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我饿了
顾紫萤沉默下来。
自从见到杜青衫起,她就知道他在找一个人。
她原以为,他找的人定然是个绝世美人、冠盖京华,没想到,他找的人居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厨娘。
虽然不得不承认,那小厨娘做的饭菜确实好吃。
可是除了这,她几乎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
顾紫萤自信地认为,杜青衫那样风姿卓然的人,绝对不会对那样一个普通到放到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人有什么别样的心思。
“杜大哥,只是感激小尘姑娘的救命之恩。”顾紫萤道,“他从开封来杭州的路上,小尘姑娘救了他一命,所以他要报答小尘姑娘的救命之恩……”
“萤儿,这话,你自己信吗?”
张氏一声淡然的反问,将顾紫萤问得哑然。
见自家女儿这幅单纯的样子,张氏摇头:
“萤儿啊,娘不是在打击你,只是,娘希望,萤儿以后要嫁的人,是一个真心爱护萤儿,愿意将萤儿捧在手心的人。如果对方不喜欢萤儿,娘希望萤儿不要陷进去,早日抽身才是坦途,不要走娘走过的老路……”
顾紫萤痴痴地看着张氏,抬手将娘亲脸侧的一滴清泪拭去,乖乖巧巧地道:“娘,萤儿知道了。”
她原本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喜欢杜大哥而已。
这份喜欢,她细细珍藏,小心得就连三哥也没有看出来。
只是面对娘亲,她才说了这份心事。
张氏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回忆,怔怔地看着车帘子左右摇晃,一串串清泪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这吓坏了顾紫萤。
“娘,娘,你怎么了?”
张氏回过神来,抬袖拭干眼泪,露出一个笑来:“娘没事,娘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一定是一个让人心酸的往事。
顾紫萤想知道,但同时她也清楚,娘亲是不会讲的。
果然,娘亲掀开车帘,惬意地闭眼趴在窗边,阳光照在娘亲如墨的青丝上,淡淡地笼罩了一层光晕。
顾紫萤突然发现,原来娘亲生得这么好看。
眉目如画,睫毛似扇,尽管如今已经年近四十,是几个孩子的娘亲了,可她淡然的面庞似乎都没怎么变。
可以想象,娘亲年轻的时候,该是何等美貌惊人。
这么好看的女子,爹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呢?
湖心亭中,宋归尘犹回味着顾夫人的貌美。
“顾夫人极美,那样美的人,我此生只见过这么一个。”
杜青衫早已听得两耳起了茧子。
宋归尘却还没有停歇的打算:“我就真不明白了,顾提刑眼睛是瞎的么,放着家里那么美的娇妻不要,偏对段忆安有了不该有的想法,简直瞎了狗眼。”
“额,咳咳。”杜青衫不得不打断宋归尘,笑道,“你这可是在说顾兄的亲爹哦,好歹也嘴下留情一点嘛。”
宋归尘这才讪讪地停下了对顾夫人的称赞和对顾提刑的不满,好奇地问杜青衫:“你说,张家的人去顾家,是要干嘛?不会是专门来恐吓一番顾提刑吧?”
“顾提刑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恐吓的,有时间操心别人,不如先想想你自己,林先生显然对咱们私自进了他的房间很是不满,你们师徒的关系岌岌可危呀。”
这确实也令人头疼。
宋归尘扒拉了几下脑袋,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圈,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咕噜噜”的声音传来。
宋归尘带着坏笑看向杜青衫。
杜青衫:“嗯,我饿了。”
宋归尘嘴角一抽。
果然,只要你不感到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而杜青衫,显然将面不改色的这门功夫修炼到家了。
只见他神色淡然:“我想吃宋嫂鱼羹。”
咦咦咦,使唤人倒是使唤得利索?宋归尘毫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去钓鱼来!”
“那边有。”杜青衫指了指亭外的木桶,“武叔钓的。”
得嘞!
宋归尘认命地往厨房走,杜青衫忙提上木桶跟上。
天大地大,肚子最大。
再怎么好奇师父和段忆安的关系,也得先把肚子填抱了再说。
宋归尘一向是随遇而安的性子,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也不想了。
挽起袖子,捞起木桶里的一条鲈鱼扔到砧板上,熟练地去头剖洗,去掉脊骨及腹腔后放入碗中,又放入葱段、姜块、绍酒、精盐腌制。
杜青衫早已烧起了火,宋归尘将碗里的鱼放入蒸笼,吩咐杜青衫将火烧大一点,杜青衫连忙添火加柴,宋归尘倒是闲了下来。
端了个小凳子来到坐到灶台前,手撑着脸看着半点公子气儿都没有的杜青衫。
“哎,别的不说,你这烧火涮洗的手艺,十分值得表扬。”
杜青衫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到给一个做饭丫头打下手。
他杜昭晏活了二十年,自从那一日吃了她递过来的肉饼之后,就成了她的小助手,每次她做吃的,锅碗涮洗倒成了自己的事了。
来杭路上如此也就罢了,事急从权嘛。
况且他也不好意思白吃人家的。
可是都到了杭州,尤其是她成为他的书童后的这些日子,怎么也是他负责烧火洗碗呢?
杜青衫陷入严肃的沉思。
宋归尘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没有时间去想他究竟在想什么。
因为蒸笼里的鱼快要蒸好了。
宋归尘突然想到了什么,“腾腾腾”地跑出厨房,不一会儿便捧着一把粉红色桃花花瓣回来了。
将花瓣浸入水中,迅速将春笋和鲜菇切丝,下刀的动作快得杜青衫一愣一愣:“你真的不会某种功夫么?”
“会啊。”
“嗯?”
“刀功!”
宋归尘得意地收起菜刀,一碟子笋丝和鲜菇丝长短均匀,一小碟桃花丝颜色诱人,均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瓷白碟子里。
杜青衫目瞪口呆:“宋嫂鱼羹还可以放桃花?”
“那是自然,《千金药方》上讲,‘桃花三株,空腹饮用,细腰身’。”
杜青衫默默地看了一眼她的腰,心道,你的腰也不粗啊,这么瘦得多吃点肉,光吃桃花顶什么用?
宋归尘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眼波一转,笑道:“《名医别录》记载,‘桃花味苦、平、主除水气、利大小便,下三虫……’”
“停!”
杜青衫断然打断,神情颇为别扭,“咱还要吃饭呢,别再说了。”
第76章 今朝醉
宋归尘哈哈大笑。
小样,不就是通便利虫嘛,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看着别扭的杜青衫,手里的动作却是没停。
将蒸笼里的鱼肉同样剥成丝状,上锅倒入清鸡汤,待汤沸腾后,加入油盐、黄酒、姜末,再下笋丝、香菇丝,煮沸后下入鱼肉丝儿。
继续煮至沸腾,将鸡蛋打散下入锅中,最后浇入粉红的桃花丝。
快速搅散,起锅!
刚好两碗鱼羹,莹润透亮,黄中泛粉,热腾腾地冒着白气儿。
两人各自搬了个小凳子相对而坐,不断地吹着烫嘴的金黄。
杜青衫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入口,发出一声满足的感叹:“吃了小尘做的鱼羹,我再也吃不下别人做的了。”
宋归尘忙中抽空看了他一眼。
“那可不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此话有理。”杜青衫道,“不过没事,今朝有酒今朝醉,奢侈一日是一日。”
“说到酒……”宋归尘灵光一闪,面带笑意看向杜青衫,指了指东南方向,“武叔在那边桃树下埋了一坛好酒,我方才闻到酒香了。”
“你是狗鼻子啊。”
“姐姐我虽不才,但鼻子却是十分好使的。”宋归尘贼兮兮地往厨房外走,“反正武叔今日不在,咱们偷喝他一口酒,应该没事的吧。”
“哎哎哎。”杜青衫追了出来,“你可别乱来啊,那酒是武叔的心肝宝贝儿,我明里暗里央求了他好几次,他都舍不得拿出来给我尝尝呢。”
“就是因为他舍不得,所以我更好奇那是什么宝贝了。咱们偷喝一口,武叔不会发现的。”
杜青衫微微一笑,跟在宋归尘来到了桃花树下。
此时桃花正艳,桃树下铺了一层粉色。
宋归尘一身浅绿,蹑手蹑脚地拿着铁锹挖起了土。
不一会儿,果然挖出了一个陶瓷酒坛。
欣喜地将酒坛取出,宝贝地抱在怀里,骄傲地朝杜青衫招了招手。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来,咱请你喝酒。”
杜青衫无奈一笑:“你这是偷酒请我喝酒啊。”
“你就说喝还是不喝?”
“喝。”
二人回到厨房,愉快地开了酒坛,一人到了满满一大碗酒。
宋归尘端起酒闻了闻,果然好酒,酒香凛冽,光是闻着,就已经醉人心魄了。
她不由得看向对面的杜青衫,如果对面坐着的是顾易,或者是陆君遇……
额,顾易和陆君遇一向守礼,绝对做不出这种陪自己偷酒的事情来。
他们会在自己决定偷酒的第一时间,长篇大论地讲一番道理,告诉自己不问而取,是不对的。
宋归尘微微一笑。
端起酒仰头饮尽。
杜青衫甚至都来不及制止,她的一碗酒就已经下肚了。
杜青衫面带担忧:“我忘了和你说,这酒名叫寒潭香……”
“我知道它叫寒潭香。”
“它取高山寒潭水酿成,因此喝起来比一般的酒要清凉……”
“嗯,我知道,武叔说过,果然清凉。”宋归尘赞不绝口,“这是我第二次喝酒。”
杜青衫好奇问道:“那你第一次喝酒是?”
“就去年六月十五,耸翠楼,第一次喝酒,那酒名叫什么……荷花蕊……”话还没说完,宋归尘已经倒下了。
杜青衫淡定地看着缓缓倒下的宋归尘,徐徐道:“寒潭香初时清凉,但后劲十足,小姑娘还是不要多喝的好。”
说着毫不犹豫地抱起倒下的宋归尘往厨房外走。
怀里的人轻得杜青衫不敢用力,因喝了酒的缘故,面色酡红,憨态可掬,杜青衫只偷瞄了一眼,便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默念了几遍“非礼勿视”,才将心思回到宋归尘方才说的话上来。
去年六月十五,岂不就是她还在原来的身体里的时候?
是了,当初在西湖船上,她说过,她在耸翠楼喝了点酒,睡醒之后就跑到这副身体里来了。
那次,居然就是她第一次喝酒啊。
第一次喝酒就遇到灵魂互换这样的事,真是太惨了。
杜青衫忍不住为怀里的人默叹一声。
!!
杜青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匆匆将怀里的人放至塌上。
用力拍了拍她红彤彤的脸颊:“喂,醒醒,快醒醒!”
然而不管杜青衫如何叫唤,塌上的人睡得是又香又甜,完全没有一丝要醒来的迹象。
杜青衫拧眉自语:“不会这么巧吧......”
一道绿影闪过,一片树叶如利刀般插入床檐,紧接着一道冷哼声传来:
“臭小子,你一个大男人在人家小姑娘房间做什么?”
“武叔?”
盯着人家小姑娘看被抓了个现行,杜青衫倒也不尴尬。
起身来到屋外,忽又想起那坛子酒还在厨房,忙问:“武叔,您吃了吗?”
“武叔几处跋涉,哪有吃饭的功夫?待武叔去后厨找找有没有什么吃的。”
武叔没好气地推开杜青衫就往后厨走,随口问了句,“小尘怎么睡了?”
“湖上风大,她受了点凉。”
杜青衫谎话脱口而来,半分不带脸红,不动声色地走到武叔前头。
“适才我看过了,厨房什么都没有,我们还是去耸翠楼吃吧。”
武叔点头:“也好,正好给小尘请个大夫来,这天气乍暖还寒的,生了病可不好受。”
最主要的是,小尘要是病了,他就吃不上美味的饭菜了。
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
杜青衫自然含笑称是。
走出小院之时,杜青衫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身后,寒潭香后劲十足,今夜她恐怕是醒不过来的了。
武叔没做多想,只当他是担忧。
一老一少坐上船,杜青衫才郑重地看着武叔,问:“有阿杞的消息吗?”
尽管他竭力控制,武叔还是看到了他平静的面容下隐忍的滔天恨意。
“暂时还没有。”
此话方落,武叔心疼地注意到,公子骨节分明的手用力地攥成了拳头,片刻之后,才松了一松。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武叔默默地划着船,身上的斗笠与渐浓的夜色融为一体。
好在此时已经来到了耸翠楼附近,夜色降临,西湖中聚了许多前来游湖的船只,灯火点点,水光闪烁,一派繁华热闹之景。
第77章 归来兮
太阳初升,湖心亭附近弥漫着一片白色水气,湖边生长着绿油油的芦苇。
南风吹过,芦苇在白雾中左右飘荡,恍若仙境。
一老一少切磋完武艺后,放下武器,武叔遥望着远处的院子,担忧道:“小尘真的没事吗?”
可平日这个时候,小尘早已做好热腾腾的早饭了。
今日,却一点动静也未听到。
杜青衫将额边被汗浸湿的一缕头发撩至肩后,若有所思地对武叔道:
“小尘没事,只是恐怕咱们有一段时间不能吃到小尘做的饭菜了。”
“这是为何?”
杜青衫一脸神秘:“等屋里那位醒来,你就知道了。”
他不称“小尘”,却说“屋里那位”,武叔不明所以,正要再问,杜青衫已经飞上一颗榕树上闭目假寐了。
“对了。”武叔大声道,“武红烛现在在杭州,六艺坊,公子要去见她吗?”
“不见。”
“她会在杭州待——”
“不管待多久,我都不见。”杜青衫翻了个身,背对武叔。
于是武叔只好将嘴里的话咽下,眼巴巴地坐在榕树上盯着宋归尘的紧闭的房门,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只是就着昨日从耸翠楼打包回来的零嘴儿随便吃了点。
直到太阳爬到正中的时候,终于,房门开了。
里头走出来一个俏生生的绿裙小姑娘。
武叔倏地飞下榕树,来到小姑娘面前:“小尘呐,你可算醒来了,武叔快要饿死了。快快快,厨房有现成的鳜鱼,咱们今天吃鳜鱼……”
武叔说着,却发现眼前的小姑娘一脸茫然,仿佛不认识自己。
“小尘?”
“嗯?”
段小尘反应了过来,这里是......湖心亭?她这是回到了自己的身体?眼前的老人……好像是叫武叔?
可是她怎么突然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呢?
她不要回到自己的身体!!
段小尘满脑子疑问,微一抬头,便看到一青衣少年正斜倚在柴门上,皱着眉头瞧着自己。
她连忙低头。
两颊染上了一抹绯红。
杜公子看人的眼神,怎么像是要将她看穿似的。
“小尘?”武叔狐疑地在二人之间打量,终于明白了什么,试探着问,“你是段小尘?”
“我……”段小尘绞着衣角,点头道,“我是段小尘。”
武叔连忙退后几步,上下扫了一遍眼前的小姑娘。
“模样还是这个模样,怎么突然就换了一个人呢?”
门口的杜青衫听到她点头承认了自己是段小尘,立即转身就走,武叔在后头叫了一声:“欸,你去哪?”
没有得到回复。
武叔回头看向段小尘,两人大眼瞪小眼,段小尘道:“我想,杜公子应该是去孤山了吧。”
“对噢,你回来了,小尘大概也回去了。”武叔恍然大悟,“咱们也去孤山瞧瞧热闹去。”
段小尘一觉醒来,就回到了自己原来的身体里,这会儿还是懵的,她也想尽快找到宋归尘,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遂点头跟着武叔一道,也往孤山而去。
孤山,放鹤堂。
林逋一大早便扛着锄头在后院收拾他的花花草草。
忙活到日上高头,擦了把汗,正准备倒碗水喝时,忽然一声惊呼从小徒房间传来。
林逋吃了一惊,忙前来问:“小尘,发生了何事?”
“啊,师父。”房间里的宋归尘慌慌张张挽了头发,开门出来,一眼见到门外一脸担忧的师父,顿时热泪盈眶,“师父。”
“这是怎么了?怎的又哭鼻子呢。”
宋归尘含泪而笑:“一觉醒来竟然午时了,徒儿吓了一跳。”
“你这丫头,昨夜偏要喝为师藏了许久的荷花蕊,这下知道那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了吧。”
原来,昨日段小尘也喝了酒?
宋归尘心中一动,看来,她们二人都酒醉后,灵魂就能互换回来了?
“确实,徒儿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小饮怡情,大饮伤身,荷花蕊酒性温和,偶尔一喝,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林逋先是温和一笑,随即板起脸来,“只是,再不许像昨日那般,将为师一整坛酒都浪费了。”
“好的,好的,徒儿知道了。”宋归尘举起右手,“我保证,以后滴酒不沾。”
穿进段小尘身体的那一日,她在耸翠楼,也是喝得大醉,醒来之后,就成了段小尘。
昨日不过喝了一碗寒潭香,就醉倒了,醒来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宋归尘欣喜不已。
看来,醉酒是灵魂互换的契机啊。
好不容易回来了,她当然不会再去喝什么酒了。
见自家徒儿脸上全是欣喜,仿佛什么宝贝失而复得一样,一双眼里亮晶晶地看着自己,一点也没有一个女子该有的样子。
林逋捂嘴咳嗽一声:“头还疼吗?”
“不疼不疼。”
宋归尘摇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扫视了一圈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院子,只见到一只头顶一撮黑的白鹤亭亭站在角落,微微一笑。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她竟然就这么回来了。
这么久不见,这院子变化倒也不大,除了少了两只白鹤,其余的地方依旧和往年一样,种着各种应季的蔬菜瓜果。
若不是师父还在跟前,宋归尘真想仰头大笑三声。
强忍失而复得的欣喜,她认真地道:
“师父,我们去将小白大白接回来吧。”
小白大白是宋归尘原来养的那两只白鹤。
林逋微微一惊,自家的徒儿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说不一样,也不对。
应该说,是变得和原来一样了。
自从上次小尘从耸翠楼回来后,就莫名失去了记忆。
许是由于不记得以前的事情的缘故,她在自己面前也是怯生生的,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开心又欣喜地说这么多话的时候。
林逋大喜过望:“小尘,你都记起来了?”
宋归尘愣了一愣,半晌,才想起段小尘曾经以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为由,让师父没有对她的反常生疑。
“对,对啊!”宋归尘开心地来到林逋面前,左右转了个圈,“我都记起来了!小白大白送去陆君遇那里这么久,也该接回来了。”
说着挽起衣袖,兴冲冲地问:“对了,师父,你还没吃东西吧,我这就去下厨。”
林逋还没来得及点头,眼前的人已经飞似的往后厨跑去了。
捋了捋胡子,林逋看向柴门外,一脸高深莫测。
第78章 蒜蓉虾
“扣扣扣!”
柴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林逋放下锄头前来开门,门外正是杜青衫。
“先生,晚辈此番前来,是为昨日的事情道歉。”杜青衫恭敬拱手,朝林逋深深一鞠。
林逋摸着胡子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虽然只见过他几次,并且每次都只是匆匆一见,然而林逋对他还是有了一些认识。
青色单衣仿佛就是他的标志,每次见他,都是一身浅浅的天青色。
他并不似顾家郎君那样文质彬彬、待人温和;却又不像富家少爷和纨绔子弟那般趾高气扬、浑浑噩噩。
弱冠之年而已,却反倒像是藏了许多的心事,不愿被人瞧见,于是时刻带上一层笑容。
虽然对谁都带着笑意,可那笑,却从未到达过眼底。
仿佛他只是一个过客,戏谑地看着人世悲欢,既不远离人世,也不亲近于人。
永远笑意盈盈,永远云淡风轻。
像今日这般恭恭敬敬、出自真心的话语,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出。
林逋微微抬手:“昨日何事?老夫早已忘了。”
“谢先生。”杜青衫这才直面林逋,“不瞒先生,晚辈还有一事。”
“可是为了老夫那徒儿?”
“先生您知道了?”
林逋捋着胡子,进了院子,指了指紫藤花架下的石桌,对杜青衫道:“坐。”
两人坐下,林逋亲自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杜青衫面前,笑道:“寒舍简陋,这春茶倒还能一品。”
“先生?”
“不急,你先喝了这茶。”
杜青衫心下虽急,但见林逋不紧不慢的模样,只得端起茶先喝了一口。
“如何?”林逋问道。
杜青衫微微皱眉,不解地看向林逋,不知他是何意。
不过他还是如实说道:“一杯冷茶,解渴或可喝。”
“哈哈哈。”林逋哈哈大笑,“小郎君快人快语,那老夫也不卖关子了。”
他将茶杯放下,将手在石桌上扣了扣。
“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小姑娘,现在已经醒来了吧。”
此话一出,杜青衫知道,林先生竟然也知道两个小尘灵魂互换一事了。
见杜青衫表情错愕,林逋笑了一笑:“梧生隐晦地和老夫说起过。就算他不说,小尘是老夫最亲的人,她的变化老夫又岂能什么都看不出来。”
说话行事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他虽然老,但还没有瞎。
“那——”
杜青衫正要再问,忽然一阵甜香扑鼻,不由得扬起嘴角,知道这肯定是小尘在厨房做饭。
林逋叹道:“放鹤堂,许久不曾闻到小尘的菜香了。”
“师父,厨房都没有什么菜了,徒儿简单蒸了蒜蓉龙虾——”宋归尘端着一盘香喷喷的龙虾出来,见到石桌两边对坐的两人,惊得手中菜盘就要落下。
杜青衫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即将落地的盘子,朝宋归尘眨了眨眼。
宋归尘却只看着他手里的盘子:“你,不烫吗?”
“啊——烫烫烫!”
杜青衫忙将盘子迅速放到石桌上,不住地搓着手。
马有失蹄。
方才接盘子之时,直接伸手接住盘底,没想到这刚出锅的龙虾竟然这么烫。
宋归尘忍笑:“我这有上好的烫伤药,你来,我找给你。”
说着将杜青衫拉进了房间。
关上门,宋归尘悄声问:“你怎么来了?”
“你不见了,我能不来找么。”杜青衫吹着手心,语带埋怨。
宋归尘翻箱倒柜找出一瓶药膏扔给杜青衫:“段小尘是不是回到她的身体了?”
“我可是为了你才被烫到的唉,你就这么冷漠无情?”杜青衫一手举着药瓶,一手手心面朝宋归尘,可怜兮兮地看着宋归尘。
宋归尘被他看得心一跳。
昨日在提刑司他说了那些话,回到湖心亭后,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一切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和往常一样做饭说笑。
适才发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宋归尘还暗自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天天面对杜青衫了。
此刻他又用这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自己,宋归尘觉得,房间里的温度都上升了许多。
拿过他手里的药瓶,打开,蘸了少许替他抹上,没好气地道:“现在可以了吧。”
女子冰冰凉凉的手指在自己手心轻轻划过,痒痒的,像西湖的水。
杜青衫嘴角止不住地扬起,笑意弥漫开来,点头道:“嗯,段小尘回到她的身体了。另外,你师父知道你和段小尘的事情。”
什么?
宋归尘差点没炸起来!
师父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了什么程度?
她这幅样子对于杜青衫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这说话的方式和一举一动,都是他熟悉的那个小尘。
陌生的是,这张脸,并非他熟悉的那张稚气未脱、天真可爱的脸,而是一张白皙恬静、清丽文秀的瓜子脸。
唯有那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紧张和疑惑都明明白白地写在眼里,和之前一模一样。
杜青衫微微一笑:“快出去吧,不然你师父要怀疑我将你拐走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嘴贫。
宋归尘没理她,而是紧张低攥了攥拳头,心里很不好受。
师父如果都知道,为什么一直不和自己明说?
难道她这个徒儿是可有可无的吗?
杜青衫笑:“直接去问不就好了。”
杜青衫说得对,直接去问!
提起裙子来到院里,目瞪口呆地看着正大快朵颐的师父,桌上的龙虾已经被他消灭了大半。
“师父……”
林逋忙里偷闲看了两人一眼,满足地又剥了一只虾。
“傻站着干嘛,坐啊。”
“师父,您都知道啊?”
“为师的徒儿小尘,做得一手好菜,有一天突然不会做菜,也不会泡茶了,为师要是什么都不怀疑,那才是老眼昏花了吧。”
“那你......”
宋归尘越发委屈了,师父什么都知道,却都一点不担心。
林逋仿佛知道她的心思,擦了擦手:“为师虽然怀疑,但小尘毕竟确实是小尘......”
一句话,宋归尘的委屈消除了大半。
是啊,她的灵魂不在了,可身体还是她的,师父就算怀疑,又能如何呢?
第79章 是你的
一番风卷残云。
剩余的龙虾被三人吃得一干二净,林逋和杜青衫犹觉不足,好在宋归尘还炒了个葱香碎肉蛋炒饭,一碗饭下肚,三人方觉得肚子里有了饱腹感。
吃饭的工夫,宋归尘早已将方才的委屈丢到九霄云外。
管他师父知道不知道呢,她这不是回来了吗。
当下,最是可贵。
四月初夏,紫藤吐艳,一串串硕大的花穗垂挂枝头,紫中带蓝,灿若云霞,灰褐色的枝蔓如龙蛇般蜿蜒,两只蝴蝶在花间蹁跹,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聚散有情输蛱蝶,浅深无色比蔷薇……”
林逋吃饱了肚子,悠闲地吟起诗来。
这句诗宋归尘以前从未听过,想来是师父随口吟出,她暗自记下,准备回头记在小本本上。
“许久不曾吃到小尘的手艺,可把为师馋坏了。”林逋笑言,“人生在世,唯口腹尔。”
“师父,您什么时候知道徒儿不是小尘的?”
“在假小尘醒来的那一刻。”
“啊?”宋归尘难掩惊讶之色,段小尘假装失忆,一直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就是为了蒙过师父,没想到,师父居然早已知道她已经换了个人?
“你的医术还是为师教的,失忆与否,为师还能看不出来?”林逋道,“那孩子也是个可怜人,不过是为了叫她放心。”
“可是灵魂互换这样的事,即便徒儿亲自经历了,至今仍然觉得实在难以置信,师父怎么这么确定,当时的我,不是真正的我呢?”
林逋顿了一顿,看着紫藤花沉吟不语。
许久之后,他道:“总之,小尘回来了,为师很高兴。我与智远师傅有约,这位小友,失陪了。”
说完也不待宋归尘和杜青衫说话,起身扛起锄头出了门。
杜青衫:“你师父好像有什么秘密啊。”
“这灵魂一换,我怎么突然发现,师父的秘密似乎挺多的呢。”
“你身为林先生的亲传徒弟,居然对自己的师父这么不了解,真是失责失职。”
“这怎么能怪我呢?我记事起,身边就只有师父一人,师父也一直孑然一身。”
“你就没有问过你师父,你的父母是谁?”
“问过啊,师父说,我是他在路边捡到的。我想,我父母一定是饥荒之年,不得已才把我扔掉的。”
杜青衫:“你倒是心大。”
“虽然不知道父母是谁,但是有师父在,我也很开心啊。”宋归尘嘴角翘起,“而且,师父说过,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遇见了,便珍惜,失去了,也当淡然处之。我与爹娘的缘分,大约亦是如此吧。”
“这么说来,我与你看起来很有缘分呐,你要珍惜。”
杜青衫凑在宋归尘耳边低低说了这么一句,如玉般的脸上带了一层薄薄的笑意,细细地盯着宋归尘,如愿见到眼前的人红了脸颊,遂哈哈大笑起来。
对付小尘,美男计屡试不爽。
杜青衫十分了解宋归尘的弱点。
无他,花痴耳。
他也十分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
因地制宜,因材施教,她既花痴,他的美人计也使得得心应手。
突然,耳朵一痛。
左耳被宋归尘揪住,只见她一手叉腰,柳眉倒竖,红唇怒吼:
“姐姐我这就珍惜珍惜!现在姑娘我回到自己的身体了,可不像段小尘那般瘦弱,也不是你的书童了,你小子再对我出言不逊,当心我抽你!”
“怪不得你师父一眼就能看出你们的不同,你瞧瞧你,和人家段小尘,哪里有可比性?”杜青衫挣脱了宋归尘的魔爪,边摸着耳朵边抱怨,“也怨不得你师父急吼吼要将你嫁出去,这么大年纪……”
“你说什么?”
“没,没没没。”被宋归尘眸光一扫,杜青衫连忙改口,“小尘女侠威武,小尘姑娘还年轻……”
“姐姐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宋归尘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回厨房,不一会儿端了一壶茶来,给杜青衫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话说回来,我和段小尘如今换回来了,日后你可得多多照顾她些。”
杜青衫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真当我是大善人啦?
不过心中诽谤也只是在心里,默然点头,端起茶喝了一口,霎时眉开眼笑:
“这才是用来品的茶嘛,小尘女侠,我发现你不仅厨艺好,茶艺也不错,还会医术,厉害厉害,佩服佩服,果然当我杜青衫的书童是屈才了。”
将他满嘴恭维自动过滤,宋归尘翻了个白眼,下逐客令:“饭也吃了,茶也喝了,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杜大侠,快请回吧。”
“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杜青衫安坐不动,气定神闲地吹着热茶,“关于顾易的。”
宋归尘立刻来了兴致:“顾易怎么了?”
“顾夫人回娘家了,顾提刑旧事重提,说是要顾兄娶你……噢不,是娶段小尘。方才武叔和段小尘已经被顾提刑派来的人请到顾府了,这会儿,婚事大概已经定下了吧。”
“什么!”
宋归尘差点没跳起来。
“你怎么现在才说?!”
杜青衫眉头一挑:“白吃了小尘的菜,白喝了小尘的茶,总觉得要是不说,有点不道德。”
呵?
这意思,你本来是没打算和我说的咯?
看着悠然喝茶的某人,宋归尘恨得牙痒痒,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但又深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得咬牙坐下。
“杜青衫,你故意的吧!”
“你别平白污人清白,我杜青衫不好男风,怎么会是顾易的呢。”杜青衫立即挺胸端坐,幽幽一笑,“要是,也该是小尘的。”
“是……你别给我扯东拉西的。”宋归尘愠怒,转身背对杜青衫,“段小尘肯定不能嫁给顾易。”
“为何不行?”
“顾大哥芝兰玉树,当配他喜爱的女子。”
“这话倒是不假。”杜青衫笑问,“若是顾兄喜欢段小尘呢?”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杜青衫起身,绕到宋归尘面前,眸色深深,“你若不信,我们来打个赌。”
“什么赌?”
第80章 我与城东顾兄孰美?
杜青衫笑了笑。
“就赌,顾兄是不是喜欢段小尘。”
“如何赌?”
“顾兄曾经和我说过,他若娶妻,定要娶心爱之人。”杜青衫道,“如果今日他答应娶段小尘,就说明他对段小尘确实有爱慕之心,那就是我赢了;如果他不答应,那就是小尘你赢。如何?”
宋归尘歪头想了想:“这个赌不对。顾大哥即便答应娶段小尘,也有可能是被逼无奈,不得已才答应的,不见得他就对段小尘有什么爱慕之心。”
杜青衫笑道:“可他不答应,也不见得就是不喜欢段小尘呐,也有可能还是顾忌其他,因而有所犹豫呢。所以,我和小尘的这个赌,你我获胜的几率都是一样的,都是同样的不确定。”
“那与其说是赌顾大哥是不是喜欢段小尘,不如说他会不会答应娶段小尘。”
“小尘聪明!”杜青衫笑道,“没想到,居然没将你绕进去。”
宋归尘斜了他一眼:“我觉得顾大哥拗不过顾提刑,他那么孝顺,一定不会违背顾提刑的意思。”
“所以小尘是认为,顾易会答应娶段小尘咯?”
宋归尘忧伤地点了点头。
杜青衫反而笑道:“那好,那我就赌顾兄不会答应娶段小尘。”
“真的吗?”宋归尘眼睛一亮,满怀期待地看着杜青衫,随即想到了什么,又急道,“顾大哥若是不娶,岂不是又和顾提刑闹翻了?不行不行,他家本就够乱的了,再来这么一出,那还不得乱套了。”
“总归是顾兄的家事,你我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宋归尘自然明白。
顾易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即便是朋友,他也不愿让对方见到自己狼狈时的模样。
傍晚时分,武叔和段小尘从顾府回来了。
两人没去湖心亭,而是直接往孤山而去。
杜青衫还死缠烂打地待在宋归尘的藏书房,捧着一卷书,静静地看。
一灯如豆,灯下的人美如画,恍如书中蹦出来的颜如玉。
宋归尘不由看得呆了。
这家伙,不说话的时候,还真是很养眼。
灯下美人一笑:“我与城东顾兄孰美?”
哑了片刻,宋归尘也拽了一句文:“君美甚,顾兄何能及君也?”
杜青衫失笑:“小尘夸我,是偏爱我,害怕我,还是有求于我呢?”
“我在公平公正地评价你。”
“可惜......”杜青衫微微一叹,放下书卷,看着夜色,“武叔应该快要回来了。”
宋归尘还没来得及回味他那句“可惜”是什么意思,就听到外头传来沉闷的敲门声,只好放下书去开门。
武叔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段小尘。
虽然她已经在放鹤堂住了许久,但那都是以宋归尘的名义住在放鹤堂的,此时第一次以段小尘的身份踏入这间熟悉的院子,段小尘既拘谨又害怕。
除了刚进屋时快速地看了一眼杜青衫,她便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武叔将方才在顾府的事情向杜青衫禀报。
武叔三言两语说了事情经过。
“顾提刑是铁了心要小尘姑娘做顾家媳呀,这位提刑大人对自家夫人无情冷漠,可对段厨娘倒是用情至深。”
“我之前不是已经拒绝过了吗,顾提刑怎么又突然提起这事儿了呢?”
武叔耸肩:“这武叔我就不知道了。”
方才在顾府,顾提刑才刚刚说了将他们请来的意图,他还没反应过来呢,身侧的小姑娘就脆生生地点头答应了,惊得他下巴掉了一截。
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恨嫁了吗?
“总之,咱们就等着喝喜酒吧。”
“这么说,顾兄也答应了?”杜青衫比较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宋归尘也目光灼灼地看着武叔。
武叔道:“没见着顾公子,不过看顾提刑的样子,就算顾公子不答应,只要小尘姑娘点头,他也会想办法让顾公子答应的。”
“顾易去哪了呢?”
“这武叔我就不知道了。”武叔打量着宋归尘,又将目光移到段小尘身上,最后看向杜青衫,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这不就尴尬了么,两个小尘都喜欢顾郎君那样的......”
“武叔。”杜青衫道,“与我出去走走。”
既是有话要问,也是为了给两个女孩子留出说话的空间。
“小尘妹妹。”杜青衫和武叔出去之后,宋归尘来到段小尘面前,“你心悦顾大哥?”
“我......”
段小尘绞着衣角,紧抿薄唇,低头不敢看宋归尘。
宋归尘盯着她看了半晌:
“段姑娘,你我经此一番,也是缘分一场,当初我答应你不将真相告诉师父,因此即便我很想回答师父身边,但却一直没有将实情说出。如今你我换了回来,一切归位,按理,你我非亲非故,你要嫁给顾易,我本不该阻拦,只是……”
“宋姐姐也心悦顾公子吧。”段小尘突然打断了宋归尘的话,扬头一笑,“我知道,宋姐姐心悦顾公子。”
素净的脸上泪痕犹在,她却带着笑意。
被她说中了心事,宋归尘原本要说的话,一下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可是我才是最可怜的那个呀,如果我不答应嫁入顾府,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段小尘死死地看着宋归尘。
“你有师父,有竹马,还有杜公子,你什么都有了,可我呢?回到这个身体,娘没了,师父没了,我什么都没了……”
宋归尘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初答应段小尘不将真相告诉师父,一半是因为灵魂互换之事太过离奇,怕说了师父也不信自己;一半则是那日她哭着求自己,宋归尘心软了。
她自认不是心善之人,可不知为何,却总是几次三番怜惜段小尘。
也许是当初从段小尘身体里醒来时,段小尘那副瘦弱不堪、遍体鳞伤的身体让她先入为主地对这个小女孩多了几分心疼。
可宋归尘没想到,这个小女孩竟然能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样的话,难道她可怜,所以自己就要让着她吗?
“宋姐姐,我真羡慕你。有一个那么好那么好的师父,不论在哪里都有一大堆人喜欢你,护着你。”
第81章 明夺爱
闻言,宋归尘心道:我也就比你多了个师父啊。
而且,这个师父这几个月来还一直知道他的徒儿换了一个芯,却一直闭口不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其实,师父他什么都知道,你并没有失去师父。”
“我知道。”段小尘凄然一笑,“果然,师父什么都知道。”
师父温和,刚开始的几个月对自己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可后来不知何故,他有时候看自己的眼神,都像看一个偷走他的徒儿的小偷。
段小尘有时候甚至觉得,林先生看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仇人。
只是,他良好的修养和性情让他没有将心中的愤怒发泄出来。
段小尘敏感地意识到,师父可能已经发现自己不是他的徒儿了。
只是,她贪恋这从天而降的温暖,更不想将自己并非宋归尘的事情告诉师父。
只要她什么都不说,师父就算怀疑,也没有证据。
可是,她错了。
那一日,宋归尘顶着自己的身体出现在孤山,她惊得三魂去了七魄,偏偏师父还回来了。
他们品茶谈笑,无论是养梅还是喂鹤,自己都插不上嘴。
那一刻,段小尘深深地感到了恐慌,这恐慌,比当初在阴暗潮湿的大牢里被人拷打逼问时的恐慌更甚。
那是一种偷来的幸福就要失去揪心和慌乱,好不容易见到雨过天晴,却突然一道天雷劈来,将一切劈得灰飞烟灭。
一连几日,段小尘吃不好睡不好,担心得不得了。
即便得到了宋归尘的保证,她依然如坐针毡,每次见到师父,都不敢多说话。
师父待她更加冷漠,虽然依旧没有说什么,但段小尘感受得到,师父已经完全确定,她是假冒的宋归尘了。
可是,段小尘不明白,就算自己是假的,师父又为什么用那种又恨又怨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知道师父知道?”
“呵呵。”段小尘冷冷笑道,“现在想来,我就像个小丑,每日提心吊胆,担心身份被发现,我小心翼翼地从你的衣物首饰,笔墨书本里想象你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费尽心思去学你的一举一动,我试图努力学做饭,学泡茶,学医术……可是啊,师父他大概是觉得我好笑,权当无聊时的消遣,所以将我留下的吧。”
“怎么会呢?”宋归尘抬高声音道,“师父为人敦厚,他即便知道你不是我,也不会有取笑他人的这种想法。”
段小尘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归尘,一字一顿:“宋姐姐,你真的了解你师父吗?”
“我当然了解。”
“那你知道那根玉簪是谁的吗?”
“这——”
宋归尘被堵得哑口无言。
是啊,她对师父完全不了解。
师父书法画技、诗词歌赋几乎样样精通,师父恬淡好古,弗趋荣利,多次拒绝入朝为官,一生志在山林。
宋归尘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师父的人了。
师父的诗词字画,师父从不珍惜,也不愿流传于人,然宋归尘都细细地整理珍藏着,从那些诗词之间,书画之中,宋归尘看得出来,师父是有心事的。
只是,师父的心事是什么呢?
宋归尘不了解。
“师父他,只是对你好罢了。”段小尘似怨似恨地看着宋归尘,“他将你保护得如此之好,你或许还没有经历过苦难,也没有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心,更没有经历过濒死的绝望……”
真想,让你也经历一遍啊。
段小尘在心里重复着最后这句话,舌头打了个结儿,面上带上笑:“宋姐姐,所以,顾公子,你就让给我了吧。”
宋归尘想笑。
事实上,她确实也笑了。
笑得眼泪都从眼角出来了,宋归尘才扶着书架,喘匀了气:“这是我长这么大,听到的最好笑的请求。”
且不要说顾易并非她宋归尘的物品,由不得她让来让去,就算自己真的能随意让出顾易,她失心疯了,才会将心爱之人让出去啊!
“段姑娘,我今日见识到了你的厉害。你走吧,你要嫁与谁,是你的事,顾易娶不娶你,是他的事,和我宋归尘无关。”
段小尘扬眉一笑:“宋姐姐不在意,小尘就放心了。”
“不要叫我宋姐姐,我当不起。”
“宋姐姐何必如此,你我有缘,才互换了灵魂,今日虽然换回来了,但保不齐某日又换过去了,谁知道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呢。”
宋归尘嘴角一抽,看着段小尘。
看来,她并不知道酒醉就会互换灵魂的事。
不知道也好,宋归尘并不打算告诉她。
“我还是想提醒你,顾提刑之所以要顾易娶你,是因为你是段厨娘的女儿,你要知道,你若是嫁入顾府——”
“不好面对顾夫人对不对。”段小尘又一次打断了宋归尘,轻笑道,“我不蠢,顾提刑与我娘究竟有什么故事我虽然不知道,但是顾夫人和顾提刑心存芥蒂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你既然知道,就不该往上撞。”
到时候,顾夫人见到她这个儿媳,该多么堵心。
“我为何不能往上撞?我娘的事与我何干?我只不过是个孤苦可怜的孤女罢了,顾夫人良善,一心向佛,她能把我怎么样?”
宋归尘深吸了口气,深深地看了段小尘一眼,仿佛这是第一次见到她。
一开始,她以为段小尘要嫁给顾易只是因为喜欢顾易,同时为了替自己寻一个去处。
后来,她意识到,段小尘此举,只是在和自己争夺“物品”。
而此时,宋归尘觉得,眼前的小姑娘完全不像一个小姑娘,而是一个老谋深算的谋士。
“那么我祝段姑娘幸福。”宋归尘平静地说了这话,走到门边打开屋门,抬手作送客状,“段姑娘请吧,放鹤堂太小,容不下姑娘。”
杜青衫和武叔就在院外,见到二人这剑拔弩张的场景,都齐齐看过来。
只见灯火明耀的屋内,宋归尘冷着脸,抬手站在门口请人,而里头的段小尘则一副可怜模样,低头拭泪:
“宋姐姐,早知道宋姐姐不愿意顾公子娶小尘,小尘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提刑大人的。”
第82章 暗使计
啊嘞?
宋归尘抬起的手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定在了空中。
这姑娘的变脸技术比武叔的易容术厉害多了,怎么搞得好像是自己欺负了她似的?
“可是……可是对方是提刑大人,提刑大人说的话,小尘……小尘怎么敢不应呢……”
段小尘说着已是带了哭音。
她此时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哭起来越发得心应手,小小的身体微微颤动,头低垂着。
看在旁人眼里,就是凶神恶煞的宋归尘正在欺负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
“我!”
宋归尘费尽力气收起手,握紧,松开,再握紧,最后松开。
算了,算了,不气不气。
“杜青衫,你过来。”
杜青衫嗅到了她语气里的一丝丝愤怒,忙到宋归尘跟前,低声笑道:“怎么?有求于我了?”
“我也赌顾易不会娶她,你选另一个。”
杜青衫看了一眼还在哭泣的段小尘,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不过他极有眼色地没和宋归尘抬杠,而是宠溺一笑。
“行,我赌顾兄会娶段——”
宋归尘突然瞪了他一眼。
杜青衫连话都还没说完,就见眼前的人一溜烟跑了,无奈一笑,看着宋归尘进了对面的屋子,才回头交待武叔,让他将段小尘带回湖心亭。
一个赌约而已,输赢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他与她之间的赌约。
只要是和她一起做的事情,都极有意思。
“杜公子,你今日不回湖心亭么?”一道弱弱的声音传来。
杜青衫这才扫了一眼段小尘。
现在的段小尘,梨花带雨,惹人怜爱,比之宋归尘在这个身体里时的大大咧咧,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媚。
可明明是相同的一身皮囊,知晓里面装的不是宋归尘的灵魂之后,杜青衫怎么看,也觉得这幅模样毫无吸引力。
虽然以前也没有什么吸引力。
不过最起码,他还看得顺眼。
“收起你的眼泪吧,等你进了顾府,这眼泪或许会有点用。”
杜青衫冷语如刀,段小尘霎时脸色发白,摇摇欲坠。
明明,是自己先遇到他的。
可他完全不记得自己。
段小尘扯出一个笑容。
是了,他是杜府长公子,高高在上,众星捧月,而自己不过是府里的一个粗使丫头,他又怎么会注意得到自己呢。
原本,她以为,他此前对宋归尘的好,都是因为自己这幅身体的缘故。
如今看来,竟然不是。
“长公子,二公子还好吧?”
段小尘脸色肃然,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闻言,杜青衫和武叔死死地看着段小尘:“你是谁?你都知道什么?”
“我?段小尘啊。”段小尘天真稚嫩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也是,长公子不认得我。”
“你究竟是谁?”
武叔半点也不怜香惜玉,上前扣住段小尘的脖子,不见平日的和蔼可亲,此时他的脸上露出了极为可怖的神色。
“武叔。”
杜青衫制止了武叔,段小尘弯腰喘着气儿。
杜青衫道:“想必你是杜府的丫头吧。”
他想起第一次和宋归尘来孤山之时,宋归尘就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上山之时她对自己的身份还是猜测状态,见过段小尘之后,她就十分确定了自己的身份。
那么,一定是段小尘和她说了什么。
没想到,杜府灭门,除了他免遭一劫,居然还有人以灵魂互换的方式离奇地活了下来。
“你知道阿杞的下落?你是当日掩护阿杞逃出杜府的丫头?其他人呢?”
段小尘痴痴笑起来:“可惜,我不知道。”
她还记得那一夜,府里和往常一样,无论是老爷夫人还是她们丫头下人,都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突然一阵马蹄声来,惊醒了睡梦中的众人,随即是慌不择路、是明晃晃的刀枪、是湿漉漉的鲜血,是一场大火……
她跟着保护二公子的护卫逃出了那片火海,暗自逃走以为能躲过一劫,却没想到不久又被抓去,那些人没日没夜地拷问她二公子的下落。
段小尘悔不当初。
若是她没有从护送二公子的护卫身边逃走……
可是没有如果,她完全不知道二公子究竟在何处,从小在杜府长大,连想要胡乱诌一个地名都诌不出来。
“你都知道什么?”
杜青衫清冷的声音将段小尘从恐怖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她吓得满头大汗,害怕得瑟瑟发抖,不断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见状,杜青衫放轻了语气:“别怕,我是杜昭晏,我不会伤害你。”
“杜公子?”段小尘慢慢镇定了下来,“我与二公子他们走散了,并不知道二公子他们的去向。”
杜青衫和武叔顿时一阵失望。
阿杞啊阿杞,你现在在何方呢?
夜色幽幽,杜青衫孤身一人隐入夜色,南风吹来,吹起了他一片衣角。
自从知道阿杞有可能还活着之后,他就一直在寻找阿杞的下落,但至今半点消息也无。
不过今日段小尘的身份又一次给了他希望,最起码,如今能确定,那些人也没有找到阿杞。
他让武叔请武氏一族派人暗中四处打探,也一直没有发现阿杞的踪迹,那么,那些想要抓阿杞的人,肯定也很难找到阿杞。
杜青衫不由得心下一松。
果然是不愧他杜青衫的弟弟。
“公子,回吧。”
杜青衫看了看灯影绰绰的那间小屋,一道娟秀剪影倒映在纸糊的窗上,杜青衫笑了笑,嗯了一声:“回吧。”
门外几人动静并不算太轻。
宋归尘将一切听在耳里,待三人离去之后,临窗站了许久。
师父还未回来,今日定是夜宿灵隐寺了。
白日里觉得狭小的放鹤堂突然无限放大。
屋内分明摆满了家具,可宋归尘却觉得漫无边际的空旷。
脑海里一会儿想顾易就要娶段小尘了,一会儿又想杜府的灭门案;
一会儿想段小尘的遭遇实在太可怜,一会儿又想杜青衫表面笑盈盈,心里不知道有多苦……
段小尘说得对,她长这么大,还从未经历过苦难,从未经历过绝望......
至于濒临死亡的感觉,她其实经历过。
在耸翠楼时,她差点被韩松掐死......
糊里糊涂地想着这一堆事情,宋归尘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83章 在下并不喜欢段姑娘
韩月月回到了耸翠楼。
她只是受了韩松指使,偷走河蚌,以及将彼岸叶混入宋归尘的茶里,提刑司关了她几日之后,顾易便让岳捕头将她送了回去。
他实在是担心父亲再拿韩月月威胁韩松,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来。
“公子,你将韩月月放走,要是大人知道了,会怪罪的。”
岳捕头将人平安送到了耸翠楼,自己折返回提刑司,才来到顾易面前,面带担忧。
顾易怎能不知他的心思。
若是真怕父亲责罚,他就不会屁颠屁颠地先将人家姑娘送回去了。
这会儿才来想后路,也不嫌晚?
“岳大哥放心,我自有计较。”
岳捕头咧嘴一笑:“那属下就放心了。”
公子做事,一向稳妥。
“对了,我近日要出去一趟,可能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公子这是要去张家?”
顾易含笑点头:“都说岳大哥是个粗人,我看不然。”
“嘿嘿。”
岳捕头名岳勇,二十岁出头,中等个子,身板健壮有力,古铜色的脸上泛着油光,晶晶发亮。
他从小就是顾易的跟班,后来还当过一阵子陪读,不过他对读书不上心,倒是对武术极有兴趣,孜孜求学,到处偷师学艺,居然练就了一身好武艺。
顾易便向父亲举荐,叫他来提刑司当了捕头,这正中岳勇下怀,自然是喜不自禁,在提刑司更加刻苦努力,不久便成了顾提刑身边的第一捕头。
虽然是顾提刑跟前的人,不过,岳勇自小和顾易一同长大,对顾易更加亲近。
顾易比他略小些,又是个儒雅文弱的白面书生,虽然老成深沉,但毕竟手无缚鸡之力,故而岳勇自然而然地将顾易当成需要自己保护的小弟,如今见顾易被提刑大人逼迫娶妻,顾易不愿意,他心里也不好受。
“公子,你放心去吧,属下会好生盯着段姑娘和提刑大人的。”
顾易笑了笑,没有说话。
曲径通幽的小径之间,一个身着藏青长袍的男子埋头上山,在去外祖父家接娘亲之前,他需要先确定两件事:
父亲要他娶的人,是段小尘,还是宋归尘?
以及——
杜兄心里的人,是段小尘,还是宋归尘?
虽然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但他还是想听宋姑娘和杜兄亲口说出。
毕竟,这般离奇的事情,已经超出了常理可推论的范围,即便他如何心思玲珑,也不敢贸然做如此大胆的推测。
除非,听到当事人亲口确认。
梅林之间茅屋隐,顾易远远看了一眼炊烟袅袅的那间小院,仿佛与山林融为一体似的,烟雾迷离,似梦似幻。
“顾兄?”
顾易回头一看,杜青衫背着一捆柴,长襟折入腰带中,显然是为了便于行走,方便砍柴。
“杜兄啊杜兄,你这是准备归隐?做个砍樵人?”
“顾兄就不要打趣我了。”杜青衫和顾易并肩朝远处的小屋走去,“顾兄是为小尘而来吧。”
顾易顿步,真诚地看着杜青衫:“杜兄,现在,可否将实情告知于我?”
杜青衫道:“顾兄想必已经想到了,确实有两个小尘,不过,如今两个小尘又归位了。”
“归位?”
“进屋吧。”杜青衫推开柴门,将顾易请进了屋,“我去叫宋姑娘出来。”
宋归尘听说顾易来了,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舀热水净了手,拍了拍脸颊,慌道:
“顾大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我这样怎么见人呐。”
某人十分无语地看着她:“你要不再去换身衣服,化个盛装?”
“我觉得可行!”
宋归尘点头,她这还是灵魂换回来后,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灵魂去见顾大哥呢,当然得留个好印象。
“得了,快走,顾兄该等急了。”
于是,宋归尘就这么被杜青衫拖着来到了庭院。
顾易正负手站在紫藤花架下,不知在想着什么。
“顾公子。”
“宋姑娘。”
他这么生疏地和自己说话,宋归尘有几分不自在,仿佛又回到了定亲之前,他们初次相见之时,他有礼而疏离,自己也矜持回礼。
如今阴错阳差,他们的亲事已经取消,可自己竟然有些遗憾。
在段小尘身体里之时,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叫他“顾大哥”,毕竟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
现下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再叫顾易顾大哥,就显得过分亲昵了。
他们似乎确凿没有熟悉到那种程度?
“你来得正好,我新研制了一个新菜,帮我尝尝味道。”收起心里的情绪,宋归尘笑道,“杜青衫都被我祸害得差不多了。”
杜青衫道:“再好吃的菜,也禁不起这么吃啊,你再要我吃下去,我就要对食物失去兴趣了。”
“年前来杭路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宋归尘指着杜青衫,“说什么到了杭州,定要吃它五十块肉饼,喝它三十坛好酒......我都记着呢。”
他二人如此熟稔,顾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杜兄说的归位,原来是这个意思。
“顾公子,实在抱歉,前些日子给你带来了很多麻烦,没有告诉你实情,抱歉。”
她一连两个抱歉,别说顾易本就无气,就算有气,也消了。
“宋姑娘不必道歉。这件事悬奇万分,姑娘缄口不谈也是情有可原。”顾易想了想,又道,“对了,在下还有些事,这就下山了,杜兄可否一送?”
“是因为段小尘的事吗?顾公子会娶段小尘吗?”
杜青衫正要点头,却被宋归尘抢了话,直接了当地问了出来,顾易一时顿在原地,他上山一趟,本就是为了解除心中疑惑而来。
此时疑惑已解,自当离去。
要杜青衫相送,无非是有话相托罢了。
“在下家事,叫宋姑娘笑话了。”顾易温文有礼地微一欠身,“家父之命不可违——”
“这么说,你是会娶她了?”
顾易一愣,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关心这件事,而且此时还带上了一丝怨意,似乎自己不该娶段小尘。
虽然自己和她有过婚约,但是......不是已经取消了么?
宋归尘揉了揉太阳穴,皱眉道:“原来,顾公子喜欢段姑娘那样的......”
“不不不。”顾易忙否定,“在下并不喜欢段姑娘。”
第84章 瞒心意
“那,顾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宋归尘眨了眨眼,“顾公子觉得我怎么样?”
杜青衫嘴角一抽,只差没跳起来捂住宋归尘的嘴了。
就算你肖想人家,也不要这么不加掩饰吧,他就没见过这么孟浪的女子。
顾易也被惊了一惊。
是心惊的惊。
孤山隐士林逋之雅远近闻名,他有个清绝泠然的女徒儿在杭州也是家喻户晓。
不过由于师徒二人住得远离城区,故而杭州百姓虽然知道有这么两个人,但对于二人的性情却了解甚少。
顾易从小一心念书,也是在父亲突然给自己定了亲之时,因好奇,曾悄悄来到孤山,偷偷见过宋归尘一次。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传杭州百姓口中的冷美人宋归尘。
他犹记得那日下着大雪,他下了学,心中烦闷,岳大哥看出他的心思,便怂恿着他往孤山而来。
那日的场景他永远也忘不了。
她什么都没做,却已经轰轰烈烈地闯进了他的心里。
万千梅林之中,红梅白雪相映成趣,梅树之下,女子一身海棠红斗篷,蹲在雪地里,手握梅枝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披在雪地的衣角上覆了一层雪,她都犹未发觉。
顾易痴痴地远远望着,定睛细看她所写,竟是一个人名:
陆君遇。
彼时顾易不知陆君遇是谁,但看她那时模样,显然的人,才是她心中之人。
顾易将自己将要交出去的心,又收了回来。
后来好几次跟随父亲去拜访林逋,远远地又见过几次宋归尘,但因知她心中有人,顾易便也将心中情愫压住不谈,只疏离有余、亲近不足地与她打了几次招呼。
当他知晓她竟然因为不愿嫁给自己而跑去耸翠楼大醉之时,他终于将心中那丝残留的希望也掐灭了。
不久前下定决心取消与她的婚约,虽说是和父亲赌气,但更多的,只是为了还她自由而已。
只是,顾易没有想到,这几个月以来,她竟然在段小尘的身体里。
回想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时的样子,她毫不掩饰地夸赞自己时脸上的笑意,顾易心中一颤,真是造化弄人。
“宋姑娘很好。”
顾易带上温文有礼的笑容。
天知道说出这几个字时,用了他多大的力气。
这句话一说,他与宋姑娘就再无可能了。
不,自从他亲自前来取消和她的婚约那日七,他与宋姑娘就再无可能了。
“宋姑娘定会得偿所愿……”
“你知我有何愿?”
“在下——”
顾易又想起那日雪地上她不断划着的名字,他如何不知?
只是少女心事他又如何能公然说出,只得含笑道:“无论宋姑娘有何愿,都一定会心愿达成。”
十分完美的回答。
圆滑又狡诈。
“如此,多谢顾公子。”
宋归尘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自顾自地说了一句,转身往后厨走。
她离去的背影有几分仓促,落荒而逃的意味不言而喻。
杜青衫有心追上去,被顾易拉住:“杜兄,送我一程?”
也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杜青衫想了想,叹了一声好。
两个年轻人都是一身青色,只不过顾易的青更深些,杜青衫则稍浅一些。
缓缓行走在绿树成荫的山林之间,绿树青衫,相得益彰。
“是我愚钝了,这么久以来,竟没有发现小尘身体里的人其实是宋姑娘。”顾易先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杜兄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西湖游船上将蠲忿犀交给顾提刑那日。”
顾易了然,感慨道:“若是当日我再坚定一些,打破砂锅问到底,就不会一直被瞒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了。”
“顾兄,实在抱歉。”
“我今日听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抱歉’。”顾易笑道,“杜兄不必感到抱歉,是我一叶障目,本已发现了端倪,却一直未曾求证,一推再推,这一点上,我不如杜兄。”
作为推官,本该在有所怀疑时大胆求证。
而他,虽一再怀疑,却一再迟疑。
说到底,在耸翠楼知道她的名字也叫宋归尘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察觉才是。
但他却一直没将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在他心中,宋姑娘是雪中冷冷清清痴情划着心上人名字的姑娘,是孤山放鹤堂中偶然相视矜持有礼清绝秀丽的惊鸿一瞥,万万不会将她与耸翠楼厨娘、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联系到一起的。
顾易心中苦涩,面上却依旧温吞模样。
他回头看向杜青衫,语气郑重:
“我有一问,杜兄定要如实回答。”
“顾兄请问。”
“杜兄心悦之人,是宋姑娘?”
闻言,杜青衫郑重回道:“我心悦之人,是逃难路上分我干粮,救我于绝望之人。她当时在段小尘身体里,干干瘦瘦,却吸引着我,叫我有了求生之心......”
虽然这么久以前,面对的是段小尘模样的宋归尘,可吸引他的,始终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她,是在绝境里也能笑呵呵的她,是能将乱七八糟的食材做出美味食物的她……
“我知晓了。”顾易点头,“宋姑娘可知杜兄之心?”
杜青衫眼睫微动,远远看向山林,颇有几分无奈:“我与她说笑惯了,只怕所有的衷情,她都只当成笑话听。况且——”
回头看向顾易,杜青衫笑道:“况且如今,她一门心思都在顾兄身上,哪里能明白我的心。”
“宋姑娘心思玲珑,杜兄之心,她定然明白的。”
杜青衫看着面前好友,他温和似水,深沉慎微,不论对谁,他都极有耐心,像春日和煦的微风,润物于无声处。
只是方才,他那么委婉却那么坚决地拒绝了宋姑娘的心意,倒叫杜青衫有几分惊讶。
虽然惊讶之中,也有几分窃喜。
顾易和自己说过,他若娶亲,定要娶心悦之人。
既然他取消了和宋归尘的婚约,那就已经足够说明,顾兄对宋归尘,并没有男女之情。
可身为男子,杜青衫还是能看得出来,顾易眼中的挣扎。
然而今日过后,他便确定了,顾兄对宋归尘,果然是没有男女之情的。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杜青衫卸下了心里的大石,心情很好。
“现在的段小尘,是货真价实的段忆安之女,顾兄当真要娶她么?”
第85章 一眼万年
“我记得顾兄和我说过,若要娶妻,定要娶心悦之人。”
顾易摇头回答:“就算我没有说过这话,也是决计不能将段姑娘娶进顾府的。”
他苦笑着,自己若娶了段小尘,如何去面对娘亲?
爹他是老糊涂了,完全不考虑娘亲的感受,才提出这么荒谬的事情来。
比起当初与林先生推杯换盏时给自己定亲一事还要荒谬!
父亲就这么喜欢给自己定亲吗?
一个不成又来一个。
“别说段姑娘是段忆安的女儿了,就算不是,我与她素不相识,岂有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为妻之理。”
“我理解顾兄的难处。”杜青衫叹道,“顾兄对段忆安了解多少?唔,我的意思是,顾兄对段忆安和顾提刑之间的关系了解多少?”
顾易摇头:“说来惭愧,我和小妹紫萤多次到耸翠楼,吃过无数次段厨娘的菜,却完全不知道她和我爹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家父一向简朴,若非必要,从不踏足酒肆店铺,若说家父和段厨娘认识,也绝不是在耸翠楼。小尘……噢不,宋姑娘说家父是在孤山白堤认识段厨娘的,我想,此事应该不假。”
杜青衫微微点头,顾易继续道:“若不是那日宋姑娘将此事告知于我,我至今还不知道为何家父对段忆安的遗体如此执着,竟不顾家人硬要将其葬入顾氏祖坟。”
说到这,顾易朝杜青衫深深一揖。
“还要多谢杜兄和宋姑娘。”
杜青衫忙扶住他,紧握其手臂:
“顾兄,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合时宜,不过,眼下的关键,是令尊将对段忆安的情意,转移到了段小尘身上,想要将他认为最好的,都给段小尘,试图弥补在段忆安身上没能给的东西。”
“事实上,宋姑娘还在段小尘身体里之时,令尊大人就和宋姑娘提过要让她嫁给你之事,被宋姑娘拒绝了,如今再提,我想,恐怕是有什么事情让他又改变了想法?”
顾易闻言,细细回想一番,最后还是皱眉摇头。
“实在惭愧,我想不到任何异常,那日我娘被舅舅接去了张府,家父听了之后,什么也没说,一直呆在书房,第二天他也神色如常地去了提刑司,这些日子,家母不在府中,我便留在家中帮大哥的忙,也不清楚家父在提刑司发生了什么。”
他们兄弟三虽然想去张家将母亲接回来,但很显然,他们出面,是不够的。
看那日舅舅的架势,不是父亲出面,定然不会让娘亲回来的。
杜青衫了然,唯一沉吟:“顾兄,依我之见,顾提刑也并非是一定要顾兄娶了那段小尘,只要能弥补段小尘,即便顾兄不娶她也是一样的吧。”
“杜兄的意思是?”
“不瞒顾兄,宋姑娘拒绝顾提刑要她嫁入顾府的提议之后,顾提刑又提出纳她为义女的想法,虽然当时也被宋姑娘拒绝了,但是……”杜青衫说着一笑,“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如今宋归尘回到了她自己的身体里,真正的段小尘若是成了顾府义女,既全了顾提刑的一桩心事,又解了段小尘在外飘零之苦。
唯一不美满的一点是,这样一来,顾易兄弟几人,要凭空多出一个妹妹,而顾夫人,则要忍受丈夫心爱的人的女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虽然确实有些恶心人,但是总比让顾易娶了段小尘好。
杜青衫的话,让顾易直发愣。
倒不是为认段小尘当义妹之事而愣,而是他实在没想到,父亲对段忆安的情意,竟然已经深厚到了这个程度?
就连她的女儿,他也要千方百计地护着?
那么母亲呢?母亲在他眼里,又算什么?
顾易感受到了彻彻底底的心凉。
他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因为一个已经死去的妇人,搞得乌烟瘴气,如今还要忍着将她的女儿接进府来,这简直荒唐至极!
顾易用了极大的修养才没将粗话爆出口。
“多谢杜兄将此事告知于我。”顾易道,“关于段忆安,杜兄还知道些什么,请一定要和我讲。”
虽然他说得淡定,但杜青衫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顾易语气中的愤怒,一时不知该不该说接下来的话。
犹豫了片刻,杜青衫道:“段忆安和提刑大人的事,我知道的顾兄也差不多都知道了,倒是还有一件。”
“何事?”
“我前几日才知道,段小尘曾经在杜府当过差,段忆安离开开封之前,将她买到了杜府为奴。”
顾易对段忆安的好感度又下降了几分。
抛下亲生女儿不管,跟着韩松来到千里之外的杭州,还破坏了自己的家庭,这样的妇人,亏自己曾经还夸赞她手艺高超。
“这么说来,杜府灭门案中,除了杜兄,段小尘也得以活了下来。”
“这便是因缘巧合了,段小尘与护送我二弟的一行护卫一起逃出大火,随后与其他人失散被抓回严刑拷打,吃了不少苦。若不是宋姑娘与她灵魂互换,我想,这会儿她也已经死了。”
“原来如此。”
顾易抬头,竟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孤山脚下,站在白堤之上,远眺一望无际的西湖水,顾易心下百感交集。
这条长长的白堤,就是父亲对段忆安情根深种的地方吧。
顾易知道心悦一个人的感觉。
爱慕一个人,往往也许就是简单的一眼,忽然闯入眼里的某个场景,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却已经在自己心里生根发芽。
一眼万年。
可是顾易绝不认同父亲的做法。
爱,是克制,不是放肆。
父亲在段忆安活着的时候,克制了自己的感情,却在段忆安死后,将这份感情发泄了出来。
可最终受伤的,只有母亲和他们兄弟几人。
“杜兄,如果你站在我爹的立场上,在有妻有子的情况下,喜欢上了一个人,你会怎么办?”
杜青衫:“我不会的。”
“我说如果。”
“没有如果,我的妻子就是我最喜欢的,今生唯一。”
顾易看着难得认真的杜青衫,突然笑了。
“杜兄,宋姑娘有你,她会过得很幸福。”
第86章 顾易之意
顾易没有去张家,而是来到了顾提刑面前。
“爹,我是不会娶段小尘的。”
“你这是要忤逆为父?”
“爹,孩儿这些天想了很多,我完全理解爹的想法,但是爹如果因为要弥补他人而牺牲孩儿的话,恕孩儿无法接受。”
“你——”
顾提刑指着顾易,嘴唇颤抖着。
顾易一向谨小慎微、恭顺有加,这么些年来,他既不像长子思之那样古板沉闷,也不像二子行之那样行事张狂。
而是温润有礼,颇有君子之风,其察言观色之能令旁人望尘莫及。
因而三个儿子中,顾提刑最为宠爱的,就是顾易了。
没想到,只不过短短一个月内,这个平日里最乖巧最懂事的孩子,竟然几次三番忤逆自己。
“爹,您如果真是为段姑娘好,就不该让她嫁给孩儿。爹您娶了我娘,所受的教训还不够吗?难道爹要让段姑娘,也变成另一个我娘吗?”
这也是顾易从小到大,说过的最为大胆,最为不孝,最为忤逆的话。
然而奇怪的是,顾易此时并没有觉得这番话不该说,反而有一种后悔没有早说的遗憾,一种一吐胸中郁郁的痛快之感。
“顾易!你大胆!”
“爹,您当初给孩儿取名‘易’,是取的段忆安的‘忆’吧。”
顾易说着,呵呵笑起来:
“顾易,故意。爹的心思,孩儿应该早点发现才是,却竟然一直没有想到这层,没有想到我尊敬的父亲,竟然爱上了耸翠楼的厨娘……”
“你住嘴!”
顾提刑大怒,慌乱之中抓起桌上一方砚台往顾易砸去,顾易也不躲闪,那砚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顾易的额头上,霎时一股鲜血从他额头流下,流经眼角,滑到了嘴边。
顾易抽气,看向顾提刑的目光中带了不可思议之色。
“小易,你,你……你怎么不躲?”
见状,顾提刑担忧又惊恐地上前,要查看顾易的伤势,顾易将头歪向一旁,额上的疼痛让他无助地闭上双眼,泪水从眼角缓缓流出。
“爹,孩儿再也不想听到你叫我‘小易’了。”
“别说话,别说话,小易疼吗?爹给你上药,这就给你上药……”
“不必了。”顾易语气坚决,“爹的关心,都留给段姑娘吧。”
说完,转身打开书房房门,守在门口的岳捕头见状,吓了一跳,忙上前,看了看疾步走远的顾易,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顾提刑。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公子处理伤势。”
“是,是。”
岳捕头忙追了上去。
好在提刑司备有各类伤药,岳捕头对伤势处理也略懂一二,很快便给顾易处理了额头上的伤。
“公子,你这是何苦呢,伤得这样严重,夫人见了,又要心疼了。”
“我只是在为娘亲不值。”
顾易怔怔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摸了摸包得严严实实的伤处。
这是父亲第一次动手打自己。
儿时最调皮捣蛋的日子里,父亲都没有如此严厉动怒,却在自己加冠之后,第一次,被罚,第一次,被打。
顾易记得,小时候,父亲和娘亲之间虽谈不上浓情蜜意,但夫妻之间亦是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完全不似如今这般冷冷冰冰,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顾易发现自己竟想不起来。
渐大之后,他们兄弟三人进了书院,在书院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还多,当意识到爹娘之间的关系变得冷淡如冰之时,已经无论如何也挽留不回来了。
可即便如此,顾易也从没有往爹有始乱终弃之心这上面想过。
顾易回到顾府时,一向不在家的二哥今日也在家,正坐立不安地在院中踱步,显然是在等什么人。
“二哥,你一脸焦急,发生了什么事?”
顾行之见到顾易,大喜过往,忙迎上来,却见到顾易头上包扎的绷带,顾行之吓了一跳,嚷着大嗓门:“你这是被谁欺负了?谁欺负你的,和哥说,哥去教训他!”
“我没事,一点小伤,岳大哥包扎得过分了些。”
“还说没事,这张脸都被包去半边了。”
顾行之犹面带担忧,三弟与他不同,他从小被打皮实了的,三弟却是从未受过伤的娇公子,如今额头上顶着一个大包,他能不心疼吗。
“三弟,你老实和哥说,别是杜青衫那小子欺负你了吧?”
“怎么会。”顾易哭笑不得,“二哥今日不去六艺坊?”
“噢,差点忘了,三弟,快跟我走!”
顾行之说着,大力拉着顾易就往外走,顾易还来不及询问要去哪里,就被他不由分说地拉出了顾府大门。
“二哥,二哥!你好歹让我知道,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去平康馆,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平,平康馆?”
那不是杭州城最大的青楼吗?
二哥怎么和平康馆扯上关系了?
“二哥。”顾易的声音带了几分生气,“你不是在六艺坊学琴吗,怎么跑到平康馆去了?”
“哎呀三弟,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才没有去平康馆呢,是那说书人柳生在平康馆说书,不知怎的得罪了王钦若,六艺坊温姑娘巴巴儿央我来找你,再不快点,柳生就要被王钦若抓走了。”
顾行之说着,瘪了瘪嘴角:“若不是温姑娘出面央求我,我才不会来回跑这么一趟呢。”
这大热的天,他躺在六艺坊秋千架上悠然吃葡萄、愉悦听温姑娘的琴声它不香吗?
顾易闻言,放下了心。
二哥一门心思要去六艺坊,目的不在学艺,而在六艺坊琴师,温言姑娘。
顾易和顾思之知道他的心思,但人家温姑娘是何许人也,六艺坊首席琴师,亦是杭州大名鼎鼎的乐师,许多达官显贵之家,都以能请她到府上教导自家儿女为荣。
顾行之某日偶然之下听到了温言的琴声,一时痴迷,发誓要得到温姑娘的心,便每日不辞辛劳地往六艺坊跑。
温言赶过他几次,他死活不愿走,甚至以自己是温言的徒弟为由,死缠烂打地待在六艺坊,久而久之,温眼也只得有她去了。
毕竟是提刑大人家的公子。
第87章 说书人
“你说的说书人柳生,可是那位想要听他说书,必须要提前十日预约的柳逢春?”
“就是他。”顾行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这么孤高自傲,怎么突然跑去平康馆说书呢,招惹上王钦若,也是他活该。”
柳逢春是一个书生,年轻时参加过好几次的科考,然而一直只是个秀才。
后来他索性也不考了,在京都各大酒肆乐坊茶楼之间说书,渐渐的,竟然将名气打了起来,就连当今天子,都听过他的评书。
几月前,他来到了杭州,一时风头无两。
“二哥。”
听顾行之出言无状,顾易不认同地看了自家兄长一样,顾行之立马堆上笑容,“三弟莫气,哥也只是嘴上说说,咱们快走吧,温姑娘要等急了。”
顾易点头,无奈地看了看二哥一眼,心中暗道:
二哥性子直来直去,敢爱敢恨,喜欢上一个姑娘就大大方方地去示爱,讨厌一个人就毫不掩饰地表达厌恶,这样的处事风格,会幸福许多吧。
来到平康馆。
四周站满了州府的人,一个二十七八的男子被四五个官兵踢到在地,一身灰色布衣沾满了血迹和泥土,虽然狼狈不堪,但他眼中却不见一丝害怕和慌乱,而是咬牙死死看着头顶的众官兵。
一个腰肢纤弱的红衣女子手持香帕,泪眼盈盈,被几个官兵围在一边。
“这不是提刑大人家的二位公子吗,怎么,二位公子也来逛青楼?”
林先道斜着眼,一脸嬉笑:
“你们顾家人倒真有意思,老子喜欢有夫之妇,生了几个儿子,一个对乐妓死缠烂打,今儿又一起来逛青楼,啧啧,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哈哈哈,哈哈哈……”
王若钦听得大为愉快,眯眼看着脸色铁青的顾易兄弟。
前段时间,顾审言和他父子二人当着自己的面将孟天隐从州府大牢带走的事,他还没和他们算账呢。
韩松将人关进州府大牢时,王钦若没细看,竟没发现那孟逸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第二日眼睁睁看着顾提刑将人救走,他差点没后悔得撅过去!
此恨此仇,不能不报。
今日,顾易竟然就主动撞上来了。
岂不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
但不论怎么说,整个杭州的百姓都知道,顾易曾经救过王若钦,面对救命恩人,王若钦却也不好对顾易怎样。
林先道正是想到了这一层,才主动站出来,替顶头上司将上司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做了。
果然,王若钦抚掌大笑,林先道越发得意:
“怎么,二位公子无话可说?是不承认,还是心虚了?都说顾氏一族世代簪缨,我看呐,内里恐怕早已龌龊不堪了——”
“放你娘的狗屁!!”
顾行之哪里能忍,挣脱顾易冲上来掐住林先道的脖子,一双铜铃大眼瞪得老大,脚下也没有闲着,狠狠地在林先道下体处踢了几脚。
“你他娘的狗嘴里吐出的是什么东西,爷爷我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你这乖孙子,狗奴才!”
林先道吃痛,霎时眼冒金星,痛得他下意识往顾行之肩头咬了一口。
原本围着地上男子的官兵见状,都围了过来,齐齐将顾行之和林先道拉开,顾行之摸着被咬的左肩:
“你他娘的还真是条狗啊,打架也像个娘们儿似的咬人。”
“你,你,你……”
林先道一手指着顾行之,一手捂着裆部,一张脸痛苦地皱成一团,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好了,林通判,你退下吧。”王钦若懒洋洋地半睁着眼,轻飘飘地看着顾易,“顾小子,别来无恙。”
“见过王大人。”顾易将顾行之护到身后。
王若钦扫了一眼顾易身后的顾行之:“这位想必就是顾家二公子了吧,果然闻名不如见面,顾易,你熟读大宋律法,可知当众殴打朝廷官员,按律该当何罪?”
“林通判出言侮辱家父在先,家兄动手打人,不过是为一个‘孝’字,大宋律法有言,当众辱骂他人者,犯侮辱罪,应杖责二十。”
王钦若问的是顾行之当众打人该当何罪,却被顾易轻飘飘几句带过,还偷换概念,指出林先道骂人在先,应受责罚。
顾行之听了,暗自偷笑。
“既如此,林通判按律杖责二十,本官回头便命人执行。”王钦若半眯的眼里带着别人看不透的神色,“顾小郎君还没有告诉本官,当众殴打朝廷官员,该当何罪呢。”
知道绕不过去,顾易垂头道:“回大人,殴打当朝官员,按律杖责五十,不过这也分场合,若该官员该打,殴打之人不仅不用受罚,反而要奖励哩。”
“哦?”
王若钦的脸彻底黑了下去,半眯的眼睛也睁开了:“这么说,你认为,顾行之该赏还是该罚?”
“该赏。”
“你——”
“林通判该打,理由有三,林通判身为一州通判,光天化日之下,纵容手下官兵殴打平民百姓,此乃其一。身为百姓父母官,不体恤百姓,反而出言不逊,折辱于人,实非我大宋官员所该,此乃其二。至于其三,大人乃一州知府,知府在前,林通判小小通判,竟然上下蹦跶,岂不是目中无大人,目中无王法?”
顿了顿,顾易定定地看着王钦若:“所以我说,他该打!”
这番话字字句句在数落林先道的不是,然而细品之下,却又字字句句在说王钦若纵容手下。
王钦若品出了味道,知道顾易不是个善茬,一手捏着太师椅:“好一张利嘴!我看,你比那柳逢春还适合做个说书人。”
“大人谬赞了,学生只不过是讲述事实罢了。柳逢春说书多年,他的声名无人不知,就连当今官家,也曾听过他的评书,学生哪里能比。”
王钦若听了,扫了一眼还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柳生,冷哼一声:“今日看在你顾易的面子上,本官放他一回,若再有下次,本官决不轻饶!”
说完,拂袖而去。
顾行之长舒了一口气:“三弟,你真厉害!”
短短几句话,就将王钦若逼走了。
顾易摇头,上前扶起地上的柳逢春:“你没事吧?”
柳逢春强撑着虚虚地朝顾易拱手:“多……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便一头栽了下去。
第88章 五月菊
被官兵堵在一旁的女子正是顾行之口中的“温姑娘”,六艺坊乐师:温言。
此时官兵皆离开了平康馆,她见柳生晕过去了,急得花容失色。
“柳公子,柳公子,你没事吧。”
“温姑娘你别急,看样子,他是死不了的。我去找个大夫来。”顾行之见不得美人皱眉,更见不得他心尖尖上的美人皱眉。
温言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整理仪容向顾易和顾行之道谢。
顾易额上被砚台打伤,方才又强撑着将对付王钦若,这会儿头疼得厉害,有心询问柳生是如何招惹了王钦若,但见馆内嘈杂,便未开口相问。
大夫请来时,见到顾易头上的包扎,还以为受伤之人是顾易。
“哎呀,怎么,顾小郎君这是?”
顾易忙解释:“伤者在里面,有劳余大夫了。”
余大夫忧心地端详着顾易的额头,正色将歪了的布条拉正,摇头道:“这是哪个庸医处理的?怎么能系出这么丑的结!”
远在提刑司的岳捕头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顾易笑道:“我这区区小伤,不碍事的,余大夫快去看看里面的伤者吧。”
“哎,话不能这么说,顾小郎君可是我们杭州城最聪明的人,若是伤了脑袋,影响郎君断案推理,那可不是出大问题了吗,这头上受伤啊,是最为致命,万万不可大意......话说,这是哪个兔崽子,下手也太狠了!”
顾易:......
嗯,算了,余大夫年近古稀,骂父亲一句兔崽子,也不是不可以。
余大夫摇着头,嘴里骂骂咧咧,絮絮叨叨.....
“顾小郎君在这好生歇一会儿,待我出来,重新给郎君检查包扎。”
他行医多年,医术高超,见顾易面色虚白,细汗涟涟,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强撑着没有倒下而已。
强势地让顾易坐下,打开药箱,拿了片不知何物的片状东西叫顾易含着,瞪眼道:
“我这可是好东西,好好含着,不许动。”
顾易无奈,只得点头。
余大夫这才提起药箱进了里屋。
一群女子哭哭泣泣地围着床上的年轻男子,仿佛床上躺着的人就要死了,余大夫重重地咳嗽一声,众人忙散开来。
“大夫,快给柳郎看看。”
余大夫往四周扫了一圈,中气十足地吼道:
“闲杂人等都给我出去!”
他最见不惯哭哭啼啼的小娘子了,又不是死了爹妈,用得着哭爹喊娘的吗。
众女子纷纷散去,来到门外等候。
顾易头晕目眩,本已经闭上眼,想闭目养神片刻,听到平康馆众姑娘都出来了,只得起身。
温言上前见礼:“多谢顾公子相救之恩。”
顾易错身点头,因嘴里含着药片,不便说话,正四处寻觅之时,一粉衣侍女端了痰盂过来,盈盈一笑。
就着侍女痰盂吐出药片,喝茶漱了口,顾易向那侍女道谢:“多谢姑娘。”
粉衣侍女手持香帕抿嘴一笑:“我家姑娘有请,请顾郎君跟奴婢来。”
“你家姑娘?”
“她是平康馆行首翠娘的侍女,小红。”温言出声提示,顾易这才想起,陈致生辰当天,在耸翠楼,自己是见过这个粉衣丫鬟的。
然而耸翠楼命案早已过去,王钦若一心认定凶手是韩松,顾易和杜青衫等人也有心放过常氏父女和周蔷,这竹竿机关行刺案的真正凶手,除了凶手和顾易几人,再无旁人知晓。
顾易不由得又多看了几眼粉衣侍女。
当日在耸翠楼,正是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在众人注意力都在上首王钦若身上之时,朝楼下放出消息,让潜藏在水里的常老爹触发了竹竿机关。
“请姑娘带路。”
平康馆虽为青楼妓馆,然琴音袅袅,处处雅致,馆内说得上号的女子皆是文采风流、姿容上佳,多清高孤傲,寻常人等想见上一面,那也看人家姑娘心情。
而这位翠娘,则更是清高中的清高,绝尘中的绝尘。
顾易跟着小红进了后院,七绕八绕之下来到一个小庭院,庭院小巧精致,闹中取静,颇见幽雅。
正东面有屋三楹,南面则是一座翠绿色的两层小楼,正是翠娘的住所“翠楼”。
楼前数珠菊花傲然怒放,花色或浅黄、或淡紫、或粉白、鲜艳无比。
顾易不由暗赞,这翠娘不愧是平康馆上厅行首,如今并非菊花花期,然而她门前的这一排菊花却竞相绽放,显然是费了心思照料的。
见顾易目光落在那一排菊花上,小红掩面笑道:“我们姑娘爱菊,这些菊花,都是姑娘亲自种的。”
“盛夏时日,外面炎热喧闹,此处却清幽宁静,更有如此风雅奇花,当真可以称得上古人说的‘卓为霜下杰’。”
楼门忽开,一红衣女子盈盈笑问:“顾郎君也崇尚那归隐田园的五柳先生?有意归隐?”
说话之人正是翠娘。
她二十五六岁年纪,挽着时下最时兴的朝天髻,发髻上斜插着一大夺浅黄色的菊花,她妆容艳丽,螓首蛾眉,一身红衣衬着她莹白如雪,吹弹可破的肌肤,乍见之下,万分惊艳。
“噢,在下见这一簇菊花尽态极妍,一时脱口,虽向往陶渊明采菊东篱,然并无归隐之心。”
翠娘笑着将顾易引进楼上,吩咐身后侍女:“小红,去将前儿那坛剑南烧酒取来。”
“是。”
“翠娘不必如此。”顾易道,“在下有伤在身,不便饮酒,不知翠娘叫在下来,所为何事?”
翠娘往顾易额头上扫了一眼,见那白布进他俊朗的面容裹了大半,确实滑稽。
翠娘垂眸一笑,道:“既如此,小红,泡茶来。”
“哎。”小红轻快地应了一声,不多时便端了茶来。
“小郎君莫急,待吃了这一盏茶,奴家再慢慢和郎君说。”她摆上茶具,给顾易倒了一杯茶,“这是西湖明前茶,顾郎君尝尝。”
顾易却不接茶,而是板起脸,正色道:“若姑娘存心打趣,在下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
说着转身就走,翠娘忙叫住,来到顾易身边,香帕微摇,朱唇轻启:“小郎君果真是铁石心肠,木头一个。”
“姑娘叫在下来,莫非就是为了请在下喝茶不成?”
“小郎君聪慧过人,不妨一猜?”
第89章 风乍起
适才前院乱成一团,平康馆许多姑娘都围到了柳生床前,担忧不已,显然柳生在平康馆很受姑娘欢迎。
翠娘既然叫身边丫鬟将自己请来,显然是知道前院发生的事情的。
然而她似乎并不关心。
除了当日在耸翠楼之外,自己也从未和翠娘有过接触。
那么,她将自己叫来,唯有一事,也就是和之前耸翠楼的行刺知州案有关。
顾易心中有了计较,面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在下与翠娘素不相识,实在不知翠娘找我何事。不过,耸翠楼之后,不知翠娘身上的箭伤可大好了?”
陈致寿辰当日,中箭的人中,除了王钦若和陈致之外,还有当时站在上首向陈致敬酒的翠娘,
顾易特意提上这么一句,含笑打量着表情微滞的翠娘和小红主仆。
“承蒙小郎君惦记,奴家的伤早已大好了。”
只顿了片刻,翠娘忽含情一笑,一双美目流连在顾易身上。
“小郎君不仅才智过人,还这般怜香惜玉,不知他日,哪家小娘子有福气做了小郎君的娘子……”
顾易咋舌,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暗自叫苦,这平康馆的女子都这么赤裸裸的么?
他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还不太熟。
继如此,休怪我无情了,顾易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地看着二人:
“二位娘子虽为女流之辈,然义气不输男子,顾易深感佩服。耸翠楼一案,为避人耳目,也为暗护真凶,故而我不曾叫人盘查询问二位娘子。今日翠娘将顾易叫来,若是为了此事,姑娘尽可放心,顾易今日之前一字不说,日后也当守口如瓶。”
他这番话说明了他知道翠娘和小红是耸翠楼行刺案的帮凶,也解释了他没有派人捉拿二人的原因,更承诺此事就此为止,他绝不会提。
翠娘和小红闻言,皆是呆了一呆。
屋内紧闭屋门,热风从窗户之中吹了进来,两个女子和一个年轻郎君静默对望,这场景有几分诡异。
“顾公子大恩,请受翠娘一拜!”
翠娘一收先前轻浮神色,郑重地朝顾易一拜,复又道,“小公子有心助我,翠娘感激不尽,然而……”
她不放心地看了看门口,见屋门紧闭,才又道:“小公子做主将真相隐瞒,可知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凶险?”
“这?”
顾易不解,他隐瞒了竹竿行刺案的真凶不假,然而他在调查竹竿案之时,王大人早已撤了他的调查令。
也就是,他并没有职责将之后的调查结果上呈给王钦若,算不得渎职。
只是,将整场刺杀全部推给设下香炉毒局、想毒死王钦若并嫁祸给小尘的韩松,顾易确实心里有愧。
不过,瞒下真凶,并放走常氏父女,顾易也无悔。
但见翠娘有意提醒,顾易亦不敢轻视,拱手相问:“翠娘此话何意?还请明示。”
“今日王大人在平康馆,寻乐是假,密议是真。”
翠娘压低声音,话音徐徐。
“除了王大人和林通判,还有一名商人打扮、四五十岁的男子,奴家本来在王大人跟前侍候,王大人给了那商人男子一封书信,托他定要亲手交给参知政事丁大人,正要在听时,王大人却好似防着奴家一般,要奴家退出了阁子。”
闻言,顾易神色凝重起来,翠娘口中的参知政事丁大人,是当下朝中重臣丁谓,他与王钦若私下是好友,有书信往来也不奇怪。
只是,顾易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忙问:“想必翠娘后来还是知道了他们所谈何事吧?”
“公子机敏。”小红掩面笑道,“我家姑娘心中有疑,便叫奴婢暗中偷听,果然听到他们在谈论耸翠楼行刺一事,说顾提刑包庇真凶,冤枉好人,待那韩松进了京,要将此事上报天听……”
顾易心下大惊。
他暗中调查真凶一事,除了杜青衫和小尘,并无几人知道,王若钦是如何得知真凶另有其人的?
当初王钦若言辞凿凿地撤了自己的调查令,认定就是韩松设计要杀他。
顾易虽心有疑问,却也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欲去得罪王钦若,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如今,王若钦竟要以此为由,意图嫁祸父亲?
韩松行刺朝廷命官一案,父亲呈进开封的奏折已经得到了批复。
因韩松系大理人士,事关重大,朝廷让两浙提刑司将人押进开封,将韩松交由开封府处置。
这样看来,王钦若的算盘倒是打得哗哗响啊!
他在开封的势力盘根错节,想要以此对付父亲,实在是举手之间的事情。
顾易只觉得头突突地疼,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额上的伤导致的。
他郑重地朝翠娘躬身道谢:“多谢二位娘子提醒,只不过此事事关重大,二位娘子切莫轻举妄动,权当此事不曾发生。”
“奴家明白。”翠娘不放心地试探道,“小公子会将真凶告诉王钦若吗?”
顾易定定地看了她片刻,这个青楼女子以身相搏,耸翠楼中,自己也中了几箭,如此大大地打消了他对楼中放哨人小红的的怀疑,不可谓不勇。
今日知晓王钦若的算盘,又特意将自己请来告知详情,不可谓不义。
此时面带担忧出言相问,对自身的担忧反倒少于对他人的担忧,这个他人,不知是常氏父女,还是周蔷。
顾易心中微叹,摇头道:“翠娘放心吧,在下还是之前那句话,关于真凶,顾易今日之前一字不说,日后也当守口如瓶。”
翠娘放下了心,嫣然一笑,眸光流转,美得惊人。
“那太感谢小公子了,只是公子也当小心才是。”
顾易点头,欲将此事第一时间告知顾提刑,便起身,匆匆离开了翠娘的住所。
小红来到翠娘跟前:“姑娘,你说,顾公子真的会信守诺言吗?”
“但愿吧。”
翠娘对镜坐了下来,镜中人头戴黄花,人比花娇,只是,毕竟年岁渐长……
“周郎还是不曾来过吗?”
“是的。”小红答道,“昨儿我照您的吩咐去了一趟耸翠楼,被他以不便见面为由堵了回来,姑娘,你——”
“小红。”翠娘打断了小红接下来要说的话,颇为疲累地揉了揉眉心,“今日再去,就说有要事相告——”
顿了顿,翠娘垂眸:“罢了,别去了。”
此事顾小郎君既已知晓,想必会妥善处置,还是不要叫周郎担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