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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予渔     青衫誓txt下载     青衫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0章 芳华弄

    盛夏时节,天气逐渐炎热。

    虽说烟雨江南可比天堂,然而事实却是,杭州一步入盛夏,似乎是被放入了大大的蒸笼,沉闷的空气、滑腻的汗水、以及明晃晃的太阳,都在折磨摧残着杭州普通小老百姓。

    小西河码头来往商船依旧络绎不绝,褐色短衫的汉子裸露着膀子,挥汗如雨地运输着货物。

    顾易知道,这是即将从杭州运往北方蝗灾地区的救济粮。

    年初王钦若因隐瞒天灾而被贬杭州,官家知道灾情真相,朝中采取了各种应对灾情的措施:

    正月,京东、京西、河北、陕西、淮南、江、浙等地受灾州军发放榷务酒糟救济贫民;二月,诏令灾伤州军出售常平仓粮谷,只收本钱,贱卖给灾民三月,转运司拨二万石粮食分发给各户。

    如今各处灾情已经得到明显控制,灾民也已经得到了有效安置。

    这半年来,王钦若倒也没闲着。

    这不,最近还在以杭州知州的名义召集杭州各户捐钱捐粮,并从州府粮仓中拨出五千石粮食,准备与在杭州募捐采买而来的粮食药物一起运往京都。

    码头之人来往嘈杂,顾易心里有事,埋头顶着日头往提刑司去,没注意到身后鬼鬼祟祟地跟着的两个褐衣汉子。

    前面是一处青石板小巷,这条巷子有个好听的名字:芳华弄。

    穿过这条小巷,便是提刑司所在的繁华街,许是两边房屋高耸的缘故,这条巷子里十分阴凉,顾易擦了擦额边的汗水,突然感觉到身后的异样。

    他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身后跟踪的人也疾步追来。

    顾易蓦地转身,身后两人被他这突然的转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了片刻,齐声道:“上!”

    “慢。”顾易抬手道,“二位大哥,冤有头债有主,在下与二位无冤无仇,可否告知二位为何跟踪于我?”

    两人果然停了下来,瞪着大眼,一人推了推同伴,悄声道:“主人说了,别和他说话。”

    “对对对,别和他废话,直接打晕带走。”

    相对点头,两人看向顾易:“我们主人说了,不能和你说话,将你直接打晕带走。”

    顾易后退一步,温和一笑:“不知二位大哥的主人是谁?在下是否认识?”

    “说了别和他说话,你怎就是不听呢?”

    “你不也是吗!”

    二人又咬了半天耳朵,齐齐举起手中木棍,朝顾易冲了过来。

    “慢慢慢,慢!”顾易忙大声道,“二位大哥要抓我也可以,可不可以打个商量?”

    “什么商量?”

    顾易指了指自己左边额头上的伤,瞅了一眼二人手中手臂粗的木棍,苦着脸道:“在下刚伤了头,二位大哥都乃大力士,若手中木棍敲下,我顾易恐怕就没命了。”

    “没错。”二人颔首点头,“主人说了,不能要他的命。”

    “主人还说,此人十分狡诈,不可大意。”

    “你说的没错。”二人又看向顾易,“对不住了。”

    “咚”的一声,顾易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今日这颗脑袋真是遭了罪,那汉子那一棒好巧不巧,正打在早上被砚台砸到的地方,雪上加霜。

    临晕之前,顾易无奈地苦笑,若换做杜兄,这两个汉子还不够他舒展筋骨呢。

    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太阳渐渐落山,晚风带来了几分凉意。

    顾行之很是愉快,因为今日帮了温姑娘的忙救了柳逢春,她难得地和自己说了好多温柔可意的话,还对自己笑了。

    他脚步轻快地进了府,对每一个见到的下人都露出最为满意的笑容,顾思之见了,嘴角一抽:“二弟,你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顾行之眉头一挑:“不告诉你。”

    “行,三弟呢,我听管家说三弟好像受伤了,你匆匆忙忙将他拉走,他人呢?”

    “啥,三弟还没回来?”顾行之道,“不对啊,我问了平康馆的小红姑娘,她说三弟早已经走了呀。”

    “你竟然带着三弟去平康馆?”

    “哎呀大哥,我是有正事,真是有正事。你和三弟怎么一听说平康馆,就都这幅表情啊。”

    说着絮絮叨叨地将前因后果和顾思之讲了,顾思之听完,皱眉道:“你们也太胡来了,王钦若嫉贤妒能,最是险伪,咱们躲都来不及呢,你们倒好,直接撞上去了。”

    “大哥,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充老好人了。咱爹和王钦若不和,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王钦若有什么好怕的,不还是被三弟三言两语说得无话可说、乖乖放人了吗?”

    顾思之看着自己这个张狂惯了的二弟,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了,过去的事大哥我也不提了,只是日后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俗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王钦若权势滔天,咱们还是不要与他硬碰硬为好……”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顾行之打断了顾思之的话,“三弟应该去了提刑司,我去找找,顺便看看爹。”

    “你——哎!”

    顾思之望着顾行之猴一样灵活地远去的背影微微一叹。

    还好,三弟是个靠谱的。

    掌灯十分,府里渐渐燃起了灯火。

    下人们摆好了晚膳,然而只有顾思之一人,望着空荡荡的位置,顾思之心中一痛。

    明日,无论如何,也要将娘亲接回来。

    顾提刑白日里失手砸了顾易,心里一直放心不下,处理完提刑司事务,便匆匆回了府,然而却只见到顾思之一人,不由得很是奇怪:“小易呢?”

    “三弟没在提刑司吗?二弟寻去了,现下还没回来。”

    闻言,顾提刑只觉得胸中冒出一股火气来,这臭小子,竟然还记上仇了?

    连家都不回了?

    “罢了,由他去。”顾提刑简单地扒拉了几口饭,漱了口,端着茶杯,思量着道,“明日为父会去张家,将你娘接回来。”

    太好了。

    顾思之心下大喜,然而他还没喜悦多久,就听顾提刑继续道:“小尘那孩子是个可怜人,日后她进了府,你身为长兄,多照顾她些。”

    这是,依然要将那位段姑娘接进府来?

    “爹,这件事是否得先让娘知道?”

    “为父明日会和你娘说。”

    “可——”

    “不必多说了,我意已决。”

    既然小易不愿娶她,将她接进府来,也是一样的。

    顾提刑闭眼揉着发胀的鬓角,顾思之恍然发现,父亲鬓边已经有了几缕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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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平康馆

    叹了叹气,顾思之悄然退出了正堂。

    叫来管家木叔,吩咐他迅速派几个家丁去寻顾易。

    “尤其是耸翠楼、湖心亭、灵隐书院,三弟会去的地方都细细找一遍,提刑司也再去看看。”

    顾思之十分了解顾易,他不是任性之人,反而懂事得令人心疼,即便是心里有气,也绝不会叫家里人担心。

    三弟平日若不归家,定会叫人告知自己或者木叔,绝不会像今日这般,悄无声息地不见人影。

    木叔闻言,如临大敌,立即派人寻人去了。

    然而一直到了亥时末,派出去的家丁纷纷回来,回禀没有找到顾易。

    顾思之心下焦急,看了一眼同样坐立不安的顾行之:“二弟,你再仔细回想一下,今日在平康馆,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没有什么呀。就王钦若命人打柳逢春那个小白脸,温姑娘求我叫三弟去救人,三弟到了之后,几句话将王钦若和林先道说走了,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我去请了余大夫来,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柳小白脸身上,我也没有注意到三弟是什么时候出平康馆的……”

    顾行之说得有些心虚。

    若是因为他的缘故,三弟出了什么事,那他就真是千古罪人了。

    “大哥,我再去找,一定要把三弟找回来,杭州城就这么大,他能躲到哪里去!”

    顾思之拧眉:“三弟不是小孩子了,他不会故意躲着我们。”

    “那?”

    “这样,我去一趟平康馆,打听一下有谁见到三弟是什么时候离开平康馆,又是往哪个方向去了的。你再带人四处找找。”

    “好。”

    顾行之这会儿收起玩心,肃然地和木叔各自分头找人,而顾思之,则带了一个小厮来到了平康馆。

    夜间正是青楼妓馆热闹之时,比起白日里的冷清来,此时平康馆门庭若市,进出的公子哥儿折扇纷飞、衣袂飘飘,迎来送往的姑娘们浓妆艳抹、笑意盈盈。

    顾思之一进平康馆,就被一个衣着暴露的粉衣姑娘挽住手臂,整个人几乎都靠在了他身上,甜腻腻地道:

    “郎君第一次来平康馆吧?让香儿侍候郎君呀。”

    “不必了,我就四处看看。”

    “郎君这话可不好说的呀,平康馆可由不得郎君四处看的呀。”

    名叫香儿的粉衣姑娘依然挽着顾思之,这么俊朗的郎君,可不能放过了。

    “郎君若要四处看,也得有人陪着的呀,不如就让香儿作陪如何呀?”

    “也好……”顾思之微一沉吟,试探道,“香儿可认识说书人柳生?”

    “柳生呀,平康馆谁不认识呀。”香儿咯咯笑道,“他可是我们平康馆的香饽饽呀,说书活灵活现,十分好听,姐妹们都喜欢听他说书讲故事呢。”

    “可我听说今日他被王大人的人打了,香儿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这个嘛。”香儿痴痴地看着顾思之,“郎君来平康馆,看来不是随便看看,而是为了调查柳郎君的呀。”

    顾思之心里好笑,他堂堂顾家长公子,来到平康馆,这小姑娘竟然不认识自己?

    看来是才刚到平康馆不久。

    “香儿真聪明呀。”顾思之也不由得学了香儿的口气。

    香儿笑道:“郎君惯会打趣人。”

    “那香儿可否告诉我,柳生被打的前因后果呢?”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呀,当时馆内很多姐妹都看到了,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呀。”香儿给倒了杯酒盈盈放入顾思之手里,“郎君先喝了这杯酒,香儿就告诉郎君呀。”

    顾思之含笑一饮而尽,将杯底面朝香儿:“香儿这回可以说了吧。”

    “哎呀,郎君真是猴急呀。”

    跟着顾思之来的小厮捂嘴忍笑,他家公子可从未被人这么调戏过。

    顾思之朝他扫去一记眼刀,他连忙立正站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见顾思之板起了脸,香儿也识相地不再调笑,而是缓缓道:“郎君应当知道,柳郎君是杭州远近闻名的说书人,想要听他说书需要提前十日预约的。”

    顾思之点头:“这我倒是有所耳闻。”

    “就是因为这个呀,王大人想听柳郎君说一折书,然而一直没有预约上,今日王大人来到平康馆,恰巧见到柳生在馆内说书,这不就惹怒王大人了么。”

    香儿说得委婉,然而顾思之还是听了出来事情的原委。

    想来,柳逢春不愿给王钦若说书,惹怒了王钦若。

    “这柳生倒是有几分傲气。”

    “是的呀,不然咱们平康馆的姐妹也不会这么喜欢他呀。”

    “可是为了这份傲气,惹怒一个他招惹不起的人,岂不是自讨苦吃么。”

    “郎君这话就不对了呀,咱们小老百姓,难道就得对那些达官显贵卑躬屈膝,俯首帖耳?”

    香儿语气稍冷,略微与顾思之拉开了距离,不再是甜甜的语调。

    这倒正如了顾思之的意,暗自松了口气,他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以卵击石,终究是自取其辱。”

    “哼。”

    香儿扭头哼了一声,没想到这么俊逸的郎君,居然是此等婢膝奴颜之人,她香儿真是有眼无珠,又看错人了!

    “香儿姑娘,在下还有一事相问,今日救了柳生的人,香儿姑娘可认识?”

    “你是说顾小郎君呀。”香儿又带上甜甜的笑容,“当然认识呀,他真厉害极了,他一出现,几句话就说得林通判满脸通红,噢,不对,林通判是被顾不行踢到那处,所以满脸通红的……”

    顾不行?这是什么称呼?

    踢到那处?哪处?

    顾思之满脑子问号。

    香儿又道:“不过还是顾小郎君厉害一些,小小年纪,面对强权,却不卑不亢,真是大宋好男儿呀……”

    顾思之:“那香儿姑娘可知,顾小郎君什么时候离开平康馆,又去了何处?”

    “这个?”香儿狐疑地看着顾思之,问道,“对了,你是什么人呀?从一开始就一直问个不停。

    “我可不是什么都往外说的人,你要是敢找柳郎君和顾小郎君的麻烦,香儿绝对不会让你得逞的呀。”

第92章 大宋刑法

    “我么?”顾思之指了指自己,“总归不是坏人。”

    “我看你就是个大大的坏人。”

    顾思之:“香儿姑娘第一次见我,怎知我是坏人?”

    “好人都不会像郎君这样鬼鬼祟祟、躲躲藏藏地进平康馆的呀。”

    “若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顾思之噙着一抹笑,见香儿虽娇憨,却不愚笨,因道,“我姓顾,名思之,乃顾易长兄。”

    说罢,又道:“香儿还认为我是坏人吗?”

    “啊?你,你是顾大公子?”

    香儿惊奇地捂住嘴,瞪大眼睛看着顾思之,“你真是顾提刑家的长公子?”

    “怎么?不像?”

    “唔,也不是不像,只是有点想不到呀。”

    “想不到什么呀?”

    “顾大公子也来逛青楼呀。”香儿捂嘴咯咯直笑,“今儿平康馆可真是蓬荜生辉了,顾家三个公子都来过了……”

    “香儿姑娘,如果你知道舍弟什么时候离开平康馆的,还望告知。”顾思之正色道,“舍弟今日至今一直未归,家父很是担心。”

    香儿停下笑,歪在顾思之肩头,低低道:“郎君软言相问,香儿若是说不知道,郎君是不是会很失望呀?”

    “香儿姑娘若知道,还盼告知。”顿了顿,顾思之又道,“若不知道,在下再去问他人。”

    “他人?”香儿笑道,“郎君认识哪个他人?”

    顾思之只觉得这香儿姑娘十分狡猾,他费了这么多口舌,却还是被她牵着鼻子走,一句有用的话都没问出来。

    平康馆的姑娘,果然都不是好招惹的。

    他心里有事,不欲多与香儿纠缠,冷眼起身:“姑娘既不相告,在下告辞!”

    “哎呀,别急着走呀,我虽然不知道顾小郎君行踪,不过柳姐姐一定知道的呀。”见顾思之要走,香儿忙拦住,扶着香腮,眼波流转,“郎君这么怕我,莫不是我是那说书人口中的妖怪变来的不成?”

    忽视她后面的话,只听前头,顾思之大喜:“柳姐姐可是馆内上厅行首翠娘?”

    “呀,郎君对柳姐姐倒是十分清楚。”

    香儿带了三分吃味,青葱手指点了一点顾思之刀削般的脸庞,“顾家的郎君,个个都生得这般貌美,怎么也个个都拜倒在柳姐姐的石榴裙下呢?”

    “此话从何谈起?”顾思之连忙否认,“翠娘舞姿绝伦,杭州无人不晓。”

    “狡辩。”香儿嗔了他一眼,整理整理衣衫,“我去看看柳姐姐得不得空。”

    “多谢香儿姑娘。”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香儿将翠娘带了来。

    翠娘此时已换了一袭白衣,见了顾思之,翠娘福了福身,问道:“顾小郎君不见了?”

    “唔,正是。”顾思之想了想,将不见顾易之事大略地讲了讲。

    翠娘听了,紧拧秀眉,打量地看了几眼顾思之,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将自己见过顾易之事告诉他。

    沉吟片刻,翠娘道:“不瞒公子,白日里顾三郎在平康馆救下柳生之事,馆内众姐妹都知道了,此后,奴家和顾三郎说了点事,他匆匆离开了平康馆,想来定是往提刑司而去。”

    “翠娘怎么认定舍弟是往提刑司去?”

    “这……”翠娘踌躇着。

    顾思之道:“我三弟一向虑事周全,从不晚归,今日反常不归,定是遇到了什么事。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若在外遭遇了什么不测,我这个做兄长的,心如火烧……”

    “公子莫急。”见状,翠娘差散了屋内侍女,连香儿也被叫了出去。

    回头看向顾思之,翠娘将白日里告诉顾易的消息又和顾思之说了一遍。

    顾思之大惊:“翠娘是说,耸翠楼行刺案不是韩松做的?而我三弟将此事瞒了下来?”

    荒唐!

    大宋律法,无论大小官员,但凡发生冤假错案,所有参与审案的官员,哪怕只是打个酱油,只要签了字,就永远没有升迁机会。

    判错一案,轻则入狱身亡,最轻也是毁了仕途!

    顾思之怒拍桌子,三弟一直坚持律法,认定人命大于天,如今怎可犯这样的错!

    顾思之又想到了另一事:此事爹知道吗?

    若爹不知道,三弟从翠娘这里听到王钦若欲以此对付父亲,定会赶去提刑司想实情和爹全盘道出。

    若爹知道,三弟也会第一时间去找爹商议。

    顾思之心下惊涛骇浪,他没想到,这么大的事情,三弟竟然一直瞒着自己。

    跌跌撞撞地和翠娘道了别,顾思之回到府,敲响了顾提刑的书房。

    顾提刑放下手里的案卷:“找到小易了?”

    “爹,耸翠楼行刺一案,真相究竟是什么?”

    “怎么问起这个来?”

    “爹您就回答孩儿,韩松是不是被冤枉的?”

    “韩松设香炉毒局欲毒杀王钦若,此事证据确凿,他也亲口承认了,不存在冤枉一事。”

    “那,湖中的箭镞机关呢?也是韩松设计的吗?”

    顾提刑默然,看向长子,顾思之虽是顾提刑的长子,可顾思之小时候是在太过木讷,平日读书虽用功,可总是沉闷地不说话,因而顾提刑和顾思之并不亲近。

    此时看着顾思之,顾提刑甚至生出一丝陌生感。

    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啊。

    宽阔的肩膀挑起了整个顾府的重担,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在料理。

    顾提刑叹了一叹:“竹竿机关另有其人,不过此人行刺动机纯良,为父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爹,您给他机会,谁来给您机会呢!”顾思之不赞同地道,“大宋律法,把有罪的人认为无罪,把无罪的人认为有罪,犯了出入人罪,是要受刑的呀。”

    说着将方才从平康馆得来的消息一一和顾提刑说了。

    “三弟定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怕王钦若对爹不利,一时不查,被王钦若抓走了。”

    顾提刑沉吟着,宽阔的大手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桌沿。

    须臾之后,顾提刑道:“不会,王钦若若要对付为父,绝不会做出直接抓人这样明目张胆却有失妥当的事。”

    “那?”

    “派人去寻,从平康馆到提刑司,给我一路去找,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小易找回来!”

第93章 梅妃传

    孤山,书房里燃着一盏孤灯,顽强地与四周的黑夜对抗。

    一名长发如瀑的女子趴在桌上,显然已经进入梦乡。

    夜色静谧,周遭只有夜风吹打窗棂的声音。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将女子从睡梦中惊醒,揉了揉发酸的手臂,女子皱眉自语:“谁呀,这大晚上的,不会是师父回来了吧?咦,我怎么睡着了?”

    抱怨归抱怨,她还是端着油灯来到院内,开了门。

    门外不是林逋,而是杜青衫,一见宋归尘,他急问道:

    “小尘,可有见到顾兄?”

    宋归尘不明所以地举起油灯,照了照一脸焦急的杜青衫:“自从上次告诉顾大哥真相,我就不曾见过他,顾大哥怎么了?”

    “嗯……”杜青衫接过宋归尘手里的灯,“如此看来,顾兄很可能被州府的人抓走了。”

    “什么?”

    宋归尘惊呼出声,王钦若抓了顾大哥?

    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

    别说顾提刑乃两浙提点刑狱,就是顾易,如今也是提刑司名正言顺的推官,派人绑架朝廷命官,他王钦若是嫌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戴得太久了吗?

    似乎是料到宋归尘心里所想,杜青衫道:“王钦若自然做不出如此鲁莽之举,不过他手底下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说着又道:“武叔刚从六艺坊回来,据他打探来的消息,顾兄今日……噢不,昨日在平康馆从王钦若手下救了柳逢春,期间顾二郎当众踢了林先道几脚。”

    “不久踢了几脚嘛……”

    “额,这要看踢的是哪里的。”

    杜青衫想到武叔憋笑讲述当时场景的样子,深深地同情了林先道片刻,顾二郎别的没有,有的是一身力气,被他踢了几脚,还是往命根子上踢……

    啧啧啧,那酸爽,杜青衫不用想也知道,该是何等的惨绝人寰。

    “踢的哪里?”宋归尘却是一脸茫然。

    “唔,这不是重点。”杜青衫忙岔开话,“重点是,林先道愤怒之下,很可能命人对顾兄不利。”

    宋归尘心下焦急:“那这可如何是好?”

    “小尘莫急,武叔已经去打探了,应该很快会有消息。”

    杜青衫熟门熟路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江南图志》,翻到讲述杭州的一页,指了指书上详略得当的地图,思忖道:

    “平康馆在清波门一带,从这里到提刑司最近的一条路,是沿小西河往北走,小西河码头近日正在搬送运往淮南一带的救济粮,莫非……”

    “莫非什么?”

    “如果是林先道下的手,小尘认为,他会把顾兄送到哪里?”

    “州府大牢?”

    杜青衫摇摇头:“此前韩松和王钦若勾结,将孟天隐和小逸关到州府大牢过,林先道不会再做此举,另外,若将顾兄关到州府,难免惊动王钦若,林先道可不会给自找麻烦。”

    “林先道不是对王钦若惟命是从么?他敢背着王钦若抓顾大哥?”

    杜青衫哂笑:“你将官府之间的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林先道和王钦若都是官场老油条,哪有什么惟命是从,不过是利益使然罢了。”

    “我确实搞不懂。”宋归尘纠结地皱起眉头,“怪不得师父不愿入仕为官,这官场也太复杂了些。”

    “要是人人都像小尘一样简单,心思全都写在脸上,那这天下就没有阴谋诡计,也没有妻离子散了。”

    宋归尘斜着眼:“我心思简单?”

    “会做饭的女子心思都简单。”

    “杜青衫,我怎么觉着,你是在损我呢?”

    “怎敢怎敢。”

    合上书,杜青衫道:

    “我这是由衷的夸赞,我娘说过,会做饭的姑娘最贤惠,如果遇到会做饭的女子,一定要娶了她——”

    啪!

    一本书砸了过来。

    杜青衫没躲过,不薄不厚的一本书刚好砸在杜青衫怀里,望向始作俑者,只见她柳眉倒竖,气急败坏:

    “杜青衫,你想死是不是!”

    杜青衫好笑地将书整理好,放在桌上,悠然道:“小尘连砸我都舍不得往脸上砸,不是贤惠是什么?”

    啪!!

    又一本书砸了过来,这会杜青衫早有预料,头往一边一歪,伸手接住砸过来的书,看了看书名,揶揄道:“《梅妃传》?”

    宋归尘并无半分被人发现自己看杂书的羞涩,而是神色如常地解释:

    “这是近来各酒肆青楼最火的话本,是说书人柳逢春泣血之作,在晚唐曹邺所作《梅妃传》基础上增删几次而得,小姑娘们可喜欢听了。”

    “这话本是柳逢春编撰的?”

    “对啊。”宋归尘道,“若不是我与万卷书铺的老板熟悉,还买不到这话本呢。”

    杜青衫翻开《梅妃传》,一目十行地扫了下来。

    故事和曹邺所作《梅妃传》大体相差无几,不过编撰了更多的细节,让人对柔弱貌美的梅妃越发怜惜,而对那位名动天下心机深沉的杨贵妃心生不满。

    只是,这话里话外,似乎都别有用意。

    梅妃像是那忠言逆耳的谏臣,而杨贵妃则是那仗势欺人的奸臣。

    至于唐明皇嘛……自然暗指当今官家了。

    杜青衫饶有兴致地看完了,不由赞道:“这柳逢春倒是个妙人。”

    宋归尘道:“那是自然,我这里有他编撰的所有话本,你要不要都瞧瞧?”

    柳逢春的话本大都取材于历史,尤其是写汉成帝、隋炀帝、唐玄宗到宋徽宗的帝王生活,笔锋所到,针砭时弊,意在垂诫。

    这本《梅妃传》也不例外,有心人一读,便能读出其中意味。

    宋归尘常常为他的大胆而捏一把汗。

    “不了,改日再瞧。”杜青衫起身,“武叔到了。”

    他来到院内打开院门,果然见远远地,有人提着一盏灯,正往这边而来。

    这人的耳朵,是兔子吧?

    宋归尘暗自诽谤,相隔这么远,他也能听到?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杜青衫看着远处的一盏孤灯,笑道。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不是说了么,小尘心思简单,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宋归尘无言,决定翻过这个话题。

第94章 一辈子那么久

    待灯火近了,果然是武叔。

    武叔不及喘气,对二人道:“查清楚了,顾郎君被抓到了运往淮南的商船上,下午时已经开走了。”

    “果然是林先道的手笔。”

    林先道身为通判,除了刑狱诉讼事务外,还有权力过问粮食运输和水利工程,以及田产物权方面的事情。

    州府募集粮食救灾,运输问题自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没错,有人见到顾郎君走进了芳华弄,随后便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踪影,倒是有人见到两个光膀子的汉子从芳华弄抬了一麻袋货物出来。”

    货物都在小西河码头,怎么会从芳华弄抬出来。

    一定是被二人打晕的顾易。

    杜青衫问:“顾提刑那边有什么动静?”

    武叔不屑道:“顾家除了顾小郎君,没一个有用的,一群人满街搜寻了这么大晚上,什么也没查出来。我让人将消息告知了顾提刑,他已经命人开船追人去了。”

    杜青衫微感奇怪,不过没做细想,点头道:“既已经知道去处,想必要将人截回来,应是无碍。”

    “武叔对顾府护卫的办事效率十分怀疑。”

    “去追人的是谁?”

    “为首的是顾大郎和岳捕头。”

    杜青衫点了点头:“顾公子有谋,岳捕头有勇,有他们二人在,武叔不必担忧。”

    “我们也去追吧。”

    宋归尘突然跳到杜青衫面前,祈求地看着他,她已经知道,杜青衫虽然在杭州只是暂居,但他身后有人。

    武叔这么神秘的人都对他惟命是从,身后还有个更为神秘的武氏一族,显然他并不是孤身一人。

    杜青衫和武叔谈话从未避着宋归尘,这些日子,宋归尘对这个神秘的武氏一族也有了一丢丢了解。

    今日武叔这么快查出顾大哥的下落,想必也是动用了武氏一族的人。

    杜青衫看着眼前满怀希冀看着自己的女子,摇了摇头:“我们没有出城关牒,恐怕还没出钱塘门,就被抓回来了。”

    这倒也是。

    宋归尘霎时蔫了。

    杜青衫好笑:“小尘放心吧,林先道还在杭州,他让人将顾兄抓走,恐怕也是一时冲动,此时不知后悔成什么样子呢。”

    “可顾大哥文弱,抓他的人要是对他不利,那可怎么办?”

    “顾兄机敏过人——”

    “机敏有什么用,面对绝对武力,再聪明也保不了命。”

    “这可不一定……”杜青衫还要反驳,忽而想到娘亲曾说过,不要和女子讲道理。遂点头道,“好吧,小尘要是担心,咱们这就去追。”

    “真的?”

    “嗯。”

    “不是没有出城关牒么?”

    “问顾提刑要一块就是了。”

    杜青衫朝武叔使了个眼色。

    武叔点头:“船都是现成的,就在山下,此时出城,明日一早便可出杭州,武叔已经调查过了,运往淮南的商船,明日一早到达湖州码头,会在那里休整,吃过早饭再出发。”

    宋归尘大喜过望,武叔真是太可靠了!

    “那还等什么,咱们快走吧。”

    赶在他们离开湖州之前将他们的商船拦下,救出顾大哥!

    杜青衫出言提醒:“好歹和你师父打声招呼。”

    “也是。”宋归尘回身来到书桌旁,快速蘸笔修书,将书信压在砚台下,对二人道,“好了,师父明日回来,看到信,就什么都知道了。”

    三人来到山脚下,果然一艘大船停靠在岸边。

    船上灯火通明,船尾站着一排甲士,见到武叔,都纷纷行礼。

    这大阵仗,宋归尘可是头一回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船上的一切,心里暗暗称奇。

    这显然是一艘私人打造的船只。

    当今朝廷为了将大量粮食从江南经运河运往开封,于是大量建造漕船。

    光是杭州造船场就有兵卒二百人,工人无数,每天就能造船一艘。

    官方造船场的船只有明显的官府标致,而眼前这艘船则充满了私人风格,比官方造船打造得更为精致。

    船上船夫水手各司其职,丫鬟侍女举止端庄。

    船只缓缓开动,周遭漆黑的山影不断向后飞奔。

    宋归尘看了看身边的杜青衫,低声问:“这是献蠲忿犀那次,见顾提刑那次时的那艘船?”

    “唔……或许是。”

    “什么是或许是?”

    “船虽然长得一样,但不一定就是原来那艘。”

    宋归尘惊呆了。

    武叔究竟是个什么人呐?

    什么人竟能有这么大的手笔,动辄就是一艘又一艘大船?

    之前她还以为当初见顾提刑时所上的那艘船,是顾提刑准备的船,没想到,竟然是武叔准备的。

    “小尘不必惊讶,总之这船不是黑船,小尘放心坐吧。”

    “杜青衫,我发现,我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你本来就不了解我呀。”杜青衫笑道,“小尘对我感兴趣了呢,好事,好事!”

    宋归尘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这个人真是,什么话他都能往这上面扯。

    就不能好好地谈一次话吗?

    “小尘若要听,我也愿意讲的。”杜青衫幽幽道,“只不过估计得讲很久。”

    “很久是多久?”

    “一辈子那么久。”

    饶是已经习惯了他的各种打趣戏谑,宋归尘还是忍不住被这句话打动,虽然不合时宜,然而宋归尘觉得今夜的风,似乎都燥热了不少。

    稳了稳心神,宋归尘道:

    “那你就挑重要的讲。比如武叔是什么人?武氏一族是怎么回事?再不行,你就告诉我,这艘船是怎么回事得了。”

    杜青衫受伤道:“看来小尘感兴趣的,竟然不是我。”

    武叔从后头走来,刚好听到了他这句嗔怨的话,忍不住嘴角一抽,公子真是,越来越没脸没皮了。

    “房间准备好了,宋姑娘早些歇息吧,睡上两个时辰,船就到湖州了。”武叔道,“年纪轻轻的,这么晚不睡觉,对身体可不好。”

    宋归尘向武叔道了谢,她适才在书房整理书卷,整理着就趴桌上睡了一觉,这会儿虽然没有睡意,但此时不睡,明日可没有救人的精神。

    想了想,宋归尘对杜青衫道:“罢了,你不说,我也不问。”

    看着宋归尘远去的背影,杜青衫一脸势在必得的笑意,自言自语:

    “你会问的。”

第95章 吃冷陶

    这么自恋真的好吗?

    武叔出言打击:“人家姑娘现在可是为了另一个男人焦心不已,你倒是心大,竟然带着她去救她的心上人。”

    “武叔,话不能这么说。”杜青衫回头,“顾兄是我好友,他有难,我怎可袖手旁观?”

    武叔耸肩,人家有父亲,有兄弟,要你操什么心?

    “武叔无话可说,并且武叔要去睡觉去了。”

    冷淡地放下这么一句话,武叔也走了,只剩杜青衫一人,看着茫茫夜色,许久,许久。

    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天色便已露出了鱼露白。

    船行得很稳,若不仔细感受,完全想象不到这是在行船之中。

    宋归尘睁着眼躺在床上,入眼的是绫罗床帐丝绸被,上头绣着大红的牡丹花,宋归尘一阵恶寒。

    自李唐以来,人人甚爱牡丹。

    然而宋归尘受了师父林逋的影响,对色泽艳丽的“花中之王”牡丹不感兴趣,反倒是更喜欢凌寒独自开的梅花。

    故而她对《梅妃传》里的梅妃,抱着极大的怜惜。

    梅妃爱梅,故而唐玄宗赐她“梅妃”,在杨玉环还未进宫的日子,梅妃是唐皇最宠爱的妃子。

    梅妃吹白玉笛,作惊鸿舞,更写得一手好诗,唐皇常以“梅精”称她。

    然而她终究性格太过软弱,性格强势的杨太真成了贵妃之后,她就失了宠,安史之乱后,唐皇携带最宠爱的贵妃出逃,而梅妃,则留在深宫中,被乱兵杀死。

    宋归尘常想,爱梅之人,一定像师父那般,淡泊名利,不争不抢,世间任何事情,都乱不了他的心。

    掀开被子下床来,床头一面梳妆镜,上面刻着双鸾衔绶纹,另一面案上摆放着鹊尾香炉、纸笔、字画等物件,一架屏风挡住了与外头的视线。

    一艘船上的一间卧室,竟也布置得如此齐全,简直比她在孤山的住处还要好上百倍。

    宋归尘啧啧称奇,有钱人啊这是!

    梳洗罢,宋归尘来到出了房间,来到船头,太阳正缓缓升起,映红了东边朝霞。

    宋归尘十分惬意地深吸了口清晨的气息。

    这还是她正儿八经第一次坐船出行呢。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算路程,再有不到一个时辰,船便能靠岸了。

    顾思之等人的船这会儿定然已经到了湖州,也不知道他们也没有找到顾易,宋归尘的心揪了起来,运粮的商船极多,要一艘一艘搜查,显然不太可能。

    商船上运的是送往灾区的粮食,若是因此大动干戈,灾粮受了损,恐怕也不好交代。

    “小尘起得到早。”杜青衫从后头走来,手里端着一碟子糕点,“船上的东西,随便吃点垫垫肚子吧。”

    宋归尘拿了一块放入口中,倒也不难吃。

    朝阳浩浩荡荡地升起,天边一片通红,朝霞倒映在水中,天地一色。

    二人默默地看着这壮观景致,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一时无话,唯有震撼与肃然。

    在孤山时,宋归尘看过无数次日出,每次都是一早爬到山顶上,在灵隐寺后山最高的寺庙上看的。

    这是她第一次在运河上看日出。

    她神色虔诚地看着远处,霞光轻照在她洁白如玉的面庞上,覆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柔和而宁静。

    杜青衫心道:若是此景能长驻……

    “船靠岸了咧——”

    一道拉长了的粗狂的吆喝传来,紧接着船上的人都跑动了起来,杜青衫对宋归尘道:“船要靠岸了,回船舱吧。”

    “好。”

    虽是清晨时分,然湖州码头早已一片热闹景象,早有来往商船在此卸货,脚夫、商人、管家、护卫各自忙碌,附近小酒店、饮食店早已开业,正吆喝着吸引食客。

    见到这艘缓缓开过来的富丽游船,岸上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码头虽然每日有许多商船来往,然而这么精致好看,富丽堂皇的大船,众人这还是第一次见。

    因而岸上掀起了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嘈杂,人们纷纷聚到桥头岸边看热闹。

    “那是某个大官出游的船只吧。”

    “谁知道呢,这是活久见,咱们这小码头,也有这么不同寻常的船只停留。”

    于是宋归尘下船时,便像个猴儿似的,远远地被一群人围观者。

    杜青衫倒是一脸无所谓,淡然地上了岸。

    “看清了吗?那是哪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

    “那小郎君长得可真好看。”

    “适才才来了一个俊俏郎君,现在又来一个比刚才那个更俊的,今日这码头真是热闹啊。”

    宋归尘:“……”

    身边这人顶着这张脸,确实容易引人注目。

    “我说,你就不能低调点。”

    “我也想低调啊,奈何。”

    三人穿过人群,来到一家街头食坊,杜青衫道:“小二,来三碗冷淘。”

    小二上前来,躬身问道:“小店有槐叶冷淘、甘菊冷淘、夏月冷淘、银丝冷淘,郎君想要哪一种口味的?”

    杜青衫想了想,看向宋归尘。

    吃食上面,他实在是分不出好歹,还得问专业人士。

    宋归尘笑道:“槐叶吧。”

    “好嘞,客官稍后。”

    不多时,小二端了三碗冷淘及佐料过来:“客官请慢用。”

    槐叶冷淘始于唐朝,采青槐嫩叶捣汁和入面粉,做成细面条,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漂,其色鲜碧,然后捞起,以熟油浇拌,放入井中或冰窖中冷藏。

    食用时再加佐料调味,成为令人爽心适口的消暑佳食。

    如今正值盛夏,吃上一碗爽口的冷淘,别提多美味了。

    饶是宋归尘吃惯了自己手里的美食,也不由得赞叹这小店的冷淘,确实美味可口。

    果然,做一行,精一行,不是没有道理的。

    吃饱喝足,宋归尘道:“方才听岸上的人道,今日湖州码头来了两个俊俏郎君,想来前头的一个就是顾大郎了,我们去哪里找他呢?”

    “商船要通过湖州,须得有湖州官府颁发的公牒,顾大郎若要从源头拦人,想必是去了官府。”

    宋归尘点头,此举确实甚为妥当。

    顾提刑乃两浙提刑,湖州知州若听闻提刑大人的儿子被人掳到了商船上,定会积极主动命人搜查商船。

第96章 假夫妻

    “那我们先到城郊码头去吧。”

    需要暂停的商船都在那里,他们此时过去,若是凑巧,或许还可以刚好遇到从州府来的顾大郎。

    三人到了城郊码头,就见岳捕头领着一队提刑司官兵正与商船老板争执,一边要进船搜查,一边死活拦着不让进。

    从昨日至今耽搁了这么久,晚一刻找到公子,公子就多一分的危险。

    岳捕头救人心切,此时见商船就在眼前,却被拦着不让他搜查,更是怒从心起。

    他拔出腰间的佩刀,直指那大腹便便、一派威严的商人:“丁老板若不识相,可别怪我手中刀剑无眼了。”

    “岳捕头可真是好架势,身为百姓父母官,官刀竟指着我这等平头百姓,想不到,两浙提刑司竟是如此仗势欺人之流,丁某今日可算长了见识。”

    “你!”

    岳捕头如何比得过商人巧舌如簧,闻言大怒,也不与他多说话,右手微抬,就要刺下。

    “哐当”一声,朝丁老板刺去的佩刀被不知何物击落在地,岳捕头只觉虎口发麻,回头一看,杜青衫三人正往这边而来。

    方才的一击,显然是为首的杜青衫击来。

    岳捕头正要询问,杜青衫已先他道:“岳兄不可鲁莽。”

    那丁老板显然也没有料到岳捕头真的敢对他下手,若不是方才这位青衣郎君出手相救,这会儿他的脖子恐怕就要受苦了。

    忙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对杜青衫拱手施礼:“多谢郎君相救。”

    “岳兄,顾大哥呢?”杜青衫对那商人微微颔首,看向一脸忿忿的岳捕头。

    岳捕头道:“大公子去了州府办理搜查令,还没回来。”

    “如此。”杜青衫微微皱眉,不过转瞬即逝,看向丁老板,“丁老板,在下姓杜,有个朋友昨日被人绑了,有人看见他被押到了丁老板的商船上,不知丁老板可否行个方便?”

    丁老板沉吟许久。

    方才岳捕头带着提刑司官兵呼啦啦地过来,他还以为是为了他身上的那封密信。

    如今看来,竟然不是?

    “杜郎君想必应该知道,这些船上运的都是送往淮南的救济粮,若是没有州府的搜查令,任何人都是不允许搜查的,若是出了什么乱子,小的可担不起这个责。”

    “丁老板放心,若是出了什么乱子,我杜某一人承担。”

    “不知杜郎君是?”

    “啊,这个嘛。”杜青衫哈哈大笑,“武叔。”

    闻言,武叔来到丁老板面前:“丁老板,借一步说话。”

    两人往前走了十余步,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再回来时,丁老板脸上笑盈盈,带了明显讨好的意味:“既然是杜郎君要搜查,那丁某自当应允,不过——”

    “嗯?”

    “不过丁某敢保证,这些商船之中,绝对没有杜郎君要找的人。”丁老板拍着胸脯保证道,“丁某一介小商,怎敢绑架提刑大人的公子,是嫌脑袋安置得太稳当了不成?”

    杜青衫大笑,朝岳捕头使了个眼色,岳捕头立即带领提刑司官兵,分成几队,分别上了停靠在岸边的几十艘商船。

    “杜某当然相信此事和丁老板没关系,不过船上那么多闲杂人等,保不齐有宵小之徒胡作非为,丁老板你说呢?”

    “这……也有道理,也有道理。”

    丁老板揣着手,忧心忡忡地看着官兵在船上四处搜查。

    若是叫他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竟然背着他做了这等不要脑子的事,他一定揭他的皮!

    半个时辰过后,岳捕头等人一无所获。

    丁老板松了一口气:“看来,船上是真的没有杜郎君要找的人。”

    杜青衫不信。

    他相信武叔的消息。

    “武叔。”

    武叔闻言,飞身上了一艘船。

    武氏一族工于造船,武叔对船只结构亦是十分了解。

    “看来,绑架顾兄的两人倒是寻了个隐秘的角落藏人。”杜青衫悠然道,“不过,就算藏得再好,也是会被找出来的,丁老板且稍安勿躁。”

    说着看向身后的宋归尘:“小尘,我们也去找找。”

    “好啊。”

    二人朝一艘最为宽大的船走去,丁老板连忙跟上。

    “丁老板,这些商船一共多少只?船夫几何?水手几何?”

    “这……”丁老板吞吞吐吐道,“不是小的有意隐瞒,只是这都是机密,不能轻易示人的。”

    “既如此,杜某也不强人所难。丁老板不用跟着,我随处瞧瞧。”

    丁老板面露难色,不过没有拒绝。

    待杜青衫和宋归尘的背影不见之后,招手叫了个奴仆来:“去,给我盯着他们。”

    比起他们乘坐的那艘游船来,这些商船是正儿八经的官府制造。

    因是商船,比寻常的船只更大更长,亦能装更多的货物。

    杜青衫没有往底下货仓里走,而是来到顶上客房。

    “既然要关人,定是关在隐秘之处,不会关到人来人往的客房里来的吧?”

    “小尘聪明。”杜青衫笑问,“谁说我在找人了?”

    “那你?”

    杜青衫忽而凑近宋归尘,右手不规矩地放在她的腰间,压低声音道:“小尘就没有发现那丁老板很是可疑?”

    他比宋归尘高了半个头,此时这个动作,他的下巴正碰着宋归尘的额头。

    宋归尘只觉得额边热气缓缓,四周全是他身上淡淡的香味,清新得像置身空山新雨后的青竹林之间,叫人惬意。

    “杜青衫!”

    从美色中醒悟过来,宋归尘咬牙切齿,“又占我便宜!”

    “别动。”杜青衫道,“后面有人,咱们得将他甩了。”

    “怎么甩?”

    宋归尘安静了下来。

    “这样。”杜青衫将怀里的人又往怀里搂了搂,提高声音道,“娘子,可想死为夫了,咱们抓紧时间——”

    “你!”

    宋归尘面红耳赤,这人,简直——

    无耻!

    后头跟着的奴仆闻言,露出一脸了然的笑。

    看了看杜青衫二人进去的房门,转身,来到丁老板跟前:“丁老板,那对小夫妻找人是假,现在正在三楼三号屋浓情蜜意呢。”

    丁老板闻言,怒道:“谁叫你回来了,继续去给我盯着!”

第97章 一封信

    身后跟着的人这么快就走了。

    杜青衫有几分惋惜地放开宋归尘,握了握手心回味了一会儿,正色道:“跟我来。”

    宋归尘整理好心绪,稳了稳凌乱的心神,跟着他来到一间比方才那房间更大更豪华的房间。

    身边臭不要脸的男人直直往人家床头走去。

    宋归尘想到方才他嘴里的话,虽说是情急之下的退人之策,可是现在一见到床,就往床边跑是怎么回事?

    臭不要脸!

    不待宋归尘想明白,杜青衫已经开始四处摸索了起来,那架势,像极了一个惯偷。

    “你在找什么?”

    “一封信。”

    宋归尘也四处扫了扫房间周围,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男子常住的房间,笔墨纸砚、古玩字画样样俱全,短案上胡乱地摆了一把算盘、几本账册。

    “这难道是那个丁老板的房间?”宋归尘问,“他是王钦若在平康馆见的那个商人?”

    “小尘聪明。”杜青衫忙里偷闲回道。

    “不过我也不太确定,只是适才丁老板死活不肯让岳捕头上船搜查,待我说明我们只是想找人之后,他便松了口,让我不得不如此猜想。”

    这猜想也太大胆了吧?

    宋归尘暗道,天地下的商人那么多,怎么就刚好是丁老板?

    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杜青衫行事,确实凭的就是心意,还偏偏每次都能让他猜中真相。

    不管是不是,总之都跑到人家房间里来了,当然得确认一下猜想是否正确。

    宋归尘也加入了寻找书信的队伍。

    “找到了!”

    这么重要的书信,丁老板竟然就将它夹在账册之中。

    杜青衫凑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拆开信封,果然是王钦若写给参知政事丁谓的信。

    “好一招歹毒的计谋。”杜青衫将信揣进怀里,对宋归尘道,“我们给他来个偷龙换凤。”

    宋归尘了然,忙备了纸笔,杜青衫提笔,笔走龙蛇地修了一封书信,不多时,书信写好,可杜青衫望着落款,一时犯了难。

    他能模仿王钦若的笔记,可这个时候,完全没有时间给他伪造王钦若的印章。

    一封没有印章的书信,其真实性显然是大打折扣的。

    宋归尘也想到了,心里正合计之时,忽听外面脚步声起。

    有人过来了。

    情急之下,宋归尘道:“我听说士人之间书信来往,除了以印章标识身份之外,亦有摁手印以验身份的,不如摁个手印吧。”

    杜青衫犹在犹豫,不过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匆匆在落款处摁了个手印,将书信装进信封,宋归尘接过,将其夹进账册原来的那一页。

    收拾了短案上的笔墨,外头的脚步声越发清晰。

    不及多想,杜青衫抱起宋归尘,从小窗中跳了下去,直接来到了底层的船舱甲板上。

    就在二人跳出去的那一刻,房门打开,丁老板匆匆来到短案前,翻开账册,见书信犹在,又确认了一遍账册页码,是这一页,没错!

    丁老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将书信揣进怀里,贴身保管。

    正要四处查看之时,忽然外头一阵吵闹: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三公子了!”

    丁老板忙出了房间,来到船舱上。

    不远处的一艘商船上,那名被叫做武叔的老者怀里抱着一个衣衫皱巴巴的年轻公子,从底层存放粮食的船舱里走了出来。

    那公子生得极白,此时两眼紧闭,面无血色,而额头上肿了好大一个包,血浸浸地很是渗人。

    丁老板大惊!

    忙赶了过去。

    “这……这……”

    船上还真的有人?

    是哪个挨千刀的,竟敢往他的商船上暗中关人?

    活得不耐烦了么!

    “怎么样,丁老板,我说你的船上有我要找的人吧。”

    杜青衫和宋归尘不知从何处冒了过来,杜青衫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震惊的丁老板,宋归尘已经来到武叔身边,抓起顾易的手诊脉。

    “这,这真的与小的没有关系呀,小的只是个小小的商人,完全不知道船上多了个人——”

    “附近最近的医馆在哪?”宋归尘眉头紧锁,回头问丁老板。

    丁老板忙招了人:“来人,带这位姑娘去医馆。”

    他们常走这条水路,各处码头早已熟悉,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早已熟记于心,因而立刻有仆从上前:“附近有家郑氏医馆,就在码头正北不到一里路。”

    武叔看了一眼杜青衫,见他点了头,便抱着顾易大步跟着领路人往医馆走。

    岳捕头也要跟去,却被杜青衫叫住:“岳捕头留步,此地还需要岳捕头。”

    岳捕头果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杜青衫。

    只听杜青衫道:“绑了顾兄的两个货夫还没有找出来呢。”

    岳捕头这才反应过来,朝丁老板道:“丁老板,我家公子从你的船上艘了出来,你是不是得给本捕头一个交代?”

    丁老板此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好端端地运送粮食,这条道走了几百回了,平常都是顺风顺水的,没想到,今日竟碰上了这样的事。

    忙点头不迭:“岳捕头放心,既然人是在我丁某的船上找出来的,丁某一定将罪魁祸首揪出来。”

    “算你识相!本捕头就在此等着了,若是今日丁老板不将凶犯交给本捕头,丁老板这三十六艘船,今日休想出湖州!”

    丁老板哪里敢怠慢。

    别的不说,若是叫王大人知道他的商船上竟然绑了提刑大人家的公子,就是再给他几个脑袋,也不够用的。

    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商船运送的是杭州知州送往淮南的救济粮,这会儿竟然从船上找到了失踪的顾小郎君,这不是明晃晃地给王大人拉仇恨吗!

    丁老板行商这么多年,着实没有料到,自己手底下的人,竟然背着自己干出这等不过脑子的事来。

    因此,他十二分愤怒,命各个船只的船长严格审问各自船上的船夫水手等人,自己则亲自审问顾易所在的这艘船的船上人员。

    杜青衫趁乱下了船。

    抬头看了看已到头顶的日头,又回头看了看船上众人,杜青衫露出一个冷笑。

    他有一事,要去湖州州府,找当事人,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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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甄神医

    宋归尘跟着带路人来到所谓的甄氏医馆时,惊得张大了嘴。

    这,是医馆?

    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武叔,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只见眼前的茅屋破旧不堪,摇摇欲坠,唯一可以标识这是一间医馆的那张“甄氏医馆”的旗子歪歪扭扭地挂在房门上。

    进屋一看,众人更是惊得下巴落地。

    屋内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穿着破衣烂衫,手持蒲扇,正躺在用竹片编成的破旧床垫上纳凉。

    听到有人进屋,他也一动不动,若不是那把破破烂烂的扇子还在左右移动,众人都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宋归尘快速地扫了一眼这间屋子,屋内药材倒是齐全,只不过杂乱无章地随处摆放,毫无标识,若是不识药物,别说抓药了,就连准确地找到所需药材都是个问题。

    整间屋子更是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儿,宋归尘皱眉嗅了嗅,各种药味儿混合在一起,串味得厉害,实在算不得好闻。

    不过这个时候计较不了许多。

    宋归尘一心都在顾易身上,并未注意到这些气味的不同寻常之处。

    “甄神医,快救救这小郎君吧。”

    带领几人前来的仆役十分热情,上前殷勤地给所谓的甄神医扇风,甄神医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仆役:

    “噢,是你小子啊。又给老夫领来麻烦了……”

    仆役笑笑:“那可是提刑大人家的公子,若是救了他,有大把的银子可拿。”

    听到有大把的银子,老人倏地起身,扔下蒲扇,来到武叔面前,看了一眼武叔怀里的顾易。

    随即转身就走。

    “你是忘了老夫的救人准则了么?”

    “没忘,没忘。”仆役忙道,“‘貌美女子不救,俊俏郎君不救;只受人恳求,绝不受人威逼’。我瞧着,这顾郎君都伤成这样了,额头上全是伤,算不得俊俏,神医可救。”

    “不救!不救!你叫他们走!”

    神医又躺倒在床,背朝众人,慢悠悠地扇着风。

    “这……”

    仆役左右为难,小心翼翼地看向宋归尘,宋归尘已经开始在一地的药材里挑选自己所需的药材了。

    “神医不愿出手救人,这些药材总愿卖吧?”

    她自己就是大夫,只是没有药材而已,顾易现在额上的伤急需处理,此处简陋,也只好将就着处理一下。

    “愿愿愿!”那仆役喜出望外,“这些药材一两银子一副。”

    宋归尘不做理会,挑齐了药材,又取了药壶去煎药,武叔往四周扫了扫,将身上的外衫脱下铺在地上,将顾易放在地上躺平。

    熬药的功夫,宋归尘端了盆清水,取出贴身帕子,要给顾易清洗身上的污渍,武叔忙道:“武叔来吧。”

    虽说医者父母心,可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武叔暗道,公子,武叔可算是为你操碎了心。

    想了想,宋归尘同意了,将帕子浸湿了水交给武叔,自己到一边捣药。

    武叔将顾易额头上的血迹擦净之时,宋归尘的药已经捣好,“哗”地撕下衣衫一角,洗净后,给顾易敷了药。

    武叔目瞪口呆:这也可以武叔来的。

    不多时,药壶里传来阵阵药香。

    躺在床上的神医终归是忍不住了,坐起身来:“你这丫头,未经老夫应允,擅动老夫的药材也就罢了,真把此地当成你家了?”

    宋归尘冷眼看了甄神医一眼。

    她最瞧不起这等自命清高之人,仗着会点医术,提出些稀奇古怪的救人原则,自命不凡地自称神医。

    师父医术超绝,也从不敢自称神医,此等乡间小郎中,还敢说什么神医,真是笑死个人了。

    娴熟地倒出药汁,吹凉之后,给顾易喂了下去。

    “我说,你有没有听到老夫说话啊!”甄神医气急,一把白胡子一上一下,显得十分滑稽。

    “武叔,你带银子了么?”

    武叔摸了摸,摸出一锭银子,宋归尘接过,扔到凉席之上,对那神医老者道:“这是买药钱,多谢了。”

    说着低头看了看顾易,见他呼吸微稳,遂对武叔道:“我们走,顾大哥如今依然虚弱,需要静养。”

    这明晃晃的忽视!

    白发神医哪里能忍!

    他活到这么大岁数,还没有人敢这样忽视他。

    “小姑娘,你方才的药虽然对症,但多了一味药,这位俊俏小郎君恐怕醒不过来了。”

    闻言,宋归尘秀眉微拧,仔细回想了一番方才的用药。

    毫无问题!

    这老者,已经不是见死不救的问题了,这是没有医德的问题。

    懒得与他多言,也不想让顾易一直睡在地上,宋归尘对武叔点点头,武叔复又抱起顾易,准备离开医馆。

    “那位小郎君头皮虚肿、闷绝不省,你方才的药以乌药、艾叶为主捣汁外敷,另用松花、鹿茸、菊苗等煎酒内服。”

    见他说得丝毫不差,宋归尘对他的印象稍微好了一丢丢,看来并不是招摇拐骗的神棍。

    “老先生说得没错,头部遭受撞击,亟需静养,药物不过是疗其风虚之症。”

    “可是你方才错认了一味药。”

    宋归尘挑眉,她会认错药?师父若知道了,不得罚她将《千金方》《伤寒论》抄个一百遍。

    师父最严厉的时候,就是她认错药的时候。

    幼时她贪玩,可没少因此被罚。

    如今么,宋归尘自认,闭着眼睛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她微微抬头,自信且骄傲地道:

    “老先生不妨明言,若晚辈真认错了药,当即拜先生为师,为先生端茶送水,扇风捶腿。”

    武叔嘴角又是一抽。

    宋姑娘这么自负的么?

    平常她傻乎乎地围着厨房研究美食,倒是没有看出,她对自己的医术也这么自信。

    不愧是杜公子看上的姑娘,公子慧眼啊!

    武叔默默道,公子,武叔以前误会你了。

    这么想着,他看了看怀里的顾易,想到宋姑娘对怀里的人心有好感,越发皱紧了眉。

    老神医见宋归尘并不上当,不免兴致索然,躺回床上自言自语:

    “这年头,小姑娘们都这么厉害了么?这不服输的性子,倒有几分君复那臭小子的脾气。”

    君复?

    听到这个名字,宋归尘倏地上前来:“您说什么?”

    “老夫夸你厉害呢……”

    老神医被她这热切的眼神盯得心中发毛,自己这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这么有魅力?

    “您说的君复是谁?”

    “他呀,是我徒弟。”

    “他是不是姓林?”

第99章 香糖果

    “是,是啊。你怎么知道?”

    宋归尘大笑,师父的名讳她怎么能不知道?

    师父林逋,字君复。

    武叔也心生好奇,出言问道:“你说林先生是你徒弟?”

    “老夫可不认识什么林先生。”老神医优哉游哉扇着风,“老夫只记得有个蠢小子被两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啧啧……”

    玩弄?玩弄于股掌之间?

    事关师父清誉,宋归尘不得不小心求证。

    这个满口胡话的老人,究竟那句话是真?那句话是假?

    “老先生,那您可认得当今名士,孤山林逋?”

    “不认得不认得,老夫不认得什么名士。”老神医不耐烦道,“倒是你,你和这个林逋是什么关系?”

    宋归尘恭恭敬敬地道:“他是我师父。”

    “噢。”老神医了然点头,盯着宋归尘打量了几眼,直看得宋归尘如芒在背,他才直直问道,“你姓林,还是姓江?”

    宋归尘虽不明白他此问何意,但还是答道:“我姓宋。”

    “姓宋?”

    老神医忽然哈哈大笑,指了指武叔怀里的顾易:

    “那位是你的小郎君?”

    宋归尘:我倒是想……奈何不是。

    武叔瞪了老神医一眼,抢答道:“不是。”

    瞎说什么,宋姑娘是公子的。

    老神医意有所指:“这位郎君和这小姑娘郎才女貌,很是般配,今日不是,明日保不定就是了。”

    “你——”武叔哼出一口气,正要理论,被宋归尘拦下,“武叔,我们走吧。”

    此处炎热,不利于病人修养。

    宋归尘有很多话要问这个神神叨叨的“甄神医”,然而看他这个样子,是铁了心什么都不愿说的。

    顾易如今还昏迷不醒,当务之急是将他安顿好。

    一直到离开甄氏医馆,武叔犹怨愤不已:“那老神棍装神弄鬼,宋姑娘可不要放到心里去。”

    尤其,千万不要将和顾易郎才女貌的那句话放到心里去。

    宋归尘道:“他一定和我师父有什么渊源,只是不愿说。”

    “难不成他真是林先生的师父?”

    武叔说完这句话,不由得摇摇头。

    “林先生那样霁月风光的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神神叨叨的师父,武叔觉得不太可能。”

    宋归尘也觉得不太可能。

    不管可能与否,宋归尘决定,先找个地方让顾易好好休息才是正经。

    他被人两次重击,头上的撞伤可大可小,若不好好修养,日后恐怕会留下病症。

    除了这两处击伤之外,其他的皮外伤倒是没有。

    然而他被关在船舱底下的粮仓之中,被闷坏了,再在这毒日头底下多待一时,宋归尘觉得,他就要醒不来了。

    好在出了甄氏医馆,不远处便有一家客栈:

    悦来客栈。

    店小二还没迎出来,一条遍体黄毛的大黄狗就冲了出来,朝武叔和宋归尘“汪汪”叫着。

    “大黄,别嚎了,去!”

    粗布短衣的小二给大黄扔了个骨头,笑容可掬地领着三人上楼。

    武叔皱眉看着宋归尘事无巨细地照料着顾易,心不在焉地道:“武叔去通知杜公子。”

    才刚踏出房门,突然意识到什么,又折返回来。

    不对,他要是走了,他们就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

    武叔像个雕塑似的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宋归尘奇道:“武叔?”

    “武叔觉得,还是宋姑娘去通知杜公子比较好。”

    “放心,杜青衫会找过来的。”宋归尘手里的活儿不停,耐心地给顾易擦着汗,扇着风。

    武叔:罢了,罢了,医者父母心。

    床上的顾易剑眉微拧,细汗涔涔,大约是做了什么噩梦,嘴里嘤咛不停。

    宋归尘凝神细听,只听他低低叫着什么“不娶”,又重复不停地唤着“小尘”。

    宋归尘暗叹,顾提刑这是逼他逼得多紧呐。

    连在睡梦里,也反抗着不愿娶段小尘。

    当初顾提刑和师父定了他与自己的婚事时,他也是像现在这样,打从心里不愿吧。

    宋归尘心里想着,不免感到一阵心酸。

    为顾易,也为自己。

    若是没有灵魂换到段小尘身上,没有在耸翠楼重新认识他,没有深入地了解过他,自己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别的情愫。

    不过是听过名字的路人罢了。

    可如今,他于自己,已不是路人。

    自己于他,却仍是陌路人。

    “姑娘,您要的粥好了。”

    客栈小二敲门进来。

    武叔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再不来一个人,他就要被宋姑娘脸上哀伤的情绪给淹没了。

    虽然知道宋姑娘对顾郎君一直很有好感,可是什么时候,这好感竟然已经这么深了?

    武叔深深地为自家公子感到担忧。

    宋归尘回过神,朝那小二点头道谢,端过清粥,像喂药一样,一勺勺喂给顾易。

    不出宋归尘所料,杜青衫果然找来了。

    身后还跟着顾思之。

    见到顾易平安无事,顾思之一脸动容地朝宋归尘道谢:“多谢宋姑娘救了舍弟。”

    宋归尘这是第一次见到顾思之。

    和顾易有几分相像,不过多了几分老气横秋,少了几分顾易的腼腆真诚,就连道谢,也道得隔着距离。

    不过也是,他年纪轻轻,只比顾易大了几岁,却已经肩挑顾府诸事,确实也不容易。

    “啊,顾公子总算是来了。”宋归尘夸张地道,“我还以为湖州知州有那么大的胆子,将顾公子强行留住,准备等丁老板的商船开走,才放顾公子走呢。”

    顾思之讪讪:“宋姑娘说笑了,州府办事一向按流程走,确实慢了几分。”

    “慢了几分吗?”宋归尘露出一个算不得灿烂的笑,“我一介女流,不懂州府办事流程,可是再慢的流程,也不会从早上一直办到正午吧?”

    杜青衫负手看着宋归尘怼人。

    心里笑开了花。

    她竟然和自己想到了一处去,杜青衫有一种找到知己的惺惺相惜之感。

    不过,顾思之毕竟是顾易的长兄,还是不要闹得太僵的好。

    “小尘,方才街上看到卖香糖果子的,给你买了一袋,在那边放着,快去趁热尝尝。”

    宋归尘看向杜青衫,知道他是有意缓和气氛,遂十分给面子地点了点头。

    去吃他说的香糖果子。

    杜青衫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顾思之,坐在顾易床边,拿起宋归尘放下的蒲扇,一下一下地给顾易扇着。

第100章 扇底风

    顾思之上前:“我来吧。”

    毕竟顾易是他的弟弟,总不能他这个做兄长的,反倒看着旁人照顾自己的亲弟弟。

    “这点小事,不费什么劲。”杜青衫道,“不过——”

    “小尘……小尘……”

    杜青衫挥扇的手忽然一顿,回头笑着看向顾思之:“噢,对了,顾大哥去准备回杭事宜吧,也叫令尊令堂知道顾三郎已经找回,有宋姑娘神医妙手,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也好,那此处就麻烦杜公子了。”

    顾思之离开后,杜青衫看着吃香糖果子吃得正欢的某“神医妙手”,微微一笑。

    又看向床上眉头紧锁、梦靥不断的顾易。

    他梦里呼唤的“小尘”,绝不是段小尘。

    杜青衫垂眸,将眼底的情绪锁住。

    “喂,杜青衫,咱们就要回杭了吗?”

    宋归尘吃够了,边擦着手,边看着外头街上热闹的商贩,边问。

    “小尘若想在湖州游玩一番,也未尝不可。”

    被他说中了心事,宋归尘嘿嘿一笑,走了过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床头,掩饰道:“顾大哥一直不醒,船上颠簸,对他的伤势不好。”

    “顾兄自然是要与顾公子一起回去的。”

    也是……

    宋归尘撇了撇嘴,担忧地看着热得脸色红润的顾易:“顾大公子的心思也太多了,有两浙提刑出的搜捕令,我就不信在两浙路治下,还有什么地方是不能直接搜的。”

    偏偏他要绕道去一趟湖州知府,办什么调查令,提刑大人的公子的身份在那里,开一个调查令,一早上的功夫,竟然还没有开好。

    这不是有意拖延时间么?

    杜青衫:“也许昨夜顾公子出发得匆忙,忘了调搜捕令。”

    “哼,我们不用搜捕令,最后不也可以去搜船了么?我看呐,他就是不愿那么快将顾易救出来。”

    杜青衫闻言一笑:“小尘,说你心思简单吧,你心思倒也不简单。”

    知世故而不世故。

    这样的女子,怨不得顾兄梦里也在轻唤。

    他这份情意,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杜青衫想,一定在自己认识小尘之前。

    只是因为某些原因,顾兄一直将其压在心里。

    “小尘,你和顾兄,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问这个干嘛?”

    “好奇。”杜青衫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宋归尘歪头想了想:“说实话,顾易的大名,在杭州城可是响当当的,不过我第一次见到他,还是在师父给我们定亲之后,他跟随顾提刑到放鹤堂下聘礼。”

    聘礼都下了?

    对面歪在太师椅上的武叔拉长了耳朵,听到这,不由得心一沉。

    随即想到顾易已经取消了这么婚事,不由又是一松。

    继续拉长耳朵,光明正大地偷听。

    “你不知道,当时他小小年纪,却板着一张脸,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当时气得回屋就是一顿骂啊。”

    搞得好像就他是被逼的似的。

    杜青衫失笑:“这是小尘的风格。”

    “哎我说,我的事情倒是被你打听得一清二楚,连这等丢人的黑历史都被你知道了,我对你,可还是一无所知呢。”

    “怎么会是一无所知呢?”杜青衫挑眉,“我姓杜名昭晏,字青衫,今年二十整,生辰是三月初三……”

    “停停停,停。”

    生辰八字都要出来了,当这是在相亲不成?

    杜青衫扬眉大笑:“小尘连我的生辰八字都知道了,还说不了解么?”

    “了解,了解,了解了解。”

    宋归尘忙点头不迭,就怕他又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

    她自认并非拘泥之人,师父没有教她女则女戒之流,也没有叮咛她要温婉要贤淑,故而平常也是随性惯了的,然而和杜青衫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

    论毒舌,自己比不过。

    论脸皮厚度,自己也比不过。

    杜青衫可真是一朵大大的奇葩。

    仰头看他,他青衣青簪,墨发束得一丝不苟,噙着浅笑,握扇的右手骨节分明,不急不缓地给病人送着风。

    真是举止风流,与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半点也不搭。

    美人如画,宋归尘这么看着,却顿觉困意袭来。

    昨夜奔波了一宿,在船上也没怎么睡,这会儿放下了心,困意就占了上风。

    仿佛是觉得房间里太安静,又或是见她实在困得厉害,杜青衫找话问:“你觉得,顾兄什么时候能醒?”

    “最迟明日一早。”

    “伤得很重?”

    “他被人先后重击了太阳穴,又被闷在潮湿闷热的船舱里一天一夜,是个人都受不住。”

    “我看他一直好像被噩梦纠缠,要不要将他唤醒?”

    宋归尘托腮思考:“他这是这些日子被顾提刑逼着娶段小尘,给逼的。顾提刑毕竟是他的父亲,作为子女,看到父母如此不和,又几次忤逆他最尊敬的父亲,对他而言,是很艰难的一件事吧。”

    是……吗?

    杜青衫对此表示怀疑,但他并不准备将这点怀疑说出来。

    宋归尘最终下了决定:“还是让他好好休息吧。”

    “既如此,你也去小憩片刻吧,这里我守着就好。”

    杜青衫望着宋归尘不舍地看向顾易的脸,显然是不愿离去,遂保证道:

    “顾兄醒来后,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看了看太师椅上不知何时睡着了武叔,宋归尘摇了摇头,捏了捏自己的脸:“不了,我这这里,你还有个人说说话。”

    “你什么时候这么善解人意了?”

    “不要不识好人心啊。”

    “好好好,那小尘就陪我在这,陪我说说话吧。”

    “嗯……”

    嘴里虽然应着,脑袋却是诚实的很,不一会儿又实在困得紧,索性趴在床边,枕着双手,闭上了眼睛。

    “我就眯一会儿。”

    “嗯,眯吧。”

    杜青衫手里的扇子偏了偏,让她也能感受到扇底风。

    果然是累极了,眼底还有些隐隐的黑,长长的睫毛微微动了动,随后便乖巧地合上。

    杜青衫莞尔。

    她这双眼睛,睁开的时候,清澈透亮;

    闭上了,也这般撩人心神。

    不管是在段小尘的身体里,还是在她如今的身体里,这双眼睛,一直如此。

第101章 段小尘

    西湖水反射着白晃晃的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在这日头正毒的正午,是最不适合游船的。

    因而此时西湖两岸停泊着许多船只,船夫们都到附近的茶馆酒楼乘凉避暑、听书嗑瓜子儿去了,还在湖中游荡的船只寥寥无几。

    寥寥无几,便就是有。

    一艘小船如掉了队似的,艰难地在湖中游走。

    许久,这艘小船才在孤山脚下停了下来,一身绿衣的段小尘从船上跳下来,脚步匆匆地往孤山上走。

    今晨她醒来后,发现杜公子和武叔都不在,一直等到现在,也不见二人人影。

    她知道顾公子不见了的事,昨夜顾府的人几次来湖心亭询问,杜公子看起来很是担忧。

    也不知道顾公子现在怎么样了。

    她决定去孤山看看。

    杜公子什么事都会去孤山和宋姑娘说,他一定是去了孤山。

    孤山绿树荫浓,与别处的炎热比起来,此地简直是人间仙境。

    段小尘来到放鹤堂,院门并未上锁,她熟悉得很。

    院中静悄悄的,角落里,她养的那只小黑,和原有的大白小白三只白鹤十分友好地玩到了一起。

    这小没良心的。

    段小尘嘀咕了一句。

    抬步往书房去,在放鹤堂住了那么久,她早已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更知道,书房才是林先生最爱待的地方。

    然而书房里也并没有什么人。

    安安静静的,只有桌上被风吹开的书页左右晃动。

    段小尘来到书桌前,砚台下压着昨夜宋归尘匆匆留下的字条,拿起字条,段小尘恍然。

    怪不得杜公子和武叔今日不见人影,一定是和宋姑娘一起去了湖州。

    她生出几分羡慕。

    为什么宋姑娘这么好命,杜公子居然对她这么言听计从呢?

    为什么这满屋子的书,都不是自己的呢?

    段小尘捏着那张字条。

    她想自己还住在放鹤堂的时候,那时她还是林先生的徒儿,师父会温和地教导自己,读《大学》,读《论语》。

    她想起更久远的事情,那时她还在杜府,杜府有一座专门用来放书的书楼,名叫一览阁,楼高五层,每一层都摆满了书。

    不过,一览阁并不是她这等粗使丫头能轻易进去的,只有在每月一次的大清除之时,她才有机会和爱偷懒的平姐姐换工,悄悄溜进一览阁,偷偷看一会儿那些书,饱饱眼福。

    再久远一些的事情,段小尘几乎要记不清了。

    她记得,娘亲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她总是抱着自己,温柔地读着像歌一样的诗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娘亲那清晰的呢喃犹在耳边,温热的怀抱似乎还在身后……

    可是,一切都没有了。

    娘亲没有了,平姐姐没有了,师父也没有了。

    两滴眼泪啪嗒啪嗒滴在书桌上,溅出两枚大大的雪花。

    “小友,怎么在此独自落泪呢?”

    是林先生的声音。

    段小尘连忙擦干眼泪,看向门口,戴着草帽的林先生。

    “师父,啊,先生。”

    林逋摘下草帽,带着温和的笑:“小尘不在么?”

    “额,嗯,宋姐姐不在,我,我就是不由自主地进来了。”

    “无碍。”林逋道,“小友若是喜欢看书,随时来看就是了。”

    “真,真的吗?我可以随时来放鹤堂?”

    林逋点头:“嗯,随时可来。”

    他说着来到书桌前,见桌上砚台歪斜着,抬手将它放到砚台原来的位置上去,问段小尘道:“你来时,这里可有什么?”

    “没,没……”

    段小尘脱口而出。

    随即紧紧捏着手心里的字条,慌忙摇头:“我刚来不久,见书房的门开着,就走了进来,这里什么也没有。”

    “这样啊。”

    林逋来到院中,三只白鹤仰头长鸣,周围的苔草已经吃得干干净净,显然是有一段时间没有人喂了。

    小尘怎么会这么粗心,连鹤也忘记喂了。

    他推开宋归尘的卧室门,里头空无一人。

    “先,先生,宋姐姐,可能下山去了吧。”

    “嗯。”

    “宋姐姐有分寸的,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嗯。”林逋揉了揉眉心,“我出去一趟。”

    “先生去哪?”

    “下山。”

    “啊?可是先生不是从不下山的吗?”段小尘追了上来,“其实,其实,宋姐姐有留了口信……”

    “是吗?”

    林逋停下往外走的脚步,回头鼓励地看着段小尘。

    段小尘低头,抿嘴,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抬起头来,松开手,将手里捏得皱巴巴的字条递给林逋。

    “我……我一时冲动,骗了先生。”

    “无碍。”

    林逋微笑着接过字条,展开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先生,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

    “怪我骗了你。”

    “你是有意骗我的么?”

    “我……”

    段小尘踌躇不语,她并不是有意骗林先生的,只是下意识地脱口说了“没有”,话已出口,想要收回,却已经来不及。

    只得继续隐瞒。

    “看待是非的角度不同,差了一线,最终看到的,大相径庭。小友只不过是无心时说了无心话,事后已经改正,我又何必怪你?”

    “先生。”

    “好了,外头炎热,小友还是进屋去吧。”林逋打断了段小尘,“小姑娘家,总爱哭,当心变丑。”

    段小尘“噗嗤”一笑,福了福身,转身去了书房。

    林逋看着她的背影,深深一叹。

    小尘徒儿机灵活泼,大大咧咧,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半点儿也藏不住话,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

    这个段小尘则敏感多疑,自卑忧郁,想得多烦恼也多,眼泪也多,心思深得不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林逋在她还在小尘徒儿身体里的时候,就感受到了。

    而这两个女孩子,和她们的母亲,都是如此的相像。

    一个像绚烂的夏花,一个似静谧的秋叶。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叹罢,林逋看向那三只嗷嗷待哺的白鹤,含笑取来苔草,蹲在地上,一个个地喂给它们。

    小黑和大白小白前几日还针锋相对,今日也许是共同挨了饿,居然相亲相爱起来。

    林逋夸赞道:“不错,回头我去给你们弄点荤腥。”

第102章 雌兔眼迷离

    收到顾易被绑架的消息,一向淡定的顾夫人也坐不住了。

    着急忙慌地收拾东西回顾府。

    顾紫萤担忧兄长,嫌马车太慢,高束青丝、换了男装,向奴仆要了一匹枣红小马驹,骑上马绝尘先走。

    方进了清波门,远远瞧见不甚宽敞的街头,聚了七八个身着绫罗的纨绔子弟,正围着一个卖画的白衣书生指指点点。

    要是往常,见到这等热闹,顾紫萤必定是要凑一凑的。

    不过今日她回家心切,没有心思管闲事,马儿飞奔,顾紫萤收回心思认真看路,半点也没有慢下来。

    偏偏天不遂人愿,一副长长的画飞了过来,好巧不巧,正好盖到顾紫萤头上。

    她连忙勒马停住,将身上的画取下。

    看向始作俑者——

    那几个绫罗子弟竟已经开始对那白衣书生动手动脚了!

    满架书画被掀倒在地,凌乱不堪,周围百姓围了一圈,却无一人上前。

    七八个街头混混围着一个弱小无助的白面书生,言语羞辱也就罢了,竟还动手动脚!

    顾紫萤怒从心起!

    哗哗将画卷起,倏地往人群中扔过去,将为首那人伸向白衣书生的咸猪手打歪到一旁。

    “谁?”

    “活得不耐烦了吧?”

    顾紫萤驾马过来,人群自发地给她让了条道。

    “是你爷爷我!”

    “你是谁?”

    “我你都不认识?”

    顾紫萤从腰间拿出一把扇子,哗哗地扇着风。

    哎呀,这扇子终于派上了用场!

    居高临下看着几人,顾紫萤仰头道:

    “我就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江湖豪侠、嫉恶如仇智慧过人武功盖世的江南侠盗——我来也!”

    “你就是我来也?”

    “对呀,你们要抓我吗?”

    “兄弟们,上!将‘我来也’抓去官府,有二百万铜钱的赏金!”

    几人闻言纷纷上前要抓顾紫萤,然而她骑在马上,使了巧劲,马儿转头提脚之间,将靠近她的人都丢飞了出去,一个个抱头在地,哭爹喊娘。

    为首之人见状,自知打不过“我来也”,遂冲向画架后的白衣书生,试图拿住他以威胁顾紫萤。

    不料顾紫萤比他更快了一步,骑着马儿先上前来,伸手将白衣书生拉上马,顺带一扇子打到那混混头上,取笑道:“下次动作快点!”

    身后的白衣书生以为她是在说自己,忙点头不迭:“知道了。”

    “我又没说你,你应个啥?”

    望着绝尘而去的二人一马,为首的混混骂道:“看什么看,都没耳朵吗,那是‘我来也’!还不快去官府报官!”

    “是是是。”

    众小弟龇牙咧嘴地互相搀扶起身,心里都有同一个想法:

    “我来也”果然俊逸潇洒!

    枣红马飞奔了一阵,见身后无人追来之后,顾紫萤停了下来,下马问道:“那些人干嘛找你的麻烦?”

    “街头混混,收保护费。”白衣书生道,“可惜小生身无分文。”

    “真是过分。”顾紫萤随即想到了什么,“你的那些画?要不我们回去吧。”

    “不必了,不过是些随手画的画儿罢了,值不了几个钱。”

    “这样啊,那就好。”

    “在下柳逢春,还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

    恩公?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顾紫萤尴尬大笑,不住地扇着扇子。

    “恩公嘛,恩公,嗯,萍水相逢,何必留名留姓……嗯?你说你是谁?”

    “在下柳逢春。”

    “柳逢春?”

    顾紫萤忽地收扇,围着柳逢春上下打量,“是那个巷里坊间、小姑娘大姑娘都在讨论的那个说书先生柳逢春?”

    柳逢春脸一红:“在下确实是说书人柳逢春。”

    “哎呀!这不是巧了嘛!柳公子,听说你最近新编了一部话本《梅妃传》,我跑遍了各个书铺都没有买到,你这边……额,还有遗留的孤本吗?”

    “若是恩公想要,在下定当亲自奉上。”

    “太好了!”顾紫萤抚掌大笑,“我住在——”

    随即想到自己现在是男装,顾紫萤乍然噤声,提议道:“不如三日之后,我到西湖边耸翠楼取书如何?”

    柳逢春垂眸想了想,点头道:“好。”

    “既如此,我还有些事,先走了。柳公子记得,三日之后,耸翠楼啊!”

    顾紫萤翻身上马,扬起明媚的笑容,朝柳逢春挥了挥手。

    马鞭一挥,枣红马驹踢踢踏踏地跑远了。

    柳逢春定定地看着远去的枣红背影:

    哪家的小娘子,这般张扬明媚?

    方才坐在她身后时,他分明闻到了淡淡的女儿香。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然而柳逢春常年混迹于酒肆茶楼,更常出入平康馆与六艺坊,分辨女扮男装的顾紫萤,却是比分辨雄兔雌兔更容易些的。

    顾紫萤风风火火地回到了家,见父亲正黑着脸训斥二哥,料想定然是二哥又闯祸了。

    “爹,我三哥呢?找到了吗?”

    顾提刑看了看小女儿,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换没来得及换下身上的衣服,小脸红扑扑的,汗水打湿了鬓边头发。

    顾提刑心疼地叫她快坐下,命人端了茶来。

    “萤儿放心,方才你大哥派人传信来,已经找到小易了。”

    “三哥怎么样?有没有被欺负?有没有受伤?”

    “受了点伤,不过有林先生的徒儿在,都已经妥善处理了。”

    顾紫萤放了心,端起茶抿了一口。

    “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三哥下手?”

    “这个暂时还不清楚,等岳捕头将人捉拿归案,为父自有计较,萤儿可万不可冲动行事。”

    顾提刑知道,若是和小女儿说了实情,她恐怕会去州府闹翻天,索性不告诉她。

    顾紫萤:“爹不说,女儿也知道,一定是王钦若那老贼对不对?”

    “萤儿。”顾提刑板起脸,“张口闭口就老贼老贼的,为父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见小妹也被训了,一旁垂头听训的顾行之壮着胆子转移火力:

    “小妹,娘呢?娘没有跟着你一起回来吗?”

    闻言,顾提刑也期待地看着顾紫萤。

    他本想今日去张家,将夫人接回来的。

    谁料出了小易被人绑走这事,去张家的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第103章 捂不热

    “我娘啊。”

    顾紫萤卖着关子。

    她虽然对耸翠楼的小厨娘小尘十分有好感,但还没有到可以接受她成为自己的三嫂的程度。

    知道父亲意图要三哥将小尘娶进门时,顾紫萤是生气的。

    乱点鸳鸯谱嘛这简直是。

    开玩笑,小尘要是嫁给了三哥,那杜大哥可怎么办?

    顾紫萤还不知道此小尘已非彼小尘。

    “娘回来作甚?回来受气吗?”

    顾紫萤斜了一眼自家亲爹。

    “我娘说了,爹若执意要那个女人的女儿竟府,她就一直不回来了,爹您看着办吧。”

    顾提刑捋着胡子,含笑看着小女儿:“你娘在路上了吧。”

    “啊?”

    “小易被绑架了这么大的事,你娘怎么会不回来。”顾提刑佯怒,“小丫头说谎话,也不事先打个草稿。”

    他派人去张家传信之时,特意交待,只说小易被人绑走,其余一概不知。

    夫妻多年,夫人的性子他最了解不过,虽然一向冷情,但是对几个孩子,却是实打实的从心眼里疼爱。

    知道小易不见了,她一定会赶回来的。

    搞不好,她还会以为这是自己为了逼她回来,自导自演的戏码。

    顾提刑没有猜错,他话音还未落,就听到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

    “顾审言,你把慎儿弄到哪里去了?”

    紧接着顾夫人提着裙摆,脚步匆匆地来到顾提刑面前,不顾屋中有顾紫萤和顾行之,柳眉倒竖:

    “慎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给我说清楚!”

    顾提刑清了清嗓子,顾行之十分有眼色地将顾紫萤拉走。

    “二哥,你拉我干嘛!”

    “小妹啊,你没见父亲拼命给咱使眼色吗。”

    “可——”

    顾紫萤还要回去,被顾行之死死拉住。

    “小妹,爹娘的心结,还得他们自己解,你去凑什么热闹。”

    顾紫萤:“什么心结?不就是爹花花肠子,对人家段厨娘念念不忘嘛,他还有理了。”

    她说得口没遮拦,惊得顾行之忙捂住她的嘴:“我的姑奶奶,你小点声,这话是能这么嚷嚷的么?”

    “唔……”

    顾紫萤将顾行之推开,喘气道:

    “咋,许爹做,还不许我说了,我就替娘抱不平,咱娘多好的人,哪里比段厨娘差了,也不知道爹看上了人家什么?”

    难不成是厨艺?

    “阿萤,死者为大。”

    顾紫萤讪讪地闭了嘴,嘟着嘴生闷气。

    再生气也没有用。

    对着一个死人,能怎么办?

    好笑的是,段厨娘活着的时候,他们竟然一点也没有发觉。

    直到人家死了,父亲死活要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葬入顾氏祖坟,他们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了父亲隐藏多年的秘密。

    换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遇到这事都的气出病来。

    可娘亲却硬生生地忍住了,没哭没闹。

    娘亲越这样淡然,顾紫萤越心痛。

    对爹的不满就越多。

    “好了阿萤,一路回来累了吧,二哥有好东西要给你。”

    “哼,你有什么好东西?”

    顾行之回房片刻,不一会儿拿了本书过来,悄咪咪地塞给顾紫萤:

    “可别让爹娘发现,这是柳白脸的新话本,我知道你爱看,特意抢购来给你的。”

    顾紫萤定睛一看,竟是那本她跑了好几家书铺都说已经卖完了的《梅妃传》。

    “哎呀二哥,你怎么买到的?”

    “还有,你怎么老叫柳逢春小白脸?”

    虽然,好像,是挺白的。

    还病歪歪的,像没有吃饱饭一样。

    顾紫萤回想起方才柳逢春温文有礼、一副任人欺负的可怜模样,不由啧了两声,对顾行之道:

    “二哥,你可不能欺负人家,这等言语带有侮辱性的话,也再别说了。”

    “我这,我这不是在你面前才这么说的嘛。”

    顾行之挠头道。

    “对了阿萤,三日之后,六艺坊有柳白……柳逢春的说书,说的就是这折《梅妃传》,你去不去?”

    三日之后?

    顾紫萤眨了眨眼,方才路上自己和柳逢春约拿书的日子,可不就是三日之后么?

    “到时候看吧。”

    顾紫萤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一心都扑在了手里的《梅妃传》上。

    这可是热腾腾的、刚出炉的、传说中绣口千金的说书人柳逢春最新力作啊!

    表妹张燕燕前儿得了一本,她腆着脸央求了她好半天,她都不肯借给自己瞧上一瞧。

    哼!

    顾紫萤捧着书,边走边翻,完全将身边的顾行之忽视。

    顾行之:“小妹你不是一直想亲自听一听柳逢春说书嘛,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又犹豫了呢?”

    “别说话。”

    顾行之咽了咽口水,得嘞,这个小妹,有了话本,忘了二哥。

    他还想着带上小妹去六艺坊,他能沾点小妹的光,和温姑娘多说几句话呢。

    看来是行不通了。

    走远了的顾紫萤突然回过头,看向回廊下的顾行之:

    “对了,方才我进来时,爹是在训二哥吧?”

    “二哥,你也别总往六艺坊跑,既然你的温姑娘不喜欢你,你这么死缠烂打的,人家姑娘都要烦了。”

    顾行之唉声叹气,巴巴儿凑了上来,讨好问道:

    “小妹,你也是女子,你说说,温姑娘她怎么就是不喜欢我呢?论家世,论样貌,论武功,我可比那小白脸好多了。”

    “人家姑娘论的不是家世,不是样貌,也不是武功。”

    “那论啥?”

    顾紫萤认真地盯着自家二哥看了半晌,摸着下巴道:

    “可能论的是脑子。”

    脑子?

    你?这死丫头!

    顾行之反应过来她在暗损自己,气急败坏地要将她手里的书抢回来:

    “白养了你这个妹妹。”

    “二哥,二哥!我不敢了!”

    顾紫萤忙护着话本,笑着讨好:

    “二哥绝对不输那个柳逢春,是温姑娘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二哥的好。”

    “这还差不多。”

    顾行之抱着手,靠在亭廊上。

    顾紫萤见了,暗自好笑:“二哥,你也不要泄气,你都往六艺坊跑了那么久,再冷的石头也该焐热了。”

    虽然有些石头是捂不热的。

    明知捂不热,也要去试一试,这才是她的二哥的性子。

    顾紫萤嘴边的笑意缓缓收起。

    去试了,总有一线机会。

    然而自己,则是试都不能去试。

第104章 俗牡丹

    午后的空气依旧燥热难耐,闷得人透不过气。

    岳捕头敲门进来,见太师椅上的武叔睡着了,便放轻脚步,来到床边。

    又见宋姑娘恬静地趴在床边,也睡着了。

    他看了看房间里唯一醒着的人。

    杜青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呼岳捕头出门说话。

    “看样子,这天会下暴雨。”

    下暴雨,意味着今天船开不了了。

    杜青衫点了点头。

    他反正也不急着走,至于顾兄么,按照小尘的说法,能多休养一天,也是好事。

    “既如此,我们就在这悦来客栈先住下来,等天气合适,再做回程的打算。”

    “我家大公子也是这么说。”岳捕头拱手,看了一眼屋内,“不知三公子他现在怎么了,可受了伤,伤情如何?”

    杜青衫出言宽慰“岳大哥放心吧,顾兄头上受了几处撞伤,小尘已经给他用了药。”

    撞伤啊。

    岳捕头心情越发沉重。

    “定是老爷下手下得重了,怪我学艺不精,没有好好给公子处理好伤势。”

    “岳捕头这话是什么意思?”

    家丑不可外扬,提刑大人动手砸了公子的事情,岳捕头是不会对旁人道的。

    遂含糊道“噢,没,没什么。”

    杜青衫只笑了笑,并不追问。

    “对顾兄下手的凶手找出来了吗?”

    “找到了,两人招认,有人给了他们一人一两银子,要他们将公子绑上船,其余的什么都不用做,不过他们都不认识雇佣他们的人。”

    “林先道倒是想得周到。”

    这儿时过家家一样的报复行为,对付顾易这种读书人,简单粗暴,却十分有效。

    若是顾思之没有及时发现顾易不见,没有及时派人去找,若他们迟了一刻查到顾易是被人抬上了船,若他们的船没有追上丁老板……这会儿丁老板的商船早已经开出了湖州。

    而昏迷不醒的顾易,被孤零零地扔在装粮食的底舱之中。

    不到淮南,根本不会有人特意去检查。

    从杭州走水路到扬州,最快也要十余日天,到时,被关在粮仓之中的顾易,只怕早已死透了。

    饿死,脱水而死,或者热死!

    岳捕头也想到了其中的凶险之处。

    分明是闷热的夏日,可他却感到不寒而栗,只觉得林通判此举,实在太过歹毒。

    “实在可恶,回了杭州,老子要他好看!”

    岳捕头骂骂咧咧,正要离去,忽听到屋里头宋归尘惊喜地道“顾大哥,你醒啦!感觉怎么样?头疼吗?”

    二人忙进屋去。

    果然见顾易已经睁开了眼睛,略带茫然地看着宋归尘。

    杜青衫上前来“顾兄。”

    “你们,你们是谁?”

    ???

    三人面面相觑,提着心看向顾易“顾大哥,你不认得我们?”

    “你是,小尘?”

    “对对对,我是小尘。”

    宋归尘大喜,还以为他敲坏了脑子,失忆了呢。

    顾易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欣喜不已的女子,他记得,有人在他昏迷之时给他喂药,她身上有他记忆中的冷香。

    她是小尘,没错。

    缓缓摸了摸额头。

    疼!!

    顾易龇牙,连皱眉都疼。

    “小尘,这是哪里?”

    “这是湖州,你被两个船夫敲晕了运到湖州来了。这是杜青衫,这是岳捕头,你还认得他们吗?”

    顾易看向杜青衫,又看向岳捕头,脸上毫无波动地摇了摇头。

    “我爹娘呢?”

    梦里爹娘好像吵架了。

    可顾易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们的样子。

    杜青衫和岳捕头面面相觑,岳捕头着急地问“宋姑娘,我家公子他,他不会是撞坏了脑子了吧?”

    宋归尘一脸沉重。

    果然,高兴不了多久,顾大哥是真的撞坏了脑子。

    宋归尘有点想哭。

    她虽然一直在孤山,没有实际救过多少人,可是对自己的用药还是十分有把握的,怎么会这样呢?

    不应该啊。

    “顾大哥,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叫……小易?”

    顾易不甚确定,梦里父亲好像是叫自己小易。

    小尘叫自己顾大哥,那自己居然叫顾小易吗?

    微微皱眉,嫌弃了一番这个名字,顾易看着面前的三人,脑子一片空白。

    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还好,还好!宋归尘点头问道

    “那你还记得家里有什么人吗?”

    “嗯……”

    细想了片刻,顾易痛苦地扶住头,摇了摇头。

    宋归尘沮丧地将手搭在顾易手上,脉象不浮不沉,和缓有力,并无大碍。

    然而他除了他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之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宋归尘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小尘,顾兄刚醒,还是不要逼问得太紧,让他先好好休息休息吧。”

    “对,对对对。”宋归尘点头称是,“顾大哥,没事,想不起来就不要勉强了,你先歇着,我去给你准备点吃的来。”

    顾易温顺地躺下,看着面带担忧的三人,感到自己一定是让他们操心了,遂出声道“实在抱歉,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过,你们一定是我的朋友兄弟……”

    好朋友将自己忘记了,自然是很受伤的。

    顾易看向一袭青衫的杜青衫,他手里还拿着一把蒲扇,顾易笑道“是你给我扇风的?”

    杜青衫点了点头。

    顾易又看向岳捕头“你一定是衙门的捕头吧,刚从河边回来,是捕获了打晕我的那两个船夫了对不对?”

    岳捕头难受地点头。

    公子失忆了,还不忘老本行。

    随便看人一眼,都能得出这么多信息。

    “小尘,我不饿,你不要忙。”顾易叫住要离去的宋归尘,“我想见见那两个船夫。”

    宋归尘折返回来“你才刚醒,不可太劳心。”

    “你说有两个人打晕了我,将我运到湖州来,我想见见,是谁将我打晕的。”

    “不行,要见也得等你伤势好了再见,你选择给我好好躺着!”

    见她语气坚决,顾易顿了声,默默地看着床顶,绣的大红牡丹花。

    真俗气。

    不如梅花好看。

    顾易拧眉,为什么,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片梅树呢?

    “好吧,那就先不见。”顾易道,“不过,我睡了很久,现在不想躺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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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誓介绍:
宋归尘捡到一个俏夫君。
北宋年间,欢喜冤家杜青衫和宋归尘吃吃喝喝、甜甜蜜蜜、打情骂俏的故事~青衫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青衫誓,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青衫誓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