,说起小黑,她不由得想到了段小尘。
“阿萤。”
“嗯?宋姐姐有话就问吧。”顾紫萤爽朗地一笑。
宋归尘便也不扭扭捏捏,直接问了:“段小尘进入贵府也有些时日了,不知道她现在怎样?”
听到宋归尘询问段小尘的事,顾紫萤微微惊讶了片刻,随即明白过来,毕竟她们两有灵魂互换的经历在,相互关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回答道:“宋姐姐放心吧,我爹对她可好了,都把我这个亲生女儿比下去了。”
说到这,顾紫萤对她们之间的事情十分好奇。
“宋姐姐,你和段小尘是怎么回事呀?世间真有灵魂互换这样离奇的事情吗?”
第166章 海东青
她知道了自己和段小尘灵魂互换的事,宋归尘也不惊讶。
淡淡一笑:“若不是亲自经历,我也不信会有如此离奇的事。”
“可为什么偏偏是和段小尘呢?”顾紫萤歪着头,“你和她一个在杭州,一个在开封,相距千里有余,原本互不相识,怎么会偏偏是她呢?”
“唔,这个,或许我和她有缘吧。”
宋归尘想到了段忆安,段忆安和师父大约是认识的,段小尘是她的女儿,而段小尘和自己名字里又都有一个尘字,会是巧合吗?
加上这些日子甄神医断断续续的透露,宋归尘饶是再怎么相信师父,也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来。
莫非,自己和段小尘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不会是姐妹吧?
一想到这,宋归尘就一阵抽搐,不相信这等话本里的故事情节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顾紫萤却没往这上面想。
她作为一个旁观者,最清楚不过,段小尘和宋姐姐两人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她只是有几分嫉妒,段小尘何德何能,竟得以当了几个月的宋姐姐。
看来,那个传闻中厉害得不得了的林先生,也是个糊涂蛋。
自己的徒弟被别人顶替了那么久,他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宋归尘不知道顾紫萤心中所想,看向展翅飞奔的白鹤,对顾紫萤道:“阿萤,快看,大白要飞起来了。”
顾紫萤闻言向白鹤看去,果见一只鹤扑棱着翅膀直冲云霄、那方才在院子里乖巧温顺的白鹤展翅翱翔后,身姿矫健,在蓝天白云下悠闲地盘旋。
“真想也能如白鹤一般,可以展翅高飞呀。”
“阿萤日后,必能如大鹏展翅,翱翔天际。”
“真的吗?”顾紫萤一叹,“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像今日这样看白鹤展翅呢。”
宋归尘不解:“这是何意?”
“我真羡慕宋姐姐,隐居山野,不问世俗,可以随心所欲地追去自己的爱情。而我,身在顾家,连自己的婚姻都做不了主。”
“阿萤?”
“哎呀,没事,宋姐姐,我只是看到此情此景,有些感叹罢了。”顾紫萤道,“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我是个男儿,这样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阿萤想做什么呢?”
“做什么都可以啊,或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或读圣贤科考入士、齐家治国......”
说着她突然噗嗤一笑。
“宋姐姐,我悄悄和你说,其实我最想要的,还是经商赚钱,最好赚满满一大屋子的银子,嗯,想想就很美好呢。”
“噗!”宋归尘毫不客气地笑喷,捂着肚子道,“你呀你。”
身为顾府千金,居然会缺钱么?没来得及发问,顾紫萤忽然指着天际,“哎哟”一声:
“哎呀,宋姐姐,它飞走了!它怎么飞走了?”
宋归尘抬头一看,果然见原本三只并排着前后飞翔的白鹤此时四散开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个个旋风而上,直入云霄。
蓦地,一只矫健的雄鹰如利箭一般俯冲而下,径直往大白追去,眼看就要追上了。
宋归尘大惊,哎哟一声,朝空中大喊:“大白,小心!”
大白哪里听得到宋归尘的呼喊,身后雄鹰追逐,在体型庞大的雄鹰面前,可怜的大白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躲避,身后的雄鹰紧追不放,竟是越飞越远,越追越高。
小白和小黑不忍大白独自受险,亦紧跟在飞鹰之后,吸引飞鹰注意。
宋归尘心下焦急,取出弓箭,对准高空拉弓射出,一支箭矢如流星般擦着飞鹰的尾羽破空呼啸而上。
飞鹰受惊,越发追赶着大白飞到更高处。
一黑三白盘旋在高空,宋归尘的箭力度不够,再也无法射中飞鹰。
更别说救下大白了。
正焦急时,一道响亮的口哨声响起,一道更比一道急切。
听到这哨声,那飞鹰突然停下追捕,在空中盘旋几圈,最终依依不舍地掉转头来。
大白总算脱离雄鹰的追捕,也在空中盘旋几圈后,降落在宋归尘肩头。
宋归尘心有余悸地抚摸着大白的脖颈,见它只是受了惊吓,并未受伤,提起的心这才慢慢放了下来。
顾紫萤道:“方才那飞鹰听到哨声便回去了,像是有主人的。”
“嗯,看样子,是灵隐寺方向。”
二人都好奇飞鹰是何人所养,也好奇哨声是何人发出,便带着三只白鹤,往灵隐寺而来。
还没到灵隐寺,便见石阶上候着一个小和尚,见到宋归尘,小和尚行礼道:“师兄叫贫僧在此等候女施主,女施主请随我来。”
宋归尘常来灵隐寺,认得这小和尚,和他师兄陆君遇一样一本正经,因笑问:“小悟闲,你师兄怎知我今日会来?”
悟闲回道:“适才大白险些被袁施主的飞鹰所伤,多亏师兄,袁施主才召回了飞鹰,师兄料定施主定然会心生好奇,故而叫贫僧在此迎接。”
原来如此,那真是多亏了陆君遇,不然大白今日就要葬身鹰口了。
宋归尘暗道,不知小悟闲口中的这位袁施主又是什么人。
跟着悟闲七绕八绕来到灵隐寺后山门,陆君遇和一名身着道服的年轻男子站在亭中。
一只纯黑的飞鹰立于亭上,虎视眈眈地看着宋归尘二人身边的三只白鹤。
三只白鹤刚从这凶蛮的飞鹰手下逃脱,此时又相见,一个个吓得缩头缩脑,可怜兮兮地躲在宋归尘身后。
宋归尘正暗自好奇寺院之中怎么来了个道士,陆君遇便已经率先介绍:
“宋姑娘,这位是上清观袁昇道人,师承上清观张天师;袁施主,这是宋姑娘,隐士林逋的小徒。”
袁昇望了宋归尘以及她身后的三只白鹤一眼,道:“原来这便是林先生的徒儿,方才的箭是你射的?”
他看过来的眼神轻飘飘,却盯得宋归尘极不舒服。
想到方才自己情急之下拉弓射箭,差点射了他的鹰,虽说是他的鹰要抓自己的鹤在先,但终究是动物是动物,她也不好和一只鹰计较。
便歉然道:“适才情势危急,我惊慌挽弓,险些伤了袁相公的飞鹰,实在抱歉了。”
“姑娘箭术精湛,若不是我的海东青躲避得快,恐怕早已被姑娘射下来了。”
什么?这飞鹰竟是海东青?
宋归尘咋舌不已,看向那目光锐利的飞鹰,通体纯黑,只有爪子上一抹洁白。
传闻十万只神鹰中才出一只海东青,它乃是世界上飞得最高和最快的鸟,有“万鹰之神”之称。
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袁昇道:“好在海东青今日在灵隐寺吃饱喝足,方才不过是逗你的三只白鹤玩耍罢了,不然以你这几只柔弱白鹤的速度,早已成了海东青嘴下之食。”
宋归尘暗道,这人心气倒是高得很。
他的鸟差点伤了我的鹤,言语之间反倒像是我沾了大便宜似的。
宋归尘心中不悦,因他是陆君遇的客人的缘故,故而没好发作,只道:
“袁相公果然养的好鸟,飞得高,也听话。”
第167章 上清观
一旁的顾紫萤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看向宋归尘,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似乎真的是在夸赞对方的飞鹰。
顾紫萤觉得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太不纯洁。
袁昇也没多想,得意地叫了一声“俊鹘”,那飞鹰噌的一下飞到他肩上,稳稳地站着不动了。
好家伙,这飞鹰至少有十余斤,你也不嫌重得慌。
宋归尘心里默默吐槽。
“那是自然,纯黑的海东青当世只有两只,我这是其中一只,另一只,则在辽国皇帝手里,他那只比我这只可差得远了。”
“你方才要是真射中了我的俊鹘,恐怕倾家荡产你都赔不起。”
他说得骄傲,宋归尘却也丝毫没有怀疑。
因养鹤多年的缘故,她读过不少相关的书
据《柳边记略》记载:“海东青者,鹰品之最贵重者也,纯黑为极品,纯白为上品,白而杂他毛者次之,灰色者又次之。”
像袁昇手上这只通体纯黑,爪子却是白色的海东青,就更是神品中的神品。
顾紫萤不知其故,只道他是在说大话,不由哼道:“你这道士,满嘴谎话,连辽国皇帝都扯出来了,也不怕说大话闪了舌头?”
“你可知我是谁?”
“一个小道士,我何须知道你是谁!”
“你——”
“二位施主,切莫动气。”梧生和尚连忙打圆场,“袁相公不知,这位姑娘乃是顾提刑家的千金。”
听到顾紫萤是顾提刑千金,袁昇顿时果然不再与顾紫萤咄咄相争,而是带上笑意:“原来是提刑大人的女儿,方才是在下失礼了。”
顾紫萤却不买账,负手歪朝一边,冷眼道:
“呵!前倨而后恭,何其可笑也!”
袁昇失了面子,一脸讪讪,拂袖对宋归尘道:“方才我的俊鹘贪玩,差点伤了宋小娘子的白鹤,在下替俊鹘道歉了,还望宋小娘子见谅。”
宋归尘暗笑他的态度转变之快,果然如阿萤说的,前倨后恭,十分有趣。
“袁相公的海东青确实天下少有,好在我的箭没有伤到它,不然即便袁相公不计较,伤了这么罕见的神鸟,我也心有愧疚。”
见宋归尘如此疏朗爽快,袁昇也不好再斤斤计较,没话找话地寒暄几句后,带着他的海东青离开了。
袁昇前脚刚走,宋归尘后脚便缠着梧生问:“陆君遇,这个袁昇是什么来头?他一个道士,怎么住进了灵隐寺呢?还有,他那只海东青,真真是世间罕见……”
梧生耳垂一红,“阿弥陀佛”了一声,解释道:“他乃是开封上清观第二十四任天师张正随之弟子,此番游历至杭州,是奉师命前来拜见师父的。”
“咦,道家的张天师和智远师父还有交集呀?”
梧生摇摇头:“师父之事,梧生不甚了解。”
“那海东青十分名贵,不知袁昇是从何得来?”
“阿弥陀佛,梧生不知。”
“那袁昇是准备在灵隐寺长住吗?”
一想到一个道士住在寺庙里,宋归尘就不由得好笑。
梧生道:“梧生不知。”
宋归尘和他相识多年,知道他就是个闷葫芦,什么话都是你一问他一答,从来不肯多说的,因而十分习惯他的“阿弥陀佛”和“梧生不知”。
顾紫萤却是十分惊奇,这梧生和尚方才替自己解围时,有意告知那袁昇自己的身份,让袁昇突然转变了态度,明显是个伶俐之人,怎么会对宋姐姐的问题一问三不知呢?
若说是藏拙,也藏得太多了些。
顾紫萤心中如是想,倒也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地和三只白鹤玩耍。
待宋归尘和梧生终于叙完旧,又从梧生这里捞了好一些新鲜蔬菜装进背篓,往放鹤堂走时,顾紫萤才弱弱问道:
“宋姐姐,你和那和尚十分相熟?”
宋归尘想了想:“相识十年,你说熟不熟?”
“这不能这么算的,有的人,相识十年,也不一定就相互了解,有的人相识只一年,却有可能已心心相印了。”
“阿萤说得很有道理,我和陆君遇相识十年,只知道他满口‘阿弥陀佛’,一心向佛,别的一概不知……”
和杜青衫相识不足一年,却见过他笑,也见过他绝望,见过他痛苦,也见过他开心,见过他不正经,也见过他深情……
这种感觉很奇怪。
朝夕相处的,反倒貌合神离;
数面之缘的,却能一见如故。
某相识不到一年的青衣男子坐在一颗大树上,听到底下的人说她对梧生别的一概不知,不由咧嘴一笑,倏地从树上飞身下来。
吓了二人一跳。
宋归尘骂道:“杜青衫,你是魔鬼吗!这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见你们出门半天不见人影,怕你们遇到什么麻烦,才特意来寻你的。”
杜青衫上下看了宋归尘一圈,接过她背上的竹篓自己背起来。
又见三只白鹤安然无虞,方问道,“方才见空中似有海东青飞过,可是大白它们遇到了麻烦?”
宋归尘惊讶:“你看到了?”
“我还看到你的箭直直朝人家的海东青射去了。”杜青衫笑道,“小尘的箭术果真不错,是个优秀的猎手,可惜,海东青非凡物,差一点就能射下来了。”
“你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说真的,那只海东青是怎么回事?”
宋归尘便将方才灵隐寺遇到袁昇的事情和杜青衫说了,又道:“袁昇训鹰之术确实厉害。”
“袁昇不在开封上清观好好待着,带着那么名贵的海东青跑到杭州来做什么?”
杜青衫心中疑云颇多,思来想去想不明白。
“道家人士,大都爱游历山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小尘不知,七月半乃是中元鬼节,按照上清观习俗,每至中元,都会由天师带领全观弟子举行开光祈福大典,观中弟子无故是不得缺席的。”
“还有这种莫名其妙的规矩。”
杜青衫一笑:“如今官家重道,重修真仙观,并更名为上清观,就连皇女都有入道之人,几年前更是召见第二十四代天师张正随,并赐号‘真静先生’。”
“上清观得官家如此看重,因而这祈福大典,可以说是为官家祈福,为天下祈福,自然不可马虎。”
第168章 笔名浥轻尘
转眼已是七夕。
太阳初升,家家户户的女儿们就三五成群地拿着早已准备好的裹头香聚到搭起的香桥旁。
在嘻嘻哈哈的说笑中,一双双巧手将各色香包各色纸包装饰在香桥之上,布置出一座座美丽精巧的香桥。
街头巷尾更是热闹不已。
远近商贩今日都不约而同地聚到城中来,原本宽阔的小河西街头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此时民间女子没有那么多拘束,七夕这一日就更加宽松。
事实上,香桥会更兼有相亲的功能在。
若是某家的姑娘看上了香桥会上某个男子,便故意将手中香帕往男子脚下一扔。
男子要是捡起香帕,对这姑娘有意,便会依香帕寻人,又是一番花前月下的美好姻缘。
而已经成亲的年轻小夫妻们更是甜甜蜜蜜地相携走在热闹的大街上,目不暇接地观赏着街边的各种杂耍,被街边小吃勾起馋虫,便出手阔绰地卖买份小吃,你侬我侬地相互喂食。
杜青衫望着不远处一对小夫妻,小娘子正柔情蜜意地喂她的夫君元宝糕,而身边的这位,却连手都不让自己牵。
哎,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宋归尘可不知道他的小心思。
她今日下山可不是凑热闹来的。
当然,也不是来谈情说爱的。
昨日万卷书铺的万老板特意差人给宋归尘送去一本书,说这是勤有堂新印刻的诗评本,只印了一千本,十分受欢迎。
宋归尘是万卷书铺的老顾客,和万卷书铺的老板也相熟,故这书刚到,便派人给她送来一本,说她一定会喜欢的。
宋归尘打开一看。
好家伙,竟是她那本《唐诗备问》!
自己写的评诗,她能不喜欢吗!
然而书封上郝然写着:浥轻尘著。
宋归尘当时一下子就傻眼了。
浥轻尘?这是谁?
思来想去,宋归尘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有授权勤有堂印刷这本《唐诗备问》,也实在不知道这个浥轻尘究竟是怎么回事。
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上个月从湖州回来后,段小尘从自己的书房借走了这本书,见她真心喜欢读诗,自己便将这本唐诗笔记送给了她,权当是二人缘分一场。
没想到,一个月后,这书居然以浥轻尘的名义印刻出来卖了。
想到这个浥轻尘极有可能是段小尘,宋归尘内心真是……一言难尽。
若真是段小尘,她倒是心思玲珑,不仅取了个浥轻尘的别号,而且书中第一篇,评的便是王维的这首《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也就是明显地告诉众人,她这个名字取自此诗,不过是个假名儿。
宋归尘只觉得又一次错看了段小尘,当即就想下山找她问个明白,终究还是忍住昨日的爆脾气,今日怒气消了大半,才下山来。
本想一个人去找段小尘问问清楚,没想到路上遇到了身边这厮。
“小尘?”
“嗯?”
杜青衫颇为委屈:“你都不理我。”
“我在想事情。”
“小尘今日心情好像不是很好,是有人得罪我的小尘了吗?”
“确实是有人得罪我了。”
“谁呀,小尘说来,我去替你教训他。”
“我师父。”
“啊?”杜青衫傻眼,“师父?他老人家怎么得罪小尘了?”
不提还好,一提宋归尘顿时十分委屈。
昨日师父知道那本《唐诗备问》被段小尘印刷出来卖之后,非但没有站在自己这一边,反而帮着段小尘说话。
说什么她年纪小,只是一时糊涂,希望宋归尘不要为难她。
宋归尘本不想为难段小尘的,听师父那么维护段小尘,原来五分的气一下子提到了八分,竟和师父争执起来。
师徒二人这还是十几年来第一次争吵,最终还是甄神医将林逋推走,师徒二人这才冷静了下来。
见宋归尘露出极其委屈的神色,杜青衫顿时慌了神。
他见过宋归尘嚣张跋扈不讲理,也见过她机灵可爱刁蛮任性,更见过她云淡风轻笑吟吟,唯独没有见过她委屈流眼泪。
此时她却一语不发地掉了眼泪,看得杜青衫心口疼,忙替她拭泪道:“小尘,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委屈成这样?
昨日和师父争辩时宋归尘没哭,此时在杜青衫面前,却不由自主地哭了。
她十分不好意思地拉住杜青衫给自己拭泪的手,含泪笑道:“我也不知为什么,你一问,就心酸得想哭。”
杜青衫语带叹息,“小尘。”
“昨日和师父闹了点矛盾,不是什么大事,是我钻牛角尖了。”
“真的没事?”
“嗯,真的没事。”
宋归尘看着杜青衫关怀的俊颜,心下一暖,暗叹口气,师父这么维护段小尘,想必是有他的缘故,就当是为了师父,此番就不与段小尘计较了。
杜青衫瞧着她的神色,定定道:“小尘,我想知道,想知道小尘所有的开心和委屈,小尘和我说说好不好?”
宋归尘一怔,只觉得此时身边的他温暖得让人心折。
她从未怀疑过杜青衫对自己的爱意,尤其湖州雨中见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后,她确定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只是,没想到,他竟已情深至此。
眼前人生得妖孽一般,整日在你面前念叨娶你,不动心,实在太难。
宋归尘扪心自问,对杜青衫,一开始是见色起意,她对所有长得好看的美人都没有什么抵抗力。
而现在,其他人哪里比得上眼前人半分?
她突然放下了从昨日到今日的所有委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感油然而生,望向“始作俑者”,宋归尘问:“你接下来没什么事吧?”
“无事,就算有事,也是小尘的事最先。”
“贫嘴。”
“我认真的,小尘的事就是我的事。”
“好啦,那我们去一个地方。”
站在勤有堂门口,杜青衫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问身侧的人:“小尘是要刻书?”
“对!”
宋归尘抬步进了勤有堂,前二十年她一直在孤山,有师父在,宋归尘从没为银钱之事操过心,此番段小尘将自己送她的书印刻来卖,这倒启发了宋归尘。
既然自己随手记录的笔记这么受欢迎,何不如自己主动印刷来卖呢。
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前些日子收编整理归类的书籍放着也是放着,若能充分发挥其价值,岂不是皆大欢喜。
第169章 写书有风险
一名八字胡中年男子将前来下订单的客人送到门外,回头见到宋归尘二人,笑着招呼道:“宋姑娘,真是稀客呀。”
“老板认得我?”
“整个杭州谁人不认得宋姑娘?”八字胡哈哈一笑,“宋姑娘可是杭州各大书铺的勤客,秦某若连宋姑娘都不认识,也不用在这勤有堂混了。”
杜青衫笑着看向宋归尘,眼神示意道,想不到你在杭州居然这么出名?
宋归尘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出名,连勤有堂的伙计都认得自己,不过多纠结于此,笑问:“秦老板,不知贵堂刻书如何计价?”
“不知宋姑娘是要刻什么样的书?是刻来卖呢,还是收藏?”
“自然是印刻来卖。”
“印刻来卖?”秦老板面露犹豫,“宋姑娘可能不知,这写书之人多如过江之鲫,然而若书写得不好,买书之人可是少之又少,届时,印书钱搭了进去,却收不回本钱,宋姑娘可要想好了。”
宋归尘笑笑:“秦老板是行家,可否给我介绍一下,如今书铺之中,什么样的书最受欢迎?”
“这个嘛,最受欢迎的自然是以说书人柳生为首的一众话本家出品的话本、笔记,尤其是柳生,他每次新出的话本,都会掀起一阵购书热。”
“正因为大家都喜欢看话本,所以各个刻书坊都不遗余力地寻找那些能写出好故事的人,花再大的价钱也在所不惜。”
“这个我深有体会。”
上次《梅妃传》新出,杭州各个书铺那段时间可谓是人山人海,人潮涌动,若不是自己和万卷书铺的万老板相熟,恐怕还买不到呢。
秦老板继续道:“这第二受欢迎的,便是各类诗词评说以及史书一类,这一类主要是读书人在买,因为涉及历史诗词,故而这一类书印刻要更加认真仔细,价钱也相对高一些。不过,愿意买这些书的人,也不差那几个钱。”
“再差一点,也是经、史、子、集四部之书,以及村塾所用图书,这类书有固定买者,倒也不会亏钱。这最不受欢迎的嘛,就数朝廷官府强制要求印刻的刑律条令了……”
听完秦老板介绍,宋归尘想了想,笑问:“不知勤有堂最近有印刻什么畅销的书?”
秦老板带上愁容:“哎,最近柳生停笔不写新书,其他的写书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影响力,堂中也只能印刻些以前的话本。不过倒是有一本诗词评说类小书很受欢迎,宋姑娘请跟秦某来。”
秦老板便说着,便从书架最显眼处拿下一本新书送至宋归尘面前,正是那本《唐诗备问》。
秦老板笑呵呵道:“说句自夸的话,这本书有今日这番热销,还多亏了秦某慧眼识才呢。”
“哦?听起来,这本书的来历有些故事?”
“不瞒宋姑娘,得到这本《唐诗备问》,还是秦某在耸翠楼时偶然撞见此书作者,有幸翻了几页,认定必会大卖,故而提议作者印刻呢。”
“如今的事实也证实了秦某当日的断定果然不错,此书如今掀起继《梅妃传》之后的又一个买书热潮。”
秦老板还犹沉浸在沾沾自喜之中,宋归尘却想起了半月前,她确实是与段小尘一起去的耸翠楼。
难不成就是那天,秦老板撞见了段小尘,两人定下了印书之事?
宋归尘顿感无奈,颇有几分造化弄人之感。
自己送出去的书,自己提议段小尘一起去的耸翠楼,这,岂不是自己间接推动了这一切?
摇摇头,宋归尘问:“这‘浥轻尘’定是个别名吧,不知真人是哪家公子王孙?”
出乎意料的,方才还滔滔不绝的秦老板却没有因为发问之人是宋归尘,就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突然打住话头,带上了惯有的笑容,礼貌地笑道:
“实在抱歉,我们勤有堂向来不会泄露作者隐私,《唐诗备问》的作者既然不愿以真名示人,勤有堂自当尊重作者的意愿,不能轻易将其信息告知他人,还望宋姑娘见谅。”
宋归尘暗想,不愧是百年坊刻,这保密工作,做得真是极好。
如此注重作者隐私的一家刻坊,居然连此书真正的作者是谁都没有搞清楚,就急吼吼印刻了这本《唐诗备问》,实在是叫宋归尘又叹又气。
算时日,上月初她从湖州回来,在顾府遇到段小尘,当日将这本书送与她,至今堪堪一月余,而勤有堂便已经将印刻版都已经印出来了。
这速度,又叫宋归尘十分惊叹。
百年坊刻勤有堂,速度,就是快!
压下心里想要质问的火气,宋归尘笑了笑,看向杜青衫:“你走过的地方多,依你看,这勤有堂的印刻如何?”
杜青衫认真笑道:“这我还真有话可说,我在杭半年,这半年来所读之书,十之七八都是勤有堂印刻的。”
“不得不说,勤有堂刻印,校勘精审,错讹极少。且不同类型的书刻本也有不同,有的蝇头细书,秀丽天成,极为精美;有的由软体字书写上版,字体秀美,笔力遒劲,纸墨版式亦无不精雅悦目......”
“哎呀,公子真是好伯乐!”
秦老板闻言大喜,目光落到宋归尘身后的杜青衫身上,这一看,顿时惊为天人:这公子,生得也太俊了些......
站在浅笑盈盈的宋姑娘身旁,完全不逊色,倒有将宋姑娘压下一头的趋势。
秦老板竖起拇指赞道:“公子真行家!我们勤有堂刻书,针对不同类型的书,专门请了各名家缮写付梓,故而字体亦有不同。”
“譬如《梅妃传》这类的话本子,就适合略带调皮的簪花小楷,而《唐诗备问》这类诗词点评类,字体则要端庄稳重些。”
“果然百年坊刻,不同凡响。”宋归尘嗤笑一声,随意翻了翻手中的《唐诗备问》,“这本书,真的很火?”
“嗐,秦某犯不着骗宋姑娘呀,原本只是试试水印刻了一千本,光是万卷书铺就订了四百本,这不方才还特意派人来,要再预定两千本呢,嗨呀,又得抓紧印刻了。”
虽然是抱怨的话语,却是喜滋滋地说出来的。
作者的书卖得好,勤有堂才有得赚么不是!
第170章 未语人先羞
杜青衫不知原委,故不明白宋归尘为何执着于打探那本《唐诗备问》,只道她是单纯地想了解行情,好想法子赚银子。
虽然早就知道小尘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之人,捕猎打渔做饭样样精通,从来不会在衣食住行上苛待自己。
然而乍一见她为了赚钱而如此“殚精竭虑”,杜青衫感到十分有趣,笑问:“莫非师父在银钱之事上克扣小尘了?”
所以小尘才委委屈屈地下山,准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宋归尘朝他翻了个白眼,自信一笑:“秦老板,如果这本《唐诗备问》就卖得如此之火的话,我这里有比这个更好的,保证比这个卖得更好。”
见秦老板半信半疑,宋归尘莞尔:“不巧我今日没将书带来,明日此时,我将书带来,秦老板过目后便知真假。”
“如此,那就有劳宋姑娘明日再跑一趟了。”
“不麻烦不麻烦。”宋归尘噙着笑,向秦老板告了辞,走到门口时,杜青衫突然顿住脚步,回头问,“秦老板的这本《唐诗备问》,是从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女子手里得到的吧?”
秦老板和宋归尘都是一惊。
秦老板惊的是他说得确实没错,那段姑娘确实十五六岁年纪,生得柔柔弱弱,怯生生的模样我见犹怜。若不是亲眼所见,他都不太相信这本书出自她手。
宋归尘惊的是,杜青衫这臭小子心思倒是转得快,从自己的反常里马上就想到了事情原委。
歪头看向杜青衫,伸手拉住他,柔柔一笑:“我们回去吧。”
语气虽温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杜青衫定定瞧了她半晌,终是妥协了,跟着她离开了勤有堂。
“小尘,那本《唐诗备问》是你所作对不对?”才出了勤有堂,走在花灯如昼的小西河街边,杜青衫无心赏景,一双眼睛都放在身侧的人身上。
宋归尘笑着点了点头:“月前我将此书送给了段小尘,没想到她倒是心思玲珑,这么快就印刻出来卖了。不过这样也好,她在顾府无依无靠的,有个收入来源,手头上宽裕些,也不至于受别人的气。”
杜青衫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段小尘不受别人的气,你倒是将气都自个儿憋进肚子里去了!
这心得多大啊?啊?
感受到身边之人沉声不语,知道他的心思,宋归尘笑笑,和他拉近了一点距离,大胆又小心地扣住他的手,看着满湖华灯,深深一叹:
“其实昨日万老板派人给我送书来时,乍一见到这书,我是又气又恼的,不过方才见到你,我就都无所谓了。”
心爱的人主动牵着自己的手,虽然是她握着自己,角色好像反了,不过杜青衫依旧如吃了蜜似的甜,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不解地看着宋归尘:“见到我,你就走无所谓了?这话怎么说?”
“见到你,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有了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何必为了别的什么分我心神呢?杜青衫,你大概不知道吧,只要看到你,我就觉得我定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了,完全没必要与他人计较。”
世人都爱听些情话,尤其从心上人嘴里说出来的情话。
杜青衫也不能免俗。
他只觉得此时的小尘前所未有地温柔动人,她站在波光粼粼的小西河前,眸子里倒映着满河花灯,盛满了这世间所有柔情蜜意。
正看得出神,宋归尘突然回头,笑盈盈地瞧着杜青衫:“怎么?傻了?”
“没,只是,小尘难得说一句情话,我要多品味一会儿。”
小尘扑哧笑了,心想,我以前没有说过情话么?
不由仔细回想了片刻,好像似乎确凿是没有怎么说,尤其是比起杜青衫有事没事借着笑言诉真心来,自己确实没有给他足够的回应?
缓缓点了点头,宋归尘郑重地承诺:“那好,以后我会常说的。”
杜青衫霎时笑开了,只觉得这么照顾自己心意的小尘真是可爱又撩人。
眼前人行事向来随性,对待上了心的事情却又和林先生一样,一丝不苟,一板一眼。
养鹤,种梅,做饭,编撰……每一样,她都认真而诚恳。
唯有,在对待自己的心意这件事上,她显得有些仓促,仓促得叫自己的一颗真心忽上忽下,只好时时试探,处处在意。
此刻听她这样说,杜青衫一颗心像是南飞的乌鹊找到了可栖之所,霎时安定下来,周遭花灯夜景,都美得不可思议起来。
“我娘说过,情话是男子对心爱的女子说的,小尘心里有我,我就满足了,情话就让我对小尘说吧。”杜青衫在宋归尘额头掠过一吻,平复了激荡的心神,“小尘,我真高兴。”
于是意料之中地,杜青衫看到眼前人悄然红了脸。
回望灯如花,未语人先羞。
他的小尘,也是会羞怯的姑娘呢。
杜青衫又一次生出真想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之感,没有家仇,没有京都风云诡谲的恩恩怨怨,也没有神秘黑衣人无休无止的追杀……
只守着她,长长久久,朝朝暮暮。
很快将这份痴想收拾好,想起方才《唐诗备问》一事,杜青衫将宋归尘掰朝自己,好看的眸子里盛满暖意:“我杜青衫今生遇到小尘,才是我的幸运。”
他道:“我知道小尘你怜惜那段小尘,就算她盗用你的书印刻,你也不愿与她计较。然而有些事,是不可以妥协和无所谓的,你的妥协和善良,往往会让心怀不轨的人得寸进尺。”
段小尘的心思他是见识过的,谈不上有心计,但也绝不是善茬儿。
她在小尘身体里多月,占据小尘的身份并祈求小尘不要和师父说出实情,二人身份换回来后,她又机敏地在自己面前说出她是杜府丫鬟,并以此获得了自己和武叔的怜悯,后又进入顾府成了顾家千金,这些,倒都可以说她是个年幼孤女,为生存而不得已为之。
然而那日在耸翠楼,孟楼长的侄女小逸埋怨杜青衫金屋藏娇之时,段小尘突然出言打断了杜青衫要解释的话。
当时,杜青衫就暗觉这小姑娘不简单了。
第171章 心事轻梳弄
没想到,她不仅不简单,而且不要脸。
杜青衫幼时跟着武叔游历河山大川,见过不少大奸大恶之人,也知道世间人心难测。
然而他却也没想到,段小尘那样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人,竟然会下作至此,将小尘的书,小尘的心血占为己有,还这么明目张胆地印刻了贩卖。
简直将别人都当成傻子。
看了看一脸微笑的小尘,杜青衫脸一黑。
得嘞,眼前这位,可能还真是傻子。
“小尘,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在听啊。”宋归尘指着河中最大的一朵莲花灯,兴奋地叫,“快快快,那是祈愿莲,我们去许愿吧。”
杜青衫哭笑不得:“我在和你说段小尘的事呢。”
来到河边,蹲在地上看着祈愿莲晃悠悠地漂过来,莲花灯中心放着签筒,筒里装着许多签,宋归尘回头朝杜青衫笑:“杜青衫,快来,摇一摇。”
杜青衫宠溺地走过来,蹲在她旁边,笑道:“我可不信这个。”
“这不是七夕嘛,好玩儿。”宋归尘笑着,自己摇了摇,签筒中掉出一根签,捡起来一看,上头写着:
“父母在,不远游。”
宋归尘烫手似的将竹签一扔,怨道:“这谁写的签,好好儿的七夕,被他一句古训训得半点诗情画意都没有了。”
杜青衫将竹签捡起,扫了竹签上的文字一眼,想起这些日子小尘和师父之间的矛盾,不由会心一笑。
这签,倒是十分合适宜。
小尘夹在自己和师父之间,确实为难。“父母在,不远游”啊,这岂不是说,让小尘待在师父膝下,不要和自己一起去京都么。
杜青衫改变了想法,拿过签筒,也摇了摇。
不多时,掉出一支签,宋归尘忙凑过来要看,只见上头同样的字体写着:
“天长地久有时尽。”
杜青衫持签的手突然不可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方才小尘的签面不过是一句先贤古训,算不上好,倒也不差,而他手里这一支,就真的是下下之签了。
尤其是对于杜青衫而言,上一刻心中还想着与小尘长长久久,朝朝暮暮,此刻便冥冥中来了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杜青衫只觉一阵揪痛,将签往签筒里一扔,面色十分难看。
宋归尘自然也瞧见了签面上的句子,见状,忿忿:“这是哪个乌龟王八蛋写的签!”
七夕祈愿,祈愿莲签筒中提前放进去的都是些“洞房花烛”“早生贵子”“百年好合”之类带有祝福意味的句子才是,保证每个抽签之人都抽个好心情。
可今日这签筒里,却放入了“天长地久有时尽”这样消极的诗句,这写签之人,实在是该打!
见杜青衫犹出神,宋归尘后悔不迭,早知道就不拉着他来摇什么签了。
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这签不过是摇着玩儿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杜青衫望着小尘,突然一把将她抱进怀里,许久之后,他轻声道:“我只是怕,天长地久有时尽……”
宋归尘像安抚一只小奶猫似的摸摸他的头。
“不会的。”
她的声音温和而笃定,似有安抚人心的作用,她的发带有淡淡的皂角香,沁人心脾,杜青衫惊疑的心稍安,为自己竟如惊弓之鸟一般而苦笑不已。
他嫌弃地看着祈愿莲,将签筒扔了进去,任由莲灯逐渐漂远。
重复方才宋归尘的话,恶狠狠地道:“这是哪个乌龟王八蛋写的签,我一定要将他揪出来打个百八十板。”
宋归尘大笑:“你这小气劲儿,不就是一个签文嘛,理它作甚?难不成,你就这么不相信我?还是,你对自己就这么没有信心?我真没想到,我的阿晏居然这么草木皆兵,被一支签吓得如此失态。”
说到后头,她语气渐低,带了若有若无的魅惑尾音,眼角揶揄的笑意为她的话平添了几分其他的意味。
杜青衫笑:“那小尘以后还是多说点情话,不然我若草木皆兵,别人可就要遭殃了。”
“别人遭殃不遭殃,我倒不关心,不过若阿晏爱听,要我说多少情话都是可以的。”
这也是一句情话。
杜青衫盈盈笑起,与她十指相扣。
“好了,今日份情话够了,小尘再说,我就忍不住要欺负你了。”
宋归尘:“你这小色狼。”
“我说什么了吗?”
“行吧,你没有。”
如小西河街头的其他小娘子小郎君一般,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在布置得灯火辉煌的街上,时而买些巧酥品尝,时而加入其他人,一起玩一玩七夕巧戏。
见宋归尘玩得开心,杜青衫将要问她的段小尘的事情也暂且压下不问,而是心里暗自合计,不能叫小尘白吃了这么个暗亏。
正合计着呢,突然一道惊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杜大哥,你也来参加七夕香桥会啊?”
回头一看,是顾紫萤,她身后还跟着娇娇怯怯的段小尘。
顾紫萤东张西望,露出一个笑:“一定是和宋姐姐一起来的吧?宋姐姐呢?怎么不见她人?”
杜青衫指了指人群中,正和一众小娘子斗巧的宋归尘。继而目光在段小尘身上扫了一眼,只一眼,段小尘如芒在背。
多日不见杜公子,他越发冷峻了。
方才这么看我,难不成,他知道了?
段小尘心乱如麻,秦老板说印刻书快则一个月,慢则三个月,她原本以为一个月之后,杜公子和宋姐姐一定已经离开杭州了,没想到……
若是宋姐姐知道她私自印刻了她的书,她会怎么想自己?
会不会告诉师父,师父又会怎么想自己?
前几日勤有堂的伙计给她送卖书钱来,拿着沉甸甸的银子,她欢喜得忘了这是盗用他人的成果得来的。此时在这里见到了宋归尘,她突然心虚得想逃。
人群中斗巧的宋归尘很快回来了,耷拉着脑袋。
杜青衫笑问:“又输了?”
“别说了,这些年轻小娘子们也太厉害了,我一根针都还没有穿进去,她们七根针都好了。”
一句话说得顾紫萤呵呵笑起来,宋归尘这才瞧见了她们二人。
第172章 祸害遗千年
顾紫萤不日前在孤山才和宋归尘拉近了关系,她亲近地挽起宋归尘的手:“宋姐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我三哥说服了我爹,我爹答应三哥进京了。”
顾紫萤说着,偷偷瞄了瞄杜青衫。
见他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顾紫萤心里也开心得不得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不知顾易怎么说服的顾提刑?
宋归尘心想,自己也去学学,然后如法炮制,好和师父念叨念叨?
顾紫萤又道:“还有一个坏消息,宋姐姐要不要听?”
“阿萤快别绕弯子了,快快说来。”
“京都来了圣旨,说王钦若在杭连破奇案,积极捐粮,功绩卓然,圣上大喜,要将他召回京,新州府不日上任,那老贼就要回开封了。”
闻言,宋归尘倒也没有太惊讶。
天下人都知道圣上对王钦若十分信任,当初老宰相王相公拼死进谏,官家才不得已将王钦若左迁杭州。
如今,官家召人回去,是多数人意料之中的事情。
宋归尘一声长叹:“祸害遗千年啊。”
顾紫萤忍不住大笑。
在家时,爹娘、大哥和三哥都不许自己这么口无遮拦,怕祸从口出,只有二哥经常和她肆无忌惮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可自从温乐师死后,二哥这些日子消沉得很,好久不曾见过他的笑容。
今日也是,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也不知又跑到哪个地方默默伤心去了。
如今宋归尘也是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怕得罪王钦若的样子,顾紫萤顿时有了寻得知音之感。
见她们两亲近的样子,走在后头的段小尘心里不忿,不过也松了口气,看宋姐姐的样子,似乎并不计较自己的盗书举动,还是说,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心里有事,脚步便慢了下来。
不一会儿,段小尘就落后了许多。
在成双成对的大街上,显得颇有些形单影只。
顾紫萤突然回头,不悦道:“哎,你走快点呀,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呢?”
要不是爹要她带着段小尘来参加香桥会,顾紫萤才不愿意和她一起出来。
不过既然都已经来了,她也不会有意冷落她。
只是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就是了。
段小尘闻言,忙“噢”了一声,小步跟上。
下一刻,顾紫萤的话顿时将段小尘的心提了起来。
只听顾紫萤兴冲冲地问宋归尘:“宋姐姐,我前儿得了一本好书,里头对唐诗的解读实在独辟蹊径,却又有些歪理,令人喷饭。”
听到顾紫萤这么点评自己对唐诗的点评,宋归尘亦有几分偶得知音之感,遂笑问:“你说的是这本《唐诗备问》吧?”
“哎呀,宋姐姐已经看过了啊。”顾紫萤大喜。
而旁边的段小尘则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想知道宋归尘的反应,又不敢对上她的眼神,心虚地将眼睛看向别处。
宋归尘拿出怀里的书时,就有意往段小尘身上看了一样,见她心虚的模样,微微一叹,道:
“昨儿万老板叫人给我送了一本,方才在勤有堂又买了这本,阿萤既然已经有了,这本就送给段姑娘吧。”
她说着将手中书递给段小尘。
段小尘怔怔看着面前的书,脸烧得厉害,不敢抬眼看宋归尘。
“哎呀,你这人怎么回事,宋姐姐既然送书给你,你就接了,这么扭扭捏捏的,像谁欺负了你似的。”
顾紫萤不耐地说着,说完后又想起前几日在孤山,宋姐姐向自己打探段小尘在顾府过得好不好,想来她对段小尘,是关怀的。
顿时放缓语气,端着姐姐的身份,对段小尘道:“快别愣着了,将书接了吧。”
段小尘这才喏喏地微颤着手将那书接过来,只觉得烫手,不安地绞着书封。
宋归尘笑了笑:“你安心收着吧,我送出去的书,就不会收回来。你如何处置,都没关系。”
段小尘惊讶地仰头看向她,只对上一双盛满清浅笑意的眸子,面容如玉,周身气度,叫段小尘恍然想起一句古文:
“腹有诗书气自华”。
这是宋姐姐。
她的坦荡越发显得自己卑劣。
段小尘攥紧十指,低不可闻地道了一声谢。
宋归尘笑笑:“好了,那边才艺比赛好像开始了,我们过去吧。”
另一边的杜青衫见状,白眼都翻了几千遍。
宋归尘啊宋归尘,你是观音菩萨吗?你是观音菩萨下凡吗?菩萨心肠恐怕都没你这么善!
这个段小尘明显贪心不足,纵容她一次,她定会有下一次!
杜青衫干咳一声:“说到这本《唐诗备问》,顾姑娘可知这‘浥轻尘’究竟是何许人也?”
段小尘心头一跳。
而顾紫萤闻言一愣,歪头想了想,两眼放光地看向宋归尘:“不会是宋姐姐吧?”
都有个“尘”字,而且前几日她在放鹤堂见过宋归尘的书房,里头书海浩荡,宋姐姐尽皆读遍。
顾紫萤越想越觉得这书就是出自宋归尘,一时又惭愧又高兴,惭愧的是自己竟然跑到作者跟前炫耀此书,高兴的是宋姐姐的书卖得这么好。
不过宋归尘轻轻摇了摇头,笑道:“这‘浥轻尘’还真不是我。”
“不会吧,都有个‘尘’字,书中文字读来,也该是个女子口吻,最有可能是宋姐姐你了。”
杜青衫忙道:“都有个‘尘’字不假,不过,顾姑娘也不能以名字里有尘字,就断言浥轻尘是你宋姐姐嘛,毕竟,名字里带尘字的,我们这里就有两位呢。”
段小尘如被人按在油锅上煎熬,杜公子也知道了?
是了,他和宋姐姐如此亲近,宋姐姐的事,他定然也是知道的。
他,他这是要为宋姐姐出头?
段小尘紧紧咬住下唇,方才对宋归尘的感激霎时消失不见。
原来,都是她算计好的,有人会给她出头,所以她假惺惺地装好人。
呵呵,假情假意。
心里将宋姑娘咒骂了几十遍,脸上却未露异样,而是绽开笑颜,亲近地拉起宋归尘的另一只手臂,道:“是呢,小尘何其有幸,和宋姐姐名字里撞了一个‘尘’字。”
她赌,只要宋姐姐不揭穿她,杜公子是不会违背宋姐姐的意愿的。
第173章 大智者谦和
宋归尘被顾紫萤二人一左一右地挽着。
她在孤山生活多年,身边除了师父,就是两只白鹤,以及灵隐寺陆君遇那个闷葫芦。
从来没有小姐妹这么亲近地拉着她的手臂过。
她个子抽条,比身侧两人都高了几分。
这副场景,倒真像某家长姐带着她的两个小妹妹一起来参加香桥会。姐妹情深,羡煞旁人。
只有边上的杜青衫忍不住地翻白眼。
原本是他和小尘好好的二人世界,突然多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别有用心的小白莲。
对,就是小白莲。
娘亲以前说过,遇到这种表面上柔柔弱弱的女子,就要多加一个心眼,别被她骗了还为她数钱。
小尘这小傻子,是准备给段小尘这小白莲数钱?
杜青山白眼翻了几千遍,冷哼一声。
“同样以尘字作名,有人一尘不染,有人游于尘垢,这是何故呢?”
“什么游于尘垢?杜大哥你说什么呢?”
顾紫萤不明缘由,奇怪地打量三人。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无事,阿萤你和段姑娘先去吧,我和杜青衫有话要说。”
待顾紫萤狐疑地和段小尘往前走去之后。
杜青衫头一歪:“小傻子,你还真准备什么都不计较了?”
“小傻子说谁呢?”
“你呀,你可不就是个小笨蛋。那段小尘就是仗着你的善良,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你。虽说你已经有了玉树临风的我,可以不在意其他荣辱得失,可让这种人这样暗戳戳地欺负了去,你也不该一句重话都没有,就放过她了呀。”
怎么不按套路来啊?
你不是应该说“小傻子说你”的吗?
见他没有跳进自己话里的陷进中来,反倒是清明地将自己又数落了一顿,宋归尘一阵低笑。
笑过之后,才道:“古人云,‘大智者必谦和,大善者必宽容’,阿晏,你是大善者还是大智者?”
“我都不是,我是小智者,小善者,偏要咄咄逼人,斤斤计较。”
宋归尘忍不住为他的耿直诚实哈哈大笑,摸了摸少年郎如玉的面颊,低笑道:“青青为了我的事,真是操碎了心。”
杜青衫甘之如饴地任她调戏。
谁让他的小尘是个小花痴小色鬼呢,他也就这副皮囊能吸引吸引她的亲近了,哎。
宋归尘又道:“我也不是大智大善之人。不过小姑娘脸皮薄,我将书又赠她一次,敲打之意已有,想来她心中已是羞愧万分,再多说,反倒过犹不及了。”
“书已经送给了她,她要怎么处理已是她的事,就算是直接扔到臭水沟里,我也不该过问。况且,多亏了她,我才想到原来还可以将书印刻出来卖呢。”
杜青衫:“歪理。”
“阿晏勿恼,且听我给你分析,一本书就算买上上万册,层层分利下来,到她手里也不过五六十两银子,若为了这点银子伤了和气——”
“这是银钱的问题吗?这是身誉问题。”
“嗯?我一介布衣,躬耕于孤山,需要什么身誉?”
“我无话可说......”
难得见杜青衫无话可说,似嗔似怨的模样活像个新娶进门的娇美小媳妇儿,饶是看了无数遍眼前美色,宋归尘还是又一次看得呆了。
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之意,直接夸赞:
“我阿晏真是人间绝色,美艳不可方物。”
杜青衫心好累。
面对一个小花痴,她真是什么事情都能扯到夸自己的美貌上来,就差恨不得化身为狼扑倒自个儿了。
正色道:“说正事呢,你不与段小尘计较可以,不过有一事,你得听我的。”
“何事?”
“明日你送书去勤有堂,得叫上我。”
“这有何难?”
“那明日一早我去放鹤堂找你。”
杜青杉扬起嘴角。
两人约定好了,杜青杉也不再阴阳怪气地挤兑段小尘,而是任劳任怨地跟在三个女孩子后头,目光却一直温温柔柔地放在某人身上。
西湖上搭起了金碧辉煌的台子,台上琵琶声声,台下人潮涌动。
往年的香桥会,头名定是在翠娘和温言二人之中产生,然而今年她们二人出了事故,一个身死,一个身陷牢狱。
因而今年的香桥会不确定性更大了,压魁首的人们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下完注,继而一个个翘首以盼,盼着魁首的产生。
不远处耸翠楼三楼阁子中,一个月白青年临窗对月,颓然饮酒。
东升的月光映照在他略清瘦的脸上,越发显得他脸上的皮肤莹白如玉。
阁子中除了他再无旁人,连一盏灯也没有点,安静得过了头,和西湖中的热闹相一对比,越发显得凄凉冷清。
屋门突然打开,楼下闹哄哄的声音霎时传了进来。
紧接着一个酒保周蔷端着饭菜点心探头张望,见男子还喝着,摇头一叹,就着门外的灯火和窗外的月光将饭菜放好,来到青年旁边。
“酒多伤身,二公子还是少饮些许为好。”
顾行之抬头望了酒保一眼,对周蔷的劝诫不回一词。
仰头喝下一大口酒,辛辣的滋味在嘴里荡漾开来,他浓眉一皱,啪嗒一声,将空了的酒壶扔在桌上。
“给爷满上。”
周蔷站在原地不动。
南风从窗外吹了进来,掀动阁中藕荷色帷幔,明明还是七月的天气,周蔷硬生生感受到了一丝丝冷意。
“罢了,我与你同饮吧。”
说着他吩咐楼中酒保抬了两坛酒来,扔给顾行之一坛,喝道:
“要喝,就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许是没想到他居然不继续劝自己不要喝酒,顾行之有一瞬间的呆愣。
待反应过来之时,周蔷已经坐在窗台的另一边,直接端起酒坛,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上好的荷花蕊酒香扑鼻,被他牛饮似地咕噜咕噜下肚,没有来得及吞下的酒一滴滴从嘴角掉落,顺着修长的脖颈沾湿了胸前一片。
豪迈得像行走江湖的酒客。
顾行之反应过来,爽朗大笑:“好酒量!好酒量!今日我们痛痛快快醉它一场!”
二人你来我往,不多时,屋中已全是酒香,就连窗外吹来的南风,也吹不散这淡淡清愁。
第174章 人间皆笑语
顾行之呵呵笑了几声:“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周,周蔷。”
“噢,对。”顾行之迷迷糊糊地确认了好几遍,终于十分肯定地点点头,“不错,你是酒保周蔷。”
他歪头靠在窗棂上,醉醺醺地问:“我喝酒,是因为,因为今日本该是她大放异彩的日子,你周蔷喝酒,又是因为什么?”
周蔷望着西湖两岸热闹的场景,怅然道:“今日也本该是她大放异彩的日子。”
“她,她是谁?”
周蔷知道顾行之嘴里的“她”是温言。
顾行之却不清楚周蔷话中的“她”具体是谁,周蔷朝顾行之举起,大声道:
“喝酒!”
“喝酒!喝酒!”
楼下传来一阵喧嚣,香桥会的魁首诞生了,是平康馆的香儿姑娘。
周蔷凝神听着楼下下了注的人们或大喜或大悲,想起关在州府大牢秋后问斩的翠娘,心里一阵钝痛。
果然,人们的记忆太短暂。
他犹记得,平康馆的香儿姑娘,是翠娘身边的人。
翠娘不在,她便一举成为了平康馆头牌。
如今她又获得了香桥会魁首之名,日后大红大紫指日可待。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消逝的,早已消逝;新生的,又已新生。
谁还记得去年此时,香桥台上笑语晏晏的人,并非如今新人呢?
很奇异的,周蔷和顾行之二人,此时的心理感受都差不多,只是一个想的是平康馆的翠娘,一个想的是六艺坊的温言。
杭州最艳丽最清绝的两个女子不在了,本该有一场大雪。
可,放眼人间,皆是笑语。
唯有这安静的一间阁子里,还有两人记得。
夜风习习,二人默契地不再说话,只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酒。
香桥会最引人瞩目的比赛结束了,人潮渐渐散去,三三两两地结伴进入周边的夜肆酒楼,寻觅着来点什么填饱肚子。
作为西湖边最得天独厚的耸翠楼,自然不会放过七夕佳节这样的日子,早已备好了足够的零嘴小吃,楼中所有酒保杂役都脚不沾地地忙碌着,就为今日这一波客流。
宋归尘几人看完了香桥比赛,也来到了耸翠楼,直接在一楼散厅寻了个坐处,向酒保要了几样点心和茶。
面对诱人的点心,顾紫萤无心品茶,而是一脸怅然,回味无穷地道:
“方才平康馆香儿姑娘的一曲《乌夜啼》真是太好听了,我现在回想起来,眼泪还忍不住地要掉。”
若仔细看去,能看到她两只大眼睛果然红红的,显然是方才已经哭过了。
宋归尘看了看身侧的杜青衫,见他面无表情,认真地喝着茶,半点感动的样子都没有,心下好笑,回头回复顾紫萤:
“确实,这曲《乌夜啼》,琴声哀鸣如昆山玉碎、杜鹃啼血,直入人心,听得人心颤。唐时乐工李凭演奏箜篌,诗人李贺写诗赞道,‘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今日听到这曲《乌夜啼》,方知此诗并不夸张。”
“宋姐姐你真厉害,这词一套儿一套儿的,不像我,无论听到多好听的曲子,都只会说一句好听!”
旁边的人听到两人的谈话,惊讶地发现宋姑娘竟然坐在一楼散厅,纷纷侧目往这边看。
这可真是大奇事,孤山宋姑娘怎么和顾提刑的女儿呆在一起去了?难不成,她和顾三公子的婚事,又被提上日程了?
人们好奇心起,八卦地竖起耳朵,想多听一些几人的谈话。
甚至有人壮者胆子走上前来搭讪,被杜青衫一记眼刀给吓退了回去。
杜青衫:“这些人真讨厌。”
“杜大哥不知道,这些已经是十分克制的了,前几年每次宋姐姐到耸翠楼来,耸翠楼都会人满为患,个个儿挤在楼中,就为了看宋姐姐一眼,那才是壮观呢。”
“咦?有这等事?”宋归尘奇道,“我怎么从不知道?”
“宋姐姐你要是能知道才怪了,你以前每次来到耸翠楼,从进门到上楼这段路,目不斜视,身正腰直,连个余光都不分给众人,大家暗地里都叫你‘冷美人’呢。”
宋归尘活了二十年,今日才知道原来以前她每次下山来耸翠楼,楼中总是客满为患,是因为这个缘由。
顿时难以置信地愣了几许。
随即悔不当初做痛心疾首状:
“想不到我宋归尘前些年那么受欢迎,我怎么没有早点发现呢!”
某人鼻孔里哼了一声。
顾紫萤想起初见宋归尘的场景,不由越说越开心,滔滔不绝地讲:
“我和三哥在耸翠楼第一次见到宋姐姐的那天,人流和今天差不多,散厅里座无虚席,一个个翘首以盼,前一刻还沸反盈天的散厅,一见到宋姐姐你走来了,顿时噤若寒蝉,一点声响都没有。个个张长了脑袋,偷偷摸摸打量宋姐姐你,诺,就像现在这样。”
说着眼光撇了撇四周正往这边看的人。
众人在宋归尘看过去的瞬间立刻扭头,假装做自己的事情。
宋归尘难掩震惊,只觉得在这里坐着接受众人打量,简直就是受刑,遂叫上几人上了二楼,准备要一间阁子。
却被告知今日二楼阁子已经全满了。
四人正要离去,酒保又道:“噢,小的差点忘了,小逸特意交代过,不可怠慢了段姑娘,虽然二楼没有空房,不过内院还有许多雅致阁子,几位如果不嫌麻烦的话——”
“不必了!”
顾紫萤一听是看在段小尘的面子上才有空房,顿时大不高兴,断然拒绝。
她才不想承段小尘的情呢。
诶?不对!
孟楼长的侄女认识的小尘,不应该是段小尘啊?
顾紫萤脑中一闪而过这个想法,越发肯定,孟逸认识的小尘,应当是当初在耸翠楼当厨娘的小尘,那个时候,段小尘的身体里,还是宋姐姐呢。
看来孟逸认错人了。
顾紫萤别有用意地横了段小尘一眼。
这丫头看起来一脸无害,心眼倒是不少,怪不得这些日子总见她往耸翠楼跑,原来是攀上了孟逸这根高枝儿。
竟然连耸翠楼都专门为她大开方便之门了。
第175章 病来如山倒
顾紫萤正想出言讽刺,忽然身后阁门打开,周蔷扶着醉醺醺的顾行之走了出来,见到门口几人,登时一愣。
顾紫萤见到自家二哥醉成这番模样,大惊上前:“二哥?”
周蔷原本白皙的脸也红红的,不过神志尚清醒,解释道,“二公子一早就来了耸翠楼,现下嚷着要回家。”
“回家,回家……”顾行之嘟囔着。
见自家二哥这副模样,顾紫萤又急又气又心疼,忙辞别宋归尘,借了耸翠楼的马车,将顾行之领回府。
周蔷原本也喝了不少酒,此刻见到宋归尘,酒已醒了大半,见她站在杜青衫身边,二人虽没有什么动作,只那样含笑站着,却让人一眼就看出了其亲密之意。
“杜公子,宋,宋姑娘……”
“周大哥。”
周蔷犹犹豫豫,欲言又止,“我……”
“周大哥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我听闻,宋姑娘你不日就要离开杭州,此事当真?”
“这。”宋归尘扭头看着杜青衫,点头,“不错。”
武叔已经准备好了离杭的一切事务,宋绶找到了杜青衫,收集奇闻异志一事自然抛于脑后,一心要杜青衫跟着他回京都。
如今顾易也说服了顾提刑,许他入京,那么,离杭之事便水到渠成了。
周蔷失魂落魄,醉醺醺地道:“那周蔷先祝宋姑娘一路顺风,今后平安喜乐,无忧无愁,一生顺遂。”
借着酒意,又看向杜青衫,扯了扯嘴角。
“杜公子,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心爱慕宋姑娘,也看得出来,你身份不同一般。不过,你记着,你若是敢让她受半分委屈,我周蔷就算是做鬼,也不不会放过你。”
这话说得突兀,好像再也见不到宋归尘,此番是最后一面似的。
宋归尘顿觉尴尬之时,杜青衫轻笑一声,扶住有些趔趄的周蔷。
“周大哥,你放心吧,小尘是我的人,我自会护她周全。”
“多,多谢。”
周蔷推开杜青衫,摆摆手,一双凤眸深深落在宋归尘身上,仿佛要将她望进心里,刻在脑海。
几息之后,周蔷笑了。
“我醉酒失态,宋姑娘不要见怪。”
宋归尘下意识摇头。
不料周蔷笑着笑着哐当一下倒在地上,吓得宋归尘忙上前扶。
耸翠楼酒保们手忙脚乱地将他抬进屋安顿好,一番折腾之后,对宋归尘二人道:
“周大哥这是酒喝多了,酒劲将人冲晕了过去。宋姑娘不必担心,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二人这才放了心,离开耸翠楼,回了放鹤堂。
是夜,宋归尘想着今日周蔷说的话,毫无睡意。
除了在段小尘身体里的那段时间,她几乎从未听周蔷说过那么多的话,即便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意,但因他自持隐忍之故,宋归尘也没有明确说过让他不要将心放在自己身上这样的话。
遇到杜青衫之后,宋归尘想得通透了许多。
爱情本是盲目,若能自控,那便不是爱情。
所以她从不问杜青衫究竟喜欢自己什么。
因为她能从他看自己的眼神里,感受到他的爱意,是那样坚定不移,那样势在必得,那样柔情脉脉。
除了他的美色之外,他的爱坦坦荡荡,明明白白,四面八方,叫宋归尘避无可避。
这一点,与周蔷大不相同。
周蔷是克制守礼之人,在宋归尘面前,总是将自己的情意收起,故而宋归尘每次见到他,都觉得这就是个心思玲珑的酒保而已。
若是早点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意……
宋归尘连忙摇头,拍了拍微热的脸颊,深呼一口气。
月亮偏西,想起一早还要送书去勤有堂,宋归尘强迫自己赶紧入睡。
早上宋归尘是被“咚咚”的敲门声叫醒的。
睁开眼睛之后,只觉得脖子上的脑袋一个头两个大,沉重得抬不起来,宋归尘狠狠地拍了拍脑门儿,应了一声:“来了。”
这一出声,方察觉自己声音沙哑,喉咙也是火辣辣地疼。
门外传来焦急的声音:“小尘,你没事吧?”
“没事。”
宋归尘强撑着披上衣服,下地开门。
见她脸色绯红,汗湿鬓发,虚弱得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的样子。
院子里的三人顿时大惊,林逋忙上前替她诊脉,甄老头也不捣乱了,在一旁担忧地看着。
杜青衫问:“师父,小尘没事吧?”
宋归尘:“没事,大约是昨晚太累了,吹了夜风受了凉。”
林逋收回探脉的手,剑眉一拧:“还不快去躺下。”
看向甄老头,“暑湿伤风,你去抓药。”
再看了一眼杜青衫,“你,煎药去。”
看着因发热而拧着秀眉十分难受的小尘,杜青衫心焦之下,自然是毫无怨言,拉着甄老头就要他赶紧给自己药。
好在甄神医本就是大夫,在放鹤堂这些日子,大夫的招牌还没拆,为了不白吃白住,也经常下山给城中人看病抓药,故而放鹤堂药材倒是应有尽有。
来到宋归尘特意给他腾挪出来做药房的一间屋子,迅速抓了药交给杜青衫,交待道:“煎熬半个时辰即可。”
半个时辰后,杜青衫端着一碗药来到了宋归尘床边,叫醒了迷迷糊糊又睡着过去的小尘。
“小尘,喝药了。”
他青丝散乱,平常一尘不染的衣角沾满柴灰,白净的鼻梁上一抹黑,好不滑稽。
宋归尘捂嘴扑哧一笑,伸手要接药碗,杜青衫道:“我喂你。”
宋归尘忙摇头,用沙哑的嗓音解释:“此药极苦,一勺一勺地喝,苦味常在,一口闷了,可减少些苦意。”
“看来小尘经常喝药。”
捏着鼻子将一碗药喝了下去,宋归尘摇头道:“也没有经常。小时候,每次生病,师父都建议我一口将药喝下去,这样,苦一时,总比一直苦好。”
将药碗放到一旁,杜青衫静静望着宋归尘,暗悔自己没有准备好甜甜的蜜饯。
“你现在觉得怎样?”
“有些头大。歪一会儿就好了。”
宋归尘伸手摸上杜青衫沾了柴灰的鼻梁,笑道,“你这里沾上了脏东西,我给你擦擦。”
说着故意将他高挺的鼻梁上一小块黑灰抹了开来,白皙的鼻梁两边顿时多了两条黑胡须。
第176章 神医招生意
宋归尘忍着笑,“好了。”
杜青衫不疑有他,细心地给她掂了掂枕头,道:“你且安心躺躺,去勤有堂之事,等你好了再说。”
此病来势汹汹,方才喝了药,宋归尘的确觉得脑袋晕晕乎乎,躺了下去,困意袭来,越发觉得眼皮子沉重,渐渐闭上眼睛。
察觉到杜青衫还一直坐在床边,又睁开眼,笑道,“阿晏忙去吧。”
“我不忙,就在这里守着你,安心睡吧。”
有什么安心不安心的,不过被他如此珍视,宋归尘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迷迷糊糊地道:
“阿晏,昨日周大哥说的话,似乎是存了死志,我担心他会做出什么蠢事来……”
杜青衫闻言一愣。
“小尘放心吧,我已命人时刻注意着他的动静,不会让他出什么事的。”
“你也觉得他昨日的话不对劲?”
杜青衫无奈地制止了又要翻身起来的宋归尘。
“周蔷表面上是遵纪守法的耸翠楼酒保,实际上有一颗江湖侠客嫉恶如仇的热心肠,为了帮助常氏父女,他连行刺王钦若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如今翠娘因他入狱,他必定不会坐视不管。”
“不过就算他想救翠娘,州府关押死囚犯的大牢戒备重重,除非知州大人亲至,旁人是不可能轻易进去的。”
宋归尘知道他说得没错。
她“有幸”被关进州府大牢过,不过当时她只是作为嫌疑人关押进去,自然和死囚不同,看守得也没那么严密,故而杜青衫能轻易扮成洛捕头的模样进去将自己捞出来。
关押死囚的大牢重重把守,没有知州大人的命令,旁人若想进入大牢,绝无可能。
“翠娘秋后处斩,难不成,周大哥会在行刑当日采取行动?”
“小尘,你且安心休息,别想太多。此事交给我就好。”
杜青衫说着替她掖了掖被角,将手覆在她双眼之间,强势叫她闭上眼睛睡觉。
哎,生了病,在我面前,还想着别人,真是该打。
杜青衫心里这般想着,突然宋归尘一眨一眨的睫毛挠得他手心痒痒,他佯装生气:
“小尘再在我面前关心别的男人,我可就要吃醋了。”
宋归尘忙紧闭双眼,抿了抿嘴。
还是忍不住笑出声:“你要是不忙,就先在那边坐一会儿,我昨晚已经将要送去勤有堂的书整理了出来,不过我这会儿确实难受,待我好转些,再与你下山。”
“好。”
不一会儿,宋归尘沉沉睡去,安静的屋中,只有杜青衫翻书的声音。
武叔来过一次,又匆匆去了。
林逋和甄神医倒是不怎么担心,毕竟二人都是医者,知道小尘这病不过是热气入体,好好歇息一阵就没事了。
只是,今日的午饭,有些难吃。
甄神医食之无味地吃着林逋亲自动手做的饭,毫不掩饰脸上的嫌弃之色。
林逋:“怎么?不好吃?不好吃就别吃了。”
“我说你这臭小子,和小尘那孩子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做饭的手艺也没有学到呢?”
林逋:“小尘的手艺,是我教的。”
甄神医见了鬼似的看着林逋,一副我信了你的邪的样子,林逋又一本正经道: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啧啧了两声,甄神医问:“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不让小尘离开放鹤堂?毕竟小尘走了,就没有人给你做好吃的饭菜了。”
“我何曾不让她离开放鹤堂?”
“还说没有,前几日你不是放言,她若进京,不可自称是你的徒弟吗?”
“逗她呢,想不到那丫头不经逗。”
甄神医:……
随便趴了几口饭,刚放下碗筷,柴门砰砰砰被敲响,林逋扫了一眼甄神医:“肯定又是你招来的人。”
甄神医只好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对夫妻俩,俩人含羞带怯地看着甄神医:“甄神医,您是真神医啊,请收下我们夫妻的一点心意。”
甄神医一看——
妇人满面红光,怀里抱着一篮子鸡蛋;
汉子精神炯炯,肩上扛着两只鸡鸭。
“乡下人,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自家的鸡鸭下了几个蛋,甄神医一定要收下。”
“对对对,对亏了您神医妙手,我才有机会重振雄风,我家娘子这几日——”
“死鬼,说什么呢!”
妇人横了身侧的汉子一眼,那一眼,又羞又急。
甄神医这才想起这对夫妇是谁。
原来是前几日他下山入乡时遇到的一对新婚夫妻,因房事不和正在吵架,甄神医技痒之下,略施小计,治好了汉子的不举之症。
恍然大悟之后,笑呵呵地接过鸡蛋和鸡鸭,端起医者的架子,捋着胡子故作玄虚:
“医者仁心,小事而已,小事而已,你们夫妻不必如此。”
夫妻二人浓情蜜意够了之后,又殷殷看着甄神医:“甄神医,我夫妻二人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神医问:“何事?”
“神医有所不知,我有个远房表哥,他也和我一样患有隐疾——想求神医下山为他医治医治。”
“噢。”神医强忍想笑的冲动,板起脸,“老夫因缘巧合替你治了病,是你我缘分,至于他人,老夫可就爱莫能助了。”
“神医——”
甄神医端着架子,他可是神医,神医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出诊的。
若不是放鹤堂实在是穷得一无所有,他才不会轻易折腰下山救人。
思及此,甄神医别有意味地看了汉子一眼:“本神医隐居山野,从不轻易下山。”
汉子聪慧,立刻点头道:“我这就下山将我表兄带到山上来。”
甄神医满意地点点头,真是孺子可教呀!
待夫妇二人喜滋滋地离去后,甄神医左手提鸡蛋,右手提鸡鸭,大步回了院中,想找林逋炫耀炫耀,没想到林逋早已吃好收拾了碗筷回了屋。
甄神医放下鸡蛋,将一鸡一鸭放进三只白鹤的地盘,好叫它们也吃点东西。
然而!
许是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东西,三只白鹤嗷嗷叫着驱逐新来的鸡鸭,吓得一鸡一鸭“咯咯嘎嘎”乱叫,满院子四处乱跳。
甄神医大呼不好,费尽力气抓住了鸡鸭,叹息摇头:“看来,三只高傲的鹤不欢迎你们,那就委屈你们了。”
说着将两只可怜的鸡鸭重新绑了起来,扔到厨房去了。
第177章 往事如云烟
宋归尘一觉醒来,大汗淋漓。
烧果然退了,脑袋也不昏昏沉沉。
杜青衫殷勤地端来一碗鸡汤:“你醒啦?我熬了一碗鸡汤,快趁热喝,补补身子。”
宋归尘惊讶地看着他:“你熬的?”
“刚好看到厨房有两只鸡,所以顺手炖了。”
“不错嘛,还会炖鸡汤了。”
主要是,这么会体贴人。
宋归尘抿着笑,和他一人一口将鸡汤喝完,觉得整个人又活了回来。
梳洗一番,迫于杜青衫哀怨的目光,只好从妆奁里拿出他送的那只玉簪插上,神清气爽地去找师父,准备告诉他自己决定委托勤有堂刻书之事。
只是师父向来视钱财为粪土,不屑于专营黄白之事,宋归尘虽然有这个想法,但心中却是忐忑不安,担心师父不同意。
不料,她才说完自己的打算,林逋就颔首点头:“小尘喜欢做,便去做。”
“诶?师父?”
“怎么,为师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么?”
“这倒不是。”宋归尘讪讪,只听林逋又道,“前儿是为师不对,段小尘那孩子错事在先,为师不该怨你与她计较。”
“师父……”
“小尘呐,你一定很好奇,为师为何对段小尘如此放任?”
“嗯,徒儿确实好奇。”
林逋道:“段忆安是为师的一个故人。她的孩子,于情于理,为师都要照拂一些。”
关于段忆安必然和师父相识一事,宋归尘心中早有计较,如今听到师父亲口说出来,也没有过多惊讶。
“小尘聪慧过人,想必早有计较,难为你顾虑为师,一直不曾相问。”林逋说着,负手一叹,“逝者如斯,前尘似梦,过往已是过往,为师就不再提了。”
犹豫片刻,林逋看向宋归尘,沉声道:“小尘,你答应为师,将段小尘当成亲妹妹看待,她犯了错,你教她训她都可以,但不可气她恨她。”
“师父?”
“答应还是不答应?”
“好,徒儿答应。”
林逋似松了口气,宋归尘突然问:“师父,段小尘,是我亲妹妹吗?”
她只问了这么一句,便再不多说什么,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林逋,不放过师父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师父从不骗自己。
这是宋归尘从小到大最深信不疑的一句话。
然而此时,她突然动摇了。
也许,师父一直都在骗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林逋无奈妥协:“为师就知道,你会有此一问。”
他说着让宋归尘搬了个小凳子过来坐好。
“为师本想将此事埋在心里,闭口不谈,好让小尘就这样在杭州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无奈造化弄人,你竟然和段小尘发生了灵魂互换之事,这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们姐妹两总会相见。”
“师父。”
宋归尘握紧十指,略微紧张。害怕听到师父即将要说的话,又期待师父即将要说的话。
“不错,你和段小尘,确实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你的母亲名叫段素煜,乃是大理公主,段忆安与她情同姐妹。而你的父亲,便是段小尘的父亲。”
“这?段小尘的父亲?”
得亏是坐在小凳子上,不然宋归尘真不敢保证,听到这么乱成一团的事情,自己会不会震惊过度而倒下。
“段忆安不是柴永惠侍妾吗?师父您的意思是,段……段素煜也是柴永惠侍妾?”
乍然被告知她的娘亲身份,可宋归尘还不习惯称呼别人“娘”。
大理国公主,与柴家人勾结到了一起,这要是被朝廷知道,是要惹祸上身的啊。
“柴永惠纵情声色,侍妾无数。你娘身为女儿身,却有颗男儿心,大理内部两派之争不断,她为了夺得蠲忿犀,有意接近柴永惠……”
蠲忿犀,又是这个蠲忿犀。
看来大理国人,对这枚蠲忿犀是真的十分看重啊,为寻蠲忿犀,竟然连公主都派了出来。
也不知道除了目前知道的韩松段忆安等人之外,大理国究竟还有没有其他人,也在寻找这枚蠲忿犀。
段忆安塞给自己的那枚蠲忿犀如今在提刑司保管着,依顾提刑的方正,绝不会将蠲忿犀据为己有,迟早是要进献朝廷的。
或许此时,蠲忿犀就已经在皇宫之中了。
天底下的宝贝,只要进了皇宫,别人就算要寻,也真的是无路可寻了。
自己的身世竟如此扑朔迷离,宋归尘着实消化了好一阵。
她自小以宋为姓,完全想不到自己的母亲竟是大理人。
更没想到,自己和段小尘一样,竟都是柴氏后人。
陈桥兵变后,太祖黄袍加身,赵宋王朝建立至今不过一甲子而已,而柴氏后人,无论是被囚房州的符太后和周恭帝、还是被潘美卢琰收养的柴熙谨和柴熙海,都早已身亡。
这些人有无子女?子女几何?人在何处?皆成了未知之数。
宋归尘才将压下感慨。
林逋又道:“小尘,为师告诉你这个真相,只是不想你们姐妹生出嫌隙,不管那孩子犯了多少错,她毕竟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不,师父,您才是小尘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傻丫头。为师只单独告诉你这件事,也是不想暴露你的身份,如今段小尘在顾府,有顾提刑在,定会护她周全。而你,只要心里知道,这个世界上,你还有个血亲妹妹,就好了。”
宋归尘明白师父的苦心。
柴氏后人的身份,确实不宜大张旗鼓。
也许其他柴氏子孙,也是像他这样改名换姓地生活着,也许像今日之前的自己,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清楚。
“师父,徒儿明白了,徒儿会对段小尘好的。”
“那为师就放心了。”林逋一叹,“小尘可是下定决心要与杜青衫一同进京了?”
“是的,师父,只是师父您——”
“为师了解小尘,你决定了的事情,是无论谁也改变不了的。既然你已经知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进京之后,万事可要当心,不可鲁莽行事,切忌招摇。”
“师父,您答应徒儿进京啦?”
“你师祖说得对,你与为师不一样,你还年轻,趁着年轻,就该下山去,去大笑大闹、胡作非为、闯祸打架。”
宋归尘目瞪口呆。
这是那老头儿说出来的话?
第178章 移花接木计
无论如何,师父同意自己离开杭州,这是大喜事。
宋归尘开心得不得了,和杜青衫下山时还哼着歌。
到了勤有堂,将带来的书让秦老板过目。
秦老板认真地翻阅几遍,心中吃惊。
他经营勤有堂多年,对笔墨字体熟稔于心,自然看得出来,这些书册之上的字体,和当日在耸翠楼,段小尘身上掉下来的那本《唐诗备问》,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宋姑娘,秦某有一问。”
“秦老板请问。”
“不知这书,是何人所写?”
杜青衫凤眼一扫:“秦老板目光如炬,不会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吧?”
“公子谬赞。”
“秦老板,这些诗评是我这些年的所读所思编撰成册,字字句句皆是我亲笔写成。”
秦老板认真地看向宋归尘,桃李年华的女子,带着文雅有礼的淡笑,不像他家中被夫人宠坏了的小女儿那样娇蛮。
也是,孤山林隐士的徒弟,必然与旁人不同。
这些书册,是她写就,秦老板半点也不敢怀疑。
而目前正热卖的《唐诗备问》,或许也是因为某种缘由到了段姑娘手中,自己大意之下,被她给骗了。
秦老板心下九曲百转,想明白了其中因果,登时拱手行礼:“秦某要向宋姑娘道歉。”
宋归尘连忙虚扶一把:“秦老板何必行此大礼?”
“不瞒宋姑娘,方才见宋姑娘带来的书册,与那《唐诗备问》风格极其相似,秦某斗胆一问,《唐诗备问》是否亦是宋姑娘所作?”
宋归尘含笑点头。
秦老板又道:“秦某识人不明,还望宋姑娘恕罪。”
“秦老板何错之有?书是她人送来印刻,秦老板也被瞒在鼓里,也是受害者罢了。”
“秦某这就停止印刻《唐诗备问》,并将此前已经发往各书铺的书收回销毁,绝不印刻贩卖盗来之书。至于这浥轻尘,秦某会要她给宋姑娘一个交待的。”
勤有堂乃百年老店,最看重著作权,如今却在他手底下出现了这么大的差错,秦老板简直要骂死段小尘了。
两方签订协议之时,她口口声声说《唐诗备问》乃是她亲手所作,白纸黑字盖了章,秦老板又是亲眼见到书从她身上掉下来,便没有怀疑。
不曾想,这份信任,换来的却是如此欺骗。
秦老板暗自庆幸,好在协议里一条一条约定好了的,由于委托人故意隐瞒造成的损失,自然是要委托刻书之人承担。
“秦老板不必如此,我今日持书前来,并非要你销毁《唐诗备问》,也不是要浥轻尘给我什么交待,而是委托勤有堂帮忙刻书罢了。”
“这,那?”
“此时秦老板还要继续为这个‘浥轻尘’做掩护么?”
杜青衫又是一记轻飘飘的眼神,轻飘飘地说。
秦老板拱手一笑:“公子目光如炬,想必早已知道这浥轻尘究竟是谁了,又何必秦某多说。”
“秦老板,我此番来,确实无意找这位浥轻尘的麻烦,还望秦老板日后也不要为难于她,就当此事不曾发生过,至于我今日带来的书,依秦老板的眼光,不知能否大卖?”
“能,能是能。”
见宋归尘并不计较自己的书被盗,秦老板也不好多说,思索着。
“只不过如今市面上已经有了一本《唐诗备问》,姑娘这些书又是同一风格,以秦某之意,若不先收回市面上的《唐诗备问》,最近这段时间,不适合这么快又印刻一本出来,这样反而会导致人们的审美疲劳。姑娘若不急着用钱,倒是可以先将书印刻出来,等过了这段时间再推到各个书铺去卖。”
“还有这种讲究?”
“姑娘有所不知,贩书这一行讲究的事情可多了,什么时节卖什么书,都是有心机在里头的,若是来什么书,就卖什么书,那么多书铺,还不得关门大吉咯。”
“秦老板是行家,就听秦老板的。”
“那好,这是勤有堂刻书之条约,请宋姑娘仔细阅读,若无意见,签字画押之后,一切就交给勤有堂了。”
宋归尘一目十行扫过,见到条约之上需要提供一个作者笔名,正想下笔写,忽而被杜青衫拦住,他眉眼一弯,建议道:
“不如,就写浥轻尘?秦老板以为如何?”
嗯?
宋归尘还没有反应过来,秦老板顿时大喜:“公子这个建议好!”
说着和宋归尘解释一番:“《唐诗备问》一书,已经将‘浥轻尘’这个名号打响了,近来人们都在猜测这个‘浥轻尘’究竟是何许人也,也期待着他出下一本书。好几家书铺都来问勤有堂,能不能再印刻一本浥轻尘的书,哎,不瞒宋姑娘,秦某前些日子几次去顾府请求段姑娘再写一书,都被她拒绝了。”
哎,今日才知,原来写书之人另有其人。
秦老板望着宋归尘拿来的一摞书,眼里放光,若是继续以浥轻尘的名义刊印这些书,连宣传都免了。
要知道,替一个新作者宣传一本新书,可是要费不少功夫的。
就连他都没有想到,《唐诗备问》会掀起这么大的动静,这几日他忙前忙后,迫于书铺要求,多次去请求段小尘再出一本书,可被她再三拒绝。
秦老板彼时只道她视钱财为粪土,今日才知原来她是根本拿不出新书。
想他大名鼎鼎秦老板,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骗了。
“反正《唐诗备问》也是姑娘所作,索性就用浥轻尘这个名号,一来借了这段日子以来浥轻尘的热度,省了新作者的宣传费用;二来,浥轻尘这个名号从此就是宋姑娘一人。不知宋姑娘意下如何?”
宋归尘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只是秦老板务必答应我一件事。”
“宋姑娘请说。”
“《唐诗备问》所获利润,还是给段小尘送去,并且,不可寻她麻烦。”
“这没问题。”
秦老板是精明之人,既然段小尘能得到宋姑娘的书,宋姑娘又这样维护她,说明她们二人彼此相熟。
苦主都这样说了,他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宋归尘便下笔签了字,算是和勤有堂签订了条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