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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河梁     中天紫微传txt下载     中天紫微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六章 玄武

    耄耋老人穿着一身白袍,缓缓从车中走下,头戴鸟羽冠,冠上是十一枚鸟羽,腰间挂着一把火神刀,脸色看去有些诡异,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不是人眼,而是荒野上的恶狼。

    此刻,这一双狼眼便直勾勾地盯着子黍,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子黍手中的那把剑。

    “两百多年了,你是我见过最出色的年轻人。”天狼星君看着在他威压之下仍然神色如常的子黍,有几分欣赏,但更多的是贪婪,“只可惜,现在的你,还用不起此等神兵。”

    子黍紧紧握着手中的幽篁剑,凭借着神剑的威能抵御星君那铺天盖地的威势,虽是面色如常,可握剑的手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星君是真正的强者,有着近乎千年的寿命和毁天灭地的能力,在凡人眼中,他们才是真正的神灵,真正主宰着这个世界的生死。

    如今,这样一位主宰者却盯上了子黍,仿佛一头洪荒猛兽盯上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在那种威压之下,甚至连反抗的念头都很难升起。

    子黍看着天狼星君,手中的剑从颤抖到平静,忽然问道:“星君怎么还不出手?”

    天狼星君看着子黍,眼里闪过一抹寒光,“老夫本不想多造杀孽,偏偏小子却不识好歹。”

    子黍笑道:“星君是狼是狗?”

    天狼星君眯起了眼睛,左手微动,一道劲风已是袭来!

    “锵!”幽篁剑与那幽光相撞,紫雷闪耀,驱散了幽光中恐怖的阴魂之力,却仍是承受不住那能够洞穿金石的真元之力,剑身翻转,连带着子黍握剑的虎口亦是开裂,整个人一连倒退了五六步。

    天狼星君对此却是不满,他原想借此一击让子黍彻底臣服,可现在看来,子黍也不过是受了些轻伤。冷哼一声,左手挥下,无边真元如云气变幻,引动了天地间的无穷伟力,全都砸向子黍!

    子黍咬牙挺剑刺出,风雷滚滚,在剑尖凝聚,仿佛能够剖开那真元凝聚的大手,可真正接触到那只大手后,才能感受到星君的可怕。那一只手中,蕴含的真元之力仿佛便如山海一般,庞大到难以想象。

    随着大手的落下,真元激荡,形成了风暴,而他就置身在那风暴的中心,仿佛坠入了最深的旋涡,又好似被洪流淹没,完全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如同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一般,根本无法选择自己的方向!

    “轰!”

    大手落地,整片大地都震动了一下,所有人皆是脚下一晃,有几人立足不稳,更是险些跌倒在地。

    “这,这……星君怎么还不来?完了完了完了!”酒旗扶着刚刚苏醒的摇光,看着那天狼星君一掌之威,早已吓得双膝发软。

    天狼星君的身前,已是有了一个巨大的掌形深坑,阴气缭绕,在半空中凝而不散,竟是渐渐产生了形体,将四周的鬼魂吸引过来。

    子黍从半空中坠落,身上淡蓝色光华一闪而逝,却是当初小薇送给他的御水珠。御水珠可以有效化解星君以下的攻击,之前子黍被元亓音偷袭打了一掌,伤势虽重,却并不致命,甚至还能在一个时辰内恢复过来,这御水珠便起到了很大作用。只可惜,面对真正的星君,这件法器的效果已是微乎其微,真元风暴的威力几乎全部打在了子黍自己身上。

    天狼星君的真元非同一般,或者说北国萨满的真元本就不同寻常,真元之中自带浓郁阴气,出手之时哪怕不是刻意,也会引起阵阵阴风,甚至如现在这般,直接将附近方圆十里的阴魂全部吸纳过来。被这样的一掌打中,受伤之余,阴气入体,便会极大程度减缓伤者伤势的恢复,甚至会急速恶化伤势,令伤者在短短片刻间便一命呜呼。

    换一位星官来接这一掌,此时纵然不死,也是再无站起来的力气了。可子黍却还在挣扎,幽篁剑刺入地面,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虽是面色灰暗,受了大量阴气冲击的影响,可眼神明亮,绝非重伤之人。

    天狼星君这次真的震惊了,他这一掌虽只用上五分力道,却也堪比寻常星君一击,当世只怕再无星官可以接下,不料子黍受了这一击,竟然还能再站起来,甚至没有受重伤!

    看着子黍竟真的站稳了,天狼星君也忍不住惊叹道:“好!好!好!老夫自问在你这个年纪,绝受不住这样一掌。”

    他自然不知道子黍除了手中的幽篁剑,贴身还藏着一件不死神器,在知道自己抵挡不住周身真元风暴之后,便将自身真元完全涌入了不死筠竹枝当中。凭借着这件神器护体方才得以脱身。

    “星君怎么不继续了?”子黍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竟是又挑衅起了天狼星君。

    天狼星君脸色一沉,道:“年轻人有实力是好事,可太傲了就难免要碰壁。老夫若真要杀你,足有一千种手段!”

    子黍笑道:“只可惜星君现在连一种手段都用不出。”

    天狼星君一怔,眼里杀意更盛,“你真要试试?”

    子黍摇了摇头,道:“星君有什么手段大可施展,只可惜,试的人不是我。”

    说罢,他摊开左手掌心,捏碎了一枚玄武印记。

    一缕缕真元从那破碎的玄武印记之中流出,顷刻间已是在子黍周身形成了一片玄冰屏障,而在屏障的另一侧,天狼星君则是大惊失色,失声道:“玄武!”

    荒原之上,已是悄然席卷起了一股冰霜风暴,冷冽而刺骨。

    “中天的星君来了!”元亓浩见到那片冰霜风暴,一时如坠冰窟。

    “亓浩!你先带人走!”天狼星君看看眼前被冰晶屏障环绕的子黍,又看看那漫天风雪,忽然朝着北方一挥,天狼化身长啸之中,亦是朝着北方扑去。

    大地震颤,十几名星师闪避不及,尽数死于狼爪之下。

    元亓浩咬牙道:“走!”

    “不许走!”龙勿离放跑了圣麟,已是郁闷无比,此时眼见元亓浩等人也想跑,当即追了上来。

    月曦神色异样地看了龙勿离一眼,已是感觉到了龙勿离身上的气息与人族不同,忽然道:“同为妖族,何至于此!”

    龙勿离听了一怔,平时大家收敛起息,根本看不出是人是妖,可现在她动起手来,自然有妖气泄露,虽然刻意遮掩,却也逃不过月曦的眼睛。

    就在她出神的片刻,月曦已是转身离去,元亓浩则是喊道:“妹妹,快走!”

    元亓音身为南河星官,此时正和天玑打得难分难解,根本没理会元亓浩的话语。

    当初她被俘时就和天玑看不对眼,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较量的机会,两女都欲置对方于死地,已是到了生死拼杀的时刻,这个时候若是退了,等于是伸长了脖子给对方割。

    摇光此时已是在酒旗的帮助下解开了元亓音下在他身上的禁制,虽然元气未复,还是屈指朝着元亓音射出了一道流光。

    摇光星亦称破军,为紫微斗数十四主星之一,命有此星者大多行事我行我素,善为先锋。摇光身为破军星官,先前便敢一个人跳出来阻拦商队,此时也绝无退缩之意,弹指间摇光一星已是飞射而出,如长枪利刃,直朝元亓音射来!

    破军星芒如白练,本身便堪比神兵利器,破空而来的刹那元亓音亦是脸色稍变,身形一动,便要避开。

    “叮!”天玑屈指一点,五音塔再次震动,天玑星亦是配合摇光星射出,拦住了元亓音的退路!

    “噗!”元亓音挡得住天玑,却挡不住名为破军的摇光,手中匕首划破天玑星后,身后已被摇光击中,喷了一口鲜血出来。

    “妹妹!”元亓浩见了脸色剧变,便要冲过来救她。

    “哥哥,快走!”元亓音咬牙挥起手中匕首,一身萨满手段都被天玑以玉枢宝经压制住,唯有展开星域以死相拼。

    元亓浩哪能舍下元亓音不顾,可一来两者相聚已远,二来酒旗和摇光也围了上来,他本身只能算是二等星官,根本没法在三位一等星官手中将元亓音救出。

    月曦拉住了元亓浩,飞速说道:“来日方长,她不会有事。”

    若是元家兄妹都失陷在这里,便无人能带她去北国了。

    “哥哥,你快走!他们不会伤我的!”元亓音也跟着喊道,虽然她也不知道这次若是再落入这几人手中,自己是不是还有希望活着逃回来。

    “亓音!”元亓浩最后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终于在月曦的陪伴下转身逃去,四周的星师纷纷围了上来,奈何月曦速度太快,乘雾步又精妙无比,根本没一个拦得住这两人。

    “轰!”酒旗最后出手,在元亓音肩上拍了一掌,将她打倒在地。

    元亓音惨然一笑,不愿再做俘虏,挥刀便欲自刎。

    “当!”摇光屈指一弹,又一道流光闪过,她手中的匕首已被击飞。

    凌冽的严寒,亦在这一刻彻底降临。

    “玄武!”天狼星君扬天长啸,那天狼化身亦是长号起来,只见那冰霜风暴的尽头,一只庞大无比的巨兽缓缓走来,每一步皆是地动山摇!

    “真,真的是他!真的是他老人家!”酒旗看着那巨兽的身影,却是激动无比。

    “吼!”

    随着一声咆哮,那如同山岳般的巨兽终于降临战场,竟是一只长满了龙鳞的玄龟!

    龙勿离看着这一幕,却是浑身一颤,眼里流露出几分迷茫。

    “嗷!”

    天狼化身亦是咆哮,可虚幻的形体却难以抵挡这如山岳般的龙龟,天狼虽是神色凶戾,其四周的黑雾却已被冰霜逼着不断后退。

    在那冰晶屏障的保护下,子黍已是远离了天狼星君,转身看着那如山岳般的龙龟巨兽,眼里也不禁流露出几分震撼之色。

    这只龙龟巨兽,便是霸下,龙祖第六子,传为龙祖与玄武后裔所生,论起年岁,还要超过当今的圣国之主东方君临。

    霸下身为妖族,自然不可能是中天星君,仔细一看,在那山岳般的巨兽头顶,还有一道负手而立的身影,正是中天四大星君之一,玄武星君!

    凝神看去,玄武星君虽是满头白发,面貌却仍是青年,或许因为久处冰霜之地,他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冷峻,如冰块雕刻而成,而最奇异的却是他的左眼重瞳,当中仿佛有阴阳二气在流动,望之令人生畏。

    天狼星君凌空而立,周身阴气涌动,黑雾阴云,暗不见天,与那漫天冰雪对抗着,将整片荒原分割成一黑一白两处场域。

    “天狼,我们有多久没有交过手了?”玄武星君看着天狼,眼里多了几分沧桑。

    “大概两百年吧。”天狼星君冷哼了一声,挥手之间,团团阴气凝聚,当中仿佛正在孕育什么极为恐怖的妖魔。

    玄武星君淡淡道:“先前听说有北国星君潜入中天,我还道是哪位星君,却没想到竟是堂堂天狼大星君。”

    正如星师中有人可以被称作准星官,星官中有人可以被称作大星官,星君之间的实力差距虽不明显,亦有高下之别,北国天府的天狼星君,和中天玄武星君一般,都是大星君。中天有不少大星君,但名动天下的仍是苍龙、朱雀、白虎、玄武这四大星君,除了苍龙星君杜三生为寻找幽篁仙境耗费太多心力而早逝之外,其余三位大星君都还健在,不过也已是千岁高龄了。玄武星君原本镇守霜雪台,连神州之战都未参加,便是为了防备北国趁虚而入,之所以肯跟子黍过来,主要还是看在了苍龙星君杜三生的面子上。

    天狼星君看着玄武星君,神色凝重,如临大敌。北国近千年来曾与中天有过数次边境之争,可每次都未能突破玄武星君的防线,玄武星君本身,加上与他自幼为伴的异兽霸下,早已成为北国的一段传说,甚至可以说,当今北国除了太微天帝,根本没人拿得下他。

    “玄武星君远道而来,莫非镇北郡早已空无一人?”天狼星君眼神闪烁,显然不怀好意。

    北国如今对中天宣战,镇北郡前早已有数十万大军压境,星君也来了好几位,天狼星君自以为玄武星君无暇他顾,因此才会深入中天境内,如今玄武星君却来了这里,那么,镇北郡又发生了什么?

    玄武星君站在霸下头顶,冷笑着甩出了一把火神杖。在北国,有黑白萨满之分,黑萨满主死,白萨满主生,黑萨满配火神刀,白萨满配火神杖,正如中天星盘一般,乃是身份的象征,绝不可能轻易落入他人之手。

    天狼星君见到这根火神杖,当即认出了那是在边境与中天对峙的大萨满九斿星君,九斿星君在北国实力虽不出众,却是太微天帝的心腹,这次南征的幕后总指挥,他的火神杖如今竟然落到玄武星君手中,天狼星君又怎能不为之色变?

    “好!好!好!”天狼星君看着那根火神杖,双目圆睁,攥紧了手中的火神刀,道:“星君好本事!老夫就不奉陪了!”

    说罢,黑雾呼啸,笼罩了万里荒原,天狼星君本人却是急速朝着北国飞去。

    “现在想走,不嫌太迟吗?!”玄武星君招手之间,漫天星光汇聚,他的手中竟然多出了一把冰晶凝聚的玄冰弓,以无尽星空之力为箭,朝着天狼星君一箭射去!

    天狼星君长啸一声,天狼化身转身朝那星空之箭奔去。

    “吼!”霸下跺足,大地震动,天狼星君身前忽然竖起一道千尺冰壁。

    “呜!”黑雾涌动,当中的凶神终于现身,竟是一个人的模样,正是北国星君召唤出的祖灵,乃是其族中先祖的亡魂。只见这祖灵手持长枪,杀气冲天,朝着前方狠狠刺去,那冰壁再是坚固,却也承受不住这样一击,轰然破碎开来。

    与此同时,星空之箭已是贯穿天狼化身,星光汇聚的巨狼长号一声,轰然破碎,而那支箭却仍是一往无前。

    天狼星君挥手之间,祖灵堪堪抵挡了那一箭,身影迅速黯淡下去,而剩余的星光之力炸开,轰在了天狼星君的身上,只见他却是借此急速往北冲去,只留下一道阴冷的声音,“一箭之恩,老夫来日定当讨还!”

    玄武星君收起玄冰弓,冷冷地往北方看了一眼,又重新盘膝坐下,霸下缓缓调转了身体,一步一个深坑,朝着西方远去。

    “多谢前辈相助!”子黍匆匆赶了上来,凭借着御风之术来到霸下身旁,朝着玄武星君喊了一句。

    玄武星君没有再看他,只是挥了挥手以作告别,霸下身躯庞大,一步便是十几里路,转眼间已离开了寒山县。

    子黍默默望着玄武星君远去,等到那漫天冰霜散尽,这才转身回到荒原。

    这次拦截北国商队,前后出动了上千名星师,因为天狼星君的存在,死了几十名星师,剩下的此时都已经汇聚到了酒旗、天玑、摇光三人身旁,除了早早逃走的圣麟和月曦、元亓浩外,没有放跑一个人。

第二百二十七章 寒棺

    元亓音知道自己这次绝无幸免之理,干脆仰头闭上了眼睛,一副任凭你要杀要剐绝不皱半下眉头的意思。剩下的商队中人大多是北国元家的杂役,当中有几位火神信徒,类似于中天的星师,不过在绝对优势之下也根本发挥不出作用。

    子黍看了看元亓音,又看看身旁众人,一时间有些意兴阑珊,只是问道:“你们看,怎么处置?”

    酒旗道:“既然已经知道北国和妖族有勾结,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摇光摇了摇头,道:“我们还没有抓到那两个妖族大妖,光这些人,根本做不了证。”

    酒旗冷笑一声,道:“证据?天底下的证据多了去了,哪一样能让北国退兵?这天下间,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根本不需要证据!”

    这番话说下来,众人皆是一阵沉默,最终还是子黍挥了挥手,道:“事已至此,天下这么大,哪里去抓这两人?把剩下的人都带走吧。”

    元亓音眼见两名星师上来要押她走,忽然对子黍道:“你带我走,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子黍看了她一眼,又转过了目光,往龙勿离那边走去。

    “刚刚那个,是什么?”龙勿离仍在望着霸下远去的方向,等到子黍来了,才稍稍回过神来。

    “霸下,祖龙之子。”子黍叹了口气,道:“和玄武星君相识于藏龙谷,此后终生为友,镇守苍州。”

    “你为什么要叹气?”龙勿离敏感地问道。

    “我在想……哈哈,没什么。”子黍摇着头,神情萧索。

    在中天普遍仇恨妖族的情况下,玄武星君却能和霸下保持如此长久而单纯的友谊,他第一眼见到时也是感慨万千。可如今看来,虽然没有了人和妖的矛盾,可人和人的矛盾却仍然存在。换言之,人们之所以能接受霸下,不过是因为有北国这个大敌罢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倘若没有北国的威胁,玄武星君和霸下又是怎样的关系?天下人又是如何看待这份关系的?所谓的世代矛盾,不过是利益的牺牲品罢了。但凡身居高位的人,永远要为利益考虑。

    他有些明白颜玉当初对他说的话了。他若真想和小薇在一起,只有带她远离妖族,远离那些权力的斗争和利益的纠葛,可是,他现在有这个能力吗?

    “只要你肯放我走,我就告诉你一个天府机密,一个能成星君的秘密!”元亓音虽然被封了全身穴道,还是不甘心就此被押走,竟朝着子黍大喊大叫起来。

    子黍听到最后一句,神色微微一变,当初小薇在塔山上成就星君的一幕早已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他这次想和天狼星君动手,也是为了试一试自己和星君到底相差多少,结果却是近乎毫无还手之力,内心不无挫败之感。

    “你说的可是真的?”子黍走到元亓音面前,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元亓音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打动了子黍,忙道:“千真万确,只要你带我回天府,我就全部告诉你!”

    “哼,这妖女鬼话连篇,谁还会信她?”酒旗走了上来,一把拽住了元亓音的胳膊,“依我看,先打晕了,再带回去好好拷问,到时候什么都说出来了。”

    子黍摇了摇头,道:“给你一句话的机会。”

    元亓音明白,自己再不说点有用的东西,就真要被打晕后带去拷问了,只得咬牙道:“北国有玄武灵庙,当中有一处万古寒潭,相传为上古火君坐化之地,里面有突破星君的法门!”

    子黍听到上古火君四字时一怔,幽篁剑亦是微微一颤,显然巫灵附着在剑身上的神念对此也是特别敏感。

    “跟她去看看。”

    不待子黍做出决定,脑海之中已是响起了巫灵的声音。

    子黍回过神来,眼神深邃地看着元亓音,“但愿你没说谎。”

    元亓音松了口气,道:“千真万确,你随我去就知道了。”

    子黍点了点头,解开了她身上的禁制。

    “私放星官,你知道是什么罪吗?”酒旗见了这一幕,反倒神色一变,厉声质问道。

    子黍摇了摇头,又自嘲地笑笑,“不过是流放罢了。”

    说罢,他已是转身独自往北方走去,龙勿离默默跟了上去,元亓音则是朝酒旗扮了个鬼脸,这才脚步轻快地跟在了子黍身后,只留下脸色阴晴不定的酒旗和一众星师……

    ******

    灵州,镇南郡,上清派。

    东方战事稍定,西斗星君苏桦因伤重难治,自料无益于战事,便向一众道友告辞,率众弟子先一步回了上清。

    “师尊,您慢点。”

    奕真扶着面容苍老的西斗星君,慢慢走在清微峰山道之上,宇文晏则是跟在另一侧,至于钱钺,反倒和乐萱、杨香儿走在后头,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苏桦的背影,想上前,又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了?我这老头子虽老,只怕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吧?”苏桦看着身旁几位弟子,不禁摇头失笑,往前走了几步,又道:“都散了吧,我自己上去。”

    奕真听了,有些担忧地望着苏桦,相较于几年前那玉树临风的青年,如今的苏桦已是老了太多,任谁见了心里都不禁有些难受。

    “四师兄,让师尊自己上去吧。”宇文晏知道苏桦的脾气,拉住了奕真的手。

    苏桦呵呵一笑,背负双手,慢悠悠地往清微峰顶走去。

    众弟子看着他的背影,都不禁黯然神伤,依苏桦目前的状况,只怕真的留不住几年了。

    乐萱低声对身旁的杨香儿说道:“香儿师姐,要不我们明日上去看看师尊吧,他一个人住在山顶,难免有些寂寞。”

    杨香儿默默望着苏桦的身影,低声应道:“好。”

    翌日,乐萱早早地约了杨香儿,采了些时新的灵果,便要上山去看望师尊。

    方才走到清微峰顶,却见山顶洞府的石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师尊?”乐萱走入洞府之中,探头问了一声,洞内只听得到她自己的回音,不禁心中一紧,往里多走了几步。

    杨香儿也跟着进了洞府,只见洞府之中空空荡荡,相当简单粗陋,只有凭借一些夜光石才勉强能看清道路。

    她是第一次踏入师尊洞府之中,不禁有些好奇,往前走了一段路,看到一间石室,便走了进去,却见里面的石壁上镶嵌着一排架子,架子上竟放着密密麻麻的灵位。

    她吃了一惊,走上前去,只见上边第一块灵牌写着“亡妻徐氏之灵位”,往下还有,“长子阳平之灵位”,“幼子阳玄之灵位”……

    目光往下,一排又一排,仿佛无穷无尽,杨香儿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往后退出两步,险些跌倒在地。

    “咣当!”

    她的手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转身看去,却是一个陶瓷小人,刻画的栩栩如生,却不知是何人,翻转着看了看,才见到背后刻着“师兄宁剑书”这五个字。

    她再看看后边的壁橱,这样的小人足有上百个,一一翻看过去,几乎大多都是亡故的上清派长老,甚至在最后还有三个特殊的小人,分别是“首徒剑如晦”“老二曲向终”“老八韩如玉”。

    杨香儿不禁捂住了嘴,一股悲怆之意悄然袭上心头。

    这么多的灵位,这么多的故人,师尊苏桦这一生当中,到底经历了多少次生死离别,当中又有多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辛与无奈?

    “啊!”乐萱的惨叫声从另一处石室内传出,杨香儿一惊,放下手中的小人,出了石室,匆匆赶到乐萱所在之处,只见乐萱靠在石壁之上,一只手颤抖地指着前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杨香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是脸色一白,险些晕倒在地。

    这里本是苏桦的卧室,可如今的石床之上却是空无一人,反倒是石床边摆着一口巨大的棺材,正严丝合缝地盖着。

    仿佛是听到了外界的喧嚣,那棺材竟然动了一下,乐萱和杨香儿都是惊骇莫名,连转身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棺材盖被掀起,紧接着苏桦竟然从棺材里钻了出来。

    “师……师尊……你……”乐萱定了定神,再去看苏桦,只觉得苏桦脸上尚有生人之气,恐惧之情这才稍稍有所缓解。

    “你们怎么进来了?”苏桦先是有些不悦,可是看到两女惊惶的表情,又摇了摇头,失笑道:“吓到你们了吧?”

    “师尊,你,你为什么要躲到棺材里?”乐萱深吸一口气,终于有了说话的勇气。

    苏桦淡淡一笑,道:“要是能死在棺材里,也就不用你们费心了。”

    “师尊,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杨香儿扶着乐萱,看了看那口棺材,不禁眼里一红,“我们……师尊,你……你要好好保重啊。”

    俗语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杨香儿早年丧父,幸得苏桦青睐,早已将他视作比生父还亲的亲人,又怎能忍受苏桦做出如此举动?

    苏桦呵呵一笑,踏出棺材,缓缓走出洞府,“你们跟我出来。”

    乐萱和杨香儿对视一眼,皆是默默跟着苏桦走出了洞府。

    走出洞府之后,苏桦转身看着两女,眼里也流露出几分难言的慈爱,仿佛在看着自己亲生的子女,先是轻叹一声,问道:“老五,你也不小了,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杨香儿咬了咬下嘴唇,道:“师尊,徒儿愿意一生钻研医术,此外别无他求。”

    苏桦点了点头,道:“那是很好的,不过为师想问的,却不是这些。”

    杨香儿一怔,默默地看着他。

    苏桦长叹了一声,道:“我这一辈子,一共收了九个徒儿,算来算去,反倒是最晚入门的老九最让我省心。”

    乐萱和杨香儿皆是不解其意,思来想去,或许是因子黍年纪轻轻却成就非凡,这才得到苏桦青睐,不禁面有愧色,低声道:“是弟子不争气。”

    苏桦一怔,又笑道:“老五,以你的条件,找一个如意郎君,应该不难吧?”

    “什、什么?!”杨香儿吓了一跳,不料苏桦会这般问。

    苏桦呵呵一笑,道:“修道之人也是人,若真摒弃了六欲,超脱了轮回,又与石头傀儡何异?若是能找到相伴的知心人,总好过老头子我这样过一辈子。”

    杨香儿听着苏桦这番话语,不禁想到石室中的所见,不禁一阵凄凉,摇头道:“不!弟子不要!”

    苏桦暗叹一声,仍是温和地问道:“为什么?”

    杨香儿哽咽道:“道经上说,情最伤身。何况人生在世,就免不了生离死别,越是有情的人就越是受伤,弟子……弟子宁愿无情,这样既不会伤了别人,也不会伤了自己。”

    苏桦听后,点了点头,又道:“发乎情,止乎礼,顺乎自然而已。若真的动了心,又何必拒绝?”

    杨香儿摇头道:“弟子宁愿不动心。”

    苏桦幽幽一叹,不再相劝,而是看向乐萱,道:“老七,你呢?”

    乐萱脸色一红,又娇笑道:“师尊你说在什么呢,弟子只想留在师尊身旁好好服侍师尊,才不想嫁人呢。”

    苏桦哈哈一笑,道:“再叫上你的六师兄?”

    乐萱脸色不禁流露出几分慌张,随即又跺脚道:“那家伙又呆又傻,还喜欢逞强,谁会喜欢他啊!”

    苏桦道:“呆傻我看未必,只怕是见了你,这才呆傻起来了吧,哈哈哈!”

    “师尊!”乐萱羞得满脸通红,“老不正经,我不理你了!”

    苏桦看着她转身离去,眼里流露出几分祥和,“师尊的时间不多了,最放心不下的,想来想去,还是你们啊。”

    乐萱脚步一顿,转身看看苏桦,那个昔日里仿佛无所不能的青年,如今已是到了风烛残年的地步,不禁心里一阵凄凉,忙转过身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水。

    杨香儿也低下了头,抿紧了嘴唇,双眉低垂,容色惨淡。

    “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就去找老三,知道吗?”苏桦看着杨香儿,又忍不住叮嘱了一番。

    “知道了。”杨香儿应了一声,神情恍惚,不知是怎么下山的,竟被石头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

    “师妹小心!”一人从旁窜出,抢先扶住了她。

    杨香儿抬起头来,有些惊愕的看着眼前的人,“四师兄?你,你怎么在这里?”

    奕真道:“哦,我刚好路过,想上山看看师尊。”

    杨香儿默默抽回了手,道:“多谢师兄。”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奕真笑了笑,又道:“对了,师妹,近来我对炼丹术颇感兴趣,不知可否赐教?”

    杨香儿平素都在神药池中的孤岛上生活,极少与人往来,待要拒绝,毕竟是亲师兄,犹豫片刻,只得点头道:“那好吧,师兄明日午后可来找我。”

    奕真笑道:“那真是荣幸之至。”

    杨香儿淡淡一笑,走了几步,见奕真还未离去,只得躬身行了一礼,道:“师兄既然要看望师尊,那就此别过了。”

    “啊?好,好……”奕真转身朝山上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来,只见那一道袅娜的身影已是渐行渐远,在山林之中消逝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雪原

    北国,四月。

    子黍坐在马车外,抬头默默看着天空,一望无际的苍茫,一望无际的辽阔,一望无际的寒冷。

    覆满白雪的大地也和天空一样。

    龙勿离坐在车内,同样也一言不发地看着子黍。她近来好似懂得了许多,许多孩子不曾懂得的东西,于是也学着子黍沉默下来,默默望着那苍茫的天地,和天地中的他。

    倒是又一次做了俘虏的元亓音,仍是骑着她的红马,不安分地绕着马车转圈。

    理由也很简单,马车走得太慢了。

    “照这个速度,十天半个月都去不了玄武灵庙。”

    “喂,你们还急不急啊?”

    “再这样拖拖拉拉的,我可要先走了!”

    说是这般说,可她的身上如今还有子黍下的五星连脉禁制,只与普通人无异,根本不敢孤身行走在这片雪原之上。

    子黍对元亓音的牢骚却好似充耳不闻,只在眉心有一点光晕闪烁,那是他在修炼凝魂术。

    雪原很大,漫无边际,若非熟识之人,只怕很快便会在一片苍茫之中迷失方向,元亓音虽是自幼在天府长大,走过这片雪原时仍是神色不安,只想快快离去。

    “我出境之前,听人说,这里是喀合省?”子黍看着在眼前晃悠的元亓音,忽然问道。

    “是啊。”元亓音叹了口气,眼神不经意间望向北方,元家就在喀合省内,只是她现在传不出消息,却是等不到家族的救援了。

    “那么,这里是哪里?”子黍沉吟片刻,又指了指地下。

    元亓音只觉得有些好笑,可是看着四野的苍茫,又不禁叹了口气,道:“阔亦田。”

    “阔亦田?好怪的名字。”说这话的不是子黍,而是龙勿离。

    元亓音抿嘴一笑,道:“这是北狄语,意味寒冷的地方。”

    中天以西曾有戎族,被平定后部分逃亡北方,遂成为今日的北国戎狄,不过北国的掌控者毕竟多是狄族,是以北国通用北狄语。

    “寒冷?倒还真蛮冷的。”龙勿离听了解释,缩了缩身子,又躲回到马车之中。

    子黍看着地上的积雪,问道:“北国有春天吗?”

    元亓音道:“有啊,再过一两个月,积雪就要融化了。那个时候,水草丰茂,牛羊遍地,天高地远,谁也管不着你……”

    子黍笑道:“比现在要好很多吧?”

    元亓音脸色一变,有些恨恨地看了子黍一眼,紧紧闭上了嘴。

    子黍仍是仰望着苍茫的天空,道:“北国若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就不会打仗了。”

    元亓音低着头,默默跟在马车后面。

    子黍却好似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道:“我想,你要是一个人走在阔亦田雪原上,又没有修为,那会怎么样?”

    元亓音隐隐有些不安,“你什么意思?”

    子黍道:“你看,前边有人来了。”

    元亓音听后,这才豁然惊醒,只见前面竟是来了几名骑马的壮汉,天气寒冷,这些壮汉却都穿着破破烂烂的麻布,留着一口大胡子,身后还背着箭袋,看上去像是打猎的猎人。

    不过,元亓音却是明白,阔亦田草原上根本没有适合猎杀的猎物,只有狼!而狼在喀合省便是图腾一般的神兽,尤其是雪白的苍狼,更是被认为天神下凡,凡人万万不敢得罪。那么,这些游荡在草原上的游骑,就只有一种可能:劫掠者!

    若是寻常人遇上了这些劫掠者,要么被洗劫一空,要么被残忍杀害,可一个贵族小姐,若是失去了保护自己的能力,最大的可能便是被抢走后强行安排与某位贵族青年完婚。

    天府民风剽悍,素有抢婚习俗,又是奴隶制盛行的国家,每一个部族都围绕着一个贵族家庭而生存,奉其为主人。主人家的贵族小姐或者公子到了出嫁的年龄,必须要嫁给同为贵族身份之人方可,而族内除了自家亲人外,大多都是平民和下贱奴隶,不同部族之间又常常有矛盾,若是不能与其他部族联姻,便只能通过抢婚这一习俗来完成子女的婚姻大事。被抢的女子当中,有的或许早已有了心爱的情郎,但在强权之下也不得不低头,终生只能以生儿育女为业,过得大多都很不如意,元亓音自然不希望这样的厄运降临到自己身上。

    “站住!”

    “你们是哪里来的!”

    这几个劫掠者见到了子黍的马车,已是有些起疑,待看到貌美如花的元亓音后,立刻拈弓搭箭,纷纷对准了子黍。

    子黍有些愕然地看看元亓音,又看了看自己,虽是听不懂北狄之语,可也大概能明白几人的意思,苦笑一声,举起了双手。

    几个劫掠者见了,大是满意,何况北国马车制式与中天不同,子黍一副南方人的相貌,和粗犷的北方男子到底不同,不抢他的,又能抢谁的?

    “小姑娘,你是哪家的?”见子黍乖乖不动,已是有几人骑马到了元亓音的身前,他们自然能认出元亓音是北国的贵族,但笑得明显不怀好意。

    元亓音自然知道一个弱女子在阔亦田草原之上遇见劫掠者的下场,这些劫掠者都是各个部族中的流氓强盗,本就是亡命之徒,根本不会在乎她是什么身份,急色的抓了她便就地享用,贪财的则会把她卖给那些大部族,那些大部族为了解决族内贵族青年的婚姻大事自然会开出一笔高价。总而言之,哪怕她是天府大汗的公主,落到这些人手里也绝没有好下场。

    若是往常,她必定放出几只可怖亡灵来,弄得这群不开眼的家伙生不如死,可此刻修为被封,只得眼眸一动,似笑非笑地看着子黍,用北狄语说道:“我呀,我是他家的。”

    她确信子黍不会丢下她不管。

    果然,这几名劫掠者听了这番话,立即神色凶戾地看着子黍,抽出了手中的马刀。

    子黍原想看看元亓音的狼狈样,不料这些马贼却打算先解决他,不由得苦笑一声,身影一动,已是闪到一人身后,夺下了他手上的马刀。

    其余几人显然没料到他动作如此之快,吃惊之下纷纷射出弓箭,竟完全不顾同伴的死活。

    子黍将身前之人推出,只听得惨叫一声,那人已被十几根箭矢射穿,剩下的人则抽出了马刀,随着一声呼啸,纷纷挥刀朝他杀来。

    “当!”

    一人手中马刀方才举起,却见寒光一闪,精铁锻造的马刀竟已被斩断,切口平整,如削木片。

    子黍手中也是刀,极平常的刀,和所有人手中的一样,可这样一柄刀到了他的手中,却仿佛成了神兵。

    剩下的人不信邪,彼此相视一眼,忽然两人同时从左右侧朝着子黍挥刀砍出。

    同样的两道寒芒,两柄马刀齐声而断,这群劫掠者惊骇地看着子黍,已是明白,子黍若真要取他们的性命,也不过是反掌之间。

    子黍道:“带我去附近的城镇。”

    几名狄人面面相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元亓音幽幽一叹,道:“你若真要去城镇,为什么不问问我?”

    子黍道:“多一个人指路,总是好的。”

    元亓音吃吃笑道:“你根本不相信我,不然,又怎会去问一群强盗。”

    子黍没有说话。

    元亓音接着说道:“你若真的信不过我,当初就不该放我回来。”

    “我没有放你。”

    “到了城镇,你就困不住我了。”

    “三步之内,星君也救不下你。”

    元亓音听了这句话,脸上的神色终于难看起来,“莫非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子黍淡淡一笑,靠在车厢旁,道:“错了,应该是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元亓音神色变化,忽然换上一副妩媚的笑容,风情万种地白了他一眼。

    这种女人味十足的姿态,他曾经只在小薇脸上见过,不过元亓音却比小薇更主动,更放肆,就好似成心勾引他一般。

    “原来你也是这般男人,有了一个女人还不够,非要别的女人彻夜相陪。”

    北国的女子感情奔放,那些南方女子难以启齿的话题,她们却是张口就来,元亓音显然也在此列。

    不过子黍也早已不是昔日的懵懂少年,听了这话,仍是平静地说道:“晚上她会陪着你。”

    元亓音显然知道这个“她”是谁,笑得更开心了,因为她相信“她”绝对看不住她。

    子黍没有在意她的笑容,只是问道:“带路怎么说?”

    元亓音笑道:“怎么?你要学狄语?”

    子黍坦然承认道:“是的,到了北国,我总不能只听你的话。”

    元亓音眨了眨眼睛,问道:“你不怕我教错?”

    子黍道:“他们的反应会证明一切。”

    元亓音娇笑道:“可他们现在只听得懂我说的话。”

    子黍也跟着笑了,从南到北,他见过的人也算不少,可从来没有哪个人像元亓音这般狡猾,狡猾的像是一只雪原上的狐狸,甚至连那些狐狸见了也要自愧不如。

    “我知道你的演技很高明,可他们呢?”

    元亓音轻叹一声,又低下了头。

    她既然敢和子黍说这种话,自然早已明白靠自己逼这些人演戏糊弄子黍是行不通的。

    子黍不再和她说话,而是转身对龙勿离说道:“你要是学到她的十分之一,我就不用担心你了。”

    “那我要是学全了呢?”龙勿离脸上看似还带着些痴憨之气,可也多了几分难言的光彩。

    子黍苦笑一声,道:“那只怕对你不好。”

    “为什么?”龙勿离问这句话时,还是带着几分真诚的,那是可以看出的真诚。

    元亓音却是掩嘴一笑,道:“嫂嫂,我教你,若想留住大哥的心呢,只要会笑就行了。你的嘴要笑,你的眼睛要笑,你的脸要笑,你的手要笑,你的身子也要笑,笑到他心酥骨软,神魂颠倒,那就再也离不开你了。”

    龙勿离听了,又看看子黍,忽然脸一红,低下头去,却是忍不住发出了些微细碎的笑声,虽还远远比不上元亓音,但那毕竟是女孩子的声音。

    子黍的笑容愈发苦涩,看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元亓音一眼,低声道:“你说得很对,只可惜,漏了一点。”

    “想不到大哥对女人也有研究,只是不知小妹漏了哪一点?”元亓音的眼神愈发妩媚,语调愈发轻柔,仿佛彼此间不是仇敌,而是亲密的恋人。

    子黍却是伸出了一只手指,重重地点了点自己的心口,道:“一个女人脸上会笑固然很美,可会笑的女人,往往心里不笑。”

    元亓音的笑容凝固了。

    子黍又转身向龙勿离说道:“所以你若要学她,只学一分就够了。若是学到了十分,只怕心里就不会笑了。”

    龙勿离重新抬起头看他,眼神显得明亮了几分,脸上似乎带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很淡,因为她还不怎么会笑,可也很真实,没有半分弄虚作假,像是早晨的朝阳般清新干净,“好。”

    从一个“哦”字,到一个“好”字,这仙境中修炼了百年的上古神兽,也终于变得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子黍松了口气,也露出了释怀的笑容,正如他所说的,龙勿离只学了元亓音的一分,她不会变成元亓音,也绝无可能变成元亓音,因为世上只有一个龙勿离,却有很多个元亓音。

    元亓音默默看着这一幕,没有任何言语。她也渐渐看了出来,子黍和龙勿离显然不是什么夫妻,倒更像是兄妹,子黍看龙勿离的表情,就像是哥哥看自己一样,这种眼神实在太过熟悉,以至于她确信不会有半分错误。

    对一个男人来说,心里总有种想要去塑造女人的欲望,那个女人愈是乖巧,愈是依赖他,愈是对他言听计从,那个男人便愈发高兴,愈发满足,愈发想当女人的导师和依靠。这或许就是世上总有那么多人想当干爹的原因吧,哥哥对妹妹的情感,或多或少也类似于此。

    所以元亓音从小便会装,装着乖巧的模样,来讨取父亲和哥哥的欢心。渐渐地她便发现,不单是父亲和哥哥,天下所有的男人简直都是一个样,只要她想,总有办法让男人爱上她的,而爱是最好的武器,用爱杀人,远比用刀剑有效得多。

    她相信子黍也不例外,不然又怎会一次次放过她?

    于是当子黍问起她怎么用狄语说话时,她先是甜甜一笑,便耐心地为他当起了翻译官。

    这一次,她没有耍任何心机,因为这些心机目前没有任何用处。

    但她相信,以后总是有机会的,等子黍真正爱上她的时候……

第二百二十九章 阿雅

    天府大公国,喀合省,姑臧城。

    “爹!爹!”

    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哭喊着抱住男人的大腿,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爹爹要前往何方,只知道军帖一下,那个抱着他上街买糖葫芦的爹爹就要走了,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也许能回来,也许永远不能回来。

    童年本是快乐的,那时还不懂得失去的滋味,可一旦要失去什么,哪怕那小小的脑袋中仅仅只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也会让孩子万分恐惧,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就此毁了。

    那男人伸手抹了抹孩子的头,又转过了身来,妻子默默在门前看着他,还有白发苍苍,弯腰驼背的两位老人,以及一位双拳紧握,神色悲怆的少年。

    这一眼,仿佛动摇了他的信心,可他还是狠下心来,掰开了男孩抱着自己大腿的双手,向着闹市走去。

    城内的闹市,有卖早点的,有卖屦鞋的,也有卖鸡鸭鱼肉的,但更多的是卖马鞍,马辔,马鞭!

    少年走出屋去,拉住了哇哇大哭的孩子,沉声道:“爹!让我去!”

    “胡闹!”男人转身狠狠瞪了少年一眼,待看到妻子和爹娘时,眼神方才温柔下来,“你还年轻,照顾好家里人。”

    说罢,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出去,向那闹市走去,很快又穿过闹市,向那马市走去!

    北国好养马,马军远多于步军,又实行的府兵制,因此平素务农的府兵们在接到军书之后,往往会细心去马市挑一匹好的战马,一匹好的战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一条命。

    马市上的人已不少,大多都是沉默的男人,带着家中仅有的钱财,挑选着上好的战马,甚至因此而发生口角,争得面红耳赤,实际上,他们不是在争一匹马,而是在争自己的性命。

    失去了父亲的家里,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拉住弟弟的手,神情显得异常悲愤。

    为什么?为什么要打仗?

    北国的儿郎,不靠偷,不靠抢,一样也能养活自己,又为何要去和中天打仗?

    为何要让父亲离开孩子,让妻子失去丈夫?

    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队府兵恰巧从家门前路过,领队的中郎将仪表堂堂,骑着银甲马,手持亮银枪,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

    这少年却好似根本没看到中郎将的一身戎装和他身后那支长长的队伍,竟是冲到了军前,喊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打仗!”

    中郎将勒住马缰,怒视了这少年一眼,呵斥道:“让开!”

    少年却有着满腔的悲愤,满腔的不解,“我不怕死!你们说南方人都是吃人的恶魔,要把他们赶尽杀绝,可我从来没见过南方有什么恶魔,大家一样是人,一样有两只眼睛两双手,为什么要用眼睛把对方视为仇敌,又为什么要用双手掐住对方的喉咙?”

    中郎将沉着脸不说话,身旁的左郎将看不过去,一扯缰绳,胯下战马飞奔出去,转眼已是来到了少年眼前。

    围观的百姓惊呼起来,少年的母亲更是险些晕厥,少年本人却是一动不动,带着满脸的倔强。

    “哪来的小子,你懂什么!”左郎将一挥马鞭,将这少年抽翻在地,骂道:“南蛮杀害我们的同胞,侵占我们的土地,就该赶尽杀绝!你身为天府的孩子,竟然说出这种话来,简直令人羞耻!”

    那被抽翻在地的少年挣扎着翻过身,一手手肘撑着地面,咬牙看着耀武扬威的左郎将,眼里虽充满愤恨,却是不再说话了,因为他知道,再说下去,换来的只有鞭子。

    军队走了,少年的母亲上前扶起了他,抹了抹眼角的泪水,道:“孩子,你这又是何苦呢?我们是军户,生来就要为大汗捍卫家国,你说这种话,你爹爹他,他要伤心的……”

    少年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满是悲愤地看着母亲,他不明白,为什么连自己的母亲也不理解自己,可面对那慈母的眼神,这份委屈却是再也说不出口。

    他颤抖着站起来,道:“娘,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

    南方人都是恶魔!

    南蛮就应该赶尽杀绝!

    这两句话始终在少年的心里回荡,他推开了母亲,跌跌撞撞地走在风雪里,眼神孤凄,带着几分倔强与冷冽,像荒野中的狼。

    “驾!驾!”

    城外,一支马队冲了进来,从少年的身旁经过,马上的汉子们见到城镇之后,一个个皆是如释重负,翻身下马之后,便朝着最近的客栈走去。

    那些黑马的身上驮着不少包袱,在男人们下马之后,有几个包袱被不经意地扔到路旁,跌出来了几块鲜红的冻肉。

    少年走过去,看着那冻肉,脸色渐渐发白,满是憎恶地看了那群男人一眼,一个人走出了城外。

    地上的冻肉之中,还有几截指骨,半只手掌。

    风雪呼啸,万里苍茫,在没有骑马,没有同伴的情况下,少年孤身一人离开姑臧城,朝着阔亦田大草原走去。

    他要去哪里?他不知道。

    他只想跑到苍茫的天地里去大喊大叫,像是荒野上的孤狼,对着明月长啸。

    又有谁能说,孤狼对月的长啸,不是在呼唤自己的亲人?

    少年走着,在大雪原上走着,他的眼里还含着一丝泪,在风雪下结了冰。

    忽然间,脚下一滑,他竟是摔倒在地。

    这本是一处陡坡,只因积雪覆盖,看去和别处无异。

    少年竭力想爬起来,可四周的积雪却虚不受力,竟是越陷越深。

    大雪贴上了他的面颊,想到离家而去的父亲,年幼的弟弟,以及柔弱的母亲和年迈的祖父母,他似乎又多了几分力量,挣扎着要爬起来,可仅仅一个翻身,又陷入了大雪之中。

    极寒之中,身体渐渐失去知觉,他看着眼前的冰雪,眼里是一片炫目的白光,最后勉强翻了个身,仿佛看到了那片万古不变的天空,那片信仰中的长生天……

    马车悠悠驶来,在雪原上不紧不慢地前进。

    一名马贼驾马在前,忽然间惊呼一声,连人带马滚了下去,身旁同伴也不去帮忙,而是在一旁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人愤愤地从雪地里爬起来,地上的积雪很深,所幸他有战马相助,拉着马缰一步步走出了深坑,再回过头去看时,才发现绊倒他的是一个死人,一个躺在雪地里僵硬的少年。

    马车仍在前进,到了那少年身旁时,却听得车中人说了一声,“停下。”

    那是句还不算标准的狄语,不过这些马贼听后还是乖乖停了下来,只见车上走下一位青年,看着那躺在地上的少年,走上前去,抹了抹少年的面颊,触手一片冰凉。

    “他早已死了,你若是真有同情心,还是关心关心活着的人吧。”骑着火红骏马的少女上前看了一眼,淡淡说道。

    青年扶起了四肢僵硬的少年,转身看了那少女一眼,道:“比如?”

    少女甜甜一笑,道:“这么冷的天,你不让我进马车坐坐吗?”

    那青年也笑了,摇头拒绝道:“不让。”

    说罢,已是扶着这面色发黑的少年进了车厢。

    说这番话的,自然是子黍和元亓音了。

    元亓音眼见子黍宁愿抱着一个死人进车厢,也不让她有机会休息,不禁气得银牙紧咬,险些一鞭子将那死人从子黍手中抽下来,可到底没有那个胆量,只得哼了一声,拉着缰绳往前快跑几步,暂时远离了那车厢。

    当然,她身上如今也被子黍贴了一张神念符,根本跑不了多远。

    子黍扶着冻僵的少年上了马车之后,车内的龙勿离也是吓了一跳,满是不解地看着他。

    “应该还能救。”他说了这么一句,取出了贴身的神器不死筠竹枝。

    青光照耀之下,少年的脸色稍微好转了一些,面上也渐渐恢复了血色,只是仍紧闭着双眼,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子黍摸了摸他的心口,沉吟片刻,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储物盒,当中放着几滴晶莹的水珠,说是水珠,可看去又和水晶一般,正是不死筠竹枝当中落下的露水。

    这样的露珠,几乎每个月都会从筠竹枝中落下一滴,当中汇聚了这件神器的生命精华,已是带上了一丝神药的特性,虽然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但救一个濒死的普通人却是毫无问题。子黍研究过后,便将之称为潇湘泪。

    这一滴潇湘泪落入少年口中后,少年的呼吸明显强了起来,子黍看了看这少年,松了口气,收回了筠竹枝。

    龙勿离不禁问道:“你为什么要救他?”

    子黍道:“路上见到有人垂死,救他一命,本是人之常情。”

    龙勿离默然片刻,又道:“可是,这一路上的垂死之人却不止他一个。”

    子黍苦笑了一声,道:“是啊,我能救的,毕竟只是少数。”

    龙勿离顿了顿,又道:“我是说,你用神器精华去救一个普通人……”

    子黍笑了笑,道:“很傻,是吗?”

    龙勿离没有再说下去。

    子黍悠悠一叹,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当初皇姐和英姐将这件神器交付给我,便是要将之用于正道,拯救天下黎民。何况天下神器,有德者居之。这神器我只是代为保管,只愿将来能替它找到一个好主人,又怎敢起半点私心?”

    虽是这般说,可子黍自己心里清楚,拥有如此神器,又怎能做到心如止水。只不过,当初听到祁皇、祁英姐妹说,这是天雪留下来给他的,他心中便有了一种难言的负罪感。责任和使命永远是沉重的,远高于自己的生命,神器虽能保命,可为了活着而背信弃义,违背初心,这样的生命又有何意义?

    说起来,他实在不愿杀人,也不愿有人因他而死。之前围剿元家商队一事,如今想来,已是颇有几分后悔。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他很清楚这一点,后悔的只是事前的战略布局。那些星师其实根本拦不住月曦、元亓浩等人,却在此役中死了几十人,皆因他的一时气愤,可见他当不了领导者,别说像小薇那样统领整个南国了,给他一千人他都指挥不好。

    正惆怅间,却见那少年动了动眉梢,缓缓睁开了眼。

    “你们是……”他茫然地看着子黍和龙勿离,只觉得身子暖洋洋的,便如泡在温泉之中。

    “外面的那个,进来一下。”子黍还听不太懂少年的话,转身朝外喊了一句。

    元亓音噘着嘴钻进了车厢,白了子黍一眼,“什么外面的那个,人家也有名字的好不好。”

    她说这话时声音柔腻,听得少年脸色微红,子黍却是神色如常,道:“你要我叫你什么?”

    元亓音嘻嘻一笑,道:“你可以叫我音儿,或者小音、音音……”

    “好,”子黍点了点头,“小红,问下他家在哪,等会给他送回去。”

    “小,小红?”元亓音愣住了。

    子黍道:“你既然骑红马,叫小红怎么了?”

    元亓音怒视了他一眼,“我不要,太土了!”

    “哪那么多废话,不要就出去。”子黍现在对她已是毫不客气。

    元亓音银牙紧咬,恨恨地看着子黍,腮帮子鼓鼓的,看着子黍不为所动,忽然间又泄了气,有气无力地看了那少年一眼,以狄语冷冷问道:“你叫什么?家住哪里?要做什么?为什么在这里?什么时候走?”

    少年听到这一连串问话,不禁有些头晕,道:“我……我叫阿雅,扎古兰·阿雅。”

    “扎古兰?”元亓音皱眉想了想,看看这少年的着装,又摇了摇头,天府境内并无姓氏为扎古兰的贵族,可见阿雅只是个平民孩子,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阿雅看着子黍等人,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露出了几分苦涩的笑容,低声道:“谢,谢谢。”

    子黍朝他笑了笑,又冷冷看了元亓音一眼,“好好说话。”

    “我!”元亓音捏紧了小拳头,看着子黍冰冷的目光,想到自己的目的,又忍了下来,委屈道:“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子黍没有搭理她,继续向阿雅问道:“你家在这附近吗?”

    阿雅茫然地看着他,元亓音低声在一旁做起了翻译。

    “我……我是姑臧人。”

    阿雅听了元亓音的话,这才低声说起了自己的家世,以及落入雪地陷阱的缘由。

    听阿雅说完这些,子黍轻叹一声,道:“我们送你回去。”

    阿雅点了点头,又迟疑地看了子黍一眼,忽然问道:“你是南方人吗?”

    子黍沉默下来,这也算是默认。

    阿雅也沉默了片刻,这才缓缓道:“谢谢你们,你们都是好人。”

    马车接近了姑臧城。

    天府的小城大多没有城墙,只有一排长长的栅栏,看上去倒像是一座极大的营寨,城内的房屋大多也是粗糙的土坯房,很少见到木屋,远没有中天那般繁华。

    带着子黍等人来姑臧城的马贼们已被子黍遣散,他知道这些人其实杀了更好,可他不是过河拆桥之人,也不喜欢杀人。

    “到了,这就是我的家。”阿雅指着前边的一处院子,向子黍笑了笑,“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先住在我家。”

    子黍含笑道:“好。”

    经过一路交谈,即便不依靠元亓音在一旁翻译,他也大致能从表情和手势听懂阿雅说的话了。

第二百三十章 杀人

    阿雅的家是三间连在一起的土坯房,分别位于东西北三侧,外边围着篱笆,篱笆里有一头牛和几只羊,都栓在后边的牛棚羊圈里,气味并不好闻,可在子黍看来,却有种熟悉感。

    阿雅下了车,往家中跑去,子黍正要跟上,忽然间神色一变,只见那屋中走出了三名大汉,当中还有一个在系裤腰带。

    “你们是谁?!”阿雅见了这三人,也是惊诧不已。

    “我们是你父亲的好朋友。”三名大汉看着阿雅,露出了有些诡异的笑容。

    阿雅脸色一白,“我,我不认识你们。”

    三名大汉哈哈大笑,彼此看了看,“扎合的儿子不认识我们。”

    “放心吧,我们会代你父亲照顾好你的。”

    “还有你娘,哈哈哈哈!”

    阿雅脸色难看起来,恰在此时,屋中传来了一阵呜咽的哭声,那正是他娘亲的声音!

    “让开!”他听了娘的声音,神情激动,推开了身前的汉子,冲进了屋中。

    屋内,他的娘亲正衣衫不整地躺在炕上,露出大片肌肤,身上布满了乌青,正捂着被子哭泣,见到他闯进来,慌忙用被子盖住了身子。

    “娘……”阿雅一时间如遭雷击,脑子一片空白。

    门外,三个大汉还在哈哈大笑。

    “我杀了你们!!!”

    热血上头,阿雅眼里一片血红,转身操起一把除草的铡刀,踢开下边的刀槽,就朝着三人猛砍过去。

    这三人吃了一惊,身手倒是敏捷,一下子便躲开了那把乱挥的铡刀。

    阿雅只想将这三人剁碎,死命追着一人不放,另外两人见此,分别散开一百二十度,从阿雅的背后左右各踢了一脚。

    阿雅身子一个趔趄,跌倒在地,还想再爬起来,身前的大汉已是一脚踩住了他握着铡刀的手,冷笑道:“小羊崽子脾气还挺倔。”

    “大哥,弄死他吧?”

    “对,反正扎合那家伙走了,这小崽子留着干嘛?”

    “真要杀吗?说不定是你的种啊!”

    “哈哈哈,老子怎么可能有这种崽子,是老三你的吧?”

    “胡说,分明是二哥你的。”

    三个大汉踩在阿雅身上,三只脚肆意地对他进行凌辱,阿雅想要站起来,却被一脚踩住了脑袋,双手死死地抓着地上的泥土,牙齿咬出了血,却是一声不吭。

    子黍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龙勿离有些不忍,想上前帮忙,却被子黍拦了下来。至于元亓音,对这样的场景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在鼻子前挥手,似乎觉得这附近气味太难闻。

    “为什么?”龙勿离不解地看着子黍,在她的印象里,子黍不是这般见死不救的人。

    子黍道:“你看他的眼睛。”

    龙勿离听了,看向阿雅的眼睛,却是心中一寒,那双血红的眼睛本该是痛苦无力的,可阿雅的眼里却像是有一团火,一团藏在冰雪之下的烈火,他的眼睛乍一看来,竟是淡漠的,瞳孔里的光彩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正在一闪一闪地跳动着,就像是心脏一般。

    她从未见过有谁的眼睛像阿雅这般,血丝下的眼瞳仿佛死人,而那瞳孔的深处却像喷泉,不,像火山,她从未见过,却曾听说过的那种火山,深藏在地底的暗流涌动,仿佛即将喷发出来,一旦真正爆发,便足以毁天灭地。

    冰河下的熔岩!他的眼睛就像冰河下的熔岩!

    子黍脚踩着地上的石子,碾了碾,忽然踢了出去。

    那踩着阿雅右手的大汉只觉得腿上一痛,大叫着缩回了腿。

    阿雅眼里的熔岩仿佛爆发了,在这一刹那他握紧了铡刀,以最凌厉的方式朝上方刺去!

    “啊!”

    那大汉惨叫起来,铡刀从他下体捅入,穿肠而出,鲜血飞溅,淋了阿雅一身。

    “大哥!”

    剩下两人见此大惊失色,脚下一松,却见阿雅已是转身劈来!

    刀光一闪,剩下两人也惨叫起来,阿雅知道一刀砍不死两人,刀锋向下,却是沿着两人的膝盖割去,顿时这两人便跌倒在地,满是惊恐地看着那满头鲜血的少年。

    “你……你敢!”

    两人颤抖着往后退,阿雅持着铡刀上前,只见刀光一闪,已是没入一人胸膛。

    另一人吓得魂飞魄散,两眼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阿雅却没有打算放过他,抽出铡刀后狠狠朝着这人又捅了下去,直接剖开了他的心腹。

    龙勿离看完了这一幕,再看看子黍,脸上还带着几分震撼之色。她虽也杀过人,但那只是在不知杀人为何事的情况之下,无知者无畏,大概便是此意。阿雅显然清楚杀人的代价,但他杀起来却是毫不含糊,便像是宰杀畜生一般,甚至连宰杀畜生都不会如他这般平静,他握着铡刀杀人时,就像是在除草。

    能够在杀人时面无表情的,要么已杀过很多人,要么便是天生的刽子手。

    阿雅是后者吗?

    他松开了手里的铡刀,转身看看子黍,竟然笑了。

    他知道先前是子黍帮了他。

    他忽然往后一躺,竟是就此闭上了眼睛。

    “他晕过去了?”龙勿离有些惊讶,莫非阿雅也只是表面平静,实则内心无比紧张?

    子黍却摇了摇头,道:“他在想以后的事。”

    母亲被人侮辱,对任何一个有血性的少年来说都是不可忍受的痛苦,何况,北国律法虽然不如中天严谨,在城镇之中杀人仍是要受到惩罚的,阿雅此举虽然情有可原,也免不了流放或者充军之罪。父亲走后,他已是这个家庭唯一的支柱,他不知道自己再出些意外,祖父母和母亲还有弟弟又该怎么生活,又要忍受多少耻辱。

    元亓音道:“你要是真的同情他,可怜他,不如让我回到元家,我用家族名义招他为侍从,那样天府律法便不能再追究他杀人之责了。”

    子黍冷笑道:“这三人入室行凶,被人杀了,那是他们咎由自取。一路走来,光阔亦田草原之上的残杀便已有几十起,又有什么律法管过了?”

    元亓音幽幽一叹,道:“阔亦田是阔亦田,姑臧是姑臧,天府的律法本就是为了维护城镇的稳定,满足统治者的利益,这又有什么好怪的?”

    看着子黍默然不语,元亓音又柔声道:“人生而不平等,一株树上的叶子,尚且有各自不同的命运,何况是形形色色的人呢?大哥,我知道你心肠软,看不惯这些事,可这样的事,在天府每日都要发生不知多少起,我们又怎么管得过来?我们现在,只要安心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

    子黍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元亓音甜甜地笑道:“当然是先回元家报一声平安,化解我们的误会啦。你放心,我们元家人都很通情达理,只要我能平安回去,他们一定不会为难你的。你要是愿意,还可以在元家住上几日,到时候我们再想想怎么去玄武灵庙的问题,好吗?”

    子黍点了点头,“听上去还不错。”

    元亓音脸上泛起喜色,正欲带子黍回元家,却听他淡淡道:“你先把尸体处理了。”

    “我?我……”元亓音愕然地看着他,又看看地上的三具尸体,一脸嫌恶之色,可为了能让子黍和她回元家,还是咬牙忍了下来,转身拖着这三具尸体出了小院。

    子黍和龙勿离走进了屋子,只见地上还躺着两个老人,头上都受到重击,早已断了气。

    阿雅的娘亲躲在被子里,手上还抓着一根绳子,看样子是打算自尽。

    桌子底下,还躲着一个八岁的小男孩,这个时候才刚刚爬出来,眼泪汪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子黍轻叹一声,眼里光芒闪动,看着阿雅的娘,道:“先睡一觉吧。”

    他的话语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力量,阿雅的娘亲听了,果真缓缓合上了眼睛,就连一旁哭泣的八岁孩子,也一并闭上了眼。

    这是依靠凝魂术将自己神念直接影响到他人的一种手段,安抚了母子之后,他再看看那两个老人,又摇了摇头。

    这两人不同于阿雅,头骨开裂,又已经死了一段时间,这种致命伤只怕他用筠竹枝加潇湘泪都很难救回来了。不死神器虽然号称不死,却不是神药,做不到起死回生,阿雅能被救活也是因为他的身体完好无损,本就没有彻底死亡。

    “嗷……”

    地上还有一只毛发纯白的白獒,只可惜年龄尚小,又被打断了腿,只能匍匐在地上喘息。

    它的肠子已经流了出来,身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子黍蹲下来看了看它,这只白獒也在看着他,目光平静而冰冷,若是没有受伤,一定会扑上来咬他一口。

    子黍默默抽出筠竹枝,又向龙勿离道:“取些水来。”

    龙勿离转身端了一盆水。

    子黍将筠竹枝放在水中,又提起,在白獒身上洒了洒。

    水珠落在伤口上,焕发出一阵青光,那些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白獒挣扎着动了一下,看着子黍的目光温和了些,只可惜它的伤势不轻,一时半会却是站不起来,只能趴在地上喘息。

    子黍治好白獒之后,只见阿雅已是站在门口,默默看着家里的一切,双眼通红。

    子黍暗叹一声,带着龙勿离出了屋子,只留下阿雅一个人。

    “处理好了,现在你该和我回去了吧?”元亓音从一旁走出,还不停地用白布擦手。

    子黍看了她一眼,吩咐道:“收拾间屋子,我们在这住一晚。”

    “你!”元亓音瞪起了眼睛,她感觉自己好似成了一个供人使唤的丫鬟,实际上子黍正是这么看她的。

    “还愣着干什么?”

    “好,我……我这就去。”

    元亓音咬牙转身,恨恨地扯着手里的白布,仿佛将它当成了子黍。

    傍晚时分,阿雅处理好家中之事,来到了子黍面前。

    “很抱歉,让你们看到了不好的事。”阿雅的眼睛仍是红的,但是说话的语气却很平静,平静到连子黍都觉得惊讶。

    当初他的爹娘……子黍不敢多想往事,只是朝阿雅笑了笑。他觉得这个少年和他不同,这个少年身上有他没有的东西。

    “以后打算怎么办?”他问道,阿雅既然来找他,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阿雅低头看着自己的腰带,腰带上系着一把刀,铡刀,打磨地十分光滑。

    “去杀人。”他抬起了头,目光无比平静。

    子黍吃了一惊,“去做土匪,做马贼?”

    阿雅仍旧低下头去,握着刀柄。

    子黍问道:“你这样,将来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阿雅道:“我只杀该杀的人。”

    子黍默然片刻,又问道:“什么人该杀?”

    “欺负我的人。”

    “还有呢?”

    “欺负老人、女人和孩子的人。”

    子黍笑了,“要是这样,你要杀的人未免太多。”

    阿雅道:“见一个,我杀一个。”

    “你能杀几个人?”

    阿雅沉默下来,握着刀柄的手上青筋凸起。

    子黍道:“你不若大胆一些。”

    阿雅听了一愣,怔怔地看着他。

    子黍眼神深邃,凑近了他,低声道:“你还可以造反。”

    阿雅竟然笑了,没有丝毫的害怕,反倒眼里闪烁着热烈的火光。

    “造反,能改变这个世界吗?”

    “能,”子黍的回答万分肯定,“而且那个时候,你杀人不必用刀。”

    阿雅笑得更开心了,眼里的火焰仿佛要将世界燃烧。

    可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另一个顾虑又悄然袭来。

    “那些萨满,又该怎么办?”

    子黍悠悠道:“你要知道,总有人愿意帮你的。”

    阿雅听后,向子黍鞠躬道:“你不但救了我,还救了我一家人的性命。”

    子黍受了他一礼,又道:“只可惜,以后的路,我能帮你的就很少很少了。”

    阿雅笑道:“以后的路,我自己会走。”

    他的笑容灿然而自信,当中带着的却是求死的决心,不成功,便成仁,子黍知道,阿雅既然下了这番决心,就至死也不会动摇了。

    阿雅走后,元亓音却出现在了子黍的身后,幽幽一叹,道:“你来天府,就是教人造反的吗?”

    子黍道:“怎么?你害怕了?”

    元亓音冷笑道:“像他这样的人,再来一万个也没用。”

    子黍笑道:“也许他就是那一万个里,最特别的一个呢?”

    “哦?”元亓音有些诧异,看着子黍,又娇笑道:“我没有看出来。”

    子黍淡淡道:“因为他遇见了我。”

    元亓音的表情很怪,那是努力想憋住笑而又有些憋不住的表情,“你……你最好少喝些酒。”

    子黍笑了笑,转身进了屋子,过了片刻,又喊道:“小红,快过来。”

    元亓音对这个称呼分外反感,子黍喊了三遍,她才噘着嘴道:“干嘛?”

    “你嫂子要睡觉了,给她暖下被窝。”

    ……

    翌日,清晨。

    元亓音裹着一件羊皮袄,满是幽怨地看着子黍,仿佛他对她做了不可饶恕的事。

    子黍正在屋外打坐修炼,龙勿离睡眼惺忪地走出屋子,看了看他,又看向元亓音,难得地露出了一分笑容,“早啊。”

    元亓音搓着牙,扭过了脸看向另一侧的屋瓦。

    她只觉得分外委屈,她怎么也想不到,子黍竟然会做出让她给女人暖被窝这种事。

    她觉得乖巧和顺从对这个男人是没有用的,只能换来他变本加厉地压榨。

    她甚至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了个下贱的丫鬟,处处受气。

    她明白,她再也受不了这种委屈了。

    恰巧这时,屋内传来了一股香味,那是邻屋传来的早点的香气。

    元亓音眼眸一动,柔声道:“我去给你们准备些早点。”

    说罢,转身出去,到街上买了几个包子和一碗粥。

    她身为元家的千金,当然不会自己做早点,买到包子和粥后,四下看了看,偷偷吐了口唾沫在粥里,这才笑眯眯地端着粥回来。

    “都修炼一个晚上了,吃点东西怎么样?”她回到阿雅家,见子黍还在院子里打坐,立刻迎了上来。

    子黍睁开眼看了看她,道:“你先吃。”

    “怎么,还怕有毒啊?”元亓音哼了一声,咬了一口包子,“怎么样,现在信我了吧?”

    子黍点了点头,又看向粥碗。

    元亓音的神色有些尴尬,转念一想,自己的口水有什么吃不得的,又拿勺子喝了一口。

    子黍含笑看着她,元亓音十分勉强地将粥咽了下去,讪笑道:“现在你放心了吗?”

    子黍又点点头,问道:“自己的口水味道怎么样?”

    元亓音脸上的神色一时间十分精彩。

    子黍笑了笑,接着道:“为了提防你逃跑,我一直在后边跟着你。”

    元亓音气得拿粥碗的手都在颤抖,“卑鄙小人!”

    手腕一动,那碗粥便向子黍泼来,只可惜子黍的动作更快,捏着粥碗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子,又落回到元亓音手上,“好好吃,别浪费了。”

    门吱嘎一声开了,阿雅走了出来。

    子黍看着他,他向子黍点了点头,眼里的意思只有他们两人懂。

    阿雅离开了屋子,子黍也站起了身。

    元亓音看着手里的粥和包子,恨恨地将之丢到了地上。

    白獒跑了出来,它也已完全恢复,看着地上的包子和粥,主动舔舐了起来。

    元亓音看着这只狗,忽然又抓起了一个包子。

    白獒看着她手里的包子,张大了嘴巴,流出了唾沫。

    “想不想吃?”元亓音晃动着手里的包子。

    “小白,过来!”

    走出屋子的阿雅回过头来,朝着白獒招了招手。

    白獒一听,嗖一声蹿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呆呆的元亓音。

    她咬牙切齿地将包子丢在地上,又狠狠踩了一脚。

    恰在此时,子黍也带着龙勿离出了屋子,转身朝她喊了一句,“小红,我们该走了。”

    “我不是狗!”元亓音忍无可忍,朝着子黍喊道。

    子黍一怔,看看那跟在阿雅身边的白獒,忍不住笑道:“好,好,我知道了,你不用专门再说一遍。”

    元亓音跺脚道:“你再喊我小红,我和你急!”

    子黍耸了耸肩,道:“好好好,元大小姐,我们还走不走?”

    “不走!”她转过了身,干脆不去看子黍。

    子黍叹了口气,道:“好,那我们先走了。”

    说罢,真的和龙勿离转身离去。

    元亓音赌气站在原地站了一会,转身看看,子黍和龙勿离已经走远,不禁又有些害怕,她身上的禁制还没被解开,附近又很不太平,万一遇到几个劫匪……一念至此,她打了个哆嗦,虽然万分不愿,还是远远地跟上了子黍。

第二百三十一章 抢劫

    中天,苍州,天北郡,五道教总坛。

    “苏九死了。”司禄星官低声对司命星官说道。

    司命端坐在五道教教主宝座之上,脸上闪过一丝讶然,“哦?我记得他作为监察使,也曾与我教有过一段合作。”

    神州之战时,苏九负责监察五道教行动,司命对他尚且有些映像,如今中天和圣国议和,各大教派的人都已经陆续回了门派,五道教自然也不例外,教中事务繁多,司命对苏九这个人也就渐渐淡忘了。

    司禄道:“是,他和我教有过合作,不过现在他已经死了。”

    司命道:“杀他的是谁?”

    司禄脸色一沉,“天枪。”

    “天枪?”司命听到这个名字,也是神情凝重,握紧了教主宝座的扶手。

    大殿中沉默了片刻,才听到司命道:“听说他的枪很快,很狠。”

    司禄点头,道:“是,这个人很可怕。”

    “他现在在哪?”

    “就在五道教山门外!”

    司命听后脸色一白,豁然起身,厉声道:“谁请他来的?天籥?!”

    司禄摇了摇头,道:“不是,他自己来的,逃来的。”

    司命松了口气,又坐回教主宝座上,沉吟道:“他想见我?”

    司禄道:“他杀了大帝的御史,已经没有别处可去了。”

    司命冷笑道:“在中天,谁敢得罪大帝?他凭什么以为我们会收纳他?”

    司禄道:“所以他没有进来。”

    司命挥了挥手,道:“请他进来!”

    司禄道:“他说,要一个保证。”

    “保证什么?”

    “保证我们能保他安全。”

    司命摇了摇头,道:“天下星官每一个都有名有姓,他怎么逃得掉?”

    司禄道:“所以他不愿出手,只想隐居在我们五道教。”

    司命理了理衣冠,正色道:“去告诉他,我们五道教不养闲人。”

    司禄道:“但他说有一件事可以答应。”

    司命饶有趣味地问道:“什么事?”

    司禄眼里寒光一闪,“杀人!不留活口的杀人!”

    司命哈哈大笑,一拍教主宝座,道:“好,很好!快请他进来!”

    司禄点点头,退了下去。

    过了片刻,他又走了回来,神色显得有些怪异。

    司命皱眉问道:“怎么了?”

    司禄沉声道:“刚刚收到消息,还有个人,也来了。”

    “谁?”

    “天璇。”

    司命脸色一白,“她来干什么?”

    司禄摇摇头,“不知道,只知道大帝刚刚给了她一枚紫微令。”

    “紫微令?苏九的那枚?”

    “苏九的那枚。”

    “她要杀天枪?”

    “不,她还不知道他来了。”

    “那她为何要来?”

    “她要我们出兵北上。”

    司命沉吟道:“大帝的意思?”

    司禄摇摇头,“我们没收到消息。”

    “那……是她自己的意思?”

    “是她的意思。”

    司命笑了,讥讽的笑容,“神州一战,我们五道教损失不小,如今刚回到苍州,又要我们北上,她怎么不叫紫微宫的人?”

    司禄冷冷道:“因为我们离霜雪台很近。”

    司命道:“净明宗更近。”

    “所以她打算先找我们,再找净明宗。”

    司命又露出了冰冷的笑容,“她有没有想过,苏九是怎么死的?”

    司禄目光闪动,道:“也许没有。”

    司命冷冷道:“那她就是下一个!”

    ******

    雪在飘,血在飘。

    大地之上,一片鲜艳的红雪。

    阿雅站在那里,白獒跟着他,地上已经躺了七八个死人。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草棚中,还站着七八个少年,他们本是姑臧城中的地痞流氓,结成一伙打家劫舍,之后便躲到这草棚中分赃。这本是一项隐秘的行动,本不该被人察觉,可阿雅却跟了过来,或许是因为他有一只鼻子很灵的狗。

    阿雅不是萨满,不懂巫术,也没修炼过真元,但是他杀人很快,很狠。这些少年流氓做的混账事也不少,可没有一个人敢像阿雅这样杀人,所以,地上的七八个人碰到阿雅的时候,都被阿雅杀了。

    “跟着我,要么死。”阿雅做事向来直接,他看着剩下的七八个少年,眼里冰冷地没有一丝温度。

    “我们……我们凭什么跟着你?”为首的少年比阿雅大两岁,但看到阿雅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地害怕,没有人不害怕,他们只是些小混混,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人。

    阿雅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抢别人的?”

    为首的少年听了这话,只觉得有些可笑,可看着他的目光,又笑不出来了,“我们……我们没有的东西,当然要抢。”

    阿雅又问道:“这城里,谁最富有?”

    七八个少年看了看,纷纷说道:“古台家!”

    “古台这老东西,家里都是黄金!”

    “他地窖里的酒,多得可以开澡堂!”

    “他家有一百多个女奴!”

    “我!我姐姐也被他抢去了!”

    阿雅听着这群少年的议论,看着他们脸上嫉妒又嫉恨的脸色,冷笑道:“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抢他的?”

    几个少年看了看,神情都十分尴尬,“他……他家有几百个侍卫。”

    “铁甲马侍卫,一个就可以把我们都打趴下。”

    “听说还有火炮。”

    “前几天阿鲁家的狗跑进古台家咬了人,古台就把阿鲁活活吊死了!”

    “他每天都要杀人!”

    阿雅听后,轻蔑地看着这群少年,道:“你们不敢!”

    七八个少年听后,皆是低下了头,是的,他们不敢,他们只敢做些欺软怕硬的事。

    阿雅又走上前来,道:“可是我敢!”

    几个人看着他,没有人反驳,他们知道他敢,地上的尸体就是证据。

    “可是,你,你打得过那些铁甲马侍卫吗?”有一个少年忍不住问道。

    阿雅摇了摇头,又道:“你们不是会偷,会抢吗?给我个机会,我们去偷古台家的!”

    几个少年吓了一跳,“可是……被发现的话,我们,我们就死定了。”

    阿雅冷笑道:“你们也可以现在就死。”

    为首的少年咬牙道:“你让我们去偷古台家的,有什么好处?”

    对这些地痞流氓来说,死并不可怕,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他们宁可不要自己的脑袋。

    当然,前提是这利益确确实实可以拿得到手。

    阿雅道:“偷到的东西,我可以全给你们。”

    “你不要?”少年们吃了一惊。

    阿雅摇摇头,“我不要。”

    “你……你为什么要去偷古台家的,他,他也抢了你姐姐吗?”那个被抢了姐姐的少年忍不住问道,看着阿雅的眼神多了几分同情。

    阿雅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厉声道:“我没有姐姐!”

    那少年吓了一跳,却见阿雅转身离去,手中的铡刀还在滴血,“今天晚上,我们去古台家,他家的铁甲马侍卫也有很多参军了,留在家里的人很少。”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都有些心动,只要阿雅敢打头阵,他们不介意跟着这个不怕死的少年捞点好处。

    草棚的另一侧,阴影中。

    龙勿离看着远去的阿雅,又看了看子黍,道:“你觉得他会成功吗?”

    子黍带着淡淡的笑容,道:“他一定会的。”

    元亓音哼了一声,道:“因为有你,是吧?”

    子黍瞥了她一眼,“我没叫你说话。”

    元亓音却是毫不在乎,仍旧说道:“你让我闭嘴,我偏不。”

    跟着子黍久了,她也学会了一些无赖手段,这些手段本就是女人对付男人的绝招,子黍也没有办法。

    元亓音继续说道:“要我说,你实在是无聊。看着一个凡人杀人偷东西难道很有趣吗?还是说你很喜欢这种当幕后主使的感觉?就算你不愿意和我去元家,难道连玄武灵庙也不想去了?那可是有着成为星君的秘密!你要是光光留在这里,就算日夜苦修,没有十几年,也休想触摸到星君的门槛。”

    子黍道:“我不急。”

    元亓音冷笑道:“那你不怕我家里的人找来?你随我回元家,和等着被元家找上门来,那可是两码事。真到了那个时候,只怕你就要后悔了。”

    子黍笑道:“我只知道,真和你去了元家,我才会后悔。”

    元亓音咬了咬牙,又换上一副乖巧柔顺地笑脸,道:“我发誓,只要你随我回元家,我们之间的事,一律既往不咎,我们元家还会将你当做上宾对待,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甚至就连我……”

    龙勿离很看不惯元亓音这种往子黍耳朵边吐气的行为,扯着她衣领往后一拉,道:“有口臭就不要凑这么近说话。”

    “口臭?我?”元亓音不敢置信地看着龙勿离,忍不住讥讽道:“你还是先拿根鸡舍香清清你嘴里的咸鱼味吧!”

    龙勿离脸色涨红,又冷笑道:“我起码不会跟狗吃同一只包子。”

    元亓音的脸色霎时间也红如烈火,看着龙勿离的眼神简直可以杀人。

    子黍以手扶额,只觉得实在是有些聒噪,忍不住用真元封了元亓音的哑门穴。

    “你……我……啊……哇……”元亓音张大了嘴,却半天发不出有意义的声音,她身上被下了禁制,用不了真元,被子黍点了哑门穴后和普通人无异,起码半日内不会说话了。

    子黍向龙勿离道:“走吧,我们看看阿雅。”

    龙勿离点点头,又暗含讥笑地看了元亓音一眼,朝她吐了吐舌头,又做出一副聋哑人的表情,张着嘴伸着舌头可怜兮兮地讲不出话来,只觉得分外有趣。

    元亓音看得双眼冒火,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左右四顾,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一堆干果,一把塞到嘴里狠狠地嚼着,仿佛要将愤怒宣泄在这些干果之上。

    入夜,是彻骨的冰凉。

    寒冷可以令人冷静,但人的血毕竟是热的,所以表面越是冰冷,人的内心便越是火热,因为他所有关乎生命的活力,都深深藏在了自己的心里。

    就像冰河下的熔岩。

    古台的家是姑臧城最富裕的,辉煌得像一座宫殿。

    即便是子黍看到这样一座宫殿时,也忍不住要叹息。因为在这辉煌宫殿的四周,却是些不过上下两层的平房,甚至是简陋的土坯房。

    这些房子越丑陋,越肮脏,古台的家便越富丽,越堂皇。

    明光之下,有一队执戟卫士走过,他们骑着高大的西域马,马身上披着坚硬的银甲,那便是铁甲马侍卫。

    天府的统治者是贵族阶级,又盛行奴隶制,所以有钱有势的贵族都有自己的私军,元家有,古台家自然也有。

    阿雅站在阴影里,看着古台家高大的院墙,眼里不禁流露出一分深沉的恨意。

    世上的穷人都恨富人,哪怕那富人是个大善人。因为世上总有很多不公的事,穷富是当中最显而易见的,当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挨冻的时候,想到还有人躺在温暖的衾被之中,头枕着酥胸,腿靠着玉臂,张嘴喝着精心调制的参汤,还不时发出满足的叹息,他又怎么能不恨呢?

    何况古台生活的奢侈还远不止于此。

    “真的,真的要动手?”

    那七八个少年跟在阿雅身后,看这儿那些执戟的侍卫,不免有些胆寒。

    阿雅摸了摸白獒的头。

    白獒心领神会,朝着古台家的院子钻去。

    他也跟着过去,从狗洞之中钻过去。

    “汪!汪!”

    白獒在院内大叫,很快便吸引了侍卫们的注意。

    几个少年战战兢兢地凑近那个狗洞,却没有一个人敢钻进去。

    阿雅的行动很快,他知道古台家的黄金都藏在地窖中,一处极为隐秘的地窖。

    那地窖上至少有三百斤重的杂物,寻常人根本看不出那便是入口,而且地窖下的铁门相当牢固,便是铁锤也砸不开。

    所以他没有去偷黄金,他偷的是女人的首饰。

    古台的爱妾有几十人,她们又分别有丫鬟伺候,屋中的金银珠宝不知有多少。

    他就这样闯入一名小妾的屋中,那女子见到他惊惶地张大了嘴,正要大叫之时,却被他捂住嘴放倒在地。

    阿雅的铡刀虽不锋利,但血腥气却很浓,这名小妾看着这把带血的铡刀,惊恐地趴在地上,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因为她知道,一旦发出声音,阿雅一定会杀了她。

    何况,古台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他不缺女人。

    所以那小妾没有叫,她看着阿雅翻箱倒柜,将一件件珠宝取走,忽然流着泪拉住了他的手,低声道:“不要!这件不可以!他……他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阿雅看着她,看着她的嘴唇左边的一颗黑痣,忽然道:“你是达歌的姐姐?”

    那女子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认识他?”

    达歌正是那被古台抢走了姐姐的少年,他虽然恨古台恨得要死,可是他没有胆量去报复,他只能躲在狗洞外,等着阿雅,或者是冰冷的长戟。

    阿雅看着她,默默放下了几件珠宝,道:“我们会杀了古台的。”

    说罢,他转身翻出了窗户,却没有走,而是又钻入另一间女子的闺房。

    这女子已是入睡,见到有人闯入,吃惊地从床上起身,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古台的小妾都很美,这女子尤其妖娆,若是寻常的少年,只怕在劫财之余,忍不住还要再劫一番色。

    只可惜阿雅不是那样的少年。

    他的铡刀横在这小妾的脖子前,道:“不要动,我取些珠宝就走。”

    “你……你是谁?”那女子看着阿雅,声音已经发抖。

    阿雅冷冷道:“知道了对你没好处。”

    那女子很聪明地闭了嘴,当一个女人的闺房中半夜里忽然多出了一个陌生男人,那么不论她做什么,错的都是她。

    所以阿雅的洗劫很顺利,他去了三间女子的闺房,这三人都选择了沉默,她们虽然恨阿雅,但对古台的害怕却还要远远胜过她们对阿雅的恨。

    当阿雅从狗洞中钻出来时,身上已是有了一个大包袱,里面装满了金银首饰。

    七八个少年见了,都纷纷欢呼起来,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何况不用他们冒险。

    阿雅没有多说什么,带着包袱便跑,身后的少年纷纷跟上,就像他们当初做的那样,找到一个隐秘的地方,然后再进行分赃。

    所以他们一直跟着阿雅,这一刻阿雅在他们眼里已不是杀人的恶魔,而是移动的金元宝。

    甚至有人眼里起了杀机。

    阿雅忽然回过头来,看着这几个少年,问道:“小白呢?”

    几人面面相觑,没有人能够回答。

    阿雅抽出了刀。

    几个少年这才想起,阿雅还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阿雅。

    “它……它喊了一阵,就跑远了。”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轻声说道,他的声音很轻,因为害怕和胆怯,他甚至不敢看阿雅。

    这便是达歌。

    “嗷……”

    白獒的声音忽然响起,阿雅转过身来,只见白獒从一侧跑来,冲到了他的怀里。

    阿雅脸上露出了几分笑容,他对白獒的信任还要胜过任何一个人。

    他又抓起了那袋首饰。

    “你看,我们……”为首的少年叫萧凉,本是大家族的子弟,但为人不学无术,以致被赶出家族,成了街头的混混。

    萧凉此时看着阿雅手里的包袱,眼里的贪婪不言而喻。

    阿雅冷笑一声,道:“我可以把钱给你们,但你们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萧凉问道。

    “去找塔塔人!”阿雅的话令所有人心中一寒。

    塔塔人是流浪在阔亦田草原上的一支部落,人数不多,只有几百人,但个个骁勇善战,堪称最好的勇士。

    “你为什么要去找塔塔人?”萧凉看着他,脸色渐渐苍白。

    阿雅反问道:“你们不是想抢古台家吗?”

    几名少年都懂了阿雅的意思,萧凉忍不住说道:“可是,塔塔人会听我们的吗?”

    阿雅冷笑道:“所以你们千万小心,别让塔塔人骑在你们头上。”

    说罢,将一袋首饰全扔在了几名少年身前。

    “小白,我们走。”阿雅拍了拍白獒的脑袋,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少年们看着那袋首饰,咽了口唾沫,彼此看了看,又有些犹豫。

    若是以往,他们拿了钱定会将之用在吃喝嫖赌之上,可此时,他们却明白,这钱不是用来享受的。

    谁若是今天拿了钱来享受,明天可能就会掉脑袋。

    何况,这是古台家的首饰,并不太好出手,也没有多少人敢拿。

    萧凉看看身旁之人,贪婪终于胜过了畏惧,一把抓起首饰袋子,道:“拼了!你们谁还要?”

    几个少年彼此看看,达歌咬了咬牙,道:“我,我也要!”

    萧凉大笑起来,“胆小的小兔子都敢说话了,你们难道不敢吗?”

    另外几个少年见此,也纷纷站了出来。

    “大不了拼了!”

    “有钱不要是傻子!”

    很快,几个少年便分了赃物,匆匆散去。

    他们知道这笔钱该拿来做什么,也知道应该怎么做。

第二百三十二章 打赌

    五道教总坛。

    漆黑的祭坛,暗红的血。

    天璇默默走上山峰,看着那黯淡的红色,只觉得分外刺眼。

    “那是神兽坛,”陪着天璇走上来的,是晏玄陵,他一身漆黑的皂衣,看去和那祭坛一般,带着种庄严的肃穆。

    这样的祭坛,围绕着五道教的总坛,一共有五处。

    五道教总坛,看上去也像是一座被截掉顶端的山峰,切面平整,上边立着高耸的大殿。

    走到半山腰以上,山峰四周的五座祭坛便显得低矮下去,但已然可见其上的累累尸骨。

    晏玄陵继续说道:“五方祭坛上每年都会猎杀五行妖兽,这些妖兽的精血融入五方祭坛,再借由九转五行阵提炼,便会化为精纯的五行真元。”

    “这是魔教?”天璇淡淡地说了一句,收回了目光。

    晏玄陵苦笑一声,道:“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记得自己初入五道教时,看到的祭坛上摆满了灵药和天地奇珍,总坛上空总是充斥着馥郁的芬芳,每个人都那么亲切,那么热情,仿佛家一样……

    “这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天璇又问了一句。

    晏玄陵低下头去,道:“五年。”

    “五年?”

    “嗯,是司命师叔主张的……”

    说到此处,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又改口道:“司命师叔代理掌教之后,教内实力大增,所以不少人都很支持他。”

    “你不支持?”天璇看了晏玄陵一眼,这样说话的人,往往本人并不支持。

    晏玄陵没有回答,他记得当初的五道教是怎样的,这里曾有他最尊敬的人,最信任的师兄弟,最好的朋友,甚至是最爱的人。

    可现在,一切都好像变了。

    “掌教有令,明心殿暂不接客。”

    总坛大殿之前,一名黑衣女子伸手拦住了两人,她的手上是漆黑的剑。

    晏玄陵默默止住脚步,看着那女子,她原有一张很美丽的脸,像是水中芙蕖,可是如今却已是结了一层寒霜。

    她原先还有个很美的名字,叫花含露。

    几年前,他还曾和她在殿前的石阶下坐着,彼此倾诉着未来的理想。他说他要去做一个真正有用的人,去斩妖除魔,帮助更多的人,让天下的百姓都能平安幸福地生活下去。而她则说,她想留在总坛当一名接引使,每当有新入教的弟子,她都会带着他们去看教内的祖师祠堂,去看教内的明心殿,去看教内很多很多美丽的风景,和很多很多出色的人,因为她喜欢这一切,所以她想将这一切分享给所有的人,那时她的笑容比花还美。

    可现在,晏玄陵抬头看着她,她站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上,往上的台阶还有更多的弟子把守,神色都很冷漠,看不出一丝表情。

    这是新任掌教司命的命令,而不知为何,天籥选择了退让。

    “好,好……”晏玄陵看着她,缓缓地说着话,声音很轻,也很失落,只是他不愿流露太多这样的感情,所以转身下了台阶。

    他曾去找过她,在她的居所前,手足无措的样子,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

    而她也只是默默念着一本道经,仿佛那本枯涩的经书远比他要有趣得多。

    多年后的重逢,两人却再无一句话可说。

    他默默地在那里站了一刻钟,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去,当时他看她的眼神,也和现在一样复杂。

    原来人世间的感情,都会随着时间而逝去。

    但他不怪她,因为他见了她,也早已是无话可说。

    天璇跟着晏玄陵下了台阶,又转身望了明心殿一眼。

    紫微宫的极天殿上方,是一片浩渺无情的云天,而明心殿的上方,却是暗沉的阴云。

    不知为何,从这里看去,那百级台阶的尽头,仿佛一个魔窟,阴冷到令人胆寒。

    “你要去哪?”这本不是个问题,可天璇还是问了出来。

    她来五道教,本只是想找些愿意随她去霜雪台的人而已。

    因为她只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留在大帝的身旁,她宁愿到前线去,活在剑与血之中。

    因为死亡总是真实的,在那里她能看到真实的人,远比眼前的虚伪要好上很多。

    她甚至也想像子黍这样去流浪,在北国漫无边际地流浪。

    可她知道她不能,她是紫微宫的弟子,所以她必须背负起紫微宫交给她的责任。

    这无疑是一份很重的责任。

    晏玄陵茫然看天,忽然苦笑了一声,道:“我只是个普通的弟子,我能做什么?”

    天璇看着他,没有再问下去,因为她也懂得,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力。

    在她和晏玄陵走下台阶时,两名五道教弟子也迎面走了上来。

    一人是安常,另一人却是杜子卿。

    天璇停下了脚步,她当然认得杜子卿。

    晏玄陵也站住了,神色复杂地看着安常。

    安常低着头,仿佛没有看到晏玄陵,从他身旁匆匆走了过去。

    杜子卿却是抬着头,一直看着天璇。

    天璇冷冷地看着他,他也毫不回避,就这么看着她。

    天璇不愿和他说话,他也没有和天璇说话,彼此擦肩而过,仿佛只是陌生人。

    “原来他也在。”等到杜子卿走远了,天璇才淡淡说了一句。

    晏玄陵道:“他一直都在。”

    此外,再没有别的话。

    五道教总坛起码有上千人,可晏玄陵带着天璇走下台阶时,却感到说不出的冷寂。

    因为人已不是当年的人,所以事也不再是当年的事。

    只剩下一片萧疏。

    ******

    苍茫的雪原之上,几个少年脚步蹒跚,似已很难坚持。

    领头的是阿雅,他神色冷漠,哪怕双手已冻得通红,仍紧紧握着那一柄铡刀。

    在这几个少年的身后,还有子黍、龙勿离和元亓音的身影。

    只可惜前边的少年们并不知道他们身后还有人,在他们眼前的只有风雪。

    “光凭这么几个人,就想去找塔塔人,那是送死。”

    元亓音看着雪原上的几个少年,只有冷笑。

    子黍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你似乎很看不起他们。”

    元亓音眼里流露出几分轻蔑的讥讽,“几个凡人,又能做什么?”

    子黍笑道:“你自己现在,岂不也和凡人无异?”

    元亓音神色一变,竟是有些恼怒。

    天府是一个盛行奴隶制的国家,贵族和奴隶虽然同样是人,可在贵族眼里,奴隶却比猪狗还要肮脏,而萨满则是天府最尊贵的人,将萨满比作凡人,在天府近乎是冒犯神明。

    子黍看着她的神色,却觉得愈发有趣,“怎么?大小姐生气了?你不是高高在上吗?什么时候也会生我们这些蝼蚁的气了?”

    元亓音瞪着他,眼睛渐渐红了,“你!你别太过分!”

    子黍却是冷笑道:“过分?我若真的过分,你还敢这样说话?”

    元亓音看着他,忽然有些害怕。

    子黍道:“大小姐既然觉得自己很厉害,不如和他们比一比?”

    元亓音退后两步,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子黍道:“没什么,就是想看看大小姐若是不动用真元,比起那些凡人来要厉害多少。”

    元亓音看着他戏谑的眼神,不禁气道:“你以为我会和他们一样?”

    子黍道:“试试就知道了。”

    龙勿离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分外有趣,竟是帮忙拿出了几件麻衣。

    “你想干什么?!”元亓音见了那几件麻衣,又退后了两步,看上去十分嫌弃。

    子黍道:“我们打个赌,如果你真的比那些人厉害,我就放了你。如果你在相同处境下的表现不比他们好,那也没什么,我只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元亓音摇头道:“我不信。”

    子黍道:“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元亓音看看他,又看了看那几件破旧的麻衣,忽然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食言的时候,是怎样一副嘴脸。”

    子黍笑道:“你放心,你没有这个机会。”

    元亓音哼了一声,果真抓过那几件麻衣,披在了身上。

    龙勿离道:“把脸涂黑了,再把声音也变掉。”

    元亓音脸色难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龙勿离学着子黍冷笑一声,道:“我怕你勾引男人。”

    这话说得未免太直接,元亓音听后脸都气红了,愤愤地抓起地上一把污泥朝自己脸上莫去,哑着嗓子道:“要让人认出我是个女人,就算我输!”

    她这次说话的声音比男人还粗,就连子黍都吃了一惊,想不到她变声的本事倒是厉害。

    元亓音模仿着男人怪笑了两声,便朝着那几名少年追去。

    视线的尽头忽然多出了一片营寨,几处营帐之中,还有滚滚白烟升起。

    阿雅等人对视一眼,知道已是到了塔塔人的驻地。

    塔塔人在阔亦田草原上流浪,终年以劫掠为生,凶残程度举世皆知,光是靠近营帐,便看到了一堆死人的头颅,一个个排列在一起,仿佛塔塔人荣耀的象征。

    营寨里的战士很快看到了几个靠近的少年,纷纷拿起长矛围住了他们,怪笑道:“不开眼的小子,竟然敢来我们塔塔人的营地。”

    “看他们细皮嫩肉的样子,煮起来应该很好吃吧?”

    “嘿嘿,我要那个最胖的!”

    阿雅看着他们,看着在眼前晃动的长矛,眼神仍是一片淡漠。

    “我是来找你们谈生意的。”

    几个塔塔战士听后一怔,接着都大笑起来。

    “哈哈哈!小家伙你有什么生意要谈?谈谈自己的肉值几两银子吗?”

    “这个太瘦了,最多二钱银子。”

    “二钱银子?我看一个铜板都不值!”

    阿雅看着他们捧腹大笑,眼里也露出了一丝寒芒,径直往前走去。

    几名战士立刻警觉地拿长矛指着他,见他没有半分退缩,眼里都动了杀意,长矛直刺而出!

    当!

    矛头刺在阿雅的胸口,竟然蹦掉了一个口子,阿雅同时举起了铡刀,铡刀距离眼前人的咽喉只有一寸距离。

    几名战士眼见不对,又朝阿雅身后几个少年捅去,只听得几道金属碰撞之声,长矛的矛头纷纷断了。

    原来萧凉、达歌他们也穿了一身铁甲,这铁甲自然是用珠宝首饰的钱去黑市买的。

    私藏铁甲在中天就是谋反的大罪,可在天府却很寻常,不过铁甲价值不菲,除了贵族很少有人买得起,因而贵族们大多有一支私军,天府的律法本身也是为保护贵族而设立的。

    “啊!”

    纷乱之中,只有一个脸色乌黑的少年喊了一声,然后扑倒在地。

    那正是乔装打扮过的元亓音。

    所有人都穿了铁甲,唯独她没有,所以在长矛刺来时,她也只有慌乱躲避,很是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那些塔塔战士盯着阿雅,脸色很是难看。

    “你们是什么人?!”

    说这句话时,已经有不少塔塔人围了上来,有的手持大刀,有的拎着板斧,一个个都是凶神恶煞。

    阿雅神色不变,淡淡道:“我来找你们谈一笔生意。”

    这个时候,塔塔人的族长终于出现了。

    那是一个魁梧的汉子,大约三十来岁,留着一口络腮胡,披一件狼袍,眼里暗藏精光,颇有枭雄之资。

    阿雅看着他,神色虽是如常,但内心却已起了波澜。

    毕竟,他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而眼前这个人的年纪足以做他的父亲,两者在人生阅历之上,还有着一段不小的差距。

    但在胆气上,他相信自己不会输给对方。

    “你要和我们谈生意?”塔塔人的族长看着他,咧嘴笑了笑,“我叫奎木,是塔塔的族长,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可以说给我听。”

    阿雅看了看四周持着长矛的战士,道:“就在这里?”

    奎木道:“就在这里。”

    阿雅没有说话。

    元亓音这时才从地上爬起来,四周的战士都看着阿雅和奎木,没有人会注意她。

    可是她却不甘就此沉默,毕竟她是高高在上的星官,是萨满,是天府的大贵族,任何人都不应将她无视的,即便她现在是一副穷苦少年的打扮。

    “喂!我说你们就是这样待客的吗?”她看着那一根根指着自己的长矛,想到自己先前差点被捅死,不禁怒上心头,骂道:“仗着人多欺负人少,算什么本事?一群化外蛮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也不知道是怎么在天府活下来的!”

    塔塔人听到她的奚落,一个个都是脸色涨红,恨不得将这个嘴贱的少年捅死,而萧凉、达歌等人则是吃惊地看着她,印象中他们并没有这么个伙伴,谁也不知道这个脸色乌黑、嗓音沙哑的少年是从哪里来的。

    唯独阿雅无动于衷,他根本不在乎这个黑脸少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在乎这个少年想做什么,他要这些人,只是为了给这次谈判增加筹码,因为只有这样,塔塔人才不会轻视他,不会将他当做无权无势的少年。

    奎木看了眼元亓音,又看看阿雅,饶有兴趣地问道:“他是你的人?”

    阿雅笑了下,只是那笑容显得有些轻蔑,“这里除了你我,还有谁的人?”

    奎木不动声色地道:“那可不一定。”

    显然,他在观察元亓音,也在观察阿雅,作为塔塔人的族长,他喜欢观察别人,因为只有认清一个人,才能认清与这个人有关的事。

    元亓音走到奎木的身前,道:“你既然是族长,见识总该比别人高一些。”

    奎木笑了笑,没有说话。

    元亓音接着道:“所以我劝你把我们请到大帐内坐下,再摆上一桌上好的酒菜赔罪。”

    “哦?”奎木有些惊讶。

    元亓音冷笑道:“因为我们不是你惹得起的。”

    奎木笑了,他知道敢这样说话的一般都是世家子弟,这个脸色黑不溜秋,看上去骨瘦如柴的少年也许真的和某个世家有关系,但也有可能只是个狐假虎威的纨绔子弟。

    是与不是,试试就知道了。

    所以他非但没有请元亓音进大帐内喝酒,反倒挥了挥手。

    两名长矛兵冲了上来,挺起长矛便朝着元亓音捅去。

    元亓音吃了一惊,北国萨满精通巫术,却不善近战,她虽是世家子弟,拳脚其实也很一般,所幸这一般是相对于星官而言,即便没有了一身星官之力,在普通人里面,那也算是个高手了。

    两柄长矛捅来,只见她腰肢一扭,身影一动,已是闪身避开,不过那也是险之又险,吓得她自己涂黑的脸色都白了几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奎木面色平静,内心却松了口气,他知道若眼前的少年真的是大世家的子弟,不会只是这般表现,可若说这少年与世家毫无关系,那也有些武断。

    现在的元亓音,在他看来,也就是和萧凉一般,是和某个大世家沾亲带故的小人物而已。

    这样的小人物,在平民与奴隶眼中,自然算是了不起了,可真要杀死这些人,那些大世家也根本不会在意,因为这些人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一批人。

第二百三十三章 定计

    阿雅看了元亓音一眼,又看向奎木,道:“我想你不会这么无聊。”

    奎木看着阿雅,道:“少年人不就是喜欢这些吗?”

    阿雅摇摇头,道:“我不喜欢试探,我只杀人。”

    奎木知道这一点,阿雅确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你适合当个杀手,而不是来这里谈生意。”

    阿雅死灰色的眼睛看着奎木,那眼里仿佛在一刹那间闪过了一道炽热的火光。

    奎木吃了一惊,一个人的眼神里如果有火,那便说明这本是个热情似火的人,这样的人乐观开朗,自信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对未来充满着希望,甚至会将整个生命都投入到对理想的追逐之中。可阿雅的火光却是藏在冰冷与淡漠之下的,像是被冰川冻住的死火。

    这个人的理想已经死灭了吗?还是说暗藏在冰冷的严寒之下,等待着有朝一日再次发芽?就像那些被冰雪覆盖的种子,将所有的生机都收敛到身体内,只为了一次蓬勃的生长?

    瑞雪兆丰年,有些东西,是严寒与冰冷杀不死的,显然阿雅不是一个容易死心的人。

    奎木自信他不会看错人,当初他也曾是个满怀理想的人,只是如今眼里的热焰却早已燃烧殆尽,就像是一堆零星的灰烬。

    而阿雅却像是火山,冰川下的熔岩一旦爆发,足以燃起一场熊熊大火。

    那是奎木永远做不到的。

    所以奎木笑了,挥了挥手,道:“请。”

    塔塔战士们放下了长矛,阿雅眼里目光闪动,看着奎木,随他一同走进了大帐。

    那里有歌舞,有佳肴,有美酒。

    元亓音看着这一幕,却很是有些愤愤不平。

    她不明白,为什么奎木看到阿雅就变了一种态度,仿佛阿雅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而她却被人轻视,奚落,四周塔塔人看着她的目光仿佛都暗含着讥讽,像是在看一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

    这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委屈与嫉恨近乎要满溢出来,作为从小万众瞩目的人,这种目光实在有些不好受。

    她相信自己换掉这一身难看的衣服,洗干净脸之后,一定能换来不一样的目光,可那并不是她的特权,所有漂亮的女人都有这种特权,所以女人也常被形容为花瓶。

    花本就是一种装饰了,何况是拿来装饰花朵的花瓶呢?

    “你到底是谁?”萧凉走在她的身旁,看着这个奇怪的少年,终于忍不住问道。

    元亓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是谁你管得着吗?”

    萧凉脸色一变,眼里闪过几分怒意,若不是身处塔塔人的大帐,早就出手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了。

    元亓音却是心情糟糕,第一个找了张桌子坐下,看着桌案上的酒菜,只觉得有些恶心。

    男人喜欢吃肉,女人喜欢吃素,这或许是远古时代就遗留下来的天性,所以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桌上浑浊的酒肉,而是挑了几颗西域葡萄放入嘴中。

    这个季节葡萄还没熟,她吃的是葡萄干,只可惜这些葡萄干入口却是一股苦涩之味,她变了脸色,连忙又把几颗葡萄干吐了出来,“呸!呸!就这些东西也好意思招待人?”

    奎木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负责招待的塔塔族人更是如此。

    阿雅冷冷地看了元亓音一眼,也没有替她打圆场的意思。

    于是元亓音就感受到了四周满满的恶意。

    她的身旁一丈内几乎没有一个人,无人服侍,也无人搭理,而阿雅等人的身旁,却有不少塔塔人,奎木倒了一杯酒,先是敬了阿雅,然后才喝下去,像是对待兄弟一样,他好似真的忽然间将阿雅当成了小兄弟。

    而元亓音却是一个局外人,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

    她忽然感觉很无趣,也很失落,捏起一把葡萄干,看了又看,最终叹了口气,放下葡萄干,转身一个人出了大帐。

    没人在乎她的离去,账外几个不安分的塔塔人看了她倒是眼里露出了几分憎恨的表情,等她离大帐远了一些,竟然跟了上来。

    “臭小子,族长不和你计较,我们可没打算饶过你。”

    几个塔塔人围住了元亓音,脸上带着冷笑。

    元亓音看着这几人,眼里又几分愤怒,也有几分惊恐。

    若是往常,她只要动一动小指,就能将这些人吓得跪地求饶,可现在她却动用不了真元,单纯论力量也只是个女子,只怕还没有这些塔塔男人的力气大。

    “你们……你们想怎样?”她瞪着几人,内心已是有了些害怕。

    “怎么样?”几个塔塔人冷笑着举起了拳头,“当然是揍你!”

    几个人一拥而上,元亓音气愤之下也慌忙还击,只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她对付任何一个塔塔人都绰绰有余,可方才打倒一个塔塔人,身后就被人踢了一脚,她虽然早已知道有人在背后暗算她,只可惜没有真元护体,身体的动作却反应不过来。

    在这方面,她的经验其实远没有萧凉、达歌这些人丰富。

    街头的混混都知道,一个人打不过两个人,谁人多谁就有优势,而打架不是比武,总是人多的一方打人少的一方。人多打人少,自然十分畅快,只需要打拳踢腿就行了,不用担心别人反击,因为别人根本来不及反击,但人少打人多,就需要时刻防着别人的拳脚了。

    所以人少打人多的时候,最聪明的办法应该是找个安全的角落,因为那样起码不至于四面受敌;其次还要有一样武器,武器不是拿来杀人的,而是避免陷入缠斗,因为一旦被人抓住,就免不了要挨旁人的毒打;最后则是一定要狠,以最快的速度和最狠的手段解决第一个上来的家伙,这样才能让敌人胆寒,才能找到反败为胜的机会。

    元亓音显然不懂这一点,她只是气愤之下揪住一个塔塔人狠狠揍了一顿,但在她揍这个塔塔人的同时,身旁和身后的塔塔人已是抓住机会一拥而上了。

    “我要杀了你们!”她尖声大叫,声音都变了形,那些塔塔人原以为她是个毛头小子,几拳头下去,才觉得触感微妙,听着她变了调的声音,不禁怔住了。

    “撕拉!”

    两个塔塔人按住她,另一个人直接撕掉了她罩在身上的麻衣,这才发现他们眼里的臭小子竟然是个女人。

    “是个女人!”

    “怎么办?”

    “嘿嘿,是个女人更好!”

    几个塔塔人看着元亓音,眼里的目光忽然兴奋了起来。

    元亓音眼里流露出惊恐之色,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不要!救命!姓杜的!你快出来!”

    “把她嘴堵上!”

    “老子憋了这么久,总算可以快活一回了!”

    “看这小脸蛋还不错,洗一洗说不定是个大美人啊。”

    几个塔塔人七手八脚的摸了上来,元亓音吓得几乎要咬舌自尽,眼看着一个塔塔人抓起地上的麻布就要往她嘴里塞,又尖声喊道:“我错了!我认输!你快出来啊!呜呜……”

    她还想喊,却被堵住了嘴,眼泪也跟着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好在子黍不是聋子,也不想看到元亓音真的被这群塔塔人糟蹋。

    寒光一闪之间,那些狞笑着的塔塔人忽然全都扑倒在地,一个个脸色发白,抽搐不已。

    那不是剑光,只是一片飞雪而已。

    几百颗冰冻的碎石子在飞射之下,纷纷打中这些人的经脉穴道,虽不至于要了这些人的命,但也足够他们躺一会了。

    元亓音忙从这些男人之中挣脱而出,当中还有一个男人已经急不可耐地脱下了裤子,元亓音本想一脚踩下去,又觉得恶心,抓起旁边一柄长矛就捅了下去。

    那男人痛得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地上顿时多了一滩鲜红的血迹。

    子黍看着都觉得有些疼,等到元亓音走回来,忍不住道:“你可真够狠的。”

    “狠?”元亓音脸上仍带着怨气,恨恨地看着子黍,“难道这些人就不狠?还是说,你是想这样报复我?”

    子黍摊开双手,道:“这只是个打赌而已,我没有让这些人向你动手。”

    元亓音哼了一声,还有些后怕,只道:“我以后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了。”

    子黍又道:“那你现在觉得,比起阿雅他们来,你还有那么高高在上吗?”

    元亓音默然片刻,眼神黯淡,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我就算比不上阿雅,但他没有修炼的天赋,又错过了修炼的时间,是不会有什么大成就的。”

    在一个强者为尊的世界里,实力本就是一切,阿雅的心性再好,实力不足,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何况,阿雅不是子黍,子黍从小受到仙元滋养,资质上佳,才能够在十六岁修道之后奋起直追,阿雅没有这般机缘,本身也没什么修炼的天赋,现在修炼已经太迟,一辈子撑死也就是个星师,在天府则只能算是个火神信徒。

    子黍轻叹道:“对于你们来说,想杀他是很容易的,但是他做出来的事,你们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元亓音摇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只是说,北国或许需要一个像阿雅这样的人。”

    “就算有一千个,又有什么用呢?”

    “那个时候的北国,或许就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元亓音想了片刻,仍是摇头,“我不信。”

    子黍道:“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都是相互在影响着的。我只看你一个人,就能看出元家的情况,北国要是真的有一千个阿雅,绝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你好像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

    “我只能说,他值得。”

    是的,子黍留在姑臧城附近,默默看了这么久阿雅的行动,就是因为他觉得值得。

    阿雅是个能够打动他人的人,当初打动了子黍,如今自然也打动了奎木。

    所以在一番痛饮之后,他们决定去干一票大的。

    ******

    五道教总坛,后山黑崖。

    安常走在石林中。

    这里的嶙峋怪石,全都是漆黑颜色,如墨一般。

    走入其中,就如同走入暗夜,很暗很暗的夜,就和人心一样。

    这里有一处小山谷,是绝不会有人来的。

    因为根本没有路能够通往这山谷,即便是安常自己,也只有踩着石头才能爬入其中。

    漆黑的山谷里却有一个人,背负双手,正看着脚下的一只小兽。

    那小兽头上长着一对龙角,眼里满是灵气,正低头蹭着那人的裤脚。

    安常看着他,没有丝毫的意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今天来得有些早。”

    那人转身看了他一眼,咧嘴笑了笑,正是杜子卿。

    麒麟幼兽见了安常,又跑到他的身旁,蹭着他的腿,像是一只小狗。

    “你要考虑到什么时候?”杜子卿看着那天真无邪的麒麟幼兽,眼里闪过一抹异色。

    安常蹲下身去,拍了拍麒麟幼兽的头,道:“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司命师叔的动作竟然这么快。如今他已经做了掌教,这麒麟幼兽,交与不交,又有什么分别?”

    杜子卿道:“可天籥已经在闭关冲击星君了。”

    安常道:“她的五灵丹缺了麒麟血,又怎能成功?”

    杜子卿冷笑道:“没有麒麟血,总能找到别的东西替代。何况,你真的以女史星官当初在幽篁仙境没有一点收获?”

    安常的神色微微一变,道:“可要是她真的有了麒麟血,为何要把掌教之位让出来?”

    杜子卿反问道:“你愿意在闭关突破时被人打扰吗?”

    安常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抓着麒麟幼兽脖颈的手有些用力,小麒麟呜呜叫了两声,满是不解地看着他。

    杜子卿道:“斩草,就要除根!现在司命师叔当了掌教,第一件事,就应该杀了天籥!”

    安常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你疯了!杀星官可是死罪!”

    杜子卿眼里流露出几分讥笑之色,“那天枪呢?”

    安常沉默下来,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让天枪去杀她?”

    杜子卿点了点头,“成了,我们再让司命师叔杀了他;不成,那也要让天籥再也不能突破星君!”

    安常听了,都觉得一阵胆寒。他们和天籥本没有仇,不过,如今既然选择了站在司命师叔这一边,便只好想方设法弄死天籥,因为这样才能高枕无忧。

    “可是,天枪又怎么会答应?”默然片刻,安常又摇了摇头。

    杜子卿微微一笑,道:“你听我说,说了你就明白了。”

    安常目光闪动,走上前去,杜子卿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

    翌日,明心殿上。

    司命坐在教主宝座之中,看着安常和杜子卿,脸上带着几分难得的笑意。

    “你们两个很不错,这次的事若是成功,本座重重有赏!”

    安常和杜子卿听后,皆是半跪下来,拱手说道:“愿为教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司命哈哈大笑起来,一拍龙头扶手,站了起来,道:“走,我们去看看,天籥她到底还忍不忍得住!”

    明心殿左后方,较小的清心殿中。

    天籥合上手中玉盒,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女史手持拂尘,盘膝端坐在蒲团之上,见了天籥这般神色,出言安慰道:“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了。”

    天籥看着女史,看着她清减的容色,朴素的皂衣,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她知道女史本是性急之人,此刻说出这番话来,心里定比她还要难受。

    她又忍不住打开了玉盒,看着那枚五灵丹,眼里神色复杂。

    五色灵丹在玉盒之中熠熠生辉,仿佛有着五方神兽的虚影浮现,可是最中央的土麒麟,却始终差了几分神韵,那自然是因为麒麟血不足的缘故。

    女史当初在幽篁仙境之中确实拿到了麒麟血,只可惜却少了一些,真正炼制五灵丹时不免有了几分瑕疵,而这几分瑕疵,足以令她突破星君的成功率下降一半。

    不过,天籥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合上玉盒后默默望了眼前方的明心殿,道:“我这就去闭关了。”

    说罢,正要转身,却见一人说道:“现在就闭关,不觉得太急了吗?”

    天籥一阵,回眸望去,却见清心殿上走来一人,笑容满面,正是水府。

    “水府师兄此言何意?”女史看着水府,缓缓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水府眼里闪过一抹精光,低声道:“有人说,发现了麒麟幼兽的踪迹。”

    天籥一怔,女史已是忍不住替她问道:“在哪里?”

    水府笑了笑,道:“师妹放心,我们的人已经抓来了,不出半刻钟就能送到这里。”

    女史忍不住问道:“却不知是谁有这般本事?”

    水府道:“听说是秦许外出时遇到的。”

    “秦许?”女史一怔,回想了片刻,道:“就是那个精通雷法的弟子?”

    水府含笑点了点头。

    天籥听后也忍不住笑道:“这名弟子看来确实不错,不过水府师兄你既然已经知晓此事,为何不直接将那麒麟幼兽带来?”

    水府笑了笑,道:“这孩子邀功心切,我又怎能夺人所好?”

    女史听后却皱了皱眉,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妥。

    恰在此时,只听得殿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三位星官看去,却见是一名十分狼狈的少年,脸上还带着血迹。

    水府见了这少年,不禁变了脸色,“秦许!你怎么了?谁把你打伤的?”

    女史更是急道:“麒麟幼兽呢?”

    秦许踉踉跄跄地走进殿,抬头看看三位星官,悲愤道:“几位师叔,弟子在来的路上遭到了一个蒙面人的偷袭,与他拼斗了一阵,到底不敌,让他抢走了麒麟幼兽!”

第二百三十四章 交手

    此言一出,水府、女史和天籥的脸色都变了,女史一挥拂尘,怒道:“想不到五道教境内,竟然还有此等蟊贼!快说,他往哪个方向逃了?”

    秦许捂着胸口咳出了两口血,转身指了指东方,接着就晕倒在地。

    女史转身便要冲出,却见水府伸手拦住了她,“师妹莫急,此事先让我去看看。”

    天籥身影一动,已是如同惊鸿一般到了殿外,“师妹你便先留在此处,我和水府师兄去看看究竟。”

    五道教内竟然有人敢行凶,这实在不能不令人震惊,天籥和水府二人轻功超绝,便是距离那御风飞行之境也是相差无几,顷刻间已是追出了数里,果然看到一个蒙面的黑衣人在前方窜逃,而其手中正抱着一只小兽!

    麒麟幼兽!

    水府见了眼里一亮,喝道:“哪里逃!”

    一道符箓凌空飞来,青光闪烁,就要将那黑衣人困入牢笼。

    黑衣人没有回头,身影忽然一动,竟是诡异地留下一道残影,平移出去了十几丈。

    移形换影!

    水府吃了一惊,这移形换影之术相当难学,星官方有入门的资格,眼前这黑衣人竟然是一名星官,可见打伤秦许时还留了几分情。

    天籥见此,眼里寒芒一闪,斥道:“留下吧!”

    她挥手间,一片五彩光华闪烁,如同虹桥,横贯天地,直接打在了黑衣人身上。

    那黑衣人闷哼一声,身影从半空中落下来,跌入五道教鳞次栉比的宫殿之间。

    五道教绝学五行神光堪称可破万法,天籥也是凭此手段才敢与司命争夺教主之位,那黑衣人纵然也是星官,却绝对逃不过这一道五行神光,可他的速度却也不同凡响,落地之时只见身影一闪,竟是又在原地留下了一道残影。

    水府和天籥都没想到,这人挨了一记五行神光之后竟然还能用移形换影之术,这份修为,只怕已不在两人之下!

    “他去哪了?”天籥落下地,只见四周一片寂静,早已没了黑衣人的踪影。

    水府脸色阴沉,忽然取出星盘,屈指一点。

    一等星官彼此凭借星盘都能有所感应,他一点之下,只见前方果然有一道淡淡的星光之影,只可惜太过模糊,不知道到底是谁。

    星官之间有时为了隐藏身份,也会掩盖掉星盘的气息,只要不动手,旁人也很难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追!”水府认清方向,立刻追了上去。

    天籥身形一动,也已飘到半空之中。

    她虽然不精通御风之术,但短时间内却可御风飞行,纵然这对她来说消耗不小,但只要能抓到那个黑衣人,一切都是值的。

    两人紧追不舍,竟是离开了五道教,到了一处荒山之上。

    见了荒山,水府和天籥的眼睛反倒亮了起来,因为这意味着,对方已经走上了绝路!

    可是,真正上了荒山,两人所见却是一处洞府,以及洞府门口,一只被杀死的麒麟幼兽。

    那只麒麟幼兽瞪大了眼睛,头颅已经被切开,身子断成了四五截,珍贵的麒麟血也早已流入地下,只留下一片暗金色。

    水府和天籥见了,皆是脸色难看。

    黑衣人显然明白自己保不住这只麒麟幼兽,于是决定也不让他人得到!

    水府挥手之间,一片星光打在洞府之上,“出来!”

    洞府幽暗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了一个人,脸色苍白,眼神深邃,手里还握着一柄长枪,盘龙枪!

    “天枪!是你!”水府看着眼前之人,忍不住退了一步,等看到身旁的天籥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单打独斗,天下没有任何一名星官敢说自己胜得过天枪。

    天籥的神色也阴沉下去,她周身的风忽然动了起来,围绕着她在飞舞!

    天枪看着这两人,瞳孔微微收缩,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没有多余的话,五色神光一闪,盘龙长枪纵横,刹那间已是撞到一起!

    “轰!”

    风起云涌,水府竟感到自己有些插不进手。

    “师兄,拦住他!”

    天籥腾空而起,掌心已是浮现了一支碧玉箫,断魂碧玉箫!

    正如天枪星官最可怕的是他的枪,天籥星官最可怕的也正是她手中这一支断魂萧!

    这支断魂萧在吹响的瞬间,也就为对手打开了一扇死亡之门,同时,也关上了一道生命之门,这本就是天籥星宿的能力,断绝一切,封印一切!

    “滚开!”

    天枪大吼一声,盘龙枪朝着水府直刺而来。

    水府挥手间形成一片水幕,身前也浮现出了一枚黑色小盾。

    他不求进攻,只求拦住天枪。

    不过,他显然低估了天枪这一枪的威力。

    枪芒闪烁,星光汇聚,万千道光华都化为一点,仿佛连星辰都可陨灭,又何况是人!

    水府眼里涌现出了一抹惊惧之色,那层水幕真的就如同普通的水花般飞溅开来,盘龙枪打在了小盾上。

    小盾扭曲,变形,最终轰然破碎,砸在水府身前,那一柄长枪,仍然带着璀璨的星芒,近乎成为他眼里的一切!

    呜!

    断魂碧玉箫已然吹响,天地间忽然寂静了下来,水府看着盘龙枪的枪尖,这枪尖从他面颊前滑过去,天枪本人也像是一条游鱼一般,仿佛被长枪拉着,从他身旁滑过去。

    四周的空间突然“塌陷”了,星官本没有这种能力,可是在天籥的星域里,空间也成为了能力的一部分。

    天籥的星域,本就是号称封闭一切的星域,就像吞噬星辰的黑洞,一旦落入其中,除非杀了她,否则谁都无法逃脱。

    黑暗已经袭来,天枪的速度却更快,在这一个刹那间,他与水府擦身而过,留下一道残影,而深沉的黑暗也同时笼罩了水府。

    死寂之中,星空绝域之内,只剩下手持玉箫的天籥,和惊魂未定的水府。

    再无第三个人的身影!

    天籥幽幽一叹,收起了自己的星域,荒山之上,唯有徐徐风声,清冷寂寥。

    ******

    天府,姑臧城。

    古台的府邸之中,传来一阵醉人的酒香。

    年近七十的古台是个性欲旺盛的老人,纵然留着花白胡子,风流快活,却不减少年。

    袅袅歌舞之中,那起舞的女子朝着古台妩媚一笑,卷起衣袖,款款扭动身姿。

    她的舞姿很美,一种缓慢的静态美,舞袖飘飘,手藏于袖中,袖随身动,身随风动,烛光人影,恍然如一。

    当真是翩如兰芍翠,婉如游龙举!

    这就是绿腰舞!

    “好!很好!”

    古台看着这舞女,大声夸赞道。

    他向来不吝啬对女人的夸赞,因为他喜欢美人,那本就是一种很单纯的喜欢。

    有时这种直露的表达比起少年人的忸怩来,更容易俘获美人的芳心。

    当然,前提是这个男人要专一。其实在这一点上男女都一样,既希望对方风流,又希望对方只对自己风流。古台虽然很风流,但显然不会只对一个女子风流,所以他的屋中总有不少女人,却绝不会有第二个男人。

    “老爷,我敬你一杯。”看到古台的目光被舞女所吸引,他身旁的婢女不禁有些嫉恨,于是妩媚一笑,抓起了一只翠绿的夜光杯。

    既然是夜光杯,杯中一定是葡萄酒了。

    那婢女喝了一口葡萄酒,一双红唇更是娇艳欲滴,醉眼乜斜地看着古台,忽然一笑,对着嘴将美酒吐入古台的口中。

    古台也顺势抱住了这女子,酒早已喝尽,他却仍不松嘴,伸手摸索着去解这婢女的衣襟。

    “砰!”

    就在他要和这婢女同赴巫山之时,屋门忽然被人推开,一名银甲侍卫伏跪在地,禀报道:“老爷,有贼人闯进了院子。”

    古台兴致被打断,不禁大怒,抓起一只盛有玉露酒的琉璃杯,砸在那侍卫的头上。

    “混账东西!区区几个蟊贼,你们搞不定吗?!”

    银甲侍卫跪在地上,任由头顶的玉露酒淅淅沥沥地流过脸颊,沉声道:“为老爷的安全着想,属下希望老爷暂且避一避。”

    古台虽然生气,可是听侍卫这么说,也知道来人非同小可,不禁看了一眼身旁的美人。

    当中有一个暗暗低下了头,心中喷喷直跳,正是达歌的姐姐。

    “好,走。”古台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理好衣服便站了起来,看着身旁的女子,道:“你们继续跳,继续唱,一个都不准停。”

    众女子听了,连忙又跳起了舞,唱起了淫靡露骨的小曲。

    古台走到那银甲侍卫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看你也累了,过去休息一下。”

    银甲侍卫听后,身子一阵哆嗦,“属下不敢!”

    古台哼了一声,道:“我让你过去,你看不起我吗?”

    银甲侍卫眼里流露出几分为难之色,可是看到古台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银甲侍卫转身离去,而古台仍在屋内畅饮,两位美人左右依偎着他,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而在这间屋外,却是一片肃杀。

    “噗!”

    长矛捅入咽喉,随即抽出,大片献血飞溅,一名铁甲马侍卫怒目圆睁,挥舞了一下手中长戟,终于无力倒地,而在他身前,还趴着五六个塔塔人的尸体。

    “干他娘的!”

    塔塔人生性野蛮冲动,悍不畏死,同伴的血只能刺激他们,眼见得又有五六名铁甲马侍卫冲来,纷纷提起长矛冲了上去。

    结果却不容乐观。

    古台的铁甲马侍卫,皆是天府精锐,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十几名骑兵冲锋,便足以砍倒一大片,塔塔人虽然悍勇,可转眼间已经死了十几人,而倒下的铁甲马侍卫只有两人!

    奎木看着这一幕,脸色分外难看,挥手之间,便要凭借人多的优势拖住这些铁甲马侍卫。

    “退!”

    一名身穿银甲的什长喊了一声,十几名铁甲马侍卫忽然转身奋力杀出包围圈,而后又聚集到古台家的院前。

    几十名塔塔战士抓着长矛,看着眼前的铁甲骑兵,以及地上的十几名同伴尸首,双手已是微微颤抖。

    “冲!”

    那名银甲什长忽然高举长戟,大喊了一声,身下铁甲马长鸣,立起前蹄,而后猛地冲了出来!

    快如闪电的一冲!

    十几名铁骑,便足以踏平一切!

    “杀!”

    塔塔人自知没有退路,也在大喊之中冲了上去。

    一时间,血肉横飞!

    “啊!”

    惨叫声中,一名塔塔人被马蹄踢中,马蹄铁锋锐无比,瞬间踏碎了他的胸膛。

    几柄长矛刺来,落在铁甲马的铁甲之上,竟是纷纷折断,而马上侍卫已是挥动长戟,将一名塔塔人的脑袋削了下来!

    几十名塔塔人堵在街道上,而那十几名铁甲马侍卫便如同一股钢铁洪流,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竟是朝着奎木直冲过来。

    奎木捏紧了手中长矛,脸色变得难看无比。

    好在悍勇的塔塔人又一次包围住了这些铁甲马侍卫,骑兵冲锋的势头总算在奎木面前遏制了下来。

    “退!”

    银甲什长挥舞长戟,将两名塔塔人连同他们的长矛扫飞出去,大喊了一声。

    十几名铁骑又冲了出来,重新在古台家的院前聚集,这一次,他们少了两人。

    而奎木身旁又倒下了十几人!

    “冲!”

    银甲什长挥舞长戟,这一次目标直指奎木!

    “冲!”

    十几名铁甲马侍卫一同大喊起来,朝着奎木杀来,塔塔人虽然还在奋力抗争,却已是军心动摇,甚至有人已是想转身撤退!

    “你的主意并不好。”奎木看着身旁的阿雅,眼里已是动了杀机。

    阿雅脸色仍是冰冷,可眼里的火焰却越来越炽烈,“中天有句俗语,相信族长也听过。”

    “哦?”奎木抓紧手中长矛,已是有一名侍卫快要冲到他的身前。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阿雅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长矛飞舞,洞穿了一名侍卫的咽喉,奎木收起长矛,看着那倒下的铁人,深吸一口气,喊道:“撤!”

    “撤!”

    听到族长的命令,众多塔塔人如释重负,纷纷往后逃去。

    银甲什长看着这一幕,大声喊道:“杀!”

    “冲啊!”

    一声令下,十几名铁骑冲杀而出,如砍瓜切菜一般,又砍死了十几名塔塔人。

    阿雅忽然吹了声口哨。

    街巷之中,萧凉和达歌等少年皆是捏了一把冷汗。

    铁骑冲杀而来,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近!

    “拉!”

    就在那银甲什长快要追到奎木的刹那,一根黑色铁索从地上升起!

    战马惊嘶,猛地倒地。

    身后十几名铁甲马侍卫也看到了那根漆黑的绊马索,可是彼此相距不过一丈的距离,已是根本停不下来!

    片刻间,又有六七名铁甲马侍卫摔倒在地。

    阿雅拾起一根长矛,第一个冲了上去。

    那银甲什长抓着长戟站起,神色凶戾,也看到了阿雅!

    长戟和长矛交错而过,什长眼里已是有了残酷的笑容,而阿雅眼里却是一片烈焰,复仇的烈焰!

    献血飞溅,长戟从阿雅肋下穿过,银甲什长睁大了眼睛,忽然松开了长戟,伸手捂住自己的喉咙,却见阿雅冷冷地抽出了长矛。

    什长的身子也跟着这根长矛向前,等到长矛抽出时,他已彻底倒在了地上。

    奎木跟了过来,阿雅站在原地,眼神又恢复了往昔的冰冷。

    “杀!”

    塔塔人眼见转机到来,又纷纷回头杀了过来,十几名铁甲马侍卫,如今仅剩两三人尚在马上,剩下的皆已倒地,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塔塔人,虽然还在挣扎反击,却也很快被制服。

    尘埃落定之后,奎木环顾四周,忍不住轻叹道:“这一战的伤亡,很大。”

    塔塔战士的死亡人数,至少在铁甲马侍卫的三倍以上。

    阿雅道:“可是我们赢了。”

    奎木也笑了起来,“不错,我们赢了。”

    而后,他贪婪地看着地上的铁甲,道:“都收起来!”

    立刻有塔塔战士去剥取铁甲马侍卫们身上的铁甲,不过那些躺在地上喘气的战马,却是无人问津。

    战场上的战马一旦倒下,就很难站起来了。

    因为马腿一旦折断,这匹马根本活不下去。

    阿雅的脸色已是有些苍白,道:“给我们留三幅。”

    “哦?”奎木看着他,眼里不时闪现出凶光。

    阿雅握紧了手中长矛,道:“这是交易。”

    “最多一副。”奎木摇了摇头。

    阿雅眼里也有火焰在跳动,“三幅,马甲全都给你们。”

    奎木冷笑道:“马甲现在有什么用,这些战马还能站起来吗?”

    阿雅道:“可你们以后总会用到,失去了战马的铁甲马侍卫,就不是铁甲马侍卫了。”

    奎木默然,看着阿雅的眼睛,最终选择了妥协。

    很快,十几名侍卫已经被剥得一干二净,他们之中有人还活着,却是选择了投降,虽然可耻,但只要能活着便已足够。

    阿雅没有穿铁甲,却是将萧凉叫了过来。

    “你们把铁甲穿上。”

    他们这些人虽然身上已经有了一身铁甲,可是粗制滥造,和铁甲马侍卫身上的铁甲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萧凉看着他,道:“那你……”

    阿雅摇头道:“我不需要。”

    萧凉眼里闪过一丝钦佩之色,实际上他已经对阿雅佩服得五体投地,混黑道的少年就是这样,谁狠,谁讲义气,谁就受人尊敬。

    阿雅无疑是个狠人,此刻在萧凉眼里又是个很讲义气的人,因此他已是在心里将阿雅当成了大哥,甘心听他的话。

    大地上,忽然又传来一阵轻微的颤抖。

    奎木转身看去,不禁变了脸色。

    又一波铁骑,又是十几名铁甲马侍卫!

    奎木脸色难看,看着身旁的塔塔人,道:“和他们拼了!”

    换上精良甲胄的塔塔人此时也是意气风发,纷纷喊道:“拼了!”

    “冲!”

    喊杀声中,塔塔人和铁甲马侍卫再次碰撞在一起。

    鲜血和肉沫冲天而起!

    阿雅脸色苍白,忽然喊道:“达歌!”

    达歌没想到阿雅会叫自己的名字,吃了一惊,匆匆跑到了阿雅的身旁。

    阿雅看着他,指着古台家的楼台,道:“古台抢了你的姐姐,你恨不恨?”

    达歌听后,神色扭曲了起来,“恨!”

    阿雅神色冷酷,道:“穿上铁甲,现在杀进去!”

    达歌吃了一惊,退后一步,“我?”

    阿雅喊道:“萧凉,给他铁甲!”

    萧凉走了过来,手上捧着铁甲,自己也穿着铁甲。

    达歌的双手颤抖了。

    萧凉看着这一幕,怒骂道:“你怕什么!连自己姐姐都救不了的孬种,废物!”

    达歌的脸也红了,一半是羞惭,一半是愤怒,“我不是废物!”

    “不是废物就杀!杀进去!”萧凉将铁甲往达歌手上一送,转身道:“老子今天就要抢古台家的!”

    “抢了古台家的!”四周少年纷纷吼了起来。

    达歌咬紧了牙,换上铁甲,抓起了长矛。

    “杀!”他大喊着,眼里仿佛有着泪光,终于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一片灯火辉煌。

第二百三十五章 悔恨

    古台的家终于被攻破了。

    达歌冲入屋中时,那个男人还在酒桌上取乐,身旁是两名衣着暴露的婢女。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姐姐,此刻正跪在桌边倒酒。

    她看着他的眼神是那么惊讶,也是那么悲伤。

    光光这一眼,达歌的泪便流了下来。

    可他是男子,天府的好男儿。

    天府的勇士是从不为女人流泪的,他们只流血。

    所以达歌握紧了手中的长矛,大喊道:“古台老匹夫,纳命来!”

    长矛锋锐,朝着酒桌上的人直刺而去!

    边上的几名婢女惊叫起来,纷纷朝着两旁散开,露出了那个精壮的男人。

    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那个眼神冷酷的男人,那个握着刀的男人!

    达歌愣住了,古台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所以古台不可能是眼前的男人。

    可这个男人却不会给他发愣的机会,刀光一闪,已是朝着他迎面劈来!

    他确实不是古台,他是银甲什长!

    这一刀凌厉决绝,哪怕是武艺高超的武林高手也难以闪避,而达歌不过是个不懂武功的混混,一个街头的浪子。

    鲜血飞溅,一个人缓缓倒下了。

    达歌还站在原地,银甲什长也好好地站着。

    倒下的是个女人,那个女人临死前还欣慰地看着达歌,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弟弟不是懦夫,而是个英雄。

    能为英雄而死,岂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达歌的双手颤抖,险些要放下长矛。

    银甲什长却是冷笑一声,抽出了刀,那把带血的刀。

    刀光一闪,又朝着达歌劈来。

    可比刀光更快的却是枪芒,达歌手中的长矛已是贯穿了那银甲什长的胸膛。

    带血的刀落在达歌的肩膀上,带出一道深深的刀痕。

    达歌抽出长矛,仿佛全无知觉,看着地上的姐姐,忽然大吼一声,朝着那倒地的银甲什长捅去。

    一枪,两枪,三枪!

    一个个血洞从银甲什长身上冒出,片刻间这名银甲什长已是被捅成了筛子,达歌一边捅着,一边流泪,眼里的泪和脸上飞溅的血混合在一起,便像是流出了带血的泪,这确实是他的血泪!

    大火在焚烧,曾经富丽堂皇的宫殿和楼阁,在旦夕之间已是化为飞灰。

    那些通宵达旦的时日,也如幻梦一般破灭。

    那些妖娆的歌女,早已不知去向。

    那些曾经的血泪,如今又要流向何方?

    塔塔人在欢呼,在劫掠。

    少年们也在欢呼,在劫掠。

    只有阿雅和达歌是沉默的,像是火光背后的天幕,里面藏着深沉的悲哀。

    那是永恒长夜般的悲哀,永远数不尽,数不完。

    “你为什么不出手?”龙勿离站在远处,看着那一片大火,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看着子黍。

    她的目光很认真,也带着种淡淡的悲哀。

    她显然已开始明白,什么是愁。

    子黍的身子也在微微颤抖,仰头看着星空,“因为……这是他们必须经历的。”

    元亓音在一旁冷笑一声,道:“你觉得这是为他们好?”

    子黍默然不语。

    元亓音接着道:“他们若是知道了,会恨你一辈子。”

    子黍没有否认,只是道:“你说的这些,当初我也经历过。”

    说这些话时,子黍的神情很失落。

    元亓音也怔了片刻,她能感受到子黍的悲哀,这悲哀并不比阿雅或者达歌少。

    “可是,莫非只因为你经历过,便要让他人也跟着经历一遍?”元亓音默然片刻,终于忍不住说了下去。

    她早已忘了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这般说子黍,她自己也杀过不少人,那些人不一定都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当中或许也有些人,和阿雅、达歌他们一样痛苦。

    人总是看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因为眼睛长在自己身上,却偏偏是用来瞧别人的。

    子黍没有回答元亓音的话,可龙勿离却低声说道:“他若要帮一个人,就要杀另一个人,要帮塔塔人,就要杀光铁甲马侍卫,可他又怎么能都杀得光呢?世上伤心难过的事太多了,不是到了心痛难耐的时候,又有谁会去做?”

    龙勿离不傻,反倒相当聪明,在人世的几个月,她似乎已看懂了许多,看得比古灵精怪的元亓音更多。

    元亓音听后默默低下了头,因为她说得确实不错。

    人们若是听到某某人被杀了,最多叹息一番,可若是知道这被杀的是自己的亲人朋友,就要暴跳如雷了,倘若这人是自己的爹娘或者挚爱,那更是红着眼睛要去杀人报仇。而这就是人事,有情,却也无情。

    子黍本可提醒达歌,甚至可在那银甲侍卫的刀光中救下达歌的姐姐,可他到底没有,因为他看到了达歌姐姐眼里的欣慰,看到了她的解脱。

    她死得并不痛苦,她至死都带着笑。

    死亡对她来说,或许是更好的归宿。

    但达歌不会这么认为。

    子黍没有替达歌做决定的权利,也没有替达歌姐姐做决定的权利。

    所以他只好默默地看着,什么都不做。

    天道无情,顺其自然,或许也是这番意思。

    但人不是天道,所以他也不免有些自责,自责自己为何在那一刻迟疑了。

    他不是个喜欢看悲剧的人,更不喜欢看到鲜血。可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一切很自然,自然到有一种悲壮的美感。

    而他偏偏是个局外人,无法插手也无需插手。

    阿雅和达歌的经历,在他眼里竟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传说。

    仿佛那些话本小说里的故事,读了会令人叹息流泪,却无法真正融入其中。

    因为那不是他的世界。

    子黍悠然长叹,转过了身,“走吧。”

    龙勿离跟了上去,问道:“去哪?”

    子黍道:“去盛乐城。”

    元亓音的眼睛亮了,盛乐正是喀合省的省城,也是元家的根基所在。

    龙勿离不禁又转身看了一眼,道:“你不再看看阿雅他们了吗?”

    子黍摇了摇头,“不必了。”

    这一夜,北风正冷,人已断魂。

    ******

    五道教,总坛。

    天涯路远,归梦难成。

    晏玄陵走上明心殿前的白玉阶,看着殿前的人,眼里含着几分难言的苦痛。

    那清冷的女子,仍守在明心殿前,冰冷的面容,没有丝毫改变,却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

    “我想见掌教。”

    他默默看着她,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可最终仍只说了这五个字。

    因为这是在明心殿前,这是在五道教最恢弘最雄伟最庄严的大殿下。

    站在他这个角度,抬起头来,仰望着明心殿,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座大殿,与这大殿相比,任何一个人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掌教说了,不见。”花含露站在殿前,没有看晏玄陵的眼睛,只是遥遥望着远山,对着虚空冷语。

    晏玄陵不禁攥紧了拳头,问道:“是不见我,还是所有人都不见?”

    花含露的眼眸动了动,又重新恢复了往昔的冰冷,像是石雕般的冰冷。

    没有任何回答。

    晏玄陵也没有走,这一次只有他一人前来,所以只要他想,总可以一直等下去。

    时日渐移,晏玄陵的影子从西方到了东方,花含露亦是如此,所有守殿人皆是如此。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终于,花含露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怎么还不走?”

    晏玄陵笑了,眼底里忽然有了些难言的沧桑,“我要见掌教。”

    花含露收回了目光,仍是和往昔一样的死寂。

    入夜,轮值的人已经到来,接替了她的位置。

    她和同伴下了台阶,而晏玄陵仍站在台阶前,眼底的沧桑和悲哀显得愈发沉重,如海一般沉重。

    花含露走到殿下,将转身时,停了一下脚步,转身看着台阶前的身影。

    明心殿前的白玉石柱上是一处处火坛,火坛的光影下那个人的面容模糊,只剩下一道漆黑的身影。

    零星的焰火照在他脸上,神情依旧如故,仿佛一尊真正的石雕。

    冷风拂过,夜晚的风,总比白天更显凄凉。

    “别看了,走吧。”

    同行的师妹低声说了一句,拉了拉她的衣袖。

    花含露转过身去,低头走了几步。

    “真没见过那么傻的人,掌教说了不见,他还赖着不走,这不是自讨苦吃吗?”师妹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花含露默默听着,心里却是那如石柱般的身影。

    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山峰。

    谁也不知道晏玄陵在等什么,又有多大的决心。

    第一日过去了,第一夜跟着过去,期间下了一场小雨,没人敢动,守在殿前的弟子和晏玄陵一般,都是默默无言。

    等到第二天轮值的弟子到来,皆是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但仍是没有人说话。

    第二日的天气很好,或许是太好了,正午艳阳高照,几乎没有人睁得开眼睛。

    晏玄陵身上的衣服已是有些起皱,仍是默默站在殿前,呼吸平稳,眼里也是一片沉静。

    没有哀伤,没有怨怼,剩下的只有决心,要见到掌教的决心。

    入夜,轮值的人又换了一批,守殿是个苦差事,在明心殿前又不得多语,于是那些守殿人回去之后,渐渐地就将晏玄陵的事传开了。

    这一晚下了一场大雨,所有轮值的人都被淋得不轻,明心殿内终于走出了一名执事,朝着这些守殿人招了招手,让他们到殿檐下避雨。

    明心殿的殿檐够宽也够长,守殿人纷纷松了口气,站上了殿檐,于是,大雨之中,只剩下晏玄陵一人。

    仍没有人召他进殿。

    第三日是个阴天,苍州本就是阴寒之地,又吹起了冷风,晏玄陵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竟没有动过一下,只是身子微微颤抖了起来。

    星师毕竟没有超脱凡尘的桎梏,连着三日不吃不喝不动,便是他也已有些虚弱。

    午后,下方的台阶,又默默走上来了一个人。

    “师兄,掌教既然不见,还是先回去吧。”那人低声劝慰,眼里也多了几许同情。

    晏玄陵侧目看着他,青年白面无须,捧着一身干净的道袍,似乎是打算为他换上。

    那是薛东临,他们曾在灵州共事。

    “我要见掌教。”他又抬头看着明心殿,嗓音已有些沙哑。

    薛东临摇头道:“掌教每日只在辰时到殿内处理教内事务,之后便从后殿离去,根本不会走这条路,你就是站上十日,他也不一定知道。”

    晏玄陵抿了抿嘴,“他迟早会知道的。”

    薛东临轻叹了一声,道:“师兄你不先下去歇歇吗?”

    晏玄陵摇摇头,仍是默默站在殿前。

    薛东临陪着他站了一刻钟,知道晏玄陵心意已决,只得转身下了台阶。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看看,那身影依旧一动不动,仿佛一座山峰。

    第四日清晨,又到了换班的时候。

    晏玄陵本已如死灰般的眼睛微微一动,因为他又一次看到了花含露。

    花含露看着他,怔在原地,良久之后,才走上前去。

    “你……一直没走?”

    晏玄陵摇了摇头。

    花含露心中微微一颤,“你到底要怎样?”

    “我要见掌教。”

    这句话,三天来晏玄陵不知已说过多少次,即便到了此时,眼里的决心仍没有半分衰减。

    他甚至可以站在这里,一直站到死。

    花含露有些不忍看他,眼底也多了一抹难言的悲哀。

    入夜之后,同行的师妹要唤她同走,却见她转身上到了殿门前。

    门外还有一名执事,她低声说了几句,执事冷着脸摇了摇头。

    于是她默默站在原地,又转身看看晏玄陵,徘徊着,踟蹰着,终于匆匆下了台阶。

    她好似不愿再见到他。

    同行的师妹知道她在做什么,不禁恨恨道:“我看晏师兄就是个一根筋的呆子,谁认识他谁倒霉!花师姐,你以后可千万不要再搭理这个呆子了。”

    “别说了,”她抿着嘴,眼里似也有着难言的楚痛,一味摇头道:“别说了!”

    师妹听了一怔,却见她已是抛开自己,小跑着消失在廊道之中。

    她好像非但已不愿再看到他,甚至不愿听人谈起他。

    就这样,过去了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

    第七日,花含露本该来的,可她没有来,而是称病请一位师妹替她到了殿前。

    晏玄陵没有看到她,眼里唯一的一点火光也黯淡下去,仿佛真的成了一尊石像,一尊无情无欲的石像。

    直到两个人走上台阶,向着殿上走去!

    晏玄陵转身看着两人,尤其是两人之中的一个,眼里忽然起了亮光,前所未有的亮光。

    安常微微一惊,停下了脚步,杜子卿则是神色古怪,看着晏玄陵的眼里多了一抹阴狠。

    “走。”

    晏玄陵眼里根本没有杜子卿,他只是看着安常,沉声说了这么一个字。

    “什么?”安常面对晏玄陵,竟有些害怕,哪怕眼前站着的是一个七日内滴水未进的人,那种心底里的恐惧仍是难以止息。

    “走,跟我走。”

    晏玄陵终于动了,他转身下了台阶,第一步有些踉跄,第二步已是沉稳了些,紧接着迅速迈出了第三步,一把抓住了安常的衣袖。

    “师哥,你……”安常脸色惨白地看着晏玄陵,可晏玄陵却是不管不顾,拉着他下了台阶,那双干枯的手仿佛有着千钧之力,安常竟然反抗不得。

    台阶上,杜子卿看着这一幕,眼里闪过几分难言的色彩,却是一人上前,先一步进入了明心殿。

    “师哥,你到底要做什么?!”安常被晏玄陵一路拉到了后山断崖之前,前方便是一片漆黑的黑崖,四周寂寥无人,只有一株桃树,开着几朵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冷露从桃花上滴落,落在安常的手背之上,他看着沉默的晏玄陵,竟有些想转身逃去。

    晏玄陵苦涩的双眼看着他,眼里好似有烈火在灼烧。

    “你究竟做了什么?”

    安常看看左右,神情不安,“什么?师哥你在说什么?我好像不太懂。”

    晏玄陵攥紧了拳头,上前两步,直视着他,道:“不懂?你真的不懂?”

    安常咬了咬牙,摇头道:“不懂。”

    晏玄陵厉声道:“你对掌教说了什么?”

    安常脸色一白,摆手道:“没,没说什么。”

    晏玄陵眼里火光闪烁,厉声道:“几日前水府师叔负伤,是不是和你们有关?”

    安常慌忙道:“师哥你可别乱说,此事我真的半点也不知道!”

    晏玄陵冷笑道:“不知道?麒麟幼兽不是在你手中吗?”

    安常顾左右而言他,“那,那是被偷了。”

    “偷了?”晏玄陵眼里露出几分讥讽之色,显然半点也不信。

    安常却是咬牙解释道:“就是被偷了!秦许那个小人,趁我不在,偷走了麒麟幼兽要去献给天籥师叔,谁知半路又被天枪星官盯上,当真自作自受!”

    晏玄陵怒道:“你藏了这么多年的麒麟幼兽,又是安的什么心!”

    安常退了两步,撞到桃树之上,桃花随着露水一并落下,本是极美的一幕,可冷露淋在安常身上,安常却只觉得一阵冰凉。

    他忽然冷笑了一声,道:“师哥,话可别说得太满。当初你就知道这件事,为何不说出来?现在就算你要揭发我,那也要落一个知情不报的大罪!”

    晏玄陵眼里的安常在冷笑,那张俊秀小生般的脸已经扭曲变形,不禁闭上眼,摇了摇头,惨然道:“我原以为你只是想养它,谁知你竟真的下得去手……是我看错你了。”

    是我看错你了。

    是我看错你了……

    最后这六个字,落在安常心里,也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的脸上失去了血色,眼里却出现了红丝,忽然激动地上前两步,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知不知道,别人背后是怎么说你的?道貌岸然,顽固不化,迂腐可笑!这些都是同门师兄弟说的!”

    说到此处,他不顾晏玄陵也渐渐变得苍白的脸色,指着心口,激动地道:“你知道我当初是怎么看你的吗?我把你当成最尊敬的人,把你当成我的榜样!我听到别人说你坏话,比他们来骂我还要难受!可是你从来都不管这些,你没在乎过他们,也没在乎过我!什么狗屁的天下苍生,你想过我们吗?我们也是人!”

    晏玄陵默然无言,安常又指着南方,道:“灵州妖魔入境的时候,你要冲在最前面,那很好,大家都没意见,大家都佩服你,可你凭什么要让所有人和你一样?我还年轻,我还不想死!大家都不想死!”

    晏玄陵惨然道:“所以你们宁愿看着那些百姓死?”

    安常深吸了一口气,情绪稍稍平静了些,道:“天社师叔说得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些人你救不救,他们迟早会死的!我们有这么多的事要做,凭什么要为这些人而死?”

    晏玄陵闭上了眼,忽然厉声道:“拔你的剑!”

    安常的手抖了一下,缓缓握住剑柄,道:“师哥,你真要如此?”

    晏玄陵默然无言,挥手间,无相图法器已然浮现。

    他眼里一片冷然,显然对安常已再无半点情分。

    安常咬了咬牙,率先挺剑刺来。

    无相图一转,空间变幻,这一剑已然落空。

    安常的眼里却是一亮,晏玄陵修为本高于他,不过在明心殿前站了七天七夜,身体已大不如前,这一招明显已不如当初!

    晏玄陵身子晃了一下,眼里却更显坚决,“当初我曾问你,还记不记得创教祖师刘真人的九训。”

    安常脸色微微一变,目光有些闪躲,“记得。”

    晏玄陵冷冷问道:“第一训是什么?”

    安常不答,又是一剑刺来,已经用上了五道教的绝学“五行轮转”。

    金剑开头,第一剑便充满凌厉杀气,无相图旋转之中,堪堪将冲天杀气分射四方,晏玄陵的脸色不禁白了一分。

    “视物犹己,你做到了吗?!”晏玄陵押着无相图,连带着将安常的剑一并压了下去。

    安常咬着牙,转身又是一剑,金生水,这一剑浩浩荡荡,如大河奔涌。

    晏玄陵接着问道:“第二训,忠于君,孝于亲,诚于人。你做到了吗?!”

    安常大吼一声,水生木,剑光收拢,如莲花收敛,要将晏玄陵困在其中。

    无相图一震,先前飞射入其中的数道剑光反激而出,打在安常的剑上。

    晏玄陵脸色愈发苍白,嘶哑着声音问道:“第三训,除邪淫,守清静。你做到了吗?”

    安常好似已充耳不闻,身子一动,剑光转为烈焰,急攻而来。

    晏玄陵手中无相图飞转,哽咽道:“第四训,远势利,安贫贱。你做到了吗?”

    剑光逼人,如火光闪烁,无相图已经被逼到晏玄陵身前三尺,三尺之外便是剑锋!

    “第五训,毋习盗窃,你做到了吗?!”

    安常的剑势忽然转为沉稳,如厚土一般承载一切,晏玄陵已是避无可避。

    “祖师说要以仁为心,你做到了吗!”

    “我只会杀人!”

    安常额角青筋暴起,长剑直刺而来,厚土一剑,有万钧之力,直朝着晏玄陵刺来!

    晏玄陵手中无相图焕发璀璨白光,本能挡住这一剑,可他本人却已是筋疲力竭,双手颤抖,根本接不下这一剑!

    剑光刺来,捅破了那一层“白纸”,接着刺入晏玄陵的肩胛骨,带起一片鲜红。

    晏玄陵脸上失去血色,跌倒在地,长剑还在他肩上,

    “动手吧!”晏玄陵仰起头,冷冷地看着安常。

    “师哥,我不想杀你的,我真的不想杀你的……”安常说着,脸上的神情时而悔愧,时而凶戾,最终,凶戾代替了悔愧,厉声喝道:“这都是你逼我的!”

    长剑一震,就要随着肩胛骨直劈下去,可那剑锋的力道只用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一柄冰冷的玉剑从安常身后穿出,没有血,没有一丝血,因为伤口已经冻结。

    安常的脸上忽然泛起了寒霜,脸色青寒,双膝一软,跌在了晏玄陵的身前。

    晏玄陵怔怔地看着他。

    安常痛苦地在地上蜷缩着,因为这一剑的冰寒,反倒没有让他立刻死去。

    “师哥,我……我好恨。”安常没有转身去看是谁的剑,只是瞪大眼睛看着晏玄陵。

    “什……什么?”晏玄陵看着他,嘴唇也在哆嗦。

    “当初不该……不该进仙境的……”他捂着肚子,脸色越来越青,忽然全身一颤,彻底失去了生机。

    冰霜覆盖着他的脸庞,脸上犹有几分悔恨之色。

    若非当初的一念之差,又怎会走到如今的这一步。

    晏玄陵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了无限的悲痛。

    “人是我杀的。”天璇收回了玉寒,语调一如既往的冰冷。

    晏玄陵摇了摇头,“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冷风拂过,几片桃花带着冷露落下,滴在安常脸上,如同泪珠。

第二百三十六章 神教

    天府,盛乐城。

    一路舟车劳顿,方到盛乐城,元亓音便迫不及待地跃下马车,看着眼前的街市。

    仍是她记忆中的地方,记忆中的人。

    子黍跟着下了车,看着四周,默然不语。

    天府的城镇也和中天一样,虽然建筑风格稍有差异,人们的衣着打扮也大相径庭,可盛乐城毕竟是一座城市,世界上的城市都是一样的,少不了富丽的高楼和恢弘的庭院,也少不了街上的商铺和往来的行人。

    唯一不同的,就是盛乐城内的大教堂,萨满神教的大教堂。

    天府不同于中天,只有一个势力,那就是萨满教。

    所以天府大大小小的城镇中都可以见到萨满教堂,当中尽是身着羽衣的萨满巫师。

    就在子黍望着远处的萨满教堂发呆时,元亓音已是眨着眼对他笑道:“到了盛乐城,就都是我的熟人了。”

    她好似已忘了双方的仇怨,笑得天真活泼,像是在对亲密的朋友说话。

    子黍朝她笑了笑,道:“走,我们先去宇文家。”

    宇文家和元家都是盛乐城内的大氏族,彼此有合作也有矛盾,近期来看,矛盾或许比合作还多些。

    元亓音的笑容也随着这一句话凝固了。

    “你……你什么意思?”她忽然有些害怕,往后退了几步,左右四顾,想要趁机逃跑。

    子黍扬了扬腰间的狼首令牌,“我觉得去宇文家,比去元家好些。”

    元亓音脸色苍白,颤声道:“你……你想多了,我们元家和宇文家关系最要好了。他们要是看到你把我带到宇文家,一定会很生气的。”

    “我不信。”子黍笑了笑,又道:“那就先去看看萨满教堂。”

    元亓音一怔,不知道子黍打得是什么鬼主意。

    子黍却已经和龙勿离向着教堂走去,她咬了咬嘴唇,也默默跟了上去。

    萨满神教作为天府唯一的势力,信奉长生天神腾格里,而太微天帝便被认为是长生天神的化身,是天神在世俗的代言人,享有无上权威。

    因此,太微天帝也是萨满神教的教主,正如紫微大帝是紫微宫的宫主一般。

    不过太微教主比起紫微宫主来说,手上的权利却更大。

    毕竟,天府只有一个萨满神教,而中天却有五大道门和两大道教。

    萨满神教的教徽很奇特,白色的基调上是黑色的火焰,子黍看了半晌也不知是何意思。

    元亓音解释道:“天府主要信奉四位神明,分别是生命之声、转生之神、大地之神和烈火之神。白色象征着生命之神和大地之神,黑色象征着转生之神和烈火之神。白色带来生命,黑色带来毁灭。因此我们天府的萨满主要分为黑萨满和白萨满,修习的内容也截然不同。”

    子黍点了点头,又道:“看来你是黑萨满。”

    元亓音撇了撇嘴,道:“家里想让我当白萨满,可我觉得白萨满很无聊,就学了黑萨满的手段。”

    正交谈间,只见萨满教堂中走出一人,身披羽衣,头戴七星鸟羽冠,手持火神杖,腰间还系着精美的腰铃,正是一位标准的白萨满。

    这白萨满面容姣好,气质娴静,有一种子黍前所未见的虔诚,因而容貌虽称不上绝美,可那一双眼睛却一尘不染,仿佛超脱尘世的仙子,本不属于这凡尘。

    元亓音看了这人,却是神色一变,目光有些闪躲。

    那白萨满见了她,先是微微一笑,而后朝着子黍在心口打了个奇怪的手势,微微躬身,道:“长生天神在上,几位贵客可要占卜?”

    “占卜?”子黍一怔,看向元亓音。

    元亓音勉强笑道:“燕秋姐姐,你就别开玩笑了。”

    这位女白萨满仍是带着微笑,道:“世事皆有缘,一切早已在长生天的眼中,这两位贵客远道而来,定有许多困惑,占卜之道,天自注定,又岂可轻言儿戏?”

    子黍看着她,目光闪动,忽然问道:“不知这天府的占卜之术,比起中天的紫微斗数来又如何?”

    女白萨满道:“斗数精于算命,占卜精于测运,斗数可断个人吉凶,占卜却可见天下大势,不知贵客以为如何?”

    子黍点了点头,数术一道需要天分,他虽然凭借原道经而精通道法,对数术却始终摸不着门槛,只是大致知道,中天的数术,都是从个人吉凶算起的。见微知著,从个人吉凶算命,本也没什么,不过上古时期数术却并不怎么兴盛,反倒是盛行占卜,测算的多是家国大事,可见占卜和数术推断的领域不同,各有所长。

    “不知我能占些什么?”子黍试探着问道。

    女白萨满微微一笑,道:“命运二字,玄妙无穷,命虽注定,运却是变化万千。好比人人皆会死,可每个人却有每个人的死法。公子若真想占卜,随心而问,小女自是随心而答了。”

    子黍听后苦笑道:“你这个比喻虽然贴切,可听着却不怎么舒服。”

    女白萨满笑道:“占卜有吉有凶,我自然不会一味说好话。”

    子黍吐了口气,问了一个很俗的问题,“要钱吗?”

    女白萨满的神色有些尴尬,元亓音则是噗嗤一笑,道:“对对对,一次一万两!”

    “一万两?”子黍还没说什么,龙勿离先吓了一跳,“那要多少条鱼啊?”

    女白萨满幽幽一叹,道:“占卜之道,变化万千,先前我见公子,颇觉有缘,或可一占,如今公子纵出千金,亦是难有结果了。”

    子黍看着她转身离去,这才有些后悔自己出言无忌,忙道:“姑娘且慢,先前戏言,何必生气?”

    女白萨满摇摇头,道:“无事不占,公子为占而占,亦难有结果。”

    说罢,又低头看看子黍的腰间,直到看见那枚狼首令,这才神色微微一变,道:“你认识阿晏?”

    “阿晏?”子黍听了名字只觉得有些奇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知道说的是宇文晏。

    狼首令是宇文家的身份象征,每个族人的都略有不同,这女子能一眼认出,显然是宇文晏的亲密之人。

    “原来公子是阿晏的朋友。”见了狼首令,她的神色稍稍亲切了一些,“一别多年,不知他如今可好?”

    “你是……”子黍看着眼前的女萨满,不知她和宇文晏到底是什么关系。

    元亓音倒是趁机奚落道:“姐姐不是精于占卜吗?掐指一算,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女萨满好似听不出她话里的讥讽之意,仍是淡淡笑道:“无事不占,若没有因,又怎能有果?近些年来,我连阿晏的半点消息都不曾听到,又怎能知道他过得如何?”

    “什么无事不占,你就是没把他放在心上。”元亓音撇了撇嘴,还不忘补充一句,“你这个姐姐当的真不走心。”

    子黍听到此处,才明白眼前这人就是宇文晏的姐姐宇文燕秋。

    宇文燕秋听了仍是没有动怒,只是淡淡道:“各自安好,不必互相打扰,那也很好。”

    说这话时,她眼里带着几分出尘的淡漠,果真是神教中人,对世俗并无太大牵挂。

    “姑娘平素也住在教堂之中?”子黍看着她转身的身影,不禁问道。

    不料宇文燕秋却道:“我白日在神教内供职,晚间便回家了。公子既然是阿晏的朋友,不妨稍等片刻,稍后我自会带公子去府中歇息。”

    子黍嘴角流露出几分苦笑,“我还以为姑娘这般人物,定是一心神教,原来也要回家。”

    宇文燕秋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走入教堂之中。

    萨满神教的教堂内,还有不少火神信徒,这个信徒不是普通的信众,人人皆修习真元,放到中天,那就是妥妥的星师。

    如今这些火神信徒就盘膝端坐在神教教堂内的大火坛边,默念古怪口诀。

    子黍看得出来,他们这是在修炼,神殿上是长生天神的雕像,而长生天神的脚下还有一只巨兽,龟首蛇尾,正是北方玄武。

    神殿教堂的上方穹顶是露天的,露出井口一般的天空。因为神殿有好几层,所以这天空也像是井口一般渺远,神秘。

    唯一的一点天光落下,就落在大火坛的上方,火光闪烁,照映在四周火神信徒的脸上,显得有几分诡异。

    “咔嚓……”

    一声轻微的响动吸引了子黍的注意。

    他这才发现大火坛之中还有着一片龟甲,这一片龟甲目前已经碎裂。

    宇文燕秋默念长生天之名,一步步走到大火坛前。

    火光照亮了她,她整个人看上去也像是在烈火之中。

    紧接着,他便看到宇文燕秋伸出了火神杖,轻轻将大火坛中的龟甲拨出。

    而后,她将龟甲摆近了一些,盘膝端坐,也和四周的火神信徒一般默念起了口诀。

    元亓音低声在子黍耳旁道:“看见了吧?这些白萨满神神叨叨的,多少都有些毛病。”

    子黍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元亓音似乎对宇文燕秋有些敌意,甚至,是一些嫉妒。

    宇文燕秋忽然睁开了眼,起身将龟甲收敛在一块红布之中,走到一处神龛前放下,又沿着阶梯上了二楼,不知在做些什么。

    “她在占卜什么?”子黍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问了一句。

    元亓音道:“还能占什么,无非是前线的军事。她是天府的大占卜师,占卜所得的结果,就连太微教主都会拿来参考一二。”

    子黍听后沉思片刻,道:“我没看错的话,她似乎也是位星官?”

    元亓音默然不语,脸色有些难看。

    光从她的脸色上,已经可以证实这一点了,那就是宇文燕秋的修为至少不会比元亓音低。

    片刻之后,宇文燕秋已是重新来到子黍身前,对于先前占卜之事只字不提,只是淡淡一笑,道:“走吧,我们去宇文府。”

    子黍从她脸上依稀能看出几分忧虑,显然占卜的结果不太好,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不算是中天之福?

    龙勿离忽然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神色有几分怪异。

    子黍不解地看着她。

    龙勿离道:“我把钱袋丢了,你快帮我找找。”

    “钱袋?”子黍一怔,他确实给过龙勿离一些零散的银钱,不过那和他身上的相比实在是九牛一毛,不知她为何突然为此紧张起来。

    “是啊,就是在附近丢的。”她看看左右,神色有些懊恼。

    “算了,我再给你些就是。”子黍摆了摆手,不知她为何突然在意起了那几两银子。

    龙勿离却是跺了跺脚,嗔道:“我不嘛!我一定要找回来。”

    女人撒起娇来,往往令男人毫无办法,子黍苦笑一声,只得道:“在哪丢的?我陪你找找。”

    龙勿离这才转怒为喜,拉着他道:“你过来。”

    说罢,匆匆拉着子黍往一侧街巷走,把元亓音和宇文燕秋丢在了一边。

    待到走得有些远了后,龙勿离才低声道:“她在做记号。”

    子黍一怔,这才明白过来,龙勿离说的是元亓音。

    “这几天晚上她都在做暗号,而且就在昨天晚上有人回应她了。”龙勿离飞快说道,抓紧了子黍的衣袖。

    子黍心中一动,“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了她晚上睡过的地方,昨晚多出了一些痕迹,和她之前的字迹有些不一样。”龙勿离低下头去,假装在寻找丢失的钱袋,紧接着又道:“而且宇文燕秋的反应也很奇怪,她见了元亓音,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来。”

    子黍低声道:“这不能是占卜出来的?”

    龙勿离白了他一眼,道:“你真的信她们的鬼话?”

    子黍苦笑摇头,指尖一动,却是勾了一名路人的钱袋,转手放了几两银子在那路人身上,而后大声道:“好了,找到了。”

    龙勿离也不得不陪着他演戏,捧着那钱袋笑道:“总算找到了,我就说是在附近丢的嘛。”

    元亓音走上前来,嘻嘻笑道:“龙姐姐既然找到了钱袋,不如请我吃一根糖葫芦吧?”

    龙勿离横了她一眼,道:“又不是你找到的,为什么要请你?”

    元亓音也不以为忤,仍是笑道:“见者有份,一根糖葫芦总不过分吧?”

    她显然已看出了一些端倪。

    子黍看着她,她笑得很甜,不过心里在想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同样,他也不会忘记元亓音当初打他的一掌。

    “不就是一根糖葫芦么,哥哥我请你吃,好不好?”子黍看着她,忽然也笑了起来。

    元亓音目光闪烁,道:“好啊。反正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也不怕被拐走了。”

    子黍淡淡笑道:“你可以是我的人,也可以是我的钱,还可以是我的命!”

    说到最后一句,他脸色一变,已是再无半分笑意。

    元亓音吓了一跳,转身想往后退,却见子黍的手已经搭在了她的脖颈上,掐着她的脖子。

    “你……你做什么?!”元亓音双手拉住子黍掐着她脖子的手,脸色渐渐涨红。

    子黍道:“很厉害啊,什么时候恢复的?”

    元亓音脸色变化,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咳咳,你说什么?我不懂啊……咳咳,让我喘口气!”

    子黍冷笑一声,忽然在她肚子上打了一拳。

    “唔……”元亓音眼里泪光一闪,身子半蹲下来,显得十分可怜和无助。

    宇文燕秋一直在一旁看着,直到此刻,才淡淡道:“公子如此对付一个女人,不觉得有些过分吗?”

    子黍看着她,心里一阵发寒,道:“我总算知道宇文晏为什么要走了。”

    宇文燕秋默默看着他,没有说话。

    子黍冷笑一声,接着道:“有你这样的姐姐,他若不走,只怕要疯了。”

    宇文燕秋眼眸一动,这才淡淡道:“你错了。”

    “哦?”子黍的手搭在元亓音的心脉上,看着宇文燕秋,眼里满是戒备。

    “我只不过想让公子放过她而已,元家和宇文家是世交,公子这样挟制一个女人,不免有失风度。”

    子黍仍是冷笑。

    宇文燕秋接着道:“公子若愿放了她,看在阿晏的情分上,我们宇文家仍会将公子视为贵客,绝无人敢伤公子分毫。”

    子黍道:“只怕到时候,沦为阶下囚的就是在下了。”

    宇文燕秋神色不变,竟是伸出了右手,道:“公子若愿信燕秋,燕秋定不会让公子失望。”

    白嫩的右手,素净的佳人,此时的宇文燕秋看上去就像天上神女,一尘不染。

    她看着子黍,眼里纯净真挚,绝无半分虚伪。

    就像虔诚的信徒在对着天神起誓。

    子黍犹豫了。

    宇文燕秋很美,虽不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可她眼里的真挚却胜过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她仿佛天底下最纯洁最纯粹的圣处女,说的话天生就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历史上有不少教派都有圣女,圣女的实力或许不是最高的,可她们的魅力显然能折服任何男人,甚至女人。

    因为比起美貌来,她们拥有一种更珍贵的东西,那就是真挚。

    这种真挚,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变成牺牲的狂热。

    当一个女子甘愿牺牲自己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往往都会成功。

    子黍能看出来,宇文燕秋没有说谎。

    说谎的人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他看着那只白嫩的小手,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

    “别信她!”龙勿离忽然在他耳旁喊道。

    子黍一惊,仿佛从梦中惊醒,眼前的圣女身上的光彩消失了,又渐渐化为平凡。

    她还是那个宇文燕秋,可是在他眼里早已没有先前的那种圣洁之感。

    宇文燕秋轻叹了一声,收回了手,默默退后一步。

    子黍额头上却已是有了冷汗。

    刚才,她显然对他动用了某种神秘巫术,影响了他的想法。

    北国萨满最精通的就是操纵神魂,当中的强者甚至可以将自己的意念强加给他人,让他人变成自己的傀儡,为自己所驱使。

    若没有龙勿离从旁提醒,只怕他也早已沦为了宇文燕秋的傀儡。

    “好手段,你比元亓音强多了。”他抓着元亓音退后两步,如临大敌般看着宇文燕秋。

    元亓音在这种情况下仍忍不住反驳道:“胡说,我,我才不会比她弱……”

    宇文燕秋摇头轻叹,道:“燕秋本真心相待,奈何公子却不愿相信。”

    子黍冷笑道:“我若信了你,只怕早已沦为了你的傀儡。”

    宇文燕秋正色道:“天下间事,信则有,不信则无。若真如公子所言,神教中万千教众,岂非皆是天神的傀儡?可我们也有自己的思想,也有自己的爱恨,之所以愿为长生天献出一切,便是相信长生天能带来真正永恒的幸福,也将是所有人永恒的归宿。若是长生天做不到这一点,又如何能够令人信服?燕秋若不能做到对公子的承诺,又怎敢要求公子相信燕秋?”

    子黍道:“你要的信任,代价太大。”

    宇文燕秋嫣然一笑,道:“代价虽大,可你永远不会后悔。”

    她没有再对子黍动用精神攻击,只是缓缓道:“众生皆苦,谁又不愿有一个永恒的归宿?公子可想过前世,想过来生?人生天地间,渺渺一沙尘,这世间万物由何处诞生,又终将走向何处?天地之广大,命运之玄远,又有几人能够参透?万灵生灭,苦乐悲喜,世上种种幻象,又如何方能勘破?”

    子黍摇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

    宇文燕秋道:“你若真的入了神教,就明白了。”

    子黍确实明白了,他虽然还不明白萨满神教的世界观是怎样的,但好歹已经明白了宇文燕秋的意思。她确实没有说谎,她确实会庇佑他的安全,因为一位信仰神教的信徒,又怎会是天府的敌人?

    只可惜他虽然对萨满神教充满兴趣,却还没到甘愿为之献出一切的地步。

    于是他摇了摇头,带着元亓音走了。

    宇文燕秋默默看着他,没有出手阻拦,也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

    只有一声悠悠的叹息,仿佛在悲叹世人的苦楚。

第二百三十七章 瓦肆

    五道教,总坛。

    晏玄陵又一次走上了明心殿的台阶。

    这一天下着小雨,天气阴沉,人心里也积郁着几分难言的阴影。

    站在台阶前的,仍是那熟悉的佳人。

    他看着花含露,花含露的神色冰冷,可眼里仿佛也有着些许痛苦。

    没有希望的人生,不就是这般煎熬么?

    不如死了心吧,死了心,人就不会再痛苦了。

    不会再被伤害,也不会再感到悲伤。

    所以她的表情是那么冰冷,仿佛一张冰冷的面具。

    晏玄陵眼里却愈发悲伤。

    他走到她身前,低声道:“下雨了,别淋湿了自己。”

    说罢,又往上走去。

    剑已出鞘,花含露的手有些颤抖,“没有掌教的命令,你……你不能上去。”

    晏玄陵看着她,目光仍是难言的温柔,轻轻地伸出手,轻轻地搭在剑锋之上。

    只要她一用力,便可割断晏玄陵的手。

    可这只手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轻轻地往下压,于是剑锋也被压下。

    花含露垂下了手,怔怔地看着晏玄陵。

    晏玄陵走了上去。

    “擅闯明心殿者,杀无赦!”另外几名五道教弟子见此,纷纷拔出了手中的剑。

    晏玄陵看着这些人,微微阖了阖眼,又往上走去。

    剩下的五人都怔住了。

    “杀!”最终,一名新入教的男弟子喊了一声,挺剑朝他刺来。

    晏玄陵屈指一弹,剑锋竟就此偏转,连带着那名弟子也踉踉跄跄地退出去好几步。

    剩下的弟子震惊地看着他,却也不得不动手。

    五行轮转剑法,本是五道教弟子皆会的。

    不过五道剑光若是同时袭来,便是星官也不一定应付得了。

    只可惜,这剑光却没有那般完美。

    花含露刺向他的那一剑,到底慢了三分。

    于是他转身,挥手,屈指,在那间不容发之际轻轻一点。

    花含露手中的剑落下了。

    晏玄陵接起了剑。

    一剑便是五道神光。

    终始五行,归乎大道。

    这一道剑光,已经不再拘泥于剑势,而是容纳了五行生灭的一切变化。

    “叮叮叮叮!”

    四柄剑应声而断,四名弟子皆是震惊地看着他。

    大道至简,五道教虽修五行,可求的却是唯一大道,唯有了悟唯一大道的人,方有资格修炼《大道通玄经》,尝试着去晋升星官。

    他们没想到晏玄陵已经到了这种境界。

    晏玄陵转过身去,依旧向着明心殿走去。

    他手里还握着剑,尽管这剑对星官来说不值一提。

    “擅闯明心殿,好大的胆子!”五道教执事指着他,手指微微发抖。

    晏玄陵没有看那执事一眼,径直走入了大殿之中。

    明心殿内,教主宝座高悬,其上却空无一人!

    后山,黑崖绝壁之下。

    天枪扶着嶙峋的怪石,披头散发,脸色苍白。

    一路逃亡,到了此处,他已有些不支。

    他总算尝到了一些英雄末路的滋味,这滋味显然并不好受。

    这些天来,他没有一日能安心地合眼,眼里、耳里甚至心里,几乎任何地方都有要杀他的人,睁开眼,和闭上眼,都是淋漓的鲜血。

    殷红的血,带着几分咸味,几分铁锈的味道,甚至有几分腥味。溅落到脸上的第一感觉,是奇怪的温热,干涸之后,却是一道又一道血痂。那最初的粘稠滑腻,和最后的冷硬干涩,同样在刺激着他的心,他的手,以及他的灵魂。

    仿佛沐浴在血海之中,这血海不断地上涨,不断地翻涌,就要将他淹没。

    他实在受不了了,扶着石头,趴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眼前的黑石上,多出了一道极淡的影子。

    天枪惊醒过来,猛地跳了出去,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人一身玄色道袍,神情阴鸷,背负双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仿佛能主宰他的命运。

    天枪不禁握紧了背后的盘龙枪,因为他已认出,眼前的正是司命星官!

    “是你。”

    “是我。”

    “你说过,会给我一处安歇之地的。”

    “我说过。”

    “可就在不久前,天籥和水府却找到了我。”

    “那只能怪你泄露了行迹。”

    天枪脸色扭曲,眼里冒出了凶光,“可知道我来这里的,只有你的人!”

    司命淡淡道:“我的人也是五道教的人,天籥和水府也是五道教的人。”

    天枪额角青筋暴起,阴沉地看着司命,“你到底想怎样?”

    司命笑了,“五道教很大,只要有我允许,你可以住在任何地方,不过,这不是没有代价的。”

    天枪咬牙道:“什么代价?”

    司命道:“替我杀人。”

    天枪默然片刻,道:“我已经答应过你这件事。”

    司命眼里凶光一闪,道:“替我杀星官!”

    天枪一怔,当即摇头道:“不可能!”

    司命冷笑道:“怎么不可能?你难道没杀过?”

    天枪冷冷道:“我不是你手里的枪。”

    司命道:“可你已经无处可去。”

    天枪拔枪转身,“告辞。”

    司命悠悠道:“我只要你杀一人,怎样?”

    天枪的脚步顿了顿,眼里仿佛又浮现出了尸山血海。

    他确实有些累了。

    “谁?”

    “第一个站出来妨碍我的人。”

    司命说出这句话时,眼里已是有了一抹疯狂,权力的疯狂。

    ******

    天府,盛乐城。

    西域的歌女在起舞,窈窕的身姿如水蛇般扭动,引来一阵阵喝彩。

    男人们盯着舞女,一个个直了眼睛,浑然忘我,便是身旁有一个小贼偷偷从其衣带下取走钱袋也毫无知觉。

    还有人在吹埙,埙声渺远,仿佛来自上古之时。

    拉着胡琴的女子低声吟唱,似有说不尽的伤心事。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勾栏瓦肆之中,子黍听着曲子,恍惚间又好似回到了过去。

    只可惜这般感怀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因为他身旁还有一个元亓音。

    “你就是不敢放了我,你就是在害怕!”元亓音眼里怀着几分怨恨,说的话自然也不会那么动听了。

    任谁苦心谋划的脱身之计被打破,都难免要有些奔溃,有些歇斯底里。而更令她不解的是,子黍在这之后竟好似没事人一般,逛起了瓦肆勾栏。

    作为山村中出来的孩子,他此前从未去过瓦肆,看着勾栏里的人或唱或跳,或哭或笑,只觉得新奇有趣,听着看着,渐渐地也同四周的人一般浑然忘我,将自身的处境和际遇统统抛开了不提,却关心起了戏里的人生。

    “现放着一朵娇花,怎忍见风雨摧残,断送天涯。若是再禁加,拚代你陨黄沙……”

    台上的戏子在唱,生角旦角,言语举止,虽在异域,宛然如同中天。

    “你以为躲在这里,我们元家就找不到吗?哥哥他现在肯定已经围住了整片瓦肆,你就算不出去,他迟早也要进来捉你的!”元亓音还在他耳旁喋喋不休,可子黍却好似充耳不闻,只是偏了偏头,仍看着台上的戏剧。

    “当年貌比桃花,桃花,今朝命绝梨花,梨花。”

    剧中已是高潮,满场寂寥,天府的汉子们虽然过惯了刀头饮血的生活,在这一刻也不禁为剧中之情所感,争相仰头看着那一方小小勾栏。

    “想不到杜兄也这般喜欢戏曲。”子黍身前一名青衣长衫的人转过身来,正含笑看着他。

    子黍见了这人,也不吃惊,只是淡淡道:“坐。”

    于是青衣人坐下,他也跟着坐下。

    “你不是……”龙勿离看着这人,却是忽然睁大了眼睛。

    子黍却摆了摆手,让她不要在意。

    于是继续看戏。

    默默看了一会,青衣人对子黍说道:“我小时候也曾看过些地方戏,还跑到幕后看过。看戏的人太多,黑压压的一片,我个子小,站得远,看不到台上的戏,就站到长凳上看,有时候长凳上面也站满了人,恰巧后面还有一个柴堆,我就又爬到柴堆上去看,虽然离得远,还是能看到一个披金甲留长须的将军,拿一杆红缨枪,身后跟着五六个兵,另一边也跟着出来了个拿大刀的将军,两边耍起刀枪来,边上的兵转几圈就从两侧下了,就剩下两个将军你一枪我一刀,打得好不热闹。”

    说到此处,青衣人悠然长叹,道:“这一幕我到现在还记得,只可惜这戏叫什么名字,却早已忘了。也许当时我就没问过,只觉得分外热闹,分外有趣。”

    “现在呢?”子黍听后,默默问道。

    青衣人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孩童,道:“你看。”

    子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个子小,看不到台上在演什么,于是垫着脚尖上蹿下跳,还一个劲地鼓掌叫好,哪怕他近乎半点也没看懂,可小脸已是兴奋地通红,仿佛世上最快乐的事莫过于此。

    子黍看着那孩子,忽然间有一股悲怆袭上心头。

    他又想起了当初,自己跟在清儿身后笑闹的样子,别的小孩都骂他是跟屁虫,可他半点也不在乎,因为他眼里只有一个清儿。那时的人是有多单纯,喜欢一个人便去找她,跟在她的身旁寸步不离,不会在乎身份和贵贱,也不会想到前途和未来,因为那已是最好。

    可是现在呢?爱一个人,不敢说;恨一个人,也不敢说。将所有的一切都深藏于内心,这样的话,即便受伤,那也只有伤了自己。

    青衣人看着那孩子,神色也渐渐黯淡下来,道:“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子黍低声道:“你是来杀我的?”

    “是。”

    “除了你呢?”

    “当然还有元家的人。”

    元亓音听到此处,眼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子黍道:“你想救她?”

    圣麟盯着子黍,根本没有瞧元亓音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元亓音见此,不禁气道:“喂!你什么意思!”

    圣麟这才稍有歉意地看了元亓音一眼,道:“我救不了元姑娘。”

    确实,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子黍挥手间便可杀了元亓音,哪怕她已经偷偷解开了身上的禁制,但在不久前,子黍又给她封了回去。

    元亓音看着圣麟,冷笑了一声,又转向子黍,“一个大男人,却要靠女人来保命,不觉得丢脸吗?”

    子黍淡淡道:“你既然不觉得丢脸,我又怎会觉得丢脸。”

    元亓音脸色一红,转身看向圣麟,道:“我不管!你要是救不了我,就趁早滚回去!”

    她近来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使尽了刁蛮千金的性子,换了另一个人,只怕真有些受不了。

    可惜圣麟不是元家的人,他也如子黍一般,已是天涯的浪子。

    浪子做事往往没有太多顾虑,此刻也一样。

    “元姑娘,我虽救不了你,也许能杀了他替你报仇。”圣麟摇了摇头,忽然一掌向子黍打去。

    子黍一拉元亓音的手腕,将她拉到前方,倒要看看圣麟是不是真的下得去手。

    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圣麟一掌拍下来,哪怕见了元亓音也没有分毫留情,反倒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你!”元亓音瞪大了眼睛,眼里终于流露出了几分惊恐之色。

    一掌拍来,若真的就此杀了元亓音,对他也没有好处,子黍冷哼一声,只得推开元亓音,掌心星光浮动,硬接了圣麟一掌。

    妖族肉体强悍,土麒麟更是有撼山之力,他接下这一掌后,连连倒退数步,脸色都白了几分。

    “你真敢动手!”龙勿离见此大怒,挥掌向圣麟打去。

    圣麟知道她的厉害,眼里闪过一分忌惮之色,脚步一动,竟是以土遁之术挪移出去了数尺,虽不算远,但也恰好避过了龙勿离的攻击。

    “杀!”

    附近人丛中忽然跳出十几人,皆是北国萨满,手持火神刀,朝着子黍和龙勿离劈来。

    瓦肆之中顿时大乱,人群尖叫着四散而逃。

    “你们!”元亓音看着这些人,简直是目眦欲裂。

    这些人都是一身元家的打扮,可没有一个人想救她,甚至巴不得她早点死了,纷纷挥刀朝她砍来。

    刀光无情,仅仅片刻间,元亓音身上已是多了十几道伤口,甚至有人一刀劈在她脸上,虽然闪避及时,却也留下了一道血淋淋的刀伤。

    对女子,尤其是貌美的女子来说,脸上多了一道刀疤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若非子黍还不想她死,只怕此刻她早已被乱刀分尸。

    “啊!!!”

    她捂着脸,披头散发,近乎疯狂。

    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想到,自己的族人竟会狠下心来杀她。天府历来残酷,她虽深知这一点,却想不到自己这样的元家嫡系,一等星官,竟也有沦为弃子的一天。

    子黍也没有想到这些人这么狠,眼见事态紧急,当即抽出了幽篁剑。

    一剑惊雷!

    几名萨满召唤来的亡灵方才凝聚,便被紫雷扫灭,雷霆之力本就克制阴气,剩下的几名萨满手舞七星法器,念念有词,还准备以咒术对付子黍,可是看到这一道紫雷,也是脑中一片空白,几乎连咒语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快走!”

    子黍知道寡不敌众,何况在天府之内闹大了绝没有好处,一剑逼退四周的萨满,当即拉着元亓音跃上了屋顶。

    龙勿离见此,也不再和圣麟缠斗,脚尖一点,跟着子黍远去。

    “要追吗?”圣麟转头看向一名一直未曾出手的萨满。

    那名萨满全身笼罩在黑袍之下,轻轻摆了摆手,道:“足够了。”

    听声音,竟是悦耳的女声。

第二百三十八章 负伤

    盛乐城西,一间民宅之中。

    元亓音蹲在地上,缩在墙角,正低声哭泣着。

    身上的刀伤虽痛,可心上的刀伤无疑更痛。

    元亓浩难道不知道她已经回到了盛乐城?天狼老祖宗难道不能出手救她?元家那么大的势力,那么多的耳目,又都做什么去了?

    直到那些萨满对她挥刀的时候,她才幡然醒悟,不是哥哥和老祖宗不知情,而是他们已经放弃了自己。

    在元家的眼中,她的生命,显然已经没有了意义。

    确实,被人俘虏后作为要挟,本就是一种耻辱,尤其她还是一个女子。

    不过她本不是多愁善感的女人。

    流尽了眼泪之后,她带着有些沙哑的嗓音道:“帮我找一条纱巾。”

    子黍转身走出,替她取了一卷纱巾。

    被人背叛的滋味本就不好受,何况是至亲之人。他原想以元亓音的身份,元家回有所顾忌,没想到元家还真的动手了。

    不过,万幸的是,天狼星君没有现身。

    所以他还是要救元亓音,一旦她死了,天狼星君便可以肆无忌惮地来杀他了。

    元亓音接过纱巾后,默默系在了脸上,做成了面纱。这样的话,再戴一顶斗笠,就可以遮住脸上的刀伤。虽然这刀伤并非不可愈合,可伤在脸上,哪怕用上好的灵药,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恢复。

    “关于元家的事,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系好面纱后,元亓音看着子黍,眼里已是一片冷然。

    子黍看着她,神情有些复杂,道:“你真的决定了?”

    元亓音点点头,道:“盛乐城内有三大家族,分别是元家、宇文家和完颜家,三大家族各自都有不少族人在神殿供职,势力庞大,底蕴深厚,不是你我能够力敌的。我们到盛乐城后,几乎任何地方都可能有三大家族的眼线,你若不想与三大家族纠缠,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离开盛乐,绕道去玄武灵庙。”

    子黍道:“我记得,你之前说,想去玄武灵庙,盛乐是必经之路。”

    元亓音道:“那是我骗你的。”

    看着她如此直白地说出欺骗之语,子黍反倒松了口气,接着问道:“天府和圣国到底有什么交易?”

    元亓音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龙勿离在一旁忍不住说道:“你又说谎,你要是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元亓音道:“当初我是偷跑出元家的,这件事的详情恐怕只有我哥哥知道。不过你们觉得光凭我们元家,有资格和整个圣国做交易吗?”

    子黍沉吟片刻,道:“你的意思是,你们元家也不过是棋子?”

    元亓音道:“那么你现在应该知道,够资格下这盘棋的是谁了。”

    子黍默然片刻,接着问道:“那圣麟为何会在这里?”

    元亓音皱了皱眉,摇头道:“这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收到的消息中,对接人只有那个一身西域打扮,名为月曦的女子。”

    子黍道:“可我这次没看到她。”

    元亓音道:“盛乐本就不是最终的目的地,原本计划中要去的是龙城!”

    “龙城?”子黍挑了挑眉毛,“天府的国都龙城?”

    元亓音道:“不错,若是按照约定的日期,她应该已经在前往龙城的路上了。”

    子黍问道:“你知道她的路径?”

    元亓音点了点头。

    子黍精神一振,“好,我们去追月曦!”

    元亓音听后一怔,道:“她身边还有不少萨满护送,何况即便追上了,你又能做什么?”

    子黍道:“我只知道让她去龙城,对中天一定没有好处。”

    元亓音默然片刻,道:“我听说,你在中天过得也不怎么如意。”

    子黍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既然在中天过得不如意,又为何还要操心这些事?”

    “可我若是不管,可能会死很多很多人。”

    “人不是你杀的。”

    “可我能救人!”

    元亓音看着他,他也看着元亓音,眼里充满了坚毅之色。

    知道他心意已决,元亓音只得轻叹一声,道:“好,你要是坚持,我可以帮你。”

    子黍眼神柔和了些,道:“多谢了。”

    “不必谢,”元亓音摇着头,眼里多出了一抹深沉的恨意,“若不是因为她,我也不会如此……”

    面纱之下,原本古灵精怪的少女,已是变成了冷漠的复仇者,就好像一副七彩的画失去了色调,只留下冷硬的黑白线条。

    ******

    五道教,总坛,仙缘池。

    溪水横流,自十丈高崖泻下,落入一池净水之中,溅起万朵珠花。青鱼腾跃,在白浪之中起舞;绿草如茵,在微风之下摇曳。远看仙池,水雾翻卷,在云霞之下焕发七彩光芒,如仙女轻纱,轻灵变幻,玄妙无穷。待到走得近了,才见到水畔林荫下还有一处木屋,造型简朴,浑然天成,青藤攀爬其上,雀鸟栖息其下,当中若是有人,定也如自然般亲和。

    住在这儿的是天籥,五道教的黑色道袍太压抑,所以她平素都穿一身绚丽的羽衣。

    羽衣的羽毛,便是从在这小屋中筑巢的鸟儿身上得来。

    在他人眼中可怕无比的断魂碧玉箫,在她唇边却只是一件简单的乐器。

    每当她吹起这支碧玉箫时,四周的鸟儿便会绕着她飞舞,为这萧声所吸引,更为这佳人所倾倒。

    有时,吹得累了些,放下玉箫,看着四周的鸟儿,近处的清溪,她也会轻轻哼唱起一些婉转低徊的小曲,歌声便如流水一般,缠绵悱恻,难以尽言。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这天籁般的歌声,原本只有这林间鸟雀可堪闻赏,今日却又多了一人。

    “好,很好!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今日我才信了这句话。”

    天籥抬起眼来,朝着对岸望去。

    水府站在清溪的另一侧,正含笑看着她。

    天籥淡淡一笑,道:“师兄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这仙缘池本就是天籥清修之地,外人少有踏入其中者,水府也知道自己此举有些冒昧,只得苦笑道:“师妹素有雅兴,我这做师兄的本也不愿打扰,不过师妹当真愿意就这般终此一生?”

    天籥捏了捏手中的碧玉箫,神情似有些惆怅。这世上有多少人是天生的隐士呢?大多都是觉得世上太苦,纷争太累,这才不得不做了隐士,去求一些心灵的慰藉。

    水府踏近一步,道:“那个抢走麒麟幼兽的人,不是天枪!”

    天籥听后一惊,怔怔地看着水府。

    水府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之前他被天枪一枪所震伤,至今仍未痊愈,此刻这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了一丝激动的红晕,“我可以肯定,那人绝不会是天枪!”

    天籥问道:“为什么?”

    水府道:“若真的是天枪,秦许早就死了。”

    天籥默然下来,确实,天枪如今已是亡命之徒,做事根本不必有任何顾忌,他若真的想抢麒麟幼兽,最好的办法是杀了秦许,而不是让秦许有机会回来报信。

    水府接着道:“而且,这件事未免太巧了一些。”

    天籥点点头,这一点她如今想来也是如此,这一切未免太巧了。正在她的五灵丹缺最后一丝麒麟血时,就有了麒麟血的消息,仿佛是安排好的一般。

    “可若不是天枪,又有谁会帮他?”

    水府冷笑道:“也许根本没人帮他。”

    “哦?”

    天籥把玩着手中的碧玉箫,神情也有了几分变化。

    “师妹,你应该也知道,什么叫驱虎吞狼吧?”

    天籥的脸色不禁阴沉了下来。

    水府缓缓道:“若是我们和天枪真的斗了个你死我活,谁最有可能坐收渔翁之利?”

    天籥忽然摆了摆手,道:“师兄,这件事最好不要再提。”

    水府看着她的脸,注意着她脸上的每一分变化,末了,冷冷道:“你觉得司命如何?”

    天籥道:“只要他能让五道教兴盛,便是一名好教主。”

    水府道:“可我看他气量狭小,不能容人。”

    天籥笑道:“我们若不与他争,他又怎会容不下我们?”

    水府喟然长叹,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师妹你既然是这个意思,师兄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天籥欠身道:“有负师兄重托了。”

    水府道:“师妹,你做得对,是我狭隘了……就当一切都过去吧。”

    天籥点头道:“就当一切都过去。”

    水雾升起,缓缓笼罩了水府的脸,天籥转身坐下,默默拿起了碧玉箫,放在唇边吹起了婉转悠扬的曲调,不过曲子里已是多了几分难言的黯然。

    与此同时,总坛内,长老居所。

    “师兄,师尊正在闭关,还是稍后再见吧?”一名道童神色为难地跟在晏玄陵身后,他不敢拦晏玄陵,却也不敢放他进去,只得跟在晏玄陵身旁苦苦哀求。

    费尽力气,却没有在明心殿上见到司命教主,晏玄陵的脸色难免有些难看,“这些事你不用管,只要告诉我师尊是不是在里面。”

    “这……”道童看看院子里的一扇房门,又看看晏玄陵,就是不敢答话。

    晏玄陵却已是从他的神色中读出了答案,上前两步,走入院中,敲了敲房门。

    “谁?”司禄的声音从屋中传来,冰冷不耐。

    晏玄陵默默站在房前,没有推门进去,也没有出声。

    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安常的死,两人同门学艺,本是情同手足的师兄弟,却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屋里那个被他视为至亲的师尊,是不是还会如往昔一般看待他?

    同门相残,本就是大忌,司禄就算因此杀了他,也没有任何问题。

    何况,此时的晏玄陵也早已心死,早已不在乎个人的得失。

    他还能站在这里,只是希望五道教的未来能够更好,最起码,能够回到当初他初入五道教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五道教,在他眼里,就像是梦开始的地方,到处都充满了希望。

    “吱嘎!”

    一阵劲风拂过,门忽然自己开了,屋中,司禄端坐在床榻之上,正冷冷地看着他。

    晏玄陵躬身行了一礼,而后道:“师尊,弟子有几句话想说。”

    司禄面无表情,仍是一动不动地盘膝于榻上。

    晏玄陵道:“弟子原想见教主一面,可惜终究没有见到。”

    司禄眼珠转了转,仍是默然不语。

    晏玄陵接着道:“这几年来五道教的发展,弟子有些看不明白。”

    “你说。”司禄终于吐出了两个字。

    晏玄陵顿了顿,缓缓道:“我们五道教,本是平和中正,一心求道之地。大道万千,殊途同归,名为五道,实则为一。诸弟子所求各有不同,信念却相一致,正因为能彼此包容,才有如今的五道教。可弟子近年来却见教内派系之争变本加厉,双方各执一词,莫衷一是,以至于心生罅隙,分道扬镳者比比皆是。教条、律令日益严苛,稍有犯者,则重罚之,人人自危,不敢多言,与昔日所谓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已是背道而驰。”

    司禄听后,冷冷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晏玄陵抬起了头,正视着司禄,郑重道:“弟子虽人微言轻,也不愿见五道教就此分崩离析!”

    司禄脸上闪过一丝怒意,起身想要站起,却晃了一下,又坐回原位,厉声道:“本教发展,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吗?!你司命师叔担任教主之后,厉行改革,就是要一扫当初散漫颓靡之风,正本清源,让五道教做到上下一致,令行禁止。你要自由要独立,可曾想过为本教发展做出过什么?!”

    晏玄陵脸色一白,动了动嘴唇,“弟子也是为了教内……”

    “出去!”不待他说完,司禄脸上已是泛起一抹殷红,挥手掀起一阵劲风。

    晏玄陵被这暗含真元的劲风逼得倒退几步,只见房门砰地一声关上,默默站了片刻,黯然地低下头去。

    确实,从司命和司禄的角度来说,他们做的事正确无比。

    五道教教众遍布中天,人数众多,若再以当初的理念治理教众,便免不了会出现纪律松弛,良莠不齐的情况。厉行改革之后,司命便能将大权迅速揽到自己手中,教众的组织力和凝聚力也会因此大大增强,从整体上来看,五道教非但没有变弱,反而变强了许多。

    只可惜,这样的强盛,却不是晏玄陵想要看到的。

    或许,他也不过是凭着自己的理想,固执地想让五道教回到他认为的样子而已。至于这个样子的五道教是不是真的就好,那也很难说。

    正因为想到这一点,他才越发苦涩。

    现在的五道教不需要理想,只需要纪律和服从。

    日影西斜,晏玄陵仍站在司禄的屋外,丝毫没有转身的意思。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或许是因为已经习惯了等待,所以有些麻木了。

    直到地上出现了第二个影子,窈窕的,女子的影子。

    “你为何要站在这里?”

    天璇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缥缈,语调仍是冰冷的,可听在晏玄陵心里,却带着几分关切。

    “他已经走了。”

    天璇说了这一句,走上前去,推开房门。

    晏玄陵抬头望去,果然,屋内已是空无一人。

    “也许……是我错了。”晏玄陵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嘴唇轻轻颤抖了起来。

    他不怕死,可想到自己以往的坚持和理想都有可能只是一厢情愿的固执,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之时,心里的痛苦远比死亡还要可怕。

    他又想到了安常,想到了安常在黑崖前对他说的话。莫非他真的是一个迂腐不堪,顽固可笑,令人生厌的人?他的坚持和理想,在他人眼中,是不是也一样的迂腐可笑,令人生厌?

    当一个人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往往也是他信念崩塌之时。

    毕竟世上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能超越自我的人很少,很少。

    “你还愣着做什么?”天璇的声音让他一怔。

    “他没有从正门走,而是选择从后方翻窗离去,当中定有蹊跷。”天璇握紧了腰间的剑,看着晏玄陵,“我要你带我去找他。”

    晏玄陵听她这般一说,渐渐从自我悔愧的情绪中走出,顿时也感觉到了师尊今日的反常举止。

    “后边走一段路,是幽星台。”晏玄陵指了指长老居所的后方,天璇二话不说,转身便往幽星台走去。

    幽星台本是星陨之地,如今是五道教夜观星象之所,白日尚未落下,因此也无人观星,一条直道从南至北,幽星台正在其中。

    司禄如果真的要走,这条贯穿五道教总坛的直道无疑是最方便的。

    没有费多少力气,天璇便在幽星台前看到了司禄。

    司禄一手扶着巨大的日晷,神情痛苦,脸色青黑。

    “你受伤了?”天璇看着司禄,不禁有些诧异。

    司禄惊怒地转身,瞪着天璇,“你来做什么?这是我们五道教的总坛!”

    “在自家总坛之中,却被人打伤,免不了要人起疑心。”天璇看着他,缓缓说道。

    司禄脸色铁青,脸上忽然闪过一抹五彩光华,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这一幕显然已经落入天璇眼中。

    司禄厉声道:“我们五道教的事,你若是要插手,迟早会后悔的!”

    天璇默默看着他,没有说话。

    司禄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踉踉跄跄地上了幽星台,又消失在幽星台后方。

第二百三十九章 完颜

    “你不怕我再打你一掌?”

    元亓音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神情有些复杂。

    子黍道:“没有必要了。”

    元亓音看着那青蓝色的刀光,道:“我还是想回家看一眼。”

    子黍的回答很简洁,“可以。”

    龙勿离倒是有些紧张,扯了一下子黍的衣角,“你怎么就答应了?”

    子黍看了她一眼,默默摇了摇头。

    没有多余的解释,可龙勿离却已是隐约有些明白。

    元亓音熟悉天府的一切,若是不能信任她,在天府只怕是举步维艰。

    此时的元亓音已是换了打扮,系着黑袍,手中匕首泛着冷光,像是一名女刺客。

    “好刀,”他看着那青蓝色的刀光,忍不住赞叹道。

    “它叫海天青,”元亓音将匕首在白纱上一卷,十几层白纱顿时破裂,“是由神鸟海东青从北冥衔来的冥铁所铸。”

    子黍点了点头,又道:“只可惜你似乎不太会用它。”

    元亓音顿了顿,道:“你若将它给我防身,也不至于被人欺负。”

    在近身搏斗上,星官并不会比那些世俗武夫有优势,中天道门都会教授基础拳脚和基础兵器,算是星师弟子的基本功,不过多用来强身健体,少有与人搏斗的。北国萨满多习巫术,对拳脚功夫的招式套路更是不加钻研,只以能否杀人为准,能杀人的便是好功夫。元亓音身为女子,学的拳脚功夫就更少,只练过一套使匕首的刺杀之法,当初若是有匕首在手,只怕十几个塔塔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子黍对这柄冥铁所铸的匕首颇感兴趣,道:“你使匕首,我们过过招?”

    元亓音眼里一亮,握紧了手中的海天青,道:“当初老祖宗将这柄匕首给我时,还传了我三招,都是杀人之法,出了手就不能再反悔了。”

    子黍笑道:“这是自然。”

    但凡杀招,都是要凝聚全身杀气方能使出,若没有将敌人毙于刀下的决心,招式的威力便会大减,所以世俗武林中的高手绝不轻易过招,因为一旦交手,往往就是杀人。

    元亓音看着子黍,缓缓道:“好,你小心了。”

    子黍点头,指尖一动,已是多出了一柄小剑,正是血剑逐魂。

    这本是柄嗜血的魔剑,出则见血,戾气太盛,不过如今子黍修习原道经,又有神剑幽篁从旁压制,逐魂上的嗜血杀气对他的影响已是微乎其微。

    他要动用这把小剑,也是因为看出了元亓音手中的海天青绝不会次于逐魂。

    元亓音见他也取出兵刃,刀光一闪,便朝着他刺来。

    子黍正要接,却见她身子一动,袅娜如风,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如帘幕一般自眼前拂过,待要挺剑前刺,她身影又已腾挪。

    冷光凛然,如自九幽而出,他只觉得身后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忙转身脱手一剑,飞剑堪堪与一道青蓝刀影相撞,凛冽寒光划破了他背后的衣襟,带出一道血丝。

    子黍退后两步,脸色略显苍白,眼里也有着几分惊悸。他没想到元亓音这招这么怪异,竟是用头发晃了他一下,若非他反应及时,元亓音又是实力未复,只怕真要就此丧命在这一刀之下。

    元亓音收起了刀,道:“这一招叫雁影分飞,刀上无毒,不过阴气逼人,你若觉得不好受,剩下两招就不要再试了。”

    龙勿离有些看不过去,撇嘴道:“什么雁影分飞,干脆叫摇头大法好了。要是不留一头长发,这招不就半点作用都没有了?”

    元亓音道:“我这是杀人的法子,本就是要出其不意。”

    子黍点了点头,确实,刺客杀人,就是要出其不意,否则招式都被人琢磨透了,又怎能杀得死人?不过海天青虽然无毒,阴气在身上游走,却比天璇的玉寒还要可怕,玉寒只是纯粹的冷,海天青却是阴冷,纠缠不休,仿佛要渗透到全身的经脉骨髓之中。

    “这一招是我大意了,接下来的两招你也使出来吧。”

    上清大洞真经和原道经同时运转,勉强将体内那一缕阴气压下之后,子黍神情慎重地看着元亓音,已不敢有半分懈怠。

    元亓音见他还要继续,略一犹豫,也点了点头。

    身影一动,她已是一跃而起,仿佛要从空中落下,子黍方才抬头,又见那不过是一袭黑袍,真正的元亓音却是已经落地,匕首直刺心口而来。

    子黍这次不敢懈怠,逐魂飞舞,紧跟在海天青的左右,却见她忽然劈了个叉,竟是钻到他下方,刀光直刺而上,对准了他的小腹。

    这一下变化兔起鹘落,子黍大吃一惊,堪堪挥剑朝下刺去,抵住这一道青蓝刀光,却见元亓音已是钻到了他身后。

    方要转身,忽然头顶一黑,这才想起她先前抛在空中的黑袍,暗道不好,反应也是极快,脚尖点地,迅速往黑袍落下的方向跃去。

    刀光青蓝,冷冽如幽冥地府,从黑袍之上划下,顺着他心口的衣襟一闪,若非他退得快,这一刀早已切开了他的心肺。

    子黍落地之后,看着身上破烂的衣襟,虽然未被刀锋所伤,胸口也多了一道红印,阴寒之气在五脏六腑之中游走,不禁升起几分后怕之情。

    元亓音见自己全力以赴仍未伤到他,不禁轻叹一声,道:“这是两招连使,第一招叫鱼龙潜跃,一上一下,令人顾此失彼;第二招叫白首红颜,最是凌厉,却也让你避过了。”

    子黍苦笑道:“若非我早有准备,只怕真要丧命在你这刀下。”

    龙勿离哼了一声,又道:“障眼法,钻裤裆,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

    子黍正色道:“不然,刺客出招不是比武,只要能杀人便是好手段。”

    元亓音听后自嘲地笑笑,“只可惜我从来没用这种手段杀过人。”

    身为北国萨满,能用巫术杀人,又何必用这些手段。

    子黍道:“现在我也放心些了,虽然不敢完全解开你身上的禁制,但你也有了自保之力。我们对盛乐城不怎么了解,真要找出路,还是要靠你带路。”

    元亓音收起海天青,藏于刀鞘之中,道:“你放心,我会带你们平安离去的。盛乐城本是我出生的地方,城内的一草一木我都清楚。”

    说罢,转身看看院外,道:“你们跟我来。”

    点了点头,随着她出了院子,顺便在院内留下了几十两银子。这里本是一处民居,住着一对老人,他和龙勿离带着元亓音逃来这里时给了两位老人十几两银子,让老人不要声张,先出去暂住一段时间,他们就在此躲过了元家的追杀。

    “元家现在要杀我们,贸然找上门去,就是自投罗网。我和完颜家的子雁姐姐还有些交情,你们若不介意,便先随我去完颜家探探口风吧。”元亓音说这番话时,心里还有几分复杂,还是有几分不愿相信自家的亲人真要杀她。

    完颜家在盛乐城西,距离三人不远,元亓音绕着街巷转了几条街,便看见了安着两只玄武石墩的完颜府。玄武是北国神兽,豪门大族多摆玄武像镇守门宅,完颜府也不例外。

    元亓音现在也不敢走正门,悄悄绕到东墙,看看左右,身子一跃,却是翻墙进了完颜府。

    区区院墙自然挡不住星官,子黍跟着龙勿离也跃入完颜府中,只见府内假山池塘,模仿南方林园样式,构造也算精巧。不过北地气候寒冷,植被不如南方茂盛,放眼望去,假山池沼偏多,树木却是稀少,只有几株萧疏梧桐。

    元亓音对完颜家也是熟门熟路,在园林小径之中穿行,片刻间已是到了完颜子雁所居的楼台之前。

    水榭旁,有一端庄女子正临水眺望,穿一身素白长襟,神情似有几分寂寥,身旁还站着一名留短须的男子,披一件虎皮袍子,顾盼自雄,仪表不凡,看来也是完颜府中的重要人物。

    元亓音见了女子,先是一喜,待看到身旁男子,又变了脸色,只默默躲在假山之后偷窥。

    那女子自然是完颜子雁了,至于这男子是谁,子黍却也不知,只得跟着元亓音躲在一旁偷听,他来天府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一直跟着元亓音学习狄语,倒也能听懂这二人在说什么。

    只听那男子道:“三妹,这次行动,你为何不先和我说一声?”

    完颜子雁蹙眉道:“这般时机,错过就不会再有了。”

    男子点点头,又道:“可你既然做了,又为何这般心事重重的样子?”

    完颜子雁轻叹道:“我只是觉得那圣麟做事别有异心。”

    元亓音听到这里,心中一跳,脸色犯白,伸手摸去,又碰到了脸上的伤口。

    男子道:“圣麟本是圣国妖族,不过暂住我们完颜府,你本不该将这件事交给他的。”

    完颜子雁摇头道:“可除了他,实在没有更好的人手。他若真肯出力,说不定早杀了元亓音。”

    元亓音身子一颤,险些要跌倒在地,还好子黍及时扶住了她。

    元亓音转身看看他,嘴唇哆嗦,眼里满是恓惶,仿佛无家可归的鸟儿。

    知人知面不知心,完颜子雁本是她最信赖的姊妹,在她眼里简直比亲姐姐还亲,不料背地里竟然一心想杀了她,这对元亓音的打击不啻于元家要杀她。

    那男子听到完颜子雁这般说,也颇有几分感慨,轻叹道:“我看你们一向玩得很好,不料你也狠得下心来做这种事。”

    完颜子雁冷笑一声,道:“很好吗?不过是她自己贴上来而已,若非看在元家的面子上,我都不愿搭理她。如今元家势大,听说又要和宇文家联姻,若真的成了,对我们完颜家必是相当不利。元亓音这小丫头虽然没什么本事,却是蛮能闹腾,我听说那中天来的两人身怀异宝,元家既然投鼠忌器,我们不妨推波助澜,若能杀了她就趁势把这两人一并杀了,不然也要扮做元家人的模样,让她怀恨在心,好好闹上一场。”

    男子听了,摇头叹息,道:“只怕等元家查出来是我们做的,就麻烦了。”

    完颜子雁冷笑道:“大哥,你想得未免太简单了。元家难道不知道她在盛乐城?我们动手,元家没有出面阻止,就是默认了的意思。要是真杀了元亓音,元家便有借口怪罪我等,然后动手杀了那两人,将宝物全抢回去。可我偏偏要留一手,让元家骑虎难下,他们真动手就是背负了弑亲的恶名,不动手就等着那小丫头闹腾吧,我倒是很好奇,她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男子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她,又问道:“那三妹你觉得,圣麟是怎么想的?”

    完颜子雁轻叹一声,道:“这也正是我不解的地方。他和月曦一同前来,却没有随月曦去龙城,反倒投靠了我们完颜家,想必别有用心。”

    男子点头赞同道:“我也觉得那圣麟别有用心,你以后要多加提防。”

    完颜子雁抿嘴一笑,道:“放心吧,大哥,这次行动,我之所以选他,也是想试试他的用意。”

    男子饶有兴趣地问道:“哦?试出什么了?”

    完颜子雁摇摇头,道:“现在还看不出来,只能以后再看了。”

    男子沉吟片刻,道:“圣国妖族,本就狡狯,我看他也只是暂留我们完颜府,不太可能为我们所用。”

    完颜子雁道:“确实如此,只要他不做损害我们完颜家的事,别的也由着他了。”

    二人的交谈之声渐低,子黍探头看去,原来是已经走远,再回头看看,则见元亓音紧紧握着海天青,眼里却一片冰冷。

    她咬了咬嘴唇,勉强笑道:“看来她才是最想杀我的人。”

    子黍道:“还要去元家么?”

    元亓音摇了摇头,她已是有些害怕,害怕去见那个真相。

    人性本就是很脆弱的东西,经不起一点考验,许多事情,你若真的要刨根究底,得到的往往不是想要的结果。

    她看了子黍一眼,柔声道:“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要帮你,就不会再反悔。”

    龙勿离嗤笑一声,道:“我可看不出你这么讲信用。”

    她看向龙勿离,难得的没有反驳,也没有任何生气或羞愧的神色。

    她只是转身默默将左手搭在假山之上,右手紧紧握着海天青。

    刀光一闪,血如泉涌,一截小指已是落下!

    子黍大惊失色,抢过了她手中的刀,失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元亓音脸色白了几分,但眼里却是十分坚毅,指着地上的那截断指,道:“若违誓言,有如此指!”

    天府本就是民风剽悍的国家,重义轻生,颇有悍勇之风。元亓音虽是女子,对这信义二字,却也看得极重。对敌人,她可以使尽狡狯手段,可对朋友,却绝不会有半分欺瞒。何况,龙勿离的话,已是带有几分侮辱。

    龙勿离也没料到她会做出此举,她对世事人心的了解到底太少,何况连子黍也没有意料到。古语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大多数人都只注意到前半句,以为女子同小人都是自私自利,感情用事,睚眦必报之人,所以是绝做不出此事的。

    可女子中以死明志的尚不在少数,又何况元亓音本就出自贵族,自有一身傲骨。真要说错,就错在忽略了“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句话上。世上的真君子毕竟很少,女子已占了一半的人口,剩下的一半中,又大多是小人。所以近乎人人都会犯近之不逊,远之则怨的毛病。

    所以有时候至亲也许比陌生人伤人更深,而沾亲带故的陌生人,就更显得面目可憎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龙勿离呆呆地看着元亓音,脸色也苍白了起来。

    子黍忙取出白布裹上了元亓音的伤口,看着那截断指只觉得颇有些触目惊心。他也想不到元亓音竟是这般外柔内刚的女子,可回想当初,却也已看出几分端倪。

    若不是真有舍生的勇气,她当初就不会为了掩护哥哥元亓浩和月曦而留下被俘了。至于之后的表现,只能说求生是人之本能,能活下去自然谁都不想死,但这不代表人便没有底线。

    先前那一刀速度太快,子黍也是始料不及,没有办法阻拦,不过元亓音既然能做出此举,他也不愿再对她藏着掖着了。

    “以后千万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他轻叹着,将断指接回了元亓音的手上。

    他没有断肢重生的手段,以他现在对不死筠竹枝的运用也很难做到这一点,可将断指接上,本就在医术范畴之内。

    绿光盈盈,在指尖缭绕,元亓音惊讶地发现指尖的剧痛竟然消失了,鲜血也为之止息,断指的切口处只觉得一阵温暖,等到子黍松开手后,那一截断指已是重新回到手上,弯了弯小指,竟没有半分异常,若非地上的血迹,元亓音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目光移动,落到了他手中的一截竹枝上。

    这一截竹枝晶莹动人,似乎还带着几分水露,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截寻常竹枝,可寻常竹枝,子黍又怎会随身携带?

    子黍也不愿对她多说潇湘仙境之事,只是掀开了她的面纱。

    “别看!”元亓音闭上眼睛,退后了一小步,想到脸上的刀疤,只觉得比断指还要疼痛百倍。

    竹枝在她面上拂过,清清凉凉,还带着些痒痒的感觉,等到竹枝离开后,她睁开眼睛,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才发现脸上的伤痕竟然也完全不见了。

    她这才明白子黍手中这截竹枝竟有此种异能,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她当初打伤子黍后,子黍能够恢复地这么快。

    “你原来还有这种手段?”脸上的伤恢复之后,元亓音只觉得四周的颜色都陡然亮丽了起来,脸上不禁泛起了几分笑意。

    “好了的话,就先走吧。”子黍看了看四周,他们毕竟还在完颜府内,府中高手不在少数,甚至有萨满在巡逻,搞不好就成瓮中捉鳖了。

    元亓音点点头,又带着子黍和龙勿离转身离去,她脸上的伤恢复之后心情大好,早已不计较先前龙勿离说了什么,倒是龙勿离自己还有几分过意不去,惴惴不安地跟在后头。

    躲过几班岗哨,出了完颜府后,元亓音忽然回过神来,瞪着子黍道:“不对!你既然有这种手段,为什么不一早就拿出来?”

    子黍一愣,讪讪道:“那个时候,一时没想到。”

    元亓音哼了一声,“什么没想到,你就是信不过我。不过现在我脸上的伤好啦,也就不跟你计较啦。”

    脸上的伤恢复后,她的性格似乎也变回了原来的样子,比起刀伤之后,简直判若两人。

    子黍对此也唯有苦笑,不过看着她轻快的步伐,心里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第二百四十章 一剑

    五道教,总坛。

    昏暗的帘幕外,一人正垂首待命。

    “你是说,安常死了?”

    “是,他同弟子前去明心殿,之后便被晏师兄带走,自此没了消息。”

    “晏玄陵他还好好的?”

    “是。之后又去了一趟明心殿。”

    “嗯。”

    “师叔,您说,这会不会是天璇发现了什么?”

    “哦?你和安常讲了什么?”

    “呃,师叔您难道没和安常说过什么?”

    “哼!你这是什么意思?”

    “弟子不敢。”

    “你放心,他心里的顾忌太多,不像你。”

    “是,弟子本就是卑鄙小人,又无牵无挂,所以什么事都敢做。”

    “你以为我是看上了你这一点?”

    “弟子愚钝,自然要靠师叔提点。”

    “呵呵,这世上有野心的人很多,聪明的人也很多,但像你这样既聪明又有野心的人,却是不多。”

    “多谢师叔夸奖。”

    “你方才说,天璇也许发现了点什么?”

    “目前来看,她应该还没有看出什么,不过她要是一直留在五道教,迟早会发现一些什么的。毕竟,她也是个聪明人。”

    “哦?难道比司命还聪明?”

    “司命师叔被权力欲遮蔽了双眼,天籥师叔则容易被身旁人所左右,这些都是致命的缺点。”

    “那天璇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可能看得比这两人更清楚。”

    “那你有什么主意?”

    “师叔英明,弟子鄙陋之见,不敢先言。”

    “哼,尽管说来便是。”

    “那依弟子愚见,与天璇这样的人物,与其斗智,不若斗力。”

    “哦?你是想再来一次皇庭惊变?”

    “若要赶她走,反倒会让她起疑。放着不管,又太过危险。师叔除非就此偃旗息鼓,等着她自己主动离去,不然只有这一个办法。”

    “偃旗息鼓?如此局面,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所以只剩下了这一个办法。”

    “可天枪不会听我们的。”

    “总会有些‘巧合’的,就像皇庭那次一样。”

    “哈哈,好个‘巧合’,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是。”

    那名五道教弟子躬身行了一礼,转身从阴影中走出,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出几分阴冷。

    午后,清心殿外。

    “啊!呜啊!”

    一名五道教弟子匆匆跑来,尚未到清心殿台阶前,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清心殿外轮值的正是薛东临,见到这名弟子,怔了怔,连忙带人围了上来。

    “师弟,怎么了?”

    薛东临上前之后,才看到这人左臂一片血肉模糊,伤得不轻。

    五道教总坛之中,谁会如此动手?

    那名弟子神情虚弱地抬起头来,看了薛东临一眼,喃喃道:“黑……黑衣人。”

    说了这三个字,头一偏,竟已是晕去。

    薛东临惊道:“师弟!你醒醒!”

    伸手摸去,见还有气息,连忙和几名五道教弟子抬了下去抢救。

    “出了何事,吵吵嚷嚷的?”清心殿内,走出一名冷着脸的道姑,正是女史。

    薛东临见了女史,上前行了一礼,恭敬道:“回禀师叔,先前有一名弟子被人打伤,跑到清心殿下了。”

    女史皱了皱眉,道:“弟子斗殴的,罚去山下种植半年灵药。”

    薛东临苦笑一声,道:“只怕此事不是弟子斗殴所致。”

    女史挑了挑眉毛,“怎么,还有人敢在我五道教行凶?”

    薛东临回禀道:“那名弟子似乎说有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女史心中一惊,面上却还是冷冷地呵斥道:“天下黑衣行窃之徒数不胜数,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薛东临苦笑道:“黑衣人虽数不胜数,不过敢在总坛行凶,也委实太大胆了些。”

    女史皱眉道:“那名弟子在哪?”

    薛东临道:“弟子这就带师叔过去。”

    女史跟着薛东临出了清心殿,只见殿外拐角处亭子内一群人围着那名弟子,五道教的仙医孙老头正替他敷药。

    “他醒了没?”女史看了眼孙老头。

    孙老头一只眼竟是瞎的,干瘪的凹陷下去,还是个哑巴,为人相当孤僻,医术却十分高明。听了女史的问话,他缓缓点了点头,扶起那名弟子,在弟子背后拍了拍。

    这名五道教弟子果然醒了过来,见到女史就站在他身前,还欲站起来行礼,“女史师叔……”

    “谁把你打伤的?”女史不耐虚礼,径直问道。

    “弟子……弟子就看到一道黑影。”那名弟子被这般一问,也是茫然,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女史皱了皱眉,显出不耐的神色,薛东临见此急忙替她问道:“师弟,你是在哪里被打伤的?”

    那名五道教弟子回想了片刻,道:“外院客室。”

    薛东临听了一怔,接着问道:“那黑衣人什么样子?”

    那五道教弟子面有愧色,“我记不清了。”

    薛东临耐心问道:“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那弟子回想道:“不矮,似乎比我高些,是个瘦子。”

    “你看到脸了吗?”薛东临紧接着追问道。

    那弟子茫然道:“好像看到了,又好像没有看到。”

    女史不耐道:“看到便是看到,没看到便是没看到,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那弟子神情有些委屈,低下头道:“回师叔,我只看到那人脸上一片五彩光芒,然后就被打了一掌,接下来就拼命逃了回来,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女史听到五彩二字神色一动,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道:“好,我看你也有些累了,先回去养伤,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薛东临看向女史,“师叔,这件事……”

    “不许多说一个字。”女史神色一冷,四周弟子皆是噤声。

    明心殿外,杜子卿又一次走上了台阶。

    近些日子以来,殿前轮值的弟子都知道他是司命教主身旁的红人,是以没有一人拦他。

    不过这一次杜子卿走得却有些慢,似乎在等着什么。

    直到远远看到一道身影经过。

    他嘴角露出了一分冷笑,向身旁轮值的弟子问道:“几位师兄师姐,你们看那边,那不是女史师叔吗?”

    几人听后,都向那看去,恰巧花含露也在其中,瞥了一眼,皱眉看向杜子卿,“那又如何?”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之人有些讨厌。

    杜子卿悠悠笑道:“没什么,看样子女史师叔是去客室了。”

    他说了这一句,便上了明心殿。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莫名其妙。

    女史去哪里,和杜子卿有什么关系?

    外院,客室。

    女史悄然来到了天璇的房间外。

    五道教近段时间接待的客人不多,至于星官,只有天璇一人。

    女史敲了敲门。

    门开了,天璇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女史一言不发地看着天璇,忽然间手中拂尘一点,朝着天璇直刺而来。

    天璇一怔,指尖一动,玉寒剑已是提起。

    剑在鞘中,尚未出鞘,可拂尘击在剑柄之上,已是真元激荡。

    “叮叮叮!”

    一连三次,拂尘与剑柄相击,每一次女史想要转动拂尘,天璇都先一步拦住了她的动作,三击过后,女史收回了拂尘。

    天璇仍是神色如常,静静地看着她。

    “仙境之后,你似乎长进了不少。”女史盯着天璇的眼睛,缓缓说道。

    天璇放下了剑,也直视着女史,“有何指教?”

    女史默默看了片刻,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天璇看着她的背影,却不禁蹙起了眉头。

    若真要切磋,她早已来到五道教,女史为何不先找她切磋一番,却要等到此时?

    无疑,女史的动作,更像是一种试探。

    她在试探什么?

    天璇想不出答案,可心里却多了几分疑心,暗自捏紧了剑柄……

    明心殿上,司命端坐于教主宝座中,以手支颐,眼里不时流露出几分思索之色。

    “掌教,大致就是这个情况。”杜子卿拱了拱手,侍立于一旁。

    “你是说,天璇已经投靠了天籥一方?”司命的指尖敲打着教主宝座的龙首扶手上,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杜子卿道:“弟子也只是猜测,先前晏玄陵晏师兄将安师兄叫走后,安师兄就此失踪,似乎也与此有关。”

    司命看了身旁的司禄一眼。

    “司禄,这可都是你的好徒弟。”

    司禄眼里闪过一抹阴冷,淡淡道:“便是父子,亦有灭亲之时。”

    司命听后又看了杜子卿一眼,道:“天璇不是想见我么?你去叫她到幽星台等我。”

    杜子卿一怔,试探着问道:“现在就去?”

    司命目视前方,微微颔首。

    杜子卿拱手行了一礼,缓缓退出明心殿……

    “杀了她,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天枪默默走到幽星台前,理了理鬓角的乱发。

    从皇城到天北,他经历的厮杀,似乎比前半生的总和还多。

    刀光剑影,流血漂橹,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他面前上演。

    亲人、朋友、仇敌,一个又一个在他面前倒下,到最终,举目四顾,竟已只剩下他一个人。这样的悲凉,又有多少人能体会?

    天枪抬起了头,天是阴沉的,微微下着小雨。

    他又想起了皇城的那个夜晚,以及死在他手里的苏九。

    以苏九身份之尊贵,为何会只用那样一把废剑?

    倘若苏九手里不是那把废剑,他或许杀不了他。

    想到此处,他缓缓抽出了背上的盘龙枪,摩挲着枪身的龙纹,眼里流露出几分感怀。这柄枪,早已是他最亲的亲人。

    舍弃了一切道法变化,将全部的真元凝为一体,在枪尖绽放,就像他的人生一样。

    远方渐渐现出了一道身影,是一名五道教弟子,不是杜子卿。

    天枪默默下了幽星台,身影迅速被黑暗吞噬。

    长长的直道,像刀切一样,割在五道教的山头。

    幽星台仍是她曾看过的那个幽星台,身旁的五道教弟子神色恭谨,没有半分异样。

    “为何要到幽星台见面?”天璇忽然止住脚步,看着那名弟子。

    那名弟子一怔,低声道:“这是掌教的意思,我们做弟子的,不敢妄自猜测。”

    天璇一双如明镜般的眼睛看着他,这名弟子不禁有些忐忑,低下了头。

    “走吧。”

    不知何时,她已是收回目光,率先向幽星台走去。

    那名弟子松了口气,忙跟了上去。

    天微冷,濛濛细雨从面颊上滑过,说不出的寂寥。

    整条直道上,除了她和那名弟子,再看不到第三人。

    天璇忽然有些惆怅,这样的萧疏冷寂,是很难不令人惆怅的。

    然后她就看到了血,从那名弟子的身上冒出。

    跟着冒出的是一截枪尖,仿佛一朵绽放在血中的花。

    玉寒出鞘,对击,剑尖与枪尖在这一瞬间碰撞,玉寒微微弯曲,她没有用力,身子跟着倒退,如惊鸿掠影。

    “天枪?”

    当她落地之时,已是看到了那名弟子身后的男人。

    天枪神情冷酷,缓缓抽出盘龙枪,道:“你的剑,比苏九快。”

    天璇直言道:“他的剑只是装饰。”

    天枪笑了,嘴角一咧,带着几分嘲讽,“不错,他这样的人,本不必用剑。”

    天璇淡淡道:“你也不必用枪。”

    天枪瞳孔一缩,眼里有了几分怒意。

    他一生以枪闻名天下,若是他不配用枪,天下又有谁配?

    不过,他早已过了会被激将的年纪,冷笑两声,握紧了盘龙枪,又朝天璇刺去。

    天璇没有退,也跟着一剑刺出。

    真元藏于剑锋之内,寒气逼人,如惊雷一闪。

    盘龙枪上,苍龙之影咆哮,可在遇见那一抹剑锋的刹那,却是寂然无声。

    天枪吃了一惊,握紧盘龙枪横扫出去。

    天璇已是倒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袖,不知何时已是短了半截。

    “好剑,天下难见的快剑!”天枪不禁赞叹道。

    天璇默默无言,低垂着剑尖。

    天枪见此,眼里闪过一抹厉色,盘龙枪直击而出,如蛟龙如海,纵横腾跃,势不可挡。

    天璇也没有挡,只是一剑又一剑的刺出。

    每一次,她都能避开枪芒,找到直刺天枪的机会。

    天枪也每一次都能避开,可是不知为何,眼里的天璇速度却是越来越快了。

    直到他看到右手泛起的一层寒霜。

    玉寒剑,本就以寒气伤人。

    天枪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大吼一声,盘龙枪上的苍龙之影跟着长啸,枪法威势顿时大增。

    天璇手腕一抖,玉寒剑在半空划过一道道轨迹,正是北斗星君闻名天下的七星剑式!

    剑锋在白日里闪过,凌厉无比,可是堪堪到了天枪身前,却忽然一暗,消失不见。

    天枪的枪尖也是如此,时而锋芒毕露,时而晦涩难明。

    那一抹阴暗,正是星域的体现。

    到了他和天璇这般境界,星域已是能够收放自如,悄无声息之中,处处皆可能是星域!

    天枪的手依然很稳,可眼里却已是有了一些动摇。

    天璇的剑很快,可更快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空灵如明镜一般的眼睛,目光所至,便是剑锋所指。

    他的眼睛已是有些跟不上她的眼睛。

    天枪蓦然大喝一声,握住枪柄中段,长枪旋转如轮,天璇的剑亦不得近身。

    天枪就此一枪扫向天璇,却不是直的,而是带着些许倾斜,谁也算不出这一枪的轨迹!

    天璇的眼睛比剑快,当这一枪刺来时,剑也有了反应,在空中迅速划过六道剑痕。

    北斗落死!

    七星如棋,落在苍龙七宿之上,天枪手中盘旋咆哮的苍龙之影在刹那间忽然黯淡下去,紧跟着的便是天璇的一剑!

    如死神般的一剑!

    天枪瞳孔收缩,手中的盘龙枪忽然上挑。

    这是他的一招生平绝学,苍龙腾空!

    长枪上挑,速度极快,在那剑尖堪堪刺到喉咙的刹那,率先从天璇的小腹中穿了出去。

    天枪松了口气,毕竟是他赢了。

    可眼里和手上的感觉却不对。

    眼里的天璇忽然消失了,因为那只是一道化身。

    当天枪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那从幽暗星域之中显现的一剑。

    比北斗落死更可怕的一剑。

    剑光落定,剑身光洁如初,没有一丝血迹。

    天枪的身子还屹立在原地,过了片刻,才听到砰的一声,落下一颗双目圆睁的头颅。

    他颈口的伤很平整,还结着一层冰晶,所以并没有四溅的鲜血。

    玉寒杀人,从不见血。

    天璇收起了剑,“枪本是霸道之兵,当你用它偷袭的一刻,就已经输了。”

    头颅圆睁的双目眼皮颤了颤,缓缓合上,神情也从惊愕愤怒变成了几分悲苦。

    确实,当他用枪偷袭的时候,就说明他已失去了往昔必胜的信念。

    他已不配用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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