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我不懂规矩
回到里仁巷。
阿崔匆匆跑到书房,来到还在看书的杜杞面前。
“不好了!今天我们见到了一个男人,宋姐姐对他十分不同!”
杜杞捧着书,无动于衷。
阿崔拽着他的胳膊,一脸严肃地道:“阿杞哥哥,你别不担心,那人是和宋大人齐名的大宋神童,叫晏殊。”
闻言,阿杞放下了书,摸着下巴思索起来。
他当然知道晏殊的大名。
哥哥以前醉心武学,父亲恨铁不成钢,总将宋绶挂在嘴边,教导哥哥要向人家学习,认真读书。
自从宋绶和晏殊十四岁同时赐同进士出身后,父亲更是常将这两人的名字挂在嘴边。
杜杞虽小,但也听说了不少关于二人的神童故事,尤其他们家和宋伯伯家还是世交,他对这些人这些事,一直都是十分熟悉的。
若是晏殊的话,还真有可能将哥哥比下去......
阿杞肃然望着阿崔,示意他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阿崔便在他旁边坐下来,将方才和宋姐姐在虹桥看大船,在茶馆画画,以及晏殊偷听了他们的谈话,还有在绣坊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和阿杞说了。
阿杞听完,敲了敲阿崔的额头,说了句:“笨。”
阿崔:“我才不笨。”
他明明很聪明!
不然,阿杞哥哥也不会只在自己面前说话,在其他人面前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阿杞道:“在绣坊时,你就不应该说‘哥哥还在家里等着’。”
“那我要说什么?”
“笨!”阿杞又拿书轻轻敲了一敲他的额头,“你直接说姐夫还在家里等着,晏殊不就不再纠缠了么。”
“啊!对哦。”阿崔后知后觉,崇拜地看着一脸高深莫测的阿杞,“那现在怎么办?”
“没事。”
杜杞复又拿起书看了起来。
他相信宋姐姐。
虽然她确实是个看到长得好看的人就挪不动腿的人,但是他更相信,哥哥才是宋姐姐的最爱。
阿崔见阿杞一点也不担忧,便也放了心,殷勤地拿出方才在茶馆的画儿,展开放在杜杞面前:“阿杞你看,这是汴河边的虹桥。”
一副求夸奖的样子。
阿杞扫了一眼,点了称赞了一句,便移开了目光。
阿崔十分沮丧:“对哦,你以前一直住在开封,早就看过不知多少遍了,已经不稀奇了。”
杜杞没有回他,阿崔便闭了嘴,默默拿了本书,学着杜杞的样子,有模有样地看起来。
只不过一会儿,他便看不下去了,索性铺开画纸,照着阿杞看书的模样,细细画起来。
阿杞哥哥真好看啊。
阿崔的画画了个底稿后,鼻子敏锐地闻到了厨房传来的一阵香味,肚子诚实地咕咕叫起来。
他不好意思地瞅了瞅一眼认真看书的杜杞,见对方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静,便大大方方地放下纸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认真地说了一句:
“我要吃饭去了。”
杜杞看着他蹦蹦跳跳跑远的背影,嘴角勾起一笑。
小可爱。
想了想,也放下书,走出了书房。
宋归尘和常三姐正在厨房忙活。
见到脚步轻快跑来的阿崔,常三姐给他塞了几串醉甜虾,道:“先随便吃点零嘴儿,就开饭了。”
杜杞走了一圈,没有见到杜青衫,料想定是在寇府。
这几日哥哥都忙得很,好像是寇大人将要启程去长安永兴军,这些日子府中正宴请好友。
杜杞默默地想,节度使原本不用去所在地的,不过是个名头罢了,可如今寇大人不得不去,或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缘由?
他思虑良久,并未得出答案。
遂皱着眉靠在门边默默地想。
原以为皇上一纸圣旨将寇大人召回京师,是要重用大人,可看如今的趋势,竟又出了岔子?
也是,寇大人性情刚直,听说这几日朝堂上对丁谓王钦若等人出言凌厉,惹得皇上很是不快。
莫非又被奸人陷害,又要遭贬了?
杜杞的猜测虽不全对,但也八九不离十。
晚间杜青衫派人送来口信,说恩师接了圣旨,即日启程去往长安驻守永兴军,无圣旨不得回京。
他今日在寇府和恩师议事,便不回来了。
此令来得说突然,也不突然。
“那我们自己吃吧。”
宋归尘招呼众丫头一起上桌吃饭,大伙儿连连摆手,宋归尘无奈,只好道:“那厨房还有饭菜,你们自去吃去吧,不用在这里候着。”
众人知道宋归尘的性子,便也不再坚持,默默退下了。
三姐给众人盛了饭,宋归尘见常老爹还站着等自己入座,知道他们父女总是将自己当成高高在上的主子,有几分无奈。
“李叔,您是长辈,您要是不座,我们大伙儿都只能站着吃饭了。”
“不可,不可。”常老爹连连后退推辞,“我们父女承蒙姑娘收留,已经是莫大的恩德了,姑娘良善,连吃饭都允我父女在同一饭桌,老汉又怎敢在主人家之前入座?”
三姐和宋归尘年纪相差不大,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倒是亲近了许多。也不像最初那样拘谨,见自家爹爹这样,忙笑着将他搀扶过来:“爹,您就座吧,大伙儿都等着您呢。”
常老爹厉声道:“没规矩!宋姑娘收留我们,是允许你这般没上没下的吗?”
“爹?”
常三姐懵了,不明白自家爹爹为何突然这么大反应。
前几天不都还好好的吗?
宋姐姐没有将他们当成下人看,杜公子也不计较这些事情,大家一个屋檐下住着,一直是不分彼此地同桌吃饭的。
今日爹是怎么了?
宋归尘也察觉了常老爹的异常,因道:“李老爹,您知道的,我是山郊野外长大的,从不懂什么规矩,也不知什么贵贱。我将思思当妹妹看待,将您也当成尊敬的老人,绝对没有挟恩图报之意。”
常老爹道:“我们父女这条命都是姑娘救来的,姑娘良善,将我们父女当亲人,只是我父女本是沧海浮萍,无根之草,本该做牛做马报答姑娘救命之恩,岂有心安理得与姑娘同桌进食之理。”
他说着训斥三姐道:“思思,你听清楚了吗?”
三姐委屈地点了点头。
宋归尘见状,越发觉得蹊跷。
那边杜杞端坐着:“可是下人们说了什么?”
第240章·思思之私心
杜杞一说话,众人都惊讶地看向他。
一时屋里紧张的氛围烟消云散。
宋归尘惊喜地问阿崔:“方才是你杞哥哥在说话?”
阿崔肯定地重重点头。
杜杞老神在在地摸着下巴,仿佛在说,我说一句话,你们就惊讶成这样?有必要吗?
宋归尘虽开心,但也抓住了眼下的重点。
重点是阿杞说的话,极有道理。
定然是院中的丫头仆从们背地里说了什么话,被常老爹听到了,他今日才这样反常。
因回头问:“李老爹,可是下人们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常老爹只摇头:“姑娘莫问了。”
他不说,是不愿招惹麻烦,也不想背后说坏话之人遭受惩罚,宋归尘体谅他一片苦心,叹道:
“李老爹,您千万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顾大哥为人慷慨,杜青衫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我们都将你们父女二人当成朋友,当成亲人。
“既然是朋友,就不该讲什么救命之恩要报答,也不该说什么主仆,下人们不明缘由,回头我和大伙儿细细说说,您千万别将她们的话放在心里。”
常老爹长长一叹。
为避免大伙儿待会儿吃冷饭,他终究是座了下来,然而还是拘谨地不动筷。
三姐心里也有了根刺儿。
她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都在玲珑绣坊,倒真不知院中的下人们都说了什么话,让爹爹如此这般。
饭毕,三姐来到常老爹房间。
“爹,您今日?”
常老爹显然知道自家女儿会过来,哎了一声,对三姐道:“是爹敏感多疑了,你回去吧。”
“爹,是不是真如杜小公子所言,院中的下人们在背后说了什么?”
“思思莫问,回去歇息去吧。”
常老爹摇头赶人,思思却是不走,而是来到常老爹面前,“爹,您不说,女儿就不走。”
她泪眼濛濛:“女儿无能,不能以一己之力孝养爹爹,让爹爹受了委屈,是女儿的错。爹,您告诉女儿,是谁让爹心里受委屈了?”
常老爹拗不过思思的再三询问,只好将实情告诉了她。
原来早间常老爹在外院里忙活手艺,为阿崔画烙画打磨木料,忽然听影壁处有丫头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似乎还提到了思思的名字,便留心听了一听。
只听一人说道:“也不知她是哪里生来的福气,姑娘待她竟如亲姐妹一般。”
另一人道:“我听说,他们父女是李小郎君收留的外乡人,父女两先是在李家赖吃赖喝了几个月,如今又跟着公子姑娘到我们家赖吃赖喝来了。”
“啐!你这小蹄子,说什么‘我们家’,哪里是你们家?这话要是叫夫人知道,不得将你卖给人牙子去!”
“好姐姐,这话我也就在你面前说说。只是我实在想不明白嘛,你说他们父女,不过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乡间老人和丫头罢了,却偏偏这么有福气,夫人还要我们去伺候他们的饮食起居,你伺候的是李姑娘倒还好,我伺候的可是那一天不说一句话,阴沉沉的老家伙啊......”
“你这有啥,你不知道,那李姑娘平日里看着笑脸盈盈,和宋姑娘情同姐妹的,我可经常见到她往咱们公子身上瞅呢,哎,宋姑娘还一直埋头书房,也不曾注意这些......”
听到这儿,常老爹已经坐不住了。
丹田之下油然而生一股怒火,正想丢下木料冲出去,再一思索,除了最后议论女儿的部分,她们其他的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
常老爹闷闷地收拾木料回房,匆忙间木头掉了下去,发出一声惊响。
影壁后的两个丫头闻声过来,正好看到匆匆躲走的常老爹衣角。
那一截木头咕噜噜地滚了几圈,孤零零地躺在院子里不动了。
“梅香姐,怎么办?他好像听到了?呜呜呜,这下我可闯了大祸了!”
叫梅香的丫头安慰道:“别担心,你看他一天埋头弄他的木头,话都不怎么说,想来是不会告我们的状的。”
“可是,可是——”
“别可是了,有这会儿功夫,还不赶紧去给他道个歉求个绕,他若是心软,不将我们告发到公子面前去,夫人也就不会知道。”
两个丫头哭戚戚地到常老爹房间想求饶道歉,常老爹却紧闭了房门,假装不在。
一个人在房间闷了一下午,这才有了晚饭前的事。
常老爹看着自家女儿,将两个丫头的话,除了关于她的那部分,其他的都原封原样地和她说了。
思思听了,不禁气恼难当。
常老爹道:“思思,爹心中想着,你如今也有了绣坊的活计,爹也可以去汴河边找些搬运的活儿做,不如我们搬出去,在附近租个房子,也好过寄人篱下,你觉得呢?”
思思闻言,秀气的眉拧成一团。
常老爹叹气,又道:“顾公子他们都是租房在外,你我父女二人这般叨扰他们,已是给他们添了无数麻烦,如今下人们人多口杂,难免不会生出其他说辞。”
“什么说辞?”思思忿忿道,“这些没嘴没舌的丫头就该好好管教管教,杜公子都不曾说什么,哪里论到她们来议论爹您!爹,我们要是就这么搬走,才是更加落人口实,更拂了顾公子面子。”
“思思——”
“爹,您不要操心了,这事我会处理的。”思思态度十分坚决。
“爹打听过了,附近就有公租房,租金也不贵,一月只需四百文。”
“爹。”思思打断常老爹的话头,“女儿说了,咱们不般。”
常老爹脸色冷峻下来,目光如冰地看着眼前的女儿:“思思,你老实和爹说,你为何不愿搬走?”
“我,女儿不是说了么,如果我们突然搬走,正如了小人意,反而叫顾公子和宋姐姐难看,而且,王若钦就在开封,若是被他发现了我们,就大事不好了。”
“当真是因为这个?”
“爹,您这话什么意思?”
思思不解地看向父亲。
常老爹终究是心疼女儿,没有将心里的质问问出来,而是妥协地摆了摆手:
“罢了,你说不搬,就不搬吧。”
第241章·绵里也藏针
见常老爹妥协不搬,思思心中一喜。
连要问爹爹究竟为何有方才那一问都忘了。
带着对两个咬舌丫头的怨愤辞别了常老爹,回到自己的房间。
寇夫人送来的大丫头共有十个,一个负责照顾李思思的日常,一个照料常老爹的起居,其余的也各有分工。
常老爹和思思使唤不来下人,平日做什么都是自己亲力亲为,并没有如何使唤那两丫头。
两丫头也乐得清闲,并没有多说什么。
不想今日竟出了这样的事。
思思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卧塌上点着灯绣花儿,时不时抬头看向外间的丫头。
那丫头白日里才刚刚说了主子的坏话,正提心吊胆着,思忖着常老爹究竟有没有将事情说出来,此时见李姑娘不时往自己这边瞧,心里已是七上八下打起了鼓。
她殷切地沏了壶热茶端来:“姑娘,灯下刺绣伤眼,喝杯热茶暖暖身子,便歇息吧。”
思思放下绣品,微一哂笑道:“呀,这不是菊香吗?我只是个乡间粗野丫头,哪里当得起你叫一声‘姑娘’?更当不起你特意沏茶来,快快放下茶盏,我自己来。”
闻言,菊香一惊,知道她已经知道今日白天自己和梅香议论她们父女的事了。
顿时捧茶的手一抖,茶杯砰咚一声掉落在地,惊得她又是后退一步。
“怎么?我说得不对?还是,我冤枉你了?”
“姑娘饶命!”菊香跪倒在地,砰砰砰直扣头,“姑娘饶命。”
“饶你?”思思捏着手里泛着白光的绣花针,似笑非笑,“你做错了什么,要我饶你?”
“奴婢,奴婢......”
菊香语无伦次,泪珠串串,叩头不止。
思思冷冷打量她许久,缓缓开口:
“好了,回去吧。回去和你的姐妹说说,以后说话注意点。”
“你是寇府的奴婢,一朝为奴,一辈子都是奴。寇夫人既然送你来伺候我,我便是你的主子,这些日子,我爹和我没有怎样你们吧?你们吃好喝好地逍遥自在,我没有多说什么吧?你若是不识好歹,再在背后咬舌,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谢姑娘,谢姑娘。”菊香磕头不止,感恩戴德,“奴婢再也不敢了。”
“下去吧。”
思思轻蔑地看着菊香狼狈而去的背影,回头拿起快要绣好的竹叶香囊,继续绣起来。
不过是一个奴婢罢了,不曾使唤,倒养出了她一身毛病!
看来,以后得多使唤使唤,敲打敲打。
一大早,宋归尘在思思要去玲珑坊时将她拦下,问她昨夜常老爹因何反常,思思笑着解释:“下人们说了几句不好听的,我爹听进心里去了,宋姐姐不用担心,我已经处理好了。”
“那就好。”宋归尘将信将疑,“好了,我不耽搁你去玲珑坊了,快去吧,路上冷,别吹着了。”
“好。”
已是深冬,冷是真的冷。
北风呼呼地吹着,院子里的景观树都冻得直摇摆圆圆的叶子。
宋归尘看了看一大早就已经在书房看书的阿杞,怜爱之心油然而生,往书房又笼了一盆火,才去厨房忙碌。
有下人们的帮忙,她只需要掌勺做菜就好,这倒是极大地方便了宋归尘想要烧菜,又不想准备食材和清洗家具的心思。
不一会儿,一碗碗冒着热气的百味羹便出锅了,打下手的丫头们虽然昨日已经见过宋归尘的手艺,还是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一阵惊呼。
宋归尘笑道:“给常老爹和阿杞阿崔送一碗去,剩下的,大伙儿分了吧。”
众人叫好不迭。
杜青衫和顾易冒着北风回来时,大伙儿已经吃饱喝足,勤快的丫头们将锅碗清洗得干干净净,厨房一片整洁。
宋归尘带着两个孩子窝在暖融融的书房,一个写书,一个看书,一个画画。
这边屋内温暖如春,不远处的杜府旧宅却是一派萧瑟。
宋绶在租下里仁巷的院落之时,充分考虑了地利人和,此处往北穿过三条大街,再走上百二十步,便是杜府。
因杜府之案一直悬而未决,偌大的府邸大门上贴着两条醒目的封条,廊檐之下结着一盘巨大的蜘蛛网。
左右邻居早已搬走,在这凄冷的寒冬中,杜府,这座昔日辉煌无比的府邸,如今像一个早已作古的老人,一点活人的气息也没有。
大火烧毁了府中大部分房屋物品,只剩下一架空壳兀自在寒风中苦苦撑持,围墙上爬满了枯藤,枯藤下,是烟熏的痕迹。
院中花草树木久未打理,枯黄的藤蔓杂乱地铺满一院,怎么看,这都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府。
两个身姿修长的青年默然站在积满灰尘的抄手游廊下,良久。
“杜兄。”
顾易不放心地叫了一声自从踏入此地,便像是背上了天底下最深最沉的悲伤的杜青衫。
青影挺拔,却透漏着无尽的孤独。
孤独到站在他身后的顾易生出一种荒谬的、眼前的人就要与这荒败的府邸融为一体的感觉。
“杜兄?”顾易又叫了一声。
杜青衫终于回过头来,颔首笑了一笑:“我们回吧。”
官府的人早已搜查过无数遍,除了空气中腐败的味道,再也没有其他任何有用的东西。
他来,也不过是来看一眼。
看得越久,仇恨越深。
杜青衫痛苦地闭上眼,重重一叹后,转身离开此地。
“杜兄,你在南阳之时,虽然见到了追杀你的人是武千行,但一年前杜府的案子,究竟是不是武千行做下的,还有待查证。”
“顾兄何出此言?不是武千行,又会是谁。”杜青衫神色淡淡的,认定武千行就是杜府灭门案的凶手。
顾易道:“不管怎么说,如今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杜兄还需小心谨慎,切不可妄下断言。”
“顾兄向来不是讲究大胆猜测的吗,如今却为何要我谨慎?”
“我倡导大胆猜测不假,但更重要的一点是后面的,小心求证。”顾易道。
“如今这桩悬了一年的案子就连开封府也没有任何进展,官府将其压着不审。我在开封府也曾暗中调查询问,可大小官员对此三缄其口、避而不谈,我想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第242章·夜深上樊楼
江南顾家父子的断案之名早传遍了大宋,听说顾易来了京都,包括开封府尹在内的不少官员都有意将其招为己用。
开封府尹与顾延鹤同一年赐同进士出生,他对顾易这个肯于专研,做事认真的年轻人十分赞赏,不仅将他招入开封府任推官,还特许他自由出入开封府藏书库。
这大大方便了顾易暗查杜府一案。
顾易谨遵父命,不与京中显贵私交过甚,而是每日早出晚归地埋头在开封府库房,整理历年案卷。
这些日子以来,他将开封府案卷尤其是一年前杜府之案的案卷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十遍,试图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顾兄所言极是。”
迎面吹来一阵冷风,杜青衫冷静下来,细细思索了一番顾易方才说的话。
“我也觉得武千行突然出现十分蹊跷,六年前他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武红烛都以为他死了,如今又突然出现,实在让人费解。这些年,我爹每逢清明,还会去他的坟前上炷香,没想到......”
“这正是关键之处,不管武千行和一年前的案子有什么关系,他的诈死和突然出现,背后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武千行的人行踪诡秘,虽知道他们到了京都,可却不知其踪迹。”杜青衫负手叹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暗中追查他们的藏身之所,可竟一丝线索都没有。”
“狡兔三窟,在京师找人,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了,不谈此事了。”二人行至行人稀疏的街头,萧瑟的杜府早已隐没在阴沉的天色里,杜青衫恢复了笑意,对顾易道,“对了顾兄,这些日子忙着恩师府上的事,我还没带你畅游一番这物华天宝的开封府呢。你整日埋头在家,还没来得及游赏汴京景观吧。”
“素问汴京有八景:繁台春晓,铁塔行云,金池夜雨,州桥明月,大河涛声,汴水秋声,隋堤烟柳,相国霜钟。这相国霜钟我倒是每日都听到,其余的去了三两处,可惜——”
“可惜什么?”
顾易笑道:“可惜如今已是寒冬,不能得见杜兄赞叹不已的‘汴水秋声’。”
闻言,杜青衫哈哈大笑。
他当初在杭州耸翠楼观赏西湖之时,随口感叹了一句,将西湖与汴河做了一番比较,没想到,顾兄一直记着。
“汴河之水一年四季波击风鸣、水声清越,然深秋时节涨潮上涌,碧波千顷,宛如银链,才是赏汴水的最好时候。如今深冬时节,咱们就不要去河边吹风了。”
杜青衫回头朝顾易一笑。
“顾兄,除了你方才提到的那八景之外,汴京还有一景。”
“哦?还有一景?”
“樊楼是也。”
杜青衫勾肩搭背地捎上顾易往东华门而去,边走边朗声吟诵。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承平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诗中樊楼是开封城中最豪华,最气派的酒楼,为京师七十二家酒楼之首。
其酿造的“和旨”“眉寿”美酒名扬天下,四方酒客趋之若鹜。
第243章·夜深上樊楼
樊楼位于皇宫东华门外的景明坊。
坐南朝北,西临东华门大街,北朝大货行街。
顾易和杜青衫同行而来,站在街头,远远打量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建筑,夜色降临,高低起伏、檐角交错的樊楼点燃了灯火,昏黄的灯光给人以暖意融融之感。
顾易道:“这樊楼的背后老板定然不是姓白,便是姓樊了?”
杜青衫笑着摇了摇头:“樊楼的老板,既不姓白,也不姓樊。”
樊楼原名白矾楼,又名樊楼。
这里最初是大商贾贩卖酒肉和白矾的交易点,故而取名白矾楼,后来有精明商人看中其中优越的地理位置,在此盖起了酒楼,酿酒沽卖。
初到开封的外地人,听说樊楼名称,想当然地认为“樊”是酒楼老板的尊姓,其实并不是。
“樊楼背后有两个大老板,一个姓史,一个姓祝,都与樊姓无关。”
“姓祝?”顾易挑了挑眉,“莫不是那个租给我们院落的商人祝可久?”
“顾兄真真是天底下第一聪明人。”杜青衫笑道,“正是这位祝可久,他可是开封府出了名儿的富商,宋大哥与他竟有交情,我也十分诧异。”
“这不奇怪,自古商人和官府都有极为深厚且隐秘的联系——”
“二位客官里面请——”
才刚踏进樊楼,就有面带微笑的酒保殷殷上前来,询问二人是要在底层散座,还是要上楼上阁子。
底层的主廊是散座,酒楼行称其为“门床马道”,乃是时下酒楼下供顾客小酌的零散座席,档次不高。
凡事有身价有来历的客人大都往楼上招呼。
酒保见杜青衫二人衣着不凡,器宇轩昂,下意识将二人往楼上领,顾易叫住他道:“酒保不必忙碌,我们就在这边小坐一会儿即刻。”
酒保闻言,也不生气,而是笑道:“那公子这边请。”待二人找了地儿坐下来,酒保又问,“二位可需要酒妓作陪?”
汴京时兴以酒妓伴坐陪酒,早有数百名酒妓浓妆艳抹地聚集在主廊檐边,等待酒客呼唤。
顾易初来乍到,又是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听闻此言,连忙摆手:“我兄弟二人在此对酌饮酒即可,酒保自去忙去吧。”
酒保应声,含笑退下。
杜青衫潇然给两人斟满酒,举起一杯一饮而尽。
顾易知他有借酒消愁之意,也不拦他,只举杯浅尝了一口。
樊楼“眉寿酒”,果然名不虚传。
夜幕降临,樊楼灯烛辉煌,笙簧聒耳,鼓乐喧天。
“樊楼富贵,却是叫人大开眼界。”
京师蜡烛价格比油灯高出许多,别说普通百姓,就是一般官僚家庭,也点不起蜡烛,以至于皇帝常有赏赐大臣蜡烛之举。
可这樊楼却是财大气粗,天色还未完全黑尽,便已经层层地点起了蜡烛。
鼓乐暂停之时,从楼里走来一名绛衣女子,女子径直来到散座堂前,手持拨浪鼓,“咚咚”敲了几下,曼声说起书来。
“却说江南一带,有侠盗名‘我来也’。此人貌不惊人、嶙峋瘦削,却能飞檐走壁、来去自如,专管天下不平之事、专偷天下取不义之财之人......”
第244章·欲听赠衣词
绛衣女子才开了个头,散座中便有人叫嚷起来:“娘子今日为何不说那秦蒻兰投怀送抱,色诱陶谷的故事?”
“对啊,什么侠盗我来也,我们要听《赠词记》。”
这《赠词记》是绛衣女子最为拿手的一出书。讲的便是后周年间,陶谷受后周世宗柴荣派遣出使南唐,见到南唐国主李璟时,态度倨傲无礼,南唐君臣都很气愤,却因不敢得罪后周而无可奈何。
只有大臣韩熙载说他有办法整治陶谷,于是派秦蒻兰装扮驿吏之女接近陶谷。
秦蒻兰纤纤弱质,温柔美丽,果然引起了陶谷的注意。
秦蒻兰又有意编造悲苦身世,引来同情,晚上时更是主动投怀送抱,陶谷又爱又怜,遂入圈套。他怜悯秦蒻兰“际遇”,有意娶其为妻,特意填《风光好》以表心意。
几日后,中主李璟再设宴会招待陶谷,陶谷不肯饮酒,颇有正人君子派头。
韩熙载于是唤秦蒻兰出来劝酒,陶谷这才知道中了美人计,羞愧得无地自容,灰溜溜地回后周去了。
听座中人起哄,绛衣女子并不理睬,手中鼓点咚咚响了几声,鼓声清脆,女子声音泠然,继续讲侠盗我来也:
“有道是自古美女爱英雄,这我来也行侠仗义之名,不知俘获了多少女子芳心,就连那青楼头牌行首羽娘,也对其倾心不已,为此演出了多少故事,令人流了多少眼泪,诸位看官且听我一一道来……”
顾易和杜青衫听到女子讲“我来也”的故事,就已经凝神静听了,此时又听她讲到了青楼头牌,登时心中都是诧异。
又听她说的故事,竟与平康馆翠娘和耸翠楼周蔷二人之间的故事相差无几。
杜青衫和顾易两个大男人心中诧异,面面相觑。
翠娘为护周蔷杀了温言,被判秋后处斩。
偏生这绛衣女子的书里,结局也是羽娘入狱,我来也继续行走江湖,侠盗之名越发响亮。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绛衣女子泣泪涟涟,敲响几点鼓点,念了一段念词作为故事的尾声,便施施然离开了大堂,换下一个节目。
散座的人大约也是第一次听这个故事,并非他们喜闻乐见的秦蒻兰美人计一书,又是一个悲剧,因而个个都有几分意兴阑珊。
顾易奇道:“听口音,那说书女子乃是开封本地人,如何会知道江南侠盗的事迹?”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她口中的我来也和羽娘,似乎有几分周蔷和翠娘的影子。”杜青衫沉吟着,“若说巧合,也太相似了些。”
“难不成,杭州百姓口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我来也,竟然是周蔷?”
二人正奇怪着,杜青衫忽然见到门口走来两人,后面还跟着好些熟悉的面孔,一时惊讶得忘了回话。
门口的两人也见到了这边的杜青衫和顾易,为首一人笑着走过来:“这不是杜大郎吗,许久不见,听宋兄说你已回了京都,我正想前去拜访呢。”
杜青衫和顾易起身。
“晏兄,朱兄。”
原来为首两人正是晏殊,以及前几天杜青衫和宋归尘在博浪沙遇到的朱说。
第245章·醉酒鬼樊楼
“大郎认识朱说?”晏殊惊讶道,“朱兄才到京师不久,你们居然相识?”
“前几日小弟正是坐了杜小哥的马车进的京,没想到今日在这里碰上了。”朱说笑道,“晏兄和杜小哥是旧识?”
“何止旧识,他小时候,我还打过他的屁股呢。”
一句话让除了杜青衫之外的众人都大笑起来。
杜青衫:“晏大哥,儿时旧事,就不要再提了。”
晏殊笑道:“好好好,不提不提。”
众人相互介绍认识了一番,晏殊望了望四周,又道:“难得今日相遇,我在楼上预定了阁子,昭晏不如与我们一起,到楼上把酒言欢?”
杜青衫知晓他们文人之间的把酒言欢,少不了要吟诗作对,他向来又对咬文弄字之事不甚喜欢,料想今日晏殊等人又是特意来樊楼,定然少不了佳人在侧,因道:
“今日天色已晚,小尘还在家中等候,我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朱说闻言,了然一笑。
晏殊却是不解:“哦?小尘是谁?昭晏你什么时候娶了妻?我竟不知?”
提到小尘,杜青衫脸上带了柔和的神情:“倒还未将她娶进门来,不过师母已经为我们定了良辰,届时晏大哥会收到请柬的。”
“如此!”晏殊大笑,“既是如此,昭晏就更应该与我等上楼把酒言欢一场了,娶了妻,可就不像单身一人时这样自由了!”
身后众人哄然大笑。
还是朱说出言道:“晏兄,杜小郎思归心切,咱们还是放其回去吧。”
顾易听到杜青衫说他与小尘早已定了吉日,心中涌上一阵苦涩。
晏殊一行上楼后,他对杜青衫道:“杜兄,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要办,你先回去吧,我随后就来。”
杜青衫不疑有他,召来酒保结了酒钱,出了灯火辉煌的樊楼,径直回了里仁巷。
顾易又坐了回去,独自饮酒。
不由失笑,方才还是杜兄借酒消愁,这么快,就换他在这边惆怅了。
不知喝了多久,眼见散座中客人渐少,顾易也起身欲走,歪歪倒倒之下撞到了一个女子,却是方才说书的绛衣人。
顾易连连道歉。
女子摆手道,“无事,不过,郎君还是少饮些酒,早些回去的好。”
“在下这就回去。”
顾易以为对方是担心自己在樊楼醉酒闹事,不免心中好笑,一字一字地念叨着:
“酒不醉人,人自醉。”
绛衣女子见他脚步踉跄,就要倒地,皱了皱眉上前扶住,叫来一个酒保,吩咐他将顾易送回家去。
酒保道:“叶姐,你心肠真好。不过楼上还有多余的房间,我将他送到楼上去。”
女子犹豫了一瞬,点头道:“那好吧,将他送去旁边的北楼,西楼楼上有贵人,不要去打扰。”
“晓得,叶姐放心吧。”酒保将半醉半醒的顾易扶着往北楼去。
樊楼处处灯笼,白雪映照着黑夜,冷风吹得顾易清醒了几分。
如今已是夜半三更,顾易晕晕乎乎,左一脚右一脚地踩在软绵绵的雪地上,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既陌生又熟悉,顾易问:
“你要扶我去哪里?”
“公子,你醒啦?”
“这是哪里?”
“鬼樊楼。”
“鬼......鬼樊楼?”
第246章·雪夜见盗贼
顾易迟迟未归,下人们前来回禀之时,宋归尘才知晓杜青衫他们今日去了樊楼。
“既是在樊楼,想必见天色已晚,便在那里歇了。”
“顾兄说他有事处理,随后就回,应该不会逗留太久才是。”
宋归尘道:“顾大哥初到杭州,能有什么事?”
“听你这么一说,倒也是,顾兄初来开封,鲜少交际,此时又是夜间,他能有什么事......”
杜青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约是遇到晏殊一行时,他提起了和小尘的婚事。
回味过来后,杜青衫涌上一阵愧疚。
“我去找顾兄。”
宋归尘点头,拿了件大氅替杜青衫披上,叮嘱道:“外头冷,早去早回。”
面对小尘这番柔情小意,杜青衫只觉得这些都像是自己从顾易手里抢来的,一时又是甜蜜,又是愧疚,心中五味杂陈。
塌上在一起摆弄九连环的杜杞和李崔听到这边的谈话,均好奇地看过来,恰好见到哥哥姐姐甜甜蜜蜜的这幅场景。
杜杞朝李崔一挑眉,意在说:你瞧,我说吧,他们两蜜里调油似的,哪里容得下他人插足。
李崔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清楚,见一向端庄持重的阿杞哥哥露出如此丰富的表情,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宋归尘走过来:“阿崔笑什么?”
“没啊,没笑什么。”李崔笑着拆解手里的九连环,最终气馁地扔下玩具,“阿杞,你教教我,这九连环我都拆了两天,还没解出来。”
两个小屁孩,还有悄悄事瞒着自己了。
宋归尘好笑,也不催问,交待二人玩一会儿,早些睡觉,便回了屋。
杜杞睡不着,见李崔熟睡了,被子滑落了大半,摇头给他盖好被子,忽然听到外头更夫铜锣响起: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杜杞打开窗户,凝神听着旁边兄长房间的动静。
这么晚了,哥哥还没回来?
樊楼距这儿并不远,有这段时间,早不知来回多少遍了,想来哥哥是遇到了什么事。
他披上外袍,提起琉璃灯、开了门,踏上雪地,往樊楼而去。
夜阑人静,雪花飘洒,地上早已铺了厚厚一层雪,四野寂静,越发衬得他的脚步声十分清晰。
樊楼就在眼前,影影绰绰的夜色中,忽然一条黑影自东边墙根闪出,竟然轻而易举地攀上围墙,旋即翻进庭院,不出一点声响。
杜杞吹熄了琉璃灯躲到远处树下,过不许久,又听“噗”的一声,那黑影从墙头跃了出来。
樊楼灯火与白雪映照之下,杜杞甚至可以清楚地瞧见那黑衣人,上下全黑,连脸上也蒙了黑布,右手提着一件包裹。
杜杞心道,他莫不是瞧见了传说中飞檐走壁偷人财物的大盗?
未等杜杞思虑明白,忽然又瞧见樊楼墙根下,一人鬼鬼祟祟地背着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这边的黑衣人听见动静,“嗖”的一声飞到樊楼围墙上,俯身看着底下的人。
“呀,是顾哥哥?”
杜杞眼尖地瞧见,那人背上背的,正是顾易,不由得惊讶出声,随即又赶紧捂住嘴巴。
第247章·雪夜刺死尸
眼见那人背着顾易就要走远,杜杞心急如焚。
欲追上去,又害怕被墙上躲起来的盗贼发现,一时不敢轻易动作,只在心里快速思考,那人是要背着顾哥哥去哪里?
忽然,墙上的黑衣盗贼如鸟儿般飞了下来,望着远去的二人背影,许是在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杜杞大喜,扔下手里碍事的琉璃灯,也远远跟在黑人人身后。
杜杞自小在开封长大,内城外城的大街小巷,他都熟记于心。
得益于对地形的了解和计算,此番跟踪前面两拨人,他总能在穿过一道道隐蔽巷子之时,重新看到眼前鬼鬼祟祟背着顾易的酒保,还有酒保身后悄无声息跟踪的黑衣人。
杜杞脑海中一团问号,那人身上穿的分明是樊楼酒保的衣着,樊楼倒也有专门护送醉酒的客人回家的人马,但很明显,那酒保背着顾哥哥,并非往里仁巷去,而是——
越走,杜杞越心悸。
果然,那酒保背着顾易来到了一处僻静的荒宅,扣响了宅门,“咚,咚咚”地连敲了三遍,迅速有人开了门将酒保和顾易放了进去。
杜杞远远躲在一丛铺满白雪的灌木林边,瞧见那黑衣人毫不犹豫地从旁边的围墙出翻墙进去了。
杜杞望着眼前犹如鬼宅的府邸,眼泪盈满泪水,双手死死捏住树枝,冰冷的雪在他的手里化开,尖锐的树枝刺进了他不染阳春水的手心。
他下定决心,从灌木丛后走了出来,脸上的表情凛冽而坚定。
还没走到门前,大门一声响动,杜杞慌忙躲到门口的石狮后,却见那黑衣人背着顾易走了出来。
除了酒味儿之外,杜杞还敏锐地嗅到了风里携来的一丝血腥味儿。
看来,顾哥哥没事。
眼见那黑衣人背着顾易走远了,杜杞复又从石狮后出来,一步一步地走进这座宅院。
他十分熟悉这座府邸,一进大门,便飞快地奔跑起来,嗅着血腥味来到最近的一处天井,眼前赫然躺着两局尸体。
其中一具尸体,正是那酒保。
不远处,一把宝剑沾了血迹,在雪色下闪着幽幽寒光。
杜杞心悸地脚步一顿。
方才那黑衣人,把他们都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壮者胆子上前,待看清另一具尸首的面容后,杜杞险些惊出声来。
随即是无边无尽的愤怒和痛楚,他颤抖着双手,跌跌撞撞地后退一步,小小的脸上全是恨意。
看了看旁边的剑,他忽地跑过去,拾起剑,对着那人的尸首一剑一剑地劈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颗人头咕噜噜滚开。
杜杞望着那无数个日夜让他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的人头,忽然生出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嘎——嘎——”
一声鸟叫从远处传来,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具有穿透力。
杜杞这才猛然惊醒。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吓得跌坐在地,手里的剑也“哐当”一声掉落地上。
不行,他得离开这里。
他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却冷不防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第248章·床边无头尸
翌日,顾易睁开眼,只觉得头昏昏沉沉,脑后更是隐隐作痛。
鼻间嗅到刺鼻酒气,还夹杂着其他的某种熟悉的气息,一时更觉浑身酸痛,头痛欲裂。
忽然一群官兵破门而入,开封府判官程道带着一队人马走了进来。
顾易强忍痛楚坐了起来,这才注意到自己所躺的床上,靠墙的一侧竟赫然躺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更为可怖的是,那尸体竟然没有脑袋。
而自己,正好睡在这具尸体的旁边!
饶是顾易曾跟随父亲见多了案件,也见惯了无数稀奇古怪的死法和尸体,如见这番和尸体“亲密接触”的场景,却是从来也没有过的。
一想到昨夜他可能和尸体度过了一整夜,顾易登时头皮发麻,跌跌撞撞地赶紧爬了起来,这才详细打量死者。
只见那绣有大红牡丹的床铺上躺着一个无头男子,**的上半身被利器戳得血肉模糊,血腥不堪。
一把染血的剑掉落在地,看起来像是杀人凶器。
顾易脑海一片乱麻,完全不记得昨夜自己醉酒之后,如何上的楼,这具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程道等人见到这幅场景,也是头皮发麻。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一声令下,卫士们立即将顾易扣住。
程道道:“顾公子,对不起了,今早开封府接到报案,说樊楼一酒保昨夜一夜未归,许是受害了,想不到,竟与公子你有关。”
“且慢。”顾易皱了皱隐隐作痛的额头,“程判官,我决计没有杀人。”
“这可说不准,你昨夜醉酒樊楼,樊楼酒保好意送你上楼歇息,你却将其杀害,人证物证皆在,还想抵赖?”
“程大人,程大人。”
门外传来呼声,紧接着走来一男一女,男人约莫四十来岁,气度从容,女子甚是年轻,一身雪衣,面色冰冷。
男人走到程道面前,恭恭敬敬行了大礼,这才徐徐道:“小民祝可久,见过程大人。”
“你就是祝可久?”
程道打量着眼前的中年男人,开封城最大的富商,樊楼背后的老板祝可久,大名鼎鼎,今日他却是第一次见。
祝可久点点头:“某正是祝可久,听下人们议论楼中出事,特来查看。”
“那正好,劳烦祝员外前去辨认,死者可是楼中昨夜不见的酒保?”
祝可久只虚虚扫了一眼,
便吓得收回了目光:“他身上的穿着,是樊楼酒保衣着不假。”
倒是跟在他身后的雪衣女子上了前去,小心翼翼地检查了无头死尸一番,徐徐道:“此人不是樊楼中人,更不是酒保王二。”
“你是何人?”程道问。
“噢,这是祝某爱女,名令仪。她对楼中事务,了解得比我多得多。”
“原来如此,祝娘子为何说此人不是樊楼酒保?”
祝令仪道:“此人右手虎口有厚茧,乃常年习武所致,且——”
她目光落在血淋淋的脖颈处,半晌,“他的这外衣是临时换上去的,第二颗一扣错位了。”
闻言,程道也望向尸体。
果然如祝令仪所言,那外衣穿得寥寥草草,大约是换衣之人换得急,连扣子都扣错了。
第249章·令仪讥程道
祝令仪又扫了一眼旁边还云里雾里、眉头紧锁的顾易。
“这位公子体型瘦弱,秀气有加,看起来是个文弱读书人,我实在不相信他能将床上这位身长八尺的彪形大汉杀死。”
程道闻言,顿觉有理,便命人将顾易放了。
顾易见祝令仪三言两语替自己解了围,不由对对这位雪衣姑娘好感顿生,拱手道谢:“多谢姑娘替在下解围。”
祝令仪微微一笑:“公子不必多礼,我也只是说出实情而已。只是昨夜究竟发生何事?公子床榻之侧,又为何躺着一具尸体?还需公子一一道来。”
顾易叹气。
“实不相瞒,我昨夜于樊楼散座之中饮酒,一时不查,多饮了些时日,颇有醉意,后昏沉之间,似乎是樊楼酒保将我扶上楼来,至于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甚清楚。”
这番话他说得极为艰难。
从小到大,今日还是他第一次这么摸不着头脑。
昨夜醉饮,已是他这二十余年来最为出格之事,不曾想,这一醉酒,竟就出了这样的事。
果然如小尘所言,喝酒误事,醉酒更是误事。
他来到床前,细细查验床上无头尸体,下意识报喝道:
“死尸身长七尺三寸,尸身无头,断颈处肌肉松弛,年纪约五十上下,胸前被利器戳伤,血肉模糊,伤口足有——”
他凑近细数,这才意识到紫萤不在,方才的报喝并无人记录。
便闭口不报,只在心里默默记了。
祝令仪见他面对无头死尸,竟然这般泰然自若,不仅不见怯色,反而上前查验,一时一扫适才对他只是个文弱读书人的印象。
“公子尽可报来,我在旁记录。”
顾易抬眸看了她一眼,微一点头,继续道:“胸前伤口足有四十二处,皆是剑伤,伤口半寸到三寸不一......”
祝令仪边记,边问:“可有致命伤?”
顾易摇头:“这些伤口多则多矣,然力道不足,不足以致命。”他望向断颈,沉吟须臾,皱眉道,“脖颈断口参差不齐,乃多剑所致。”
闻言,在场众人都啧啧叹息。
这凶手与死者得有多大的仇恨,才会在死者身上乱剑齐砍地刺这么多剑啊。
程道上前问:“既然此人不是楼中酒保,那又是何人?酒保王二今又在何处?”
祝令仪回头,讥笑道:“这不就是你们官府要做的事吗?”
程道一噎。
祝可久连忙道歉:“小女出言无状,程大人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大人放心,既然是我樊楼中出了人命案子,我祝可久一定全力配合大人,还望大人早日查出真凶,还樊楼一个安宁。”
一大早开封府官兵就前前后后水泄不通地堵住了樊楼,以至于樊楼不得不悬挂出暂不营业的告示。
要知道,对于开封府第一大酒楼樊楼来说,一日不营业,损失的,可不止账面上白花花的银子。
还有无数樊楼的供应商,他们可都指着樊楼过活儿呢。
程道也清楚樊楼的经济重要性。
一座樊楼一天的税务就能顶他开封府众官吏一年的工钱,今如此大张旗鼓地围了樊楼,导致樊楼不能营业,确实影响重大。
他沉眉思索片刻,对祝可久道:“祝员外放心,本官定会早日捉拿真凶。”
第250章·晨审失窃案
待查验完现场,程道才命人将死者运回开封府,又对顾易道:
“三郎,还烦劳你与本官一同回府,向权知大人禀明情况。”
“这是自然。”
一大早,巍巍府衙外便挤满了人。
年近花甲的权知开封知府章大人一个头两个大地听着堂下之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他们昨夜遇到的盗窃之事。
“大人,我家公子随身携带的上好羊脂玉,还有一对预备作为参知大人寿礼的玉如意,昨夜不翼而飞啦!”
“大人,我家老爷昨夜丢失了银锭十六两。”
“我家大人丢了夫人亲绣的荷包一个......”
“哈哈哈哈哈哈哈........”
章大人只觉得耳边如同围绕了几千只蚊子,嗡嗡嗡地闹个不停!
持起惊堂木,“啪”的一声敲下去!
堂下立即安静了下来。
章大人指了指最前面衣着光鲜的家仆,道:“你姓甚名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速给本官慢慢道来。”
那家仆拍拍衣袖,恭恭敬敬地回:“回大人,小人是太尉府管家,名吴忠,我家二公子昨夜与诸好友在樊楼替参知政事丁大人祝寿,不料原本预备好的寿礼,一对玉如意,却不翼而飞啦。”
他指了指身后几人,“这些都是昨夜樊楼丢失财物的府上派来抱告的家仆。”
抱告是当下比较成熟的诉讼代理制度,简单地说,就是当事人可以委托家人或者亲戚代表自己发起诉讼。
除了老幼病残等没有能力到衙门打官司的人之外,一些声望极大,官位极其高的人也不方便出面诉讼,因此,这些人通常会找人抱告。
章大人听了吴忠的话,慢慢点了点头,叫一旁记录的师爷:“你,将堂下众人都丢失了什么一一询问记录,再来回本官。”
又安抚众人:“诸位莫急,且将你们主人丢失的财物报上名来。”
师爷躬身称是,自去记录了。
不多时,师爷将一纸文书呈到章大人面前,章大人定睛一看,松了口气。
还好,除了一对玉如意之外,没有什么特别贵重之物。
“我道是丢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外乎一些金银财宝罢了,这些公子哥也忒小气。”
为这事一大早上地差人来府衙闹,真是忒小气!
师爷在一旁回道:“大人,樊楼乃京师第一酒楼,楼中出了盗窃案,理当由樊楼出面,如若找不到盗窃之人,诸位失者的损失,还得由樊楼承担。”
章大人细细品味了几许,点头道:“公孙师爷说得有理。”
他将文书放下,哼了堂下众人一声:“本官已经知晓了,尔等与师爷一同去樊楼,与樊楼老板当面对峙,若能寻得盗窃之人,令他将失物原数奉还就是了,若不能......”
章大人哼了一声:“樊楼偌大一个酒楼,竟出了手脚不干净的人,这失物,合该他们赔偿。”
这边才刚与众人理清失窃案,正要差人去樊楼打探究竟。
那边程道一脸沉重地前来回禀,樊楼出了个无头人命案。
才刚被闹哄哄的家仆吵了一上午的章大人闻言,颤巍巍的双唇好久没能合上,只恨不得两眼一番,直接昏厥过去。
然而他还是没能如愿昏过去,而是惊悸地扶着胸口,听程道和顾易将樊楼之事说了。
第251章·死者非宋人
开封府城,天子脚下,京师第一酒楼出了这样一桩耸人听闻的无头案。
此事报到开封府时,年近花甲的权知开封知府章大人震惊得上下唇颤抖了好半晌。
如今官家一心祈福求祥瑞,各地官员皆投其所好,一个个只报喜、不报忧。
没有喜的,谎造喜也要报喜。
可现下,他治下的樊楼却发生了这样血腥暴力的杀人案!
章大人深感棘手,尽白的胡须颤颤巍巍,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焦灼。
他捋着胡须,徐徐开口:“顾贤侄啊,这无头死者的身份现在能否确定?”
“待仵作验尸后,或可依照骨龄等大概画出死者样貌。”
“还没有家属前来认尸吗?”
“回大人,尸体无头,暂不能确定其身份,目前也还没有百姓前来报官。”
“程道,此案多久能破?”
程道一脸为难:“回大人,下官已经命人对樊楼进行了封锁,并以樊楼为中心进行搜索,力求尽快将死者人头搜查出来,至于多久能找到真凶——”
他看向低眉沉思的顾易,露出一抹笑意:“还得仰仗大名鼎鼎的断案俊杰,顾三郎了。”
江南顾家父子的断案之名,程道虽有耳闻,但却不以为意,认为那不过是读书人沽名钓誉的手段罢了。
若真有本事,何不走正途,参加科考,殿前提名,反而要搞什么断案验尸的歪门邪道?
因而程道对章大人徇私将顾易塞到开封府十分不满,好在顾易虽是章大人请来,但他人在开封府,深得章大人赏识喜爱,有自由出入衙门之权,却待人和善,也不与众人争执,平淡得很。
以至于程道想找他麻烦,都无从下手。
这几月以来,京师太平无事,开封府处理的都是些丢了鸡少了鸭的小事琐事,今日樊楼出了人命案,程道心中却不似章大人这般惊悸,而是看热闹似的,将查案的担子往顾易身上推。
章大人听了他的话,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顾易道:“程判官谬赞了,学生不过是初生牛犊,哪里比得上大人经验老道。”
“唉,顾三郎可千万莫要谦虚推辞。开封谁人不知,江南顾家一脉素以断案出名,顾提刑顾大人虎父无犬子,三郎之名,可是自小就传到了官家耳里的。这区区一桩无头命案,又怎能难倒三郎你呢?”
不愧是官场上的老油条,这说起场面话来,头头是道,面面俱到,哪里是顾易这等小年轻能比的。
顾易不欲与他纠缠,回头对章大人行礼道:“大人,学生验尸之时,发现那死者身长八尺有余,肌肉发达,且肩头有一文身。”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纸呈上,“樊楼祝姑娘帮忙,画下了文身图案,大人请看。”
那纸上画的,是一匹对月嚎叫的狼。
章大人端详了那纸上图案片刻,皱起眉头:“这文身有何特别之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般而言,大宋普通百姓是不会往身上刺刻图案的,学生猜想,这无头死者,很可能不是宋人。”
什么?
章大人惊得手里轻飘飘的纸张都拿不稳了。
不是宋人,事情就更麻烦了呀!
第252章·昨夜汝行踪
“学生也只是猜测,至于究竟事实如何,尚需查验。”
章大人稳了稳心神:“三郎啊,兹事体大,死者究竟是谁,你一定要尽快确定啊。”
若是宋人还好,若非宋人,则此事危矣。
顾易一早酒醒便遇到此事,应了章大人之请,又去停尸房研究了一下午那无头死尸,直到腹中饥饿才意识到天色已晚。
身上衣衫尽是褶皱,周身气味连自己都闻不下去。
顾易这才出了停尸房,回屋换洗了一番,正要离开府衙,却见祝令仪含笑走来:“公子还未吃晚膳吧,不如我做东,请公子一顿如何?”
顾易本有意再去樊楼暗中查询,闻言,便也不推辞:“如此,多谢祝姑娘了。”
二人来到樊楼,程道留下的官兵还在,将樊楼围得水泄不通。
望着满桌珍馐,顾易难得地开玩笑道:“坊间有言,‘不到樊楼,不知钱袋小’,得亏这是姑娘相请,若是顾某掏钱,还真吃得有些肉疼,这一桌菜,让姑娘破费了。”
“请公子吃饭,怎敢不费心?”祝令仪含笑给顾易斟酒,顾易抬手,“今日不饮酒。”
祝令仪了然,点了点头,放下酒杯。
“祝姑娘有什么话,直说无妨,顾某洗耳恭听。”
祝令仪道:“那我就不藏着掖着了,叫顾公子前来,确实有事相求。”
顾易坐直身子:“祝姑娘但说。”
“公子也看到了,今樊楼出了无头命案,官府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楼中生意大受影响。此命案一日不破,樊楼便一日不能正常营业,我执掌樊楼,看在眼里,焦在心头......”
顾易闻言,忖度道:“姑娘放心,官府定会早日破案,还樊楼清静。程判官也有明言,待排查樊楼众人之嫌疑,找到死者头颅后,便会恢复樊楼原状。”
“可惜,官府之人将樊楼查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找到那死者的头颅。”祝令仪道,“依我之见,凶手既然取下死者头颅,定然是不想让人知道死者身份,又怎会将头颅藏在樊楼?”
“姑娘说得也不无道理。”顾易吃饱了,放下筷子,望向祝令仪,正色道,“祝姑娘将顾某叫来,不是专门说这事的吧?”
祝令仪一愣,随即笑道:“公子好机敏。”
她走到窗前,往楼下望了望。
楼下官兵把守,街边围观的百姓早已被官兵轰走,宽阔的街上除了官府官兵,再无其他人。
祝令仪放低声音:“我素问公子断案之名,依公子之见,那死者死因为何?又为何出现在公子床头?”
她神色肃然,欲言又止,显然是心中有事,却又遮遮掩掩,不肯明言。
顾易见状,起身反问:“姑娘为何如此关心此事?”
祝令仪站定,一脸高深地望着顾易,缓缓道:“昨夜丑时,公子离开过樊楼,五更时分方才回来,我有一问,公子去了何处?”
顾易大惊。
他昨夜醉酒,一直昏昏沉沉,今日在樊楼醒来,全然不记得昨夜自己是怎么上的楼,更不记得昨夜自己究竟有没有离开过樊楼。
第253章·京师无忧洞
“姑娘此话何意?”顾易问,“我昨夜当真离开过樊楼?”
见他面露疑虑,不似作假,祝令仪秀眉一拧,心平气和道:
“樊楼每隔半个时辰,都会有专门的人巡视各房。公子昨夜樊楼醉酒,酒保王二将公子送上三楼西侧房间去歇息,丑时四更初,巡夜之人还确信公子屋中有人,待四更末再来,公子屋里已经无人,奇怪的是,五更时分,公子又回来了。这是管事记录的樊楼宾客出入册,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公子昨夜消失了整整一个时辰。”
闻言,顾易不免心惊。
暗道,樊楼果真是京师第一酒楼,照樊楼这安保护卫,楼中客人几时离去,几时回来,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顾易皱眉道:“巡夜之人是谁?贵楼又是以何种方式确定房中无人?”
他这是不信樊楼伙计的职业操守。
祝令仪道:“樊楼每日接待客人众多,客人的人身安全,也是楼中护卫的指责所在,还望公子见谅。如何确定屋中无人,此乃樊楼秘技,公子无需多问。我方才所言,绝无半句不实,只因楼中酒保王二至今未回,生死不明,其妻身怀六甲,如今在楼中以泪洗面,我见之不忍,遂来相问。”
说到此,顾易猛然想起,昨夜确实,迷迷糊糊间,感受到有人扶着自己去了一个阴森恐怖的地方。
对了——鬼樊楼!
“鬼樊楼?”顾易浓眉一皱,看向祝令仪,“姑娘可知,京师何处有名鬼樊楼的楼?”
祝令仪讶然:“公子是说鬼樊楼?”
“不错,适才姑娘说我夜半时分离开过樊楼,我这才想起,昨夜确实去过一个名叫鬼樊楼的地方,我本以为那是一个梦,不过如今细思之,那又似乎不是梦......只是这鬼樊楼究竟是何处?姑娘可知?”
“我确实听过鬼樊楼之名。”
祝令仪坐下来,自顾自地倒了杯酒饮下,似乎是为壮胆。
“大约一年前,京师有了鬼樊楼的传说。据传它本来叫做无忧洞,其规模堪比樊楼,可又见不得光,故而又称鬼樊楼。听说那里专门窝藏亡命之徒以及坑蒙拐骗来的妇女,是歹徒的天堂,女人的地狱。女人被送去那里后都要剥光衣衫,终日赤身裸体,戴着奇怪的刑具,供那些犯下重罪逃亡的男人虐待凌辱,生不如死。”
顾易愤道:“这鬼樊楼如此猖獗,官府不管么?”
“管?怎么管?”祝令仪冷笑,“且不说官府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就算官府想管,这鬼樊楼也只是传说,并没有人真正见过,也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见过它的人,恐怕早已不是死就是疯,官府又能奈何?”
见顾易皱眉沉思,祝令仪又道:“若如公子所言,公子昨夜进了鬼樊楼,却能活着回来,此不可谓福大命大。”
“可是,我是被谁带到鬼樊楼,又是怎么回的樊楼?”顾易喃喃自语,“酒保王二是否已经被鬼樊楼的人杀了?”
祝令仪闻言,脸色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