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外
“清儿!”
十六岁的少年站在溪中,转身喊着,他的两条裤腿卷起,溪水涓涓流过,淹没了小腿,此时正是晨曦。
溪旁的少女清儿,抬眼望了望他,小心翼翼地提起红色裙摆,白皙的足趾踮起,踩在溪边石块上,晃晃悠悠,如蜻蜓点水。
少年忽而起了玩心,于是蹲下身掬起一捧清水,洒向了那少女。水光在天际划过,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芒。
“啊!”
清儿惊呼一声,避之不及,已是溅上了一身水珠,看着那个哈哈大笑的少年,不禁气着说道:“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看着水珠从她的发梢滴落,洗净了一副明艳脸庞,少年不禁为之痴迷,情不自禁地说道:“你现在真好看。”
清儿的脸颊微微泛红,像是林中的映山红,那双明眸微微转动,责问之意已经散了大半,“一早便叫我出来,做什么呢?”
少年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山林,笑着说:“西山上有一株大桃树,我想带你去摘桃子。”
“桃子?”清儿眼眸转动,有些讶然,“这山上有桃树吗?”
“有啊,就在山的那边,我带你过去看看。”少年指了指不远处的西山。
少女无言,仍是提着裙摆,晃悠悠地在溪石上走。
少年却大胆走了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你真坏!”清儿看了他一眼,忽而嗔道。
“什么?”少年以为自己冒犯了她,于是松开了手。
“你要带我上山,却不告诉我,我还穿着裙子呢。”清儿嗔怒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要是太远的话,我就回去了。”
“呃……”少年这时也明白了他的鲁莽,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看着他的呆样,清儿忽而又笑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好了。”
少年看着少女,她依旧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踩着溪石,到了岸旁的垂杨下面,然后悄然松开了裙摆,回头看他,眼眸灵动而轻柔。
少年笑了笑,于这回眸一顾当中得到了无言的默许,“那你等我啊。”
他转身踏着溪水往深林里跑,清晨的阳光穿过林荫,给他指出一条碎金般的小径,他就这样跑着,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见了那明媚的少女遥遥站在溪畔,于是笑着,又往林中跑去。
等到那少年的身影彻底黯淡了,不可见了,溪边的少女这才缓缓收回目光,眼波却随着眼前清溪流转。她倚着垂杨,忽而轻轻蹲下了身,伸出素白的小手,往着溪水划去。凉凉的,仿佛一下子触到了心的最深处,迎着阳光的倒影,她微微眯上了眼睛,忽而笑了,笑影如花,在溪里流逝了。
她的手伸到溪的底部,看那些鱼儿绕着掌心游动,仿佛在围观这忽然出现的白玉,而她的手微微一动,它们便都散了,只在水底扬起点点泥沙,这泥沙也随着水去了,于是她的手仍然如白玉般在水底倒映着波光。
只是这溪水里的倒影,不知为何有些病弱。
“咳咳!”她忽而捂住了口,喘着气,脸色时而惨白,时而鲜红,露出一丝不为人知的痛苦。隔了许久,她似乎才顺过气来,伸手入水中,撩起一帘清水,水光潋滟,散出一丝七彩的光。
“清儿,清儿!”
远远的,少年的声音传来了,清儿抬起眼,他怀里捧着几个硕大的桃子跑过来,似乎是太高兴,踏着溪水溅起了一片水花。
“呀,你慢点!”清儿抬起衣袂,挡住了那飞溅的几滴水花。
少年却不顾这些,坐在了她的身边,捧着那怀中的三枚桃子,对她笑着说道:“你看,我不骗你吧?”
清儿看了看桃子,又去看那少年,“这桃子看上去真大,我在村里从来没见过。”
“我昨天吃了一个,可好吃了,所以今天叫你一起来。”少年将三个心形的桃子放在两人之间,白胖的桃子便像小球般滚动着。
他抓起了一个,便要往口里送。
“哎!你不洗一洗吗?”清儿拦住了他,轻轻地,又坚定地,从他手中夺过了桃子。她将那桃子放入水中,白玉般的双手轻柔地抚摸着,像在爱抚婴儿的脸庞。
少年看着这一幕,不觉有些痴了,仿佛全没了少年人的莽撞,而多出几分呆气来。
她的手轻柔地搓着桃子,脸上的神情静谧安详,耐心、温柔、又无言。水依旧流着,绕着她的双手舞蹈,勾勒光与影的痕迹。洗好桃子,她便用指甲轻轻一剜,继而一搓,拨下一层皮儿来了,白嫩的桃肉和她的双手辉映着,有时竟不能分辨。
“给你。”她忽而将剥了皮的桃子递给他了,他看着,竟不好意思去接,似乎生怕玷污了这素白,却又忽而灵机一动,带着少年人的性情,张嘴咬了上去。
“啊。”他咬住了桃子,清儿却似一惊,匆匆收回手了。
“你看你急的。”她以为他是迫不及待,看着他笑骂道。
少年双手捧着桃子,咬下一口,看着她只是笑。
被他这样看着,清儿又垂了眼眸,望着远处的溪水了。
“清儿,你也吃一个。”他又说道。
“嗯。”少女望着天际点头,接过了桃子。
清晨的晨雾缓缓消散,天地渐渐明晰了起来,山谷、溪流、植被,相依偎的少年男女,仿佛时光顷刻间静止,唯有溪水在无声流淌。
正午的时候,两人沿着长长的遍布着木兰的林荫道走出来了,在他们的前方是静谧的山村,茅屋竹舍沿湖而造,那湖水从山间而来,入了这一处盆地,恍如一片碧绿的月牙。
回村的路上,清儿忽然问道:“子黍,为什么要摘三个桃子呢?”
被唤作子黍的少年,手上还捧着一个桃子,他原想给清儿吃,她不要,于是便带了回来。
听到这二桃杀三士般的疑问,子黍忽而有些困窘,他一手拿着桃子,一手挠着头,“那个时候我见到这三个桃子最大,所以就一起摘下来了。”
清儿听了,掩嘴轻笑,“圣人说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桃子我可不要哦。”
子黍见她巧笑嫣然的模样,忽然灵机一动,说道:“那你带回去留给你娘……”
“我娘才不喜欢吃桃子,”清儿有些好笑地往前多走了两步,“你留着自己吃吧。”
说着,她微微提起裙摆,往前小跑了几步,先进村子里去了。
子黍望她的背影,恍然忘了时间,等寻到家门时,已是炊烟袅袅了。
他的家在这几百户人家中并不起眼,临湖靠山的一间木屋,用的是山上的枫木,还是十多年前父亲上山砍下几株枫树,花了三个月搭建起来的。
轻轻推开家门,堂内是一张方桌,桌上摆着几个素净的小菜,无非是白菜、青菜、土豆、玉米之类的,倒是中间的瓦罐内,是满满一罐竹笋炖肉,香气扑鼻。他的父母各自坐在方桌的一边,筷子都还放着,碗也是空的,似乎就等他回来吃饭了。
“子黍,回来啦?”他的母亲含笑问他,虽然只穿着朴素的布衣,安然端坐的样貌却像是一位大家闺秀。
“既然回来了,就开饭吧。”他的父亲同样是平和地一笑,起身去盛饭了。
子黍的父母是山村外来的,来到这个小山村后,待人接物,都无比平和,因而很快就融入了这个山村。不过子黍却是在这之后才出生的,只知道父母是因为相恋,受了家中的反对而逃到山村来的,父亲姓杜名云素,母亲姓黎名姝。
子黍坐在母亲黎姝身旁,将那一个桃子放在桌上,没有急着吃饭,而是向她说道:“娘,今天我和清儿出去玩了。”
“清儿?”黎姝看了一眼那枚桃子,追问道:“是村东头的温清儿吗?”
子黍点点头,眼睛又落到那桃子身上去了。
黎姝似明白了什么,含笑轻抚着他的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要是真的同你好,该送你一块美玉呢。”
子黍的脸红了,“清儿,清儿她家没有美玉的……再说这桃子只是,只是我从山上摘来的……”
“什么美玉?”杜云素端着一盆米饭出来,隐约听到了谈话。
黎姝看了他一眼,笑道:“在教孩子学诗呢。”
杜云素听了,愣了一下,笑了两声,便坐了下来。
这一餐饭虽然比往日的更鲜美,子黍却并没有多吃,或许是之前吃了一个大桃子的缘故,又似乎因为心思全然飘到了外头。
清儿现在在做什么呢?她吃什么饭菜呢?她家里只有她娘,吃得一定不好吧?明天什么时候会见到她呢?见到她之后……
一个又一个念头不断浮现在子黍的脑海里,他虽然只有十六岁,对于男女情爱还有些懵懂,却也有一个“永以为好也”的念头,即便是有时候想到了他能娶清儿,那也只是想一直这样相伴着,从没有想到别的念头,似乎观念里的婚姻,只是他和清儿在一起,每日这样在山村中奔跑玩耍着,上山去摘桃子,下水去捉鱼儿,偶尔还要在溪边游戏,别的一切却全然没有。
看着子黍吃饭时有些呆呆出神的样子,身为父亲的杜云素还有些茫然,母亲黎姝却已经有几分了然,不过却并不说,只是含笑夹着盘中的菜吃。
杜家的屋子很小,除了大堂,便是左右的一间厢房,以及后边的厨房。子黍三岁那年和父母分房睡了,一个人睡在西房,安安稳稳地睡了十几年。然而今天,躺在床上,他时时回想起溪边清儿的模样,朦胧中感觉到了一种以前未曾察觉的美。
清儿真漂亮……
他心中想着,只觉得朝日晨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实在有一种惊艳的光彩。这时候他竟然有些恼恨起自己的迟钝来,他怎么不早一些发现清儿那种为她独有的神光呢?今晨溪水畔的清儿,真是比他之前所听所闻的什么神女仙女还要漂亮多了,毕竟那些神女仙女都是虚无缥缈的,而清儿却切切实实地在他眼前。
越是这样想着,他越是睡不着觉,看着窗外通明的月色,他心里默念着:今天是七月十五了。
传说里七月十五是鬼节,他却只觉得天上的月色明净皎洁,没有一丝害怕。悄悄一个人起了身,推开家门,又轻轻合上,他竟然一个人跑了出来。
山村里是寂静的,偶尔有几处烛火,但实在太稀疏了,相较于皓月,就如同萤火一般暗淡。走在路上,子黍觉得心也异常空灵起来,一开始是漫无目的地乱走,后来却不知怎么来到了村边的湖上。
湖水是银色的,微微泛着月波。沿湖停着几艘小船,不远处还有一间临水的亭子。四野是无声的风,悄然抚摸脸庞,简直要让他想起清儿的手来,那风太轻柔了,竟然还带着点夏夜的和煦与湖水的温润,真像是一只小手在抚摸。于是他想到了清儿的小手,想到了在这静谧的夜当中的清儿,想到了私语和誓约……
似乎是因为他的父母给他开了风气之先的缘故,哪怕想到了夜奔,竟然也只是脸红了一下,却不觉得是什么大罪,他有时真的想和清儿两个人逃离了,仿佛那是一种隐秘诱惑,本能驱使他产生这样的想法。可是山村的生活原本也很好,他为什么要逃离呢?似乎不是逃离在诱惑着他,而是那一份隐秘。一份独属于他和他的恋人的隐秘,似乎恋人之间没有隐秘,就称不上恋人了,两人总有些不能说的秘密,似乎才觉到对方的独一无二。
子黍的脸红了,难道白日的相见还不够吗?竟然还想着夜晚的密约?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虽然他还不十分清楚名誉的重要,也觉得这一种想法,这一种刺激,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的。
于是他站在江边,往清儿家的方向遥遥望了一望,终没有走过去的勇气,徘徊了一会儿,只觉得这夜更不能消除他的愁闷了。
第二章 山村
夜更加深了,一层薄薄的凉雾,弥漫在湖面之上,子黍忽而觉得有些冷。
他想想自己是再没有胆子敢偷跑去见清儿的,深夜独自一个人站在湖边,又是如此的静,心中难免有了些害怕,于是匆匆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他要回家了。
水雾渐浓的湖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激起哗啦的水声。
子黍脚步一滞,心中虽然跳得飞快,却仍然是慢慢转过身去,望着那一片月牙湖。
波光粼粼,弯曲着月的倒影,雾更浓了,带着清冷的湿气。透过那湖,仿佛可以看到湖底的砂石,又好像坠入了蜃楼幻境,水雾中升起琼楼玉宇。
似乎是有着什么东西的,子黍抬头看看天空,众星拱月的天空,似乎月与星是很融洽的,并没有因为月而掩盖了星,星仿佛随着月一同亮起来,散发出菱角般的光芒,月竟然有些模糊了,带上了一层看不清的薄纱,明知道它的存在,却又像是在梦里梦见了,总不真切。
湖面上有渺渺歌声,是少女的清唱,他仿佛见到了清儿,一个人在摇摆的舟中,穿着绿色的衣裳,她绿色的裙摆下边,是一双白玉般的小脚,搅动了绿色的水波,溅起一颗颗珠玉……那歌声是清婉的,轻盈而自然,和着水波的拍子,和着风的韵律,融入天地中去了,他听着听着,便觉得那不是歌声,而是自然的精灵在穿梭,穿梭在整片山谷之间,这歌声也带着些儿漫不经心了。
就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感觉,似乎只有十几岁的女孩子,从歌人的喉中学到了几句抑扬的音节,因而来到湖畔,去无意识地哼唱,她或许是觉得这歌很美,或许只是为了好玩,在山林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漫无目的地歌唱,发出自然的音节,在风中飘荡。
“南国多相思,相思有几时?恰如楼中月,染透杨柳枝。佳人着素锦,舞在芳菲亭。芳菲已落尽,知音其在谁?”
子黍认真地听着,那个轻轻飘荡的女声是很悠扬的,悠扬里就难免透露出一丝孤单,他又不禁去想清儿了。他从没听过清儿唱歌,但他觉得要是清儿唱歌的话一定很好听,他不知道这唱歌的人是谁,于是产生一种神秘的遐想。
在这遐想中,这凄冷的夜,也不显得那么可怕了,他走出几步,向着那迷茫的水岸走去,水边早已是泛起了大雾,特别特别大的雾,子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雾,似乎这不是雾,而是浓烟,一大片的浓烟,笼罩了整个山村,简直看不清一米以外的事物。
就在这大雾里,轻轻的水声传来了,那是浆滑动的声音,轻轻动着,划过水面,泛起一点波澜。这波澜又很轻,像是蜻蜓点水,又像是水黾轻轻在水面一划,子黍只能听到滑动的水声,却看不出本就波澜起伏的水面有什么变化。
似乎真的有那么一瞬,他看到了湖中的小舟,看到了舟上的女子,她是坐在舟上的,只有她一个人,划着桨,在低低吟唱。
“清儿!”他叫了起来,朝水边走了几步,快要失神了。
舟中的女子抬头轻轻看了他一眼,大雾弥漫,她消失在水雾当中了。虽然喊着清儿,他却并不知道那是不是清儿,清儿怎么会在半夜独自一个人出来划着小舟呢?可他却再不知道这个小山村里,还有哪家女孩子会在这样的大雾当中划着舟儿,唱着好听的歌了。
雾更浓了,他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而眼前茫茫烟水,却什么也看不到,连歌声和桨声也听不到,只剩下冷冷的水声,拍打着堤岸。
子黍呆呆地站了一忽儿,才转过身去,怅然若失地往回走。
回到家中,再往那湖畔望去,仍是一片朦胧的白雾,向整个山村弥漫开来,起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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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的生活,原本是很平静的,村内的男子,照例是每日上山,砍柴、打猎,或是梳理自家的菜园,果园。女子则忙着一日三餐,闲暇时三五成群的,闲聊着,看日升日落,所谈的话永远没有尽头,而话题永远离不开这个山村。
最活跃的,不过是十几个孩子,他们也随着父母去山林里谋生,女孩子大多是停留在果园和菜园边,男孩则有时会随着父辈去打猎,不过四林山野里的大猎物,是早已被猎杀干净了的,于是就设下网来,专捉山鸡和飞鸟,然而也并没有为此花费精力。除了上山,便是下湖,由于捕鱼的网是很宽松的,湖里的鱼也便有了生存的余地,每每有那么几条小舟在湖上划过,捞起几条大鱼,载歌载舞,便返航回村去了。
似乎是因为山村人并不将任何一项事业作为仪仗,山村的生活也就显得闲适,他们是几乎不与外界往来的,也就没有留下商业的痕迹,也就不因商业而去不断索取。因而他们总是有余的,而他们也并不感到有余,或者为有余而欣喜。
果园里的果子太多了,烂掉了,谁会在乎呢?让它们回归了山林,谁也不会将这看做损失。菜地里几株菜长得太老了,枯死了,也并没有谁特意去打理它们,无非是自然地生长着,自然地消亡着。山林里的干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们每天砍掉多少枝干,来年它们仍会长出来,而山村人也并不会去砍斫那些几百年树龄的老树,因为除了造房或造船与家具,这些老树并没有什么用处,它们是鸟的天堂,也就成了猎人的天堂。
出山的路很远,很难走,山村的人们,一般听了这话,也就不愿再去出山,山外的人见了山村的偏僻,一般也不愿进来。这百十年下来,真正走出去的很少,而搬进来的便更少了,子黍他们家恰恰是唯一的一户,然而他们也很快融入了乡村,融入了这自给自足的世界里。在这个山村的世界,连货币的价值也没有,因为山村的环境是稳定的,若非遇到可怕的天灾,山村的收获永远是富足的。人们需要什么,说一声,便有了,因为富足者并不需要这种富足,山村的山和湖养着他们。这样一来,财富又有什么意义呢?山村人并不羡慕什么财富,却各自敬佩着各自的手艺,喜欢做木工的便去木匠那儿,喜欢学打猎的便去猎人那儿,喜欢刺绣的女孩子也各有一个能效仿的老嬷嬷,有的还能织出七彩的锦绣来,穿在身上像是彩虹。
这山村里也有医生,独自栽着一片药园,却不轻易看病,若是有人得了重病,他才开一些药方,平时的生活,全靠着邻里的供养,因为他是一心研究医药的,而四邻也很尊敬他,纷纷拿着有余的粮食来补他的不足。
村中也有教书的先生,却只教孩子们一些诗,写些文章,剩下的,老先生指指外面,全在这天地间了。这千百年来人们的文化,本就是从天地中来,到天地中去的,有的落进了书本里,却有更多的埋在世界上。于是孩子们只要认得字了,并不用背那些诗书,老先生要是抽他们背一首诗,他们背不出来,老先生也只是笑着让他们坐下。在他眼里是没有愚笨和聪慧的分别的,因为这和功名全不挂钩,大家只是觉得有意思,又觉得有必要,于是跟着先生读书识字,至于上课,却如同清泉流水,他自顾自讲着,学生也自由地听着,能听懂多少又有什么分别呢?
山村有些古老的遗迹,是只剩了断壁残垣的。听长辈说,这也曾有某某故事,然而大多和出走有关,这些荒废了的,似乎都是因为山村里的人,受了什么可怕的诱惑,出山去了,便再不回来了。偶尔也有回来的,却不愿在山村居住了,而是弄着些新奇的东西,在一个劲儿劝人逃离山村。那些人总说山村外的世界比山村大多了,人又多,市集又热闹,吃的喝的样样都好,甚至说山外的女孩子也比山村的好看,似乎什么都比山村好。
然而并没有多少人真的随他们去了,大多数人仍然过着这样的生活,外界在人们看来是神秘的,而更多是恐怖,虽然总有人怀着好奇去探索,可更多的人却甘心留在这儿,由少至老,轮回不止。
子黍一家虽然是从山村外来的,但是父母却很少提及山村外的事来,子黍生养在这山村里,因而也同山村里的人们一般,并没有想要出山的打算。他觉得在山村里一切是那么自然,那么随意,那么快乐。他可以纵情地笑,也可以大声地哭,虽然哭是很少的,那要被人取笑,然而他知道并没有人真心笑他,山村里的大人们看待孩子总是一样的和蔼。
今日清晨,阳光还未从纱窗落到子黍床上的时候,他便醒来了,早餐只匆匆啃了两根玉米棒,便跑出了家门。
山中的清晨微微带着点凉意,天上的晨光也因而显得清新,似乎呼吸一口都是甘甜的水露,整个人沐浴在烟雨之中。
子黍家靠山,清儿家靠湖,他一打开家门,便往湖的那边望去,月牙湖的雾气似乎小了一点,没有昨夜他记忆中那般的大,可还是迷茫一片,起大雾了。
几乎是毫不犹疑的,他便往清儿家跑,不知道清儿起来没有呢?她家中只有她和她娘,生活应该比常人辛苦一些吧?清儿的爹爹他小时候见过的,听说是一次在山里打猎失踪了,大约有十年,此后再没有出现过,清儿的家,也就比同村人更少一些欢声笑语了。
穿过有些泥泞的山路,就到了清儿家的门前。那是几间乡村最常见的土房,外围围着荆棘篱笆,内里有着几片菜园,还种着几株桑树。乡村中几乎每家都会种一些桑树,可以结出好吃的桑葚,而叶子可以养蚕,养的蚕虽不多,却可以供自家的妇女做些衣裳、棉被。子黍有一次就看到过清儿绣花,她拿着一张小棉被坐在板凳上秀,手上的银顶针像是一枚戒子。他没见过戒指是什么样的,但听说山村外的人们就常拿戒指来订婚,他想等以后他有机会一定也要给清儿找一枚戒指,让她天天戴在手上……
湖边的雾气更浓,像是一片垂落凡尘的白云,他站在清儿家的篱笆外往里看,只看到朦胧中有一个人在走动,只是一晃而过。
他叫了起来:“清儿!清儿!”
那人朝这边看了一眼,过来了,果然是清儿。她穿一身素白的布衣,带着点灰色,不是昨天的裙子了。清儿对她的裙子很宝贝,因为只有那一件,是她娘织了三个月的,所以不常穿。
“你怎么了?这么早,我还没吃早饭呢。”
清儿略有些嗔怪地瞥了子黍一眼,伸手打开那木栅栏。其实这木栅栏只是为了防院子里的鸡乱跑,拦不住人,不过子黍不敢冒冒失失闯进来。
“啊?那你先吃吧,别饿着了。”子黍听了清儿的话,倒有些不安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进去还是不进去。
清儿自顾自往屋子里走,走两步之后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见子黍还立在大门前,忍不住笑了,“愣着干什么?进来呀。”
子黍回过神来,脸红了一下,忙应着跟清儿往里走。
清儿家院子里有一只黄狗,头顶却是一撮白毛,村里人戏称“一撮白”,不过清儿家叫它“骨头”,因为最爱吃骨头。这时候它正趴在清儿家屋门前,见了子黍,抬头摇了摇尾巴,不叫,又垂下头去了。
于是子黍跟着清儿进了屋里,一张红木卓上正摆着一大碗清粥,另一个大碗里放着几个蒸熟的红薯,正冒着热气。清儿的娘刚从厨房出来,身上还是一件有些烟熏火燎痕迹的围裙,脸色略有些憔悴,头发也是黯淡枯黄地散开来,似乎是不常笑的,见了子黍进来,才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脸上有些发黄,看上去有四五十岁了。
“子黍来啦?吃过早饭了吗?”
“吃过了,大娘。”
子黍看着清儿的娘,原本少年人的羞涩就更厉害了,他总有些怕见这位大娘,同自己的娘亲相比,这位大娘似乎老得太快了,明明只有三十多岁,却已经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自从清儿的爹入了山里,十年来她像是以正常人两到三倍的速度衰老着。
“来,这是我们家的红薯,要不要尝尝?”
清儿她娘看看子黍,忽然指了指桌上的红薯。
子黍愣了一下,看了看清儿。
清儿嘴一撇,却自己走上前去,摸了摸,故意取了一只最烫的,转身递给子黍,“叫你吃呢。”
“啊?哦,谢谢大娘……”子黍有些呆头呆脑地去接红薯,清儿放开了手,红薯落在他的手上,只觉得一烫,入手的红薯像是块火炭。
“嘶……”
子黍倒抽一口冷气,两手一翻,差点把红薯颠下去,又手忙脚乱地抓住,不过只敢捏着梭子般的两头,再不敢用手心去握红薯了。
清儿在一旁看着,早已是掩嘴偷笑,就连一向很显得哀戚的清儿娘,嘴角也有了一丝会心的笑容,不过随即就是轻声的责备了,“清儿,别胡闹。”
清儿背着娘亲朝着他吐吐舌头,转身娇俏地说道:“知道了,娘,我错啦。”
子黍看着清儿娇俏可爱的模样,便再记不得手里的红薯,他似乎在心中想着一些极美好的景象,以至于忘了四周的一切,眼里只有一个清儿了。
第三章 大雾
山村弥漫的雾气越来越浓了,若是晨雾,过了清晨便应该消散,可是这一日的大雾,却是到了正午也没有消散的迹象。山村里的人抬头望望天空,只见一片朦胧的日晕,山路虽然依稀可见,却有了几分若隐若现的味道,什么东西都带着水雾,伸手往空中挥舞几下,便是满手的湿气,仿佛在水中洗过一般。
清儿捧着一盆衣物,迎着雾往后院走去,觉得那扑面而来的湿气,也不禁皱了皱眉头,“今天的雾好大。”
她的家临近月牙湖,屋后便是一条通往湖畔的小径,几块青石铺成的洗衣台上也是一片湿润,边沿长着青苔。
跟在她身后的子黍想起了昨晚所见,于是起了一点好奇心,“对了,清儿,昨晚上……”
“嗯?什么?”清儿走到湖边,放下木盆,转过身来看着他,身后的湖是一片烟云。
子黍忽然间说不出话来了,他看看清儿,又看看着雾,恍然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昨夜他真的出去过吗?他真的看到过清儿在水边划船唱歌吗?那个人又真的是清儿吗?
犹疑中,他只是迟疑着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清儿,你,你会唱歌吗?”
清儿怔了一下,继而嗤嗤地笑了起来,“想什么呢,我才不唱歌。”
子黍看着她的欢笑,沉默了一下,于是也跟着傻笑起来了。
或许他昨晚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吧?清儿怎么会做那样荒唐的事呢?清儿平素是静默的,无忧的,天然的,平常从不唱歌的,因为她的生活每一天都像是一首歌。她不需要去用唱歌填补生活的不足,也不愿用忧伤来唱歌,她的每一天是那么平淡,但她却过得那么充实,那么美,似乎那些枯燥无聊的生活里,有着某种光彩在吸引她一般,在这样一个年纪里,她简直是不知道忧愁的。
哗哗的水声随着她如玉的双手而响起,这就是她演奏的歌了,展开一件衣服,落入水中飘扬,她的眼神是极认真的,总要细心揉搓每一个污渍,简直连身边的子黍也忘了。
子黍眼里却只有清儿,他同一切懵懂地含着爱慕的少年对少女那样,只愿意每天都能见到她,每天都与她相伴,单纯到有时甚至没有男女之分,没有忌讳与羞涩。
他见了清儿洗衣洗得辛苦,一时兴起,便跳到了青石板的另一边,说道:“我也来帮你。”
只是等他伸手要去抓出一件衣物的时候,清儿却急忙拦住了他,“女孩子的衣服,你洗什么。”
子黍涨红了脸,讪讪地缩回手去,“清儿,我是看你洗得太辛苦了……你看,你额头上有好多汗。”
清儿听了,伸出衣袖往额间揩了揩,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那是水珠。”
“啊?”子黍脸更红了。
“真是的,今天的雾好大,湿湿的有些难受。”清儿自顾自地说了一句,仍洗她的衣服。
子黍望了望湖,却觉得那湖像是一个源源不断冒着热气的泉眼,他又想到了昨晚,又觉得说不出的古怪,茫茫中,他似乎又听见桨声了。
他看了看清儿,清儿听到了吗?这远处的桨声,是不是他的幻觉呢?
过了片刻,桨声似乎更清晰了,更近了,子黍有些不安,看了看清儿,几次想要开口,却又觉得这或许是自己的错觉,问了清儿,说不定又要被嘲笑一番了。
然而这次的桨声是真实的,过了片刻,迷茫的雾气里显出一个人影来了。
清儿抬起了头来,往湖上看了看,湖上的人似乎也看到了两人,于是喊了起来。
“是清儿吗?子黍也在?”
那声音清楚洪亮、中气十足,随着渔船的靠近,显出一个赤膊青年的身形来了,他的麻衣系在腰上,打了一个结,双手握着桨,带着健硕的力感。
清儿看清了人后,先是低了头,继而仰起脸来笑道:“王大哥?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打渔了?”
王大哥将船划得近了,桨一撑,停在水畔,他先是看了子黍一眼,目光落到清儿身上,摇头笑了笑,“嗐!打什么渔,今天雾太大了。”
说着,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往下一蹲,拎起了两条草绳系着的鱼,“这两条鱼你们拿回去吧。”
清儿一惊,忙摆手说道:“不不不,我们不要……”
“客气什么。”王大哥不由分说,将两条鱼掷在了一侧的石板上,又划着船悠悠地走了。
清儿看了看他,又看看这鱼,只好无奈地笑了笑。倒是子黍在一旁衷心说道:“王大哥人真好,他常来给你送鱼吗?”
清儿低头继续洗她的衣服,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偶尔吧。”
子黍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侧身去看她的脸,“清儿,你怎么啦?”
清儿回望了子黍一会儿,她水亮的黑眼睛如落入水中的一缕浓墨,忽而笑起来,露出一排贝齿,笑得那样开心,简直是毫无缘由。
忽然她扬起一帘水花,晶莹的水珠溅落在子黍脸上,他“啊”地叫了一声,伸手去挡,却听到了她咯咯的笑声。
“我洗好了,回去吧。”
清儿笑了一阵,捧起衣盆,径直往回走了。
子黍有些莫名其妙地抹了抹脸上的水珠,见清儿已经走远,于是抓起那两条鱼,也跟了上去。
一整个午后,子黍都跟着清儿,她去哪儿,他也便跟去哪儿,在清儿的家中乱转,便是出去了也同样如此。清儿要去采茶,子黍也跟着提上一个小篮子;清儿去喂夏蝉,子黍也跟着捧起桑叶;便是清儿去帮厨,子黍也跟着蹲在灶下烧火……这样的时日他感到说不出的快乐,只要清儿去哪儿,他便去哪儿;清儿做什么,他也跟着做什么。清儿莫名笑了,他虽然不知道原因,也会跟着笑,而当清儿噘着嘴不说话的时候,他就觉得一定是自己做错什么了,只一心盼着她快点开心起来。
在他和清儿之间,是没有什么对错的,也是没有什么观念、准则的。清儿不会计较子黍应该做什么,或者计较为她做什么,子黍也不会想着他应该怎样,清儿又应该怎样,两人是纯然的两人,又融洽得如同一个人。
大概是傍晚的时候,清儿要去村西头的果园去摘几个李子,子黍自然是跟着她的。两人往西头走,要经过村中的祠堂,那是山村一处供神的神祠,平常并没有什么人,如今他们经过时,村中这间神祠前边却挤了上百人,将往村西走的路也给堵住了。
清儿和子黍一时间过不去,便也随着人们往神祠那儿望去,发现那间神祠前站着一个胡须足有一尺长的老头,柱一根陈年桃木拐杖,在那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嘶哑声音,正是这个山村的村长。村长的身后就是神祠黑魆魆的大门,里面一片漆黑,看上去有些恐怖。
“我们这个山村,一定是……一定是冒犯神明……所以天降大……大灾”
八十多岁的村长据说年轻时比村里所有人都要高大强壮,能一只手举起一个石碾子,如今却向瘦小里缩了,他整个人趴在桃木拐杖上,像一只老猴子,两眼却幽幽地闪着,夸张地张大嘴喘气,一边喘气,一边就从那积满了痰的嗓子里发出断续的声音来。
一村的人围着老村长,听着他说一些危言耸听的话,一个个都露出了惶恐的表情。老村长趴在神祠的门口,声音虽然沙哑,但是还算清楚,所有人都听到了,紧跟着就是不安和躁动。在村人看来,老村长是能够沟通神灵的人。
“老村长!这事是真的吗?”
躁动的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
老村长又使劲喘了口气,一只手摇摇摆摆地伸出来,食指指着天上晃。一群人原先是盯着他的食指,这时候都往天上看去了,脑袋也跟着晃动。
“大雾……这大雾就是……咳咳……就是神罚啊!”
村里的人这时候才恍然大惊,吓得各个脸色苍白,仿佛天上深沉的雾当中有着什么可怕的猛兽,在天际俯瞰着众人。便是站在人群外围的子黍和清儿也吓了一跳,清儿看了看子黍,眼神有些困惑和慌乱,子黍这时候不知道怎么了,壮着胆子拉住了她的手。
老村长趴在桃木拐杖上,喘息了两下,突然声调高了起来:“梁子,上来!”
人群先是一阵骚乱,紧跟着走上来一个老汉,岁数也不小了,拎着一只百斤重的火炉,走到神祠台阶前,往地上重重地一放,躲到老村长的后边去了——他是村长的儿子。
老村长继续他打摆子般的动作,抖了几张黄纸进火炉里,然后吸了一口气,往火炉里一吹。火炉里黄纸飞扬了一下,然后又静静飘了回去,村里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炉子,然而这往昔代表着预言作用的炉子,好像在这一刻失灵了。
老村长猛地咳嗽了起来,又嘟囔着,“大凶……大凶啊……”
然后他身子往后一仰,猛地吸了一口气,脸憋成黑红色,往炉子里又吹了一口气。
这回火哗啦啦燃烧起来了,炉子里火光闪烁,然而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情景,村人也不敢盯着看,害怕冒犯神灵,都只敢悄悄把眼皮往上抬一抬。
过了片刻,黄纸烧干净了,老村长把手伸进了炉子里,使劲抖了三抖,然后暗地里从衣袖当中抽出来一块染红了大半的白布。
老村长见了这白布,先是脸色夸张地扭曲,直到把五官几乎拧成一团,才抖手把这白布抖出去,嘴里继续嚷着:“大凶啊!这真是大……大凶啊!”
大半个村子的人就都抬头盯着这张血红的布,每次老村长这样占卜的时候,总会抖出一张染了血的白布出来,只是这一次的最红,按照老村长的说法,布上测的是天意,血迹越多,就证明要死的人越多,为了平息天怒,就要杀更多的牲畜来祭祀上苍。
看到这血红的布,村人的心都乱了,尤其是家中养有猪牛羊的那几户,一个个都愁眉苦脸,仿佛已经见到了灾难降临。
“老村长……只是,只是一场雾,真的这么……”
有一户养牛的人家,脸色变了变,苦着枯黄色的脸颤抖着提问。这一年来,为了供奉“天意”,他家已经献出三头健壮的牛犊了。
“大凶啊!”老村长打断了他,用力地抓着桃木拐杖往地上杵,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这是天怒……天,天要惩罚我们了……要是,要是对天不敬,我们村子……我们村子就要死人了!”老村长瞪大了眼睛,五官又扭在了一起,仿佛第一个会死的就是他。
一听到要死人,村人都乱了起来,在这个宁静的山村里,很少有死人。孩子的夭折是命不好,而老人的死大多是寿终正寝,要是有人意外横死,简直是全村的不祥,每家每户都要去神祠外祷告——对村人来说,神祠是神圣的,除了村长,没人有资格踏入神祠。
浓雾确实越来越深重了,山村中的人,在这四面皆是连绵大山的地方居住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一整日的雾,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显浓稠,随着天色变暗,雾气散射出淡金色的霞光,像是给山村戴了一顶金冠。
湿冷的气息,几乎像是贴在身上,即便穿了棉衣,也能感到那种腻滑的冰凉。山村的人们几乎以为自己是浸在水中,月牙湖的水面上,雾像棉花轻轻荡漾。
子黍感到冷了,他看看清儿,清儿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了起来,望望天,可根本看不到天,朝四周望去,四周也如同罩上了一层幕布,随着天色渐暗,远方模糊了。
“咳咳!”清儿忽然咳嗽了起来,俯身弯下了腰。
子黍慌了,“清儿,清儿!你怎么了?”
“没事,可能是着凉了。”清儿缓缓直起身子,喘了两口气,气息平缓下来。
“那,清儿,我们还是不要出去了吧?”子黍扶着清儿,低声说道。
“那……回去吗?”
清儿也开始动摇了,子黍攥着她的手,一时感到很柔弱,仿佛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牵着眼前的人儿走,往任何方向走。
村子里的人们,在一阵喧闹之下,最终还是做出了献祭上苍的决定,由几户养有猪牛羊的人家商议着,牵出几只牲畜来,即刻带到神祠前宰杀。
子黍和清儿早已无心看下去,他们不知道老村长的办法能不能消弭这场大雾,然而今天看样子是不能出村了。
“回去吧,清儿,我陪你。”子黍朝村子外边看了看,最终还是下了决定。
清儿轻轻松了一口气,仿佛出村采摘李子是子黍的决定而不是她的。她这时又恢复了往昔的神色,目光微微一动,落在子黍脸上,莞尔而笑了。
“回去还要你陪吗?难道你还想住在我家?”
子黍脸一红,嗫嚅道:“我……我送送你。”
清儿看了一眼被他拉住的右手,微微侧了身,那一头墨色长发垂落下来,掩盖了半张脸,微微点头,似乎默许。
子黍心安了,虽然雾气又湿又冷,他却觉得暖暖的,这一刻他也没有放开清儿的手,拉着她往回走,即便一句话也不说,不转身去看清儿,他们的交流在指尖。
片刻之后,到了清儿家门前,清儿将手抽出来,便要进屋,又忽然回望了一眼,子黍还站在原地看她。
她看着他,想到她虽有他陪伴,他回家的路却只有自己走了,一时间泛起些柔情歉意,于是轻声说道:“你也快回去吧,爹娘在家等着呢。”
子黍忽然笑了起来,难得的机智,“是你的爹娘,还是我的爹娘?”
清儿脸色泛红,横了他一眼,将门掩上了。
第四章 湖妖
子黍回到家的时候,杜云素和黎姝坐在饭桌前,也在谈今天诡异的大雾。
“这雾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天都不散?”
“南方多雨,这里又满是大山,雾浓一些怎么了?”
“若是说雾,只还好,我就怕是日久天长,要是成了瘴气……”
“瞎说,哪有这么多瘴气。”
“实在不行,我们就搬家吧?”
“啪!”
筷子落地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他们看看子黍,子黍也愣愣地看着他们。
终是黎姝明白了一点,好声劝道:“别听你爹的话,我们不搬家。”
子黍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又看向杜云素。他脸色泛白的样子看得杜云素有些难受,于是也勉强笑了下,“我和你娘开玩笑呢。”
“哦。”子黍有些失神的点了点头,俯下身去捡筷子。
黎姝直接拿了一双新的给他,他接过之后,虽然还在饭桌上吃饭,但是情绪却消沉了很多,有些心不在焉地往嘴里扒饭。
杜云素和黎姝也没有了继续议论的心情,于是一家只听到碗筷的声音。
过了一会,子黍把碗一放,一言不发地回自己房中了。
杜云素这时候叹了一口气,也把碗筷放下。
黎姝瞥了他一眼,“孩子自小在这里长大,早有感情了,哪是你说搬就搬的。”
杜云素摸了摸自己的胡茬,只是苦笑,“一晃在这十几年了……”
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这一对与山村始终有些格格不入的夫妇,仿佛都回想起了当年的往事。
不知怎么,黎姝忽然有些凄凉的神色,“你要是想出去,就出去吧,反正我们母子……”
杜云素脸色一变,赶忙说道:“姝,你别乱想,我到哪都不会抛下你们的,我发过誓的。”
黎姝只是摇头,透过窗子去看外边的山村,只见到一缕深沉夜色。她忽然低头了,水润在眼眸中,身子轻颤,如同啜泣。
“只要是和你,我去哪都可以……可是,可是孩子他怎么肯啊!”
杜云素坐到了她的身旁,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别哭,这么大的人了,我不走,好吗?我永远也不走,就在这里陪着你们,一辈子。”
黎姝握住了杜云素的手,感到那怀抱的安宁,神色却越加忧伤,“你心里还是想走的,是吧?就算你不说,我还是知道的……”
杜云素不说话,只是伸手理了理她鬓角的发丝,夜很寂,窗外的雾似乎透了进来,烛火下是淡淡的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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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山村渐渐安定下来,关于大雾的事情,虽然让人不安,一时间也寻不出根由,于是就任由它去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村中缺少火烛,夜显得格外的寂,唯独湖边的水声始终荡漾不休,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水岸。
远远地见到一个青年,沿着水岸匆匆走过,摸索着河岸边的那些小船。
“三、四、五……七,七!对了,就是它。”
青年低语着,数岸边的船,从左到右,第七艘船荡漾在湖畔,摇摇晃晃地,与别的船保持着一些距离,似乎要往湖心飘去。
“唉,怎么就忘了系绳子,还好没有飘走。”青年拍了拍脑门,叹了口气,走过去拉上了小船的缆绳,拉住之后,往岸边的木桩上系去。他正是白天到湖里打渔的王桓,比清儿、子黍大上五六岁,算是村中这一辈最大的,所以都叫他王大哥。
系好绳子,他也觉得四周有些冷,缩了缩身子,正要回去睡觉,却见村里头鬼鬼祟祟地走出了两个人。
王桓迟疑了一下,觉得这深更半夜,似乎不应该有人来湖边,于是也没有立刻去打招呼,而是就坐在船里,从一旁望着两人。
等这两个人走进了,他才看清楚,是老村长和他的儿子杜梁。说起来,王桓一家和村长家还带着点亲戚,村中杜姓是大姓,据说原来的山村叫杜家村,只有杜家人,后来山村外陆续来了一些人,才渐渐有了别的姓氏,但大多都和杜氏联姻,王桓家也是其中之一。
见了这两人,王桓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过去打招呼,这大半夜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眼看着两人从一旁走去了,谁也没看到船坞这边还有个人,王桓也打算走了,偏偏这一对父子走到船坞一旁,倒是停了下来,讲起了话。
“梁子啊,东西都准备好了吗?”老村长在水畔走了两步,忽然头也不回地问道。
“放心吧,爹,这神祭我们都办了好多回了,这事我熟着呢。”梁子摆了摆手,一副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哼哼,”老村长往月牙湖看了两眼,“你看看你,五十多的人了,也不学个长进,过两天就要神祭了,这台子还没搭起来。”
“唉,明天早上我再搭起来,不碍事。”梁子不以为然地说道。
山村举行神祭的时候,往往是在月牙湖边搭上台子,然后老村长到台子上去祭天祭神。老村长在台上施法,台下就冒出火来,祭祀的三牲架在柴堆上,村里人围观,往往见到一道火柱冲天而起,然后柴堆便着了起来,算是三位道君接受了祭祀。实际上,这冲天而起的火柱,不过是梁子躲到了台子下,用些喷火的杂技唬人,他早年出了山村,跟着一个戏班到处走,便学了这么一手,回来老村长看了,以为是绝技,不好轻易展示的,便让梁子陪着他弄弄祭神的把戏。等到神祭结束了,梁子再趁人不注意跑出来,跟着同族几个心腹把三牲抬到神祠,实际上暗地里就偷偷分好了肉。
王桓家虽然和村长一家关系不算好,对这些把戏也清楚,只是碍于规矩不好说出去,见了他们偷偷摸摸在这里商量明天的“神祭”,不由得有些好笑。
“对了,爹,要是过两天这雾还是没有散,我们怎么说?”梁子搓搓手,看了看天,天上有月,但是被乌云遮住了,看不太清,只觉得四周湿气越来越重,这雾好似更加浓了。
“咳咳,那时候的事,那时候再说。”老村长咳嗽了两声,又往四周看了看,也不禁皱了皱眉头,觉得湿冷地难受,“这老天爷,真是说不准,我在这活了八十年,没见过有这样的天气。”
于是两个人一起望天,这时候月从乌云下透出了光来,难得的清辉,虽然很朦胧,还可以看到很重的雾气,似乎是从湖面上涌过来的,湿气扑鼻。
看了一会儿,梁子忽然瞪大了眼睛,扯了扯老村长,“爹,你……你看……看,那湖。”
“那湖怎么了?”老村长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悦,到底还是往湖里看去了,渐渐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爹,爹!”五十多岁的梁子,也算是老辈了,这时候却吓得像是个孩子,猛地大叫了起来,“那是什么东西?不会是……湖……湖妖吧?”
“别……别……别乱说。”老村长身子也抖了起来,梁子已经忍不出想跑了,他还在原地打摆。
“畜生!”忽然,老村长大叫了一声。
梁子以为他是要朝湖里喊,脸色惨白地回头看去,却见老村长两腿发抖,怒目圆睁,正死死盯着自己。
“扶我一把啊!”老村长又吼了一声,原来是走不动路了。
梁子吸了一口气,跑回去背起老村长,逃命一般跑了。
“哼,这两个人,神神怪怪的。”王桓这时候从船坞走了出来,不过想到他们说的“湖妖”,也不禁回头看了看湖面。
月牙湖中,一片朦胧的光,隐隐可以看到一道巨大的影子,呈圆柱形远远落下来。他有些奇怪,湖中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柱子,再往上去看的时候,隐约到了与山齐高的地步,竟然是一个凸起,像是落在柱子上的巨大岩石。
王桓这时候有些看呆了,直到那柱子扭动起来,投射出巨大的扭曲的倒影。
“妖……妖……妖怪!”他吓得一下子瘫在地上,双眼却还是盯着那不可思议的巨大影子,直到那类似蛇的身影扭动当中,猛地挣开一大片阴影,像是鳍,又像羽翼,带着骨刺,足足有数百丈宽,巨大的阴影顷刻间笼罩了大半个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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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的时候,雾仍然没有散去,非但是山村,即便是远山,也随之带上了一层迷茫薄雾。
子黍睁开眼起床之后,就趴在窗台上往外看,看了不知道有多久。隐约能够听到屋内爹娘的声音,似乎在讨论什么,但他一点听的兴趣也没有。不多时,连这点声音也没了,爹娘相继出了门,往村子里去了。
从他这个角度望去,远方的月牙湖是一片很大的白幕,仿佛是从天上垂下来的,根本分不清天水之间的分界。沿着这白幕往四周看去,远山只有一些轮廓,起伏着延伸出去,勉强在天地之间划了一道淡淡的线,像是女子的眉笔,轻轻从眉间划过去了。
白幕之下的山村,小得像是尘埃,漂浮在天地之间的一些小小尘埃,随着云雾的涌动而幻灭,幸而它们总还是在的,等到雾散了一些,他总能看到。
他看着那水畔最模糊的一点,哪怕雾再大,他也知道那是清儿的家。他甚至可以想象着清儿走到院子里,身后跟着那只叫“骨头”的黄狗,她总喜欢取一根柳枝,在骨头的鼻子前晃动,逗得它上蹿下跳,绕着整个院子跑。
正想着这些,他忽然听到了林子里有簌簌的声音。
子黍回头望去,林子里似乎一片静谧,然而雾太大了,他不确定其中到底有什么。
自小在山村长大,他对于这种场景并不害怕,山村周围是没有什么虎豹豺狼的,大概是有什么刺猬、松鼠在附近吧。
这么想着,他忽然爬出了窗户,跳到外边,看了看雾中的林子,朝深处走去。
雾很浓,不过他对自家附近熟得不能再熟,没走几步,他就到了那发出声音的地方。
穿过那一层淡淡的白雾,他竟然看到了人,一群光鲜亮丽的青年人。他们身上穿着华贵绚丽的服饰,都是子黍从未见过的,绸衣如水,隐有飘然之感;配饰容臭,更是自带清芳;神色自若,暗含高贵之资;举止悠然,尽显世族风范。
简而言之,这是一群贵人,而子黍还从未见过什么贵人。就在他发愣的时候,那一群人却早已注意到了他,当先走出来一人,含笑问道:“这位小兄弟,附近可是月湖?”
子黍看向他,真是当之无愧的美男子,穿着一身淡金色的长袍,白面如玉,还要胜过山村里平日所见的一些女孩子,见到这样的人物,心里也不免有些自惭形秽,说话声也小了许多,“月湖吗?我,我好像没听过。”
青年微微皱眉,又回头看了看身旁人,似在疑惑是否走错了路。
见了他们的神色,子黍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山下有个很大的湖,我们村子里叫它月牙湖,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说的月湖。”
青年笑着对子黍说道:“那应该就是了,有劳小兄弟了。”
他们似乎有要事,并没有停留,只是眼神交流之间,便决定了去山下的月牙湖。
子黍站在一旁看着,这群人从他身旁走过,有十几人,当中只有一个女子,穿着玄色道袍。他不禁多看了两眼,然而这个女子,虽然明艳不可方物,却是剑眉星目,给人一种凌厉感,子黍不敢再看了。
直到她走过去,子黍才看到一抹寒光,竟然是明净如水的长剑,寒玉般晶莹而冰冷,就悬在她的腰间,剑鞘上的玉石闪射出泠泠的光。
“对了,小兄弟,这方圆数十里的大雾,可是一直都有的?”
这群人快要走远了,忽然间那先前和他说话的青年回过头来,向子黍问道。
“大雾?大雾是这几天才有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好,多谢了。”青年眼中闪过一缕光芒,拱了拱手,径直下山去了。
子黍在原地愣了一会,等到他再回头去看看,附近一片白雾,什么也没有,之前的一切像是幻觉。
第五章 灵药
“唉,斯人也而有斯疾,天作孽啊……”
摇头叹息之中,董医师裹着一个药草包匆匆经过子黍家门。
从林中归来,还有些恍惚的子黍抬头看了一眼,从未见过董医师这般模样,不禁有些好奇,“先生今日怎么了?”
董医师是山村唯一的医师,医术高明,却不常看病,而以专研医理为趣。他说天地大道,尚且以自然为法,若是一般小病,必是其人有不自然之举,无须用药,自行改之即可;至于重症之人,则天道循环,命定如此,强为之救也无法救活。
正因为如此,每当董医师唉声叹气的时候,往往预示着某人得了不可治愈的重病,无力回天,因而叹息。
“哦,是子黍啊。”董医师抬头看了一眼,似乎才发现这是子黍家。
“先生怎么唉声叹气的?”子黍问道。
“唉,这几日大雾漫天,闹得人心惶惶,就连生病的人,也无故多了起来。”董医师为人随和,有问必答,说着便走到了子黍身旁。
董医师的家就在子黍家旁边不远处,两家算是邻居,杜云素一家人待人又和气,和董医师家的关系向来不错。
“先生进来坐坐。”子黍让出了屋门,忍不住问道:“都是什么人啊?”
董医师也不推辞,走到堂中坐下,倒了一碗清茶,“刘二麻风湿病又犯了;杜老三路滑摔断了腿;还有老村长据说夜里见了鬼,说了半天胡话……这些倒都没什么,就是村东头那个温清儿可惜了,治了三年也没……”
董医师说到这里,仿佛才想起来子黍和清儿向来要好,只是话已出口,却是再难收回了。他悄悄看了子黍一眼,只见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同在水里浸泡了数日的浮尸一般,就连他这个见惯生死的老医师都觉得有些吓人。
“清儿她……她怎么了?”子黍只觉得一阵头晕,可惜了,治了三年,可惜了,治了三年,可惜了,治了三年……这两句话反复地在脑海中回响,仿佛可怕的魔咒。
“来来来,先坐下喝碗茶,喝茶。”董医师忙将子黍拉着坐到一旁,倒了一碗茶递过去。
子黍摇了摇头,推开了那碗茶,有些急促地问道:“清儿到底怎么了?”
“这……”董医师神色变化,有些欲言又止。
“医师,我求您了。”子黍死死抓住董医师的衣袖,几乎要跪下去了。
“唉,你别这样。”董医师扯了扯衣袖,扯不开,也是显得无奈。
子黍闻言,心里仿佛凉了一半,却缓缓松开了他的衣袖,努力保持平静,“您讲吧,我不会怎样的。”
董医师这才勉为其难地开了口,“子黍啊,你知道吧,有些病是后天的,有些病是先天的。后天的病好治,先天的却难,几乎没法治。”
“清儿她得了什么病?”子黍神色又激动了起来。
董医师沉默不语,只是看着他。
子黍咬着牙,又呼吸了两口气,“对不起,您讲吧。”
“其实这个病,也不像是你想的那么严重,”董医师字斟句酌地说道:“就是,体虚,知道吧?先天不足,身子骨比常人弱一些。”
子黍听了,反倒有些愕然,“那您说治了三年……”
董医师叹了口气,“我记得我说过的吧?先天的病很难治,除非是有那些传说里的灵药,不过那些灵药都是仙人用的,我们一般人哪能找得到。温清儿这个病,先天不足,先不说容不容易得病吧,就是好好的一点病也不生,恐怕也只能活二十多岁。”
子黍听着听着,好不容易恢复一点血色的脸又白了,等到董医师说完,他又抓住了董医师的衣袖,“董医师,您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山里什么都有,一定能找到灵药的是不是?”
“是是是,”董医师有些头疼,又有些哭笑不得,“你瞧瞧自己,还没娶人家当媳妇呢,就操心成这样。”
子黍红了脸,想要辩解,又不知该如何辩解,或许说他心底里是愿意听着别人这样说的。
这一句话,倒是冲淡了许多紧张的气氛,董医师这才感到轻松一些,但是接下来的话怎么说,又让他思考了许久,“方法么,其实也很简单,找到灵药给她服下就是。那些灵药效果不凡,便是生吃都能救命,只是这南方大山虽大,我一辈子往来,灵药却没见过几株。”
“那还是有的是不是?”子黍眼里多了些希望。
董医师无奈地笑了笑,“有是有,西山的悬崖上就有一株玄芝,那可是真正的灵药啊。据说上古的神话里,洛水的女神宓妃就常常采摘这种玄芝,将之炼成仙药甚至可以长生不老永葆容颜,对女子大有裨益。”
“真的这么神?”
“呵呵,再神我们也弄不到。西山的悬崖峭壁是一般人上得去的吗?就算上去了,灵药也不是我们普通人能采摘的,摘之即枯,除非你生吞进去。何况灵药附近必有大凶,我们这可是在大山里,据说在五百年前,这南方大山里可是妖魔遍地的。”
“那不都是传说吗?五百年了,也没听说谁见过妖魔。”
“真要见到,小命都没了,有谁能回来的?”
子黍沉默,忽然想到,山村当中,有着不少人是失踪的。失踪的人当中,有的说是要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他们当中有的回来了,有的却永远没有回来,谁能保证每个人都成功走出去了呢?尚且,还有那么多忽然就消失的,就像是清儿的爹,走入了大山深处,便再没有出来过……
董医师以为他还是在打玄芝的注意,语重心长地劝慰道:“子黍啊,我说你可别想不开,那玄芝一般人采不得,你想想就算你能爬上悬崖峭壁,你能保得住那玄芝吗?我这辈子研究药理,经手的草药过万,可那些仙人用的灵药却是一样都没碰过,那就不是普通人能碰的东西!年轻时我也想过要摘一株灵药下来,结果呢?你猜我见到了什么?那灵药边上守着一条十几米长的大蛇!那时候有只熊从旁边经过,大蛇歘地一下窜出来,一口就把那熊咬掉半截!”
慕然间像是失了一切希望,他呆愣半晌,几乎是无意识地问道:“那清儿怎么办?”
“唉,你要是真那么喜欢这姑娘,早点娶了她,过几年日子,说不定还能生个孩子。真出了事,也可以续娶……”
“我不是要娶清儿!”
不知为何,子黍没来由得便感到一种愤怒,猛地一拍桌子,吓得董医师止住了话。
喘了两口气,子黍自己也觉得这话有毛病,但他就是止不住地愤怒,止不住地悲伤,仿佛在那一刻清儿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成了人们眼中的一个工具,一个备用的妻子,一个备用的母亲,甚至一个备用的玩物……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从不理解少年人的感情?难道喜欢只是为了婚嫁,只是为了生育,甚至只是为了那些下流的冲动?他们凭什么可以这样做出决断!难道在他们看来,他对于清儿的喜欢,竟然只是为了能够娶到清儿,只是为了能够生出孩子,甚至连这种喜欢本身,都可以任意替换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他们难道真的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吗?他们真的知道他心里所想吗?他们真的知道他有多么喜欢清儿吗?他们真的知道他甚至愿意替她去死吗?他们真的知道什么叫爱吗……
子黍说不出这些,子黍也不想说这些,他只是觉得难受,仿佛心里被捅了一刀,而那柄刀在心里转动着,拼命地搅动,要将内心里那种单纯的、真挚的情感全部搅碎,把这些全都视为卑鄙、下流的东西!全都视为一种可以以利益计较的东西!全都视为人间最庸俗也最无价值的东西!
而清儿,那个巧笑嫣然的清儿,那个从不生气的清儿,那个守在溪边的清儿,那个对着他笑的清儿,那个故意将烫红薯丢在他手上的清儿,那个将水珠洒在他身上的清儿,那个拉着手一同回家的清儿,那个说错话而羞红了脸的清儿,那个他喜欢了那么那么久却从来不敢说出口的清儿……她真的,真的会死吗?
“我只想清儿好好活着,我不想她死……”
子黍转过了身,他知道自己哭了,但是他不想让董医师看到。山外的雾很大,如一场梦似的,他也真的希望这是一场梦,一场漫长而没有醒来的梦,一旦当他睁开眼的时候,一切还是和最初一样,天空干干净净,而月牙湖畔,清儿仍在浣纱……
董医师沉默了片刻,感觉这时候说话不合时宜,又有些手足无措,无意之中倒是摸到了桌案旁的一个桃子,那是子黍从山上摘下来的。
“咦?”把玩了片刻桃子,董医师似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翻来覆去地看着,仿佛手上的不是桃子,而是一株名贵药草。
“子黍,这桃子你从哪摘来的?”董医师忍不住问道。
“什么?”子黍还有些莫名其妙,抹了抹眼泪,转身看去。
“这桃子,哪里来的?”董医师重复了一句,对手中的桃子爱不释手。
“我从西山上摘下来的。”子黍不明所以。
董医师问道:“我能吃吗?”
子黍愣了下,然后点点头。
董医师于是咬了一小口,像是试药一般,仔细品尝,然后忍不住说道:“这东西不一般,恐怕是补药。”
“补药?”子黍糊涂了,“桃子也算补药?”
“那要看是什么桃子,要是仙界的蟠桃,还能长生不老呢。”董医师将手中的桃子当成了宝贝,“你去多摘几个下来,我看这东西不一般,说不定能够治一治温清儿的病。”
“真的吗?我这就去!”
听了这句话,子黍一扫之前的阴郁悲伤,喜形于色,不待招呼董医师,立刻跑了出去。
董医师也没有在意,他的精力全放在了手中的桃子之上,“奇怪啊,几年前我去过西山采药,来回几遍,也没见到有什么桃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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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黍记得,他第一次看到山上那株桃树的时候,愣了很久。
那是一株苍老的桃树,遒劲有力的枝干撑起一大片天空,满树的蜜桃沿着那些枝干挂下来,似乎足有上千颗。
那时他只想把这奇景告诉清儿,他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桃树,而四野也只有这样一株桃树,它生长在西山的山巅处,未免太高了,站在那枝干上可以眺望整个山村,而那些枝干仿佛是无穷无尽地延伸着,看不到尽头,不过沿着垂落的枝条,他可以爬上去。
这一次重新登上西山,已经是接近傍晚了。他有些心急,想早点回去找清儿,可越是心急,却越是找不到这一株桃树。或许这样大的一株桃树是有灵的呢?他机缘巧合地找到了它两次,而第三次却又找不到了。
他这样想着,在西山上张望,四周尽是茂密的灌木,头顶又皆是翠绿浓阴,他不知自己在走哪一条路,误打误撞地,总算是再一次找到了这一株桃树。
子黍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董医师一定等很久了,他打算赶快摘几个桃子就下山。
这株桃树很高大,枝干足有十几株普通桃树合抱那样粗,然而枝丫垂地很低,他抬手便能摘到桃子,不一会手中便有了五六个圆润的大桃子。
不过拂开枝条的时候,他没想到,在这西山上竟然还有一个人,穿着一身白色的纱衣,黑发披散下来垂到了腰际,空灵地立在桃树下。
“清儿?”子黍一时间被她吸引了,话一出口,却又迅速打消了这个猜测。清儿怎么可能在这儿呢?何况清儿的头发没有这样长的。
桃树下的女子回过身来,看到她脸庞的那一刻子黍觉得十分熟悉,似乎在梦中见到过一般,她真的和清儿很像,却比清儿更空灵,或者是更缥缈。她的眉眼是精致的,动作是优雅的,手中还捧着一个桃子,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并没有任何乡村的痕迹。
她见了他,似乎有些惊讶,眼眉微微挑了挑,似在打量,但最终却是小嘴一撇,“你偷了我的桃子,该罚。”
子黍愣住了,他看看眼前这几乎可以参天的桃树,又看看这树下不过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女,有些好笑地反问道:“难道这桃树是你种的?”
他想起来了,他确实见过这个女子的,那是在夜晚,那一个起雾的夜晚,不过只是一撇罢了。
没想到她面不改色,点头说道:“是啊,这山上的东西,都是我的。”
子黍有些生气了,“这山怎么会是你的呢?难道这山还是你种的?”
她笑了一下,“这山当然不是我种的,不过天下很多东西都不是人种的,人却说是他们的,最后到底都归了他们,既然这样,我说这山是我的,又有什么不行?”
“你!”子黍气得说不出话了,最后只是愤愤地跺了一下脚,“强盗逻辑。”
她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子黍不想理她,他还记挂着清儿,只想赶紧回去找清儿。
“站住,我没让你走。”身后的女子却喊了起来。
子黍忍不住了,“怎么?还不让走了?难道我也是你的不成?”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说完脸便红了,而顺着目光望去,她的脸颊也微微红了一下。
不过这尴尬很快便被她的笑声打破了,她掩嘴轻轻笑了两声,“像你这样的山野村夫,白送我也不要。”
子黍脸上显得更红了,不过这次却是羞辱过于羞耻,他狠狠瞪了这个女子一眼,只想赶紧下山去找清儿,天已经快黑了。
“我说,你偷了我的桃子,便想这么走了?”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的身旁。
子黍见状一惊,倒退开几步,竟然没有看见她是如何来到自己身旁的,而在片刻之前,她应该距离他还有十几丈远。
山村里一直流传着一些关于妖的传说,他隐隐觉得眼前这个女子非同寻常,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怎么会孤零零在山上游荡呢?他想起了诡异的大雾,想起了山村里一些古怪的传说,乃至想起了董医师讲的十几米长的大蛇,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这,这是我拿来救命的。”子黍说话的声音已经没了先前的底气。
“救命?”女子微微一怔,纤纤玉指指着他怀中的桃子,“桃子,也可以救命?”
听着她的话,子黍也产生了一些怀疑,桃子能救命吗?会不会是董医师怕他伤心,故意诓他的?
无论如何,这山村近来多了许多怪事,多了许多从来没见过的人。他在今晨见到了一批人,如今又见到了这个神秘的女子,而大山深处方圆百里,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还有第二个村子的。面对这些来历莫测的人,子黍觉得,谎话或许瞒不过他们,还是真诚一些的好。
“村里的医生说,这个桃子,吃了可以治病。”子黍如实说道,末了怕女子不信,又补了一句,“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是清儿病了,我想救她……”
“清儿是谁?”两次听见这个名字,女子有些好奇。
“清儿就是,就是村东边的一个女孩。”子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向这个陌生女子解释。
这样解释的时候,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有种荒谬感。她的样貌与清儿相近,甚至比清儿还要好看一些,让他觉得自己在面对另一个出身高贵的清儿,而她的仪态举止十分优雅,又让他想到了白日里见过的那一批人,仿佛这些人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
看着他的神色,女子似乎已经有些了然,“你喜欢她?”
子黍本能地摇起了头,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不是……是……不是……”
女子掩嘴笑了一下,“是不是?”
“是……”子黍红了脸,尽管这在山村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了,可是和一个陌生女子提及此事,总让他有些不适应。
“她得了什么病?”女子似乎对这个清儿很感兴趣。
“医师说,是先天不足……要用灵药才能治好的。”子黍也不知为何,将一切都说给了这个陌生的女子,或许是她长得太像清儿了吧。
“灵药啊,我这里倒是有。”女子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
“真的?!”子黍惊喜地看着她,手中的桃子也随之落地。
“不过,我为什么要给你呢?”她有些戏谑地看了子黍一眼。
“只要你能给我,我,我替你做什么都可以的。”子黍慌忙说道。
女子微微一笑,恰如晚霞里的桃花,有些梦幻的色彩。
“你过来。”她朝他招了招手。
子黍乖乖走了过去,她竟凑了上来,靠在他的耳畔轻声低语,一缕幽香随之袭来,他的心跳略微快了一些。
不过,等到女子说完,他却脸色大变,倒退了好几步,几乎要跌倒在地,“这……这不行,从来没人敢这样做的……”
“你怕了?”女子反问道。
子黍想要点头,又觉得太过怯懦,便反问道:“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要做什么,你不必问。只是你若有求于我,便要替我做这一件事。”女子平静地看着他,眼底似又有一丝难言的狡黠:“我可以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要是想来了,便来这找我。毕竟,灵药珍贵,三天之后,说不定便没有了。”
“我……”子黍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眼前的女子,见了她,仿佛是见了清儿一般,而对于清儿,他是不会拒绝的。
“我再想想。”他这样说着,往山下看去,夜幕深沉,已然无声地笼罩了山村。
第六章 无言
月牙湖上,数艘小舟随水漂流,渔夫划桨,而舟中皆为公子佳人。
“小兄弟,这月湖原先是如何的?”
身穿淡金色长袍的青年,自称苏九,和善地对身旁少年问道。
“原先?原先就是一片湖,很大一片湖,长宽都有百里,不过没这么多雾,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子黍坐在船上,眺望着远方,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
昨日回家之后,他便一夜未睡,早起之后本想第一时间找到清儿,却遇上了这群山外来的人。那位与他有过交流的苏九似乎对他很感兴趣,硬要邀他到舟上泛湖,子黍尽管几次推脱,还是没有成功。
“上仙大人有所不知,这月牙湖历史悠久,早在三百年前我们村子定居之前就有了,当时这湖就长达数百里,呈一轮弯月形状,最宽之处足有百里,而最窄之处不过几十丈,我们这个村子当初迁到大山里来,寻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处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杜氏的族谱上就有记载,老祖宗沿湖往返数十回,测量两岸湖宽……”
老村长的儿子梁子与子黍截然不同,显得异常热情。原因么,无非是他觉得这些山外来人非同寻常,或许是世外仙人,不然怎会穿着一身道袍,深入这大山里呢?
苏九笑而不语,对梁子的介绍置若罔闻,仍然看着子黍,大雾渐浓,随着深入湖中,连邻近的船只也渐渐模糊了。
“小兄弟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子黍回过神来,对这位苏九的问话感到莫名其妙。湖中雾大,渐渐看不到岸了,他却还在遥遥望着岸边清儿家的方向,自然是归心似箭,又哪有心思陪着这群公子哥泛舟于这片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月牙湖?
“公子见谅,”子黍不得不说道:“这月牙湖我们村里人天天看着,早看腻了。”
“子黍,怎么说话呢!”梁子大爷对着他吹胡子瞪眼。
“哦?或许今日再看,有什么不同也不一定?”苏九没有动怒,只是微笑着反问。
“哈哈,也许吧。”子黍打了个哈哈,心思仍在清儿和昨日所见的神秘女子身上。
小舟渐入深处,四野茫茫,除了白雾以外别无他物。水声隐隐,来自于另外的几艘小舟,彼此遥相呼应,却更衬托出此刻的孤凄,仿佛陷入一片苍茫,空洞而虚无。
便是十分活跃的梁子,此刻也不再出声,坐在舟上,渐渐紧张起来,甚至能够察觉到他的双手微微颤抖,不知该摆在何处,有时还回头往后望一望,估量着小舟离岸有多远。他的身后,划船的是王桓王大哥,对于梁子的顾虑不安,王桓只是保持着沉默,低头划着船,一言不发。
舟中还坐着几位少年,唯苏九马首是瞻,彼此间虽有眼神交流,却也不曾说话,双手置于膝上,默然听着桨声。子黍更是不会多说,一心只想着赶快反身回去,几乎忘了身边的人。
唯独苏九,听着桨声,神色安详,嘴角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仿佛真的是来临湖泛舟。
“对了,小兄弟,你原先不是山村里的人吧?”苏九忽然低声问道。
“嗯?”子黍抬起了眼,认真地看了对方一眼。苏九笑而不语,面如冠玉,笑若和风,一身淡金色衣袍更显得他卓尔不凡,令人自惭形秽。
“这枚玉盘,我曾在山外看到过类似的。”苏九指了指子黍胸前挂着的一枚小玉盘,玉盘以白玉制成,散发着淡淡的光彩,当中刻着一副星空图案,显然不是凡品。
“这是我爹娘给我的,说是护身符。”子黍低头看了眼,“公子在哪见过类似的?”
“灵州。”苏九说道,只是话语含蓄,似乎还有什么没说出口。
子黍只知道山外有个灵州,据说无比广袤,无比繁华,然而毕竟没有去过,而对于山外的世界,爹娘始终讳莫如深。
原来爹娘是从灵州来的……
子黍这样想着,便追问了一句,“灵州是怎样的?”
“灵州啊,”苏九淡淡地一笑,“阔野千里,物阜民丰,道门林立,仙道昌隆。”
尽管对这些概念性的词语不是很了解,子黍也能明白灵州的繁华。走出过山村的人回到山村,也同样是如此夸赞外界的,然而他到底没有去过。
仿佛料到了子黍的心事,苏九低声说道:“若有机会,小兄弟可以出去看看,困居山村,未免可惜了。”
“可惜什么?”
对此,苏九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多说。短暂的交流中,子黍已经发现,苏九总是淡然自若地保持着一丝微笑,但看不出多少喜悦,仿佛只是一种礼节,一种天长日久之下养成的习惯。
他不再说,子黍也不再问,便只好继续保持沉默。转身看着王大哥划船,摇橹的速度不缓不急,若是估算无误,此刻已快到月牙湖的湖心。
湖心之处,水波浮动,忽然有了一声清响。
“啊!”梁子突然大叫起来,脸色苍白。
众人皆是惊愕地看着他,唯独划船的王桓手抖了一下,停了下来。不过没人计较他的停船,他们的注意力一时间全落到了梁子身上。
“妖,妖怪!”他指着湖心,眼前大雾迷茫,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大伯,你可曾看见了什么?”一位紫瞳少年忍不住问道,眼里有着疑惑。以他们的眼力都未曾发觉四周有着妖魔,这位大伯是如何知道的?
梁子脸色苍白,缩在舟后方,哆哆嗦嗦地指着前方,“刚刚它还出来了,我听见它出来了,真的听见了。”
苏九看了少年一眼,“四辅,你看到了吗?”
“刚才只有一条鱼跳出来。”被称为四辅的少年皱着眉头说道。
“几位客人,我们,要不回去吧?”王桓这时候,忽然颤巍巍地说道,已然不愿意再往前划船。
几位少年,包括四辅在内,皆看向苏九,神色倒是没有多少慌张,问询的意思更多一些,毕竟山村人对于这月湖如此惧怕,想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苏九一时沉默,他的打算本是横渡月湖,如今才行到中流,未免有些不尽如人意。但是考虑到湖上的大雾,以及梁子莫名的恐惧,他还是点了点头,“那就先回去。对了,老人家,除了这大雾,村子里还发生过其他事吗?”
梁子听到返航,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犹豫片刻,才低声说道:“湖里,湖里有湖妖。”
“湖妖?”苏九低语一声,皱起了眉头。
梁子眼里还有些恐惧,“很大的湖妖……”
“你们这村子,数百年来,可曾见过妖魔?”四辅问道,他眸中紫光闪烁,神异非凡。
“妖魔?妖魔……老祖宗说,只要日夜供奉神祠,村子里就不会有妖魔的。”梁子忽然自言自语起来,想起自己和村长先前所做的那些亵渎神灵之事,更是心生畏惧,“一定是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有祭祀老祖宗了,老祖宗这才要惩罚我们,老祖宗要惩罚我们!”
苏九看了眼四辅,四辅仿佛知晓了他的心意,随之问道:“方便的话,我们能进神祠看看吗?”
“神祠?”梁子有些犹豫,“上仙大人要是愿意,那当然没问题。”
苏九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回望那云雾缭绕的水面时,仿佛有一丝悸动,来源于灵魂深处。
小舟往返,白雾渐散,隐隐可见岸边村舍,依旧是柳树横斜,水波涟涟。
子黍一下了船便告别苏九,一个人往清儿家跑去,而这群山外来客,则在梁子的陪同下走向神祠。不远处是老村长,他杵着拐杖站在岸边,整个身子几乎都趴在了拐杖上,饶是如此,他依旧是红光满面,对着这群青年人露出灿烂的笑容,尽管这笑容挂在他那苍老阴郁的脸上,难免有些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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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儿家,开门的是温大娘。
子黍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骨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蹭他的腿,摇着尾巴,早已将他看成一家人了。
“大娘,清儿呢?”他摸了摸骨头头顶的一撮白毛,抬头问道。
“清儿出去了,山里采李子呢。”温大娘说话带着一丝憔悴,有气无力的。
子黍记起来了,前日清儿便要去西山摘李子,却被老村长的一通话给吓了回来,没想到今天竟然又去了。
可是,昨日董医师不是和他说,清儿病了吗?
子黍难得认真地看了一眼温大娘,按照乡下人的说法,她已经是一个地道的黄脸婆了。据说十年前温大娘也是山村里难得一见的美人,不然怎能生出肤白貌美的清儿?然而做了十年的寡妇,或许是怨妇(毕竟清儿的爹生死未卜),气色确是一日日差下去了,皱纹也像是树皮,渐渐爬满了全身。她常常愣神,很久也不说一句话,沉闷压抑,总令子黍有一些畏惧,然而某个瞬间,他又会忽然同情起温大娘,便陪着清儿到她身旁问好,她常要愣一会才反应过来,然后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笑容。
他记得,有时候在清儿家玩耍,无意间看到的那个温大娘,总是坐在屋檐下,眼神默默望向西山,骨头温顺地趴在她的脚下,百无聊赖地摇尾巴,像是要睡着了。后来他听清儿说,西山下的李子园,是她爹温樑亲自种下的,爹爹失踪的时候,也是去了西山。
“大娘,身体还好吗?”子黍想到这些,不禁问道。虽然他的心中仍然在想着清儿,但这一句关切看上去还是必不可少的。
说实话,他有些后悔,被苏九拉着游览月牙湖,竟让清儿一个人先走了。
“好不好,你也都看见了。”温大娘笑了一下,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就是清儿,只要她好好的便够了。”
“清儿她,她还好吗?”谈到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子黍有些忐忑,“昨天听董医师说,清儿她,好像病了?”
“病了?”温大娘看着子黍,眼神忽然变了,变得有些惊恐。然而,这片刻的惊恐只是一闪而逝,她合了合眼,仿佛对此茫然无所知。
子黍愣了,几次开口,竟不知该说什么。从心底里,他甚至于希望昨日董医师只是和他开了个玩笑,甚至于他只是做了一场梦,昨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神秘的外来人,没有董医师,更没有西山上那个神秘的女子。
然而,董医师是不会说谎的,董医师一辈子心直口快,从没有说过谎。
“清儿她……”子黍试探着说道。
“清儿没病。”温大娘坚定地说道,板起了脸,似乎有些不高兴了。
子黍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温大娘的双手。孩子对于玩伴的家长,总是有些畏惧,而以子黍对清儿的心思,更觉得如此。
因而他只是看着温大娘那双枯黄的手,那双手的主人和子黍的娘亲一样年纪,然而一者枯黄如干柴,一者仍如水中的青葱。这双枯黄如干柴的手,此刻紧紧地攥着,并不如温大娘表面上所显示的那样平静。
“我已经苦了一辈子了,我不能再让清儿受苦了。”温大娘忽然说道,每一个字落在子黍耳朵里,都令他全身一颤。
恍然间,子黍看着温大娘的眼神,明白了什么。
“子黍,你要是真的喜欢清儿,就什么都别说,好吗?”温大娘的声音很轻柔,如他的娘亲一般,温柔的母亲的声音。
子黍想开口,他想着,他是可以治好清儿的,只要那位西山桃树下的女子说的是真的。然而希望在没有实现之前,终究只是一种空想,一旦这种空想幻灭,只会带来更大的痛苦。他不想让温大娘,更不想让清儿再承受任何痛苦了,因此他到底没有说出口。
“让她好好的,让她笑,一直笑,脸上笑,心里也笑,让她就这样一直笑下去……”
这几乎是恳求了,温大娘的脸上也有笑,却是哀婉的,像枯黄的花,黯淡下去。
眼角仿佛浸了雾气,他想做出些什么表示,可是却偏偏想到了董医师,想到了昨日他难言的愤怒与悲伤。他想,他是错怪董医师了。假如清儿只剩下生命里最后的几年,只剩下那如花一般年华短暂的飞逝,只剩下生命最娇艳时刻的夭折,像一朵开得最好却被人无情掐断的花,他所能给予清儿的幸福与快乐,尽他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不正是董医师曾对他说过的吗?
抹了一下眼角,他对温大娘说道:“大娘,我答应你,只要清儿高兴,让我做什么都行。”
温大娘松了一口气,现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低声呢喃着,仿佛在和自己说话:“别说,我们都别说。”
子黍轻轻点头,阳光透过柳荫照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一时间光影斑驳。
第七章 神祠
清晨的时候,清儿去了西山摘李子,这本该是前日的事,只是夜深了,又听了老村长神神叨叨的话,到底有些害怕。
西山这一整片,种着许多果树,有些是人种的,有些却是天然的。子黍之前就常在西山玩,还摘了不知从哪来的桃子给她吃,那种自然生长的桃子,别有一股甜味。
清儿家种的是李子,最开始的时候,是清儿爹种的,她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爹来过这儿,那时的李子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芽,比她还矮,伸出手去就能摸到枝头,像是摸着一个比她小的孩子。记得爹对她说过,这些李子是她出生时种下的,等她长大了专种给她吃。
如今,李子树已经长得很高大了,她有时候伸手也够不到枝头,只能在那些被果实压弯了的枝丫下摘一些最熟的李子,仍然吃不完,有时便送给四邻,或者让子黍吃了,他总说清儿家的李子最好吃,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她也从未想过。
摘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让树枝划了一下。清儿缩回了手,往一侧看去,见到李子林的那一侧站着个人,粗布麻衣,头发蓬乱,像个野人。
就这么看了一眼,清儿却颤了一下,眼中满是不可思议,还带着难以言说的喜悦,不禁双眼朦胧了,想走出几步也不行,只在自己唇间低语着。
“爹……爹……是爹吗?”
清儿怔怔的,望着李子林的另一边,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十年里每个夜晚的想念,十年里母子相对的无言,十年里音讯全无的牵挂,在这一刻全都被引动了。她那自小的飘零感,可怕的无依无靠,仿佛在这一刻有了归宿,有了一个能够站在她身前的身影,那个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厚重如山的身影,她到底哭了。
“爹!”
她又叫了一声,仿佛是借助了眼泪的力量,她的声音凄清而清脆,像断弦之音。
站在李子林另一侧的人动了一下,看着清儿,他的眼睛竟然是红的,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像是全然不认识对面的人。
清儿被这陌生感制住了,像是有什么东西掐住了咽喉,她的眼泪和哭声,这十年里也曾悄悄流了不少,到了如今,看着全然陌生的这个人,竟然一时间失了声。
“啊……啊!”
忽然,他大叫了起来,眼睛更是鲜红,全然不顾清儿,朝着一侧的林子跑去了。
“爹!你去哪!”清儿见他跑了,一时间急了,也不顾什么桃子李子,丢下了篮子,沿着草丛追了过去。
可是前边的人跑得太快了,矫健得像是猿猴,几下子就消失了,清儿一直在追,可是追到了一处山谷之后,到底看不见任何痕迹了。
清儿看看四周,她的眼前是高高的断崖,几十米之上垂着几颗老松,山谷里流着一条小溪,是子黍和她去过的,可是这儿应该是上游,水更深更急,四周的雾也更重。
即便不是这雾,清儿想要跟上他也很难,如今有了这雾,她不但找不到他,就连回去的路一时间也忘了,四周都是浓雾,她摸索着想要往回走,到底辨不出自己是从什么方向来的,所幸这儿应该没有什么人踏足,她追过来的一点痕迹,还留在那些遍布枯枝败叶的林荫道上。
勉强辨认出了回去的路,清儿再往远处看了看,到底是雾太大了,她看不见他,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跑,像是个疯子……疯子,想到这她忽然打了一个寒颤,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丢开了。
十年里她都是这样过来的,如今见到了爹,知道他还活着,那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要是他真的不愿意回来,不愿意认她这个女儿,那么她再追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只是好不容易见到了,却又这样消失了,心里难免还是失落。
清儿想着自己的命运,有时候也要笑自己怎么这么脆弱的,可又忍不住,想哭,是女孩子的天性。一想到这个世界里的无常变化,想到那些伤痛的、可怕的事,她就很想哭。常有人说女孩子到底是善的,其实还是脆弱的缘故,要是有些事真的能挽回,只要她动一动自己的手段,何必要哭,要求,要拜呢?
说到底,还是感觉这世界太无常了,她不知怎么想到了小时候,山村里教书先生说的那些故事来,那些贞洁烈女的故事,那时爹失踪了几个月,她懵懵懂懂的,总是哭,只是到了学堂,见了这么多的孩子,不好意思,到底没有哭,可听着先生讲故事,还是忍不住想哭,只时忍着忍着,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那时候,她隐约记得的几句诗,都是些令人想哭的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有女仳离,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太多了,仿佛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都在这里了,然后便是不断地重复,重复,重复到了麻木,仍要重复,到底没有尽头。可清儿还是要哭!什么悲欢离合,什么世事沧桑,这些东西,即便是书上写过千遍,可她始终只能经历这一次啊!这唯一的一次人生,说到底只有这么一次!就算明白是苦的,就算明白了是悲欢离合,又有谁能不哭呢?
往回走的路上,湿凉的雾气沾在了她的脸上,不知道是露湿了她的眼睛,还是她的眼睛湿了露,天地是一片迷离。清儿平常是不哭的,她从没在人前哭过,唯独到了这里,谁也瞧不见了,到底忍不住了,失魂落魄的,走着走着,竟然走不下去了。
“爹,你不要我了……”
她低语着,失神地靠在一根枯藤旁,身子慢慢滑了下去,声音只在幽幽地回荡着。
“你不要我了……”
******
山村,神祠内。
“我们这个村子,是三百年前迁徙到这儿的。”
昏暗的烛火中,瘦小的老村长靠梁子扶着,有些吃力地看着眼前昏暗的三座神像。
三位道君安然端坐,下方摆放着三牲,点着烛火,整个神祠昏暗无比,看不清四周的墙壁,只有这一点烛火朦胧地照出三位道君的神像,威严端庄,有丈许高,祂们的身影撑满了整个神祠。
在他们两人的身后,还站在一众年轻人,苏九此刻正默默端详着三位道君的神像,对老村长的话似乎并不怎么在心。
“咳咳,族谱上说,三百年前我们原是杜氏的一支,灵州大动乱的时候,为了避难,逃进了这东南山岭中。当时有一位老祖宗,认为东南山岭里的月湖是一处圣地,可保佑百年平安,于是带着我们一路到了这儿,从此定居下来……”
老村长趴在拐杖上,目光低垂下去,望着三位道君的脚下,语气平静地说着往事。
“灵州的杜氏,三百年前应该是一个大族吧?可惜现如今衰亡了。”苏九忽然打断了老村长的话,看上去感叹,目光却没有离开那三座道君神像。
“是,是啊,苏公子说得对,村里有些古籍里,也说过我杜氏当年怎样风光,现在么……不知道外界还有没有我们这一族的人了,百年来,村子里也有些人出去过,但没人说现在的灵州还有什么杜氏……”
老村长咳嗽了两声,神情更显得失落。
“听说当年,杜氏也是有过星君的。”
老村长身子颤了颤,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有些艰难地说道:“不错,祖上蒙受道君恩泽……”
“这些道君神像,不一般吧?”苏九却忽然转了一个话题,目光始终落在道君神像上。
老村长沉默了,苏九却走到了供桌前,反问道:“要是我没有猜错,你们杜氏这位老祖宗,就葬在这里吧?”
“咳咳咳……咳咳……”老村长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以至于开始咳血,身旁的梁子神色紧张地看着他,但是却又不敢插话,这些事连他也一无所知。
“苏……苏公子是神仙人物,是小老儿愚钝了,不错,先祖带领我们到这月湖边定居之后,便修建了这座神祠,并且明言他死后要葬在此地,以此保佑我们这一支繁荣昌盛。”
“哦?”苏九的目光意味深长。
老村长身上隐隐冒汗,有些支撑不住身体,若不是梁子扶着,或许早已瘫倒在了地上。
“三百年前,灵州之乱的时候,天一星君杜天一与其嫡系族人消失,不曾想,竟然是躲到了这南方大山中来。”苏九抬头望了一眼那紫微道君神像,缓缓说道。
“公子……公子说得是。”老村长点头附和,只是神情苦涩,仿佛被看破了一切秘密。
“只是,天一星君为何要隐居此地?”苏九难得皱起了眉头。
“老祖宗说这里与世隔绝,远离人间纷纷扰扰,是一处难得的好地方。”扶着老村长的梁子这时候忍不住插嘴说道。
“好地方?”苏九嘴角泛起了一丝冷笑,梁子不敢再说话了。
苏九转身看向神祠之外,语气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可在数百年前,这里曾是一处妖魔圣地!”
老村长变了脸色,梁子也身子一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子,咳咳,公子是不是误会了,老祖宗怎么,怎么可能带我们到……”老村长急忙红着脸解释起来。
“月湖曾经确实是三大妖国之一。只是五百年前的妖族妖主突然暴毙,月湖当中的妖魔也做鸟兽散,这南方大山此后便很少见到妖魔了。”苏九身旁,紫瞳少年四辅忽然开口说道。
听闻此语,老村长和梁子面面相觑,仍是有些不敢置信。
“这个村子的布局近似北斗,神祠为其枢纽,应该是天一星君的手笔,这才镇住了附近的妖魔。不然,想要保持三百年的繁荣而不受妖魔侵扰,几乎不可能。”四辅继续说道,老村长和梁子渐渐有了动摇。
“原来如此……”老村长苦笑两声,“还真是靠了祖宗保佑。”
说完,老村长有些迟疑地看着这群人,一个个倜傥不凡,似乎皆是仙家,“不知各位……上仙,来到我们村子,是有什么要事?”
“倒不是要事,”苏九走到神祠门槛边,眺望着外边的烟云,“只是星象显示,此地似有异样,特来探查一番。”
“异样?”老村长心有余悸地往月牙湖看了一眼,“这湖里,好像有、有妖魔。”
苏九却是不以为意,“南方大山当中,妖魔不在少数,只是以天一星君的手笔,这些妖魔想来也不敢进犯。”
老村长和梁子闻言,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苏九却是转身看着四周的水雾,“不过这大雾覆盖了方圆数十里,连绵数日不散,却是有些蹊跷。”
梁子眼珠子一转,立刻说道:“这大雾来得莫名其妙,诸位上仙虽然神通广大,想要弄明白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村子里还有不少空房,酒食也充足,诸位上仙要是不嫌弃的话,不如先暂住村中?”
苏九往身旁众人看看,身旁十几位青少年有的微微点头,有的沉默以对,唯一的女子默然望着天上的大雾出神,似乎对这场谈话有些心不在焉。
“如此也好。”见众人并无明显反对,苏九便点了点头,答应了这一请求。
对此,梁子自然是喜形于色,深知留住上仙的好处,忙搀着老村长去安排住宿。
至于苏九,心里隐隐有些悸动,转身望着神祠深处的三尊神像,皱了一下眉,水雾悄然袭来,似有些阴冷。
第八章 香囊
翌日清明,子黍仍想去看看清儿。
白色的大雾更浓了,几乎看不清脚下的道路,远远的来人成了影子,一晃而过,却彼此不能相识,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仿佛生活在幻境之中。
不过对于乡村的道路,他早已是闭着眼睛也能走的,只想着早些赶到清儿家中。
经过神祠的时候,空气里有着淡淡的血腥味,那是牲畜的血,湖畔搭起了高高的架子,那是神祭的台子。在子黍的记忆里,也曾见过几次神祭,但都不如这一次的准备这般隆重,仿佛村民们是将希望完全寄托在神灵之上了。
迷蒙的白雾里,还隐隐有着一道黑色的影子,若隐若现,独自伫立在神祠的台阶上。
虽一心想着清儿,他却不禁为这一道身影所吸引了。这是谁呢?竟然敢站在这象征神明之地的神祠前。在平常,只有老村长有权进出神祠,旁人便是过分靠近,也会被视为渎神。
不知为何,西山上那个女子悄然浮现在他的脑海,同清儿一般,甚至比清儿更显得空灵澄澈,如山中精灵的女子。想到这里,他的心跳不禁慢了半拍,却是放缓了步子,靠近了历来不敢靠近的神祠。
走得近了一些,那人的身影清晰起来了,真的是个女子,十八岁的妙龄女子。她站在那里,比子黍还要高出一些,一身玄色道袍,腰间是一柄玉剑。子黍第一次见到这柄剑的时候,曾以为是宝剑的辉光透过镂空的剑鞘闪耀了出来,如今再看,却是一块美玉,刻在剑鞘之上,系在腰带之间。
无疑,这便是那山外来客中唯一的女子了。
他的目光落在女子的腰间,虽是因为剑,却引起了她的不满,那一双剑眉本是很有英气的,这一刻便显得凌厉了。
目光稍稍从剑上移开,他这才有所察觉,忙说道:“对不起。这剑上的,是什么?”
女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声音也是冰冷的,“剑璏。”
子黍茫然地看着她,惊艳的面容显得冰冷,不敢再问下去了。
“配上剑璏,剑可以系在腰间。”似乎觉得自己有些盛气凌人,或是天性冷淡,她又补充了一句。
这让子黍松了口气,不至于无话可说,然而一想到清儿,那一点对山外来客的好奇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正想着该如何告辞时,女子却主动问起了他,“你从小在这里长大?”
不知何意,子黍点了点头。
“见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子黍明白了,却仍是摇摇头,“没有,除了这几天的雾。”
“没见过妖魔?”她的目光一如长剑,仿佛直指人心。
“妖魔?”子黍低下了头,不与她对视,只是低声地问道:“妖魔是怎样的?”
“害人、杀人、吃人,无恶不作。”
“真的吗?”
女子微微蹙眉,指尖在剑格之上划过,“要是遇见了,便告诉我。”
“那么,你们是仙人?”子黍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女子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仙人,是不是都炼会炼灵药仙丹?”子黍只好自己说了下去。
“丹鼎派之中,确有不少人善于炼丹。”女子望了一眼北方,缓缓说道。
“那要是凡人吃了,是不是可以……治病?”
女子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这样的丹药,出了大山,或许会有。”
“山外么……”子黍有些丧气,“多谢了。”
他转身便要离去,女子默然地看着他走下神祠台阶,两三步后,却是轻轻一叹,叫住了他,“等一下。”
只见她从腰间取下一只小香囊,丢给了他,“这个或许有用。”
子黍愣愣地接住香囊,还未明白是什么意思,抬头时却见神祠前一片白雾渺茫,早已不见了女子的身影。
再低头看看手中的香囊,他似乎才反应过来,要是她真是一位修炼仙法的上仙,那么身上佩戴的香囊肯定不是凡品,而这或许就是治病的良药。
想到这里,他不禁一阵欣喜,虽然女子早已不在原地,他还是对着缥缈的白雾说了几声谢谢,然后飞快地往清儿家中跑去。
远远地,在山村的小径之上,他便看到了清儿。虽然只是一个朦胧的身影,对他来说却是那么熟悉,那么熟悉……
“清儿!清儿!”他远远地便大声喊了起来。
那女孩子回过身来了,果然是清儿,双手负在身后,见了他便有些羞涩地笑了。
不知为何,子黍却觉得清儿的笑容变得苍白了许多,他想一定是清儿的病加重了。
“清儿,你……”他有太多想说的了,但是又有太多不能说,只是看着清儿苍白的脸色,渐渐地连自己的脸也苍白起来了。
“怎么了?子黍。”清儿仍旧是背负着双手,十指在相互绞着,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虽然今日的清儿和往常相比,有了太多的异样,子黍却还是将之归为病痛。想到了先前的香囊,子黍连忙将之掏了出来,拉住了清儿的手。
“清儿,你看这个香囊,你带上一定好看。”他不由分说便将香囊塞给了清儿。
清儿先是一怔,继而问道:“你哪来的香囊?”
这一问倒是将子黍难住了,仿佛到了此时才明白他连先前那位女子叫什么也说不上来,只好挠挠头说道:“这……这是我向一位……一位姐姐要过来的。”
清儿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故意做出一副娇嗔模样:“既然那位姐姐对你这么好,你怎么不自己留着?”
子黍急红了脸,忙摇头摆手说道:“不,不是的,清儿你误会了。香囊是我替你要的,不,不是给我的。”
“可我没说过要什么香囊呀,”清儿将手一摊,又把香囊还给了子黍,“还是你自己留着吧,别让那位姐姐误会了。”
“不是,清儿,你……”子黍简直是手足无措了,“你带上吧,求你了。”
清儿突然笑了,不知是不是笑他的痴傻举动,总归是收下香囊了,但还是有些不明就里,“子黍,你怎么突然要给我一个香囊?”
见清儿收下了,子黍这才松了一口气,“香囊可以驱虫,这样就不怕被咬了。”
“那你怎么要向一位姐姐要?”清儿眼眸一动,又回到那个致命的话题上了。
这一次子黍倒是不那么慌乱了,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因为我自己做不来嘛。”
“哼,你就骗我吧。”清儿冷哼一声,转过了身去,仿佛生气了。
子黍苦笑两声,却又实在不好解释。
清儿却不再追问了,而是忽然一叹,神色竟变得有些憔悴。
“清儿,你怎么了?”子黍这时候才觉得清儿的不对。
清儿看着子黍,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说出了口,“我见到爹了。”
“爹?”子黍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可你爹不是已经……”
“他回来了,我看见他了。”清儿十指又纠缠在了一起。
“真的?这不是好事吗?”子黍还是不明白。
“可他好像,好像认不出我了……”清儿的声音带着一点哭腔,仿佛随时会落下泪来,却又并没有泪,只是泫然欲泣,足以令人心碎。
子黍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肩,仿佛揽住了一只轻盈的百灵鸟,清儿也自然地靠在了他的肩上,自然到了几乎没有意识。
“大伯他,可能需要一段时间适应吧。”子黍在她耳畔说道。
清儿将脸藏在他的肩下,低声喃喃着:“我不敢和娘说,他见到我后就跑走了,我怎么追也追不上,大山里那么多危险,爹要到哪里去啊?他到底去干什么了?为什么十年了都没有回来?娘等他等了十年啊……”
清泪如水般悄然滑落下来,染湿了他的衣襟,那怀中的女子,就这么靠着他,像无根的漂萍。子黍仿佛也和清儿一般悲伤,一般痛苦了。然而他的悲伤不是为了那个毫无印象的清儿的爹,而是清儿自己。母子二人相对而过的十年,孤凄的十年,又有多少痛苦是他根本无法想象的?
清儿在他的怀中低伏着,哭声渐渐小了,却更能感到那娇弱无力,仿佛他一松手,她便会立即跌倒在地。然而她到底是坚强地一点点挣脱了子黍的怀抱,擦了擦微红的双眼,身上竟有一丝如温大娘一般的神色,那种哀婉而又无言的神色。
“今天的事,你可别说出去。”
子黍笑了一下,“我谁都不说,要是有人问了,我就说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清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子黍指了指自己的衣服,说道:“就说我不小心掉进了水塘。”
清儿看了一眼他胸前哭湿的一片,难得的红了脸,又气恼地拧了他两下,“你还笑!你还敢笑!”
“哎呦哎呦!清儿我错了,我错了。”
看着子黍上蹿下跳,清儿也忍不住破涕为笑,在这个年纪里,仿佛没有什么是不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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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两日过去,无边的白雾,依旧没有散去。
苏九踱步于神祠之中,身旁众人相顾无言,皆是保持着沉默。
这两日,众人常常在这神祠之中聚集,讨论着近来的发现,然而除了一些上百年前的妖魔残骸,方圆十里,连凶猛一些的虎豹豺狼也无法看到,更别说妖魔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雾是如何兴起的?大帝让我们到此探查,又究竟是寻找什么?”
一向沉稳的苏九此刻也忍不住有些心浮气躁,明知这个山村仿佛有着什么问题,然而几日下来,明里暗里观察,几乎将附近翻了个遍,却又找不到任何问题。
“问题,也许不在村子身上。”紫瞳少年四辅忍不住说道。
“哦?四辅你向来聪颖,可有什么发现?”苏九立即问道。
对此,四辅却是沉默,又摇了摇头。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尸骨。”
待看到竟是向来沉默寡言的佩剑女子,众人皆为之一愣。
苏九倒是眼中一亮,“天璇师妹,此是何意?”
“那些妖魔尸骸有问题。”天璇直言道。
苏九看了看身旁众人,立即有人出去将在村子周围发现的妖魔尸骨取来。
半刻钟之后,一具洁白的野猪骨架便被放到了神祠当中,骨架看上去满是裂痕,仿佛稍微用力一点便会完全碎裂,然而不知是不是妖魔的缘故,整个骨架散发着淡淡的幽光,至今依旧坚硬异常。
“这些尸骨有何异样?”苏九皱眉走近尸骨,甚至用手敲了敲,发出咔咔的响声,仿佛整个骨架就要散掉,却又牢固无比地连接在一起。
“这难道是……还,还魂术!”四辅仔细看了看尸骨之后,突然脸色大变。
一瞬之间,包括天璇在内,所有人皆是神色紧张,如临大敌。
苏九敲着尸骨的手也微微一颤,但总算保持住了神情,“以其骨骼来看,这猪妖生前也不过一只小妖,便是真的复活,诸位有何可惧?”
“不是怕这猪妖,而是我们,我们这是在妖族遗迹里……”有人忍不住说道。
苏九转而看向四辅,“四辅,你说的是真的?”
四辅眸中紫瞳闪烁,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前我以为关于还魂术的传说是假的,可是仔细看这猪妖的骨骼,不是接触过还魂术,怎么可能保住一魄不散!”
苏九皱眉,“便是一魄不散,唤醒来也如同傀儡了,谁能控制如此多的傀儡?”
谈到此处,众人又是沉默,即便是天璇也不再开口。
几次踱步,苏九长叹了一口气,“相传南方大山的妖族一直秘传着还魂之术,至于是否真能死后复生,相关的古籍却很少提及。随着五百年前的火妖暴毙,南方妖国的诸多妖王也随之风流云散,时至今日,这南方妖国的圣地妖都,也几乎看不见任何大妖的痕迹,只剩下零散小妖游荡,甚至……有了人定居。”
说到此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仿佛在感慨光阴,“就连那位天一星君,也已经是三百年前了。”
众人都有些不明白,这和山中的大雾有什么关系,又和那神秘的天象有什么关系。
四辅仿佛想到了什么,走到桌前,摊开了一张古代地图。地图坐北朝南,各自画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图。
“大家看这幅图,以皇朝为中心,古时四方有四灵存在,只是上古之后,四灵逐渐销声匿迹,几乎消失在了人间。据我们所知,北方还有玄武灵庙受到北方戎狄供奉,而在我左手边的东方青龙,据说还留有后裔,也就是东方妖国如今的妖主天峰山妖。而右手边的西方白虎,则是据说已经消亡,或许流落南方。那么,我们正前方的南方朱雀,有浴火重生之妖力。而南方朱雀,相传就是五百年前的火妖。”
说到这里,四辅忽然抬头问了众人一句:“要是火妖掌握了还魂术呢?”
“你是说,时隔五百年,火妖还可能复活?”有人忍不住问道。
“不一定,但是这大雾诡异,南方妖国又有还魂秘术,恐怕不是我们能查清的。”
“那么,我们回去么?”苏九问道。
四辅看着他,显然这个决定要靠他自己做。
苏九明白了过来,“如今我们已经知晓此地有了大雾,此外三百年前已故的天一星君竟带着族人在此定居,确实也该向大帝禀报了。”
“那这一村百姓……”天璇有些迟疑。
虽没说完,众人也知晓,若是真有什么大的变故,这深处妖族遗迹的一村百姓,几乎是在劫难逃。
苏九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梁子扶着颤巍巍的老村长走入了神祠,老村长抬头看了看众人,露出一口黄牙,笑着说道:“众位上仙,我们村子要举办神祭,想要消消这雾灾,不知道上仙们意见如何?”
“神祭?”苏九回头望了一眼神祠深处三座高大的道君神像,竟点了点头,“可以,届时我等也会光临,看看这神祭是如何模样。”
老村长闻言大喜,忙拱着手一个个鞠躬,“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有上仙光临,这神祭一定能上感神灵,帮我们村子祛灾祛祸。”
第九章 承诺
宁静的午后,大雾稍稍散去,空气中的水雾少了那么一些。虽然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变化,但是对于沉浸在雾气中数日的村民来说,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好消息。
清儿向来是勤快的,自懂事起,便操持起了家务。提起篮子,逗了逗脚边的小黄狗,她便对着屋内的温大娘喊道:“娘,我出门了。”
“去干什么呀?”屋里,温大娘的声音还有些懒散,似乎才从午睡中醒来。
“西山上还有几个李子没摘完,我去摘下来。”清儿这么说着,便推开了院内的篱笆。
“清儿啊,那几个李子就不要了吧,摘了这么多给谁吃呢?还不是都送了出去?这天又不好,路滑,小心摔着了。”温大娘一边说着,一边从屋里走出来。
然而当她出来时,院子内早已空无一人,唯独那篱笆门还是半开着,跟着一串黄狗“骨头”的脚印。
“唉,这孩子。”温大娘叹了口气,不知为何这几天清儿对于摘李子这件事如此念念不忘。往年往往摘了两篮子便算了,剩下的就是熟了掉下来烂在地里了,又怎么样呢?山村里的果园,每到丰收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走出门的清儿,却还有着一个心中的秘密没有对娘亲说起,那就是她还想再见见爹爹。
自从那一天见到爹起,她便常到西山上那一片李子林中转悠。虽说是李子林,其实并不大,只是十几株李子树,要是真想摘,叫上两个人来帮忙,一天便能摘完,而山村里的人往往只摘那些够得到手中的,即便这样,还多得吃不完呢。
因此清儿到李子林,往往绕着那一片地静静地等上一两个时辰,快要到时间了,才随手摘几个李子放入篮子里,还生怕摘得多了,李子会被她摘完。
这一日,同往常一样,清儿来到林中,放下了篮子,便一个人坐在了一株李子树的树梢上,随手摘下一枚李子擦了擦,便坐在林中一边吃着李子,一边盼着爹爹出现。小黄狗在树底下跟着她转悠,可惜不会上树,便只好在树下转圈。
坐了一会儿,清儿忽然觉得有些冷了,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之前村中的董医师来看过,说是着凉了,因此她也并不在意,只是怪自己身体不好,做不了什么重活。不过或许也正因此,倒是惹得村中一群男孩喜欢,毕竟会做重活的村里女人,在她这个十六岁的年纪已经是灰头土脸,晒得同男孩一般黑了。
想到这里,她嗅到了一丝清香,恍惚片刻,才想起来是之前子黍给她的香囊。淡淡的清香里会不会是另一个女子呢?她想着这些,有些惆怅。
正在这时,黄狗忽然动了,跑到了一处草从前,汪汪地叫了起来。
“骨头!”清儿叫了一声,先是有些吃惊,继而看到草丛中的人影,却又变了神色。
那个身影,对她来说即陌生又熟悉,仿佛等了很久很久,又在梦中梦了很久很久。
“爹,是你吗?爹!”清儿喊着,跳下了树,匆匆向草丛跑去。
黄狗还在叫,那身影却匆匆跑去了,衣衫褴褛,体毛浓密,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野人。然而身形毕竟是熟悉的,熟悉是刻在五六岁女童记忆里的熟悉,因此清儿忘不了。
她匆匆追了过去,前面的人却越跑越快,还发出奇怪的嚎叫,仿佛真的是个野人了。
但清儿不相信,清儿喊了起来:“爹!爹!”
然而,又同上一次一般,那个人跑得越来越快,最终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影子。清儿再焦急再痛苦又能怎么样呢?她跑着跑着,不禁感到有些喘不上气来,自小体弱多病的她这时候仿佛是失去了一切,眼前的世界也渐渐模糊了。
“汪!汪!”黄狗仍跟在身后,紧紧跟着它的主人,然而它好像发现了什么,不断地在她身后叫唤着。
清儿到底没有听到,她眼里只有一丝即将落下来的眼泪,眼前的身影又一次消失了。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十年的等待,她却无法把握,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人离开,离开两次!
脚下一空,她只来得及短促地叫了一声,便消失在一片绿荫之中。
“汪汪汪!”黄狗仍然在叫,却及时止住了腿。在前方的山涧之中,是一条清溪在流淌,清溪的水,也带着淡淡的红色了。
黄狗在原地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了一条下去的捷径,几步跃下之后,来到了清儿的身旁。它先是动了动鼻子,又舔了舔清儿额间的血迹,终于呜咽了起来,呜咽几声之后,便匆匆转身跑开了……
傍晚,清儿跌落山涧的事,便在村中传开了。
至于清儿如何回到山村,还是要靠黄狗“骨头”的帮忙。
那个午后,黄狗仿佛通灵一般,跑回到山村汪汪叫出了温大娘,温大娘见只有黄狗回来,便知道清儿出了事,等到要去寻找清儿,又在路上遇见了打渔的王桓王大哥,这才跟着黄狗进山,将清儿背了出来,一路之上,自然惊动了不少人。
而子黍在这件事上,仿佛有些后知后觉,直到村人赶来去叫董医师,他才知道清儿竟跌伤了。
随着董医师跑入清儿家中,附近的乡邻已经围了不少,他刚刚喊出一个“清”字,附近的人便以警示的目光看着他,于是子黍只好咽下了想说的话,生怕惊动了床上的清儿。
可是在他看去,清儿额头上的伤口却是那么醒目,鲜血的颜色仿佛烈火,一点点灼烧在他的心里,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却觉得眼里的泪快要盛不下了,只好不断地眨着眼睛,免得让众多乡邻笑话。
董医师走过去把脉,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脸色很不好看。
“清儿她……她……她……”子黍看着董医师,想说话,却成了结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董医师皱着眉头,“伤得很重,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还吊着一口气。”
子黍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既痛苦又带着一丝莫名的庆幸,仿佛一切都还有着希望。
他抬头看看温大娘,温大娘握着清儿的手,看着董医师,神情和他也是一样的。
“董医师,你可要救救我家清儿……”温大娘一手握着清儿的手,另一只手握着董医师的手,膝盖一弯,便要下跪了。
这个动作,董医师在他的从医生涯当中显然看过无数次,因此立即扶住了温大娘,“大姐别急,我想想,办法还是有的。”
“是啊,董医师医术高明,治好了那么多病,清儿养几天肯定就好了。”
“我家那娃子有一次摔断了腿,也是这么过来的。”
“大姐你就放心吧,清儿这娃子这么乖,肯定不会出事的。”
附近的乡邻虽是看热闹,但也少不了同情的劝慰,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将悲痛的氛围冲散了许多。
对此,董医师只是扯了扯嘴角,说是要想想方子,便挤开人群独自走出了清儿家。
子黍对董医师比较了解,心里有些不对劲,顾不得再看着清儿,也跟在董医师脚后跟走了出来。
“先生,清儿她到底怎么了?”子黍忍不住问道。
董医师回头,看见只有子黍,叹了一口气,不说话。
“先生,你倒是说话啊!”子黍不禁急了。
“唉,子黍我想瞒你也瞒不住了。”董医师摇了摇头,说道:“温清儿的身体状况,你也是知道的,本来就不好,再这么一摔,能够吊住一口气已经了不得了。刚刚在屋里我好像闻到了一丝药香,是什么东西?”
子黍仿佛想到了什么,“那是一个姐姐送我的香囊,说是可以治病。”
董医师闻言,倒是点了点头,不说话。
子黍忙问道:“那清儿现在怎么样了?能恢复过来吗?”
董医师看了子黍一眼,“还是老问题,灵药。”
说着,董医师指了指屋里,放低了声音,“现在没有灵药,别的药方都只能救急,就算救醒了,以她的体质也撑不了几天。”
子黍的脸色一变,他想到了那一日在西山上的遭遇,还有那个神秘的女子。可是之后,得了一个香囊,他便天真的以为清儿有救了。
想到这里,子黍二话不说,转身便往西山上跑。
董医师怔了一下,可细细回想起之前的事,又仿佛有些了然,没有喊住子黍,而是转身进了屋中。尽管没有效果,他还是要开出几幅药方安安众人的心。
子黍一路地跑着,西山和清儿家有十几里路,这十几里他一刻也不敢停,以至于跑上西山的时候,几乎精疲力竭,再没有力气爬山了。但想到清儿,他还是咬着牙往山上跑,跑到半山腰的时候,几乎是如野兽一般四肢着地地爬了。
“喂!有人吗?”一边跑,子黍还一边竭力喊着,喊声在西山上空荡荡地回响着,仿佛很远都能听到,又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
“有人吗?”他继续喊着,寻找着记忆中的那株参天桃树。
“喂!”
“你出来!”
“出来!”
他不知道那山中神秘女子的名字,便只好这样大喊,可直到跑到了桃树之下,却仍然看不到任何身影。
“喂!”子黍尽管累得喘不上起来,还是在大声喊着。
可是四周只有他的回声,没有人。
“你在哪啊?”想到清儿命悬一线,他却无能为力,子黍环顾四周,坐在桃树之下,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说到底,他也只是十六岁的少年,此前的人生里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风浪,乡村的生活也仿佛永远是宁静的,一成不变的,直到这一场大雾之后。
“你在哪啊?快出来啊……清儿她受伤了……”
“你出来啊,清儿,清儿还等我……”
子黍靠在桃树之下,望着远方的山村,望着清儿家的方向,喃喃自语着,声音已经变小了,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的,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想那个女子是走了,因为他的失约,再也不会回来了。
“清儿……清儿……”
一路跑下来,满怀着希望,又最终落空,他靠着桃树,感到无限的痛苦,就像那些曾在这片土地上呼天抢地的先民们一样,抓着地上的黄土草根,只能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捶打着这片无辜却也无情的大地。
“吵死了,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哭哭啼啼的。”
就在他几近绝望之时,那轻灵如同天籁一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了。
他豁然转过身去,那白衣女子翩翩而立,如将要羽化飞仙的仙子,跟尘世没有半点牵连。她的声音是空灵缥缈的,她本人也是空灵缥缈的,比那些被称之为上仙的山外来客们更高贵出尘的空灵缥缈,仿佛一场梦,无法抓在手里的梦。
然而子黍这一刻又多么怕这是一场梦,他收住了泪,说道:“灵药,你答应我只要愿意做那件事,就给我灵药。”
“怎么,同意了?”她往前轻轻走了两步,带着一丝讥笑。
“同意了,你能不能将灵药先给我?”子黍恳求道。
“你拿这灵药,是要救人吧?”女子问道
子黍忙点了点头。
女子好整以暇地摘了一枚桃树叶在手中把玩,反问道:“既然让我给你灵药,那我问你,你要何种灵药?”
子黍傻了,他光知道灵药可以救命,可从来也没有见过灵药,又怎么知道灵药分为几种?想来即便是村中的董医师,对此也是知之甚少的。
看着他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女子轻轻掩嘴一笑,“灵药药性彼此相差很大,寒热温凉各自不同,而具体到每种灵药,又分别有其不同作用,若是吃错了,可是会吃死人的。”
“那……那……”子黍张口结舌,怎么也不知道救清儿要用哪种灵药,只好羞赧地说道:“那我先回去问问。”
“回来,”女子却叫住了他,“你要是放心,今晚我便下山替你看一看,但切不可让人发现。”
“今晚?”子黍犹豫了一下,如今清儿昏迷不醒,别人不说,温大娘肯定是彻夜陪伴,又如何找到机会让她不被看见?
何况,村中关于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的传说并不少,这个女子看上去非同寻常,又能弄到灵药,还要在夜晚出没,万一真的是什么妖魔……
女子冷笑一声,“若不愿意,那便算了。何时你将那件事办好,何时我再给你灵药。”
子黍听了显得更加为难,“可,可清儿等不了啊。”
哗啦一声响,枝叶摇晃,女子伸手摘下了一枚桃子,用手中的桃树叶擦洗着,剥了皮,轻轻咬了一口,对子黍的为难之处仿佛全无体会。
看着她那样漠不经心,子黍有些气愤,然而又实在生不起气,她和清儿终究有着七八分相似,这相似让子黍想到清儿,犹豫渐渐散去了。
子黍终于下了决心:“好,今晚就今晚。只要你治好清儿,我什么都听你的。”
女子却并不急,吃完了桃子,取出手帕擦了擦嘴角,莞尔一笑,脸颊娇艳,若灼灼桃花。
“一言为定。”
子黍看着,有些失神,也不由自主地说道:“一言为定。”
第十章 神祭
深夜的山村,灯火渐渐熄了。
子黍如往常一般回到家中,杜云素和黎姝对清儿的事也略有耳闻,便在晚饭时向子黍问起。
“子黍,清儿家那里,你看过了吗?”黎姝坐在他身旁,柔声问道。
“看过了。”子黍只是点了点头。
“那温清儿,摔得怎么样?”杜云素的问话,就显得直白地多。
黎姝白了他一眼,轻声劝道:“子黍你别太难过了,都会好起来的。”
“嗯,我去睡了。”子黍只是点了点头,便离开了饭桌。
杜云素和黎姝看了一眼,觉得子黍今日有些异常,但彼此都没有谈下去,转而悄声谈起了另一件事。
“这山里如今也不太平了。”
“上次你说要走,去哪里?还是回家族?”
“这都十几年了,也该有个了结了。”
“哼,我看未必,你没有忘,他们怎么忘得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云雾之下,每个人的心中都显得沉甸甸的。
子黍自己的屋中,点起了一根蜡烛,他默默看着蜡烛往下燃烧,直到火光明灭,化为一滩蜡水。
然后,他翻身跳出窗户,趁着夜色摸到了清儿家中。
透过窗户,仍然可见清儿家的灯是亮着的,他走了过去,在屋外喊了一声:“大娘。”
片刻之后,屋子的门打开了,露出了温大娘憔悴的脸,她抬头看到子黍正一个人站在屋外,显得有些诧异,“子黍啊?都这么晚了。”
“清儿她还没醒吗?”子黍问道。
温大娘摇了摇头。
“白天一直没有问,她是怎么摔的?”子黍犹豫了片刻之后,才问道。
温大娘拧起了眉头,这回忆显然让她有些痛苦,不过她还是缓缓说道:“唉,下午清儿她说要去摘李子,骨头也跟过去了,结果过了两个时辰,骨头自己跑了回来,我一看不对劲,就出去找清儿……”
“可那片李子林离山涧那么远,清儿怎么会跌下去的?”子黍听了,更觉得离奇。
“是啊,我也纳闷,清儿她怎么会跑到那里。”温大娘苦恼地揉了揉额头。
子黍仿佛想到了什么,灵光一闪,便脱口而出:“之前清儿好像和我说,她看到大伯了。”
“大伯?哪个大伯?”温大娘先是愕然,继而浑身一颤,直愣愣地看着子黍。
于是子黍便将清儿之前和他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与此同时,清儿的屋中,灯火晃动,悄然现出一道声影。
那山中的女子望着清儿,一身白衣在烛光之下显出淡淡的黄色,与那光影正相配合而不至于显得突兀。她轻轻俯下身子,看着躺在床上苍白无力、双眸紧闭的清儿,竟也有些讶然,讶然于一个山村女子,倒真与她有着几分相像,难怪能迷得屋外那小子神魂颠倒。
指尖在清儿的额角拂过,仿佛是为了看清她,却悄然皱起了眉,轻轻嗅了嗅,顺手往下,竟从被下掏出了一个香囊。
看着这个香囊,仿佛早先便认识的,她先是讶然,冷笑,继而又带着点淡淡的哀愁。她没再看清儿,只是听到屋外的谈话快要结束之后,将香囊收入袖中,从窗户跃了出去,屋外的黄狗似有警觉,抬头猛地叫唤了起来。
女子蹙眉,屈指一弹,仿佛射出了一枚石子,黄狗的叫声便成了呜咽,只能在原地趴拉爪子。不过这也惊动了屋外的温大娘,忙转身往屋中看去。
子黍便也随之进了屋,但已经不知有何可谈,稍稍寒暄几句,便退出了屋子。
走到屋外,过了一个拐角,便看到了那白衣女子,她站在夜色中,手中还拿着那个香囊。
子黍见此,脸色一变,“你,你怎么拿了这个?”
“这是谁给你的?”女子反问道。
子黍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它是给清儿治病的,你快放回去吧。”
女子冷笑道:“哼,这紫微芸香天下独一份,是紫微宫的人给你的?”
“紫微芸香?紫微宫?”子黍茫然地看着她。
女子叹了口气,“这是谁给你的,是不是一位看上去比你稍大一些的姐姐?”
子黍张了张嘴,虽没有说话,女子却已猜出了事实真相。
她收起了香囊,说道:“紫微芸香以清心静神为主,是给修道之人用的,对于凡人虽然也有好处,但对你那位清儿姑娘的病来说效果不大。”
子黍这才想起问题的关键,“那你能治好她吗?”
女子点了点头,不过又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拿什么做回报呢?”
“我们,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子黍脸色涨红,不知是急还是气愤。
“说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女子随手丢给了他一枚沉重的锥子,也不知是如何带在身上的。
“什么时候你做到了,什么时候她醒来。”女子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要走。走了几步之后,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补上一句:“明天村里要举行神祭,倒是一个机会。”
子黍低头摸了摸手上的锥子,似铁非铁,仿佛是青铜制成,摸上去有些粗糙,带着古老沧桑的痕迹。
“对了,”他抬起头来,望着那白衣女子的身影,“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女子转过身来,望着他,不知为何,眼里竟有一些怜悯,“那你呢?你先说。”
子黍只好说道:“我姓杜,杜子黍,村里人都叫我子黍。”
女子点了点头,又转过了身子,仿佛没打算说出自己的名字。
“那你呢?”子黍只好主动问道。
夜色深沉,隐没的雾气里传来这样一道声音。
“小薇。”
******
山村的神祭大典终于开始了,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连子黍的爹娘,这村子里的“局外人”,也陪着子黍到了湖畔。
老村长颤巍巍的走上搭在湖边的台子,他的身后高高悬着三张神幡,分别挂着三位道君的神像。三张神幡,中间的最高,挂着一幅紫气东来的道人像,双手合持玉如意,为紫微大帝,两侧则分别为太微天帝和天市上帝,同样双手合持玉如意,神态安详。
祭祀的三牲也摆好了,猪牛羊相继排开,架在台上,下边则堆着柴堆。
老村长趴在台上,竟然穿了一身道袍,一直在念叨着什么,闭上眼睛不看任何人。
山村里的人则满脸虔诚,大多数都自觉低下了头,在乡民们看来,抬头看三位道君是很不敬的行为,因此都低着头心里祈祷。
老村长念了一会儿,忽然跳起来踏七星步,以他八十多岁的年纪,这步子倒是稳得很,同时双手不断的挥着,分别捏着两张点燃的黄纸。
忽然猛地睁眼,张大了嘴,大喝一声,“请中天紫微大帝降临!”
乡民们赶紧磕头,跟着喊:“请紫微大帝降临!”
“请紫微大帝降临!”
“请紫微大帝降临!”
……
如此过了片刻,祭祀用牛的柴堆下猛地窜出了大火,异常的猛烈,一下子冲了出来,然后又渐渐落了下去,不过柴堆里面的干草到底是给点燃了,于是继续烧着,很快变成了熊熊大火,炙烤着挂在上方的牛肉。
老村长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又走到了天市上帝的位置,先是重重地往木板上踏了两脚,等听到下边的声音了,然后又开始踩起他的七星步,又添了两张黄纸开始手舞足蹈。
片刻之后,他又开始大喊了,“请泽国天市上帝降临!”
于是乡民跟着磕头呐喊,“请天市上帝降临!”
“请天市上帝降临!”
“请天市上帝降临!”
……
“请太微天帝降临!”
“请太微天帝降临!”
等到最后一道焰火点燃,台上冒起熊熊烈火之后,老村长这才松了口气,走回了原来紫微大帝下方的位置,笑眯眯地盯着眼前的烤牛肉。
山村的迷雾仍然深重,干柴是经过烘烤的,不然想点燃也十分困难,滚滚的浓烟,原本应该直冲上天,这时候却混杂在一起了显出乌黑色,像是头顶飘了一片黑云。
“爹,这雾会散吗?”子黍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雾仍然浓重,他不敢说自己遇到的事情,却隐约觉得这雾或许真的和妖有关。既然和妖有关,那么神仙和妖势不两立,这神祭是不是真的能驱散妖雾呢?
杜云素站在他身后,也跟着抬头仰望天空,到底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不禁摇了摇头。
倒是黎姝看了村长两眼,哼了一声,“这种拙劣的把戏,也说什么神祭,好像真能请来真神似的。”
“道君法力无边,还是少说两句吧。”杜云素扯了一下她。
子黍环顾四周,看看村人几乎全来了,唯独那些山外来客不知所踪,不知现在身处何方。
想到此处,他有些忐忑,和爹娘说了一声自己不太舒服,接着便退出了人群。
一路之上,雾依旧浓郁,仿佛那神祭全然没有效果。
走到神祠之前,子黍回想起了上一次的遭遇,隐隐担忧会再次遇见那一位持剑女子。
然而,走到神祠门口的时候,却发现四周空无一人。
这一刻,子黍不禁忐忑地回头看了一眼,仿佛做贼一般,半只脚踏入了神祠内部。
神祠之内,依旧空无一人,唯独深处有着三尊道君神像,供桌前点着烛火。不知为何,子黍看着那烛火,竟然是幽绿之色,神祠之内也昏暗的吓人,只能模糊看清那三尊道君的身影,此外什么也看不见。
他摸黑走近了一些,抬头看着高高的道君神像,那些神鬼图形让他心里有了几分畏惧,然而摸一摸怀中的锥子,他到底咬牙走了上去。
站在中间的,便是正在外边受着供奉的紫微大帝,而他的手颤巍巍地摸出锥子,对准了紫微大帝。
自称小薇的神秘女子,要他做的就是这一件事,掰下大帝的头冠!
那是一顶金色的头冠,高高落在神像上方,子黍根本够不到,只能冒险爬到神像身上。爬上去之后,他才看清那金色头冠灿灿发光,似乎是一件稀世珍宝。他不知小薇为什么要他取下这样东西,然而这金色头冠紧紧嵌入道君头顶,要是想要取下,只能靠锥子砸开。
这对于一个普通村民来说,简直不可想象,谁要是敢这么做,肯定会遭到永生永世的报应。好在子黍还年轻,年轻就没有那么迷信,或许也正是这年轻和冲动,小薇才会挑中他来做这件事,不然让村中的大人老人们来,恐怕连跨入神祠的胆子也没有。
四周湿漉漉的,冰冷阴暗,供桌上的烛火依旧散发着绿色的荧光,仿佛下一刻便会猛地扑上来在他身上疯狂燃烧。子黍举起锥子的手悬在半空,已经想到了他冒犯道君神像之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或许那供桌上的烛火便会化为骷髅头要了他的命,或者黑暗里便会猛地伸出几只冰冷的手将他拖走,或者他会凭空消失,坠入可怕无比的炼狱之中……这些虽然都是民间的传说,然而他的脑海中却止不住地泛起这些想法,仿佛这些都是真真切切围绕在他身边的事物。
就这样,他举起了锥子,又悄悄放下,过了片刻又举了起来,然后再次放下。
最后,想到了清儿,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他对准了金色头冠的下方,狠狠砸了下去。
“咚!”
道君神像好像是金铁制成,猛地弹出一股巨大的力量,那股力量实在太过强大,仿佛不单单是反震,而是神灵的愤怒。子黍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在飞,往后倒着飞,而那尊神像则是光辉灿烂,神圣无比。
原来,真的有神灵啊……
他这样想着,身子砸在神祠的墙壁之上,周围的世界猛地黑暗了下来。
“轰隆!”
平地一声惊雷,湖边的台子上老村长一个哆嗦,差点跌下台来。
村中的村民也抬起了头,只见头顶乌云笼罩,电闪雷鸣,竟是要下雨了。
“下雨了啊。”
“真的神啊,神灵显灵啦!”
“打雷下雨,神灵真的来了!”
村里的村民们起先是震惊,接着便纷纷对这天象顶礼膜拜起来,一个个都跪了下去。
老村长看看天色,悄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而躲在台子底下的梁子也钻了出来,满脸惊惶的跑到老村长身旁。
“扶我起来,不就是下场雨吗,真神还没显灵呢。”
老村长骂骂咧咧地,就要爬起来。
梁子扶了他一把,神色却是有些惶恐,“爹,不是下雨,你看那里。”
老村长朝远处眺望了一眼,忽然睁大了眼睛。
浓雾当中,一道高耸入云的庞大身影,正在月牙湖上盘桓,它的身躯太庞大了,几乎占据了半个月牙湖,轻轻翻滚之间,便可以激打起漫天水浪,而那浓雾缭绕,似乎正是因它而生。
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整个月牙湖之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湖水倒涌而上,如同一个巨大的龙卷风。在龙卷风的中央,便是那一道恐怖无比的身形,近乎千丈之高,如同天柱一般,从湖底一直通往乌云下端。
“湖湖湖湖湖湖……妖!”老村长浑身哆嗦,翻了翻白眼,直接昏了过去。
在他身旁,梁子也吓得瘫软在地上,呆呆看着那兴起无边风雨的巨大妖魔。
第十一章 星盘
云雾涌动,那弥漫了山村数日的白雾,顷刻之间便消散了。然而这样的消散,并不是凭空消失,它们旋转着,在半空划出一道道弧形线条,最终汇聚到了那天柱一般的身影之上,仿佛给这惊天的巨妖穿上了白衣。
白雾虽散,天气却并不见晴朗,乌云汇聚,电光闪动,山村的上方渐渐暗了下来,仿佛有一场倾盆大雨即将落下。
村民们愣愣地抬头望着天空,一时之间为这样的景象所震撼,甚至连惊恐都忘了,汇聚在神祭的祭台之下,喃喃着仿佛仍在祈祷。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一声惨叫忽然从身旁响了起来。
“啊!”
一个裹着头巾的大娘扑倒在地上,声音尖锐的喊着,身后的麻衣被划开了几道口子,像是爪子,背上一片血肉模糊。
这位大娘离众人不过十米,身旁的人回头看去,发现大娘身后竟站着一个野人,双眼发红,头发披散,手像是变异了一般泛着深蓝色,有着近乎一尺长的爪。
“这,这是什么!”
“他,他不是温樑吗?温家那个温樑?”
“什么温樑?十年前失踪的那个?”
“瞎说!这……这分明就是个妖怪啊!”
一时间附近的人都吓傻了,远处月湖上的妖魔虽然恐怖,却仿佛还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然而眼前的这个野人,却真真实实的站在人群当中,展开了一场血腥的杀戮。一时间众人纷纷往一旁跑开,而大娘那不过八、九岁的女儿却还不明白怎么回事。
“娘,娘!”到底是母女情深,人群里的小姑娘愣了一会,哭着喊着跑了出来,而那个野人也抬起了头,盯着那个跑过来的小姑娘。
“嗷!”野人长嚎了起来,宛若平地惊雷,震得地动山摇,附近几个稍近一些的村人耳朵里一时间都溢出了血来。众人都觉得耳朵生疼,脑子里嗡嗡的响着,那个小姑娘也痛苦地喊着,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跪在地上。
野人似乎有着可怕的妖法,在长嚎当中,四周竟然落起了火雨,一团团天火飞落下来,村民本就密集,不少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团烈焰砸中,在尖叫当中燃成了一个火团。还有几个被波及的,身上也烧起火来,慌乱当中朝着月牙湖跑去,扑到湖里的,倒是保住了性命。
这个时候,杜云素这一家人反应倒是很快,杜云素拉着黎姝立刻往外跑,几乎是险之又险地避过了一团天火。附近的房子着起火来,人群大乱,不少人甚至是被踩踏在地上,连站也站不起来。
一团天火落在小女孩的身旁,她身上的衣服也很快着了起来,这时候她似乎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哭着向她的娘跑去。等跑到娘的身边,身上已经烧起了大火来。
“娘……娘……”她抓着她娘的手,火蹿上来,烧在她的头上,一头秀发顷刻间卷成了一个火球,大娘趴在地上睁大了眼,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去,跑……”大娘颤巍巍地往一旁的月牙湖指了指,一只手想推开她,现在往湖里跳,虽然已经有些晚了,但到底还可以活命。
小姑娘却不懂,只是大声哭着,抱着她,“娘,好疼,好疼……”
大娘重重地喘一口气,似乎拼尽了生命里最后一丝力气,到底抱住了她。明晃晃的火焰从一个人的身上蹿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烧灼着,变幻着,像是死神的舞蹈,有些耀眼也有些朦胧。火绕着她们,围成一个圈了,女孩嘶哑的哭声,也渐渐弱了下去,那火灼烧了肺腑,涌进了咽喉,一个人的生命也就跟着完结了,但她们到底是相拥着的,这火反像是礼赞,在最初的毁灭里回归了宁静,焚烧着交融的血与骨。
山村千百年来都是祥和的,宁静的,却在今日遭受了这样的灾难,似乎太突然了,也太残酷了。看着那化为烈火的母子,仿佛到这一刻他们才明白,原来生命是这么脆弱,死亡又是这么沉重,几近绝望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村长,老村长!快用道法啊!”有人痛哭着爬上了祭台,死死抱住老村长的裤脚。
“你你你,你放手!放手!”老村长方才清醒过来,便见到这样一幕,吓得魂不附体,一边往后退,一边蹬腿,整个祭台都垮了一半,全是火在烧。
“村长,你不是有道法吗?快请道君除妖啊!不然我们村子就……就完了啊!”抱住村长的那个汉子一边哭一边紧紧抓住村长的腿,论力气老村长根本挣脱不了。
“我哪有什么道法!放手啊!爷爷啊!你放了我吧,大家赶紧逃命啊!”老村长吓得语无伦次,一边蹬脚一边往远处挪。
为了不让自己平白老上一百岁,汉子还一个劲扯着老村长,老村长蹬了两下,两眼一翻,又吓晕了过去。
村里一片混乱,几乎所有人都在叫,都在哭,还有几个妇人吓傻了,一时间竟然不跑了,只是跪在地上,喃喃地祈求着。
“道君保佑,道君保佑啊!”
“道君快显灵呐!”
“紫微大帝显灵,紫微大帝显灵……”
神祭的三张神幡,这一刻也燃起了火,烈焰蔓延着,从下至上,紫微大帝的脸也渐渐落到了火中,阴晴不定地闪烁着。
******
清儿家中,温大娘心神不宁,并未参加神祭的她也被屋外的景色所惊,不由走出了屋子,茫然地望着天际的风云变幻,以及那不远处湖中的滔天巨妖,她只觉得头脑发昏,不知不觉便摔倒在了地上。
屋子一侧的角落里,一身白衣的女子小薇倏然抬头,凝望着天际的风云变幻,凝望着远处的白雾倒卷,凝望着那高耸如天柱一般的巨妖,神情间现出一种难言的激动。她转身朝着神祠方向看去,神祠所在之处正散发着淡淡的黑雾,阴森诡异,如同妖魔,全然不像是神灵的居所。
身形一动,她便朝着神祠赶去,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蹙眉转身回到清儿屋中。
看着仍旧昏睡不醒的清儿,她有些犹豫,最终微微叹了口气,并没有取出什么灵药,手中却多了一个玉瓶,往清儿口中滴入一滴如水一般的药液之后,又点了点额头。
之后,她并未再看清儿,而是转身走出了屋子,往神祠赶去。
神祠之中,黑雾弥漫,仿佛那道君神像的下方,便是无边罪恶的深渊,阴冷恐怖的呼啸之声连绵不绝,其中隐隐还能听到愤怒的嘶吼。
在彻骨的冰寒之中,子黍缓缓睁开了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仿佛死一般的寂静,让他怀疑自己是已经死了,然而身上却无比的疼痛,手中还握着那枚青铜锥子。
仿佛想起了什么,他抬头去看眼前的神像,道君神像早已消失,或者说在他的一砸之下崩塌成了无数碎裂的石块,而石块的下方却是一个无底洞,从中源源不断的冒出黑雾。半空之中,还悬浮着一张星图,散发着点点微弱光芒,如同宇宙之中的星子,等到看得清楚一些,才发现是一张玉盘,散发着神秘的光彩。
哪怕对眼前的一切一无所知,子黍也明白,自己是闯了大祸了。
天际电闪雷鸣,乌云滚滚,而远处则是一阵阵惊恐的呼喊声,子黍哪怕看不见外边,也知晓他的这一举动或许已经制造了一场恐怖无比的灾难。
挣扎着站了起来,黑雾之中缓缓现出一道人影,他先是有些惊恐地倒退几步,等到黑雾渐渐散去,才看清是小薇。
“你骗我。”子黍沙哑着嗓子说道,有些喘不过气来,或许之前伤到了肺腑。
“什么?”小薇反问道,神色异乎寻常的冰冷,却根本没有看他,而是望着那深沉的黑暗。似乎,这黑暗连她也有所畏惧,因此只是站在子黍身旁,却并没有走上前去。
“你……你骗我!”仿佛是被她那淡漠的神情激怒了,又或许是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子黍不禁大声喊道,气血上涌,一丝丝鲜血便从自己嘴角淌了出来。
“我骗你?我何时骗过你?”小薇冷笑一声,仍然没有看他。
“你没和我说过,砸了神像会变成这样……”子黍指着眼前的无边黑暗,当中阴魂呼啸之声不绝于耳,仿佛打开了一道通往地狱深渊的大门。
“那你问了吗?”小薇终于转身看向了他,神色冷冽而又陌生。
子黍这一刻仿佛才明白,至始自终他都是在被利用,愧疚和痛苦一齐涌了上来,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你知道会这样的,你早知道会这样了……”
小薇转过身去,仍旧望着那半空中的星盘,对这一切都显得无动于衷,“我们的约定已经结束了,你的清儿应该也醒了,趁现在往外跑,说不定你们还能活下来。至于这个村子,迟早都会覆灭,要么今天,要么明天。”
“跑?”子黍凄凉地笑笑,“我从小就在村子里长大,你让我跑到那里?”
小薇没有回答他,对于她来说,子黍的死活,或者整个山村的死活,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望着那一枚星盘,伸出了手。
星光闪耀,仿佛在抵抗着她,无形的力量依旧存在,化成星河流淌,在一丈之外抵住了她的靠近。
“哼!”小薇掐了一个怪异的手印,仍然将手往前伸去,脸色却变得苍白了许多,一丈的距离恍若天涯海角,每一次她都只能踏出一小步。
或许,这就是她要子黍来砸开神像的原因,不知为何,这星光对她异常地排斥。
“啊!妖怪、妖怪啊!”
“道君保佑啊,救救我们吧!”
“跑啊,快跑吧!”
嘈杂的声音,从神祠外传来,透过黑雾,子黍似乎看到了一群村民仓皇逃窜的样子,而四周的房屋,不知何时已经燃起了大火,天上电闪雷鸣,竟然是直接劈落在了山村附近,而远处妖魔的吼声也越来越响了,无边黑雾往上涌动,仿佛末日来临。而这,也确实是山村的末日了。
这一刻,子黍却是想到了清儿,想到了父母。
可是,要是让清儿、让父母知道,是他造成了这一切,是他亲手打开了这样的地狱,又会怎样?彻骨的冰凉从黑雾当中传递出来,渗透到了他的心里,这一刻,就算能够苟活下去,难道还有别的希望吗?
他的乡村,他永远的乡村已经毁了,他没有家了。
绝望地看着小薇走近星盘,子黍突然歇斯底里地喊道:“住手!”
小薇不为所动,仍然朝着星盘走去,而山村的头顶依旧是电闪雷鸣,远处的月牙湖之中依旧有着巨大的妖魔兴风作浪,村中的村民依旧在哭喊,在逃亡,房屋也依旧在燃烧,在倒塌,一切都不为所动。
子黍却动了,不顾一切地朝着星盘扑了上去,他不知道这枚星盘有什么用,可是他不想让小薇拿到这枚星盘,更不想让这一切继续下去。
那股排斥小薇的力量,先是同样冲到了他的身上,仿佛也要将他弹开,如同第一次一样狠狠砸在墙壁之上,可是胸口的小玉盘闪了一下光芒,似乎与半空的星盘有了呼应,他一下子便冲了过去。
不过,子黍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自己成功地冲到了小薇前面,一把将那半空之中的星盘夺了下来。
“你干什么!”小薇看着他,先是愤怒,继而却变为惊愕。
子黍看着她,先前的冷漠转为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能的事情,然而这却让他心里快意,他想笑,可手里的星盘却涌动着星光,炽热的星光,仿佛烈焰一般,从他的手开始灼烧,顷刻之间便灼烧到了全身。
“啊!”
星光覆盖了他,如同烈火一般,每一寸皮肤都感到刺痛,他想甩开这个星盘,然而星盘仿佛粘在了他的手上,而手臂在剧烈的疼痛之中也丧失了知觉,只能看着那星光一寸寸涌入身体,仿佛坠入了滚烫的油锅之中。
剧烈的疼痛之中,他好像看到小薇走近,而那面容却又一变,变成了清儿,仿佛是清儿在对着他笑。
“清儿……”
他喊着,想要走近她,眼里的神采却渐渐黯淡,最终无力地倒了下去。
小薇一怔,那一刻那一双炽热的眼睛,仿佛正看着她,带着如火的热烈,而又不是她,如虚无的火焰。不由自主地,她伸手扶住了他,而低头看去,这个莽撞的少年脸上却没有多少痛苦的神色,而是带着淡淡的安详。
小薇犹豫了一下,指尖落到了他手中的星盘之上,那块星盘这一刻已经失去了星光,也不再对她有所排斥,她很轻易地便取了下来。默然看了一眼,她转而去看那深沉黑暗,轻声说道:“钥匙,终于出来了。”
第十二章 妖祸
“妖孽!”
正在整个山村大乱之际,响起了一道清冷的斥声。
不知何时,一个女子出现在屠杀村民的野人上方,冯虚御风,一身玄色道袍,上面点缀繁星,像是深黑色的夜空,这夜空当中,专门勾勒出北斗七星,绽放着神秘光华。
她的速度太快了,顷刻间挥剑而出,在空中划出异样的弧线,似乎暗合着北斗之光,闪烁出七颗星子,全部落向那癫狂的野人。
“嗷!”
野人仍然在嚎叫,这七颗星子构成的剑光却可怕异常,落在他身上的时候,炸开了一道又一道雷火之光,将他越炸越远,如同天上落下的陨星全砸在了他的身上。
终于,野人露出了畏惧之色,猩红的双目往她身上狠狠盯了一眼,转身逃离了。
天璇没有追下去,过了片刻,才冷哼了一声,落到了地上。微微闭眼,她眼中竟然有一丝泪,但神情却没有半点柔弱,拂袖之间,眼神恢复了清冷。
不止是她,苏九等人皆是随之出现,竟然是踏水而来的,看来先前他们是在湖那边。
“师姐,这是什么妖孽?”有人问道。
天璇望了远方一眼,摇了摇头。
“不论如何,此妖能如此轻易地逃离,必是大妖,一定要尽快除去。”苏九看着四周的惨像,神情凝重。
“师兄说的是。”
众人虽然点头称是,不过没有人真去追那野人。
此刻从祭台下爬出来的梁子,虽然是灰头土脸的,却第一个跑到了这群人的面前。
“诸位神仙显灵啊!诸位神仙显灵!”梁子先是激动地喊了两声,接着就要给他们下跪。
“还是快起来吧,”苏九看了梁子一眼,接着说道:“适才我等为水中异象所惊动,一时间没有顾及村子,实在是惭愧。”
“上仙们能够救村民一命,大家就已经感激不尽了。”梁子忙说道。
苏九又转身看了看四周的惨像,叹了一口气,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们还是尽快安定下来为好,我们身负重任,不能在此久留。”
“这,那妖魔还没有除掉……”梁子一愣,心里悬了起来。
苏九没有立刻答话,而是转身望了一眼身后的湖面。
不知何时,那如天柱一般的巨妖已然消失,月牙湖湖面如镜,极目远眺,能望见对面的山丘起伏,而茫茫水雾,却早已消散了许多。天空再度晴朗起来,竟是显出了久违的太阳,而之前的一切,或者说这几日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境,虚无缥缈着,已然消逝了。
唯独焦黑的土地之上,还有着淡淡的血迹和倒塌的屋宇,提醒着幸存者那些过去的记忆。
“此地的事,已经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了。”沉吟着,苏九缓缓说道:“这个村子看来也不再安全,着手搬迁吧。”
“搬迁?”梁子愣了一下,“搬到哪里?”
才问出口,他便知道自己犯傻了,除了搬出山外,重新回到那个人间的世界,还能搬往何方?不过,关于具体的搬迁事宜,他还是心中惴惴不安,不免要多问几句。
这一点上,苏九倒是显得很有耐心,与之详细商谈起来。路过那已经化为灰烬的母女时,稍稍停了两步,终究掠过了目光。
至于天璇,路过这母女的灰烬时,静静看了一会,落后于众人了。过了片刻似回过神来,跟着众人走了,到底地上只是一滩焦黑的血迹,飘散着淡淡的黑烟,此外再没有什么痕迹可以证明这儿曾经有着两个人,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火还在烧,好在附近便是月牙湖,烧了两间房后,火势也慢慢小了下去。这时候村人才有时间去清点死伤者,死了七人,伤了十几人,对于这不过数百人的小山村来说,实在是百年未有的灾难了。
也有几个妇人,或是与那大娘生前交好,或是觉得她母女俩实在凄惨,终是情不自禁地围着这一片焦土,一边流泪一边说话。
“李大婶这么好一个人,唉,竟然就这么去了……”
“今早我还和她说话呢,没想到这么一会儿……”
“那个野人……真的是温樑吗?太吓人了。”
“造孽啊!他一定是妖,化成人形跑到村子里来害人的!”
“他是妖!他一家子都是妖!”
“他是妖,那他老婆女儿也都是妖,他老婆是母妖,他女儿就是小妖!”
“我们请上仙除了他们一家!抓住了母妖小妖,他这个大妖也就跳出来了!”
“对,抓他一家,杀了这些妖魔鬼怪!”
不知怎么,有人喊了起来,转瞬之间便是一呼百应,伤痛之后的仇恨,很快转移到了清儿一家人身上。
人群之中,不声不响的王桓此时稍稍变了脸色,朝着众人看了看,又往清儿家的方向看去,悄悄退出了人群。
穿过几条小径,他跑到了清儿家中,却发现了倒地不醒的温大娘,大惊失色之下止住了脚步,却不敢迈步进去了,而是朝着四周看了看,确定了一片寂静之后,才稍稍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温大娘的身旁。
“大娘,大娘。”王桓蹲下身子摇了摇温大娘,温大娘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王桓?是你啊……”她有些无力地伸手支撑地面,缓缓站了起来,却还有些头晕,不明白之前发生了什么。
“大娘你怎么了?”王桓神色有些不安,往左右看了一眼才问道。
“哦,可能是没有休息好。”温大娘还以为他问的是她倒地昏迷的事情。
“村子里闹野人,他们说那人是大伯。”王桓压低声音说道。
“什么!”温大娘不禁喊了出来,尽管之前子黍有过提及此事,可听到王桓说起,她还是感到震惊。
“娘?咳咳……”屋中,传来了一道微弱的声音。
温大娘回头看了一眼,王桓也露出一丝喜色,两人没有再谈下去,而是一同进入了屋中。
清儿果然睁开了眼,正在吃力地想要起身,温大娘赶紧止住了她,“刚刚醒来,还是多躺一会。”
“不,我好很多了。”清儿摇摇头,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此刻并不像是生病,反而精神前所未有的好。
“我好像记得,之前跌了一跤……”摸着额头,却不觉得疼痛,清儿有些茫然。
“骨头回来找我,还是王大哥背着你出来的。”温大娘补充道,说着想起了什么,转身拉住了王桓。
清儿这才看清,原来娘身后还站着一个人,看着王桓,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低声说道:“谢谢王大哥。”
王桓笑了笑,“清儿你没事就好。”
屋中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默,王桓想要开口说出村中的事,又怕温大娘和清儿承受不住,而温大娘和清儿仿佛也各自有着什么心事,彼此都没有开口。
“那个,”终于,还是清儿打破了沉默,她看着娘,低声说道:“我好像又看见爹了。”
“因为这个,你才摔下去的?”温大娘仿佛已经了然,反问道。
清儿似乎有些讶异于温大娘的反映,却还是点了点头。
温大娘叹了口气,“你先好好休息。”
转身,她拉着王桓走出了屋子。
“大娘,村子里说……”王桓觉得,有必要将他听到的话说出来。
“王桓,”温大娘却打断了他,语重心长地说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就算他……他真的回来,也不要再提了。”
王桓愣了一下,然后缓缓点了点头,想说的话终于咽下了肚子。
试想一个人消失十年,再度出现之后,却没有立刻回到家中与家人团聚,而是远远躲在暗中,甚至于闹得自己女儿为此差点丢了性命,这能说是正常吗?因此,温大娘纵然还没有见到那个她曾经的丈夫,却也知道那个人不再是她曾经盼望的人了。
屋中,起身靠在窗口的清儿,紧紧咬住了嘴唇。
******
子黍醒来的时候,竟然是在自家床上。
茫然地看着头顶的桁架,过了好久,仿佛才想起什么,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脸。麻木的感觉,仿佛是梦。于是他用力掐了下去,甚至伸手咬自己的手,还是没有感觉,失去了任何知觉。
可是,渐渐躺了一会儿之后,痛感出现了,先是脸,然后是手,手指带着剧痛,清晰地传到了他的神经之中。因而他确信自己醒了,窗外阳光明媚,午后的太阳光彩照人,而他的屋子依旧如同过去一般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子黍松了一口气,翻身起来,手却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他浑身一颤,缓缓低下头去,看到了手中的星盘。没有璀璨的光辉,却古朴而沧桑,带着百年遗物的痕迹,镂刻着诸天星辰,暗自流转,仿佛盘子当中自有一个浩瀚无垠的宇宙。
触感是冰凉的,连同他的心一样冰凉,子黍不明白,假如这星盘真的是小薇想要的东西,又怎么会在他的手中,而他又怎么会躺在自己的屋中。
这一切他都想不明白,只是坐着发呆,将过去几日的事再次回忆了一遍,然而毫无头绪,不禁有些心烦意乱。看着手中的星盘,他先是想要将它扔掉,又害怕被人发现,家中也没有合适的地方藏匿,想了想,终究是塞到了自己的怀中。
屋外传来了谈话声,絮絮叨叨,却是他异常熟悉的。推开房门,便见到了爹娘,仿佛刚刚从外边回来,心情也并不太好,没有看到笑脸。
“子黍,休息好了吗?”看到子黍,杜云素随口问道。
“啊?”子黍还有些茫然,片刻之后,才想起来,在神祭那一天他借口自己不舒服,想要回家休息,然后去了神祠……那么,这还是今天的事?他并没有昏睡多久,而仅仅是过了一个午后?
看到子黍还是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杜云素叹了口气,说道:“谁也想不到,那温樑会变成妖魔。”
“是啊,太吓人了。”黎姝也附和着说道,拉紧了杜云素的手。
“什么?”子黍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父母。
不远处,隐隐传来了呼喊之声。
“打倒妖魔!温家都是害人的妖魔!”
“丧天良啊!那温樑真该死。”
“呸,那不是温樑,他是妖魔。”
“妖魔,他们一家都是妖魔!偷偷藏在村子里吃人心的妖魔!”
“杀了他们,替李大婶报仇!”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子黍转身望去,山村的道路上,出现了灵柩,不是一口,而是好几口,灵柩旁则是浩浩荡荡的人群,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在送行,一边痛苦一边呐喊,咬牙切齿,仿佛有着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听了一会,子黍才明白,他们所说的温家,竟然是清儿一家。
霎时间,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比自己被辱骂还要痛苦。
杜云素这时候却扯了一下他,对子黍说道:“这里太不安宁了,我们赶紧走,找个安全的地方。”
见证了之前那一场灾难,黎姝也是脸色发白,附和着自己的丈夫,“对,子黍,我们走吧,这村子太危险了。”
子黍转身看看一心只想逃离的父母,又看看那些痛苦呻吟的伤者,以及溘然长逝的死者,还有那些愤怒地诅咒着温樑,乃至于清儿一家的村人,心里的一股郁愤越来越重。
他甩开了杜云素的手,以一种近乎叛逆的方式喊道:“不!我不走!”
杜云素脸色变了变,终于冷了下来,“胡闹!你不要命了吗?”
子黍身子颤抖着,因为激昂的缘故,他看看那些村人,又向着杜云素大声喊道:“我不走!清儿不是妖!”
杜云素原本满是怒容,听到后一句,却愣住了,“什么清儿……”
倒是黎姝懂了一点子黍的意思,神情有些动容,但终究狠下了决心,“子黍!你可要知道,现在这个状况……”
子黍近乎哭了,听着乡人的叫喊,他又看看父母,退开了两步,“清儿不是妖!他们胡说!清儿不是妖……”
忽然间,他转身跑了,朝着清儿家的方向。
“你给我回来!”杜云素怒了,正要追出去,还是被黎姝拉住了。
“算了,算了……这到底是命!”黎姝扯着杜云素,靠着他的肩膀,已经是满面琳琅了。
“什么命……”杜云素本想甩开,可回头看了她一眼,想到了过往的一切,心也渐渐冷了下来。他扶着她,两个人,站在山村里,四周似乎异常的空寂,再没有人了。
第十三章 离散
子黍这一路在拼命地跑,他相信清儿不是妖,不是妖,无论如何也不是妖。可村民们却不相信,村子里的村民们大声地哭着,哀悼死去的亲人,同时就要大声地骂,骂化身为妖魔的温樑,骂身为妖魔女儿的清儿,愤怒使得本就没有多少理智的村民固执地相信清儿是妖,他们不会去想清儿曾经怎样的笑着走过村子的小径,清脆地叫着每一个叔叔婶婶的名字,怎样辛劳地同他们上山劳作,又怎样和温大娘相依为命。他们不相信一切,不相信一切会给他们带来伤害的东西,哪怕这种伤害是无意的、甚至是无辜的,可只要伤害产生了,愤怒的村民就会摧毁一切和伤害有关的东西。
子黍一边跑着,一边也就暗暗伤心着,他不明白为什么没人反驳,为什么无辜的清儿就在那么片刻间被他们认定成了妖魔,可他自己不相信。
“咚咚咚!”
他敲着清儿家的门,他要叫清儿一起跑,不能让愤怒的村民伤害到清儿。
开门的是温大娘,她有些惊讶的看了子黍一眼,“子黍你怎么了?”
“清儿呢?清儿怎么样了?”他慌慌张张地进屋,却找不到清儿的身影。
“她刚刚醒了,说是要到院子里走走。”温大娘带着子黍走到院子后头,然而除了远方碧波荡漾的湖水,再也没有任何人影了。
“清儿呢?”子黍再一次问道。
温大娘也慌了神,“她,她说要走走,怎么跑了?”
子黍听到这里,彻底变了脸色,转身就要往外跑,可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对温大娘说道:“大娘,你也躲起来吧。”
温大娘不解地看了子黍一眼,她一直在家中照看清儿,并不明白子黍的意思。
子黍刚想解释,可是话一到口,犹豫了一下,只是说道:“村子里出现妖魔了,快躲躲吧。”
温大娘大吃一惊,“妖魔?这几十年来,我从来没听过这山村里有什么妖魔啊!现在怎么办,清儿她还在外边……”
“我去找她,大娘您赶紧躲一躲吧。”子黍叹了一口气,不等温大娘回答,他转身又匆匆跑了出去。
西村口,早已隐隐地听到了骂声和喊声,几十个村民堵着村口,背对着子黍骂着。
“妖女!你还敢出来!”
“打死她,打死她,为我丈夫报仇啊!”
“害人精!砸死你!”
子黍终于挤进了人群里,他看到有人竟然捡起了石子要朝清儿砸,眼睛立刻红了。
“住手!住手!”
他大喊着,就要推开那扔石头的女人。
另外一个男青年却挡在了他面前,瞪大了眼睛,“你干什么!她是妖!”
子黍紧紧捏着双拳,恨不得立刻将面前的人打倒在地,他愤怒地大喊着:“清儿不是妖!清儿不是妖!”
“你说不是就不是吗?!”青年也红着眼喊道。
“她爹害死了我丈夫,我要用她的命来还!”那扔石子的女人歇斯底里地喊着。
子黍浑身战栗,忽然朝着清儿跑了过去。
村里的人或许是因为太过肯定清儿是妖,根本不敢靠近她,只敢远远地辱骂,至多扔几块石头。
清儿对这一切却是完全茫然的,她愣愣地看着一切,甚至是看着那些石子朝着她扔过来,有的砸在了她的身边,有的砸在了她的腿上,疼,但是比这疼更大的困惑笼罩了她,她不明白眼前的一切,她只是想要找到爹,手上是爹小时候留给她的铜铃。
直到子黍跑过来了,他一把抱住了清儿,那些石子跟着砸在他的身上,他却全然不觉,只是紧紧抱着清儿,哭了,“清儿,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躲啊……”
这一刻,清儿苍白的脸才有了一丝血色,她看了子黍一眼,他抱着她,抱得太紧了,两人从来没有这样亲密地接触过,她一侧脸,便同他的脸颊贴在一起,火热的,唯一的,温暖。
“砸!砸死你们!”那女人更疯狂了,双手搬着大石块往两人这边砸,所幸并没有落在身上,然而村人见到子黍包庇清儿的行为,却无疑更加愤怒了。
子黍回头望了一眼,那些愤怒的村民眼里有着怒火和对于清儿的一点点恐惧,这些他都明白,他们是不敢真正冲上来的。
“清儿,我们走。”
他拉住了清儿的手,朝着西山上跑,清儿什么也没说,只是跟着他跑。
身后的村民们咒骂着,也有几个想要追上来的,可往往只赶了几步,就跟不上了,妖魔还未除去,他们也不敢进山。
真正跑到西山深处后,子黍松开了清儿的手,同时感到了一种油然而生的轻松,似乎一切都过去了,一下子自由了。他可以和清儿离开这个山村,去别的地方,多远都无所谓,毕竟再没有人能够阻挡他和清儿了。
“子黍,到底是怎么了?”这时候,清儿才有机会发问。
子黍愣了一下,在真实与谎言之中徘徊。
“我看到我爹了,他是不是回村子了?他是不是害人了?”清儿接着问道,她的目光清澈如水,让子黍觉得任何谎言都会被她拆穿。
子黍犹豫了,“清儿,我们……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呢?”
“我们去山外吧?”
“你不管你的爹娘了吗?”
“我……”
子黍一时间羞红了脸,他确实该死,竟然忘了自己的爹娘,如果这样跑了,爹娘找自己又得找得多伤心?清儿同样是有爹娘的,先不提爹,清儿能够舍下温大娘吗?
“我们回去吧。”清儿叹了一口气。
“不!不行!”子黍紧张地站了起来,“你不知道,村民们不讲理,他们会伤害你……”
清儿咬着嘴唇,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又明亮起来,“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了。他们说我爹是害人的妖魔,我不相信,他只是……”
“不,清儿,你不知道……”子黍痛苦地抱住了脑袋,他不愿把自己所见所闻告诉清儿。
两人一时间沉默了,子黍蹲在地上不说话,清儿站在他身旁。
清儿望着子黍,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温柔了,带着一丝眷恋,像是恋人的告别。
“子黍,我有些口渴了。”
“嗯?”子黍抬起了头来,看着她,她的脸色确实苍白了很多。
“你不是说西山上有桃树吗?你能替我摘两枚下来吗?”清儿微笑着说。
子黍松了口气,他恢复了一些活力,一下子站了起来,“那你在这儿等我。”
清儿点头,笑得脸上现出了两个小酒窝。
然而,他走的时候,清儿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咬着贝齿。
“子黍,对不起……”
她低语着,收回了目光,却是朝山村走去。
两人都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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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是满月,月光却不那么皎洁,在它的一角隐隐有着一个黑色斑点,而且一点点扩大,像是被人悄然从天空中抹去了一部分。
月牙湖却是熠熠生辉,每一缕水波都泛起了光华,璀璨耀眼,在激荡飞溅,像是千百颗白玉珍珠同时落在了一面大鼓之上,跳跃着,旋转着,飞舞着,永不止息。
山村,神祠之内,道君神像依旧安然无恙,没有一丝破碎的痕迹,幽暗的火焰燃烧,仿佛先前发生过的一切,尽皆只是一场梦境。
“先前听人说,出现的妖魔本是村中人?”苏九站在神像之下,忽然问道。
“是,是的,我不会认错,不过他十年前就失踪了。”老村长回答道,毕竟是山村的村长,对于村中的事还是了如指掌的。
“这人,恐怕是无意中坠入了什么妖魔死地,被那些保留魂魄或将死的妖魔夺取了肉身……”四辅沉吟着提出了一个假设,然而言语未尽,却暗含话外之音。
“看来确有还魂之术。”联想到白日所见的巨大湖妖身影,苏九长叹一声,在原地来回踏了两步。
众人沉默着,心思却并不在此事之上,心中仍然浮现出湖上曾经出现的巨大湖妖身影。
“万一是真的,我们岂不是……”有人心神动摇,不禁问道。
村中隐隐传来喧嚣之声,仿佛又有人大喊着妖魔。
众人往外看去,却见老村长面色惨白,瘫倒在梁子身上,梁子也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远方,嘴唇哆嗦起来,“湖……湖妖,又出现了!”
苏九忙带着众人走出神祠,抬头望去,只见月华之下,远处的湖面之上又出现了那一道通天的身影。
巨大的湖妖,似蛇非蛇,张开了巨大的鳍,就那样直立在月湖中央。漫天月华洒落,像是落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皆在环绕着它,一层层覆盖着,令它闪烁出非凡的银光,如同光柱那样耀眼,直通天际。
天月也仿佛是受到了这影响,显出异样地光辉,可这光辉也像是被吸食了,皆落入了那巨大湖妖的口中,而黑色的阴影则越来越大,好似它有着吞噬天月一般的伟力!
山村此时却陷入了混乱,火光在黑夜中同样显得耀眼,只是不及这银辉刺目,山村里的人在惊恐地大呼,而曾为温樑,如今却化身妖魔的那个野人,在这月蚀之下更显兴奋,也随着那银辉的变化而长啸,而杀戮。
神祠前,那些被村民敬若神明的上仙们,却一个个只顾着仰望那银辉,茫然无措,同不断奔逃的村民一般,并不显得更镇定自若。
月蚀还在继续,大半阴影笼罩下来,天地却显得更加明亮,仿佛那湖中的妖魔便是另一轮天月,而四周的火光与鲜血也显得愈加刺目、可怕。
“这……真的是……天妖?”苏九望着那几乎直通天际的巨大湖妖,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九公子,此地不宜久留!以此妖之威,若真的动了杀机,想要将我们连这个村子一并毁灭,简直是轻而易举。”
看上去年龄最小的四辅看了天际两眼,扯着苏九的衣袖说道。
苏九回过神来,攥了攥拳头,接着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众人,“尽快撤离,我们……天璇!你做什么!”
众人回头看去,这才发现黑衣道袍女子已经一人走远,目标正是在村中肆虐的妖魔温樑。
“不杀了他,村子里的人都会死。”天璇没有回头,而是抽出了手中的剑。
“惊动了天妖,连我们也会死!”苏九变了脸色,这一刻再无先前温润如玉的感觉,神情冰冷,整张脸像是刀剑削砍出来的。
天璇的身影顿了顿,没有往前,也没有转身。
苏九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往躺在地上已经昏迷的老村长拍了一掌,老村长浑身一个哆嗦,有些茫然的睁开了眼睛,继而惊恐地看着天际。
“叫你们村子里的人都跑吧,能跑多少是多少,这是两张护身符,你们带着,妖魔不敢来找你们麻烦。”
苏九从袖中掏出两张金光闪闪的符咒,丢在了老村长身上。
少年四辅看了这一幕,立刻向天璇说道:“天璇师姐,我们快走吧,有九公子的符咒,村子里的人不会有事的。”
天璇立在那里,她的眼前是火光与银辉,而在她的身后则是看不见的黑暗,她就这么站在光和暗的边际,火光透过了她落在身后众人的身上,他们的神情也一一在黑暗的图画里浮现,有的冷漠,有的惊恐,有的沉默,有的焦急,有的出神,也有的悲哀……
终于,她默然将剑归入鞘中,转身朝着他们走去。
苏九松了一口气,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再去回望这山村时,则是带上了淡淡的怜悯,却是置身事外的怜悯,他们纷纷迈步,走出了神祠,不再回头。
“神仙,各位神仙,我们村子……”
老村长这时候忽然回过了神来,两张符咒落在了地上,他慌张地去扯住苏九的袖子,两眼里满是求生的渴望。
苏九有些怜悯地看了老村长一眼,拂开了他的手,“逃命吧。”
老村长愣愣地看着这些他原以为是救世主的神仙一个个转身离开,而不远处那个妖魔温樑还在咆哮着魔音,喷吐着烈焰,整个村子大半都失陷在了烈火中,到处都是逃命的村民,他们不知去处,有的甚至跳入了月湖当中,期望着等妖魔走后重回家园。更多的人早已跑远,朝着西山,北山,东山,不知目的,不知方向,只为了远离这个曾经的家乡。
老村长低垂着头,一下子像是死了一般,他捡起了地上的两张符咒,把他们递给了梁子,“梁子……逃吧,你带着孙儿和曾孙逃吧。”
“爹,那你……”梁子张了张嘴,已经隐约猜到了老村长的想法。
“我八十多岁了,折腾不起了。”老村长只是摇了摇头,颤巍巍地走进了神祠里。
“老祖宗啊……你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搬到了这个地方啊……”老村长跪在供桌面前,抚摸着地面。
隐隐间,竟然见到昏暗的神祠内,地面散发出了荧光。
老村长抬头,望了望三位道君神像,依旧是威严高邈,地底的光越来越亮了,落在了老村长的身上。
梁子激动起来,“爹,爹!这是老祖宗显灵了!”
这荧光缭绕着老村长,随即很快便消散了,老村长回头望了望梁子,摇了摇头,“老祖宗说他活了一辈子,最怕的就是死,可等到快死了,才知道,妖还是人,都没什么区别,死还是活,也不过那么一回事……带着孩子们走吧,我留在这儿,陪陪老祖宗……”
说完了这些,老村长似乎是困了,恹恹地闭上了眼。
梁子愣了愣,走上去,仔细看了,才知道老村长这是寿终正寝了。
火蔓延着,已经烧到了神祠,他看到外面一角经幡已经起火,苦笑了两声,“爹……。”
走出了神祠,看了一眼那发狂的妖魔,他似乎只杀那些靠近他的人,此外便是不断地放火,破坏,并没有专门追杀村中逃散的人们,正是因此,山村里大部分人才得以逃离。梁子捏了捏手中两张符咒,朝着远离妖魔温樑的方向跑去,打算先找到自己的儿子和小孙子。
第十四章 死生
西山之上,子黍默然地站着,站在那高耸的桃树之下,望着那树下的女子。
“是你?你怎么又来了?”树下的女子转过身来,讶然地看着子黍,正是小薇。
“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子黍犹豫着,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什么?”她笑盈盈地望着她,仿佛先前神祠中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神祠里的神像没有碎,”子黍说道,他在寻找清儿时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可是,这是什么?”
他取出了怀中的星盘,看着小薇。
“你不知道吗?”小薇轻笑一声,目光却并未落到他的身上,而是远远地望着远方。
这样一种淡淡的漠视感,令子黍清晰地回忆起了神祠中发生的一切,他不觉得这是一场梦,然而一切又太过诡异,他无法理解。
“你为什么要将它留给我?这枚星盘,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对我来说,你是手段,它是手段,这个山村是手段,无数的生命,也只是手段。”小薇仍然望着远方,轻轻叹了口气,“我说过,你该早点跑的。可惜,迟了。”
子黍这时仿佛才反应过来,顺着她的目光朝远方望去,只见浓雾当中,一道高耸入云的庞大身影,正在月牙湖上盘桓,它的身躯太庞大了,几乎占据了小半个月牙湖,轻轻翻滚之间,便可以激打起漫天水浪,而那浓雾缭绕,似乎正是因它而生。
他赶紧往山村的方向望去,目光中隐约闪烁起了火光,而且在逐渐扩大,蔓延,几乎要变成一个耀眼的火团,而这正是他的山村!
“不!”子黍惊呼出声,“爹!娘!清儿!”
他再也不敢有片刻的停留,疯了一般往下跑,可四周的山林这样的茂密,西山距离乡村此刻却又显得这样遥远,他无论怎么跑,距离眼前那被烈火包围的乡村却始终是那么远,他像是在看着一副灭世的图画,而他偏偏在画外,无论怎么挣扎努力,始终不能进入这画的世界当中。
烈火居然蔓延出来了,沿着林木,烧到了西山上,子黍已经可以远远地嗅到浓烟的呛人味道,即便在夜空下也能看到那浓浓黑烟。
“清儿!清儿!”
他一边跑,一边喊,不断往四周看,可是他始终看不到清儿,于是只能继续跑,继续往浓烟里钻。
“清儿!清儿!”
他的声音回荡在山林里,和大火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噼噼啪啪,四周成了一片火海。
“清儿!清儿……你在哪儿……清儿……”
他喊着,声音越来越微弱,浓烟呛进了他的鼻子,他一边咳嗽,一边鼻涕眼泪也跟着下来了,他双眼模糊地往四周望,可眼前一片朦胧火光,根本看不到清儿,他不知道清儿去哪了!他甚至永远找不到清儿了!
“清儿……清儿……”
他喊着,一颗冒火的树倒下了,在他身后,他没有看见,于是那树砸在了他的身上。
他一下子趴在了地上,仍然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身后的树太大了,也太沉了,他往前爬,爬不出去,只剩下双手抓着面前的泥土,抓出几道深深的指痕。
“清儿……”
在火中,只有这样一个微弱的声音,微弱地,断续地,在夜空里飘散。
******
“杀!杀!杀!啊!!!杀!!!”
疯狂的温樑在村子里疯狂地嚎叫着,披头散发,眼神猩红,这一刻的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的模样了,身上长出了茂盛的体毛,嘴中的尖牙明显变长,双手的指甲也变得锋利无比,随着月蚀的发生,他不断的嚎叫着,像是一只狼妖。
烈火烧塌了附近的好几座土坯房,几根房梁从空中坠落下来,砸在地上,在他四周围出了一个地狱火海,周围的人早已跑光了,也有几个不幸被杀的,尸体残缺不全,被烈火焚烧成了焦块,更突显了这一幕的可怖。
烈焰火海中,突然窜出了一个人,站在几根冒火的梁柱之外,怔怔地看着火海当中发狂的妖魔,一身衣裙在火光下显出异样的红色,像失落的枫叶。
“爹!”她大声喊着,泪珠滑落,在脸颊上留下两道泪痕,“你醒醒啊!爹!”
“啊!杀!杀!”
妖魔仿佛没有听到这一切,只在疯狂地大喊着,尖锐的指爪不断破坏四周看到的一切。
“爹!不要再杀人了!”清儿身子摇晃,几乎要摔倒在地上,“你都走了十年了……十年了……为什么一回来就是这样……为什么啊!”
“啊!嗷!”妖魔只是长啸着,彻底失去了神智。
“清儿!”另外一道呼喊从一旁响起,清儿回头望去,竟然是温大娘。
“娘……你……你快叫醒爹……别让他继续下去了……”清儿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娘的身上。
温大娘神情凝重,有些警惕地望着那个火海中的妖魔,“清儿!你快回来,他已经疯了!他不是你的那个爹了!”
清儿脸色一白,有些倔强地望着娘,咬着下唇,眼睛泛红,“爹就是爹啊……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他就是我爹啊……”
温大娘嘴唇哆嗦起来,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清儿,你过来,你过来好吗,娘求你了。”
清儿紧紧咬着下唇,不再说话,只是摇头,一边摇头,一边退后,她的身后便是温樑。
“嗷啊!”仿佛是受了什么刺激,妖魔一挥爪,狠狠砸在一栋墙上,整个房子便随之坍塌了下来。
“清儿!”温大娘喊了一声,再也顾不得危险,紧紧拉住了清儿。
整个屋子倾斜着,一块块瓦片先是飞落下来,继而是整个墙壁,一些房梁率先冲了出来,还冒着烈焰,朝着母子两人砸去。
温大娘推了清儿一把,一根房梁砸在了她的脊椎上,随即整个人便被落下的砖瓦碎片埋住了下半身。
“娘!娘!”清儿回过神来,趴在了地上,抓着温大娘的两只手,可是整个人被压在房下,她又怎么可能拉出来。
“清儿……快跑……快跑……”温大娘费力地从砖瓦里抬起头来,她的身下已经是一片血迹,缓缓渗透出来,沾满了清儿的双手。
“娘……呜呜……我……你们……你们都这样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清儿已经是泣不成声,她趴在地上,看着温大娘的脸,先是一点点苍白,却还带着点愤怒。
“跑啊!”温大娘喊了一声,随即嘴角冒血,声音低了下去,“跑……跑……娘不要你死……”
清儿不说话,只是哭,尽管四周的火光是那么地炽烈,她的眼中却是一片黑暗,除了抓在手上的这一点温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哪怕这温暖沾满了鲜血。
“清儿!你怎么还不跑!”
远处,有人大声喊了起来。
清儿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趴在地上哭,哭的几乎失声。
远处的那人,看着清儿,忽然生起一股勇气,径直跑过来拉住了清儿的手,“跑啊!再不跑就没命了!”
这声音,对清儿来说,是很遥远的,她茫然中好似看到了那个人,是平常捕鱼的王大哥,常常会送鱼到她们家来。可是,生对于她,还有什么意义呢?这时候她却宁愿死了,死了才好呢,倘若能够见到娘的话……
可王大哥拉着她,拉着她跑,她的身子无意识地踉跄走出两步,目光仍然是望着温大娘。
温大娘却像是解脱了一般,松了一口气,彻底低下了头。
清儿眼前一片昏暗,再也支撑不住,也随之昏了过去。
王大哥一惊,扶住了清儿,再看看远处仍然在发狂的妖魔,犹豫了一下,还是背起了清儿,挑了一个方向跑。村里人几乎都跑光了,他也只好随着跑,朝着密林的深处。
山村最边远的角落里,还没有受到烈火的波及,可是这里却同样是一片混乱,该跑的早已逃跑,只剩下一地狼藉。
在这狼藉里,还有一对夫妇,仍然站着,遥望着那片火光,神色说不出的忧虑。
“子黍……子黍他,他怎么还不回来。”黎姝紧紧抓着丈夫的手,脸色越来越白。
杜云素紧紧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几个字,“当时是你让他走的。”
黎姝痛苦地闭上了眼,“别说了,别说了!”
杜云素眼里也有一丝悔恨,“要是我拉住他……”
他忽然醒悟过来,现在大火绵延,妖魔肆虐,想要等到子黍回来的几率已经越来越渺茫了。如今几乎整个村子都陷入了烈火当中,而且正朝他们这边烧来,要是再不走,他们也不免要沦为烈火或者妖魔的祭品。
“姝,我们先避一避吧。”终于,杜云素有些痛苦地说道。
黎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吗!子黍!子黍怎么办!”
杜云素眼红了,“那我能怎么办!火烧过来,我们这靠山,再迟一点,大火烧山,我们都得被烧死!”
“可是子黍……”黎姝回头望去,整个村子已经是一片火海,而荒林莽莽,真的走了,还有可能再找到子黍吗?
杜云素沉默了一会,轻声安慰道:“放心吧,子黍不会那么容易出事的,我们从家族里逃出来的时候,我就把那护身符放在子黍身上了。”
黎姝愣了一会,“杜家……还真有那种东西?”
杜云素苦笑了一声,“毕竟是数百年前的豪族,虽然现在没落了,还是传下了一点东西。以前我们一时冲动跑了出来,听说家族有一支脉流落在此,这才寻了过来定居,如今我们回去认错,看在家族情面上,他们总也会派人来找子黍的。”
黎姝忽然认真质问道:“你真不是在骗我?”
杜云素脸色变了变,“难道我要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开玩笑?”
黎姝松了口气,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漫天火光,神色悲戚,“这十几年的生活,就这么完了,什么也没了……”
“唉,回去吧,我们认错,家族会帮我们去找子黍的。”杜云素叹了口气,扶住了妻子的肩头。
黎姝闭上眼睛,良久之后,点了点头。
杜云素忽然想到什么,用枯树枝在地上深深地划了几个大字,“事发突然,已先行离去,灵州杜家见。”
烈火之下,只有在土上刻下的字还有一丝保留的可能。
“走吧。”最后看了一眼四周,杜云素有些萧然地说道。
第十五章 焦土
朦胧的黑暗,朦胧的火光,感知世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声、色交织着,又涣散着,零落地遍布在那混沌意识的周围。或者这一切只是思绪的零落,如风吹花落,无意之间进入了脑海?
子黍第一次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只是一片浑浊的天,雾气散尽了,天却并不明亮,阴沉沉的,仿佛在酝酿一场暴雨。
暴雨……假若有一场暴雨便好了……他茫然地想着,于是想到了火,无边无际的火。这火焰环绕着他,载歌载舞,像是妖魔。
他的心颤了一下,先是嗅到了焦黑,之后便是疼痛,焦灼的疼痛。他吃力地撑着身子,先看了看自己。双腿上有淤青,裤脚焦黑倒卷,而四周竟然零落散布着一些焦黑的炭块,早已冰凉。
“我……我没死?”子黍喃喃自语着,记忆里,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大火,他原以为自己就这么完了,葬身火海,再没有一丝活下去的可能。
事实上本应如此,他四周皆是焦炭,附近的山林里几乎所有的树木皆被烧焦了,放眼望去,整个西山有一大片的灰色地带,虽然远方还是青葱的,但也足见火势的凶猛。身处火海当中,他非但没有被烧死,反而好好地活了下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这时候,子黍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护身符,那是刻画着一副星图的小玉盘,此刻已经有了一丝裂痕。他记得爹娘说这是庇佑他平安长大的,莫非真有这样神奇的力量吗?
子黍想不通,可看着这爹娘留给他的信物也出现了裂痕,心中不免悲伤起来。
“爹,娘,清儿……”
他勉强站了起来,往远方的山村望去,白雾散尽,所见仅仅是一片荒芜。断壁残垣,废墟上依旧升腾着黑烟,举目眺望,整个山村,竟然再无一处屹立不倒的房屋,连村人敬畏无比的神祠,也早已坍塌,只留下断了半截身子的道君神像。
子黍身子晃了晃,险些又要摔倒,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望着这个唯一的故乡,这个曾经美丽、宁静、安详的山村,一朝一夕,尽数化为飞灰,再也留不下任何痕迹了!
“啊!”他大喊了一声,急火攻心,一下子又跌坐在地上,十指深深地嵌入了泥中。
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他抓起四周的一切,又狠狠地往下砸去,有些石子划破了他的手,他仿佛没有看到,仍然在愤恨地砸着,一直到双手皆是鲜血淋漓,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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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正午的时候,他茫然地踏入了这废墟,依循本能地,走到了清儿家。
毫无例外,这儿是一片废墟,他闭上眼回想着曾经他在清儿家的记忆,那一株桑树,此刻仅仅剩下焦黑的树干,而清儿的家,是早已在烈火中焚毁,坍塌了。
或许……她先走了?子黍的脑海里忽然掠过这样一个想法,他下山的时候,找不到清儿,莫非是清儿看见危险,先行逃走了么?
这个想法,给了他一点点希望,可看着眼前的废墟,却有着难言的悲哀。若是清儿逃走了,她还会回来吗?若是她没有逃走呢……
子黍猛地摇了摇头,不愿再看这一片荒芜,只想赶快离开。
穿过那一大片废墟的时候,他遇见了很多尸骨,焦黑的尸骨,裸露出被熏黑的骨架,他像是走在死亡国度当中,像是在游历地狱。
眼前的每一幕景象都刺激着他的神经,他不敢去想这些不幸的人们是谁,他是否认识,他只想走得快一些,更快一些,直到他回到自己的家——同样的废墟与瓦砾。
子黍站在家门前的位置,原本,他只要推开前方的门,就会看到爹娘坐在饭桌上,笑呵呵地等着他来吃饭,或者问一问他今天做了什么,或者笑一笑怪他太晚回来,他们清闲而与世无争,只过着最平常的生活,也守候着最平常的幸福。
可如今他茫然地伸手,前方是一片虚无,他再不会有推开那扇竹门的机会了,也再不会见到等他吃饭的爹娘了。子黍这一刻觉得茫然、失落,仿佛无根之叶,不知要飘散到何方。他想着自己的爹娘,想要大哭,泪却又早已干涸,想回忆,脑海中只是沉重,甚至于想转动一下身子,去寻一点旧日的痕迹也再无力气了。
他不知爹娘是否逃过了这场劫难,可他知道,此后他或许再也见不到爹娘了,就像清儿,他或许也再不会找到了。茫茫大山,浩渺无边,又危险重重,他一个人,能够做什么呢?
子黍彻底地心灰意冷了,他自小生活在山村,也在山村长大,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村里,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外界,也从来不知道外界如何,山村对于他来说就是一切,可如今这一切却都化为了废墟,他的世界毁了。
茫然地转身,他向着月湖走去,恍惚间听到了渺渺的歌声,就在湖畔。
子黍转身望去,那个坐在船头,望着湖面的少女。
他从她的身边走过去,没有说一句话,往湖的深处走去。
水没过了他的腰,身后的少女皱了皱眉,停下了歌唱。
他只茫然地走着,水没过了胸前。
小薇看着他,仍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水没过了他的脖颈,他仍然往前走着,她惊讶地站了起来。
“你站住!”她喊了一声,连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因为她向来是不管世人生死的。
子黍仿佛没有听到,只是将自己浸在水里,整个人浸在水里,仿佛回归了生命的起点。
只是,这茫然的窒息却没有持续多久,他被人拉了一把,从水中拉了出来。船上小薇纤细的手腕却很有力,抓着他破烂的衣领,倒像是提起一只小猫一般轻松。
“你放开我!”
子黍涨红了脸说道。
小薇精致的脸上也浮现了一丝嗔怒,“你便这么想死吗?”
子黍转过头去,不想再看她。
小薇有些气恼,觉得自己有些多事,倒不如将他丢下,任他自生自灭好了。这样想着,却又忽然听到了他说话,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哽咽。
“你也是妖……”
她听了这句话,莫名地心一动,原先的一点怒气却全消散了,只觉得心也随着他失落了。
最终,她轻叹一口气,松开了子黍,任由他落入水中,“这次大火,很多人都逃难去了,你的清儿,你的爹娘……或许都还活着。”
水面是一片平静,她望着水面,渐渐眼中变为失望,站在船上,觉得四周萧条得可怕。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了水声。
她回头看去,子黍正从湖中走出来,先是呛了几口水,身上挂着水藻,衣服破破烂烂的,狼狈地像是水鬼,可眼神却是平静的。
“他们在哪?”
小薇沉默不语,光影里有些像是清儿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望着她,悲哀而不舍。
她转过了身,默然往乡村的中心走去,神祠所在之处。
子黍茫然地跟着走去,看着那倒塌了的神祠,这是村中的圣地,除了村长一家,没人敢踏足的,不过如今看去,断壁残垣而已。
小薇走了过去,踏在原本神祠的门槛上。
忽然,她看到了倒在角落里的老村长,已经死透了,可身子非但没有腐烂的迹象,看上去竟然还有一丝红润,仿佛只是昏睡着,全身没有一丝血迹,若不是没有呼吸,还真以为这儿躺着一个活人。
“这是我们村子的村长,他也死在了这里。”子黍上前,看着老村长,心绪复杂。当初他和清儿还曾牵着手,听老村长那神秘的“预言”,可真的到了天降大灾的时候,这位“预言家”本身却没有逃过一劫。
小薇看了老村长几眼,又走到了半边坍塌的神像前,抬头看着坍塌的神像时,眼神有片刻的复杂,不过很快低下了头,凝望着脚下的地面。
等到子黍走上来看时,不禁吓得后退了几步。
眼前黑魆魆的地洞里,不是隧道,不是密室,也不是藏着什么宝藏,而是安放着一具晶莹的水晶棺材,棺材里的人已经不见了,棺材的口还开着,里面零散的放着一些陪葬品,有的已经腐朽,有的还闪烁着光泽。
“怎么,怕了?”小薇反问道。
“你到底……想要什么?”子黍皱着眉头,只觉得眼前的少女越发神秘莫测起来。
小薇看了看子黍,又往那黑魆魆的洞口看了一眼,那里面仿佛还散发着淡淡的绿色荧光,天色不知怎么了,显得很阴沉,加上湖上弥漫的水雾,神秘棺材中消失的人,尸身完好的老村长,一切都显得阴森可怖起来。
忽然,她径直跃入了地洞之中。
子黍吃了一惊,缓缓走上前去往下看,里面一片漆黑,他只看到晶莹的水晶棺在天光下的一丝光影,此外什么都没有。子黍有些心烦意乱,再回头一看,却正好看到了老村长的枯尸正直愣愣看着他,不禁感到一股冷气从心底冒了出来。
片刻之后,小薇忽然从洞口跃出,竟丢给子黍一样东西。
子黍接过了小薇丢过来的东西,发现是一柄刻画着符文的小剑。
“什么意思?”
“陪葬品,别的都烂掉了。”
“你……”子黍的手抖了一下,“挖坟?”
小薇淡然地白了他一眼,“给你防身。”
子黍只觉得莫名其妙,还想要再问,小薇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天一星君生前的遗物,对你来说,足够用了。”
“天一星君?”子黍对这个名字既陌生又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棺材的主人?”
小薇望着远方的月牙湖,不置可否。
子黍却继续问了下去,“棺材里的人到哪里去了?莫非你……”
不知为何,他看到小薇素净白皙的脸上飞快地浮现了一丝愠怒的红晕,转身瞪了他一眼,“我怎么了?偷尸吗?”
子黍愕然地看着她,想要辩解,又觉得自己那一刻脑海中真的闪过了这一想法。
“棺材是空的,打开之后就这样了。我只知道里面有一样对我很重要的东西。”小薇不再看他,淡淡地解释道。
子黍眼角的余光又瞥到了老村长,只觉得一阵阴寒,半开玩笑地说道:“难道里面的人自己跑了出来?”
小薇不禁掩嘴一笑,脸上如春风解冻,“哪有那种事。”
但是,笑过之后,她的神色便渐渐变了,一个三百年前的人,本该死了,如今却不翼而飞,这种事情怎么想来,也说不上好笑。
子黍沉默片刻,仿佛是想到了乡村里曾经流传过的故事,“我听说,以前有人假死背过气去,人们以为真的死了,便举办葬礼,把人放在棺材里,钉上棺材盖子,然后入葬。后来棺材里面的人醒了,发现自己被盖在棺材里,于是拼命挣扎,却没办法打开盖子,最后冤死在了棺材里……”
“你是说,这位天一星君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后来又发现自己没死,于是掀开棺材盖子又跑了出来?”小薇笑着问道,但是声音里可以听出一些不安。
“这种事情,你比我清楚吧?”子黍看着她,忽然又想到了清儿,一时间觉得很萧索,即便真有恶鬼出来,仿佛也没有什么可以害怕了。
“所以,你带我到这里,和我要找的人有什么关系?”
小薇摇了摇头,“没有关系。”
她这样说,子黍反倒是一愣,越发觉得眼前的女子神秘莫测。
“我只能说,山村里的人大多都跑了出去,至于能不能跑出大山,又或者最终活下来了几个,我无法保证。”小薇望着月牙湖的湖面,轻声说道:“只是你想要去找那些人,首先得自己活下来。”
子黍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短剑,上面镂刻着一道道神秘符文,这就是小薇带他到这里的目的?可是,这一柄短剑又有什么用,又或许它有他所不知道的能力?
子黍并没有过多地花时间思考这个问题,更大的疑云困扰着他,看着眼前的小薇,回忆起先前的痛苦,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毁掉村子?”
“我们?”小薇怔了一下,继而冷笑道:“它是它,我是我,狼妖袭击你们,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子黍的回忆里,眼前的女子确实不曾动手杀过一人,甚至还救了清儿。然而,她的神秘和对一切的掌握,让子黍觉得她便是一切的幕后主使。
“起码,这一切和你有关。”最终,子黍肯定地说道。
“是,和我有关,”小薇点了点头,“和你也有关,不是吗?”
“你!”子黍想到了先前的一切,想到了他和小薇的所谓交易,顿时感到了钻心的痛苦,眼前的焦土,仿佛也是他间接造成的。
某些时候,小薇总会表现得异常冷漠,这一刻也不例外,她望着烟波浩渺的水面,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是妖,和妖做交易,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哪怕并不等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