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君子之风
宋归尘这才注意到一边的顾易和顾紫萤兄妹。
顾易虽然是自己的未婚夫,但是她原来和顾易也并没有多少交流,甚至都没有完整地单独在一起说过一次话。
只是在突然知道师父竟然私自定下了她的终身大事之后,有意去了解了一下顾易这个人。
她当时能感受得到,顾易对于和自己的婚事是持抗拒态度的,只不过父母之命不好违背,才违心地同意了这门婚事。
不过她对这门亲事更加不满,甚至不惜违背师父意愿。
所以也怪不得顾易,两人都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有对不起谁。
“这位就是顾公子吧。”
宋归尘使出了浑身演技,假装出一副第一次见到顾易的模样,夸张地露出惊叹之色。
“怪不得人家都说顾家子弟雏凤清声、芝兰玉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雏凤清声是师父对顾易的评价。
说顾易比他爹顾提刑更加缜密细致、心思玲珑,尤其是对于刑狱一事,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彼时宋归尘左耳进右耳出,不过是听听就罢了。
虽然知道师父从来不会夸大其词,但她当时正在气头上,只当师父是为了让自己心甘情愿嫁给顾易,所以才那么夸赞他。
这会儿不带偏见、公平公正地打量顾易,只见对方淡淡地任自己打量,一副温吞似水,不紧不慢的样子,颇有一套儒学熏濡养成的君子之风。
宋归尘不由得暗赞:老天爷啊老天爷,你是有多少钟灵毓秀,全都给了这些公子哥儿了吗?
心里赞叹不已,眼睛也一动不动地直愣愣盯着人家。
“《大学》有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儒家这一套君子之风在顾公子身上极为明显。”
猛不丁被一个小姑娘这么一夸,顾易一时还有些愕然。
虽然他隐隐听出了一丝丝揶揄的味道,不过良好的修养让他并不去计较这一丝丝揶揄,温和笑道:“小尘姑娘谬赞了,要说芝兰玉树,杜兄才是真正的芝兰玉树。”
宋归尘看向杜青衫。
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朗朗如日月入怀,皎皎如玉树临风。
不过——
见过了他穿着自己的破棉袄、狼狈不堪的模样,现在他再“芝兰玉树”、“风月无边”,宋归尘也只记得他昔日的样子。
遂摇头笑道:“杜青衫美则美矣,不过身上痞气太重,眼中心思太多,江南小城,恐怕是容不下这尊大佛。”
顾易看向杜青衫,见对方嘴角噙着笑意。
想到先时他评价西湖和汴河之时,刚好说了一番西湖水美则美矣,却有些小家子气的话。
和宋归尘这话一对比,倒真是杜青衫的目前的现状。
顾易心中有感,没有注意到宋归尘暗自打量着自己。
还是顾紫萤将宋归尘拉到一边,问道:“小尘,你多大了?这些菜都是你做的吗?你是不是拜过师学过艺?你师父是谁?”
她一连扔过来这么些问题,宋归尘一一回答:“十五六吧,是的,没有,嗯……龙傲天。”
“噗!”
杜青衫十分不给面子地喷笑出声。
龙傲天的谎言说一次骗骗自己也就算了吧,还真打算四处吆喝了?
宋归尘挑眉扫了他一眼,他连忙收拾好表情,一副您继续编,我绝不打断您的模样。
顾紫萤却都是相信了,兴奋不已:“龙傲天!?一听这个名字就很厉害,怪不得你做的菜这么好吃。”
顾易实在看不过去了。
自己这个妹妹,打小就缺一根筋。
将顾紫萤拉到身侧,认真地问宋归尘:“听杜兄说,姑娘姓宋名归尘?”
“对啊。”
从进屋见到杜青衫那一刻,宋归尘就预料到了他们一定知道自己名叫宋归尘这件事,因而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略一歪头,故作不解地问:“这个名字怎么了吗?”
“噢,无事。”顾易道,“只是我有一个……额,朋友。也叫宋归尘,因此不免好奇,这天下之事,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这样啊。同名同姓的人我遇到过不少,这还是第一次同名同姓到自己身上呢,顾公子这位朋友,可以为我引见引见吗?”
“这,恐怕有些难度。”
“为何?”
“哎呀,小尘你不知道,我三哥说的朋友其实是他的未婚妻子,不过人家不愿意嫁给他,所以这门婚事已经黄了。”
顾紫萤见顾易踌躇着没有答话,心直口快地开口替他说了,引得顾易又是皱眉,不满地看了她一眼。
顾紫萤调皮地一吐舌头:“人家小姑娘好奇想了解一下嘛,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她说着在宋归尘身边坐下来:“你和杜大哥一样,是从开封来的吗?开封长什么样呀?听说汴河两岸商船云集,能见到许多其他国家的人,是真的吗?你从开封来,还记得回开封的路嘛?从杭州去开封的话,得花多长时间呀?”
宋归尘头疼地看向顾易,目光询问:这真的是你的妹妹吗?
顾易点头:是的。
见到宋归尘也有拿不定的人,杜青衫好笑地喝着茶,事不关己地在一旁看热闹。
宋归尘只好道:“我是从开封来的,开封么……等你以后去了就知道长啥样了,有道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走过一遍,你就都知道啦。”
“唉。”顾紫萤忧伤地双手托腮靠在桌上,“可惜,我爹不许我进京都,他甚至都不许哥哥们进京,这是为什么呀,三哥?”
闻言,顾易带上了淡淡的怅惘。
吴郡顾家有家训:“凡顾氏后裔,建功立业者,得止且止,贪功者丧身。”
顾审言如今虽官居两浙提刑,但他对儿子们的要求却更加严苛,其中一条就是:绝不踏入京都开封。
顾易虽不明白父亲这个要求究竟是为何,但父亲的要求,他向来不愿轻易违背。
况且,江南一带大儒层出不穷,过去二十年,他在严师益友的教导和帮扶下,亦学得满身文武艺,京都与他而言,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
只不过,顾易对上了杜青衫明亮坚定的眼神。
对方殷殷的请求透过目光传达而来,清晰而强烈。
自己无法忽视。
第17章 地狱恶鬼
宋归尘本想趁这次见顾易的机会,将那颗黄色珠子给他看看,也好问问这珠子究竟是什么宝贝。
但又见顾紫萤和杜青衫皆在,人多口杂,不好说话,遂一直没有将前几日段厨娘刺杀韩采办的事情和他们讲,只是略说了会儿话,便提出告辞。
杜青衫见她要走,直了直身子:“你这些日子都在耸翠楼?”
“嗯,如果不顺利的话,只能先在耸翠楼了。”
“这是什么意思?”
“就字面上的意思呀。”宋归尘调笑地凑到杜青衫面前,“怎么,你要来当我的小跟班?”
“也未尝不可。”杜青衫反笑道,“跟在小尘身边,有好吃的酒肉、又有雅致的曲儿可听,何乐而不为呢?”
见他认真思索、似乎真准备要做自己的小跟班的样子,宋归尘一时竟无言以对。
“得啦,我后厨还有事,告辞了。”
宋归尘不理会杜青衫的调侃取笑,起身对顾易道:
“顾公子,你那位名字也叫宋归尘的未婚妻,真是没有眼光,她要是知道顾公子如此一表人才、丰神俊朗,估计已经后悔死了。”
虽然陆君遇也生得不错啦,不过和顾易比起来,还是差了那么一丢丢。
宋归尘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到陆君遇是什么时候了
很早很早以前吧。
她和师父刚在孤山定居的时候,师父畅游山水,留她一人在茅屋中,没有朋友,也没有人可以说话,唯一的朋友,就是院中养着的那两只白鹤。
直到有一次,她听到山上寻隐寺里传来的阵阵钟声,好奇之下,她偷偷溜进了寻隐寺,在寺里遇见了一身粗布僧衣的陆君遇。
那时,她还不知道他的俗名唤做陆君遇,只知道他法号梧生。
两个孩子一见如故,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直到她亭亭玉立,满怀少女情思;
而他则身披袈裟,只欲普度众生。
宋归尘对陆君遇的心思,陆君遇心知肚明。
可他一心向佛,年纪渐大,有男女之防后,就一直躲着宋归尘,更是不遗余力地避免和宋归尘单独相处。
然而宋归尘总是倔强地不叫他的法号,只唤他陆君遇。
想到陆君遇,宋归尘不免生出几许惆怅,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她的一举一动,被一直注意着她的杜青衫看在眼里。
一个小姑娘这么愁眉苦脸,满怀心事的样子,杜青衫只觉得违和极了,那种在逃难路上被她骂“小兔崽子”的别扭感觉又涌上心头。
杜青衫道:“我看,是某人对我们顾兄弟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以己度人了吧。”
宋归尘瞪了他一眼:在人前,就不要这么不给面子了好吗?
顾易忙笑着打圆场:“若有机会,顾某定尽力为小尘姑娘和宋姑娘引见。”
“那就多谢了。”
宋归尘抱拳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又瞪了一眼杜青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顾易和顾紫萤均看向杜青衫,颇有些好笑:“这位小尘姑娘和杜兄弟真是针尖对麦芒,见面这一会儿工夫,正事没说几句,斗嘴倒占了一大半。”
顾紫萤也道:“对呀对呀,杜大哥你不是一直在找她嘛,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怎么不将她带走呢,反正她既然只能在耸翠楼当厨娘,应该也没有地方去。”
杜青衫撩了撩额边的一缕头发,笑道:“她厉害着呢,或许当厨娘也能充分发挥她的才能呢?”
说着,他扫了一眼早已撤下酒菜的饭桌,十分愉快地想:以后有地方可以继续蹭吃蹭喝了。
春寒料峭,江南的春天来得虽早,却也带了几分寒意。
闲暇之时,宋归尘时常站在西楼三楼西面往远处的西湖上望。
耸翠楼三楼是一整间方方正正的大厅,西面特意用围栏围出观赏西湖的观景台,从此处远眺,西湖风光一览无余。
湖中船隐绰绰,波光粼粼,可惜,看不到师父所在的孤山。
宋归尘遥望着窗外,一会儿想着用什么办法能再上孤山,一会儿又想到耸翠楼中发生的事情。
段忆安塞给自己的珠子,还没交到顾提刑大人手里。
顾易除了那天来过一次耸翠楼之外,后面就再没来过,倒是杜青衫常常光顾耸翠楼。
宋归尘扫了一眼站在三楼门口,缩头缩脑的林七,不由得皱起眉头。
她这些日子每次出耸翠楼,林七都会跟在自己身后,声称是为了保护她,可宋归尘知道,这是韩松在让他监视自己。
宋归尘后悔不已。
早知道,那日就直接将那颗珠子交给顾易,让他带给顾提刑了。
“小尘,你在这儿啊,可叫我好找。”周蔷开门进来,林七摸着头,在后头嘿嘿笑着。
周蔷道:“韩采办找你,在楼下,快去吧。”
宋归尘心里咯噔一下,看了一眼尴尬摸头的林七,什么也没说,往楼下走去。
一间账房里,韩松安静地点着檀香,见宋归尘来了,微微一笑,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你来了,坐。”
宋归尘忐忑坐了,韩松笑道:“叫你来,没别的事,只是想问问你,可见过一枚乳黄色的珠子?”
“乳黄色的珠子?”
韩松一步一步走向宋归尘:“你知道的,段忆安意图刺杀我,就是为了偷走我身上的一颗珠子。”
“不,我不知道。韩大哥,你在说什么呀?”
“小尘,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韩大哥不是这么好骗的。段忆安在大牢里已经交代了,珠子不在她身上。”韩松幽深的眼神盯着宋归尘,“那日,只有你见过段忆安。”
“韩大哥是怀疑你说的那什么珠子在我身上?”
“不是怀疑,是肯定。”
宋归尘坐直了腰,仰头看着韩松,不敢有半点迟疑。
韩松道:“那颗珠子是我的家传之物,被段忆安夺去,我自然要取回来,小尘,你明白吗?”
“我真没见过韩大哥说的黄色珠子,它长什么样?韩大哥给我说说,或许我还能帮韩大哥找找呢。”宋归尘打死不承认。
韩松冷笑一声,忽然居高临下倏地一手掐住宋归尘的脖子,一手将宋归尘挣扎的双手制止在身后的椅子上:“你不要逼我。”
“咳咳……韩……大哥,我……”
宋归尘人小力微,两脚乱踢,挣扎不成,只觉得脖子被他长而有力的十指掐住,五脏六腑都开始蜷缩起来。
韩松狰狞道:“我老实告诉你吧,段忆安已经死了,她那种人,如果那颗珠子没有着落,她是不会寻死的。”
死……死了?
宋归尘心中微冷,惊骇不已。
眼前的韩松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风轻云淡地说出“死了”二字,仿佛那不是一条人命。
第18章 保镖小逸(签约了,求推荐票)
不知何故,听到段忆安已经死了的消息,宋归尘心里某处生疼生疼的,比脖子被韩松掐住还疼。
两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掉了出来,她既不挣扎,也不呼救,脑海里只有两个字:
死了。
那个她只见过一次的女人,死了。
为何她会这么难受?
就在宋归尘以为自己就要被韩松掐死了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怒气冲冲的喝声:
“韩松呢?叫他出来见我!”
随即是林七提高声音的大叫:“楼长您来了,韩采办他不在——哎,楼长,楼长……”
门被哐当一声推开!
屋内韩松面不改色地掐着宋归尘的脖子,孟天隐冲上前来,将韩松撞开,一把将宋归尘护至身后,怒道:
“韩松,你好大的胆子!”
宋归尘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生理性的眼泪不由控制地掉落出来。
孟天隐将她带出账房,关切询问道:“你没事吧?”
“咳咳,咳咳……没,没事。”
宋归尘细小的脖子上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显眼的掐痕让泪眼盈盈的宋归尘看起来更加可怜兮兮。
方才韩松掐住她的脖子之时,小指上戴的扳指深深地梗入宋归尘的脖颈,此刻虽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但脖子上依旧生疼。
孟天隐十分气愤,十分心疼,叫来侍女给宋归尘抹药。
“韩松似乎认定我身上有他要的什么东西,孟楼长知道他在找什么吗?”
上了药,宋归尘来到孟天隐面前。
迎上宋归尘询问的眼神,孟天隐浑浊的老眼越发浑浊,只对宋归尘道:“你日后,能不接触他,就不要单独接触他罢。”
“可是......”
宋归尘还要说话,孟天隐抬手制止了她:“我这是为你好,你去好好休养吧,这些日子就不要去后厨了,有时间就到我这边来陪我练字,你识字么?”
“认得几个。”
“那好,你先下去吧。”
宋归尘犹不死心:“韩松显然对我动了杀心,这样的人放在耸翠楼真的没关系吗?”
孟天隐带上了几分疲惫,安抚道:“他要找的东西和你没关系,你放心,我会和他说明的,你这几日先在我这里,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这不是说明不说明的问题啊喂!
宋归尘心虚不已。
韩松要找的东西还真就在自己身上啊喂!
她试探着问道:“韩松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甚至不惜动了杀我之心?”
然而孟天隐却不欲回答她的问题,只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我累了,你回去吧,小逸,你跟在小尘身边,也好和她做个伴。”
“是。”
被唤作小逸的是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女孩子。
她扎着两个高高的辫子,蹦蹦跳跳地跳到宋归尘身边,上下扫视了宋归尘一遍,皱眉道:“叔父,这个姐姐真丑。”
宋归尘:……
“她做的菜好吃。”孟天隐随口说了一句。
“这倒也是。”
宋归尘就这样多了一个小保镖,虽然她很怀疑对方的武力值。
但是既然孟楼长什么都不愿意说,还特意给她配了个小可爱,那她也只有接受了。
“小逸妹妹是吧。”才出了楼长大门,宋归尘就开始尝试套话,“你武功很厉害吗?”
“当然。”小逸一脸骄傲,“整个耸翠楼,我是最厉害的!”
“整个耸翠楼啊。”
“不,不对,整个杭州!”
“噢,整个杭州啊。”宋归尘十分给面子地露出惊叹之状,“那你一定是孟楼长身边的得力助手了,你在孟楼长身边一定很久了吧?”
“那当然!”小逸道,“我从小就在叔父身边,叔父可喜欢我了。”
“嗯,你真厉害。”宋归尘点头夸赞,悠悠问道,“那你一定知道,你叔父和韩大哥是什么关系咯?”
被宋归尘一个劲儿地夸赞,小逸面露得意,不过片刻之后,她正色道:“你不要暗戳戳地朝我打探我叔父的事情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哎呀!
宋归尘暗道失策,原以为这是个天真无邪小朋友,没想到这么不好对付。
小逸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我要是知道什么,叔父还会让我来保护你吗?”
宋归尘:“你这么聪明,居然连自己叔父的事情都不知道。”
“那我有什么办法,叔父什么都不和我说。”
“那你总该知道点什么吧?”宋归尘引导道,“比如为什么韩松这么明目张胆地要杀我,你叔父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任由他为虎作伥。该不会,你叔父和韩松之间有什么……额,难以言说的关系?”
“你!”小逸气得跺脚,“我不许你这么污蔑叔父!”
“我也不愿意这么想啊。”宋归尘深深一叹息,故作八卦地露出莫名的笑容。
小逸毕竟还是个孩子,被她这么一说,不由得也迷茫了,该不会,叔父真的和韩松有什么……
额,呸呸呸,才不会!
小逸气愤地道:“你这个丑女人坏极了,叔父好心保护你,你却在这里败坏他的名声。”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见从小逸这里打探不出什么,宋归尘干脆也放弃了,回屋后,脖子依旧火辣辣地生疼,对镜自照,不由得心疼起自己这细细的一截脖子。
“没想到韩松表面上八面玲珑,施善于人,下手却这么歹毒。”
“叔父早就提醒你,不要和韩松走得过近,是你没听,活该!”
宋归尘看了看她,指了指屋中唯一的一张床:“只有一张床,你晚上要和我挤在一起?”
“我打地铺就好了!”
“春寒料峭,地上会着凉的吧。”
“那是你这种瘦弱的小身板,才会这么容易着凉。”小逸语带讥诮,翻了个白眼。
宋归尘抬手看了看自己这幅身子。
说实话,这些日子,在耸翠楼吃好喝好,这幅身子已经不像最初那样干瘦和蜡黄了,在小了几岁的小逸面前,还是能明显看出来谁大谁小的。
“我说,你这小丫头,是不是从来没有人教你要尊老爱幼啊。”
“叔父教了啊,平常在叔父跟前,叔父爱幼,我尊老。”
这意思就是宋归尘不爱幼,所以她才不尊老了呗。
宋归尘失笑,放弃和她争辩,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床棉被。
小逸一蹦一跳、自来熟地接过宋归尘手里的棉被准备打地铺,宋归尘摇头道:“夜晚风凉,你就委屈一晚和我挤挤,行不行?”
要是将孟楼长的徒儿弄发烧了,她的罪过就大了。
小逸拧眉考虑了许久:“行……吧。”
躺在宋归尘身边,小逸大约是还有几分不习惯,翻来覆去也没能睡着,索性睁开眼,翻了个身,面朝宋归尘。
“你听说了吗?前儿平康馆遭贼了。”
第19章 江南侠盗
平康馆是杭州出了名的青楼妓院。
宋归尘闻言,睡意朦胧地问:“什么贼?”
“就是江南侠盗‘我来也’啊,听说他这次盗走了平康馆招牌翠娘的一整盒珠宝首饰,还在平康馆的招牌上大写了‘我来也’三个字。”
宋归尘道:“这侠盗倒很有意思,盗就盗,还写什么‘我来也’?着实嚣张。”
小逸“哼”道:“‘我来也’是我的偶像,劫富济贫、锄强扶弱!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好好好,我不说他,不说不说,快睡吧。”
小逸这才闭眼睡去。
宋归尘也累极了,闭眼沉沉睡去。
许是孟天隐和韩松说了什么,接下来几天,韩松果然没再来找宋归尘。
然而那颗神秘兮兮的珠子在自己身上,宋归尘却也不敢片刻放松。
韩松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搞不好某一天突然给自己又来一掐也说不准。
这些日子她翻遍了古书,也没找到关于这颗珠子的记载。
怎么看,这都是一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珠子。
除了质地光滑莹润,拿在手上让人感到莫名安心之外,宋归尘实在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值得韩松如此大费周章。
“小尘,小尘!前几日那个来找你的郎君又来了!”小逸飞奔而来,“你老实说,你和他什么关系?”
“你想知道?”
“想啊想啊,你快说你快说,你是他的童养媳?”
宋归尘给了她一个爆栗:“小小年纪,脑袋瓜子里想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小逸吃痛,皱眉道:“他问你今日有没有空闲,邀你去游西湖。”
“邀?”
宋归尘对这个邀字持怀疑态度。
杜青衫会对她用邀这个词,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小逸“嘿嘿”一笑:“他是说的见你可怜,带你去游西湖没错啦。不过人家翩翩佳公子屈尊来问你愿不愿意,已经是小尘你莫大的荣幸了好么,你就别故作清高了。”
宋归尘真怀疑小逸和杜青衫是失散多年的兄妹,两人这嘴上功夫真是不相上下,而且出口就能毒死人。
“你瞧我现在,林七看我看得那么紧,恐怕我还没走出耸翠楼大门,就被韩松堵住了。”
小逸往远处缩头缩脑的林七看去,不屑地翻了一个白眼:“林七那个小白脸啊,也不知道欠了韩松什么,对韩松这么言听计从的。”
回头又对宋归尘道:“没事,我去和叔父说我想去西湖游玩,让你陪我,我就不信了,他韩松还敢阻拦不成!”
说着便风风火火去找孟天隐去了。
宋归尘阻拦不及,只得作罢。
只深深地看了一眼远处假山后的林七。
感受到宋归尘的目光,林七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小尘姑娘。”
“林大哥天天守着我,也不嫌累?”宋归尘弯了一弯细眉,笑盈盈地邀请道,“假山上凉,林大哥要不要进屋来喝杯热茶?”
“这……”林七迟疑了一番,随即立场坚定地拒绝,“不用了,假山上风光正好,还可以晒晒太阳。”
宋归尘耸了耸肩,那好吧。
“那林大哥多晒晒,这么细皮嫩肉的可不像个男子汉。”
林七抬起手臂看了看,我细皮嫩肉吗?
宋归尘心情舒畅地哼着歌往耸翠楼前院来,怪不得小逸和杜青衫都喜欢毒舌损人。
原来,损人的感觉这么好!
以后,得多和他们俩学习才行!
来到耸翠楼一楼大厅,杜青衫正站在西南角的扶廊旁边欣赏湖景。
宋归尘走近:“顾郎君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上次也是杜青衫一个人来的。
杜青衫回头,以一种极其怪异的目光扫视宋归尘上下:“人家可是有未婚妻的人,你这么心心念念的,不太好吧。”
“他和孤山上那位宋归尘的婚事不是要黄了么,刚好,我也叫宋归尘,哎呀,说不准这就是缘分呢!”
杜青衫:缘分你个头!
宋归尘双手捧脸,一脸花痴。
“那位宋归尘真是眼瞎,顾郎君这么玉树临风的未婚夫,竟说不要就不要了,也不知道孤山上那个木头和尚有什么好。”
木头和尚?
杜青衫微一皱眉:“什么木头和尚?”
“啊?”
宋归尘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漏了话,忙掩饰道:
“周大哥给我讲了许多孤山上那位宋姑娘的事情,听说她的意中人是孤山上的某个和尚。”
北宋风气相对开放,对女子的约束不似后来南宋、明、清那么严重。
经过五代十国的多年战乱,国家人口需要补充,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和尚娶妻这种两全其美的事情,也就理所当然地出现了。
而且这个时候僧侣们是比较富有和特殊的,宋代寺庙大都广有田产,还能经商,放高利贷,香火收入也不菲,犯了罪处罚也较轻,俗人犯罪入了僧门还能免去一定的罪过。
因此民间的女子都觉得嫁给僧侣为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故而宋归尘曾经一心一意要嫁给陆君遇,完全不在乎他的僧人身份。
杜青衫半信半疑,但看宋归尘一脸无辜、急忙掩饰的模样,只在心里一笑,问道:“这几日来找你,你都说忙,忙些什么呢?”
“你前几天也来了?”宋归尘疑惑问道,“我何曾说过我忙了?”
“这么看来,是有人不愿我来见你?”杜青衫剑眉一皱,将宋归尘拉近四处检查,“你在耸翠楼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宋归尘像个陀螺似的被他转来转去,转得头都晕了,忙道:“停停停!停!”
“最近长了不少肉,看来他们没在吃上面苛待你。”杜青衫放开宋归尘,靠在扶廊上,悠悠道,“要不是恰恰碰到小逸,恐怕今日你也会很忙,你在耸翠楼是得罪了什么人了吗?”
宋归尘不得不佩服他的判断力,回头环顾了散厅,四周坐着不少客人,说要晒太阳的林七正端着托盘给不远处的一桌客人上茶。
真是甩也甩不掉!
想了想,宋归尘道:“你会武功吧?”
逃难路上他抓野鸡的功夫,可比自己厉害多了,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杜青衫不知她是何意,懵懂点头:“略会一二。”
“好,看到前面那个唇红齿白的酒保没,对,就是那个,待会儿你帮我教训他一顿,给我出口气!”
“他欺负你了?”
“不是他。”宋归尘摆摆手,“就是看他不顺眼!”
“可是当街打人是不对的,大宋律法有言——”
第20章 捐什么粪
“停停停,我知道你知道大宋律法,可是这是酒楼,并不是大街。而且,我也就是要你小小地将他打得下不来床而已。”
打得下不来床而已……而已?
什么仇什么怨呐?
杜青衫没问那么多,而是重重地将衣摆一撩:“好吧,我就帮你这个忙!”
他正要朝林七走去之时,小逸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一脸气愤: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杜青衫停下脚步,静听她们二人谈话。
宋归尘淡定问:“孟楼长允许我们出去,但韩松要求让林七跟着我们对不对?”
“对!这个韩松,真是气死我了,说什么我们两个小姑娘跟着一个外人出去不安全,要林七跟着保护我们。”
小逸攥紧拳头,气愤难当,说话的声音都不由得拔高了。
“我可去他大爷的!我孟逸什么时候需要那个小白脸来保护了?
小尘,你等着,我这就去将林七打残,让他下不来床,看他还怎么监视你!”
周围的食客一脸诧异地朝这边看来,林七捧着托盘瑟瑟发抖。
宋归尘连忙捂住小逸的嘴:“小声点。”
“噢,我说呢,你要我教训那酒保,原来是这么回事。”
杜青衫大致也听出了个所以然。
“韩松不是耸翠楼的采办么,他为什么要限制你出入耸翠楼?”
“哎!说来话就长了。”宋归尘压低声音,“林七跟在我身后一日,我就一日不能和你说出真相,怎么样,你想不想知道真相?”
杜青衫愣道:“不想。”
给点面子好吗?宋归尘跳起来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有好奇心!”
小逸跳了出来,双手叉腰:“不用他帮忙,我一个人就可以撂翻那个小白脸!”
宋归尘却是听也不听她的话,只巴巴儿地看着杜青衫:
“杜大哥,怎么样,你报答我的时候来了,那个林七就算是打折他的一条腿,我估摸着过不了几日,他就养好了。”
杜青衫好笑,看向远处忙着招待食客的林七。
林七一身布衣,托盘中满满当当地放满了酒菜,然而他却得心应手地穿梭在不同的食客之间,托盘上的酒菜丝毫不动。
杜青衫暗道:这是个高手啊。
随即又看向假意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宋归尘,小姑娘好不容易装出这幅小姑娘家的样子哀求自己,实在是不忍拒绝。
杜青衫轻笑一声:“反正,你只要甩掉他就好了,是吗?”
宋归尘忙点头,嘴里的“对”字还没说出声,就被杜青衫一把搂住腰,几个旋身,从西面临湖的窗中飞了出去,借了湖边柳树的力,又是一个飞身,跳进了湖中一艘小船之上。
剩在原地的小逸惊得张大了嘴,一愣一愣地看着他们二人远去的背影,龇牙咧嘴地对跑上前来的林七道:
“哎呀,这不是林七嘛,小尘的朋友等不及带她泛舟去了,怎么样,你要飞出去追吗?”
林七一语不发,放下托盘往耸翠楼内院走去。
小逸冷哼:“又去报告韩松,真是个忠心的小白脸!”
骂完林七,她将头歪出窗户,看了看湖边那颗迎风招展的柳枝,惊叹道:“想不到,这个哥哥武艺这么厉害!我要拜他为师!”
随即又忍不住地感叹:“小尘真是吃了狗屎运了,竟然是杜郎君的童养媳。”
吃了狗屎运的“童养媳”宋归尘此刻正扶着自己的小心肝,趴在船边,苦大仇深地看着杜青衫:
“我说,你要起飞可以,但你事先说一声啊!将我吓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这么胆小的么,我可没发现。”
“我——”宋归尘没法子,挨着杜青衫坐了下来,“算了,好歹你也确实帮我甩掉了林七,就不和你计较了。”
杜青衫这才问道:“你做什么了,韩松要派人监视你?”
宋归尘看了一眼船尾头戴斗笠、一身蓑衣的船夫,杜青衫道:“没事,他是武叔,自己人。”
自己人?
宋归尘不由得一暖,杜青衫为了带自己游湖,还真是准备周全。
“不错嘛,连船都事先准备好了,你这是有备而来啊。”
“当然,要带小尘游湖嘛,不准备好怎么行。”
宋归尘一脸惊恐:“你不会对我有所图谋吧?”
杜青衫白了她一眼:“图你啥?图你没钱没势没姿色,还是图你人矮胸小不洗澡?”
“我——”他大爷的!
宋归尘将后面几个字咽进肚子,带上假笑:“杜青衫你个小兔崽子是活腻了吗,这种话都敢当着我的面讲!”
“我确实活腻了呀。”
“你。”见他又是初见时那样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宋归尘心一软,眨眼道,“你可以图我手艺好,饭菜香。”
杜青衫失笑道:“不错,不错,图小尘手艺好,做的饭菜香。”
宋归尘这才正色将这段时间在耸翠楼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杜青衫讲了。
又从怀里拿出那颗乳黄色珠子:“诺,就是它,段忆安因为它大概已经被韩松折磨致死了,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么重要?”
杜青衫接过珠子,肃然打量了片刻。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蠲忿犀。”
“捐粪兮?”宋归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捐什么粪?”
杜青衫像看智障一样地扫了宋归尘一眼:“蠲是‘蠲浊而流清’的蠲,忿是‘忿忿不平’的忿,蠲忿就是平息愤怒的意思。
蠲忿犀是昔日南诏进奉给唐朝皇帝的宝物,听说是由犀骨制成,永不朽烂,佩戴能使人心平气和,消除愤怒。”
宋归尘似懂非懂:“这样啊。”
怪不得总感觉拿着这颗珠子,有种莫名的心安感呢。
顾易问道:“你说段忆安刺杀韩松,就是为了去偷这颗蠲忿犀?”
“对呀,韩松几次三番想杀我,也是为了它。”
杜青衫拿着珠子,若有所思:“韩松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采办,身上怎么会有蠲忿犀呢?”
“这珠子看着也没什么宝贵的嘛。”
“蠲忿犀当年与九鸾钗齐名,两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唐亡之后就再没有听到过消息,据说是被用做了同昌公主的殉葬物品。”
“价值连城?”宋归尘半信半疑,拿过珠子往空中一扔,又接回手中,“这蠲忿犀的价值在哪里?我怎么瞧不出来。”
杜青衫道:“自古以来,物以稀为贵。这蠲忿犀产自云南,据说天底下只有两颗,原是六诏用来联盟的信物。
南诏统一大理后,将其中的一颗进献给了唐玄宗,另一颗现在应该还在南诏,也就是今日之大理。”
第21章 你的真名
宋归尘皱眉:“听起来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对于我大宋而言,这颗小小的珠子是没有什么稀奇,不过是稍微有些贵重的宝物罢了。”杜青衫解释道。
“然而它是当年六诏联盟的信物,在西南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南诏在统一云南后,蠲忿犀亦被视为国宝。”
宋归尘长长地“噢”了一声。
“可我还是不明白,这蠲忿犀为何会在韩松身上,段忆安又为什么要冒险刺杀韩松,以得到这颗珠子?”
“我也不清楚。”杜青衫道,“既然那段忆安请求你将它交给顾提刑,想必是有她的用意的。”
宋归尘神色认真起来,将蠲忿犀郑重地交到杜青衫手里:“我知道你和顾易交情不浅,想来是很容易见到顾提刑的,这个珠子,就麻烦你转交给顾提刑了。”
杜青衫接过珠子,笑问:“你不怕我将珠子据为己有啊?”
“你敢!”宋归尘攥起拳头假意吓唬他,笑闹了一番,才正色道,“我要是亲自去找顾提刑,韩松立即就知道了,他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杜青衫点头,将珠子收好,承诺道:“好,你放心吧,我会将这珠子的来历和顾提刑说明白的。”
“公子,前面就是孤山了。”
开船的老翁将船泊进一处码头,宋归尘这才意识到,她们竟然来到了孤山脚下。
回头狐疑地看向杜青衫,却见对方一脸无辜,弯起一双眼冲她笑了一下:“上次你不是说想去见见孤山上那位宋归尘吗?”
我去!去。
宋归尘总觉得他没这么好心。
但是面对他这一脸无害的笑容,宋归尘满心的怀疑霎时消失不见。
罢了罢了,来都来了。
心里妥协了,但嘴上却依然不饶人:“我记得,我分明是拜托顾郎君为我引见吧?”
“他这些日子可忙了,我看没时间搭理你。”
宋归尘来了兴致:“顾易在忙什么?”
虽然对于她一听到顾易就两眼冒光的行为很是不耻,但杜青衫还是回道:
“几日之后就是王钦若的恩师陈致六十大寿,杭州拿的上号的官员都正忙着给王钦若准备厚礼。”
宋归尘不明所以:“这和顾易有什么关系?”
难道他也要像那些贪官一样巴结王钦若不成?
杜青衫率先跳下船去,回头朝宋归尘伸出手,宋归尘就着他的力也跳到了岸上,那船夫却不下船,而是在船尾坐了下来。
一身蓑衣,一顶斗笠,和这朦胧天色,当真是如在画中一般。
宋归尘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对杜青衫的身份更是多了几分好奇。
不过,她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边跟着杜青衫往孤山上走,边道:
“据我所知,顾家乃吴郡世家,世代清贵,才不会去做巴结奸相那样的事。”
杜青衫道:“正是这份清贵,惹了王钦若。”
原来这次陈致六十大寿,王钦若特意要大办为恩师庆生,杭州府大小官员,知道此事,都争先恐后地提前几日送上了厚礼,可唯独不见顾提刑有所表示。
王钦若锱铢必较,怀恨在心,公然派人去顾家敲打了一番,放言说若恩师大寿当日,顾家没有拿出入得了他眼的宝物献礼,就等着瞧。
“真是太过分了!”宋归尘不由得大骂,“王钦若卑鄙小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收受贿赂,实在是令人切齿!官家眼瞎了么,竟然允许他这么胡作非为?”
非议官家,这样的罪名可不小。
不过孤山小径幽深,深林之中只有杜青衫和她二人,因此宋归尘也不再遮掩,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杜青衫也不打断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宋归尘问:“那顾提刑准备给王钦若送个什么礼呢?”
“这就是麻烦所在。”杜青衫道,“王钦若和陈致这对师徒如此明目张胆地索要寿礼,不过是仗着天家的信任,既然狠话已经放出,想来他不会放过这个打压顾提刑的机会。”
宋归尘生气道:“王钦若明显是来者不善、故意找茬。到时候,只怕顾提刑无论送了什么,都会被他以送得不对为由给顾提刑难看。”
见宋归尘这么生气,杜青衫一点也不意外,点头道:“你说得没错。”
他笑了笑,又道:“不过你方才给我的蠲忿犀,若是作为寿礼献给王钦若,我想他一定会十分满意的。”
宋归尘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觉得顾提刑会将蠲忿犀献给王钦若?”
“这我可不好说。”
他本来也对顾提刑不是十分了解,只知道他以文章出名,又是吴郡顾家出来的,官家赏识他的才学,任他为两浙提刑。
“我以为你和顾家很有渊源呢,没想到,你竟然不了解顾提刑为人。”宋归尘十分肯定地道。
“我相信顾提刑,他不是那种巴结上司的人,况且,他王钦若如今不过是杭州知州而已,顾提刑还是两浙提刑呢,都是正四品官员,谁怕谁啊!”
杜青衫摇头:“王钦若如今虽然只是个知州,但官家对他十分看重,此番贬他来杭,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这个道理宋归尘也是知道的。
这些日子,她也了解了不少王钦若到杭州任知州的来龙去脉。
据说蝗灾发生后,王钦若等执政大臣把死蝗纳入袖内进献官家说:“蝗虫确实死了,请在朝廷展示,率领百官庆贺。”
只有六十余岁的宰相王旦坚决不同意,并将官家带到城外,看到了飞蝗遮蔽天空的真实场景,官家这才明白自己被王钦若等人骗了,大怒之下将王钦若等人贬出京都。
宋归尘不由得感叹:“好在朝中除了王钦若这等小人,还有王公王宰相在,不然官家真是听不见一句真话了。”
半晌听不到杜青衫的回应,宋归尘回头一看,却见杜青衫如老僧入定一般站在路上,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宋归尘料想他必是想到京都之事了,也不出声打断他,只是蹲了下来,扯着路边绿油油的杂草。
杜青衫身上有什么故事呢?
他年纪轻轻,不及弱冠,却气度不凡,想来非富即贵。
可自己遇见他时,他那副绝望而厌世的表情,让宋归尘至今想来,仍觉得心悸。
他一身武艺,即便是因蝗灾而逃亡,凭借这武艺也不至于饿死。
可自己见到他时,他显然是好几日不曾进食的将死模样。
宋归尘想到了去年龙图阁直学士杜镐之子、大理寺丞杜渥杜家一门的灭门案,不由得看向神游天外的杜青衫:
“哎,杜青衫,你真名真的是杜青衫吗?”
第22章 美色诱人
迎着宋归尘质疑的小脸,杜青衫弯眼一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的真名就叫杜青衫。”
“当真?”
“和你的师父名叫龙傲天一样真。”
宋归尘心中一钝。
她记得,自己和他说过:龙傲天是胡诌出来骗他的。
“你知道龙傲天是我胡诌的吧?”
“知道啊。”
“那你?”
杜青衫朝她走来,轻轻摸了摸她终于不那么枯黄得像杂草的头发:“等到时候了,我会告诉你的。”
宋归尘长到这么大,还没被人摸过头。
就连师父也没有这么温暖地摸过她的头。
这么被人摸着头,怪不好意思的……
而且他说话的语气,淡得她几乎听不清,淡得好像世间的一切,他都毫不在意。
宋归尘一时不知该避开呢,还是该继续当他的花猫,让他继续摸。
就在宋归尘僵硬不已,不知如何是好时,头顶上的杜青衫却一声低笑:
“我发现你这个人,吃软不吃硬,看别人可怜,你就心软了。这个性子说好听点叫善良,说难听点可就是老实,你这样会被骗子骗的。”
“你——”
闻言,原本对杜青衫心存怜意的宋归尘气得攥起拳头朝他捶去,却被杜青衫握住。
宋归尘对上他的一双湖水似的凤眼,心跳霎时漏了半拍。
杜青衫笑得像个狐狸:“我这张脸,可还能入得了你的眼?”
草!(一种植物)
宋归尘直想骂娘。
这家伙故意的吧,仗着美色来诱惑良家少女。
亏她方才还怀疑他是杜大学士的孙子,正为他家的灭门案而难过了一会会儿呢,现在看来,这家伙哪里有半点杜家人的样子!
“你走不走,再不走天就黑了。”
宋归尘缩回被他抓住的手,匆匆往前走去,杜青衫轻轻握了握手心里的温度,望着她狼狈而逃的背影,不及回想往事,抬步跟上她的脚步。
“其实,你要是实在好奇我的真名,不如先告诉我,你师父的真名,我们以此做个交换好不好?”
宋归尘头也不回,恶狠狠地道:“鬼才好奇你叫什么名字!杜青衫就杜青衫!”
杜青衫碰了一鼻子灰,暗笑她这是真生气了,也不再追究自己究竟是谁这个问题,不由得心情愉快,将方才想起来的不堪回忆暂时丢到了脑后。
两人来到林逋所居住的放鹤堂,站在四处皆是梅花的梅林小径之间,眼前是几间朴素自然的茅屋,杜青衫赞道:
“这地方清幽自然,要不是你在身边,我还以为我这是误入仙境了呢。”
宋归尘一头雾水,和我有什么关系?
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话中之意,杜青衫笑道:“仙境之中,怎么会有你这样丑的丫头。”
艹!
宋归尘又一次想打爆他的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生出这么毒舌的人啊!
“杜青衫!你今儿很拽嘛,是不是以为你武功高强,我就不敢怎么样你了?”
“没有啊,对于武艺,我只略通一二。”杜青衫十分谦虚。
宋归尘暗自诽谤,略通一二你个鬼,先前抱着她从耸翠楼直接飞到湖中小船上,那小船连晃都没晃一下,这还叫略通一二?
“而且,你一向不是叫我兔崽子吗?在您面前,我哪敢拽啊。”杜青衫又道,“要说拽,好像是你比较拽一点,明明自己小小年纪,却大言不惭地叫别人小兔崽子。”
宋归尘暗道,我没穿越到段小尘这个身体上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岁了,可不是比你还要大么。
别有用意地看了他一眼,宋归尘道:“谁比谁大,还不一定呢。”
杜青衫还未想明白宋归尘这话的意思,宋归尘已经上前去扣响了柴门。
不多时,里头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女声询问:“谁呀?”
宋归尘不答,而是朝杜青衫招了招手,杜青衫听话地凑了上去,开口道:“在下杜青衫,前来拜访。”
“杜青衫?谁是杜青衫?”里头的女声道,“没听说过,这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我也青衫呢,不见!”
宋归尘不由得捂嘴偷笑,抬眼看杜青衫,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头,高声道:“院内想必是林先生的爱徒宋姑娘吧,不知林先生在否?”
“不在!”里头的姑娘拒绝得很干脆,“最讨厌师父整天不回来了。”
宋归尘凑到杜青衫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杜青衫对她一点头,又对墙内的姑娘道:
“在下听闻,林先生每每有客来,都会让爱徒放飞白鹤,他若见到白鹤在空中高飞,便会回来。
宋姑娘既然希望师父回来,为何不让在下进去,放飞白鹤,召师父回家呢?”
里头的姑娘沉默了半晌,叹息一声:“你知道什么,那两只白鹤早已经被师父送到山顶上的梧生和尚那里去了,我现在就算是想放鹤,也放不了了。”
闻言,宋归尘一时心绪万分。
想来那两只鹤实在是不愿段小尘靠近,师父没法子,才会送到陆君遇那里去,让他帮忙照料吧。
宋归尘从十岁那年遇到陆君遇,就一直带着两只鹤和他一起玩,两只鹤也对他十分亲近,有他在,那两只鹤一定会被照料得很好。
宋归尘心中生出些许难言的情绪,陆君遇,也见过现在的宋归尘了吧。
他一向心思细腻,如果见过灵魂是段小尘的自己,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现。
哦不对,段小尘骗师父说她失忆了,同样的说辞,她也一定和陆君遇说过。
“你如果实在要见我师父,就去找梧生和尚,让他放飞白鹤得了。”许是一直没有听到屋外离去的脚步声,里头的段小尘又出声提醒。
杜青衫看了看一直默不作声的宋归尘,心中疑虑甚多,却并未急着问,而是道:“多谢宋姑娘提醒,在下这就去——”
“等等!”宋归尘突然抬手打断了杜青衫,对着柴门,对里面的姑娘道,“小尘妹妹,我是宋归尘,你开门,我们谈谈好吗?”
里外一片寂静。
只有山林之中清脆的鸟叫声,以及深林之中潺潺的泉水叮咚声。
宋归尘一动不动地盯着柴门,杜青衫一动不动地盯着宋归尘。
就在宋归尘以为里面的人不会开门了,正准备放弃,回头即将离开之时,柴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青衫女子俏生生地站在门边,如葱双手微微扶着柴门。
看到门外的宋归尘两人,她的眼底微不可查地流露出一丝惊讶,更多的则是难以置信。
第23章 曲折身世
宋归尘没注意到段小尘眼中的惊讶,和她相对而立:“小尘,我们谈谈。”
反倒是杜青衫眉头一皱。
方才宋归尘称呼人家为“小尘妹妹”就够他伤脑筋的了,这会儿走出来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一见到他们二人,眼里流露出的不可置信,让他更加不解。
不等杜青衫想明白,那青衣女子缓缓开口:“你,进来;他,不行。”
宋归尘看了看杜青衫,见他点了点头,一副我不打扰你们叙旧的样子,便也点头跟着段小尘进了院子。
段小尘也不请她进屋,而是直接在院中的紫藤花架下坐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眼里已经噙了盈盈泪水:“我知道你是真正的宋姑娘。”
宋归尘没想到她这回这么干脆,有点反应不过来。
段小尘道:“八个月前,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醒来却发现我进入了你的身体里,这里有山有水有梅花,还有一个那么疼我爱我的师父,我……我……”
她说着小声啜泣起来,宋归尘只觉得是自己在自己面前哭,忙上前拍了拍她的肩。
出言安慰:“我明白,我明白。”
段小尘抬起梨花带雨的面庞,宋归尘看着这张自己顶了二十年的脸,今日才发现原来自己长得还真不赖。
怪不得她第一天进耸翠楼之时,周蔷还夸赞宋姑娘是杭州最好看的女子。
这么一看,自己和她这么灵魂一换,真是亏大了啊!
不及惋惜自己的损失,宋归尘问:“你原名是叫段小尘?”
段小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宋归尘:“到底是还是不是?”
“我,我……”
仿佛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段小尘语不成调地“我”个不停,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宋归尘耐心安抚:“没事儿,没事儿……”
过了好一会儿,段小尘才镇定下来:“我娘姓段,给我取了段小尘这个名字。”
跟随娘姓,宋归尘所能想到的,就是话本子里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桥段:
女子对负心汉一见钟情,不料负心汉家有妻室,只得将女子抛弃,无奈痴情女子已经怀有负心汉的骨肉,孩子生下来之后为表决绝,便让孩子跟自己姓……
额,越想越恶俗!
宋归尘连忙摇了摇头,将脑海里不着边际的故事甩出去,正色问道:“那你爹呢?”
“我爹?”段小尘又是一哭,“我和你一样,一出生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从进院子到现在,这段小尘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哭,这还什么都没说呢,只顾着流泪了。
宋归尘只觉得她哭得自己脑袋都大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得,继续拍着她的肩膀。
好在段小尘这会儿坐着,宋归尘站着。
不然以宋归尘现在的身高,要安慰比她现在的身体高上半个头的段小尘,还真有点吃力。
“我说姑娘,你这么一直哭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反正你现在已经在我的身体里了,我又不能强迫你出来,大不了,我不和师父说出真相就是了——”
“真的?”段小尘停止哭泣,仰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宋归尘,“宋姐姐,你真的不会告诉师父真相?你真的不会要我离开孤山?”
“我……”
宋归尘迟疑了片刻,暗想即便说出真相又如何,这么离奇的事情,搞不好就被人当成疯子了。
况且她和她如今灵魂互换,要怎么换回去还是个难解之谜,就算说出真相,难道就当真要以如今这个样子留在孤山么?
宋归尘摇了摇头,对段小尘道:“是,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师父真相的。”
至于师父会不会发现真相,她就不敢承诺了。
段小尘擦着眼泪:“宋姐姐,你人真好。”
宋归尘心虚地一笑:“你现在可以说说了吧,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我当初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处乱坟岗?”
你是被人杀死了扔到乱坟岗去的吗?
最后这一问,宋归尘到底是没问出来。
段小尘闻言,怔怔然了片刻,忽而笑道:“原来,我死了,也没有地方去,只能扔到乱坟岗啊。”
她前一刻还带着泪痕,这一刻却这么淡淡地笑,宋归尘看得有些渗人。
“你死了,你娘呢?”
宋归尘对她的身份好奇死了,确切地说,现在,她的身份就是自己的身份。
段小尘将宋归尘拉到紫藤花架下坐下,幽幽开口:“我娘在我八岁那年就不见了,她将我卖到了杜府,她答应我一定会回来找我的,可是她一直都没有来……”
她说得颠三倒四,可宋归尘还是听懂了。
“杜府?”
段小尘看了一眼宋归尘,目光飘向院外:“就是当时的龙图阁直学士,杜镐。”
杜镐此人,宋归尘曾经多次听师父说起。
他官至龙图阁直学士、礼部侍郎。
其人博闻强记,治史谨严,为士论推重,世人称其为“杜万卷”。
只是他死后没几年,杜家的风光便一落千丈。
一年前,杜镐的儿子、大理寺丞杜渥得罪了朝中重臣,一夜之间,杜府满门竟扫荡一空,知情人都道,杜府这是被仇家灭门了。
“宋姑娘想必也听说过杜府一夜之间满门消失不见的事情,我当时跟着姐妹逃出杜府,本以为逃过了一劫,然而还是被抓了回去,他们将我们关在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没日没夜地审问……”
“好了,好了,你不要说了。”宋归尘听不下去了,忙摆手制止。
段小尘却一反先前之态,呆呆地说个不停: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抓我?为什么要杀害杜老爷一家?
我知道,我从小无父,母亲也狠心丢下我走了,可是为什么我要承受那些,为什么?
难道因为我一出生就没有父亲,所以我就是灾星?我就要下地狱?”
“好了,好了小尘,你别说了。”
宋归尘抱住说得有些激动的段小尘,眼里盈满了泪水,怀里的人,只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少女呀。
宋归尘虽然也从小没了父母,但是师父待她却是宠爱有加,她自小没吃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苦,唯一的不开心,就是师父后来越发地寄情山水,她一个人有些孤单罢了。
比起段小尘来,她幸福了不知道多少倍。
第24章 交换秘密(加更感谢木木苼的打赏)
“所以,你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灵魂互换对不对?”
段小尘呜咽着点头,扑在宋归尘温暖的怀抱里,像是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似的,忍不住放声大哭。
守在院外的杜青衫听到里面的哭声,一时不知出了何事,欲要推门进去,又怕打扰了她们二人,只得踌躇地试探开口:
“哎,你别欺负人家娇滴滴的姑娘啊。”
院子里的宋归尘脸一黑,怒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她了?”
“这还用看吗?”杜青衫道,“光用耳朵,就给我吵出茧子来了。”
宋归尘还没反驳,就听怀里哭得正欢的段小尘忽然“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含泪问:“外头那人,是宋姐姐的朋友?”
宋归尘点头又摇头,“嗐”了一声:“算是吧。”
“宋姐姐可知他是哪里人,从哪里来?”
“这个……”见她对杜青衫十分感兴趣,宋归尘眉头一皱,想到她曾经是杜府的丫头,不由得带上几分疑问,“你打听他做什么?”
“没……没什么。”段小尘连忙否认。
“你认识他对不对?”
“不,我不认识他。”
然而宋归尘可没这么好忽悠:“我说姑娘,我俩都这样了,你还有什么是需要瞒着我的呢?”
互换灵魂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都发生在她们两人身上了,也算是天大的缘分了吧,就不要互相欺骗了好不好?
段小尘无奈,站起来梨花带雨地恳求宋归尘:“宋姐姐,我要是说了,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伤害他。”
“行!我不伤害他。”
宋归尘只想翻白眼,杜青衫武功那么厉害,他伤害她还差不多。
“他是杜家长公子。”
“啊?”
饶是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听到段小尘这么肯定地说了出来的时候,宋归尘还是不由得呆了一呆。
见宋归尘半信半疑,段小尘焦急地肯定道:“我在杜府时见过他,他是杜府长公子,绝对不会有错。”
院子外头杜青衫踱步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传来,一声又一声,像是踩在宋归尘心上。
宋归尘想起初次见到杜青衫时,他脸上万事皆空、生无可恋的模样。
当时她只觉得这少年有故事,却没想到,他身上背负着那么沉重的故事。
然而他一路上却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和自己争强斗胜总是不服输,到了杭州仅有的几次见面,他也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宋姐姐?”
“嗯,啊。”宋归尘回过神,提议道,“如今你我灵魂互换,在没有换回来之前,你还是不要叫我宋姐姐,以免引人怀疑。”
她现在的身体比段小尘现在的身体小了足足四五岁,却被段小尘叫着姐姐,别人不奇怪才怪。
段小尘道:“那我该怎么叫你?”
宋归尘紧皱秀眉,如今杜青衫、顾易都知道她名叫宋归尘,还以为和孤山上的宋归尘同名是巧合,而她从开封来到杭州的第一天,段小尘抢了她的话,提前骗师父说她叫段小尘。
也就是说,不论她以后要用哪个名字,都不好解释。
“你就叫我小尘吧,我叫你尘姐姐。”
权衡之下,宋归尘决定折中妥协。
段小尘显得十分高兴,激动地挽着宋归尘的手:“你人真好。”
宋归尘仰天一叹。
“对了,你骗师父说你失忆了是吗?”
段小尘羞愧地低下头,不安地绞着手指,微微点了点头。
“我在耸翠楼醒来之后,什么也不知道,一群人将我送到这里,师父……噢不,林先生他对我很好,我……头几天我一直不敢说话,可是林先生请了一批又一批医师,都说没事,我只好开口骗他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和宋归尘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不过看着段小尘闪躲的眼神,宋归尘心中依然有几分疑虑,正想再问之时,忽听到外面杜青衫高声说了一句:“原来您就是林逋林先生啊,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宋归尘失笑,这家伙,这是有意给自己放风?
段小尘也连忙擦干眼泪,和宋归尘一起迎了出来。
林逋肩扛锄头,头戴草帽,见到宋归尘,哈哈一笑:“这不是月前见过的小尘小友嘛,你找到师父了吗?”
宋归尘鼻子一酸,摇头道:“还没有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师父身边。”
“莫哭莫哭。”见宋归尘就要落泪,林逋忙安慰道,“做师父的人,知道自家徒儿在等着他,不管走出去多远,总是会回来的。”
宋归尘吸了吸鼻子,问道:“那,如果是徒儿主动离开师父,自己走出去了呢?”
林逋默然看着宋归尘,须臾之后,一双满是茧子的大手落到宋归尘头上,宋归尘顿了顿。
只听林逋道:“徒儿大了就要离开,然而不论走出去多远,都要记得,师父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累了倦了的时候,一定要回家看看。”
宋归尘喉咙酸酸的,匆匆点了点头:“好,小尘记下了。”
小尘记下了。
下山的路上,宋归尘一直没有说话。
杜青衫感受到了她的消沉,也一声不吭,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聪颖如他,本以为上一趟孤山能将她身上的谜团全部解开,没想到,如今脑中的谜团反倒越来越大了。
孤山上那个宋归尘是林逋的徒儿没错。
可眼前这个宋归尘呢?
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深信,林逋就是她的师父。
可是林逋十年前就在孤山隐居,从未去过开封,如何会有一个才刚及笄的开封徒弟?
杜青衫心中千头万绪,料想宋归尘一定是因为没有找到师父而难过,他有心想说点什么安慰安慰她,但又觉得自己对她一点儿也不了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杜青衫张口欲说话之时,走在前面的宋归尘突然道:“杜昭晏,你的真名是叫杜昭晏,对吧。”
虽是问句,却是用肯定的语句说出来的。
杜青衫十指微收,薄唇轻颤,霎时愣在原地。
宋归尘也停下脚步,背对着杜青衫:“其实我师父就是林先生,只是现在他还不知道我是他的徒儿。”
杜青衫收拢的十指微微舒展,抬眸看着宋归尘的后脑勺。
宋归尘回头一笑:“作为交换,我把我的秘密也告诉你了,你的秘密,我也会为你守口如瓶的。”
第25章 十年修得
杜青衫轻轻一笑:“你怎么知道的?”
“我掐指一算。”
“这个时候,就不要贫嘴了吧。”
二人并肩走在下山的路上,宋归尘余光扫了一眼杜青衫,见他并无半点身份被发现的尴尬,俊雅的脸上也不见一丝哀伤之色。
宋归尘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可怜了一把杜青衫。
他一定是遭遇了灭门之灾,早已悲伤过度,如今已经悲无可悲,心如死灰,只好以笑示人,强掩伤痛了。
这么想着,宋归尘越发觉得自己以往对杜青衫实在太不友好了。
以后一定要待他好点才行。
宋归尘又想起自己从小就没见过父母,没有父母的感受她太清楚了。
如今,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无父无母的人。
宋归尘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一定是在心里偷偷可怜我吧?”杜青衫敲了敲宋归尘的脑袋,“小小年纪,叹这么长的一口气。”
“我自己现在才可怜呢,哪有闲心可怜你呐。”
“说得也是。”杜青衫失笑,“你绝对是开封人没错,怎么会有个师父在杭州呢?”
“你相信鬼神之事吗?”
“鬼神?”
“嗯。”
“如果真有鬼神,那不是很好吗。”
杜青衫的声音又轻又淡,宋归尘怀疑他似乎都没开口。
歪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我说,你再露出这副表情,我就真要忍不住可怜你了。”
“上船吧。”
宋归尘举目一看,竟已经到了山脚,蓑衣老者端坐在船尾,见到他们二人,他举浆将小船划了过来。
杜青衫率先跳到船上,待宋归尘也上了船,回头道:“武叔,回耸翠楼。”
见他有意将话题岔开不谈,宋归尘也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认真地道谢:“今天多谢你,带我游西湖。”
“哎呀,这可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啊。”
杜青衫歪在船沿边,似笑非笑:
“看来可怜的身世还是有用的,早知道小尘是这么外冷内热的姑娘,我第一天就告诉你我死了爹娘,岂不是不用白白忍受一路来杭的挨饿受冻了。”
宋归尘翻了个白眼:“逃难路上,就算知道你死了爹娘,我也不会多分一点食物给你的。”
“果然,最毒妇人心。”
“人家明明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宋归尘故作娇羞地翘起兰花指遮住半边脸,看得杜青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开口打击道:
“我看你需要往西湖里照一照。”
宋归尘一脸黑线:“打人不打脸啊杜青衫,怎么能当着人家小姑娘的面说人家长得不好看呢。”
杜青衫笑得如春风和煦:“你是小姑娘吗?”
“是......额,不是。”
宋归尘结巴起来,一时不知自己究竟是谁。宋归尘吗?还是段小尘?
“这么说,你真的是林逋的徒弟,真正的宋归尘?”杜青衫道,“世间真有灵魂互换这样离奇的事?”
“我也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过是在耸翠楼喝了点酒,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就在千里之外的开封了。”
这么久以来,宋归尘第一次和别人说这件事。
“于是,段小尘进了我的身体,我跑到了她的身体里。”
说罢,宋归尘一动不动地盯着杜青衫瞧,就怕他不相信自己说的这天方夜谭的事情。
“难以置信吧?”
“像是听说书先生说书。”杜青衫微微一笑,这么离奇的事情他也是头一次听说,想要不相信吧,可宋归尘犯不着骗他。
又想到她愿意把这样私密的事情和自己说,看来是把自己当成自己人了。
杜青衫不由得心花怒放,笑意掩都掩不住。
看来自己还真是魅力四射啊!绝对不输顾易!
“你笑啥?春天才刚到呢,就一脸春色。”
杜青衫忙收敛笑意:“你就不会说句好话?”
他还以为她的怜悯之心能多维持一段时间呢,没想到,是他错看了。
宋归尘正色道:“所以,你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我信,我当然信。”杜青衫又笑起来,“你这副要是我不信,你就死给我看的表情,我敢不信么?”
“算你有眼色!”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林先生的徒儿,居然是个出口成脏、举止粗鲁的女子,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你——”宋归尘作势就要打杜青衫,却被杜青衫抬手制止,“咱们现在可是在同一条船上啊,你可别乱来。”
这春寒料峭的,要是掉进西湖中去,可够两人好受。
宋归尘撇嘴哼了一声,收回手,端坐下来,静静地望着湖中景色。
初春时节,湖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并不是游湖的最佳时机,但不远处亦有一艘小船,大约也是前来赏景的。
“哎,我忽然想起来一句话,你一定没听说过。”杜青衫见宋归尘忽然安静下来,料想她一定是在心里伤心不能回到师父身边去,便想逗一逗她。
宋归尘歪头:“你说来听听。”
杜青衫微一沉吟,缓缓念道:
“十年修得同船渡。”
闻言,宋归尘重复了一遍,才摇头道:“这一定是你杜撰的,我可从未听说过。”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呢,分明是你孤陋寡闻没有听过,却冤枉别人杜撰,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见他说得郑重,似乎真不像是杜撰,可宋归尘翻遍脑中所读诗词,却从未听过这么一句,因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自己编出来,忽悠我的。”
还十年修得同船渡呢,那他们俩这不是已经同船渡了么。
也修了十年不成?
杜青衫笑道:“后头还有一句,你要不要听?”
宋归尘预料他没安好心,但又猜不透他究竟安了什么心,只歪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只听杜青衫又念:
“百年修得共枕眠。”
“眠”字话音才落,船尾划船的武叔只听“扑通”一声,小船左右摇晃了几圈,武叔忙将小船稳定下来,再看向船头,哪里还有杜青衫和宋归尘的身影。
武叔放下船桨,五步并成三步走到船头来,往湖中看去,平静的湖面如一面镜子,只有船边的一小滩水渍彰显着方才确实有人掉下去了。
盯着湖面看了半晌,武叔呢喃:“这臭小子,在小姑娘面前,尽说些有的没的,人家姑娘不生气才怪。”
又看了看水迹,武叔眼底带上幸灾乐祸的笑意。
“落水之时还要拉上人家姑娘,这波操作武叔我也前所未见。公子,追妻路漫漫,你自求多福吧。”
第26章 你我两清
宋归尘快要气死了!
她万万没想到,杜青衫做事这么绝!
竟然临了还要拉自己一把。
他似笑非笑、像只狐狸似的说出那句“百年修得共枕眠”,摆明了就是在调戏自己。
自己不过是正当防卫,一时羞愤推了他一把。
没想到,这一推,连带着自己也下来了。
杜青衫!
宋归尘只觉得冰冷刺骨的湖水快要将她的理智都给淹没了,这睚眦必较的男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不管不顾地朝杜青衫手臂咬了一口,杜青衫吃痛,却没放开环着宋归尘的手,而是心无旁骛地往前游去。
宋归尘被呛了好一大口水,被咬的人反倒什么事都没有。
无奈之下,宋归尘只得死死地抓住杜青衫的手臂,想开口大骂他一句,但是在冰冷的湖水里,她只能憋着气,在心里将杜青衫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个遍!
杜青衫感受到了宋归尘的怨气,低头朝她妩媚一笑。
叫你推我,这下,自讨苦吃了吧?
斗气归斗气,杜青衫还是环着宋归尘,像条鱼儿一样,不多时便来到了岸边,武叔早已在岸边等着他两了。
见到两个湿漉漉的年轻人,武叔摇头扫了一眼杜青衫,恭恭敬敬地对宋归尘道:“武叔已经叫人备了干爽衣物,请姑娘跟武叔来。”
春风吹来,身上冷飕飕的,宋归尘不由得打了一连串喷嚏,恶狠狠地朝杜青衫踢了一脚:“回头再找你算账!”
杜青衫笑得开怀:“想不到,你的水性这么好。”
他还以为她憋不了多久,就会晕过去呢。
宋归尘瑟瑟发抖地跟着武叔来到一艘金碧辉煌的大船上,立即有穿着不俗的丫鬟前来将宋归尘领到一间房屋中。
“姑娘,这里的衣物都是新备的,姑娘喜欢哪一件?”
宋归尘按下心里的惊讶,随手指了指一件浅绿色春衣。
衣裳穿在自己身上,竟不长不短,刚好合身。
宋归尘任丫鬟绞干头发,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
“姑娘,这是手炉,这是姜茶。”
这服务,真是一条龙啊。
宋归尘一手捧着手炉,一手端起姜茶喝了一口,终于觉得胃里头有了点温度。便问跟前的丫头:“哎,妹妹,这是哪位老爷的船?”
妹妹?
为首的丫鬟愣了一愣,随即答道:“回姑娘,奴婢不知。”
不知?
轮到宋归尘发愣了。
她知道西湖之中每日都会有很多游船,如这艘船的规模,必定是杭州哪个大富人家租下的船只,用来做府中夫人姑娘们游赏用。
可是船中的下人,必定也是这些富贵人家的下人才是,怎么会不知道船主是谁呢?
正要再问之时,门外传来了杜青衫叩门的声音:“我进来了啊。”
没等宋归尘应声,他已经推开门进来了,笑盈盈地来到宋归尘身边,朝几个丫鬟挥了挥手,几个丫鬟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是不是满脑子问号?在猜测这是哪里?”
宋归尘:“别告诉我你是某个邪教组织的头目,将人家好好的良家妇女抓到船上,就为了练就某种不为人知的邪门功夫……”
“小尘的想象力真丰富。”杜青衫端起桌上的姜茶,假装可怜地抱怨,“武叔真偏心,给你又是准备手炉,又是准备姜茶的,我这边却什么也没有。”
说着端起姜茶就往嘴里送。
宋归尘并未阻止,待他放下杯子,站起身道:“我推你不对,不过你也将我拉了下去,咱们就算两清了。”
“两清吗?”杜青衫敲打着杯沿,“还没有两清哦。”
“嗯?”
“你忘了,你的蠲忿犀还在我这儿呢。”
宋归尘一愣,杜青衫却是笑了一笑,从怀里将那枚乳黄色珠子拿出来,放到宋归尘手里:“顾提刑就在旁边的房间,你亲自将蠲忿犀交给他吧。”
宋归尘倏地看向杜青衫。
是他,将顾提刑叫过来的?
她眼里的询问意味太过强烈,杜青衫哈哈一笑:“别这么看着我,再看,我会觉得你要感动得以身相许了。”
他说着,似乎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笑嘻嘻地凑到宋归尘跟前:“要不,你以身相许也成,我不嫌你人矮胸小——”
“杜青衫!”宋归尘一声高喝,“滚滚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她说着看也不看杜青衫,就匆匆往屋外走,开门的瞬间,湖面上的微风吹来,方觉得微热的脸上稍微清凉了些许。
杜青衫看着她略微狼狈的背影,好看的眸子里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意。
船上另一间房间。
两浙提刑顾审言正和儿子顾易相对而坐,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朦胧的西湖景致。
“你神神秘秘地将我带到这个地方来,究竟是想干嘛?”
顾易拱手道:“爹,您就再等等吧,杜兄弟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提到杜青衫,顾审言脸上的表情稍微不那么冷:“好,我就看看他杜昭晏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宋归尘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始敲门。
门不多时便开了,开门的却是顾易。
见到顾易,宋归尘大喜:“顾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顾易显然也是十分不解,明明是杜兄弟派人捎口信给自己,要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将爹带到这里来,可怎么——
难道要见爹的人是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不成?
简直是胡闹!
“顾兄,小尘,怎么在门口站着呢,进屋啊。”杜青衫从后面走了来。
见了杜青衫,顾易欲言又止,他了解他爹的脾气,可不允许他们这么胡闹。
杜青衫朝他微微一笑,示意他无需担忧,率先来到顾审言面前,拱手行礼道:“见过顾大人。”
顾提刑抬手:“昭晏呐,你将本官叫到这儿来,想必是有要事?”
“大人明察秋毫。”杜青衫看向宋归尘,“顾大人,这位是耸翠楼厨娘,小尘,她有东西要亲自交给提刑大人。”
宋归尘并非第一次见顾提刑,因此也不怯阵。
大大方方地双手奉上蠲忿犀,将耸翠楼里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顾审言说了。
末了,又耐不住好奇地问:“提刑大人,您认识段忆安吗?”
她对段忆安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妇人有一种莫名的羁绊感,若不是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在,她恐怕也不会将这颗珠子放在身上这么久。
顾审言望着那颗珠子,又看了看宋归尘,问道:“安娘她?”
“她死了。”宋归尘忍着心头蓦然涌上的酸楚,道,“韩松亲口告诉我,段忆安死了。”
第27章 大理段氏
死了?
顾提刑神情凝重。
段忆安是耸翠楼出了名的厨娘,顾提刑知道她,倒也不足为奇。
但他称呼段忆安为安娘,并且听了段忆安的死讯后,面带悲切,竟一时凝噎起来。
这不得不让宋归尘好奇。
顾提刑一定和段忆安有着不为人知的交情。
不过别说宋归尘了,就是顾易,也对他爹这番模样十分不解,不就是个厨娘吗,爹他为何这般......悲伤?
“爹——”
“你叫小尘?”顾提刑没有看向顾易,反而是问宋归尘,“你名字是叫段小尘?”
宋归尘一愣,看向杜青衫。
杜青衫摇头,示意自己绝对没有和顾提刑说过。
顾易见状,上前道:“爹,您弄错了,这位姑娘姓宋,和林先生的徒儿同名,也叫归尘。”
上次在耸翠楼,杜兄说他正在找的姑娘名字叫宋归尘的时候,他还略惊讶了一番,紫萤也一直夸赞这位宋姑娘的厨艺好。
然而顾提刑只是看着宋归尘,念道:
“像,像,确实像。”
“顾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想到方才段小尘说她娘姓段,所以给她娶了段小尘这个名字,宋归尘心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顾大人,段忆安究竟是什么人?”
顾提刑审视了宋归尘片刻,摊开手,一手指着那枚泛着莹光的珠子问:“你知道这枚珠子的来历吗?”
“这是蠲忿犀。”宋归尘答道,“方才杜青......杜大哥告诉我了。”
杜青衫听到她话说到一半又改了口,含笑瞧了她一眼。
在自己面前,她可没这么乖巧过,向来都是杜青衫杜青衫地直接叫的,偶尔还会冒出几句王八羔子之类的粗俗之语来。
宋归尘可没注意到他的心思,对顾提刑道:“听说是大理进献给唐朝皇帝的宝物。”
“不错。”
顾提刑点了点头。
“当今之世,这蠲忿犀只有两枚,皆是昔日六诏联盟的信物,南诏统一六诏之后,将其中一枚进献给唐玄宗,南诏和唐朝各持一颗,代表两国联盟之意。”
宋归尘道:“这又如何?后来天宝年间,南诏和唐朝不还是打仗了吗?”
顾提刑一叹:“如果不是天宝战争,大概也不会引发那场导致唐室衰势的安史之乱。”
顾易道:“我倒以为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就算没有南诏和唐朝的天宝战争,唐室内有杨国忠,外有安禄山,都是祸国殃民的大奸臣,灾难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
顾提刑赞赏地看着顾易:“慎儿你有这番见解,为父甚喜。”
顾易笑了笑:“爹,这蠲忿犀既然是唐室之物,怎么会在段忆安一个妇人身上呢?”
“对呀,耸翠楼采办韩松也为了这颗珠子几次三番询问于我,甚至不惜将我软禁于耸翠楼,韩松和这颗珠子又是什么关系?”
顾提刑摇了摇头:“我对段忆安知之甚少,只知道她七年前来到杭州,就是为了这颗蠲忿犀。”
知之甚少?
这话别说宋归尘不信,就连顾易和杜青衫也不相信。
只是顾提刑不愿说,他们作为晚辈的,也不好逼问。
宋归尘反问:“段忆安匆忙之中将蠲忿犀托我交给大人,必然是十分信任大人的,大人怎么会对她知之甚少?”
“小尘。”
闻言,杜青衫扯了扯宋归尘的衣袖。
她现在的身份不是林逋的徒儿,而是毫无背景的小姑娘,一介平民在两浙提刑面前这么说话,实在冒失而有欠考量。
谁知顾提刑却并未责怪宋归尘的出言不逊,反而回答道:“段忆安信任的不是我,而是你。”
“是我?”
“不错,我先前说过,蠲忿犀乃唐朝时两国联盟信物,后来虽被唐懿宗赐给了爱女同昌公主,成为一件普通的宝物,但在西南一带,蠲忿犀至今依然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段忆安,正是大理国人士,而你......”顾提刑带着几分探究看向宋归尘,“段小尘,正是段忆安的女儿。”
什么?
这个信息来得太快太猛,虽然自己并非真正的段小尘,宋归尘还是感受到了一股由内而外的震惊和悲恸。
段忆安,那个在耸翠楼院中匆匆见过一面的妇人,竟然是这具身体的娘亲。
方才在孤山之上,段小尘说她的母亲姓段,所以给她取了段小尘这个名字之时,宋归尘虽然晃神之间想到了段忆安这个名字,但却完全不曾往这上面想。
段姓虽然是大理国姓,但宋人也多有姓段的,天底下姓段的人那么多,正常人都不会往这上面想。
宋归尘因为段忆安竟然是段小尘的女儿而震惊;
一旁的顾易和杜青衫却因为段忆安竟然是大理人氏而感到惊讶。
杜青衫道:“如顾大人所说,如果蠲忿犀对于大理来说非比寻常,段忆安难不成是出于某种目的要得到蠲忿犀?”
他说的某种目的,自然是指大理国朝政两系之争。
大理开国之初,太祖段思平建立大理国后,厉行改革、励精图治,使大理国的经济和生产得到了很大的发展,段思平在位仅八年,他逝世后,其子段思英即位,国号文经。
然而不到一年,段思平之弟段思良联合相国董迦罗发动政变,逼段思英退位出家,并自立为帝,改国号为至治。
从此大理皇位的继承由段思平一系转到了段思良一系,而这两系之间的明争暗斗,其中风云政变,大宋也有所了解。
故而杜青衫会做出这样的一个猜想。
如果段忆安是大理人,蠲忿犀在大理又如此重要,她费尽心思盗取蠲忿犀,也许就是为了凭借蠲忿犀至高无上的信物象征,以达到她想要的目的。
“不会。”
顾提刑还未说话,顾易就先道。
“杜兄初到杭州,对段忆安不了解,我和紫萦常去耸翠楼,我敢断言,能做出那样的菜品的人,绝对不会是蝇营狗苟、专研朝堂之辈。”
他这话虽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但也有出于安慰宋归尘的用意。
一个千里迢迢从开封逃难而来的孤女,才刚遇见自己多年不见的娘亲,却被告知娘亲是大理国人,且已经身首异处。
顾易颇有些担心地注意着宋归尘的一举一动,就担心她会一时承受不住。
第28章 欲入虎穴
然而出乎顾易预料的是,宋归尘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脆弱,刚开始的震惊之后,她这会儿已经恢复了正常,甚至主动附和顾易道:
“我也觉得顾大哥说得不错,段厨娘在耸翠楼众人眼里,都是十分和善的一个人,听说她突然去刺杀韩采办,大家都很不解,没少难过呢。”
段厨娘?
顾易诧异地皱起剑眉,宋归尘的反应,完全不像一个刚刚得知自己的亲生母亲已死的女孩子该有的反应。
哪里有做女儿的,这么疏远且不孝地称呼自己的娘亲?
难不成她这是悲伤过度,已经不愿承认事实了?
“小尘姑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呀,我只是有些惋惜段厨娘的死。韩松此人表面和善,实则心狠手辣,顾大人身为两浙提刑,却不知道耸翠楼里发生的刺杀一事,我想,韩松一定是对段忆安私自用刑了。
蠲忿犀这么不起眼,韩松却知道它的价值,搞不好他也是大理国人,顾大人,您一定要将这件事调查清楚,还段忆安一个清白——”
她还没说完,又感受到衣袖被杜青衫重重地扯了一扯。
“杜青衫!你今天怎么老是扯我?”
她这般模样,本来是她的原本模样,但落到毫不知情的顾易和顾提刑眼里,就成了孤苦无依的小姑娘听到唯一的亲人的死讯,一时难以接受,以至急火攻心,变得神志不清了。
顾提刑深深地叹息一声:“段忆安一事,真相究竟是什么,老夫会派人查清楚的。逝者已逝,小尘你也不用过多悲痛。”
宋归尘这才明白过来,方才杜青衫扯自己是因为什么。
她有心解释自己并不是段小尘,但又觉得越解释,反倒会越乱,索性沉默下来,只点了点头。
除了杜青衫这个脑子里不知想什么的奇葩,别人若是听了灵魂互换的事情,估计会以为自己真的得了失心疯了吧。
顾提刑道:“不论段忆安苦心孤诣盗取蠲忿犀是为了什么,那耸翠楼采办韩松滥用私刑,导致段忆安死亡,这大约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耸翠楼出了刺杀命案,老夫身为两浙提刑,竟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着实可恶。”
他将蠲忿犀收好放入袖中:“韩松既然几次三番为了拿回蠲忿犀而为难小尘,说明他清楚蠲忿犀所代表的价值,无论如何,这个人,一定有问题。老夫立即命人将其捉拿回衙,例行审问。”
“爹,韩松在杭州多年,与人为善,人人称赞,若冒然行动,反倒打草惊蛇。”
顾提刑扶着胡子微微点了点头:“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段忆安已死,他想必已经知道蠲忿犀不在段忆安身上了,所以才会对小尘姑娘看得那么紧。我们不如,就让小尘姑娘做饵——”
“不可!”顾易还没说完,就被杜青衫打断了话头,愤然道,“你我堂堂男儿,竟要一个小女子前去当诱饵,真是岂有此理。”
顾提刑哈哈一笑:“昭晏小子果然有你祖父遗风。确实,要一个小姑娘置身险境,并非提刑衙门所为,慎儿无需多言,你速回提刑司,让岳捕头带人去耸翠楼将韩松捉回衙门。”
他说着阴沉下脸来,耸翠楼里出现了刺杀案,他身为提刑官,竟一点消息也不知情,就这么让段忆安在韩松手里死去了。
说出去,他一世清明,毁于一旦。
“大人,我认为顾大哥的提议不错。”宋归尘突然道,“韩松善于隐藏,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如此心思深沉之人,若直接派人捉拿,恐怕从他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也是顾易所想到的。
听宋归尘也这么说,顾易露出惊叹之色,似是没有料到宋归尘竟能想到这点。
倒是杜青衫一脸淡定。
宋归尘又道:“当日刺杀发生后,耸翠楼有众多官兵出入,楼中众人都以为段忆安是被官府捉拿了了去。今日见了大人,我才知,原来,段忆安竟然从来没有到过官府?”
“其余各处老夫不知,但提刑司从未听说过耸翠楼刺杀案一事。”
“是了,韩松制造声势,让大家以为段忆安是被官府抓走了……”宋归尘鼓起勇气,“大人,就让我做诱饵吧,我一定要将韩松的真实面目调查清楚。”
“小尘。”
“杜……大哥。”宋归尘艰难改口,面对一个比自己年纪还要小的美少年,她实在是叫不出“大哥”这个称呼来,然而在顾提刑和顾易面前,不得不改口这么叫,“我意已决。”
见她坚持,杜青衫只得作罢。
“那我随时出入耸翠楼,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我。”
“若杜兄弟出入耸翠楼太过频繁,精明如韩松,只怕更加容易察觉出问题来,杜兄弟还是和往常一样,不要特意去耸翠楼比较好。”顾易郑重道,“既然要入虎穴,咱们就要装得十分像,若只装了八分,只怕会功亏一篑。”
“顾大哥说得没错。”宋归尘毫不掩饰对顾易的赞美,末了还附带着夸赞自己一句,“而且,我相信,以我的演技,韩松察觉不出什么异常来的,杜……大哥你就放心吧。”
杜青衫默默地翻了一个白眼。
你这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的脾气,也好意思说演技?
不过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反对,只看向顾提刑。
顾提刑摸着胡子沉思了片刻,终于点头道:“好,小尘姑娘,老夫知道你为母报仇心切,但韩松狡猾,你千万不可胡来,届时慎儿会在外协助于你,保证你的安全。”
“多谢大人。”
“对了,你今日来此见老夫,韩松可有派人跟着?”
宋归尘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杜青衫:“本来韩松是派人跟着的,不过被杜青衫给甩了。”
只是,甩的方式有些暴力。
她和杜青衫从孤山下来,就一直有船在他们的船后跟着,先时宋归尘还不确定那是韩松派的人,如今,倒是十分确定了。
杜青衫笑道:“这你还不感激我?”
我感激你个鬼!
我感激你拉我入水,在寒风彻骨的初春冻成落汤鸡?
第29章 顾易起疑
顾提刑放了心。
赞赏地看了一眼杜青衫,站起身,对杜青衫道:“既如此,还是由昭晏你将小尘送回耸翠楼。”
“是,大人。”
顾提刑又交待了小尘一番,杜青衫让武叔送她离开这艘船,顾提刑也回了提刑司。
顾易遥望父亲的背影远去了,才回头来到杜青衫跟前:“杜兄,小尘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青衫哈哈大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顾易的眼睛。”
“这太明显了,小尘听说她是段忆安的女儿后,只一开始时露出了震惊之色,后面竟然直呼段厨娘,这太不符合常理。”
“这有何不合常理?”杜青衫笑问,“她娘在她幼时便丢弃她而去,母女之间感情淡薄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小小年纪,几次直呼你之表字,倒像是比你年长似的,这也情有可原?”
顾易问出了这句话,终于清楚地明白,从听到宋归尘直接称呼段忆安为段厨娘之时,他心里的那一股奇怪感觉,就是别扭。
见杜青衫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顾易倒也不着急,只兀自皱眉思索,边走边道:
“我可断言,段忆安刺杀韩松那日,小尘必定是第一次见到段忆安,因为今日我爹说起小尘是段忆安的女儿之时,小尘表现出来的震惊反倒多于悲伤,她似乎是想不到,段忆安居然是她的母亲的样子……
而你,杜兄弟,你几次拉扯小尘的衣袖,意在提醒她注意言辞,是吧?杜兄,小尘身上的秘密,你都知道对不对?”
杜青衫是清楚缘由的,尽管他也觉得那原因匪夷所思,但只要是宋归尘说的,他都愿意相信。
见顾易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将事情推测得八九不离十,杜青衫赞叹不已,对顾易道:
“顾兄说得一点也没错,只是,此事光怪离奇,且又是小尘的私事,我无权替小尘告诉与你,还是你亲自去问小尘吧。”
杜青衫认真地道:“我能向顾兄保证的就是,小尘对顾提刑所说的,句句属实,韩松和段忆安绝对有问题。”
见杜青衫不愿说,顾易遂不再追问,只微微一笑:“既如此,我也不方便好奇打探。”
杜青衫想到宋归尘对顾易不遗余力的称赞和毫不掩饰的好感,不由得在心里暗道,只怕顾兄虽不好奇,可宋归尘这个花痴女却忍不住要告诉他呢。
悄悄打量了一遍站在船边、长身玉立的顾易,杜青衫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难不成,自己真的没有顾易长得好看不成?
他正出神地摸着下巴,竟不知武叔何时站到了身边。
武叔:“公子,哈喇子要流出来了。”
杜青衫突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武叔,你……你不是送小尘回耸翠楼了吗?”
“嗯。”武叔惜字如金。
“这么快就回来了?”
耸翠楼就在西湖边上,当然费不了多少时间。
武叔颇有些自家的白菜怎么这么菜的无奈,对走过来的顾易道:“顾郎君,宋姑娘今日出了耸翠楼,韩松想必会更加疑心,劳烦顾郎君多多留意耸翠楼动静了。”
顾易乃顾提刑之子,有他的身份在,调动提刑司和官府的官兵,要方便得多。
顾易拱手道:“武叔放心吧,提刑司是不会让韩松在辖下胡作非为的。”
“嗯,最重要的是,小尘姑娘的生命安全要得到保障。”
武叔谆谆交代着,自家公子在人家姑娘面前总是作死,虽然他很乐意见到公子被人家姑娘嫌弃的样子,但是,这也得建立在小尘姑娘平安地活着的前提上。
他方才送宋归尘回耸翠楼的时候,恰好碰上了韩松,他看得出来,对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杜青衫夸张地道:“武叔,你今儿是怎么了,你才见过宋归尘一面吧,就对她这么关心?”
武叔道:“老奴方才碰上了韩采办,虽然没有什么交集,但这个韩松,武艺不错。”
武艺不错?
杜青衫重视起来,收起脸上轻松愉快的表情。
让一向不轻易夸人的武叔说出“武艺不错”这样的话来,看来,这个韩松是真的有两把刷子。
那小尘在耸翠楼,岂不是很危险?
杜青衫和顾易对视一眼,顾易道:“我这就从提刑司调人来,暗中埋伏在耸翠楼附近,若小尘有什么事情,也好第一时间协助。”
外面提刑司的人严密地监视着耸翠楼,宋归尘在耸翠楼,却丝毫不觉。
她依旧如往常一样,早上在后厨忙碌,直到晚上食客们都离去了,才能得闲休息。
耸翠楼乃杭州第一酒楼,每日迎来送往,客人极多。
身为耸翠楼的厨娘,宋归尘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对于亲手做的菜,她更是挑剔仔细到了极致,每一道菜都要亲自尝过,觉得满意了,才肯端到客人面前。
宋归尘小小年纪,却有这么一手好厨艺,赢得楼中上到楼长下到杂役众人赞不绝口,都赞韩松识人有方。
一连两日,韩松既没有来找她,她也没有机会主动去找韩松。
甚至连孟楼长,宋归尘也一次也没有见到过。
第三日一大早,宋归尘才将将梳洗毕,简单地挽了两条辫子,正准备去后厨,却被林七叫住:“小尘,小尘。”
自从宋归尘那日在杜青衫的帮助下甩了林七、再回到耸翠楼之后,林七就没有在暗中监视她。
许是韩松已经意识到,她已经将蠲忿犀送走,不会再出耸翠楼了,故而不让林七继续监视。
而孟天隐也在宋归尘的再三请求下不再叫小逸贴身保护宋归尘。
如此甚好,便宜行事。
此时见到林七,宋归尘带上笑容:“这不是林大哥么,怎么啦,韩大哥找我?”
“是的……噢,不是。”林七道,“明日是州府王大人恩师陈相公生辰,孟楼长特意叫你今日琢磨琢磨明日的菜式,就不用去西楼后厨忙碌了。”
州府大人的恩师生辰,是一件大事。
生辰宴上的菜品自然要慎之又慎。
王若钦的恩师生辰一事,宋归尘前几日已经听杜青衫说过了。
这么说,陈致的生辰宴要在耸翠楼举办咯?
宋归尘心下思绪翻飞。
这样一来,顾提刑和顾易明日也一定会来耸翠楼。
第30章 珍馐满桌
杜青衫当日说过,王若钦公然向顾家下了通牒,若陈致生辰当日,顾提刑不能送出入得了他的眼的生辰礼,就是和他王钦若作对。
虽然顾提刑浩然正气,不屑与王钦若等人为伍,但王钦若如此嚣张,顾家还是要忌惮几分。
“小尘,你听到了吗?”
“啊,听到了。”宋归尘道,“韩采办还有其他吩咐吗?”
林七受命监视宋归尘这么多天,心中对宋归尘也是有些愧疚的,见宋归尘明里暗里地讽刺他唯韩松是命,也不生气,只道:
“韩采办说,你今日做的新菜品,都先送到二二二号阁子,让孟楼长先尝过,没问题了,明日陈相公生辰宴方可呈上。”
这也是为了安全起见。
宋归尘点了点头。
要为王钦若和陈致这样的贪官奸相做菜,宋归尘心中是一万个不乐意。
然而身在耸翠楼,身为耸翠楼厨娘,她亦是身不由己。
琢磨新菜式虽说不用在后厨忙碌,但比起平日按照原有菜谱做菜来,要花的心思可就多了许多。
好在她是首厨,后厨中的厨娘都可任意调用,便叫了几位平日配合惯了的厨娘,一起思考明日生辰宴上该做什么新菜。
木大娘道:“听说王相公是从开封来的,要不咱们做一些开封菜?”
“这个主意不错。”宋归尘点头,“只是,我只会做江浙菜,开封菜还真不会呢。”
“不会吧?”一旁切菜的月月惊讶道,“韩大哥不是说你是从开封来的吗?怎么不会做开封菜呢?”
宋归尘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淡定解释道:“我娘是杭州人士,我自小跟她学做菜,她只会江浙菜,故而我也只会江浙菜。”
月月又道:“不对呀小尘,你上次说你自小父母双亡,所以才会做这么好吃的菜。”
宋归尘一头黑线,果然,她就不适合撒谎。
正想着该怎么将这个慌圆过去之时,木大娘出声替她解了围:“月月,你也太较真了,上次小尘是不想让你自暴自弃,所以有意那么说,安慰安慰你,你倒当真了。”
月月可爱地吐了吐舌,不再追问,认真地切着砧板上的猪肉。
木大娘又道:“要做开封菜倒不难,安娘在时,最擅长做开封菜,我跟着她也学了不少,做几道开封菜还是绰绰有余的。”
宋归尘大喜:“如此,就麻烦木大娘了。”
开封菜有了,也要有其他的菜式才行。
既然来到了杭州,自然不能少了杭州的招牌菜。
宋归尘决定做一道自己最拿手的宋嫂鱼羹,再做一道西湖醋鱼。
拿定了主意,几人便开始忙碌起来。
太阳西落之时,几人满意地看着眼前满满的一桌菜,叫来酒保周蔷,将一桌菜端到二二二号阁子,请孟楼长和几位楼中主事试菜。
揭开盖子,只见桌上珍馐佳肴,琳琅满目,还未走近,菜香早已扑进耳鼻。
孟天隐大笑入座,招呼主事坐下,笑道:“小尘呐,这些都是什么菜,你来介绍一下。”
宋归尘走上前,依次指着桌上的菜式介绍道:
“中间三热菜:分别是宫廷羊肉炖芋头、豆豉五香盐焗鸡、红葱头焖牛肉丸;
右边三个开封菜:江干绣球扒竹荪、甲鱼炖万芳春元霄、击鼓上朝;
左边三个杭州菜:西湖醋鱼、宋嫂鱼羹、龙井虾仁;
上有三凉菜:滇味凉味鸡、红油肚丝、香辣牛肉;下有二汤煲:清汤篱笆鸭、八仙牛肉汤;另有二点心:绿豆酥和红薯球;末了再加一盏清茶,乃是明前龙井。”
她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声音却清亮动听。
众人只觉得她说的字字句句清晰入耳,待她说完了,却又似乎并没有理解她究竟都说了什么。
孟天隐大笑道:“好了小尘,你歇着吧,这一日做这么一桌菜累坏了吧,来来来,坐下,一起尝尝,老夫可都等不及了要吃了。”
韩松道:“楼长不知,小尘姑娘人虽小,可每次做菜,都会亲自尝过,若不满意,她是不会端到客人的桌上的。”
孟天隐看了韩松一眼,淡淡地点了点头,提起筷子,招呼众人动筷。
饭毕,韩松赞道:“吃了小尘做的菜,此生无憾了。”
宋归尘朝他看去,只见他正端着茶杯,轻轻嗅着茶香。
“明日陈相公生辰宴,就用今日这些菜品吧。”孟天隐和其余众主事也纷纷点头称赞。
“那好,明日采办的食材就是这些菜品所需的食材,小尘,你回头将需要的食材列个单子交给林七。”
宋归尘点了点头,不知道韩松为什么一副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他那日差点杀了自己,如今居然还能在这么云淡风轻地在众人面前和自己谈笑风生,其心机实在是太深沉了。
太会装了!
太能演了!
宋归尘不由得十分佩服。
“不如就此时写罢,天色已晚,不好麻烦林大哥。”
宋归尘不欲私下里与韩松和林七中的任何一人见面,谁知道他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遂起身,来到阁子东边的书桌旁,铺宣纸,蘸笔将所需的食材一一写了下来,交给韩松。
“韩大哥,给。”
韩松接过纸张扫了一眼,似笑非笑:“想不到,小尘小小年纪,竟写得一手好字。”
闻言,孟天隐也感兴趣地拿过那张纸,见到纸上的字后,他一时不语,深深地看了一眼宋归尘。
宋归尘暗道不好,孟天隐拜访师父,和师父交流书法之时,曾见过自己写的字。
方才她提笔就写,完全没想到要改变字体。
看这个情形,孟楼长似乎又起了怀疑?
不过,孟天隐只淡淡道了一声“不错”便让众人各自回去忙去了。
回到房间,窗前书桌上摆放的梅枝早已枯萎,宋归尘伸手扯了一朵枯死的梅花,想起孤山上的师父来。
师父爱梅,若是见到自己将梅枝摘下插到瓶中,一定又是一顿责备。
宋归尘常以“有花堪折直须折”来反驳师父的惜梅如命,师父则每每气得吹胡子瞪眼,但又不能真的将她怎么样。
如今,她不在孤山,也不再故意去折师父的梅花,师父他老人家一定十分高兴吧。
又想到了如今在孤山上的段小尘,段忆安就是她的娘亲的事情,段小尘还不知道,她若是知道段忆安已经死了,该多伤心呐。
要不要告诉她这件事呢?
宋归尘叹了口气,吹熄灯火,上床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