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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天紫微传全文阅读

作者:河梁     中天紫微传txt下载     中天紫微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暂别

    月湖,宁静的月色中,微风习习,清冷空寂。

    子黍听着夜里的虫鸣,忽然觉得有些萧条无依,放眼望去是永恒的山林流水,而虫鸣却只更加突出寂静,月湖清辉照耀,又带上一丝难言的苍凉。

    若是中夜不寐,在这样的寂静里惊起,不可能不回忆过往,不可能不感到悲凉,然而却无人言说,无处可诉,只有面对苍茫的天和同样苍茫的地,将心中的所有情感一点点抹去,最终才能得到一丝淡漠的慰藉,淡漠到无情,便不至于在这种苍凉里感到痛苦。

    他想起了白日里小薇教他的修炼之法,借着一缕月光,在屋内看着星盘。

    此前,小薇将星盘与飞剑乃至那珍贵无比的金色书页一并给了他。金色书页上的功法她已然记熟,飞剑虽然为天一星君所留,可以她在妖族的身份,同样没有多少用处,既然无用,便皆给了子黍。

    此刻看着星盘,他忽然又想到,小薇既然也是星官,她的星盘又去了哪里?即便是在魔渊最危险的时刻,也不曾见到她取出过星盘。

    想不明白,小薇身上有太多神秘之处,皆是他不曾明白的。

    指尖划过星盘,他勾勒出了一道图案,正是角宿星图。然而,当他尝试调动体内真元时,指尖渐渐出现一道白色光线,在半空中扭曲着,勉强弯折起来,像是一条扭结在一起的蛇,而且随着他的手一颤,很快消散了。

    叹了口气,子黍又继续尝试着画起星图,构建角宿,随着尝试的次数越多,他对于这一副星图的勾勒也越熟悉,然而抬头看时,竟已然天亮了。

    走出屋子,山谷之中带着淡淡雾气,却是有些心旷神怡。谷中虽然只有几间小屋,却如同一个院落,围出一片草地,中间有一石桌,石桌旁摆着一个篮子,篮中满是水果。

    石桌旁,小薇正剥着一个橘子,见他出来,眼眸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便问道:“昨夜你在修炼?”

    子黍一惊,“没打扰到你吧?”

    小薇摇了摇头,“不是,你看过那篇真元转化之法了吗?”

    “没有。”

    “你可以看看,先练起来。”

    “可我修炼妖元干嘛?”

    “笨,大山里这么多妖魔,要是碰到危险,你不会伪装吗?”

    子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修炼真元转化之法,只是为了在妖魔面前伪装。毕竟,许多妖族都会化为人类形象,不过身上的妖族气息是改不掉的,许多妖族也以此相互辨别。而《道一真经》当中却记载了这样一篇真元转化之法,所谓妖气,本自妖元而出,有了妖元,妖族自然将其视为同类。

    “可是,经书中怎么会有这样一篇真元转化之法?”子黍忍不住问道。

    “或是后人补上也说不定,”小薇蹙了下眉,“不过修炼之时并无异样,确实是可用之法。”

    子黍点头,又谈起了昨夜自己的修炼进度。

    “此事不急,修炼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想成为星官,十几年都是寻常。”小薇倒不怎么在意。

    “十几年……可是,我还要找爹娘,还有清儿……”子黍听了,心一颤,瞬间冰冷了下去,同时泛起一股难言的苦涩。其实,冷静下来想想,清儿能不能逃出这南方大山都是个问题,又何谈十几年之后呢?他这一生,再次见到清儿的希望,实在是太渺茫了。

    听着他的喃喃,小薇的眼神也随之暗淡下来,随手丢下橘子,斜倚在木屋的门框边,声音带着些许的自嘲,“清儿……又是清儿……”

    听到她的声音,子黍抬头看了她一眼,等到她也看着他的时候,他却有些不自然地避过了她的目光。

    近来,他和她常有这样的目光交汇,有时令他心跳加速,泛起一种与清儿相处时类似,却又好像从未有过的感觉,可是一想到清儿,他的心立刻冷了下去,再不敢多看她一眼了。

    对此,小薇从没有说过什么,她知道这是他的心病,因此,她绝不会主动提及关于山村,关于清儿的一切。

    子黍收拾了一下心情,露出苍白而又有些倔强的笑来,“我还是继续修炼吧。”

    小薇沉默地看着他拿起星盘,专注地刻画着星图,尽管在她看来子黍确实有些修炼天赋,然而那些自幼在道门苦修的天才弟子想要成就星官都需要数年时间,又何况子黍这个半路出家的?

    她看着莫名有些难受,悄然转身,走出了这个山谷。

    月湖的湖水依然清澈见底,那水中应龙,子黍再没有见过第二次,小薇也几乎从不打扰这位娘亲,只是偶尔会望着水面出神。

    妖主终日静卧湖底修炼,她的生活其实说不上来的寂寥。在狼妖还没有摧毁山村时,她就常常跑到山村旁,看着山村里的人们笑闹。尽管,她只是远远地看着,明白着自己与山村的隔阂。

    等到一切都化为虚无了,她才感到空前的寂寞,不愿与妖为伍,又不得再入人群,困居在这茫茫大山之中,有时常常有被天地抛弃的感觉。

    走到湖畔,望着湖中自己的身影,小薇怔怔出神,那俏丽青春的身姿,如一朵在湖边开放的水仙。她抚摸自己的脸庞,光滑如玉,温润如玉,可眼底是说不清的落寂与忧愁。

    “娘,我是不是太脆弱了……”她对着湖面自语,“不过是一个小村夫,我有什么放不下的……”

    “而且,他心里只想着那个‘清儿’……”小薇低语着,自嘲般笑笑。

    湖面依旧平静,如澄澈的镜子,只因微风拂过,方才泛起点点波澜。

    ******

    不知不觉,又是两日过去。

    子黍彻夜修行,竟也勉强掌握了几幅星图,这速度却有些超出了他原先的预料。或许是因为星盘留在体内的真元之助,又或者是金色书页的神奇功效,他刻画星图似乎没有初始时那般艰难,反倒渐渐容易了起来。

    心情稍有好转,他难得停下了修炼,想去问问小薇此事,推开房门,山谷之中空空荡荡,却并没有小薇的身影。

    于是子黍往外走去,来到月湖之畔,极目远眺,竟仍然不知她的去向。

    没有看到小薇,子黍便走到月湖边上,蹲下身子,随手拾起一块月石,看着那莹白的光泽,他忽然会心地笑了笑。这一块月石,竟然是心形的,圆润光泽,像是一枚桃子。他想到了初次见到小薇时的情景,就是那一株桃树,树下女子白衣若仙。

    子黍把玩着手中的月石,心思一动,取出了飞剑,打磨着月石上的粗粝痕迹。仙家法器,虽然他还不能使用,本身材质也是非凡,倒是成了打磨玉石的好工具。

    飞剑悄然绕着月石,拨下一层荧光石皮,削得更像是桃子了,子黍又认真地打磨起来,将这月石彻底弄成了一枚石桃子。而今他雕刻起来,觉得和木刻也并无区别,或许是修炼真元的缘故,力气也不比平常了。

    等到桃子成形了,子黍又觉得缺了点什么,回想了一下村里见过的木雕,总是要有些图画才好的,于是他便将第一次见到小薇时的图画刻了上去,一株大桃树,覆盖了整块玉石的表面,他刻得仔细,花了不少时间。

    等到桃树刻完了,便是小薇的身影,这画龙点睛的一笔尤其难刻,子黍想着小薇的身形样貌,不敢轻易下手,而是取了另一块月石,在上面雕琢起来。

    一个女子的身形,缥缈,朦胧,只是一道影子,一条曲线,却总是画不好。子黍刻了三五块月石,有些气馁地放下了。他回想着小薇的身影,那身影和清儿很像,他不觉心一跳,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想到给小薇刻一副像?

    子黍想不明白,突然出现的清儿扰乱了他的思绪,他胡乱地刻着,一个女子的身形渐渐浮现出来了,他看了看,觉得着身形更像是清儿,这无疑是一种冒犯。

    索性丢掉了手中的石头,他觉得心太乱了,根本刻不出小薇的身影,低头看着手中圆润的月石,又不舍得丢掉,只好装进了口袋,想着以后再刻吧。

    看了看天色,小薇仍然没有回来,子黍又看了看四周,觉得她不会乱跑才对,可又想到曾在附近徘徊的狼妖,心中不免有些不安。

    如今自己对金色书页也有了些了解,那真元转化之法也学了一些,便试着默念口诀,将自身之内的真元一点点转化,变成妖元。

    片刻之后,一缕缕妖气缓缓从他身上散出,子黍停止了口诀,又看看自己,淡淡的灰雾围绕在周身,这便算是可以了。若是继续下去,将一身真元尽数化为妖元,恐怕自己真的会变成妖魔,如那疯魔的天一星君一般。

    为了测试效果,他离开月湖,下了云山。月湖是妖族圣地,不同于妖都,乃是历代妖主清修之地,附近没有妖魔敢来打扰,而月湖所在之山也被称为云山,终年云雾缭绕。

    云山之下,便是一处妖魔荒地,遍地埋着妖魔尸骨,据小薇推测,十年前清儿的父亲就是误入此地方才被妖魔附身的。至于为什么十年之后才重新现身,则是那妖魔潜伏此地静修的缘故,不然附身一个凡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从发挥,那妖魔是以妖法淬炼了凡人肉身,方才能操纵烈火的。

    悄然走过荒地,子黍却是感到了妖魔在荒芜枯草之中睁眼,绿色的眼瞳凝视着他,却又任其走过,仿佛是将他当做了同类。

    如此他才松了一口气,想着小薇若不在月湖云山,那么便很有可能在西山了。

    他一个人,来到了西山那一株桃树下,这里仿佛是一片净土,一尘不染,没有一丝血腥味,安宁祥和,只有一道俏丽的人影,竟坐在树上眺望着远方,白色的裙子沿着树枝垂下,仿佛一朵苹果花。

    子黍走近了,站在树下,望着前方那背对他的身影,她似乎还没有察觉,只是眺望着那妖都所在。子黍原先找她,只是想和她说说自己的修炼,可是到了这儿,却是默然无言,他个人的悲喜,相较于那妖都的沉浮,仿佛已无足轻重。

    这一刻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是激动,而是平静,他看着眼前的身影,仿佛忽然明白了,明白了眼前人全部的孤独与寂寞。

    在这样一个妖魔的国度里,真正称得上是人的,只有他和她。

    有这么一刹那,子黍突然很好奇,在他还想着再一次见到父母,见到清儿的时候,小薇又在眺望什么呢?她和这个妖魔的国度,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以至于只能孤独。

    “小薇……”子黍轻轻喊了一声,全然是情不自禁。

    树杈上的人动了动,侧过身子,看到了他。

    “嗯?你怎么来了?”小薇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泪痕,却因为他的到来而忘记擦掉了。

    不等子黍说话,她又微微低头,让头发掩盖了脸颊,伸手轻轻擦了擦,“沙子眯眼睛了。”

    “可这里没有沙子……”

    “我说有就有!”小薇打断了他,轻轻一跃,从树上落了下来。

    子黍只好笑了笑,看着她微红的双眼,梨花带雨,竟是从未见过。

    她侧过了身子,不愿让子黍看到,只是尽量平静地问道:“你来这做什么?”

    “月湖边没有看到你,就过来了。”虽不知她为何落泪,子黍的话先软了半分。

    不知为何,她笑了一下,嘴角勾勒,无声的笑。

    “回去吧。”

    没有说为什么在此,也没有说任何别的,她转身先走下了西山。

    子黍看着她,少女无忧的面容下似有着难言心事,以至于步履虽是轻灵,却难见灵动。

    两人直到回了月湖,不曾再说过一句话,子黍知道她肯定有着心事,可她未曾说出,他也便不再去问,这不去过问的沉默,其实并不是什么尊重体谅或者天性冷漠,而是一种难言的自卑。即便让小薇将心事说出,他除了听听,难道真的有能力做什么吗?尽管修习了仙法,可小薇的仙法比他高出不知多少,他又能起什么作用?

    等到进了月湖边那一个小山谷,那种难言的压抑才逐渐淡去,小薇似乎也放松了一些,站在入口看着谷内的鸟语花香。这一处山谷内的植被四季常青,茵茵绿草,恰到脚踝,无名野花夹杂其中,更显得天然可爱。谷内时有蝴蝶飞舞,两侧峭壁虽陡,却并不高,其上爬满了树藤,仿佛两堵围墙,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天光沿着上方的口子洒入谷中,显得明亮净朗,几间木屋错落其中,又成了另一种修饰。正中的位置摆着石桌木椅,上面还摆放着山林中的奇珍异果,中心位置还叠着十几个桃子。

    在这个山谷,时光是停滞的,哪怕风吹草动,蝴蝶飞舞,日月更迭,却感觉不到一丝时光的流逝。仿佛走进了这里,就可以逃掉世上一切的琐碎烦恼,只有静默地守候着时光。偶尔的一丝寂寞,或许是唯一的缺点,于是有了这么几间房子,尽管多数是空着的,却仿佛相对住着邻家,打开屋门,便能回响起那种音容笑貌。

    这一刻子黍想到了他的山村,那种隐痛永远也无法消除,可它同样也无法忘却,最好的办法不过是尘封,不再去回忆。

    “小薇,这山谷,有名字吗?”为了摆脱过去的回忆,他终于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没有。”小薇回答地有些心不在焉,仿佛思绪随着眼前的场景飘向了远方。

    子黍苦笑了一下,想要开口给它取个名字,却又觉得这似乎没有一点意义,知道这个山谷的,除了他和小薇,或许就是小薇的娘了。即便取了名字,难道要自己天天念给自己听吗?

    “那这几间房子,以前都有人住吗?”子黍迟疑了一下,问出了自己曾经想过很多次的问题。

    “以前是我和我娘住的,后来想想,孤零零的两间屋子不够热闹,便又添了几间。”小薇触动了回忆,声音也轻了起来。

    子黍走近了几步,看着这个山谷,忽然说道:“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

    小薇漠然说道,“外面很大,也很复杂。”

    子黍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我还是喜欢这里。”

    小薇看着他,“可你还是会走。”

    这一刻子黍心里一阵悸动,仿佛有着难言的隐痛,他看着小薇,几次开口,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

    “等到过几日,我送你出去吧。”她又说道,与之前不同,竟是要亲自送他。

    然而,她的声音太平静了,听不出一丝情绪。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样的声音,子黍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不过,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出去找爹娘和清儿,难道还期望别人挽留吗?

    只是,走出大山之后,他又该去哪里找爹娘,去哪里找清儿?

    这些子黍都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山,连灵州在哪也不知道。

    那一刻风吹进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淡淡的香味,他不是很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只是看着她,眼前是一片恒静的光阴。以前他的想象里,妖魔的聚集之地,总是充满血腥,满是乌烟瘴气,连天空也是终日阴沉沉灰暗暗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的天气似乎特别的好,他以后很多次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是他见过最好的一天,光把两个人的影子印在草地上,很短的一刹那,却漫长得像是永远。

    “这几日你便先在此安心修炼,等我回来再带你出去。”小薇说完了话,转身向着谷外走去,仿佛她从西山下来,只是为了把子黍带回这个山谷。

    “你去哪?”情不自禁地,子黍喊了一声。

    小薇的身形顿了顿,没有回答,转身出了山谷。

    子黍愣在原地,有一种难言的感觉漫上心头,小薇为什么就这么走了?她要去哪里?她要去干什么?种种疑问浮现,一时间是茫然,可是还有一种更加难言的焦急在心底里升起,让他几乎连一刻也无法在这个山谷待下去。

    原地走了几步路,子黍终于忍不出冲出了山谷,山谷之外,小薇已经不见了身影,她会去哪里?去哪里?

    子黍几乎本能地往西山跑,妖都附近遍布了妖魔,可他这时候却全然没有注意,而那些妖魔只是看到一道人影掠过,却并没有追逐的兴趣。

    就这样子黍一路跑到了西山,重新来到那一株桃树之下,可是看不到小薇。他走近了几步,站在那株大桃树下,眺望着远方的山村,眺望那一片焦土,一时间充满了徒劳和无力感。

    “你去哪了……”子黍喃喃低语着,“清儿……”

    不知为何,他又想到了那一个烈焰焚烧的晚上,找不到清儿,明明记忆中她应该就在那儿,却一直找不到,再也找不到。如今,小薇离去的那一刻,同样的迷惘又一次回到他的心头,明知她说了会回来,却有一种仿佛再也看不到的感觉。

    他颓然地靠在桃树下,默然回想着第一次见到小薇的情景,不知为什么,想到了怀中的那一块月石,那一块雕刻着这株桃树的月石。他取出月石看了看,指尖悄然划过石头表面,留下一道很淡的痕迹,他修炼之后,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这样的能力。

    指尖划过,出现了一道朦胧的身影,不是很真切,却如梦似幻,充满了空灵,那空灵里还带着一丝生机,似笑非笑,仿佛在那一刻活了过来。

    在刻出这一道朦胧的身影之后,子黍看了良久,才悄然收起了月石,那是小薇。

第三十二章 南巡

    妖都,皇宫之外,青翎着一身青色羽衣,默默等候小薇。

    灿烂的金色霞光落在皇宫之上,整个妖都都沐浴在金色的辉光之中,在阴云密布的月湖地区,难得有这样的一缕光芒,竟让妖都多了一丝难言的神圣,唯独妖都下方的魔渊,浸没在深水里,显得阴森可怖。

    四大妖族,数千妖灵,各自披挂甲胄,神色肃穆,静立于妖都皇宫之外。妖族将南方大山称为南国,以南方为尊,妖都皇宫坐南朝北,这四族军队,也便罗列于北门之外,自东向西,各成四个方阵,皆有数千余妖。东边为羽蛇一族,金色甲胄耀眼夺目,族长羽炫一身鎏金锁子甲,头顶金盔,手持铜戟,英武不凡;其内为青鸟一族,并无甲胄,皆是一身飘然羽衣,恍若仙人,然而神态端庄,军容整肃,不次于羽蛇一族;另一侧的天狐一族则相对散漫,亦无军阵模样,皆着白衣,并无杂色,唯独族长天袂衣襟、衣领之处有金色镶边;西方的陵鱼一族则皆是黑色常服,气氛沉闷,如阴云笼罩,族长陵傫亦毫无表情。

    待到小薇从皇宫内走出,所见便是如此情景。

    “回少主,四族各出小妖一千,大妖十名,族长亲临;巡游通告,已告知南国各地,响应者云集,不过亦有少数族群默然以对,还望少主亲临。”青翎对着小薇大声说道。

    小薇站在皇宫之上,俯视四族妖灵,而四族妖灵亦抬头仰望,眼神热切,只等少主下令。

    “她便是少主啊?看样子不比我大呀。”忽然有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虽然只是寻常音量,在此群妖寂静之时却显得突兀异常。

    小薇微微蹙眉,却看到是一白衣少女,侧身对着天狐族长天袂说话。少女眼神纯澈,满是灵动,却是有些娇憨,见身旁众妖目光,悄然红了脸,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压在唇上,怯生生地躲到天袂的身后。

    天袂淡然一笑,对着小薇微微躬身,“舍妹有些痴傻,还望少主勿怪。”

    “她也要去巡游?”小薇望了一眼那天狐少女,正躲在天袂身后悄悄看她,却并不入到天狐一族的行伍之中。

    天袂转身,似有些宠溺地看着那天狐少女,“这小家伙方会化形,便忍不住想要出来,既然搅扰了少主,还是回族中去吧。”

    “啊?可我才出来呢,姐姐你求求少主吧,我不想回去。”天狐少女闻言,扯着天袂的衣袖摇摆,眼神却落在了小薇的身上,眼巴巴地看着她。

    小薇轻轻一笑,走过近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叫我天若。”她看看天袂,然后说道。

    “天若?”小薇看向天袂,天袂脸上是淡淡的笑意,仿佛还有着深深的沧桑。恍惚间,竟让她想起了那魔渊之中,援琴而歌的雪前辈。

    略有失神之后,她点头说道:“天若有情天亦老,真是个好名字。”

    “老?天若不要老,天若才不老呢,姐姐。”天若大惊失色,忙扯着天袂的衣袖。

    小薇看着天若,不知是真的痴傻还是假装如此。

    天袂却扶了扶她的脑袋,拉她到怀里,低声说道:“天若不老,天若永远也不会老。”

    “少主,”青翎不知何时已站在小薇身旁,看了一眼天袂与天若,又低声问道:“南国地域广大,既是巡游,该往何方?”

    “青姨觉得该往何方?”小薇转身看着她,认真问道。

    青翎迟疑了一下,“南巡。南荒之地虽然贫瘠,其中沙狐一族忠于妖都,最为赤忱。”

    小薇没有犹豫,“那便南巡。”

    出巡的车辇已经备好,诸多事宜亦准备妥当,走出皇宫,早有白鹤宫女侍立左右,为她拉开车辇的垂帘,拉车的则是两只猛虎,并非野兽,亦是妖族。

    登上车辇,四周华盖攒动,旌旗飞扬,四族四千余妖陆续从北门而出,气势威仪,引得街道上不少妖族纷纷侧目,而皇宫中的黑熊侍卫则早已远远排开,清出一条直通往妖都南方的官道。

    小薇步入车辇之中,不待休息,青翎却出现在卷帘之外。

    “少主,这是赶制的冕服,不知是否合身。”

    小薇有些讶然,“这是何意?”

    青翎在车辇外展开冕服,一旁的两位宫女则分别端着红木盘,盘中是冕旒玉带金丝云霞履,摊开的冕服光彩动人,以珍珠为镶边,以流苏为配饰,金线交织,描画龙凤图案,而当中又有云腾雾绕,皆以冰蚕丝织就,通体淡金之色,华贵而不显庸俗,其体制大小,亦恰合少女身材。

    “少主既要出巡,当以帝王之资引万族来朝,”青翎低头看了看冕服,似还有些不满,“这一身冕服还是仓促了,待到日后再去重做。”

    小薇却是转过了身,“我不过暂代妖主行权,怎能穿此冕服。”

    青翎却似早有准备,淡淡一笑,说道:“少主如今既是代妖主行权,则事事皆为妖主化身,不穿冕服何以服众?少主如今一言一行,皆关乎妖主颜面,关乎妖都颜面,还望少主慎重考虑。”

    垂帘之内,小薇默然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青翎眼角含笑,示意两位宫女进去替少主更衣,片刻之后再见小薇出来,已是一变往昔白衣少女的朴素天然,颇有惊为天人之感。只见其头戴冕旒垂玉冠,额点落梅红花钿。腰绶紫英流苏佩,足蹑金丝云霞履。双眸辗转似晨星,朱唇轻抿恰含情。眉间秀气依然在,素手玲珑七窍心。

    青翎见之,不禁叹服道:“少主此刻,真如天仙临凡了。”

    小薇脸上含笑,却并不多说,转身进了辇内,“动身吧。”

    青翎拱手称诺,转身之时,招了招手,这只庞大的南巡队伍便缓缓出了皇宫。

    出了妖都之后,四族的队伍越发浩荡,摆开阵势,如千军万马奔腾。当中羽蛇一族为护卫,陵鱼一族为仪仗队,青鸟一族沿路通信,而天狐一族则负责后勤诸事,队伍当中华盖辇车足有数十,拱卫于少主辇车四围的便是四大族长,而其外还有大妖车马,至于坐骑则为犀兕麋鹿,虎豹熊罴,皆凶悍无比。

    四千大小妖,出行时如卷起漫天风沙,猛兽奔行则有如山崩地裂,沿途数十里妖族皆夹道欢迎,设上酒宴歌舞,高呼少主万岁,亦有不少紧跟巡游队伍而行的族群,仿佛是为了添一份威势,声势浩大,足有数万之众。南国地域广阔,妖族行进速度又快,日行千里,亦不过是在月湖地区,四族势力所及之地,当中妖族望风而降,一路毫无抵抗,倒显得异常顺利。

    ******

    南方大山,实际上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其中高山数以万计,难以命名,便统称为南方大山。然而南方大山占据的地域广阔,其中地域又相当复杂,一个普通人若是步行想要穿过南方大山,短则数年,长则数十年乃至老死其中也不足为奇。

    在这样浩瀚的群山当中,实际上也划分了几处地域。首先,自然是南方大山的腹地,妖魔的乐园,月湖妖都。尽管月湖的真正源头不在妖都之内,而妖都确实是建立于月湖下游,月湖妖都便是月湖附近的数千里地域,妖魔最多,最可怕,向来被视为禁区,只是在五百年前妖都突然沉寂,妖主不知所踪,方才逐渐没落,诸多大妖乃至天妖皆是沉眠,以至于此地妖魔稀少,甚至有了人类踏足定居。

    其次,南方大山以北,临近人类国度中天皇朝灵州的地方,名为南岭,群山互为屏障,相互阻隔,构成了南方大山一处最凶险的地域,事实上人们对于南方大山的认识,大多皆是源于南岭,因为很少有人真正踏足过南方大山的深处,更不要说进入腹地妖都。

    再次,南方大山以西,因为与东方的大泽接壤,有大部分地域笼罩在毒雾瘴气之中,妖魔也极为猖獗诡异,东方的大泽当中居住着另一个人类族群,自称泽国,善于使用巫术,与妖魔的接触较为频繁,在泽国人的语言中,这一片地域被称为雾山。

    再次,南方大山以东,则与另一个庞大的妖魔国度接壤。这个妖魔国度又称东方妖国,并不像南方大山之中的妖都曾经沉寂过一段时间,而是亘古长存着。那一片东方妖国是真正的妖魔之乡,占据着丰沃的平原和丘陵,孕育出不可胜数的妖魔族群,这些妖魔也常常涌入南方大山的东边,妖魔族群相互争斗,最为动荡不安。然而这样的动荡从来不曾透过东边传递到妖都腹地来过,神秘而稳固的东边山脉,因此被称为妖谷。

    最后,便是南方大山以南,临近无尽大海的那一片最为荒芜也最为野蛮的地带,南荒。南荒的妖魔最凶残,因为南荒的生存条件最为恶劣,缺水,干旱,冷热交替,飓风肆虐,以及望不到尽头的荒芜,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感,南荒因此也被称为流放之地,在这里的生命,无论人类还是妖魔,都注定了被上天抛弃。

    此刻,南荒边境之处,三道人影默然伫立,望着眼前的无尽沙漠。

    “老鬼,我问你,你不急着找肉身,反倒叫本王来此,却是何故?”青蟒妖王掩了掩嘴,看着眼前荒漠,似有数不尽的厌倦。

    “嘿嘿,本君听说,这沙狐一族内,还有一具天妖肉身,保存完好?”混沌黑雾之中,绿色的眼瞳闪烁着点点焰火,笑声诡异而奇特。

    “你疯了?!那尸身乃是沙无夜大哥,那沙狐疯起来可不是好惹的。”幽灵另一侧,白虎妖王皱起了眉头,神色有些阴郁。

    “哈哈哈,本君连那妖主都不怕,何况区区一个妖王?便是他为四大妖王,待本君得了天妖肉身,又能奈本君何?”幽灵大笑起来。

    所谓四大妖王,便是南方大山四方地区的统治者,妖族妖王虽多,而以这四大妖王为首,分别是南荒沙狐妖王、雾山白虎妖王、妖谷青蟒妖王和南岭天鹰妖王,幽灵身旁便是其中两大妖王,自然不会惧怕区区一个沙狐妖王。

    “天一,我们有过约定,只在暗中相帮,若是闹出事来,我等可不会出面。”青蟒妖王神色肃穆,收敛了先前的慵懒。

    这幽灵,也即天一星君之鬼魂,此刻淡淡说道:“莫非你等以为,本君这三百年来毫无长进,会如此鲁莽行事?先前我看那应龙后裔身上有伤,便借具尸体试试手段,果然其伤重不耐久战,若本君夺了天妖肉身,未必不能败之。只可惜本君本尊被困魔渊,只能以魂魄还阳,不然又怎会如此费事。”

    “说来你深入魔渊,到底是为何?妖族历代先辈早已探明,那魔渊有害无益,身处其中又极易被魔气感染,影响性情,久而久之甚至有魔化危险,本王实在不明白你当初的决定。”青蟒妖王看着混沌黑雾,不解问道。

    “嘿嘿,本君少年时曾得一篇玄妙法门,凭此修炼到星君境界,可惜这法门却有残缺,再不能更进一步。三百年前灵州动乱之时,为避难本君携族人南迁,机缘巧合之下得知妖都中或藏有另一半法门,遂决心到此定居,暗中寻访开启妖都之法。后来虽得了‘钥匙’,遍寻妖都,才发现那法门竟是落入魔渊上古战场之中,魔渊凶戾,本君亦徘徊许久,方才以必死之心踏入魔渊,幸而终得以补全完整法门。奈何魔渊自古有进无出,本君虽是在其中功力大进,亦不得从中逃脱,只好灵魂出窍,与肉身断绝联系,方才得以重回人间。”

    听罢,白虎妖王问道:“既然如此,从魔渊出来,我看你已散尽真元,转修鬼道,这妖都之事你又何故再去插手?莫非那新妖主碍了你的修行?”

    幽灵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两位妖王莫非再无向上之心?可知这世上,无论妖主还是大帝,皆只有那么寥寥几位,又是何缘故?”

    白虎看了青蟒一眼,青蟒微微皱眉,亦摇了摇头。

    “也罢,”幽灵淡淡说道:“想来你妖族不同于我等人族,彼此修炼之路尚不构成竞争。我人族修道者,上感天象运行,以星宿为本命修行。然而星宿虽多,当中却有尊有卑,至尊者如紫微帝星,凌空而统御万千星辰,故紫微大帝为紫微星临尘,有无量威能。余者不敢与之争,则各择星宿修行,三垣二十八宿各有不同,皆为上等,彼此优劣相差无几。而下至诸天星辰,千八百颗,则为中等,差了一个档次,但毕竟是星宿之中的星辰。最下则是无名之星,虽在诸天之中,而默默无闻,择此等星辰与自身呼应修行,至多止步于星官,绝无望于星君,是为下等。

    “诸天星宿临凡化身只能一人,若我为天一星君,则天一星与我相感应,他人决不可得,故世上仅我一人为天一,我不死则绝无二者。换言之,大帝以帝星与之相感应,辅以一国百姓愿力,方能成就其大帝道果。此在妖族之中亦如是,妖族逆天地而生,人族顺天象而行,故妖族在成就天妖之时,需经历一次小天劫,成则为天妖妖王,败则化为灰烬。同样,欲成妖主,则必经一次大天劫,成则万妖朝服,败则灰飞烟灭。然而天妖与妖王有所分别之处在于何方?妖王必为天妖,而天妖并非一定是一族之王,这便是气运之分。

    “天下之事,成败只在气运之间。紫微大帝位于中天,承天下无量气运,因此不可力敌。妖主之所以能成就妖主,亦因其坐拥南国,秉承万妖气运,加以妖都重现,借此气运方才抵挡住那大天劫之威,不然让其身处荒漠无人之野,强渡大天劫,纵然是真龙在世,亦不过身殒魂灭。因此这南国之内,只容得下一位妖主,再无有气运供养出第二位妖主,那中天气运远胜南国,方才供养得起紫微大帝之身,若要再多出一位,则天下必乱。我天一自幼修行,天赋非凡,然而无缘帝星,止步于星君之位,岂能甘心?自量这南方大山之中,妖主不在,因此欲要在此成道,潜修数百年,却被那新晋妖主夺我气运,又怎能甘心?”

    听了如此议论,白虎和青蟒两位妖王皆是呆愣了片刻。

    回过神来,青蟒妖王方才说道:“想不到星君抱负竟如此远大,为此不惜尽废昔日功法,纵使沦为妖魔亦要借妖族气运成就妖主。而我等二王虽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却惧于那大天劫之威,不敢做此突破。”

    幽灵抬头望了一眼天际,叹息道:“只可惜被人先夺了气运,除非杀此妖主,不然又能如何?本君已放弃天一星位,舍弃星盘,观其天象,只道是本君已死,不走妖魔之路,又能如何?何况一片天宇之内,亦不能容纳二帝,以星君之位,绝无成道可能,倒不如拼死一搏,化为妖魔,哪怕成就妖族道果,亦好过泯灭于后世。”

    虽是说得决绝,其实幽灵自己心中清楚,其有转化真元之法,纵然与星辰失去联系,不算星君,然而星君手段,自己却也不曾彻底失去。

    听到此语,白虎和青蟒二位妖王眼中却都有一丝惊惧,敢直言杀妖主者,这天下恐怕除了大帝便是这天一了。

    “既如此,星君你偷了天妖之尸还魂肉身,安心潜修便是,为何叫上我等?”想了片刻,白虎妖王问道。

    “嘿嘿,这便是本君除去妖主计划所在。”幽灵冷笑道:“那妖主本身负有重伤,若有妖王与其争执,纵不能败之,亦能加重其伤势。如今两位妖王便去与那沙狐妖王相会,暗中挑拨其与妖主关系,将尸体失窃之事归咎于妖主,称其受伤需要妖王精血调理,则待此二妖两败俱伤之时,便是我等得利之日。”

    听了此言,白虎和青蟒眼中皆是闪过一丝亮光,不过还是有所顾虑,青蟒妖王说道:“那沙狐忠于上任妖主,与这新妖主关系亦不差,恐怕难以轻易挑拨。”

    幽灵似早有打算,接连反问道:“偌大一个妖族,莫非皆已臣服于妖主?只要两位妖王想方设法拖住妖主恢复,待本君神功大成,则灭妖主,夺妖都,我等称霸一方岂不快哉?何况本君心在人间,亦不会久留妖魔之地,届时妖都以至于整个南国,还不是在你二王手中?”

    青蟒与白虎两位妖王一时沉默,不过眼神交流之间,却已然隐隐有赞同之意。

第三十三章 南荒

    两日之后,这南荒荒芜的大地深处,高耸的荒山之上,却摆起了一场盛大的酒宴。

    在荒山的山巅,露天摆放着三张桌案,摆满了佳肴美酒。沙狐化身而成的小妖们顶着一对狐狸耳朵,拖着长尾巴,正耐心地往酒案上端一盘盘精美的水果。南荒最罕见的便是水果,因此即便是妖魔,也对此偏爱不已。在酒宴的中心位置,还站着一群沙狐少女,眼神妩媚动人,虽然生在南荒这样的荒原沙丘之中,沙狐少女们却个个肌肤光洁如玉,尤其是翩翩起舞时的风姿更是动人,比起人类的舞蹈要更加灵活多变,也就更显出她们的娇媚。

    不远处还侍立着一众沙狐护卫,严格地把守着荒山的各个要道,虽然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偌大一个南荒当中还不会有什么生灵胆敢进犯这一处沙狐领地,这些护卫依然恪尽职守,不敢有半分松懈,这其实也是因为有“外人”在场。

    所谓“外人”,便是端坐在两张酒桌之上的一男一女,对于摆在眼前的佳肴美酒,以及一盘盘稀世珍果,两人实在是有些不屑一顾,男子倒是多瞧了几眼起舞的沙狐少女们,不过并不留恋,更多的还是将目光放在那端坐在主位上的主人。

    这荒山的主人是一位俊朗的青年,环顾之间,英气逼人,自有一股非凡气概,不过眼底却泛着一丝猩红,似乎嗜杀过度,或者一直处于某种暴虐的状态之中。

    青年面对身旁一男一女,神情愉悦,先是举起了酒杯,大笑着说道:“两位妖王光临,实在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哈哈哈,本王这荒山野岭,比起二位来,实在是见笑了。”

    “以沙兄如今的地位,依旧过得如此简朴,倒是令我二人感到惭愧了。”男子漫头白发,一双眼瞳却金光闪耀,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神情,赫然是白虎妖王。

    “正是如此,沙兄不留恋凡俗,方能成就如此事业,压制诸王,称霸南荒,实在是难能可贵。”另一位女子一身青色的旗袍,眼神柔媚,举止娴雅,一举一动之间,比那些起舞的沙狐少女更显妩媚,却是青蟒妖王。

    沙狐妖王表面上仍旧神色自若,指尖却捏紧了酒杯。南荒贫瘠,妖尽皆知,哪怕他用了最好的东西来款待两位妖王,可是在对方看来,反倒是他小气了。实在是穷尽整个南荒,除了地底下或许还能挖出某些珠宝矿石来,再无别的东西了,那些珠宝矿石,虽然也能换来不少财富,可以南荒的恶劣天气,他即便搭建起豪华王宫,过不了几天也会被时而掀起的沙暴破坏,索性野惯了的他,也就依然和普通沙狐一般过着穴居生活。

    “呵呵,两位妖王说笑了,青蟒你名震妖谷,白虎兄更是统领雾山,相比之下,本王的南荒实在是不值一提。”

    青蟒妖王微笑着伸出手,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继而说道:“实不相瞒,小妹和白虎兄来此,是为了妖主一事。”

    “哦?莫非妖主有事嘱托二位?”沙狐妖王眼神一闪,压低了声音。

    青蟒妖王问道:“沙兄以为,这位妖主如何?毕竟五百年前之事,我们可是略知一二的。”

    沙狐妖王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此事已过五百年,若非青蟒你提起,本王倒真的差点忘了。”

    “哈哈,沙兄真是爱开玩笑,”白虎妖王笑了起来,举起桌案上的酒盅一饮而尽,继而说道:“这当今妖主似乎对妖国并不怎么上心,不然也不会将龙鳞剑交与一个小丫头。何况其来历神秘,非我南国之人,沙兄真的信得过么?”

    “毕竟是带了龙鳞剑而来,若非玫樱之嘱,又能是谁?”沙狐妖王说完之后,默然片刻,似乎是因为提到这个名字而沉默。

    “樱姐去时,可不止龙鳞剑,还有那柄凤翎扇,又去了何方?”青蟒妖王忽然问道,继而又轻笑起来,却有些阴郁,“若是那应龙暗害了樱姐,继而夺了宝物……”

    “不可能!”沙狐妖王血红的眼睛陡然泛起凶光,猛拍了一下桌案,“世上无人害得了她!”

    青蟒妖王和白虎妖王对视一眼,皆是笑了一声,并没有反驳。

    “这位妖主既然能够开启尘封的妖都,想来总有些非凡之处。近日听说,那妖主因渡劫时为奸人所袭,后又深入魔渊,身上负伤,急需天妖精血,也不知是真是假。”青蟒妖王坐在酒案前,换了一个姿势,手指轻轻划过酒案,身姿异样地柔媚,眼神也很迷离,只是语气有些心不在焉。

    沙狐妖王看着她,一时间竟感到心旌摇曳,缓缓吸了一口气,觉察出她话语中的那丝意思,他冷冷地说道:“妖主疗伤与本王何干?本王镇守南荒千余年,对外事并不关心。”

    青蟒妖王脸色微变,似乎带着一些讶异,“沙兄,这可不是小事啊,据说那妖主在来妖都之前已是身受重伤,躲藏一年多方才出来……”

    “不用说了,妖主的来历,本王不感兴趣。”沙狐妖王站了起来,背过身去。

    “唉,沙兄你冷静一点,青蟒她言语或有冲撞,不过如今妖都复苏,我们也是不得不为了大局着想……”白虎妖王也站了起来,摇头又叹气。

    “本王心意已决,此事无须再论。”沙狐妖王看着白虎妖王,目光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没想到,曾经最傲气的白虎妖王,如今却成了这样一个怂包。

    白虎妖王脸色有些难看,“既然这样,那本王只好告辞了。”

    说罢,他也不顾沙狐妖王的反应,径直化为一道流光飞入天际。

    青蟒妖王目光闪了闪,轻声笑道:“沙兄别在意,白虎他只是一时抹不开面子,其实说几句真心话,沙兄刚正不阿,小妹是真心佩服的。唉,转眼之间,已经是过了千年,当初我们几个里,也唯有沙兄你还是一如往昔了。”

    说起千年回忆,沙狐妖王的脸上也多了些感慨,“是啊,不知不觉,也过去一千多年了。”

    青蟒妖王款款起身,最后看了沙狐妖王一眼,“妖主势大,沙兄还请多保重,小妹族中也有不少事务亟待处理,便不多留了。”

    说罢,她也化为一道青色流光消失于天际,沙狐妖王几次想要开口挽留,最后也只是往前走了几步,默默望着天际。

    ******

    南荒,沙狐之丘的上空。

    白虎妖王凌空而立,冷漠地看着下方那一个由沙狐构成的世界。在他的身旁,还有一道陌生面孔,看容貌竟然与沙狐妖王有几分相似,不过眼中并无血丝,更显平和。

    片刻之后,一道青色流光闪现在他身旁,显化出青蟒妖王的身影来。她先是看了白虎妖王一眼,又看向那陌生面孔,眼神一动,“成功了?”

    “区区一些妖王禁制,又怎拦得住本君。”陌生面孔声音还有些沙哑,然而周身黑雾飘散,却是天一星君。

    白虎妖王却是含笑看着她,问道:“那沙狐怎样?”

    青蟒妖王眼神妩媚地看了白虎妖王一眼,然后又望向下方,“一千多年了,这个沙无夜,倒还是原来那副老样子,真是一点没变。”

    “呵呵,若不是你,想要激他,还真有些不容易。”白虎妖王笑了笑。

    “哼,这老狐狸活得越老,反倒越糊涂了,说起荒淫无耻来,他倒是第一流,这么一趟走下来,连个干净的雏儿都没看见。”青蟒妖王满是鄙夷地朝下方看了一眼。

    “哈哈哈,近百年来,他确实是荒废了些,不过拿来试试妖主,应该还够格。”白虎妖王摇头失笑。

    青蟒妖王最后看了下方的沙丘一眼,说道:“走吧,等着看好戏便是,等他发现禁制被毁,加上天一留下的一些‘痕迹’,定然会去寻那妖主。”

    白虎妖王点头,天一星君亦默不作声,三者身形一闪,却是彻底离开了南荒。

    ******

    南巡的队伍浩浩荡荡,此时已然到了南荒边境。

    小薇拉开垂帘,往外望去,四周景色已然为之一变,进入了一片荒芜的荒原之中。荒原很大,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只有一片黄沙,仿佛天地间最初的苍茫。

    “这便是南荒?”小薇低声自语着,四周看了一眼,荒芜、贫瘠,四野只有沙丘和荒地,以及几株枯死的老树,干枯的荆棘。目光往远处延伸,甚至可以看到昏暗的天空之下,还起着一场激烈的沙尘暴,倒卷的沙尘扑打过来,有些像是雨珠,却凌厉了不知道多少倍,小薇不禁眯了眯眼睛。

    “少主,这南荒是沙狐妖王所辖之地,待臣下去与那沙狐妖王报信,好让其知悉少主到来。”相邻车辇内,青翎对小薇说道。

    “青姨要亲自去?”小薇有些讶然。

    “妖王不比寻常,不能怠慢了。”青翎说着,下了辇车,“妖王领地守候森严,便先在此停下,等臣归来再走也不迟。”

    “也好,这两日在车辇中,也有些累了,不如下来走走。”小薇点头,出了车辇,挥了挥手。

    早有侍女离去传话,片刻之后,南巡的队伍便渐渐停了下来,在荒漠与山林之间,并未深入南荒之中。

    “少主保重,不出半日臣便回来。”青翎说道。

    小薇含笑点头,“青姨诸事小心,不用急于赶路。”

    青翎领命便展开双臂,轻轻一跃,却在天际化为巨大的青鸟,翎羽湛青,双翅展开足有数十丈,却并不扶摇直上,因恐惊扰少主,却是往前滑翔,直至离了队伍,方才振翅直入云霄,激起一阵沙暴,卷得队伍前方众妖险不能睁开眼睛。

    “哇,那青翎族长的本体原来这么大。”另一侧辇车旁,一位白衣少女却是早早跳了下来,看着天际那渐渐远去的青鸟身影,双眸闪着亮光,正是天狐一族的天若。

    “小狐狸,我问你,既然你说青姨的本体大,那么你呢?”小薇见了她,忽然起了玩心,便问道。

    “我?我只有这么一点。”天若想了想,伸着手比划道。

    “是吗?我不信。”小薇摇了摇头。

    天若脸红了起来,仿佛是急的,“天若才不会撒谎呢,天若自出生起,就是这么点大啊。”

    “那你变一个给我看看?”小薇笑了起来,却还是有些不信的样子。

    “变就变。”天若撇了撇嘴,却摇身一变,果然成了一只不到两尺的白狐狸,蹲在地上看着小薇,还眨了眨眼睛。

    小薇却是眼疾手快,一把将之抓到了手里,继而揉着小狐狸的脑袋,“你看你,这个样子可爱多了。”

    小狐狸仿佛这时候才知道中计了,蹬了两下腿,却逃不脱小薇的魔爪,只得呜呜叫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小薇。

    天袂从一旁的辇车中下来,见了此景,却也是掩嘴轻笑,并不来救她。

    小薇揉着小狐狸的小脑袋,见其姐姐既在此,便也不再放肆,松手放她下来。

    小狐狸赶紧跑了两步,到姐姐身前,这才变为人身,一手捂着凌乱的头发一手指着小薇,涨红着脸喊道:“你,你,你骗我!”

    小薇含笑反问道:“我怎么骗你了?”

    天若气得跺脚,却又语焉不详,“你骗我显出原形,然后就……”

    小薇依然是那副表情,“就怎么?”

    天若却一时说不出话来,便拉住天袂的衣袖,“呜呜,姐姐她欺负我。”

    天袂却抽了衣袖,眼含笑意,“再这样胡闹,便该打了。”

    “嗯嗯,”天若这时候却异常乖巧,很是希冀地看着她。

    天袂正有些诧异,天若却问道:“姐姐你怎么不动手啊?”

    “什么?”

    “姐姐你说要打她呀?”

    天袂哭笑不得,伸手敲了一下天若的小脑袋,“我说的是你!”

    天若捂着脑袋,泪眼汪汪,大声喊道:“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好不容易出来玩,只在车里待了两天,你们还都欺负我。”

    天若虽是气愤,天袂和小薇却都是在笑,羽炫和陵傫看了也忍不出笑了起来。

    “哈哈哈,小狐狸,少主可不是你胡闹的对象,真想要玩,找只公狐狸才对。”羽炫大声说道。

    “公狐狸?为什么要找公狐狸?”天若眨着眼睛,不解其意。

    “哈哈哈哈。”羽炫大笑起来,身旁陵傫也跟着笑,却只是淡淡的笑意,至于四周的妖族,听闻此语,更是发出一阵震天的哄笑之声。

    “堂堂一族之长,竟也说这等话!”天袂瞪了他一眼,将天若拉到车辇旁,“上车休息去,别听他们胡说。”

    “哦。”天若不情不愿地上了辇车,而天袂却并没有随之上去。

    “少主,一路行来,归顺族群虽多,却有些异样,不知少主可有发觉?”天袂收敛神色,低声问道。

    小薇默然思量了片刻,“太顺利了?”

    “不错,沿路妖族,虽然皆来归附,神态却似伪装。”天袂不再说多,到此为止。

    “妖族多有桀骜之辈,便是上一代妖主以仁治国,亦不免纷纭动荡。”陵傫这时也附和道,这两位族长善于谋划,而羽炫好征伐,并不参与其中。

    “也就是说,这妖族内部,终究是貌合神离?”小薇问道:“既然如此,这南巡有何意义?万族若只是表面上归附,到底不能令人放心。”

    “原本我等设想,是要沿路征讨一些违逆者。这样一来万族摄于威势,必有所臣服,再加以仁政。”陵傫摇着头,“可惜各族此刻异常乖觉,倒似有人提点过。”

    “这提点者又为谁?”

    天袂陵傫二者皆是沉默,小薇心思玲珑,虽不见二者开口,却已有所了然,“南荒看来不能深入,待到青姨回来,拜见了那沙狐妖王,便可返回。”

    天袂点头,上了车辇,陵傫亦不敢多言,转身离去,仿佛是担心四周有所监视,尽管此地皆为四族心腹。

    小薇默然思索片刻,也上了车辇。在妖族能够有令众多族群听令的力量,只能是妖王。只是不知哪位妖王暗中不满,而当日妖都皇宫之中,对妖主有所异议之妖王却不在少数。

    幽幽叹了口气,她看着四野沙丘,一时间觉得这片荒原前所未有的苍凉,生或死,对于这苍茫的大地来说都是微不足道。

第三十四章 刺客

    两位妖王走后,沙狐妖王默然立在山头,思量良久,方才淡淡地说道:“都下去。”

    一群沙狐少女朝着妖王的背影微微欠身,然后有序地退了下去,四周即刻冷清了下来,入耳的只有呼啸风声,终年不断,一直未曾停息。

    他就这么立在沙丘之上,静静听着风声,仿佛化成了一座雕塑,在千年的风沙里徘徊,等候。

    忽然,身后响起了一阵慌乱的呼喊之声,几只沙狐匆忙地跑了过来。

    沙狐妖王神色不悦,并未回头,只是冷声说道:“叫你们都下去,听不见吗!”

    “大、大王,”几个沙狐士卒神色惊恐,“大、大事不好了。看守的大妖王尸……尸身不见了!”

    “什么!”沙狐妖王脸色剧变,“大哥的尸身怎么会丢?”

    “属……属下不知。”沙狐士卒纷纷扑倒在地磕头,战战兢兢,惶恐不安。

    沙狐妖王合了合眼,当中血丝弥漫,冷哼一声,径直往沙丘地下而去。

    片刻之后,沙丘地下王宫之中,沙狐妖王看着王陵墓室深处空荡荡的紫晶棺木,脸色阴沉,额头上青筋跳动,双眼血丝越发弥漫,手亦微微颤抖,终于忍不住一掌拍碎了整个墓室!

    轰!

    墓室炸开,无数沙尘飞扬,恍如一阵黄色旋风,众多跟在妖王身后的沙狐小妖纷纷战栗地缩进了沙堆之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盯着那道凌空而立的声影,其上散发的血腥味越发浓重,眼瞳已然化为赤红。

    待到沙尘渐渐散去,众小妖只见沙狐妖王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其上竟是几片残破的龙鳞,沾染淡淡的血迹,有着一缕令人心惊的妖力,仿佛万妖之主。

    “大妖王长眠于此,本王设有数十道禁制,又着尔等日夜看守,可曾发现异常?”沙狐妖王声音沙哑,恍若鬼魅。

    “大……大王,小的们日夜看守,实在不敢有片刻离身。”一众小妖纷纷跪在地上说道:“只是先前一阵阴风吹过,我等回头看时,那大妖王已……已然不见了。”

    “于无声中破本王数十道禁制,只为夺一具长眠不朽尸,”沙狐妖王冷笑起来,“世间有如此手段者,能有几人?”

    众小妖战战兢兢,不敢回答,只缩着身子在沙地上叩头。

    远处,另有沙狐一族当中的大妖赶到,化为俊朗的红发男子,望着沙狐妖王,虽是神色匆匆,可见其盛怒,却是欲言又止。

    “红阳,你来干什么?”沙狐妖王似已渐渐收了怒气,负手于后,颇有一代雄主之资。

    名唤红阳的沙狐大妖低头拱手,说道:“四大妖族当中的青鸟一族族长青翎求见妖王,据说是妖都少主南巡队伍将入我境。”

    “哦,这个时候来见我?”沙狐妖王笑了起来,沙红阳却身子轻轻一颤,追随妖王左右多年,这种笑往往只在妖王盛怒之时方才出现,所谓怒极而笑,不外如是。

    “本王正要去找她,不想竟先来了。”沙狐妖王一挥衣袖,飘然而去,径直出了地下王宫,重又回到沙丘之上。

    随着时间的沙漏翻转,滚动的风尘里渐渐现出了一道身影,青色的羽衣在风沙中开辟了一片净土,羽衣上淡淡的光芒将那些沙尘全部阻隔在外,衬托出那面容的雍容华贵,正是来到南荒沙狐领地的青翎。

    “见过妖王了。”青翎见到沙狐妖王之后,拱手一拜。

    “我们也算老朋友了,倒不必如此。”沙狐妖王淡淡一笑,语气竟有些亲切。

    青翎抬头看他站在沙丘之上,身后便是天日,高大伟岸自有一番气象。仿佛想到了什么,她忽然问道:“几日前妖王来我族中,观望妖主渡劫,其实心中已然有归顺之心吧?趁着这次少主南巡,妖王也好借以归顺妖都,再现南国昔日荣光。”

    “若真的是玫樱所嘱之人,本王自尽力辅佐。”沙狐妖王目光闪动,语气略有些模糊。

    “怎么?”青翎有些诧异,“主人昔日所托,难道还能有假?”

    “五百年的时间,”沙狐妖王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太长了,长得我有些忘了,当初和现在的差别。”

    青翎默默看着他,明眸闪动,片刻后,仿佛下定论一般说道:“你不信任妖主。”

    沙狐妖王冷笑了两声,片刻之后竟然又微微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从青翎的眼里,可以看到他那双泛着红丝的眼里曾有过一丝湿润,不知是不是错觉。

    “有了这位新妖主,玫樱便是死了,真的死了……”沙狐妖王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

    青翎也跟着沉默,只是悄然间捏紧了双拳。

    这一丝情绪的变化,很快就随之消失,沙狐妖王的眼中又恢复了原先的淡漠,眼里是席卷整个南荒的风沙,“那把龙鳞剑,据说现今在那位少主手中?”

    青翎微微一怔,不知沙狐妖王何意。

    “当初在她手中,这柄剑也曾惊艳天下,”沙狐妖王长叹一声,“如今不知怎样?”

    “什么意思,莫非你要动那柄剑?”青翎脸色变化,语气严厉了起来。

    “是又如何?”沙狐妖王垂下头,看着站在沙丘之下的青翎,脸色满是震惊错愕。

    “沙无夜!难道你以为你是妖王,便可以胡作非为了吗?这把剑你动不得!”

    “怎么?我有什么动不得?”沙狐妖王反问道。

    “你!你难道忘了主人的话?”青翎气得脸色煞白。

    “我忘了?”沙狐妖王轻笑一声,眼底有着沧桑,不过片刻后,便变成了决然,“那你就当我忘了吧!”

    说罢,他身形一动,卷起了漫天的沙尘,狂风肆虐,青翎伸手抵挡,却还是被剧烈的风压逼得后退了好几步,等到她终于缓过一口气来之后,身旁却再也没有了沙狐妖王的身影。

    “沙无夜!”青翎气急,在沙狐之丘上大声喊了起来。

    四周沙尘莽莽,唯有几只沙狐小妖偷偷从沙丘底下探出脑袋,往这儿看了一眼,可是看到青翎那充满煞气的神情,又赶忙将脑袋缩到了沙丘底下。

    “这个疯子!”青翎跺了跺脚,忽而脸色一变,“糟了,龙鳞剑!”

    一想到此,她再也顾不上发脾气,身形一动,立刻化为了流光飞逝,急忙往小薇所在之地赶去。

    她走之后,风沙飞舞,悄然之间又凝聚出一道人影,赫然便是那先前消失的沙狐妖王。他朝着她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

    南荒无边无际的荒原里,时不时涌动起一场漫天遍野的沙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即便是没有风沙的时候,在一片苍茫里,能够辨认清楚的事物也很有限。

    小薇站在沙地上眺望远方,默默等着青翎归来,而身旁还有那耐不住性子又跑出来玩的天狐族少女天若,在沙地里跑来跑去,竟是盯上了那些藏在沙丘中的蝎子。

    蝎子歹毒,暗藏沙丘之中,缓缓靠近她的脚踝,便要举起蝎尾刺来刺,这个时候天若便大惊小叫起来,蹦蹦跳跳,却并没有被刺到,仿佛只是因为这蝎子的攻击而感到惊讶。

    “你们竟然还敢刺我,我踩,我踩!”

    天若说着便在沙地上一阵乱踩,然而蝎子却也并未被她踩死,纷纷藏于沙地之中,却趁着她一个不注意,从脚后跟冒出来,蝎尾便要来蛰她。

    不过这时,一道白光,以比蝎尾刺击更快的速度飞射而出,将这只蝎子钉死在了沙地上。

    小薇的指尖还夹着一枚银针,而地上的蝎子已经僵硬冻结,化为冰雕。

    天若这时候才反映过来,看着脚底下一片蝎子,哇哇大叫了起来,“天哪,蝎子好可怕,呜呜呜我不玩了,不玩了!”

    “不过是普通的毒物,你成了精的妖灵,怎么还怕它们?”小薇笑着反问道。

    “可天若真的一点本事也没有。”天若哭丧着脸说道。

    小薇有些诧异,天狐族长的妹妹,按理也该有几百年的修为,天若却似初生的狐族一般。不过这些疑惑她并没有直接问出,而是半开玩笑般问道:“那你这么爱玩,不怕给人吃了?”

    “可天若有姐姐啊。”天若看着小薇,眼神纯真,还带点困惑不解,仿佛不知道小薇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小薇倒是微微一怔,不由掩嘴笑道:“这倒也是,小狐狸却是精明。”

    天若笑了起来,“姐姐说让我和你玩,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是么?”小薇脸上笑意盈盈,心中却有些恍然,明白了天袂的用意。

    “可这里还没有家里好玩……”天若叹了口气,虽是忧愁,不知怎么却更显得呆萌。

    “那你愿跟着我么?妖都之内,倒是有不少好玩的地方。”小薇忽然问道。

    “真的吗?好啊好啊,那你一定要带我去。”天若转过了身,欣喜地跳了两下,倒更像是只兔子精。

    小薇也随之而笑,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然走到了南巡队伍的边缘。

    “走得有点远了,先回去吧。”转身看了一眼身后,远远地跟着一队羽蛇族护卫,而四族队伍驻扎地则在三里之外。

    “嗯嗯。”天若乖巧点头,往四周望了望,除了一望无际的沙漠,再没有什么有趣的事物,她也很快对这沙地失了兴趣。

    不知为何,小薇转身之时,腰间的龙鳞剑却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神色一变,急忙握住龙鳞剑,也正是在此时身后袭来了漫天黄沙。

    在那朦胧的沙影之中,她可以看到,龙卷风的中心,一道幽黑的身影浮现,周身妖气弥漫,一望可知是大妖,手持利刃朝她刺来,竟就在身旁不到五米之处!

    “闪开!”她推开天若,同时脚尖轻点沙地,朝后倒飞出去。

    风沙呼啸,席卷而来,带着无可抗拒的烈风,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凛冽的妖气,铺天盖地般袭来,带着无可抗拒的威势,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意。

    沙地开阔,根本没法逃跑,她看着沙尘中幽黑的身影,猩红的目光恍若来自魔渊!

    没有犹豫的时间,在黑色身影临近的刹那,她豁然抽出了手中的龙鳞剑。

    一时间,冲天的妖气为之一滞,那种冷冽的杀意也仿佛凝固了,龙鳞剑轻轻颤抖,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白色的骨剑这一刻泛起了血色的幽光,悄然绽放在小薇眼眸中。

    她低吟着妖语,在转身的一刹那,挥出了手中的剑!

    漫天的风沙凝聚,惊天的龙卷停滞,一道灰色的剑光脱离了剑身,迸发出一往无前的气势,飞射而出的刹那,整片天地乾坤都仿佛扭曲了起来,空气扭曲着在剑光之后形成气旋,然后爆裂,发出巨大的轰鸣,形成一股可怕的震荡,一时间竟有种地动山摇的震感。

    龙鳞泣血,玄黄倒置!

    小薇手中,龙鳞剑的剑鞘之上,已经泛起了一缕缕血红,仿佛龙血,从那些龙鳞之内渗透而出,竟然染红了她的手,血腥的杀气,前所未有地从那龙骨制成的剑身中透露出来,小薇的脸色也在这一刻显得异样的苍白而妖邪,仿佛赤红的彼岸花。

    漫天风沙中,黑色身影惊恐地看着那飞射而来的灰色剑芒,阴郁的死气,已然从那一抹灰暗当中透露出来,龙卷风顷刻间随之崩溃,恐怖的风暴反而朝其席卷过来,杀气惊天。

    “轰!”

    沙地上爆开一片血雾,无数飞沙跟着那一道灰芒,飞舞着毫不停留,穿过虚无,卷起一场比之前更加可怕的风暴,向着远方呼啸而去,那些藏在沙地之中的魔物,来不及转身逃离便被飓风掀起,在触及剑芒的刹那间爆成了一片血雾,然后又被风沙冲淡,扬上高空,最终落地之时,只剩下了几粒猩红的沙粒。

    小薇站在沙地上,血沙在眼前飞扬,眸中是妖邪的红光,周身凝聚着比之前那刺客更加恐怖血腥的妖气场,一缕缕灰色乱流倒卷,握着剑鞘的左手此刻已然满是鲜血,那一片片龙鳞仿佛活了过来一般,竟然刺入了她自己的手心当中。

    她看了一眼自己满是鲜血的左手,想到了当初妖主将这柄龙鳞剑授予她时,末了的一句告诫,“此剑取自龙骨,凶戾过剩,每当动用,必遭反噬,虽是妖主象征,亦是绝代凶兵,切记慎用。”

    左手微微颤抖着,松开那一把龙鳞剑剑鞘,任由剑鞘跌落在地上,将龙鳞剑插入沙地之中,她扶着剑,眼中时而闪过猩红的血光,时而暴戾,时而冰冷,直到良久之后,才缓缓恢复一丝清明,那周身可怕的妖气场方才有所收敛,一点点融入她自己的体内。

    “这就是龙鳞剑么?”小薇看着落在地上的剑鞘,眼中也不禁闪过一丝惊惧,直到真正动用了这把剑,方才明白它的可怕之处,难怪历代妖主,皆只以此剑作为象征,却很少有动用此剑对敌的事例。

    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那一个个血洞已经恢复,重新变得光洁白皙,而地上的龙鳞剑剑鞘,也不见一丝血迹,仿佛那些血腥,全部藏于龙鳞之下了。

    小薇将它捡起来的时候,手上还有一种刺痛,仿佛深入骨髓,令她不禁蹙眉,勉强将剑入鞘,却再没有第二次拔出的力气了。

    “刚刚发、发生了什么,呜,好可怕……”天若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嘴唇也失了血色,身子轻轻地颤抖。

    不远处,羽蛇族的护卫已然被惊动,纷纷朝着此地赶来,却有些迟了。

    “少主!”

    “保护少主!”

    羽蛇族的护卫涌到了小薇的身旁,而羽炫、天袂、陵傫等族长亦被惊动,片刻间便来到了此地,望着沙地上的一滩鲜血,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刺客逃了。”小薇勉强恢复了一些力气之后,开口说道。

    “少主没事吧?属下保护不力,罪该万死。”羽炫满是愧疚地走到小薇身前,半蹲下身低头说道。

    “事发突然,是我不曾注意,离了队伍,让其有可乘之机。”小薇摇了摇头,“羽炫族长不必自责,快起来吧。”

    “龙鳞剑下尚能逃生,此妖来历不小。”天袂转身看向那一滩血雾,当中并无一丝妖族精气,可见那刺客虽受重伤,却并未毙命。

    陵傫一挥衣袖,拂开血色沙粒,蹲下身去仔细查看,半晌之后,从地上捻起一缕黑纱布,看了看众人。

    天袂伸手取过,神色阴沉。

    羽炫见此,起身夺过纱布,看了一眼之后,愤恨地将之置于地上,跺了一脚,“南岭蜘蛛!竟敢刺杀少主,真是胆大包天!”

    “南岭蜘蛛?”小薇蹙了蹙眉,脸色还有些苍白,好在小狐狸天若这时蛮有眼力,跑过来扶住了她。

    “此为妖魔一族,祖上有魔族血脉,然而不同于一般妖魔那么狂暴,行事阴狠,专擅于刺杀潜伏之事,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只是不知,这南岭蜘蛛一族,是受人指使,还是单纯出于其自身目的刺杀少主。”陵傫开口说道,其在四位族长之中,最是见多识广,各方妖魔,皆有所了解。

    “可是有妖王的?”小薇回忆了一下,问道。

    陵傫点了点头,说道:“蜘蛛妖王,便是此族之王,其修为逾千年,又有妖魔血脉,几乎不逊于当今四大妖王。”

    至此,事已明了,小薇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既然如此,那也难怪了。妖都之中,蜘蛛妖王言语不敬,冲撞妖主,被斩下一臂。如今想来是其怀恨在心,暗中报复。”

    “南岭蜘蛛一族神出鬼没,手段又阴毒无比,少主定要小心。”羽炫略有担忧,“少主如今身份尊贵,万不可有闪失,还是应该精心挑选几位护卫随行。”

    对此,小薇不再反对,算是默许。天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身旁几位族长和数百妖族环绕,缓缓回到驻扎之处,同时叫来了各族之中擅长治疗的大妖,陪在她车辇左右。

    步入车辇之前,她望了一眼无垠的沙漠,心中隐隐有一丝阴霾,既然南岭蜘蛛一族设计想要杀她,若还在此久留,说不定最终只会等来妖王!

第三十五章 交手

    天际青色流光闪过,片刻后出现在南巡队伍上方。

    “少主,情况有变,快走!”来不及落下天空,青翎在天际便喊道。

    “青姨?”小薇走出车辇,看着她焦急的神色,不禁有些惊诧。

    青翎见了小薇,顾不上多说什么,拉着小薇便要化为流光飞向天际,不过这一刻的南荒天空,却突然阴沉了下来。

    “该死!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起沙暴?”青翎望了一眼高空,空中狂沙飞舞,以目前这个状况,即便她的飞行能力再强,也不敢贸然冲入沙暴之中。

    “青姨,这是怎么了?”小薇虽不明真相,却也知道绝非好事。

    “沙狐妖王临时变卦,趁他还没有找到我们,我们赶紧走!不能跟着队伍,天晴之后我便带你飞回妖都。”青翎抓紧小薇的手,急促说道。

    天袂、陵傫、羽炫三人也出现于此,天袂开口说道:“既然如此,你带着少主去便是,我等自会应付妖王,想来沙狐妖王还不敢同时与我四族作对。”

    不过此时,一道平静的声音悄然从她们头顶上响起,“既然来了,何不留下来坐坐?”

    沙暴之中,妖王沙无夜平静地从虚空中走来,青翎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却主动护在了小薇的身前。

    “沙无夜!你若是敢动少主……”

    “把剑拿来。”

    这位南荒的主宰,似乎并不想和两个小辈多说废话,身形悄然一动,竟然已经站在了小薇和青翎之间。他伸出手,朝着小薇,目光深深地望着她,当中有着血丝,仿佛本性疯狂。

    小薇看了一眼青翎,青翎此时尽管愤怒,可是在那庞大的妖王气场之下,却也显得脸色苍白,想要对抗这位妖王,显然是不可能了。

    没有犹豫,她平静地递出了手中的龙鳞剑,然后退后几步,看着眼前的妖王。

    沙狐妖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漫天风沙扬起,沙暴随身,冲天而上,片刻间便已远去。

    “少主,那把龙鳞剑……”青翎此刻焦急地看着小薇,有悔恨也有自责。

    “既然他要,便给他吧。”小薇朝着高空望了一眼,“剩下的事,让娘亲处理便好。”

    她的平静,让青翎有些难以接受,龙鳞剑一直都是妖主的象征,如今让沙狐妖王夺取,不免要引起妖族的恐慌,届时妖国动荡,影响将是无比的恶劣。可是小薇却如此的平静,不知道是因为对于身后那位妖主的自信,还是本身便并未将之放在心上。

    “回去吧。”小薇看了一眼荒凉的沙漠,这样的地方,她只是在此停留了半日,便再也不愿待下去,可是沙狐一族,却能在此世代生活,历经千年,不知又经历了多少风沙的吹打。

    青翎无力地点了点头,“臣下这便送少主回去,再向妖主谢罪。”

    “青姨你又有什么罪?”小薇却是莞尔一笑,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一般。

    青翎看着她,这一刻她身为青鸟一族的族长,甚至是四大妖族领头人的气魄,竟然完全为她所夺,沉默中也随之肃然起敬,从那种悔恨自责之中稍稍振作了一些,“那少主……你,你不怪我么?”

    “这是他的抉择,与你何干。”小薇平静地说道,“走吧,青姨,时候不早了。”

    青翎默然点头,沙暴是沙狐妖王的象征,这一刻随着他的离去也已经消失。

    片刻之后,青光冲天而起,青色的青鸟展翅高飞,带着妖族之中的极速,提前返回妖都将此事告知妖主。

    单论速度,青翎比之不善飞的一些妖王还要更胜一筹,这也是她敢带着小薇来到南荒的原因,若不是沙狐妖王提前布置了沙暴,也没有可能追上她,更别说夺取龙鳞剑了。

    ******

    深夜,月湖山谷之中,子黍一个人默然坐在屋外的石桌上,望着漫天繁星。

    山中的星空异样的璀璨,闪耀着动人的光彩,时明时暗,每一种变化都似乎蕴含着无穷的玄机。

    他默然想着这几日的往事,望着眼前的星空,只是在发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夜他才感到一种真正的孤独。之前的十几天,哪怕在同样的寂静里,他知道在不远处的屋内,还有着另一个人,可如今这另一个人已然离去,山谷中只剩下难言的冷清。

    不久前,他问小薇,为什么四周有这么多的屋子,那些屋子可都有人住?她的回答是只有两间屋子,显得太冷清了。确实,这些木屋,堆叠在四周,在一个人的时候,仿佛还有一种难言的安慰,只要不去推开那些门,便还可以设想那里面有着人家。

    然而走出这个山谷,和整个南方大山比起来,那种茫无际涯之感却是异常强烈,越是显出了人的渺小,恍如尘沙,便越是孤寂冷清,乃至让人发狂。

    子黍想到这些的时候,还保持着一种平静,不知为何,他的心绪越来越平静了。确实,没有什么可以自艾自怜的,和妖魔比起来,人间幸福了很多,对于妖魔来说,有着太多的异类,终生孤独,只在杀戮里成长。而如果说人和妖魔有着什么区别的话,或许也只是人在面对同样的处境时,还有着丰富的感情在作祟。

    纵然明白这一点,却并不能在感情上有任何助益,算上昨夜,他已经两夜一天没有休息过了。妖都的出现,妖魔的复苏,以及小薇的离去都带给他无法止息的波澜,还有山村的往事,关于那个幽灵,他心中还有着太多的谜团,对方有着怎样的身世来历,又究竟藏身何处?

    这些问题,他皆想不明白,又心绪杂乱,始终难以放下。

    山谷中的晚风从一侧吹向另一侧,在谷口幽暗的阴影中,悄然现出了小薇的身影。

    子黍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等到她走进,才不可思议地跃下了石桌,“小薇?你回来了?”

    走到近前,他才有些诧异。眼前的少女已是冕旒玉带,金线流苏,带着高不可攀的高贵和一丝淡淡的威严,脸上的笑容少了些,冷淡多了些,更像是她的那位娘亲妖主了。

    小薇对着他笑了笑,脸色显得苍白而憔悴,“你怎么还没有休息?”

    “睡不着。”子黍看着她,半开玩笑地说道:“我以为你这一走,起码要十几天呢。”

    “情况有变,只好回来了。”小薇摇头失笑,还有着淡淡的苦涩,“子黍,你现在看我,是怎样的?”

    子黍有些诧异,不知她为何这样问,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你好像变了好多,又好像一直没变。”

    “哦?为什么?”她竟是很认真地看着他。

    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子黍反倒有些窘迫,“我也说不出来,对了,吃点东西吧。”

    他往石桌的果盘里看了一眼,却发现已经没有桃子了,便取出一个橘子递给她。

    小薇接过了橘子,也和他一般坐在石桌上,默默拨着橘子皮。

    两个人都没有说出心事,空气也显得异常沉闷。

    “呸!”小薇吃了一瓣橘子,忽然吐了出来,有些怨念地朝子黍看了一眼,“酸的。”

    “是吗?”子黍不信,将手伸过去。

    “你干嘛?”小薇瞪了他一眼,挪开了橘子。

    子黍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酸的你也要啊?”

    “哼!”小薇赌气似的,将半个橘子塞入口中,尽管酸得直翻白眼,还是把它咽了下去。

    子黍看呆了,不禁说道:“说起对水果的执着,你还真是让我望尘莫及。”

    “平时见你呆头呆脑的,讽刺起我来倒是说话不打草稿了!”小薇咽下整个橘子后,攥起橘子皮,便甩给了子黍。

    子黍赶忙跳下了石桌,“你属猴子的啊?吃完了还砸人。”

    “你还说!”小薇又从果盘里抓起了一串葡萄。

    子黍用手挡着脸,可过了一会儿却并没有什么东西砸上来,睁开眼看去,小薇正气鼓鼓地瞪着他,手里却抓下一颗葡萄塞到了自己的嘴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子黍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哼,吃完了再教训你。”小薇侧过了脸,不再去看子黍,继续吃葡萄。

    子黍笑了一阵,看着眼前的她,突然有些伤感,“以后你还会在这么?”

    “怎么?”

    “现在你,总不是一个人了吧……”子黍有些莫名其妙,连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妖族的少主,身边会有很多人的,吃的住的,一定都比这山谷里好多了。”

    “你是说我不念旧么?”小薇放下了那串葡萄,幽幽地看着他。

    “啊?不是不是,”子黍有些慌,“我是说,那你以后就会过得比以前好多了。”

    “是吗?”她低下头,双脚在石桌下荡来荡去,忽然跳下了桌子,将那果盘一并拂下了地。一串葡萄滚落在地上,仿佛一串断了线的珍珠,月光照耀,落在小薇的脸上,仿佛给那佳人的玉颜染上了一层苍白的银辉。

    她清澈的眼眸落在子黍身上,这一刻竟异常的晶莹,玲珑剔透,银月光辉之下,竟是有些泫然欲泣,嘴唇微微颤抖,仿佛有什么话要说,最终却只是无言,默然转身离去。没有再在这个山谷之中停留,而是径直往外走去。

    “小薇,”子黍叫了她一身,她停在山谷出口之处,没有回头。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子黍突然很后悔,还有一阵蓦然袭来的心痛,月光下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眼泪。

    “没有,你睡吧。”声音已然恢复了平静,身影却也消失在了幽暗之中。

    子黍立在山谷之中,清风拂过,心中却是空荡荡的,茫然若失,竟呆呆地站了一夜。

    ******

    妖都,皇宫,内室。

    小薇的目光不时透过一侧的窗户,望到外边那些朦胧的白雾,在此地比别的地方更显幽黑。在她的脚下,妖都的皇宫之下,便是那连妖魔也谈之色变的魔渊,冰凉诡异的黑雾,时而在角落升起,时而于阴霾中蛰伏,仿佛暗夜的幽灵。

    眼前的云帐中,还有一道模糊的人影,若有若无,难以辨清。似乎正在盘膝静坐,又仿佛早已沉睡千古。

    “娘,事情便是如此了。”小薇站在云帐前,将先前所经之事一一道来。

    云帐之中,盘膝静坐的人影,缓缓开口,声音平静,玄妙高邈,“行事不必犹豫,想做什么,大胆去做便是了。”

    小薇点头称是,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到了震动之声。

    “咚!”

    皇宫的四壁,猛烈震动起来。

    小薇脸色一变,率先往外走去。

    遍布天地的风沙,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席卷了整个妖都,而高空之上,风沙飞扬,当中傲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右手持剑,带着漫天血气,正冷冷地注视着皇宫。

    “吼!”

    南方的祭坛之上,一只类似麒麟的巨兽发出震天的吼叫,周身铁链震动,激荡飘飞,却死死束缚住了它的行动。从它的身上,可以看到一道巨大的伤口,从脊背劈到胸腹,几乎拦腰将之斩断,祭坛的地面也随之碎裂,那震颤了整个妖都的巨响,似乎就是它从天而落时发出的轰鸣。

    “啸!”

    “嗷!”

    “唳!”

    一时之间,妖都之中,诸多祭坛之上的巨兽纷纷惊醒,咆哮着注视眼前这个胆敢进犯妖都的敌人。

    铁链震动,簌簌作响,限制了这些天妖的行动,那高空的妖王傲然独立,目光冷然,并不曾注视这些被束缚的巨兽,而是直视着中心的皇宫!

    小薇看到他的目光之后,脸色瞬间苍白起来,沙狐妖王,他真的来了!

    凛然的妖气,从她身后的皇宫之中弥漫而出,充满了威严,仿佛水中的波澜,以皇宫为中心,向着四周扩散,那漫天风沙,以及冲天戾气,都在这一刻被涤荡而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无边无际的深沉,仿佛面对沧海一般,深不可测。

    “沙狐妖王,此为何意?”

    沙狐妖王目光血红,死死看着对方,手中的龙鳞剑血光闪烁,隐隐有着一条真龙在游走,“来问个真相。”

    妖主皱眉,察觉到了眼前这位妖王的异常。

    “上一代妖主是怎么死的?!”沙狐妖王厉声质问,在高空之上进逼一步,漫天风沙狂舞,随着他的心绪起伏而愈显疯狂。

    妖主周身,却宁静到了没有一丝气流,仿佛连时空都为之静止,唯独眼中的愠怒越来越盛。

    “放肆!”

    她一声怒斥,整个月湖地区,方圆数千里的云雾都随之而动,一时间风云变幻,漫天的风沙也随之减缓了速度,不再飞舞疯狂,而是感受到巨大的压迫力。

    沙狐妖王此刻却是浑然不惧,龙鳞剑在他手中翻转,竟是朝着妖主直劈而下。

    天空之中,一时间风云变幻,飞沙与雨露四溅,妖气震动着整个妖都,即便是这一刻,地上还不时传来一阵整动。天上啸声冲破重重云雾,那沙狐妖王,竟仗着一柄龙鳞剑愈战愈勇,纵然鲜血染红了整只右手,却更显出一种惊天的桀骜,即便面对妖主,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小薇注视着天际,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在皇宫边际的护栏旁止步。下方几十米处,是深沉可怕的魔渊,哪怕天上的战斗惊天动地,魔渊内仍旧没有一丝波澜。

    这一刻,她忽然有了一丝无力,无力的悲伤,那一种深深的悲哀,凌乱如狂流,在孤独地守候了不知多少时光之后终于倾泻而出,一朝冲垮了理智的堤岸,于是哽咽,于是哭泣,于是语不成声,仿佛带着千百年来人类内心深处最深的悲哀,孑然地遗世独立,孤独地往回追忆,哪怕追忆到痛不欲生,周遭也只是冷的死寂。

    “娘,”望着天际,她眼角含泪,“是小薇害了你。”

第三十六章 离去

    一日之后,妖都深宫之中。

    水晶帘低垂而下,散落着点点流光,湖上的雾气升腾,时而透过纱窗,在宫殿内升起缕缕烟云,烟云之中,还有着一对白鹤,单足而立,守候着这清冷深宫。

    水晶帘内,妖主盘膝端坐在白玉石床之上,只垫了一块垫子,周围檀香袅袅,闻之令人心旷神怡,似是清修之地。

    在其身前,还站着一个人,面容俊朗,神态高傲,只是眼底里隐隐有着一丝失落,不时还会闪过一丝猩红的血色。

    “事情的经过,我已经说了。”

    妖主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似乎刚结束一场谈话。

    沙狐妖王扯了扯嘴角,似乎在笑,好像是自嘲,却捏紧了拳头。

    “原来如此,哈哈,原来如此,哈哈哈……”

    他竟是不可控制地大笑起来,惊得水晶帘外的两只白鹤睁开了眼睛。

    妖主神色平静,但眼中隐含一丝不悦,“你的脾气,得改。”

    “改?”沙狐妖王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为什么要改?”

    妖主不再说话,合上了眼。

    沙狐妖王也无心停留,拂开水晶帘径直走了出去。

    一路走,一路笑,有些渗人,宫中众多白鹤所化的宫女,皆是悄然避开了他。妖都皇宫的侍卫,也没一个敢阻拦他的,只见他大笑着走出皇宫,仿佛有些悲凉。

    随着时间的推移,南方大山中的妖灵逐渐复苏,那些原本深藏在深山洞窟之中的妖灵,大多涌入了妖都之中。如今的妖都,已是有了熙熙攘攘的妖灵,大多遵守着妖都规定,没有显化出本体,而是以近似人类的形态出现。

    沙狐妖王孤身一人走在街上,五百年的沉寂,让许多妖灵都忘却了妖王的模样,再说,它们也并不相信会有妖王就这样走在街上,像个疯子。

    这些,沙狐妖王全然不曾在意,他的眼睛泛红,看上去像是嗜血之辈,即便不曾显露妖王威势,许多小妖大妖也是感到害怕,不愿意离他太近。

    也是因此,当他跨入一家酒楼之后,径直夺走了柜台上的两瓶好酒,那猿猴掌柜也只是惊异地看着他,没敢上前阻止。

    猛地灌下一大口酒之后,沙狐妖王目光往酒楼之中一扫,竟是走到了一桌女客面前,啪地一声放下两坛酒,只是盯着对方看。

    那女客一人一桌,身份尊贵,是妖都四大妖族当中羽蛇族的族人,容貌与人类相差无几,眉心点着一枚青鳞,眼神冰冷里透着一丝狠毒,见有妖如此冒犯于她,也是勃然大怒,狠狠瞪了回去。

    只是这一眼,却让她觉得诧异,没有想到这个纵酒闹事的家伙,竟是十分俊朗的青年。作为妖族中的贵族,她见过不少帅气的异族,但是都太阴柔,与眼前的青年截然不同。

    沙狐妖王一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直接抬起了她的下巴,面对那变得危险的眼神,他反倒是露出几分欣赏来,低声地说了一句,“倒是有些像……”

    羽蛇族的女子怔了一下,没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却见他径直俯上身来,往后一推,压住了她,便亲吻了起来。

    酒楼之中,顿时响起一片大呼小叫的声音,但是没有妖去阻止,反倒是吹起了口哨,生怕不够热闹。妖族之中,大多数妖灵兽性不改,尽管变成人的模样,却并不意味着要遵守人类的伦理准则,眼前这种场景,在妖族文化当中,和人类的求婚行为差不多。

    羽蛇族的女子还在拼命反抗,尽管这似乎没有一点效果。实际上,妖族服从弱肉强食的法则,她的反抗,主要是因为四周围观的妖族太多了。不过,反抗一会之后,明白没有效果,她便颤抖着闭上眼睛,似乎是认命了。

    这时候,紧紧抱着她,像是铁钳般的双手却忽然松开了,沙狐妖王席地而坐,反手抄起一坛酒便往嘴里灌去,反倒淋得满身都是。

    羽蛇族的女子惊恐地看着他,他的嘴角有一丝血迹,抿了抿自己的嘴唇,她知道这是她自己的血,之前他咬破了她的嘴唇,那时候她有种要被对方吃掉的恐惧,蛇类相食,尽管这种本能在其祖先进化为妖灵之后已经淡去了很多,可是灵魂深处的恐惧还是令她颤抖。

    “你在害怕?”沙狐妖王直视着她。

    羽蛇族的女子双手撑地,往后退了几步,他血红的眼睛确实令她感到害怕,可是出于高贵妖族的自尊,她又摇了摇头,反倒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沙狐妖王又大笑起来,抓住酒坛子,往地上一掼,砰一声成了碎片。

    霍然起身,他抓着另一坛酒走出了酒楼,只剩下羽蛇族的女子,有些发愣,望着那高大的身影消失于街巷。

    ******

    接下去几日,妖都四大妖族皆去皇宫朝觐了一次妖主,似乎下达了什么命令,妖都之中的戒备一下子森严了起来。有知情者透露,这是要追查敢于刺杀少主的凶手,只是关于这凶手的信息尚在保密之中,不过妖都的戒严,却日益加重。

    为了平息妖主的怒火,四大妖族少不得要这么做。原本承担皇宫防卫的只有羽蛇一族,如今则是将另外三族中大量的族人也调集到了妖都之中,承担起了皇宫守卫的责任。

    此外,妖都重新组建了妖廷,除了四大妖族之外,南方妖国四方边境,也有不少妖族作为代表被举荐进入妖廷。妖廷对四方妖族下了一系列命令,同时也开始制定妖族的法令,违逆妖廷者则派军队征讨,四大妖族为主力军,而与其有仇隙或有心为妖廷效力者也纷纷出力。这一系列措施的实施,使得南方妖国原本散漫的情况得到极大改善,开始真正朝着国家的状态转变。

    另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也在此期间发生,甚至靠着流言蜚语,传到了妖主的耳中。据说,沙狐妖王近几日一直未曾离开妖都,反倒是寻衅滋事,骚扰女妖,便是四大妖族的族中子弟,也有不少受害者,只是碍于对方身份,情节不算严重,四大妖族也是敢怒不敢言。

    南方妖国当中妖王都有自己的领地,除非妖主召集,根本没有妖王会长时间停留在妖都之中,沙狐妖王此举无疑引起了群妖不满,甚至暗示他别有用心,始终觊觎妖都。不过,在纵酒佯狂了几日之后,他终归是独自离去,返回了南荒。

    妖主对于妖都诸事,无心理会,仍将失而复得的龙鳞剑授予小薇,只在不得不需要她出面时暂且露面。这样一来,小薇不但成了南方妖国的少主,更是成了妖廷之主,一人之手,便执掌了妖国大半的权力。

    祭天之时,衮服加身,当她带上冕旒之后,妖族皆称其为少帝,权势之威,遍及妖国。

    子黍对此,反倒是心里有种难言的滋味。如今的小薇,在妖族中的地位尊贵之极,也就不可能摆脱那些妖族的烦杂事务,南方妖国开始整合,诸事决断,都要听她的意思,因此而不得闲暇,也就成了必然。

    几日来,他只找过她一次,大意是要离开此地,出山寻找爹娘。然而见了小薇,想说的话却又不知为何说不出口,只记得她对着他笑,似乎谈了许多话,又似乎一直没有说话,或者说,只说了一些虚无缥缈的话。什么是虚无缥缈的话,子黍想不清楚,大概就是一些看上去很平常,又莫名其妙的话,因而很快便记不清了。

    妖都毕竟是妖的国度,除了小薇,整个妖都他再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现在小薇既然已是妖都的少主,而他自从修炼过金色书页上《道一真经》的心法后,也自觉有了一些避开妖魔的能力,那么他也就没有留在这个地方的必要了。

    微微叹了口气,子黍默然望着月牙湖的湖面,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在想什么。这个时候他应该高兴才对,毕竟现在他终于可以尝试着走出大山,去寻找爹娘,寻找清儿了。但是实际上却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高兴,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到妖族皇宫之前逮住一只白鹤之后,子黍逼着对方给小薇传一句话,便独自离开了皇宫。

    作为一个人类,在妖都之中多有不便,即便他是从妖都皇宫出来的,身上还有一枚妖都的通行令。那是小薇给他的,主要的目的倒不是通行,而是威慑一下那些大妖,免得他出去后被某个妖魔吃掉。

    走出妖都之后,他有些茫然地回到了山村的废墟上,神祠已然彻底坍塌,山村的遗迹更加破败,有不少妖族行径的痕迹。

    摇了摇头,子黍不愿再去看破败的乡村,甚至不想回忆,一个人走上西山,又走下西山,穿过荒原的时候,看到当中还有不少骷髅般的妖魔,皆是闪烁着绿色的眼睛看着他,或许因为他身上还有妖族的气息,没敢接近。

    回到月湖,湖上依旧雾气氤氲,这十多天来,子黍对于笼罩了月湖妖都地区的白雾早已习惯,只是那朦胧雾气之中,再见不到一个熟悉的人,不免有些失落。

    走了两步,来到月湖之畔,又转身走向那个山谷,山谷里还放着一篮子水果,却是有些烂了,散发出香甜的气息。

    子黍走上前去,看着那篮子水果,又看看四周的几间屋子,雾气湿冷,那些屋子仿佛也一下子阴暗起来,甚至结起了蛛网,仿佛已有几十年不曾居住了。

    这里,以后,或许不会再有人来了……

    子黍想着,抓起那一篮子水果,默然走到一旁倒掉,竟是有些呆了。

    对于妖都,对于皇宫,他感到难言的陌生,可是回到这个地方,却很熟悉,熟悉到仿佛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实际上,他在这里不过只住了十几天,十几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心里有些留念,但又无可奈何。

    一一将门关好,拂去那些结出的蛛丝,虽然知道这举动有些徒劳,子黍仍然很认真地做着,擦去那些落在屋内的灰尘。

    直到将这里打扫一新之后,他最后看了一眼,山谷依然是与往昔一般幽静,空气里带着一种馥郁的清香,只是此刻,看上去却显得死寂了。

    驻足了片刻,子黍转过身去,却见到在山谷的入口处,小薇正默默地看着他。

    她一身淡金色的衮服,虽然没有带冕旒,看上去还是显得威严高贵,为了保持威严,妖族的少主是很少笑的,因而她现在的神色里看不出任何表情,简直和那位妖主一样。她站在谷口看着他,腰间还系着那把龙鳞剑,子黍有些怕她。

    “要走了?”短暂的沉默后,小薇开口问道,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因而听上去有些冷。

    “嗯……”子黍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便微微低下头,说道:“这些天,多谢你的照顾了,我……”

    “我有什么好谢的?”小薇冷冰冰地打断了他。

    子黍一时语塞,这一刻的小薇让他觉得很陌生,不过想到她现在已经是妖族少主,发生一些变化也是难免,尽管难受,他还是说道:“总之,你帮了我很多次,我心里一直把你当朋友的……”

    说到这里,他的心思有些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随手在衣服口袋里乱翻,摸到了一样东西,心里稍稍有些安定,将之取了出来,“这个是我刻的,送、送给你……”

    他递给小薇那块月石,那是他之前在月湖刻的,后来小薇走时,又将她的身影描上了。

    小薇接过月石,那枚桃形的月石上刻着一株老桃树,却是刻得不怎么好,但是桃树下的那个女子,却是眼角微弯,似笑非笑,灵动无比,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她咬了咬嘴唇,勉强笑了一下,尽管她觉得自己笑得一定比哭都难看,“朋友?”

    她看着子黍,“你说我们是朋友?”

    子黍有些慌,“是,是啊。”

    “啪!”

    小薇忽然狠狠地将那块月石朝着地上掷去,月石弹跳了几下,径直翻到山谷另一侧的山崖底下去了。

    子黍愣住了,同时也觉得恼怒,“你,你怎么这样!”

    “我就这样了,怎么样?”小薇反问他,双手的指甲嵌进了掌心。

    子黍被她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心里充满了悲伤、失望,她到底不是清儿,蛮横、无礼、喜怒无常……

    “不可理喻。”憋了口气,他最终抛下这么一句话,匆匆走出了山谷。

    擦肩而过的刹那,小薇依然是面无表情,只是衣袖中,指尖已染上了殷红……

    ******

    最终,子黍一个人离开了。

    跑下山后,他才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可是转身看了看,还是没有上去。

    本来便是想同她告别的,既然发生了这件事,便更不可能再回去了。

    灰心,失落,还有一种难言的苦涩在心里积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受,这种难受他没有经历过。即便是失去清儿,发现山村化为飞灰的时候,他也不曾感到这种痛苦,那个时候他只是觉得绝望,心若死灰,但是不像现在这样,闷得喘不过气,像是有一双手掐死了自己的喉咙。

    终于,再无法忍受这种痛苦,他猛地一拳砸在树上,树上多了一个拳印,当然,他的手也因此流了血。不过,这似乎能够缓解自己的郁结,他又狠狠砸了两下,像所有那些苦闷的青年一样,靠着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来缓解痛苦。

    最终,耗尽了力气,子黍瘫坐在地上,侧着头,目光遥遥地望向月湖。木然地坐在地上,片刻之后,他忽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嘴唇颤抖,低声说道:“对不起……”

    双手有些无力地撑着地面,他缓缓站了起来,独自转身,身影渐渐在林荫下模糊了,只剩下那落寂的声音还在原地停留,“我要去找清儿……”

第三十七章 琉璃

    皇城,紫微宫,极天殿。

    绵延的宫殿依次在地平线上延伸,先是拱起一座金色的殿宇,殿宇之后则耸立着更高的紫薇主峰。主峰看似天成,实则人为,峰顶被削平,在其上方搭建起了晶石堆砌而成的大殿,宫殿上方是通透的紫水晶,旭日初升之时,殿顶紫微之气浩荡,能笼罩整个皇城。

    极天殿与金銮殿一前一后,一高一低,象征着世外的神权与世俗的君权,神权君授,极天殿孤立于中天之内,高与天齐,终年处在云雾之中,却对整个世俗国度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其威严气象,隐藏在天云之上,若隐若现,恍如天龙。

    “大帝还在闭关修炼,有什么事,师兄还是稍后再报吧。”

    就在高耸入云的极天殿天门前,伫立着两位道童,恭敬地回绝了眼前人的请求。

    “既然这样,还请麻烦两位师弟将此信递交上去,这是大帝要的结果。”

    一身金色衣袍的苏九犹豫了一下,抽出了袖中的一封信。

    “好,我们会递交上去的。”两个道童对视一眼,其中之一伸手接过了信。

    “有劳了。”苏九拱了拱手,抬头往高耸的天门望了一眼,只觉得光辉灿烂,又神秘莫测,以他如今的眼光看去,依旧只觉得深不见底,不禁叹了一口气。

    往回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身走了回来。

    两位道童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仍然恭敬地问道:“师兄还有什么事吗?”

    “这信中内容十分重要,若是大帝出关,还请立刻通报,拜托了。”苏九认真叮嘱了一番,又庄重地行了一礼。

    两位道童赶忙还礼,心中也有了几分紧张,毕竟眼前人虽然明面上与他们同辈,但身份地位皆是比他们高了许多,若非年轻,已是长老一流人物。

    “师兄放心,大帝出关之后,我们会第一时间禀报的。”

    “如此便好。”苏九点了点头,这才放心地转身离去。

    等到了苏九走远,两位道童这才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个向另一个说道:“也不知是什么事,苏师兄这么重视,竟然亲自来了紫微宫。”

    “说来以苏师兄的身份地位,便是一般的长老,也不会放在眼中吧。”

    “这倒是,苏师兄这几年在紫微宫中,声望已经隐隐超过了北极师兄……嘘!有人来了。”

    两个道童赶忙摆正了姿势,恭敬地低头守候着天门。

    等到来人走进了,他们对视一眼,倒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玄色的道袍,森冷的佩剑,漠然的表情,一位冷艳的女子沿着通天一般高的阶梯缓缓走到了紫微宫天门之前,看了两个道童一眼。

    “天璇师姐。”二人低头喊道。

    天璇看了二者一眼,并没有太过理会,“我要见大帝。”

    两个道童闻言,有些为难地说道:“师姐,大帝近日在闭关,谁也不见的。”

    “谁也不见?”天璇反问道。

    二者同时点了点头,“是的,刚刚苏师兄也来过,现在回去了。”

    天璇看着两个道童,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刻离开。

    “进来。”

    高邈威严的声音,突然从天门之内传来,落入了在场者的耳中。

    两名道童一愣,脸色顿时苦了起来,而身后的天门不知不觉间已经开了一道口子,很小,但是足以让人踏入其中了。

    ******

    紫微宫内,氤氲的紫气,飘荡在那至高的星位之上,朦胧神秘,看不清其中的人。

    天璇在殿下止住脚步,往那高处望了一眼,又低下了头,行了一礼。

    “天璇拜见大帝。”

    极天殿顶,高与天齐的星主之位上,氤氲紫气内传来了一个中正平和的声音,“天璇,此次南行归来,有何收获?”

    天璇身子顿了顿,收回了双手,望着上方,“没有收获。”

    “哦?”紫气中的声音多了几分好奇,“既然没有收获,那你又是为何前来?”

    “天璇前来,恳请大帝开启星路。”天璇再次稽首一拜。

    紫气中,传来了淡淡的轻笑,“这不和规矩。”

    “天璇一心向道,别无所求。”天璇立在大殿之下,虽是微微低首,神色却无分毫动摇。

    紫气飘荡,一时间陷入了沉寂。

    天璇没有抬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守在天门边上。

    “从我保你入紫微宫,时至今日,已经十年了吧?”

    “十年零三个月。”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尘心未断,如何操之过急?”

    天璇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极天殿内,又是一次长久的沉默。

    忽而,紫气中的声音有些好奇地问道:“这次南行,听说你们已经深入了月湖?”

    “大帝明察秋毫。”天璇垂手而立,面无表情。

    “可见到了云妖?”声音有些急促。

    “通天彻地,不可力敌。”天璇凝眉想了一下,回道。

    “哼!”一股浩然之气从极天殿顶扩散开来,整个殿内紫光一闪,虽然只是刹那的事,却恍如一轮大日降临,耀眼夺目至极。

    “云妖祸害不浅,十年之内,我必除之。”大帝的声音冷了下来。

    天璇抬头看了看那耀眼闪烁的紫光,关于紫微宫中的一些秘闻,她虽略有所知,但并未留心,也并未太过在意。

    “天璇先行告退了。”眼见大帝无意于她所提之事,天璇沉默片刻,主动转身退走。

    “且慢,星路之事,非我不愿,只是天一星近日不稳,扰乱天象,你若能查明缘由,此事倒也无妨。”

    天璇一怔,往上看了看,紫气中的人依旧神秘,难以看清。恍惚中这位冠绝天下的大帝,早已摆好了一副棋局,而任何意外,都将在此之前被排除。

    “是。”她最后低头应道,转身出了天门。

    “云妖……云妖……”至高殿宇之上,紫微大帝喃喃着,声音也如人影一般,缥缈莫测,听不出那之中到底有多少的沧桑。

    ******

    柔和的白玉铺就了长阶,一级级往上,直通典雅的红木长廊。长廊在紫薇主峰山腰处环绕,内侧是一间间小院,而外侧则是皇城的大好河山之景,沿着长廊往外眺望,远处最显目的是同样高耸的金銮殿,不过相较于主峰之上的极天殿,只是处在一个世俗的高度上罢了。

    苏九一手抚摸着长廊,目光往下眺望,略过琼楼玉宇,在金銮殿上方停留了一会儿。在他这个高度,看着金銮殿金色的殿顶,和下方肃立的诸多禁卫,虽然能感受到一种磅礴气势,却又有一种天下尽在掌中的感觉。

    “皇权……神权……”他的目光停留在皇宫之上,又转而往无边的高天眺望,有一丝顾虑,几分迷惘。

    “公子,在想什么呢?”身后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清灵的声音跃入耳中,苏九转身看去,眼前是一位俏丽爽朗的佳人,穿着紫微宫女弟子的道袍,白衣紫襟轻薄如丝,女子身上似乎还带着薰衣草的香气,眼神清澈,笑如莲花,肤白若脂,云鬓如墨,神色间的喜悦分毫也掩藏不住,透露着少女的青春活力。

    苏九忍不住笑了,大胆伸手抓住了她的手,“云芷,几日不见,你又漂亮了。”

    唤做云芷的少女,被他如此牵了手,先是惊呼着想抽开,往左右看了一眼,又有些恼羞地捶了他一下。

    “哪有几日,公子你这一去,足足有一个月了。”少女依偎着他,眉眼间有止不住的羞喜与依恋。

    苏九伸手理了理她的云鬓,微笑着说道:“我心里想着芷儿,虽是一月不见,却仿佛天天看见呢。”

    少女两颊发红,似受不住他这样的情话,垂了首靠在他身前,声音轻轻的,“这一个月,我也天天想着公子的……”

    苏九心思一动,看了看四周并无他人,便俯下身朝着云芷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啊!”少女害羞,忙推开了他,“公子你坏!”

    苏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仍旧去牵她的手,只是这一次她却不肯轻易就范了。

    “就陪我走一段路,好吗?”苏九眼疾手快,又抓住了她的手,眼神温柔地望着她。

    “嗯……”云芷的脸颊仍如火烧一般的红,不敢继续对视,只将目光落在了地上,随着他往前走。

    红木长廊很长,环绕着整个紫微宫上下,紫微宫环山而建,当中无数殿宇楼阁,以及普通仙门弟子的住宿之处,皆是由这些红木长廊连贯起来,当中辅以白玉石阶,外侧是朦胧山麓,内里则是仙家圣地,檀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

    走在这幽静长廊上,偶尔也有一二道门弟子,低声交谈间,目光落在这二人身上,那些窃窃私语仿佛都在云芷的耳边放大,她望着苏九的侧脸,不由得又往他身上靠了靠,仿佛要借了他的力量才能走下去。

    “云芷,你知道吗?每次回到宫中,我的心都很乱……”苏九拉着云芷的手,目光却望着远方。从紫微宫的高处往下望去,放眼整个皇城,芸芸众生,浩渺无穷,连绵的街市,热闹繁华处不可胜数,极远处更是与烟波云海相接,明灭间恍如仙境。

    云芷陪他看着这盛景,不由得痴了,头倚着他的肩,喃喃问道:“怎么了?公子觉得这儿不好么?”

    苏九无奈地笑了笑,“不,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太好了啊。”

    他注视着皇宫,忽然揽住了云芷的腰,与她同赏这金碧辉煌之景。犹豫了片刻,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事,“父皇年事已高,立嗣之事又迟迟未定,一番风雨,是免不了了。”

    云芷抬头望了望他,“公子是要回去么?”

    苏九回头看她,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深意,“芷儿,你说,是天上的帝王好,还是凡间的帝王好?”

    云芷愣了一下,眼眸转动之间,反问道:“公子觉得是哪个好?”

    苏九哈哈大笑了起来,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哈哈哈,你这个机灵鬼。”

    云芷有些羞怯地避开了一点,含着笑,宜喜宜嗔,“公子问芷儿,心里肯定已经有决断了,芷儿那么笨,哪里敢替公子做判断嘛。”

    苏九微微收敛了笑容,回望天宇,神情有些萧索起来,“不是的,我其实很怕做决断……云芷,你知道做一个决断有多难吗?在我这个位置,一步走错,就可能是万劫不复。”

    云芷主动抓紧了苏九的手,“不管公子做什么决定,走到哪一步,芷儿都会陪着公子的。”

    苏九将她搂入怀中,闻着那淡淡幽香,低头说道:“等到紫微大帝下了册封,我成了太子星官之后,我们就回皇宫。我和你发誓,我不要什么仙道绝巅,我只要我的江山美人,好吗?”

    云芷回眸望他,脸颊泛红,“这美人,是只我一个吗?”

    苏九含笑,正待回答,耳畔却传来了有些急促的脚步声。

    “苏师兄,苏师兄!”

    长廊的一侧,有人见到了他,大喊着赶了过来,等到走进了,见到这一幕,才有些尴尬地止住了脚步。

    苏九有些不快地松开了云芷,云芷侧身躲在他的身后,似乎也不愿让人看见。

    “怎么了?”

    “额,据说天璇师姐刚刚拜见了大帝。”

    “哦?”苏九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师兄,天璇师姐素来独来独往,你说她会不会将我们此次南行的事说给大帝听?”

    “哼!她说不说,与我何干。”苏九脸色忽然冷了下来,“天厨,你们世家的事,最好别来找我。”

    天厨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心中不免有几分恼羞。

    苏九看出了他的恼羞,又悠悠说道:“何况此次南行,自有大帝眼线,我们彼此,还是少来往些为好,免得惹大帝不快。”

    天厨一听,心中的算盘全然落空,不免有些丧气,“莫非苏师兄是退出了么?”

    “退出什么?”苏九皱了皱眉。

    “难道苏师兄就甘心让北极师兄始终压我们一头?如今不要说北极师兄了,即便是天璇师姐,我看她也未曾将我们放在眼里。”天厨一口气说道。

    苏九愣了愣,继而摇头失笑。

    “怎么?我说错了吗?”天厨愣住了。

    “莫非你们以为,我是为了压北极师兄一头,方才入这紫微宫中修行?”苏九有些好笑地反问道。

    “不然呢?像是北极师兄和天璇师姐那样的,向来独来独往,唯独苏师兄你能兼顾众人,身份地位又皆能服众,我们大家都以苏师兄你为领袖,不就是为了不让人看轻么?”天厨有些急切地说道。

    “你错了,”苏九摇了摇头,“兼顾众人,一来是我自知向道之心并无二者那般坚定,二来也是自小习惯使然。纵然有拉帮结派之嫌,也无非是抱团取暖,并无恃强凌弱之心,更不会有什么领袖群伦的想法。”

    天厨听了,神色变幻,他原本也算是一个英俊青年,只是略有些瘦削,此刻则是显得阴郁了,“莫非苏师兄只有这点抱负?”

    苏九凝视着天厨,冷笑了,“修行路不比凡尘,谁有力量,谁便有权势,大帝岂容称兄道弟!”

    最后一句话,如雷音贯耳,震得天厨浑身一颤,他看着眼前这个公子,却觉得对方已经不再是往日他所认识的公子,而是苏九,真正的苏九。

    “大帝岂容称兄道弟,大帝岂容称兄道弟……天厨受教了。”天厨喃喃了两句,神色肃静地朝苏九拱手,转身有些萧索地离去了。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往日你不是很关心众人一举一动的么?”云芷这时候才略带疑惑地问道。

    苏九叹了一口气,“那是以前了,现在既然做了决定,紫微宫中的事,就此一刀两断。大帝对我始终不放心,我也并非一心向道,自知此后或将止步于此,得到星官之位,已是心满意足了。”

    云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有些好奇地问道:“那天厨师兄也是名声显赫,可是并未听说他与天璇师姐有什么过节呀?”

    “过节自然是没有的,”苏九眯了眯眼睛,“不过同出一个家族,他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

    “啊?天璇师姐也是司空世家的吗?可是宫中都说,她是大帝收留的孤儿啊?”

    “她确实是司空世家的人,只不过十年前被送入紫微宫后,就与司空世家再无往来了。我记得,她的俗名,应该叫……司空琉璃?”

第三十八章 暗森

    入夜,月光之下。

    小薇默然走在草丛之中,时而抬头,望着高山月湖之上,那一处高悬的峭壁。

    青鸟飞舞,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气息,在悬崖上盘旋片刻之后,便飞落到了谷底。

    青翎望着背对她的小薇,隐隐有些困惑,“少主,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小薇转过身来,面容平静,“青姨,有什么事,你便直说吧。”

    近几日来,妖族事务繁多,而青鸟一族善于飞行,便成为了整个妖族团结联络的信使,青翎常常伴随小薇左右,通报各种消息。

    “说来惭愧,是沙狐一族的消息,沙狐一族已经宣布效忠妖廷了,近日就会派遣代表进妖都朝觐。”青翎低头说道,第一次说服沙狐妖王失利的事,令她至今还感到自责。

    小薇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青翎看着小薇,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少主,为何不回皇宫休息?”

    晚风微凉,吹动了她的发梢,微微侧脸,望着那一轮明月,小薇笑了一下,“今晚想出来散散心。”

    青翎怔了一下,她似乎看到了小薇身上有种难言的忧郁,“少主辛苦了。”

    “没什么,”小薇又转过身去,“我一个人待会儿。”

    青翎沉默了一下,明白了小薇的意思,重化为青鸟,飞出了谷底。

    四周彻底安静下来之后,小薇才低头去看着那些草丛,隐隐看到了一处亮光,便伸手抓去,却是几只萤火虫,惊得飞向了空中。

    这令她有些失望,但是仍然仔细地查找着地上的每一道光。

    过了片刻,她终于又发现了一处白色光芒,走近之后,却仍是萤火虫。

    抬头看去,整片草丛里,遍布了星星点点的光芒,时而闪烁,时而消失,闪耀如天上的繁星。

    小薇有些不甘心,不经意中捏紧了拳头,却又一下子松开了手,掌心里那几道血痕依旧鲜红,仿佛提醒着她那些伤痕,再难愈合的伤痕。

    后来,到底踏过了多少草丛,又到底拂过了多少飞虫,都已渐渐记不清了。直到清晨的雾气在草叶上凝成露珠,划过她的指尖,一缕淡金的光辉透过云雾,落入视野之后,她才缓缓从草丛中站直了身子,望着那燃烧的晨曦。

    第二日的傍晚,她依旧孤身一人,来到了这片幽暗的谷底。月色在云雾之中隐现,如轻纱拂面,衣带飘然,泠泠清风流转,似入广寒之境。换下那一身鎏金衮服,只着白色素衣,于这凄冷之中,悄然描绘了一份永恒的宁静。

    一步步穿过草丛,俯身在那些踏足过的地方,小薇伸手将那些遍地都是的白茅草打了个结,以做标记,望着眼前的一片荧光闪耀,默然中低下了头,只是寻觅着。

    这一夜,月到中天的时候,穿过那一片茂密的、打满了结的白茅草,是一条无声流淌的小溪,说是小溪,似乎还有夸大之嫌,不过是一处地上的泉眼,汩汩冒出清泉,流经之地,形成了一小片水滩。

    蹲下身,翻过那些零碎的砂石,莹白的光晕静静地闪烁着,她终于终于找到了,那一块隐隐有了裂痕的月石。

    双手将它捧起,清水滑落,显出月石上,那一副树下的图刻。图中的女子眼眸灵动,巧笑嫣然,似有说不尽的狡黠,却又全化为曲线的温柔,遥遥地望过来,像是与人对话,欲语还休。小薇看着,笑了,双手合拢,将之置于胸前,悄然合上了眼,仿佛在祈愿,却忽然流下了两行清泪。

    ******

    南岭,群山屏障。

    子黍穿过雨林,拨开那些蕨类植物,有些麻木地走着。

    他的身上,还有着淡淡的黑雾流转,金色书页还在他身上,其上的修炼之法,他早已记了下来,也明白了如何掌控真元化为妖元。

    实际上,说是妖法,不知为何,修炼之后,他却觉得更像是魔气。这种黑雾,曾在魔渊之下蔓延,如月湖地区的白雾一般,到处都是,遮天蔽日。不少妖族,都在这黑雾之下沉沦,最终丧失心智,化为妖魔。

    不过,黑雾缭绕,却实实在在是散发着妖气,关于这一点,子黍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再去想。不过这一点其实潜在着很大的风险,许多妖族因为接触魔气,进而魔化,他身上的黑雾始终存在,哪怕能够控制,潜移默化之中,或许也对他产生着影响,而一想到最终可能成为妖魔,子黍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不过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起码,若是没有这一层黑雾的掩盖,他根本走不到这里。

    跨越月湖地区,也就是彻底脱离了白雾的掌控,妖魔的数量骤然增多,血腥残暴的程度也超出了他的想象。自相残杀,乃至同类相食,在妖魔之中都成了家常便饭。所幸身上的黑雾不但能显化出妖魔的气息,也能收敛自身的气息,就如同幽灵一般来去无踪,根本无法察觉,躲过一些小妖的侦查,还是没问题的。

    至于那些有理智的妖灵,反倒不用太过担心,他身上还带着妖都的通行令,南岭的境况尽管比妖都混乱许多,可对于一位妖都出来的人物,那些妖灵还是不敢得罪的。

    一路穿行,沿着记忆中的方向,子黍的心也渐渐从苦闷中走了出来。这是山村过去的出山路线,很多人沿着这条路出山,也有人沿着这条路回来,甚至他的爹娘,也是沿着这条路进入了山村定居,后来才有了他。

    这一条路,尽管他以前从未走过,却清晰地记在脑海里,每走一段路,会遇到什么标志,周围的环境大体上如何,他都有一个模糊的认识。只是,如今妖魔复苏,原本的小径上可能终年遇不见任何妖魔,现今却往往走不了两三里路,便能看到妖魔经过,记忆里的一些地标,也早已被破坏了。

    但是,沿着这条古路走的时候,他也看到了很多人的足迹,有人经过这里,哪怕是一个多月前了,毕竟有过一群人行径的痕迹。烧焦的火堆,行人的足迹,乃至树枝上挂下的布片,都证明这条路上曾经路过一群人。

    知道这条路的,应该只有山村人。子黍清楚,月湖地区,乃至于整个南方大山,他再也没有看到过别的村落,世代在山村生活的那些长辈,也从未听过附近还有其他村落,即便有,也不可能这么巧合地走到这一条路上来。那么,几乎可以断定,这条路上行径的一群人,就是月牙湖畔他熟知的村人!

    一想到这种可能,死寂的心中就升起了一点希望,子黍就是靠着这一点希望默然地走着,一直到南岭的深处。

    不知为何,在南岭的中心地带,遍布着高大的黑色树木,黑色树木构成了一片黑森林,走入其中,即便是白日也很难看见光亮。

    按照乡村流传的说法,走出这片黑森林,就到了南岭的尽头,也就是真正踏入了人类的国度。不过,黑森林也被山村人称为死亡森林,当中毒虫猛兽不可胜数,即便是在太平时代,这也是南方大山的一道天然屏障。南岭的群山连绵不绝,唯一能够平坦进入的入口就是黑森林,而黑森林当中暗无天日,不熟悉路径之人,往往会迷失其中,甚至有传闻称当中尸骨遍地,皆是迷路之人。

    大约在午后日光最烈的时候,子黍看到了这片望不见尽头的黑森林,黑色的树木高耸入云,巨大的树冠下是一片片细密的叶子,层层叠叠,将所有光线全部阻挡在外,只剩下地上那一片阴影,仿佛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走到这里,连行人的痕迹都看不见了,子黍犹豫了一下,内心默念着道一心法,踏入了黑森林当中。

    “如念此诸所欲,勉身如法不倦,获无灾殃、祸害、病痛、忧患……”

    点点清光,在周身时隐时现,与那一缕淡淡黑雾相结合,将黑森林里阴森的冰冷驱散,让子黍的心头有了一丝宁静。

    没有方向,不知何处是出口,转身看了一眼身后光与暗的分界线,子黍没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时间的流逝,逐渐快了起来。

    以南方大山的广阔,子黍从妖都踏入南岭,即便是有着熟悉的路径,也花了十几天时间,而踏入黑森林之后,时间则在翻倍的延长着。黑森林占据了南岭的中心要道,即便是最熟悉路径的人,想要从这里走出去,往往也需要近乎一个月的时间,对于子黍来说,这个时间可能还要延长许多,毕竟,从月湖到南岭黑森林,不过是走完了三分之一的路途而已。

    死寂似乎是黑森林的常态,即便是现今的南岭妖魔遍地,以黑森林的广阔,往往也是走上数十里才见到一点踪影。子黍所见最多的是狼妖,那些狼妖三五成群,在黑森林当中狩猎,捕杀着森林当中的野兽,往往是一种黑皮野猪,虽然体型庞大,但是算不上妖族,只是普通的野兽。遇到这种情境,子黍都会默默避开,以免引起狼群的注意,这片黑森林当中,似乎栖息着一个数量惊人的狼族群落,只是因为黑森林的广阔也不那么显眼罢了。

    此外,所见最多的便是五毒,虽然大多算不上妖魔,却胜在防不胜防,满地落叶当中,很可能便潜伏着不少这样的毒物,子黍自己便有好几次险些踩到了蛇身上,不过自小生活在山村,对这些接触的不算少,都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修炼了道一心法之后,配合星盘上本身记载的修炼功法,子黍如今可以做到五六天不进食,他就以这个标准来进行计算,计算着黑暗当中时间的流逝。黑森林的深处没有一丝天光,黑夜白天只能靠着自己的感觉来判断,子黍便以自己的饥饿感来衡量时间,尽管不算很准确。

    另一个衡量时间的标准就是手中的星盘,大概在进入黑森林之后一段时间,这块星盘突然闪亮了起来,黑雾弥漫,星光闪烁,那不见天日的黑森林上方似乎都有星光洒落下来,让子黍明白这是到了夜晚。每当月圆之夜,星光之力便会落在身上,流转不息,只要稍稍修炼功法,便能立刻转化为纯净的真元。回顾上一次月圆之夜星盘的变化,子黍推算着,他在黑森林当中已经有了二十多天,至于出去的路,仍然毫无头绪,只是知道自己正朝着北方走,依据是手中的星盘。

    小薇曾和他说过,星盘是星官身份的象征,也是星官最重要的法器,用途相当多,这月圆之夜的异动,或许也算是其一,但是这些小薇没有具体讲过,或许每一位星官的星盘都有所不同。不过在一点上,所有星盘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反映天际的星图。星盘的星图对应天外星辰,无论如何转动,都是稳定不变的,子黍以确定星盘上北极星的方位来确定方向。

    随着深入,黑森林当中的妖族也多了起来,子黍内心估算着时间,想要尽快走出黑森林,结束这种一个人死寂而漫长的行旅,可是考虑到南岭的危险,终究选择了绕道而行,一路上靠着一些野果果腹。倒不是说他如小薇那般不喜食肉,而是生火的危险太大,与其茹毛饮血,倒不如找些干果充饥,而这些干果,也是在踏入黑森林之前所带的。黑森林之中,只有那些高耸入云的黑色巨树,由于没有阳光的照射,地面上除了落叶便是地衣苔藓,几乎见不到别的植被。

    黑森林的中心,虽然他没有踏足,但是能够看到狼妖出没,逐渐频繁,似乎是一个极大的部落。此外,蛛网遍布,横亘在巨树之中,有的甚至长达数十米,形成了一张封锁去路的大网,当中黑色的蜘蛛潜伏着,散发的妖气若有若无。子黍在大致接触之后,便明白这若有若无的妖气不是因为这些黑蜘蛛的修为不足,而是它们能够藏匿自己的气息,以此进行狩猎。狩猎的对象,则是那些黑野猪,有时候甚至有狼妖被束缚在网上,剩下一具零碎的骸骨,再去看那缩在角落里,石碾子大小的黑蜘蛛,不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在清楚了黑森林的两大霸主之后,子黍便做了决定,绝不去招惹二者,而是悄然避开,绕道寻找一条出路。

    只是,在即将完全绕过黑森林中心地带时,子黍看到了一张三十米的大蛛网上,正静悄悄地挂着一件衣服……

第三十九章 蜘蛛

    那是一件染着血迹的衣服,已经破碎了,看得出来,衣服的主人落入蛛网之后,曾被绝望地撕扯开胸膛,从上至下被蚕食干净,最后只剩下这一件布衣,撑着里面的骨架。

    在这里见到这样一件衣服,子黍似乎可以想见,那些从山村逃亡出来的乡亲的命运了。冰冷的感觉蔓延全身,一想到清儿,再看到眼前这张大网,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了他,以至于只能望着那张蛛网发愣,望着那挂在网上的“战利品”发愣。

    直到那黑色的蜘蛛,悄然展开八条长腿,足有数米之长的身躯一点点挪动着,往子黍靠近之后,子黍才如梦初醒一般,转身看向它。

    八只黑色的眼睛,在这一刻仿佛闪烁出一种残忍的兴奋,由于其体型的巨大,子黍甚至可以在每一只眼睛当中看到自己的倒影,茫然的倒影,猎物的倒影。

    黑色的阴影覆盖下来,这只黑蜘蛛缩腿一跃,张开两颗漆黑獠牙,朝着子黍猛扑过来,前面的两只腿则从侧后方收拢,要封死他后退的道路。

    一道寒光闪过,银针飞射,刺入了一只蛛眼当中,绿色的血液飞溅,黑蜘蛛的动作也随之受到干扰,子黍则是险之又险地翻身打滚,勉强逃出了这致命的扑杀。

    黑蜘蛛落在地上,先是颤抖了一下,八条腿收缩起来,接着那剩下七只眼睛盯住了他,两颗黑牙交错开合,仿佛因为被猎物所伤而彻底愤怒了起来。

    子黍没有逃跑,只是往那张网看了一眼,那一件染血的衣服,令他感到异常的憋闷,胸中郁气难言,恨不得将眼前这只黑蜘蛛剁成十一块,将其头腔腹和八条腿彻底肢解,以最残忍的方式来替那惨遭杀害的人报仇。

    不过,尽管愤怒,子黍却知道眼前这只黑蜘蛛的可怕之处。这只黑蜘蛛身上有着淡淡的魔气,作为妖魔,往往比普通的妖族更加凶残也更加强大,尽管算不上大妖,在小妖当中,估计也是首屈一指的狩猎者,稍有不慎,他或许就会遭遇与蛛网上那个同胞一般的下场。

    黑蜘蛛的行径,有些像是他曾遇见过的冰原妖魔,不过,行动起来无疑比那些冰原妖魔更加诡异、迅捷。靠着脚下的黑色触须,它能清晰感知到地上轻微的波动,以此来判断猎物所在,因而躲避几乎是无效的,哪怕不用眼睛,它也能准确感知子黍所在。

    两只前足高高举起,黑色的獠牙随之张开,八只眼睛冷幽幽地盯着子黍,尽管其中一只眼睛里已经插入一根银针,它却依旧保持着一定的理智,在寻找着一个一击致命的机会。

    子黍取出了星盘,星盘之上星光闪烁,渐渐泛起一缕冷冽的幽冥之光。天一星位列北极紫宫门外,与太一相邻,是仅次于帝星的上等星宿,主战斗、知吉凶、和阴阳,威力莫测,其传承星盘同样由此特性,辅以道一心法催动,其上三星闪耀,悄然泛起黑雾,将他的身形隐匿于黑暗之中。

    黑蜘蛛不为所动,它靠着地面的触动感知子黍,只要子黍有所动作,它都能感知到,除非子黍会飞,或者说爬到了树上。

    事实上,子黍确实是这么做的,星盘催动之后,他一跃而起,落到了一株黑树上,站在这个位置再去看那张大网,更显得惊心动魄。大网的深处,还挂着几件衣服,甚至裹着几个白色的丝茧,隐隐呈现出人形。

    黑蜘蛛在他跃起的一瞬间也动了,八条腿异常地敏捷,瞬间扑杀过来,虽然扑了个空,却离子黍近在咫尺。若不是天一星盘以及自身黑雾的遮掩,子黍毫不怀疑,它下一刻便会伸出獠牙,将自己的腿咬住,从树干上扯下来。

    藏身树梢,子黍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自己因为紧张而加快的心跳,手中又多出了一枚银针。只是,指着黑蜘蛛的时候,他却有些犹豫了。银针是一次性法器,以其穿透性和附带的冰寒之力而著名,不过杀伤性并不强。若是这枚银针在小薇手中,或许可以轻易刺透黑蜘蛛的头壳,然而对于子黍,这只不过是激怒对方的挑衅而已。

    沉默中,他收回了银针,看了一眼手中的星盘,默念着道一心法和本身修行时所用的口诀,点亮了星盘中的一宿。他修炼的功法,按小薇所说,是出于洞真一系,虽不是大名鼎鼎的洞真真经,不过有道一心法的辅佐,足以将之发挥到极致,或许能够激发出星盘更大的威力。

    角宿逐渐形成,由于在黑雾之下,完成这一副星图时,黑蜘蛛仍然守在树下,毫无知觉。子黍朝下看了一眼,继续刻画第二幅星图。第二幅是亢宿,以四颗主星构成星图,续接在龙角之下,形成了苍龙之颈。

    刻画到这一步,真元已经消耗过半,往下看了一眼,想要勾画完整的东方青龙七宿已不可能。东方青龙七宿也可称之为苍龙七宿,完整的苍龙七宿星图一旦展开,其威力可以移山填海,非正式受封的星官,根本无法催动。

    子黍在刻画完亢宿之后,停下了手,黑雾收缩,两幅星图熠熠生辉,在黑森林里绽放出一道道璀璨光华,如同夜空降临,整片天宇垂落而下。

    反手之间,星图垂落,子黍只在心里默念着心法口诀,却没有说出口,以一种偷袭的手段,将角宿星图朝着黑蜘蛛压了下去。

    双星闪耀,如同苍龙之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而下,仿佛瀑布飞腾,无尽星光流淌着紧随其后,瞬间击打在黑蜘蛛的身上。

    “嘎!”

    角宿星图压在黑蜘蛛身上时,并没有将之摧毁,而是将之往下压了一层,周身外壳随之发出了吱嘎的响声。双星在其身上闪耀,压扁了它的腹腔,但是并没有真正刺透,悬停在了半空。

    顷刻之间,黑蜘蛛抬起了头,锁定子黍的位置。子黍指尖掐诀,将头顶的亢宿星图一并压了下去,不料黑蜘蛛张开獠牙,从其腹尾吐出了一张白色丝网,竟如同抓捕实物一般,将亢宿星图整个裹了进去,尽管其中的四颗主星闪耀不息,群星也跟着扩张,却根本摆脱不了白色蛛网,星光反而越发暗淡起来。

    这一幕子黍始料不及,但是本能让他立刻转身一跃,跳到了另一颗黑树之上。与此同时,另一张白色蛛网飞出,死死粘在了他原先站立的位置。

    黑蜘蛛奋力一振,压在其身上的角宿星图彻底溃灭,紧接着它猛地跃起,同样落到了树上,朝着子黍又一次喷出了白色蛛网。

    这张白色蛛网的覆盖范围极大,眼看着无法闪避,子黍看了一眼身旁的树枝,伸手劈下一段,朝着蛛网抛去。蛛网接触到树枝,立刻收束起来,紧紧裹成一个白色线团,跌落到了地上。

    黑蜘蛛见此情景,又是猛地张开獠牙,但是没有喷出蛛网,只是紧张地咔咔作响,仿佛愤怒无比。

    子黍倒是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是与这只黑蜘蛛对视,也感到了无形的压迫。刚刚刻画两幅星图,已经耗去了他大半真元,根本无法再来一次,而且对其有没有效还不好说。

    黑蜘蛛猛地扑了过来,腹尾吐丝在他的身侧树干上,随即张来身体,足足数米的庞大身躯如同梦魇一般扑杀过来。

    子黍只好朝下一跃,落在地上,堪堪逃过这次捕杀。黑蜘蛛动作敏捷,紧跟着跃下了树,追着他不放。

    在追逐中,子黍倒是发现,对方的速度不像是之前那么快了,尽管不断吐出蛛网,蛛丝,但是总有些偏差,没有落到子黍的身上。

    再回头看了它一眼,其腹腔早已扁了下去,不知是星图的压迫起了效果,还是不断吐丝耗光了它体内储存的蛛丝,其渐渐慢了下来,似乎放弃了继续追杀子黍。

    这个时候,子黍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它,它也死死盯着子黍,局面仿佛回到了开头的时候,但是心境却已经起了变化。

    犹豫中,子黍又一次举起了手中的银针,黑蜘蛛见此,獠牙张开,腹尾颤动,仿佛在酝酿着下一次吐丝。

    看了一眼其身后包裹的那些“人”茧,子黍捏紧了手中的银针,不再犹豫,猛地朝其射去,真元灌满银针,只在空中闪过一缕寒芒,快得几乎看不见。

    黑蜘蛛也再一次喷出了蛛网,不过蛛网显然网不住这样细小的银针,反倒是径直刺入了黑蜘蛛的嘴中!

    子黍抓住机会,迅速在星盘之上又刻画出了一副星图,八星闪耀,构成了一个井字。其上闪烁着烈焰一般的光芒,如同凭空燃起的大火。

    井宿,朱雀!

    烈焰飞舞,朝着黑蜘蛛覆盖过去,其嘴中因为银针的影响,已经凝结出了一层淡淡的寒冰,而这给时候再想转身逃跑,又似乎迟了一点。

    井宿星图展开之后,也如同一张网,将黑蜘蛛彻底包裹了进去,其在烈火之中尖叫着,八只腿缩成了一团,仿佛一个黑色的煤炭球,点燃之后便燃起了熊熊大火,不断在地上打滚。

    子黍看着这一幕才恍然明白,这黑蜘蛛竟是怕火的,要是他一开始便动用南方朱雀七宿,或许早已解决了对方,不至于弄得如此狼狈。

    黑蜘蛛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非但没有扑灭身上的烈火,反倒引燃了地上的落叶,留下一地火焰,仿佛要将整个黑森林点燃。不过,黑森林能够存在上千年,被视为妖魔园地,显然不是一点火焰可以点燃的,虽然烧着了落地的枯叶,但蔓延到那些怪异的黑树时,却怎么也烧不上去,仿佛其上涂了一层油光水滑的蜡层,将火焰完全阻隔在外。

    最终当火焰熄灭的时候,只是烧出了一小片空地,空地上黑蜘蛛缩成一团,似乎是烧焦了。眼睛已经看不到,身子侧翻着,长长的腿还在一颤一颤地抽搐。

    子黍随手捡起一块石头丢了过去,砸在其身上,没有反应,那些抽搐的腿也渐渐停止了颤抖,彻底散开了。

    直到这一刻,子黍才瘫坐在地上,大口喘起了气,对这场惊险的生死搏斗心有余悸。过了一会儿,黑蜘蛛身上的焦味散发了出去,此地临近黑森林的中心地带,子黍心里有些不安,不敢再多做停留,勉强站了起来,走到了那张三十多米的大网面前。

    伸手往上碰了碰,韧性十足,仿佛铁丝,再往回扯时发现自己的手指仿佛黏在了上面,拉扯的时候感到一阵阵疼痛,狠下心来猛地一扯,低头看去,手指肚上竟然剥掉了一层皮,正黏在蛛网上。

    认识到蛛网的恐怖之后,更是感觉到了之前行动的冒险,不敢多想,他往上看了一眼挂着的那几个“人”茧,用最后一点真元引动星盘,勉强模拟出井宿的样子,点燃了蛛网。其实他若是学过法术,一个火球便能解决一切,奈何子黍实际上一个法术也不懂。

    火焰对蛛网的伤害很大,片刻之间,三十多米的巨大蛛网就烧掉了大半,那几个挂在空中的“人”茧也掉了下来,蛛丝已经烧掉了大半。子黍慌忙扒开这些蛛丝,发现其中的人已经死去,胸口还有两个大洞,显然是黑蜘蛛的毒牙造成。

    看着死去的人,子黍不禁悲从中来。确实是山村的人,虽然不是很熟悉,可是这些人他都见过,都是村里的叔叔伯伯,没想到逃过了狼妖一劫,最终却惨死于黑蜘蛛的口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就是他没有看到自己的爹娘或者清儿,只要没有看到,那么心底里就还有一丝幻想,而这一丝幻想对于现在的子黍来说,几乎就是全部。

    翻开一个烧了一半的茧子后,他惊喜地发现里面的人还没有完全断气,嘴唇还在微微颤动,不断翻白眼。这个人是村里的一位大伯,活到六十岁,无儿无女,连自己的姓也记不清了,村里的小孩知道他蓄着长长的山羊胡,白发白须,都叫他白大爷。

    “大爷,白大爷?”

    子黍有些慌乱地扶起了他,轻轻晃着白大爷的肩膀。

    “额……跑……跑啊……”

    白大爷两眼泛白,神志不清,只是喊着跑啊跑啊。

    “跑?大爷,你知道村里人都跑出去了吗?”子黍紧张地抓着白大爷的肩膀。

    “跑啊……往……往北……”白大爷说着,忽然嘴角抽搐了起来,溢出一股黑色的污血。

    “大爷!大爷!”子黍慌了,又喊了两声。

    黑色的污血染黑了白大爷的白胡子,他哆嗦着两眼一翻,剩下了一片眼白,里面是黑色的血丝。子黍看着那些污血,扶着他侧身往后看去,其背上同样有着两个黑色的血洞,尽管不深,却已经将一部分内脏腐蚀,轻轻一动,便流出黑色污血来。

    叹了一口气,子黍松开了手,看着倒在地上的老人,再没有说什么。

    入土为安,他折下了一株黑树的树枝,刨出了一个土坑。

    轻轻将白大爷放入土坑之中,盖上了碎土。正想再挖几个土坑,将这些遇害的村民全部埋进去,却敏锐地感觉到了黑森林的异样。

    一股凉意,在自己的背后传来,子黍回头看去,阴影里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地上却有了细小的蜘蛛,都是那些黑蜘蛛,很小,一脚便可踩死,但是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如同风沙一般席卷而来,仿佛无穷无尽。

    几乎是本能地,他立刻转向了那只被烧焦的黑蜘蛛,只见其腹部已经被破开,无数细小的黑蜘蛛相继爬出,尽管体型只有一般蜘蛛大小,却异常凶狠,已经开始蚕食母蜘蛛的身体,以及那几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子黍后退了几步,蜘蛛群也跟了上来,但是没有靠近,仿佛还有些忌惮。一步步后退着,他看了一眼蜘蛛群,忽然转身,一跃而起,落在一株黑树之上,继而猛地蹿了出去,再没有回头。

    后方的蜘蛛群仿佛愤怒了,密密麻麻的小蜘蛛立刻涌了过来,但是相较于子黍,速度还是太慢,只能看着他远去。

    这并不意味着他脱离了危险,此后的几天之内,黑森林里的蜘蛛似乎都嗅到了他的气息,不在暗处凝视着他,似乎等着给予一次突然袭击,除非动用星盘,辅以道一心法,将自己的身形彻底隐匿,否则根本摆脱不了这样的追杀。

    甚至于,路过几只蜘蛛大妖的领地时,那些足足有十几米长身躯的恐怖蜘蛛大妖直接跨越一株株黑树朝着他追杀而来,几乎是用尽了各种方法,才勉强逃出一劫。

    这样的追杀与逃亡,持续了二十多天。

    二十多天里,子黍无时无刻不戒备着蜘蛛的偷袭,能够称之为妖的蜘蛛数量并不多,还不至于遍布黑森林的每一个角落,然而那些只有拇指大小的小蜘蛛却遍地都是,天上地下,无处不在,时刻准备着在暗处给予一击。

    只有手持星盘静修,以心法掌控黑雾,才能勉强获得清净。

    这当中,他自然也察觉到了身上有着某种吸引蜘蛛的气息,不过这股气息正在逐渐淡去,等到他离开黑森林的中心,快要抵达黑森林的尽头时,这种气味已经差不多彻底消散了。

    又过了五天,他彻底走出了黑森林,重见天日的那一刻,阳光竟是黑色的,天上仿佛有着一轮黑色太阳,渐渐地将一切都变成黑暗。

    子黍立刻闭上了眼睛,又后退了几步,重新走入了黑森林当中,这才勉强睁开眼睛,恢复了一点视力。在黑森林当中的四十多天,眼睛早已习惯了黑暗,无法很快适应林外的阳光。其实不光光是视力,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污血、破碎不堪的衣衫,以及一头杂乱的头发,有时候子黍自己都觉得自己变成了野人。

    一个多月的黑暗里,或许一直在为生存做斗争,精神高度紧张,反倒很少想到别的。没有太多的悲痛,没有太多的怀念,偶尔想到清儿,仿佛已经是前生的梦。

    当眼睛适应了黑森林之外的阳光后,子黍走了出去,按照乡里流传的说法,那最后的一段路,南岭山门,已是近在眼前。

    大概几里之外,高耸的双峰对峙,绵延起伏,仅在两山山脚留下一条小径,碎石铺路,绵延远去,通往那山外的世界。

    抬头望天,还不到正午,短短的几里路上,溪流潺湲,蔓草丛生,竟还有白色的蒲公英随着秋风浮动,孢子拂过脸颊,轻轻掠过,比一阵微风还轻。

    子黍走到溪边,缓缓蹲下了身,看着水面上的自己,确实是蓬头垢面,连自己见了也要吓一跳。衣服没法换,他便捧了几口清水喝,洗了洗脸,稍稍理了理头发,一个人走在山下的小径上,心情宁静到忧郁。

    快到山门的时候,路径微微向上倾斜,走了一小段上坡,等到了两山之间的出口处,子黍却是忽然回头,望着身后的一切。掠过这一段田间的小径,那望不见尽头的黑森林,似乎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恐怖,而在更深处,云雾缭绕,与天相接,却再也看不清楚了。

    最后凝视了一眼那些缥缈的云雾,他耳畔仿佛响起了那渺渺的歌声,飘忽无常,清冷无情,仿佛还不谙世情,任世间几度春秋,却只为一人而歌。

    然而,子黍不会歌,他只是转身,走向山外,走出了南方大山。

第四十章 柳村

    山外小径,曲折回环,直通入一片绵延数十里的樟树林。樟树林覆盖的范围虽广,却不算茂密,当中还隐隐可见白色炊烟,在树林深处飘摇而上,甚至隐隐能听见犬吠之声。

    子黍走入其中,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叶片洒落在林荫小道之上,清风徐来,带着一阵清香,令人神清气爽,胸中郁气为之一扫而空。

    在深入樟树林深处之后,一旁多出了一条小径,小径上还有一位老伯背着一担干柴低头走来,直到走得近了,才发觉前边有人,便抬起头看了子黍一眼,不禁有些诧异。

    “老伯,附近有村子吗?”虽是明知故问,子黍还是问了。

    老伯从上到下看了子黍一眼,见其衣衫破烂,还隐隐有血污痕迹,暗中警惕起来。

    “外乡人?”老伯抖了抖身上的那捆干柴,手往后扶着,同时便摸到了一把柴刀。

    子黍点了点头,“几天没吃饭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哈哈,”老伯笑了两声,“这样啊,吃个饭歇歇脚倒是没问题,只是现在这附近的妖魔忽然多起来了,常常兴风作浪,县府州府都派了人来,进出村子倒是有些不方便。”

    子黍没有听懂老伯话中的暗示,只是问道:“那我可以进去吗?”

    老伯又有些惊疑地看了他一眼,暗自思量了一番:若真的是杀人犯,应该没有蠢到主动送上门来的,只是他这一身血迹解释不清。看样子起码在外流浪好几天了,神色倒是不见疲惫,恐怕还是个练家子,怕是不好对付。

    “可以,可以,跟我来吧,村子就在附近,几位朝廷的大人恰好也在。”老伯抖了抖背上的柴担子,转身沿着乡间小路走了出去。

    子黍松了口气,一想到又能重见人烟,心情好了许多,便主动上前说道:“老伯,这担柴我帮你背吧?”

    不料老伯却是猛地跳开一步,神色紧张地看着他。

    这目光让子黍一愣,隐隐明白了什么,止住了脚步。

    “不用,不用,这点柴还背得动。”老伯又抖了抖背上的那担子柴,说道。

    “哦,好。”子黍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于是老伯又继续往前走,而子黍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背后那担子柴,他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老是要抓着这担子柴,生怕他抢了去吗?这疑惑直到透过那堆干柴,看到其后隐藏着的一把柴刀之后,才内心了然。

    一时之间,子黍感到有些心灰意冷,不过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对一个外乡人保持戒心,似乎也是应该的。

    入乡的路并没有老伯说得那么近,但是也不算远,大概走过三里路后,他便看到了一处樟树林里的山村,熟悉的土坯房,茅草屋,以及穿着麻衣的男女老少,被人牵着的猪狗牛羊,和那些四处晃荡的鸡鸭,追逐打闹的孩童,甚至是村中的石磨,牛车,打谷机……这些刻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在这一刻全都鲜活了起来,似乎山村并没有消失,村民也并没有逃亡,他们都只是换了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了生活。

    子黍合了合眼睛,恍惚中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只是睁开眼时,四周望不见西山和东山,也望不见烟波浩渺的月牙湖,甚至望不见任何一个曾经的熟人,只有眼前的老伯,慢吞吞地走在前头,时不时戒备地回头看上一眼。

    “老伯,这是什么村?”不知出于何种情感,子黍向着老伯问道。

    “柳村。”

    “柳村?”

    “以前这儿种着一株老柳树,现在枯死了。”

    “哦,可惜了。”

    老伯没有再说话,子黍也没有,亦步亦趋地走到了柳村村口,村口还守着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和子黍差不多年纪,不过却穿上了黑色的甲胄,手上还抓着长矛,目光很自然地落到了子黍身上。

    “我去喊村长来,现在村子里戒严,陌生人进去不太方便。”

    老伯回头对着子黍说道。

    “麻烦老伯了。”子黍点了点头。

    老伯于是背着柴上前去,两个年轻的士兵和他交谈了几句,接下来老伯便一个人进了村子,只剩下两个士兵仍然眼神不善地盯着子黍。

    子黍默默等了一会儿,片刻之后,村子里走出来了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神情严肃,快步走到了村口处,皱着眉看向子黍。他的身旁还跟着两个青年人,一男一女,走得却不算快,只是慢悠悠地跟着中年人,仿佛散步一般。中年人和村中其他人一样穿着麻衣,看来便是村长。跟着村长的两人却穿着黑色绸衣,其上绣着火红色的赤豹图案,似乎身份不凡,不知是否便是之前老伯所说的朝廷之人。子黍一辈子生活在山村,根本没有朝廷的概念,因此只是好奇地看了两人一眼,便将目光放在身材魁梧的村长身上。

    “你是谁,哪里来的?”

    村长的问话不算友好,甚至有些生硬。

    子黍对这个情况有些吃惊,看来之前老伯所言不错,附近确实深受妖魔骚扰,闹得柳村人心惶惶,戒备森严。

    不过这些子黍并不怎么关心,他急于想知道山村中人的行踪,便没有隐瞒身份,指了指身后那巍峨连绵的南岭群山,“从山里逃难出来的。”

    “山里?”柳村村长抬头望了一眼南岭群山,忽然变了脸色。一旁站着的两名民兵也是神色紧张,唰得一下,挺起了长矛指向子黍。

    跟在柳村村长身后的一男一女,彼此对视了一眼,看向子黍的眼神也立刻变得危险起来。

    子黍尽管不明白这些人举动的意思,但也知道山村逃出来的那些人恐怕凶多吉少,甚至根本就没有人逃出来!

    一想到这种可能,他不禁乱了神,忙说道:“我真是山里出来的,两个月以前,我们村子遭到狼妖袭击,死伤惨重,大家都往山外逃,我落后了一步,直到现在才逃出来……你们没看见有别的人逃出来吗?”

    柳村村长眉头一皱,看向身旁两人,这两人彼此低声交谈了一会儿,之后便由男子对着柳村村长点了点头。

    “山里出来的?有倒是有,不过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柳村村子点头说道。

    子黍闻言一喜,“真的?他们人在哪?”

    “都散了,只有几十个人,谁知道去了哪里。”柳村村子摆了摆手。

    “几十人?”子黍有些愕然,几百人的村子,难道最终只逃出来几十人?他的心里不禁升起一片阴霾,又一次担忧起爹娘,担忧起清儿。

    柳村村长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作假,便说道:“小兄弟要是累了也可以在这休息,不过最近妖魔多了起来,听说是山里闹了大乱?”

    子黍点了点头,不过想到自己所见未免太惊世骇俗,并没有说出口,而是言简意赅地说道:“山里的妖魔很多,我也是死里逃生才跑了出来。”

    这个说法,和之前从山中逃出来的人一般无二,柳村村长心里信了三分,便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们这给你安排一件空房,不过要有人守着,毕竟妖魔作乱,万一伤着人也不好。小兄弟,没意见吧?”

    “没意见,没意见。”子黍摆着手。

    “让他进来,找间空房。”柳村村长于是对着身旁的民兵说道。

    民兵这才收起了手里的长矛,看了看子黍,喉咙里含混地喊了一声,“过来吧。”

    “麻烦了。”子黍就此跟着民兵进了村子。

    路过那两个穿着黑绸衣的人时,子黍不禁抬头多看了两眼,没想到这两人也正盯着子黍看,而且目光毫不避讳。子黍立刻收回了目光,只是对这两人有了一个模糊的印象,男的大概二十多岁的模样,是个青年,左边面颊有块疤痕,身子挺拔,神色冷峻,眼神深处也隐含着一丝凶戾,就算不是军人,也肯定杀过不少人。至于女子,容貌还算清秀,但也不算引人注目,倒是那一双眼睛,明亮透彻,仿佛能够看透人心,子黍看到之后便立刻低下了头。

    给他安排的确实是一间小房间,没有隔间,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条凳子,外边开着两个窗子。

    正午的时候,民兵抱来了一床被子,还有一盒饭,虽然只有素菜,但是比起之前的生活,无疑是好了许多。子黍感谢过对方之后,知道柳村的人对他还有戒心,吃完了饭,就待在屋子里休息,并没有出去。

    直至晚间,他才睁开眼,翻身坐起,心神清明了许多。离开妖都直至走出南方大山,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几乎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精神高度紧张,直到进了柳村,方才真正能够安心休息一会儿,尽管也没有完全睡去,但放松了许多。

    门悄然打开,一个女子端着饭盒走了进来,子黍正要感谢,抬头与其对视,却发现是白日所见那个黑衣女子。

    这黑衣女子朝着他笑了笑,放下手中饭盒,说道:“我叫卫霜,是上清派的弟子,同时也是县府道宫的一员。”

    “哦,谢谢。”子黍接过了饭盒,对她说的话倒是不太明白。

    卫霜有些讶异地扬了扬眉毛,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坐在了饭桌的对面。

    这让准备吃饭的子黍有些尴尬,“卫姑娘,还有什么事吗?”

    卫霜看着他,目光很亮,一片清明,“按照礼节,你也该说说你的身份。”

    子黍讪讪地放下了手中的饭盒,山村人并没有这种自报家门的习惯,不过入乡随俗,他便收回手说道:“我姓杜,杜子黍。”

    看着他拘谨地坐在对面,卫霜笑了一下,说道:“你不用紧张,我们就是来问几个问题。”

    子黍闻言,往她的身后看了一眼,并没有看见那个“们”在哪里,不过想到白日所见,应该就是那位冷峻的青年了。

    “山里的事,我知道的不多。”子黍没有去看对方的眼睛,低下头说道。

    “不是什么刁钻的问题,只是聊聊你在大山里都遇到过什么。”卫霜笑着说道。

    “遇到过什么?”子黍重复了一遍,有些茫然。

    见子黍还是似懂非懂,卫霜耐心地解释道:“没错,最近南方大山里跑出的妖魔越来越多,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已经严重威胁到了附近乡镇百姓的安全,我们青原县府首当其冲,损失惨重。为了消灭妖魔,县府道宫已经分别派人驻守在妖魔时常出入的樟林七村,我和刘师哥便是负责保护柳村,在梅村更有一位灵州州府道宫下派的御史,力求在消灭妖魔的同时找出妖魔肆虐的原因。”

    子黍默默地听着,虽然对于外界一无所知,却渐渐意识到他应该就在灵州境内,爹娘所说的灵州。听她的意思,这片樟树林里,应该有七个村子,都遭受了妖魔袭击,每个村子都有类似于她这一类人。能够和妖魔对抗的,显然只能是修道之人,只是不知道这两人的修为如何。

    卫霜在给了子黍一些思考时间之后,便接着说道:“现在我们对这些妖魔的了解还比较少,你既然能够从大山深处逃出来,对这些妖魔肯定有所了解,这对我们除妖有很大的帮助,所以希望你能……”

    “没问题,村子里出现过什么样的妖魔,有见过模样的吗?”子黍听到这里,立刻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对于妖魔,他同样深恶痛绝。

    他的转变让卫霜愣了一下,不过想到子黍是因为妖魔袭击村子才逃亡至此,疑惑和警惕倒是少了很多,“妖魔是在黑夜行动,具体的目击者没有,不过,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行,那走吧。”子黍倒是先站了起来,迫不及待要去看看。

    南方大山的妖魔沉寂了将近五百年,就连生活在妖魔腹地的山村都看不见妖魔的影子,外界这些人不能辨认妖魔留下的痕迹也算正常。

    卫霜笑了一下,“不急,你先把饭吃了吧。”

    子黍摇了摇头,“回来再吃也不迟。”

    卫霜沉默片刻,考虑到子黍复仇心切,便点头起身,带着子黍走出了屋子。

    其实,子黍倒不是什么复仇心切,他不吃饭只是因为卫霜还在一旁看着。

    走出屋子,外边还站着那被卫霜称为刘师哥的冷峻青年,冷冷地看了子黍一眼,又看向卫霜,眼神亲切了许多。

    “带他去看看。”卫霜走过刘师哥身旁时,低声说道。

    刘师哥不置可否,默默地跟着卫霜走去。

    所谓妖魔的痕迹,实际上在柳村的一家猪圈里。

    猪圈敞开着,里面躺着一头母猪,全身发黑,身上还有两个大洞,留着乌黑的脓血。

    子黍只是第一眼,便立刻想到了黑森林当中恐怖的黑蜘蛛,神色为之一变。

    如今已是入夜,村子里的人跟着他们,点起了火把,但是火光暗淡,而且大多都是照着那头母猪,没人看到子黍神色的变化。

    “怎么样?能认出这是什么妖魔做的吗?”卫霜问道。

    为了确定自己的判断,子黍往前走了两步,走到母猪的身旁。他的阴影挡住了火光,为此,那位一言不发的刘师哥走上前两步,将火把伸到了他身旁。

    “谢谢。”子黍接过了火把,刘师哥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他也没怎么在意,借着火把的火光仔细地看着母猪身上的两个黑洞,以及流出的脓血。仔细看去,其内脏已经完全被腐蚀掉了,几乎就剩下一个空架子。

    “几天了?”子黍问道。

    卫霜看了看身旁那些柳村的村民,示意他们说话。

    当中,一个老汉有些哆嗦地说道:“就……就昨天。”

    “还有人遇害吗?”子黍不再去看母猪,转身看着柳村村民问道。

    回答的还是那个老汉,他的神色激动了起来,“昨天我那婆娘喂猪的时候,我就听见‘啊’地一声,出来一看,就这只猪还躺在这儿,她人……人就没了!”

    说到最后,老汉已是哭了起来,边上的几个村民连声安慰了起来。

    子黍轻叹一口气,将火把还给那位刘师哥,“这应该是一种蜘蛛妖魔,擅长狩猎,喜欢肉食。我想它原先是要捕食那头母猪,被人发现之后,才转而攻击人。相较于一般的妖魔来说,它更加的狡猾,如果一心想逃,很难抓住它。”

    “这么说,我们只能等着它下一次袭击来临?”卫霜皱了皱眉。

    附近的村民一听,都吓得变了脸色。

    “没,没别的办法了吗?”柳村村长,高大的汉子,这时候禁不住紧张地问道,看向子黍的眼神早已没了先前的戒备。

    子黍沉默了一会,“还有一种办法,这种蜘蛛妖魔会结网,网的覆盖面很大,去找到哪里有网,也就相当于找到了它。”

    卫霜听了,神色倒是缓和下来,“那么,它的网应该不会太远,我和刘师哥明天便去找。”

    “不行,”刘师哥忽然开口了,声音和表情一样的冷峻,“要是我们走了,它再来又怎么办?”

    卫霜眼神一动,立刻说道:“那我一个人……”

    “你一个人对付得了妖魔吗?”刘师哥冰冷地打断了她。

    “我……”卫霜话语一滞,看着他冰冷的眼神,不禁泄了气。

    灵州大地上,随着南方妖国的沉寂,已经有数百年没有人见过妖魔了。相邻的东部神州由于紧邻东方妖国,倒是时时有关于妖魔的可怕传闻流传而来,在这些传闻中,妖魔诡异凶残嗜血可怕,不要说普通的百姓,即便是修道有成之人,一般也不是其对手。南方妖国曾经的赫赫威名,甚至还在东方妖国之上,其中流窜而出的妖魔显然不会比东方妖国的妖魔要更好对付。

    考虑到这些,这两位仙家弟子也沉默了,似乎只有等着妖魔来袭。

    子黍看着两人沉默,不禁回想起了当初狼妖来袭时,那些不知所踪的道人。看来在威胁到自己的生死存亡时,谁也不能超然。

    柳村的村民,在这片死寂中现出了惊慌的脸色,绝望、无助,还有一丝丝不由自主的恐惧,从他们的面容上流露出来,全都落在子黍的眼中。

    轻叹一口气,子黍说道:“我对妖魔熟悉一些,我去找吧。”

第四十一章 屠戮

    翌日清晨,在村民们感激的目光中,子黍走出了柳村。

    他的身旁还跟着一位老伯,正是昨日带他进村的那位。

    走在村外的小径上,子黍看着那手持柴刀的老伯,不禁问道:“老伯,都说这附近有妖魔,怎么还敢一个人出来砍柴?”

    老伯无奈地笑了笑,“村里生火做饭,总不能没柴火吧?”

    子黍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再说,我不出来,你对这一带不熟,到哪里找妖魔去?”老伯接着说道。

    “那要真碰上了,跑起来您怎么办?”子黍反问道。

    老伯倒是笑了起来,“哈哈哈,别看我老,这一带熟着呢。就算真出了事,喂了我一把老骨头,你也好逃回去报信。”

    子黍苦笑了一声,“您倒是看得开。”

    老伯自嘲地笑了笑,“我七十多了,老鳏夫一个,就算出了事,也不打紧。”

    这话有些悲观,不过老伯说得倒是很平淡,没有和子黍讲为什么他是一个老鳏夫,为什么丧妻,有没有子女,这辈子又遭遇了什么……什么都没有,老伯只是提着柴刀,跟着子黍走进了樟树林,在子黍寻找妖魔痕迹的时候,顺手砍起了柴。

    由于不知道妖魔藏身何处,子黍和老伯是以柳村为中心绕圈搜索的。将柳村附近一带搜索完之后,再继续朝着远处搜索,再绕上一个大圈,直至找到妖魔的痕迹为止。

    大概两个时辰后,在村子西南侧,子黍发现了一滩黑色的污血,污血洒落在田埂上,眼前是一片平坦的稻田,稻田的尽头是幽暗的樟树林,那一片地带显然未经开垦,其内杂草丛生,根本没有小径可以踏入。

    子黍转身看了一眼老伯,“老伯,你在这等我一会。”

    说罢,他一个人走向茂密的樟树林当中,地上的杂草到了膝盖,若真的是蜘蛛妖魔,藏身在这种杂草中偷袭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子黍更多的关注点还是在空中,观察着四面八方的任何蛛丝马迹。

    当渐渐深入密林之后,眼前豁然出现了一片白色,子黍抬头看去,却是顿觉浑身冰凉。

    眼前的樟树枝干之间,挂着密密麻麻的白色蛛网,无数大大小小的黑蜘蛛遍布其上,小的似乎才刚刚出生,和一般蜘蛛差不多大,而当中最大的,则有他当初遭遇的那只黑蜘蛛一般大小,八条腿伸展开来,本身就像是一张巨大而可怕的大网。一眼望去,单单是那些磨盘大小的蜘蛛,就不下十几只,全部蜷缩在白色的蛛网之中,蛛网则密集得像是一个茧子,将整片密林给全部包裹了进去,眼前的白色蛛网遮天蔽日,甚至连光线也显得黯淡了许多。

    这成千上万的黑蜘蛛,虽然大多都是小蜘蛛,可是子黍在当初见识过小蜘蛛的威力之后,毫不怀疑这个蜘蛛巢穴若是倾巢出动,将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那些挂在树上的“人茧”,从树上倒挂下来,像是一个个巨大的白色蚕茧,一眼望去足有十几个,看来全是附近乡村遇害的村民。

    蜘蛛妖魔在妖魔中是智商较高的那一类,在子黍闯入它们的领地时,它们无疑也发现了子黍,一双双眼睛落在子黍身上,冰冷诡异,令人毛骨悚然,恨不得转身立刻逃跑。

    子黍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立刻逃跑。显然,他踏入这片密林的第一步,就被密林当中的这一群蜘蛛妖魔所察觉,如今见到了妖魔群落的真面目,再想要往回逃,或许已经太迟。

    回头看去,果然,来路之上已经现出了几只黑蜘蛛,虽然并不大,但是从一株樟树飞跃到另一株樟树上,很快在附近拉起了一层薄薄的白色蛛网,显然是想要将他活捉。

    手持星盘,指尖滑动,浮现出缕缕星光,一道灿烂的星图渐渐浮现而出。

    往后看了一眼,子黍悄然后退,继而指尖一弹,井宿星图铺开,如同一张火网,燃断了身后的蛛网。

    四周的黑蜘蛛十分惧怕火焰,纷纷退避,而子黍也趁着这个机会冲出了密林。

    密林之外,砍柴的老伯还在田埂另一边望着他,也察觉了一些动静,机敏地停下了手。

    “跑!”

    子黍冲出密林之后,不敢回头,朝着老伯喊道。

    这个时候,老伯也不能淡然了,立刻转身往柳村方向跑去,同时松开了手里的麻绳,将那一捆干柴全丢了,只抓着一把柴刀防身。

    匆匆跑了几十米,追上了老伯之后,子黍往后看了一眼,密林深处仍旧一片宁静,看不出任何动静。

    老伯也有些困惑,回头看了看,“什么东西?”

    “妖魔。”

    子黍随口说道,内心盘算着之前所见,猜想或许是这些黑蜘蛛长期居住在黑森林当中,已经不太适应在白天活动。

    老伯又看看那片密林,小心翼翼地问道:“咋没追出来?”

    “不知道。”子黍皱起了眉头。

    老伯观察了一下子黍的神色,又走回去背起了丢掉的那捆柴,说道:“找到了妖魔,赶紧回去的好,剩下的事情那些上仙会解决的。”

    普通人一律将修道者称之为上仙,他说的是卫霜两人。

    子黍点了点头,再往密林看了两眼,忽然说道:“要是应付不了,早点逃。”

    “逃?”老伯愣了一下。

    子黍垂着头,没有多说什么,走在回柳村的路上,回想起乡村的毁灭,有些失落。

    柳村内,卫霜和她那位刘师哥都在等着他。

    “怎么样?有线索吗?”在村口见了子黍,卫霜立刻问道。

    “有。”子黍跟着老伯进了村,还不太能控制好情绪。

    卫霜看出了这一点,缓了一口气,温和地说道:“别怕,我们会对付这些妖魔,你把情况说一说就行。”

    子黍沉默了一会,指了指西南方,告诉了两人妖魔巢穴的具体位置,以其数量和特点。

    这两人对于黑蜘蛛的数量,似乎没有太大的概念,只是在讨论如何消灭这群妖魔。这些讨论就不是子黍可以听的了,想想既然没有他的事,便默默回到柳村的小屋中。

    回到屋中,子黍总觉得心绪不宁,妖魔的动乱,似乎不是他想得那么简单。一个巢穴的蜘蛛妖魔,无缘无故,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大山之外?

    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子黍暗自下了决心,第二天就离开柳村,去找爹娘和清儿。

    当天晚上,屋中烛光闪烁,阴冷的秋风在外呼啸,窗户纸上摇曳着一道道黑色的树影,仿佛厉鬼在哭号。子黍尽管见过真正的亡灵,对这一情景还是觉得心里不宁,只好闭眼默念道一心法,将那些杂乱心思尽皆涤除。

    真经玄妙,内蕴大道,默默修习着道一心法,那些呼啸的风声渐渐平息下去,然而感官却更加敏锐,即便不睁眼,也能感知到周围的一草一木。

    在这种清修状态中,子黍桌前的烛火闪了一下,门前的窗纸上多了一道黑色人影。

    他睁开了眼,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起一枚银针。

    门被推开了,鬼鬼祟祟地进来了一个黑影,烛火一照,竟然是白天的老伯。

    “小伙子,你白天说的是认真的?”老伯见了子黍,立即问道。

    “什么?”

    子黍收起了银针,不解地看着老伯。

    “就是跑啊,”老伯往外边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真的要跑吗?”

    子黍没想到这老伯这么机灵,愣了一下。

    老伯走到桌前,提心吊胆地和子黍说道:“两位上仙说是要除妖,下午就出去了,结果现在还没回来,又是这么个鬼阴天,我看是要出事!”

    “他们没回来?”子黍惊愕地反问道。

    “唉!这都有四个时辰了,村里摆好了庆功宴,就等着两位上仙出来,结果一去就没了消息……”老伯愁眉苦脸地看着子黍,“村长让我们散了休息,可你说说现在这村里,还有哪个睡得着啊。”

    子黍沉默了,他原以为即便这两人出师不利,也能全身而退,没想到竟然就此失踪……

    阴风呼啸,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仿佛又一次置身在西山之上,目睹山村一夜之间化为火海,而他自己却无能为力,只有绝望地哭喊,最终被那滔天烈火吞噬。

    “村里人什么打算?”山村的灾难始终在给他敲着警钟,子黍不敢抱有侥幸,立刻问道。

    “这我不晓得,两位上仙现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老伯摇了摇头。

    子黍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吹灭了蜡烛。

    两人出了屋,子黍又抬头看了看天,心里一跳。天上那一轮圆月,只在一侧稍稍暗淡了一点,幽幽冷光,从天际垂落在柳村之中,竟然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绿色,仿佛不是来自人间。阴风阵阵,吹拂在四周的樟树林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这种沙沙声汇聚到一起,仿佛一片海潮,浪涛一般摇摆着,树影到了地上,阴冷而又灰暗。

    这样的天气,柳村的人早早地熄了灯,却根本睡不着,连执勤的民兵,也缩在自己屋中,根本不敢出来,至于家禽,更是早被关进了笼子,村子里,有的只是一片死寂萧条。随着阴风,偶尔滚过几个破烂的鸡笼,也不知是谁家的,在地上发出咕嘟咕嘟一阵响声。

    子黍看了一眼身后的老伯,老伯也正忧虑地看着他。

    “要是跑,往哪里跑?”子黍问道。

    “西北边,大约十里路外有个梅村,州府的大人物就住在那里,听说上仙就有十几位。”老伯指了指西北方向。

    子黍点了点头,追问道:“现在就过去?”

    老伯这时候脸上却有了些为难的神色,“现在谁也不敢出去,都躲在家里。”

    子黍讶然,指了指老伯,又指了指自己,“就我们?”

    老伯缩了缩头,“村里人商量着,先做做准备,万一出去又遇上……”

    “准备,准备,真出了事就来不及了!”子黍想到山村遭遇的变故,不禁变了脸色。

    老伯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看着老伯的神色,子黍感到自己有些失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于柳村来说,他毕竟只是一个外乡人,村民又怎么会听他的。

    沉默之中,听着簌簌风声,阴冷的感觉再次泛上心头,还有一种难言的萧索。

    “啊!蜘蛛!蜘蛛!”

    尖锐地叫声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子黍和老伯同时往村口望去。

    一个民兵从自己的屋中冲了出来,神色惊惶地大叫着,衣服上挂着十几只漆黑的蜘蛛,最小的也有拳头大小,而最大的一只,趴在他的腹部,有一个脸盆大小。

    当他在尖叫的时候,那些黑蜘蛛还在用自己的毒牙撕扯着他的衣服,而腹部已经出现了一个漆黑的血洞,流出一片污血。民兵跑不了几步,便跌倒在了地上,而那些黑蜘蛛则是敏捷地从他身上跳开,剩下一具流着污血的尸体。

    “啊啊啊!”

    “蜘蛛,好多蜘蛛啊!”

    “妖妖妖怪!”

    “哇!妈妈,妈妈!”

    原本死寂的柳村,在这一刻突然陷入巨大的恐惧之中,一户又一户人家从屋中冲了出来,身上挂满了小型的黑蜘蛛,这些黑蜘蛛成千上万,无穷无尽,从各个角落涌入了柳村当中。

    仅仅是这片刻之间,躲在家中的上百户柳村村民便全部跑了出来,他们当中,有的身上挂满了黑蜘蛛,疯狂地蹦跳着,却根本甩不开,等到扑在地上打滚的时候,那些黑蜘蛛又敏捷地跳开,只剩下一具千疮百孔的乌黑尸体。还有一些人,被那些更大的黑蜘蛛袭击,甚至有一个脸上挂着一只,覆盖住了自己的脸,拼命地想要将它抓下来,抓着抓着,整个头便跟着滚落下来,溅出一片黑色的污血。至于那些体型巨大,堪比人类的黑蜘蛛,高高地趴在房顶之上,并不猎杀人类,却只是张嘴吐出白色的大网,将那些逃窜的人全部网住,接着,小蜘蛛便跳跃上去撕咬,在痛苦哀嚎之中,将那些网中的人咬死,等到散开之后,往往只剩下一地漆黑的污血。

    老伯被这一幕吓得全身哆嗦,双手紧紧抓住了子黍的袖子,“天,天哪……”

    子黍也被眼前血腥的一幕所震撼,以白天所见的那个黑蜘蛛巢穴而言,如此多的黑蜘蛛并不让他惊奇,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黑蜘蛛突然疯狂地袭击人类,根本不是为了进食,而单单是杀戮,疯狂地杀戮,仿佛被捅了蜂窝的马蜂那般,不顾一切地扑向所有人。

    “大家快跑,跑啊!”

    柳村的村长,那个高大的汉子挥舞着火把,在慌乱逃散的村民当中站了出来。在这突然的袭击下,柳村的村民死伤惨重,他们虽然如老伯所言都没有睡,却天真地想要等到危机出现再逃,殊不知蜘蛛是世上最神出鬼没的狩猎者和阴谋家,等到袭击开始,早已无处可逃。

    黑蜘蛛畏惧火焰,面对柳村村长的火把,并没有立刻扑上去,而是紧紧地围成一圈。也是因此,剩下的百余人纷纷朝着村长跑去,朝着这个他们眼中的英雄。

    “他们怕火!”

    子黍对着柳村村长喊道。

    柳村村长听了,将火把往前一推,黑蜘蛛们纷纷退开。

    这一点提醒帮了村民大忙。由于逃得匆忙,根本没有柴火,有的人直接脱了上衣,而后柳村村长拿着火把将麻衣点燃,燃烧着熊熊烈火的麻衣被投入了蜘蛛群中,那些黑蜘蛛纷纷跳开,也有几只不幸被烈火包围,挣扎了几下,烧死在烈火中。

    “好,烧死它们!”

    看到黑蜘蛛被烧死,村民们总算镇定了下来,纷纷寻找可燃物。火光一下子蔓延了起来,从四处升起,而汹涌的蜘蛛狂潮也为这火势所逼,不得不往后退去。

    “这这这,这是要把村子烧了啊!”老伯这时候看着四周,痛心地说道。

    “命都没了,谁还管这个!”一个正泼着油的青年听到了这句话,朝着老伯怒斥道。

    紧接着,一片火光亮起,烈焰升腾,烧死了十几只扑杀过来的黑蜘蛛。

    这一幕似乎刺激了那些趴在屋顶的大蜘蛛,它们冷冷地注视着火焰圈中的村民,忽然纵身一跃,直接跃入火海之中,当即咬死了数人。

    “烧,烧!”

    村民们身处绝境,外面是大火以及成千上万的黑蜘蛛,根本无路可逃,面对这些扑杀进人群的黑蜘蛛,只有背水一战,不但不畏惧,反而疯狂地扑了上去,朝着它们丢出火把。

    跃入人群的十几只黑蜘蛛,蜘蛛腿朝外一弹,那些飞过来的火把便纷纷坠地,还有人朝着其中一只泼了一桶油,烈火随之点燃,身处火焰中的黑蜘蛛尽管痛苦挣扎,但是却还在行动,猛地扑杀了两个凑上前来的人。

    这些黑蜘蛛,已经达到了妖魔的层次,尽管只是小妖,却也绝非凡火可以对付,面对村民们的疯狂,只是激起了它们的凶性,疯狂地杀戮着村民,往往一只蜘蛛腿,便能贯穿一位村民的胸膛。大片大片的鲜血飞溅起来,数十位村民即刻被它们撕扯成碎片,血肉横飞,甚至有不少直接溅到了子黍的脸上,肠子、脾胃、脊椎甚至心脏和脑髓紧接着洒落下来,仿佛落了一场血雨,柳村之中,顿时哀鸿遍野。

第四十二章 往事

    “怎……怎么办?”

    “烧不死啊……”

    “完了,都完了!”

    随着妖魔蜘蛛的疯狂屠戮,仅剩的五十多位村民绝望地停下了进攻。有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仿佛在哀求什么,趴在地上,然后被一只蜘蛛腿贯穿,血溅在别的村民脸上,他们也都绝望地看着,等待着同样的命运降临。

    “啊!为什么会这样!啊!”

    柳村的村长,高大威武的汉子,这时候同样趴在地上,痛苦地捶着地面,泣不成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短短几分钟时间,整个柳村近乎破灭,仅剩的这几十个人似乎也没有了逃生的希望。

    子黍痛苦地闭上了眼,昔日的场景重现,那种痛苦再一次吞噬了内心,简直令人发狂。

    星盘在闪耀,星图也在构成,只是子黍不知道自己能够对付多少蜘蛛妖魔。像是这样的妖魔,曾经在黑森林中,他拼尽全力才能击杀一只,如今却足足有十几只,即便他修炼了仙法,难道就能幸免于难?

    在目睹了如此惨像之后,原先想要逃走的想法早已消失。井宿星图在星盘之上构建完成,而一只蜘蛛妖魔正在他的身旁,在将子黍附近的村民都撕成碎片之后,它看向了子黍和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老伯,最终朝着子黍扑来。

    屈指一弹,一枚银针却是后发制人,从下方刺入了它的腹部。子黍随之退后,避开了这一次扑杀,星图闪耀,随即朝着这只蜘蛛妖魔覆盖下去。

    这只蜘蛛妖魔显然没有想到人群当中竟然还藏着一位修炼了仙法的,面对那张即将覆盖它的井宿星图,敏锐地感到了危险,正要张嘴吐出一张蛛网,却是一阵冰寒蔓延开来,令其稍稍迟钝了片刻。

    正是这迟钝的片刻,那真元构成的井宿星图落在了它的身上,烈焰随之升腾,真元之火的威力远超凡火,顷刻之间便烧穿了那一层坚硬的硬壳,炙烤起它的血肉。

    蜘蛛妖魔顿时疯狂地扭曲起来,满地打滚,还将两个绝望的村民撞入了火海当中。这样的挣扎却是于事无补,最终颤抖了几下,终于散开四肢,彻底死去。

    柳村的村民,这时候仅剩下十几个,柳村村长绝望之中看到了子黍,忽然扑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裤腿,嘶哑地哭着,“大仙,大仙!求求你救救村子,救救村子啊!”

    “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救你们?”

    子黍苦涩地看着对方,脸色同样显得苍白,靠着出其不意,他击杀了一只蜘蛛妖魔,可也耗去了自己三分之一的真元。

    抬头看去,附近的蜘蛛妖魔被他吸引,纷纷朝着这里扑来。

    “啊!”

    惨叫声突然从耳畔传来,竟是那老伯的,被一只蜘蛛妖魔用腿刺穿了,吊起在半空中,活生生地便要往其嘴里送,它看向子黍的眼神残忍而又戏谑。

    子黍捏紧了拳头,再也忍不住,挥手将自己仅存的那些银针全部射了出去。

    那五六根银针,都是小薇曾经给他防身所用,这一刻想到小薇,子黍忽然想要留下一枚,而终于不能,只是看着那几枚银针刺在蜘蛛妖魔的身上,冰寒之力蔓延,暂且冻结了对方的行动。

    老伯随之跌落在地,身上被贯穿了一个大洞,仍然瞪着眼睛,目光看着子黍这个方向,仿佛还在希望子黍能够救他。

    不忍看他,子黍指尖飞动,迅速又画了一张星图,朝着那只蜘蛛妖魔激射而去。

    然而,这一次却没有成功,十几只蜘蛛妖魔早已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几张蛛网一同落下,星图随之被包裹在其中,凭空燃起了一片大火,却没有伤到那只暂时冻僵了的蜘蛛妖魔。

    子黍的身子晃了晃,真元耗去了大半,如今再想要击杀妖魔也显得有些痴人说梦了。他毕竟不是那些修习了仙术的修道士,除了手中的星盘,什么都不会,根本无法对付这么多的妖魔。

    见了他的神色,四周十几只蜘蛛妖魔眼中闪过残忍的光芒,仿佛约定好了一般,立刻有三只朝着他扑杀了过来,剩下的则吐出重重大网,铺天盖地一般朝着他席卷下来。

    惨然一笑,子黍看了一眼手中的星盘,便要将最后那一点真元输入其中,做鱼死网破的挣扎。

    星光闪耀,借着夜空中的月华散发出动人光辉,如梦似幻一般,竟让人沉醉。子黍耗尽了真元,看着那闪烁出的梦幻色彩,又想到了过去,清儿,爹娘,小薇……似乎都很远了。透过星光看着那些扑面而来的蜘蛛妖魔,仿佛带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冰冷锋利的蜘蛛腿如同长矛一般,刺透了那一层梦幻星辉,那金色也在其上闪耀,熟悉的炽热。

    终于,这些蜘蛛腿来到了他的身前,却像是融化的蜡烛,竟支离破碎地跌落在了地上,在淡金色的光辉之中消融了。那三只近在咫尺的蜘蛛妖魔,也在这一刻惊恐地扭动着身子,淡金色的光辉附着在它们的身上,如同镀上一层金箔纸的蜡烛,在火光中塌陷、融化,最终变成了一滩滩淡金色的金水。

    梦幻般的星辉消逝了,子黍还活着,四周那十几只凶恶的蜘蛛妖魔,此刻却全部化为了飞灰。

    他怔了一下,看着那些在夜空中飘飞的淡金色火焰,像是金色的蝴蝶,在空中划过一道道优雅的弧线,只是在这遍地尸体之中,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肃穆,像是在超度。

    良久之后,他才意识到,有人救了他。

    无声的静默下,只听得见烈火燃烧房梁时发出的噼啪声,淡金色的焰火穿过了外围那些普通的明黄火焰,有着灵性一般,落在那些藏在边缘的黑蜘蛛身上,只是轻轻掠过,这些黑蜘蛛便立刻化为飞灰。失去了领袖的黑蜘蛛们,纷纷惊恐地后退着,可那些淡金色火焰却分化出丝丝缕缕,万千道流焰闪烁,顷刻之间已是将其焚成了灰烬。

    流焰之中,缓缓走来一位女子,身上的白衣也随着这金色流焰的渲染带上一层淡淡的金色。这金色落在她白皙的脸上,像是在哀悼,神圣、庄严而又有些静穆,那一双动人的眼眸,不曾看向子黍,只是低垂着,缓缓扫过地面,满地是零碎的尸体。

    回顾四周,烈火之下,柳村的村民早已经被杀尽,剩下的只是一滩又一滩乌黑血迹和那些零落的内脏,连趴在地上抓着子黍裤脚的柳村村长,此时也已经没有了声息,原来在先前便已经被蜘蛛咬伤,此刻腿上还不断溢出污血。

    幽幽的叹息声中,她终于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子黍身上,看出了他眼中的惊愕。

    “雪……雪前辈?”

    早在见到那金色流光之时,他便有了这种猜想,可是真的见到,却还是大吃一惊,难以置信。

    那风姿绝世的九尾天狐,向着他凄然一笑,眼底是说不尽的沧桑,“到底来晚了。”

    “雪前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暂且压下了为何会在此见到雪前辈的困惑,子黍急忙问道。

    她只是凄然地笑笑,痛苦地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回答。

    随着她的沉默,子黍也低下了头,看着那个趴在地上,紧紧抓着他裤脚的柳村村长,感到难言的哀痛。一个数百人的村庄,在旦夕之间,竟就此破灭,只剩下了子黍一个人,仿佛将昔日山村的惨像再一次重演。

    “你的那位小女友呢?”

    短暂的沉默之后,天狐雪前辈忽然问道。

    “什么小女友……”子黍莫名其妙地问了半句,忽然想到了她说的是小薇,神色黯淡下去,低声说道:“前辈你误会了。”

    雪前辈又是幽幽一叹,不再提此事,“三次相遇,你我也算有缘,若想知道此事缘由,随我去一处地方,我便一一说于你。”

    子黍有些困惑,第一次是魔渊,第二次是现在,这期间他难道还见过这位雪前辈?虽然没有印象,但对于雪前辈的话语,他不敢怠慢,立刻问道:“什么地方?远吗?”

    “不远,便在这附近。”雪前辈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子黍低头看了一眼那抓着他裤腿的柳村村长,俯下身子松开他的手,合上他的眼,站起来看了一眼四周,空气里有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虽是烈火熊熊,却也难以掩盖。默然之中,他不愿再看,便紧紧跟着雪前辈走出了柳村。

    “千年之前,我第一次化为人身,走出大山。”

    樟林之中,雪前辈走在前方,淡淡地说着过往,回忆起来很平静,似乎那过去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一个遥远的千年前的梦。

    途中仍有许多黑蜘蛛,它们趴在树上,有的甚至结成了大网,有意要阻碍这两人,不时从空中突然跃出,朝着进犯者袭击,却全都被雪前辈周身那一缕缕淡金色火焰所焚烧,悄然化作了飞灰。

    “山外是片樟林,林中有个王村。”

    她伸手拨开茂密的树枝,走到樟林的深处了,淡淡的金色火焰是真元之火,微缈地环绕在她的身旁,并没有点燃大火。

    “王村的百姓,苦于妖魔侵扰,请了一位星官。”

    深入林中之后,子黍发现,樟林深处竟是又空旷起来。雪前辈走在前头,脚下没有路,她却似乎很熟悉,并非以直线往前走,而是弯弯绕绕,仿佛走在山村小径之上。

    “那位星官是个有为的青年,降服了不少妖魔。”

    她往前走了一段路,天很黑,看不清四周的景象,子黍估计着离开柳村大约有一里了。

    “但是他也知道,人妖之间的仇恨,不能靠杀戮解决。”

    一座小山丘,藏在密林里,雪前辈从一旁绕过,子黍抬头估量了一下,不算很高。

    “于是第一次见到我,他和我讲起了道理。”

    绕过小山丘,她便止住了脚步,默然对着眼前的黑暗,缓缓叙说了下去。

    “说得都很可笑,不过他很认真,我笑了之后,他就生气了。”

    “生气之后打了一架,谁也没奈何得了谁。”

    “他便又开始劝我,说人和妖是可以和睦相处的。”

    “我不信,于是他和我立约,让我在人间生活三年。”

    “三年过后,若是我觉得人的生活好,便再不许伤人。”

    “若是我仍觉得妖的生活好,他便再不与我作对。”

    “我觉得很有趣,便答应了他。”

    “那三年……那三年,我们去了很多地方。”

    “灵州的阑珊宫,他说是天下最大的游园;神州的流水阁,对坐了一夜游船;苍州的霜雪台,终年是漫天飞雪;禹州的玄女山,同看万千桃花盛开;还有皇州,中天紫微宫上,是一片最耀眼的星空。”

    “就这样,渐渐地,我们走遍了整个人间。”

    “途中遇见了许多人,许多事,许多爱,许多恨。”

    “三年过后,回到王村,他又问起了当年的那个问题。”

    “我没有回答,只知道,我爱上了他。”

    “后来我便留在王村,帮他劝说那些妖魔。”

    “它们中,有的回到了大山,不再踏足人间;还有的,便与我一同留在王村。”

    “这样的生活,大概有十年,直到遇见了朱雉。”

    说到此处,她不禁停顿了一下。

    “朱雉是蜘蛛所化,与我一般,初次走入人间。”

    “我们成为了姐妹,几乎无话不谈,他也与她熟悉起来。”

    “那一段时日,常常是我们三人,终日形影不离。”

    “可是有一天,朱雉忽然跑到我的面前,哭了很久。”

    “她哭着对我说,她爱上他了,可他不爱她。”

    “此后朱雉便消失了,我寻了很久,没有找到。”

    “一年后,她又出现了,主动来找我。”

    “她说这一年,她其实没有离去,只是远远地看着我们。”

    “这期间,她恨他,恨我,甚至恨一切人。”

    “她说她最恨的不是他,而是我,是我夺走了她的爱人。”

    “为了报复,她给他下了毒,想要让我亲眼看着他死去。”

    “那是一种叫菡萏香的奇毒,能令人在梦魇中癫狂至死。”

    “当时能解这份奇毒的,只有族内的妖仙丹,那是老祖晋升天妖所炼。”

    “天狐一族,耗尽无数资源,只练出那一颗妖仙丹。”

    “我偷走了它,来救我的郎君。”

    “因为犯下大错,惊动妖主,最终下了诏令,将我关入魔渊。”

    雪前辈停了下来,幽幽的话语声飘散在空中,离奇如同幻梦。

    “那最后一面,终究没等到他。”

    子黍想说些什么,可眼角余光一瞟,却见到这山丘之下,竟是一个土坟。

    坟前竖立着一块墓碑,墓碑左边写着年月日,右边是几个古字,子黍依稀认得,是“靈州青原縣府下轄王村全體村民敬立”,中间则是“上清寕謙君”。

    在墓碑之前,还插着三炷香,竟然还在烧着,地上则依稀有着纸灰。

    雪前辈蹲下身去,看着墓碑,似乎想起一事,便说道:“在妖族我没有名字,他便叫我雪,天雪。”

    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名字,天雪,这位天狐族的传奇人物,竟笑得那么温柔,不知是为了回忆,还是那一个人。

    旋即她又轻叹一声,有些歉然地说道:“先前我便在此处,一时失神,不料已是生灵涂炭。”

    子黍立刻摇头说道:“这不怪前辈。”

    “这几日来,我也了解了一些妖都之事。千年之间,妖主三易,妖王之间勾心斗角,暗中角力,恐怕天下将要大乱。至于此番屠戮,便是朱雉所为。她报复心强,谦君生前,我还在魔渊之时,她或许出于愧疚,迟迟没有动作,等到谦君死后,便将王村屠戮殆尽,方圆百里再无人烟。如今妖族复出,立威也好,私心也罢,她终究是忍不住再次动手了。”

    天雪重新起身,不再望着这块墓碑,而是越过土丘,遥遥望着南方,仿佛在与那位千年前的宿敌对视。

    “那位蜘蛛妖王?”子黍忽然想起来,小薇曾经和他说过在妖都的情景,其中就有一位紫发紫瞳的蜘蛛妖王。

    天雪有些讶然地看了子黍一眼,微微颔首,“不错,如今在妖族,她确有一番势力。”

    妖族的妖王,一族只能有一位,而某些强大的族群,天妖却不止一位。天雪言下之意,她只孤身一人,而这位蜘蛛妖王,身后却有一整个族群。

    子黍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说道:“在这附近,据说有七个村子。”

    无需多言,顷刻间天雪便知晓了子黍的意思,“既然如此,你带我去看看。”

    闻言,子黍松了一口气,“多谢前辈了。”

    “本是我们的恩怨,却累及后世,又何言谢?”

    天雪最后望了那土坟一眼,转身离去,拂开那些途中的枝杈。

    深深的黑暗,紧随在她身后,淹没了那一道白色声影。这林中,一时之间,只剩下一点香火,在那被掩埋了半截的墓碑之前,飘忽不定地闪烁着。

第四十三章 梅村

    初次走出大山,子黍其实并不知道该往何方。虽然曾听柳村人说,这樟林之中有七个村子,不过唯一知道方位的,只有柳村西北十里外的梅村。

    据说那是灵州御史所在,有十几位星师,若是黑蜘蛛的袭击是无差别的,那么梅村应该能够幸免于难。

    往西北方有一条小径,相较于别处的更显宽阔,应该便是柳村与梅村的通道,子黍看了片刻,便带着天雪走上了这条小径。

    关于身后这位雪前辈,他其实还有很多顾虑。她是如何逃出魔渊的?难道真的神通广大到了能够避开妖主和四位妖王的察觉?魔渊之中又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何那一次逃出魔渊时,竟然看到了一只白骨手臂,连妖主也忌惮三分?走出魔渊之后,她又有没有可能如曾经那般,再次入魔?

    这些顾虑都不便提起,想到雪前辈毕竟是同情人类的,子黍只好将这些猜疑全部放下。

    走了不到两三里,前边的路多出了分叉,通往另一个方向。子黍看了看,并不是西北方,便没有在意,继续沿着原路前进。

    “等一下。”

    天雪却忽然开口说道。

    子黍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目光有些惊疑。

    天雪默不作声,只是看着那条小径,于是子黍也跟着往小径看去,却没有看到任何动静。

    默默等待了片刻,小径那一端,隐隐现出了几个黑点,像是林中野兽。

    直到走得近了,子黍才勉强看清,那竟然是一群村民,衣衫褴褛,甚至还有不少地方带着血迹。这些村民慌不择路地往前跑,跑到这个分叉口的时候,见到了子黍和天雪二人,不禁大吃一惊,警惕地停了下来。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村民当中,一个年轻的小伙惊疑不定地看着二人,喊道。

    “柳村的,刚逃出来。”

    子黍想了想,便说道。

    尽管月色凄迷,这群村民还是能够看出来子黍身上的衣衫同样破烂,还沾染着不少血迹。

    “我们是杨村的,你们那也出事了吗?”

    小伙仍然有些顾虑地看了一眼天雪,朝着子黍喊道。

    “受了妖魔袭击,勉强逃了出来。”想到刚才所见的惨像,子黍的声音低了些。

    他的表现,让对面这群村民心里相信了大半。小伙松了口气,走到了子黍面前,语气亲切了许多,“我们也是,还好有两位上仙大人护卫,趁机逃了出来。不过那些蜘蛛……实在是太多了,现在应该只有梅村还算安全,我们都打算去梅村。”

    就这样,双方走到了一起。

    闲谈之中,子黍了解到,杨村的村民们由于有两位星师护卫,还算是有组织地提前逃出了黑蜘蛛的包围圈,不过也是死伤惨重,尤其是那两位星师,断后抵抗妖魔,如今还没有逃出来,可能凶多吉少了。

    “两位上仙大人神通广大,一定会没事的。”小伙自我安慰了一句,他叫杨百喜,是杨村村长的儿子,为了掩护村民逃生,该村村长已经丧生魔爪。

    子黍看了看杨村这群人,大多是妇孺,大概有二三十人,都是神色悲戚,彼此之间除了一些呜咽之声,便再无交流。

    “对了,你们柳村的人呢?”杨百喜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天雪,压低了声音:“不会就你们两个吧?”

    子黍苦笑了一声,不愿告诉对方残酷的事实,“太乱了,都四散逃开了。”

    杨百喜露出了然之色,“到了梅村应该就能见到。”

    子黍点了点头,不再多说。走在夜路之上,又遭遇了妖魔袭击,杨村这群人也心神紧张,只想着赶路。

    如是再走出两三里之后,天雪忽然扯了一下子黍的衣角。

    子黍不解地回过头去,却发现她的眼神示意着一旁的树林。在杨村百姓面前,她似乎不愿意引人关注,因而以这种方式向子黍示意。

    子黍微微一怔,心想这位雪前辈热心助人,那里边或许又有一些逃难的村民。

    没有犹豫,他径直往森林当中走去。

    “诶,兄弟你去哪?”杨百喜愣了一下,杨村的一群人也跟着停了下来。

    子黍不便解释,只是在林中查看,却没有发现人影,正有些困惑之际,忽然脚绊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才发现地上竟躺着一个人。

    见惯了死人,子黍没有出声,蹲下身去扶起对方,发现竟是白日方才见过的卫霜。

    这时候他才感到吃惊,对方的脸色泛黑,身上还有一排排的双孔黑洞,其中流着黑色的污血。子黍立刻明白,卫霜这是被黑蜘蛛咬伤了,看其伤口,伤她的都只是普通的黑蜘蛛,还算不上妖魔,但是数量如此之多,也十分致命。

    摸了摸鼻翼,感觉还有呼吸,他这才背着对方从林中走了出来。

    “这是……”杨百喜看到子黍背来的女人,皱起了眉头,“还活着吗?”

    子黍看向天雪,只见她不言不语,似乎不打算救治对方。

    既然让他救她出来了,应该不会就此放任不管。子黍想了想,便对杨百喜说道:“先带上,到了梅村,应该有救。”

    夜色朦胧,却也能从卫霜那一身锦绣长袍之上,看出其地位非凡。杨百喜仔细打量了片刻之后,见到那一副栩栩如生的赤豹图案,顿时惊叫了起来:“这是上仙啊!”

    对于救了村民的星师,杨村人有着极高的敬意,认清这是一位星师之后,纷纷变了脸色。

    “兄弟,我来吧,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她的。”杨百喜不禁说道,想把卫霜接过去。

    “赶路要紧,想这些干什么?”子黍苦笑一声,匆匆往前走去。

    杨百喜一想到如今的危机,沉默了下来,点了点头,便带着杨村的村民往前走去。

    一路之上,还遇到另外两村的村民,分别是桃村与竹村,各自有着几十人,当中还有三位星师,让这只逃难的队伍壮大了许多。

    不过,这也暗示着,樟林七村可能全部遭到了妖魔袭击,如今只看梅村能不能保住了。

    等到赶到了梅村,许多村民已是精疲力竭,不到一个时辰的路,在这一夜走起来却倍感吃力,精神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受着挑战。

    夜色之下,梅村还闪耀着点点星火,四周遍布着黑蜘蛛的尸体,而村内却是人头攒动,似乎在开着什么大会。

    看到梅村还在,这群村民激动地痛哭了起来,不少妇孺甚至直接跌坐在地上,再没有走进梅村的力气。

    这一幕惊动了梅村内的人,很快就有一群人走了出来,四周还有不少人举着火把,将这一片地带照耀得灯火通明。

    “怎么了?都是怎么了?”走出来的人当中,有着十几位身着黑色赤豹服,皆是青原县府下派的星师,见此纷纷问道。

    “村子糟到袭击,妖魔太多了……”逃出来的三人狼狈地说道。

    “这些孽畜!”见此情景,人群当中,一位青衣青年神色阴沉,恨恨地说了一句。

    他看上去年龄在二十岁左右,不过面容老成,气度沉稳。与身旁那些身着赤豹服的同僚不同,他那一身青色锦缎之上绣着一只青鸾鸟,展翅欲飞,看上去更显高贵。

    逃难而出的村民很快发现,这些梅村的星师身上也都染着乌黑的血迹,应该都是来自妖魔的。

    “御史不必恼怒,此事事发突然,等到有了准备,定然不会像如今这般。”青衣青年身旁,另有一位星师说道。

    “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么用!”御史一挥衣袖,并不领这位星师的情,对着梅村外的这群人说道:“先让大家进来,赶紧安置难民。”

    有了御史做指挥,那些慌乱的难民渐渐安下了心,虽然不少妇孺仍在啼哭,仍是听话地跟着指挥走入梅村当中。

    “她受伤了。”子黍这时候才背着卫霜走到了这群人面前,放下了她。

    一位星师伸手接了过去,御史则是赞许地看了子黍一眼,“很好,你要什么奖赏?”

    子黍愣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都是为了对抗妖魔。”

    御史点了点头,忽然大声说道:“诸位看见了吗?上下一心,只要同心协力,定能战胜妖魔!”

    子黍没想到这也能做宣传,认真看了那位御史一眼。

    不过,这本该鼓舞人心的话语却很快失去了作用。

    梅村另一边这时候匆匆赶来一位星师,对着御史低声说道:“杏村的两人回来了。”

    御史转身,看到只有两位星师,此外再无他人,不禁愣了一下,“村民呢?你们那没遭到妖魔袭击?”

    这两人神色有些变幻,“妖魔太多了,只好先来上报御史。”

    “你们!”御史变了脸色,指了指两人,最终只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混账!”

    说完,御史冷着脸转过了身,不愿再多看这二人一眼。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众人皆知,杏村这二位显然是不愿为了村民涉险,早早地自己逃了出来,留下村民被无情屠戮。

    过了片刻,黎村的人也逃难至此,只有一位星师,带着十几个村民,另一位则已经葬身妖魔之口,这让御史铁青的脸色有了一些好转,安排他们进了梅村。

    至此,樟林七村全部罹难,估算死者在两千人以上,而假若汇聚在梅村的便是全部幸存者,那么总人数还不过一千人。

    三分之二以上的村民遭到妖魔屠杀,不要说青原县府,即便是对于郡府,州府来说,那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灵州安逸了数百年,自从南方妖国沉寂之后,就没有遇见过什么妖魔,更不用说被妖魔屠戮上千人,这在先前根本不敢想象!

    安顿好村民之后,御史便与一众星师商议起了如何对抗妖魔,而梅村则在一阵混乱当中渐渐安定了下来。接收难民的房子不足,许多人便被集中到了梅村的中心,子黍和天雪也在其中,看着梅村村长颤巍巍地站在村子中心讲话。那是一个老婆婆,被人搀扶着来到此地,据说已经有一百多岁了,声音苍老但平静,让许多妇孺渐渐停止了哭泣。

    这个时候,子黍悄悄看了身旁的天雪一眼,不明白这位天狐雪前辈为什么会跟着他来到这里。

    “不出所料,下一次袭击,就是梅村了。”天雪察觉到了子黍的目光,淡淡地说道。

    “前辈会出手对抗妖魔吗?”子黍忍不住问道。

    天雪目光低垂,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人间之事,不便插手。找到机会,尽快撤离。”

    天雪毕竟身为妖族,若是公然帮助人类对抗妖魔,以后很难在妖族当中立足,何况她是从魔渊之中逃出,若是暴露了身份,更是会引起不少麻烦。

    这样想来,她愿意暗中相助,已经是冒着很大的风险了。

    子黍想过之后,点了点头,“明白了,前辈。”

    梅村内,那位老婆婆还在旁人的搀扶下说着话,声音不卑不亢,“就在刚才,我们梅村同样遭到了妖魔的袭击,但是上仙把它们击退了!我们要相信上仙,妖魔不可怕,只要团结起来,我们是可以战胜妖魔的……”

    围绕着篝火,各个村子的村民们听着老婆婆的话,神色都渐渐平静了下来,一夜逃亡,提心吊胆,如今拥有了短暂的宁静,甚至有不少人就此靠着墙角,困倦地合上了眼。

    子黍无处可去,便也同众多村民一般,围绕着篝火盘坐,不知想起了什么,转身望去,见到天雪仍站在身后,默然伫立,眼底是那一片跃动的篝火。

    ******

    两天后,梅村临时建好了木屋,上头用稻草盖着,勉强够逃难的村民居住。子黍也被分配到了这样一间小木屋,和杨村的那位青年杨百喜同住,闲谈中了解了不少灵州的事。

    至于雪前辈,在梅村安定下来之后,便悄然离去了,不过并未走远。她告诉子黍,在梅村百姓尚未撤离之前,她会一直在此守候。只是,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梅村的百姓并不打算搬迁,御史派人上报了州府,至于是战是撤,还要等州府的决议。

    简陋的木屋中,天光散漫,头顶的稻草只是零散地盖着,一条条光线构成的纹路从中落下,落到人的身上,时明时暗,常是乍现的金光。对面的草席上,杨百喜盘膝而坐,微黑的脸上尚有着一丝激动,正滔滔不绝地对着子黍讲故事。

    “那时梅花婆婆(梅村的老婆婆)一个人背着大刀,与五个马贼周旋游斗。马贼们看她是个女人,就没有放在心上,其中有一个先站了出来,对着她喊道:‘呔!小娘们,识相的就赶紧将黄金盘交出来。’那黄金盘可是上古遗物,价值连城,梅花婆婆怎么肯交!不过她看对方人数众多,一起上的话她一个人肯定应付不了,于是想了一个计策……”

    “咚咚!”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正讲到兴头上的杨百喜有些不耐烦地往外看了一眼,“谁啊?门没锁。”

    旋即木门被一只白净的手推开,竟走入一位苗条的女人,虽然穿着粗布素衣,却肤色白皙,气度高贵,不似村中妇女。

    杨百喜愣了一下,看了看子黍,见子黍也正看着对方。

    “是你救了我?”女子忽略了杨百喜,只是看着子黍。

    “凑巧。”子黍笑了一下,没有多说。

    这突然闯入的女子便是卫霜,只是没有穿着那一身玄色赤豹服,而是换上了普通百姓的衣服。

    “我有些事想找你谈谈。”卫霜眼神真挚,态度诚恳。

    “哈哈,那啥,我先出去了。”一旁的杨百喜没有认出她是谁,只是暧昧地朝着子黍眨了眨眼,然后主动溜出了屋子。

    子黍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杨百喜,而卫霜却毫不在意,倒是反手将门关上了。

    “咳,卫姑娘有什么事?”卫霜那一双眼睛明亮透彻,看得子黍莫名有些紧张。

    “一来,是感谢你救了我……”卫霜缓缓说道,似乎在组织言语,“二来,我想问问你……你看到我的时候,发现刘师哥了吗?”

    “没有,只看到你一个人倒在路旁。”子黍干脆地说道,说完又不禁有些好奇,“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卫霜闻言,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低声说道:“我和刘师哥那日下午去除妖,到了你所说的那处地方,才发现当中妖魔之多,远非我二人所能力敌。只是那时不知深浅,想着岂能不战而逃,于是冒险攻击了那处蜘蛛巢穴,结果引来大乱。刘师哥因为掩护我撤退,落在了后头,如今看来是凶多吉少了……”

    子黍沉默了下来,看上去她和刘师哥感情不错,此事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你、你不是一般人吧?”犹豫片刻,卫霜看着子黍,忽然问道。

    子黍心中一跳,不愿意卷入麻烦之中,于是装傻般问道:“什么?”

    “遇到那样的妖魔,还能够从大山里走出来,我想不是单凭运气就可以的。”卫霜仿佛下定了决心,一口气说道:“而且,柳村覆灭,只有你一个人逃了出来,单凭警觉,似乎说不通吧?”

    子黍变了脸色,“不知道卫姑娘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好奇。”卫霜笑了一下,“你救了我,算是我的恩人,我也是想提醒一下你。”

    “提醒我?”

    “毕竟,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我们这些星师神通广大。若是普通人与我们交谈,哪怕没有战战兢兢,那也是恭恭敬敬,像你这样随意,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的。”

    “原来如此,”子黍皱了皱眉,“我自小生活在山村,对外界的星师,不是很了解。”

    “这样啊,那你可以问我,知无不言。”卫霜爽快地说道。

    子黍犹豫了一下,想着自己修炼过的事无法隐瞒了,倒不如爽快些。

    就这样,在这个午后,子黍和卫霜谈起了修炼之事,许多原本不解之处,也随之豁然开朗。这些修炼之事,从前他只听小薇一人讲过,却不甚明了,如今再与卫霜相谈,印证过往,对于星师及星官等的修炼都有了更深的了解。

    不知不觉,屋外的光线便暗淡了下来,而两人相谈甚欢,竟是没有察觉。对于灵州,对于整个中天皇朝的事,子黍还是第一次有了详尽的了解,而卫霜也很善于言谈,常讲起一些有趣的典故,都是子黍闻所未闻的。

    等到卫霜笑着告退,子黍将之送出门后,站在门前看了一眼天色,已是月上中天。

    直到这时,杨百喜才从一侧溜出来,抱怨着他在外面冻了半宿。对此子黍只能歉然一笑,回到屋中,等他睡下了,才有一些时间去默默整理自己的思绪。

第四十四章 决心

    月湖,妖都。

    清冷的月光下,小薇一个人走上皇宫阁楼,眼前是静默的水面,时而泛起泠泠波光。

    月光落在她的脸上,是一片灿然,那素净的容颜仿佛由玉石雕成,在月光下越显出白皙润泽。如今她梳着飞仙髻,左右各坠以三枚玉簪,玉簪尾部饰以珍珠,以银镶于簪上,前额戴着金色发冠,其上缀满了朱红色宝石,至于眉心则多出了一片红色花钿,双唇亦如赤霞般鲜红。长发垂于身后,乌黑亮丽,如墨水浸染而成,一身淡金色的礼服之上则是凤舞飞鸣,皆以金线织成。

    相较于过去,她无疑更显得雍容华贵了。便连举止也规规矩矩,双手始终合于小腹前,走的是蹀躞小步,神态端庄不苟言笑,若非原本应该挂香囊的衣带旁却配着一把外表凶戾的龙鳞剑,她倒真像一位皇朝公主。

    只是,对这种变化,她的眼里只是淡漠,眼神并不如曾经那般明亮了,反而蒙上一层淡淡的灰色,脸上再看不出明显的表情,只是默然望着湖面的微波。

    在她身后,还跟着小狐狸天若,回到妖都之后,或许是天袂授意,或许是她本身有意,常常跟在小薇左右,做起了小薇的侍女。只是,在私下里虽然可以玩笑,有些时候天若却总会看到小薇默然眺望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对于她的问话也只是沉默不语,或许微笑以对。如此时间一久,她便渐渐知趣,不再打扰小薇,只是自己在一旁玩耍。

    低头摆弄了一下发梢,她转了个身,想找几位宫中的白鹤侍女玩耍,却见前方多出了一道身影,不觉呀了一声。

    青翎站在小薇身后,看了眼天若,天若掩住了嘴,示意自己不会出声。然后,她便看着青翎缓缓走到小薇的身旁,与其一同眺望那茫茫水雾。

    这短暂的沉默并未持续多久,青翎低声说道:“少主……”

    “怎么了,青姨?”小薇的语气温和,脸上却不见笑容。

    “少主近来总临水眺望,不知可有心事?”青翎斟酌着语气问道。

    沉默片刻,小薇淡淡地说:“只是觉得此地赏月,光景正好。”

    青翎神色复杂,“恕臣冒昧,光景再好,毕竟也只是一人,若非……”

    小薇转身,粲然一笑,打断了她的话语,“青姨你来找我,应该不是闲谈吧?”

    青翎欲言又止,最终低声说道:“是有一件事,事关重大。”

    “哦?说来听听。”小薇虽从未听过青翎说何事事关重大,却也还保持着镇定。

    青翎望了一眼北方,说道:“南岭蜘蛛一族,有动静了。”

    小薇面带微笑,那种上位者处变不惊的微笑,只是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寒光,“什么动静?”

    “有妖灵称,南岭蜘蛛一族近期大肆迁移,走出了南岭,已经对人类发动攻击。”

    说着,青翎衣袖一转,递上了一份妖廷奏折。

    小薇摊开看了一眼,沉默不语。

    “妖廷方才成立,各地尚未完全归附妖国,如今南岭蜘蛛一族又擅自对人类发动进攻,恐怕妖国将要有一场大动乱。”说这话时,青翎看着小薇,发现她仍是保持原先的模样,竟连眼神也不曾有所变化。

    “查清楚了吗?”小薇淡淡地问道,心中想起了当初妖王齐聚时,那个扬言要吃掉她,却被斩断一臂的蜘蛛妖王。

    “妖廷内多次商讨,确有此事,据本族中族人侦查回应,就在今夜南岭蜘蛛一族已袭击了七个村庄,其中六个已被屠戮殆尽,死伤数千人。”

    “既然如此,明日妖廷大会之中,让各族决议。此外,将南岭蜘蛛一族的代表提前请来。”

    小薇说完又转过身去,默然望了一眼中天月色,已是半入云中。

    “月湖的雾,总也散不净。”

    她忽而这么说,青翎有些不解其意,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轻柔了下来,“是啊,五百年前,也是这样的。”

    ******

    翌日,妖都,皇宫地下万妖殿中。

    厚重的青铜柱高达数十丈,在殿顶和地面之间矗立着,其上雕刻着各种上古妖灵的图案,有龙凤,也有鲲鹏、腾蛇、应龙、玄鸟等等,神秘古朴,望而生畏。整个妖廷设立在妖都皇宫的地下,如同一个巨大的半圆锥刺入地底,只是这个圆锥的头被削去了一部分,所以在最底层还留有一个平台。整个半圆锥平面的那一侧,立着一座高台,席位很少,只有九个,却位高权重,中央的位置上小薇面无表情地端坐着,而两旁分别落座着四大地区和四大妖族的代表。

    陆续有妖族踏入妖廷之中,被宫中宫女引导到各自的席位前落座。能够作为代表的皆是大妖,小妖则没有资格参与,因此这些妖族皆是化形之后的样貌,尽管如此,仍是千奇百怪,殿内的喧嚷声一直没有停止。

    时至正午,整个妖廷已然坐满了各色妖族,即便没有真正破万,总妖数也在五千以上,五千大妖,几乎是妖族一半的中坚力量了,群妖对于为何要在今日召开大会仍是一头雾水,议论纷纷,只是不敢真的跳出来质疑那个落座在另一侧高台最中央的少女,代表妖国的少女。

    “陛下,差不多都来了。”小薇的左侧坐着羽蛇族的羽炫,看了一眼情况,侧身以妖语说道。

    她的右侧,则是青翎,低声对她说道:“少主,南岭蜘蛛一族的代表也带来了。”

    小薇闻言,这才抬起目光,从左到右环顾过去,目光所至,各族代表皆是安静下来。

    在她的左右,各坐四人,羽炫旁是陵傫,还有白虎、青蟒一族代表,右侧则是青翎、天袂和天鹰、赤蝎一族代表。四大地区的代表,本应该由白虎、青蟒、天鹰、沙狐四族担任,这四族在四大地区威望最高,势力最大。不过,由于沙狐妖王犯上作乱,赤蝎一族乘机上位,成为了南荒的代表。

    “今日邀请诸位至此,只为一事。”通过放在桌前的海螺法器,小薇清脆冰冷的声音在殿内回响,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位妖族代表耳中。

    众妖皆是屏息凝神,大殿内只听得见小薇自己的回音。

    “一个多月前,南巡至南荒地界,有刺客曾欲杀我。”小薇看了青翎一眼,青翎略一抬手,青鸟一族的几位代表便走下席位,来到了那块万众瞩目的场地中央。

    万妖殿内,诸多妖族闻言皆是为之色变,生怕这件事牵扯到自己身上,目光自然也被青鸟一族那几位代表吸引了过去。

    “经过两个月的追查,青鸟一族终于发现了线索。”小薇说完,看向青翎。

    青翎会意,站了起来,向对面席位上的群妖说道:“就在昨日,我们在月湖与南岭的边界发现了这些东西。”

    台下几位青鸟族族人一抖手,亮出了几片白色的纱布。

    “这是一角黑色纱袍,经妖廷鉴定,这上面有些东西,诸位可能会感兴趣。”青翎挥了挥手,另有一只白鹤从角落里飞了出来,化为一个白胡子老者,抓起了黑布,指尖一点,上面冒出了淡淡的黑雾,最终竟形成了一只黑蜘蛛的模样。

    “而刺杀少主的刺客,也曾留下类似的衣物。”青翎又令其将当日刺杀小薇留下的一片衣角展开,当中同样展露出黑蜘蛛模样,同近日发现的一模一样。

    特意被请来,坐在第一排的南岭蜘蛛族代表朱无岐脸色悄然变了,往左右看了看。

    “还请南岭蜘蛛一族的代表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发话的不是青翎,而是羽炫,他盛气凌人,目光充满压迫感。

    “这……这是栽赃陷害!”朱无岐猛地站了起来,指着那块黑布上的黑蜘蛛图案,指尖有些颤抖。

    “栽赃?为什么只栽赃你们一族?”羽炫继续逼问道。

    朱无岐的脸色阴晴不定,不搭理羽炫的质疑,而是看向小薇,“陛下,南岭蜘蛛一族一向对妖国忠心耿耿,此事绝无可能!”

    小薇并不看他,只是冷冷地说道:“是与不是,将你族中大妖一并叫来,清白自证。”

    朱无岐为之沉默,妖廷如今方才成立,急需立威,一旦这项决议通过,妖廷彻查了南岭蜘蛛一族,那么即便最终证明是个误会,南岭蜘蛛一族的损失也将无法估量。

    “观其言行,不像作假,此中是否有误?”天鹰族代表微微皱眉,低声问道。

    “便是其不知情,南岭蜘蛛一族的嫌疑依旧最大,必须彻查。”青翎说道。

    “陛下,我南岭蜘蛛一族也算妖国大族,单凭这一点证据便想要彻查,未免也太不将我族妖王放在眼中了吧?”一番思虑过后,朱无岐忽然想到了什么,缓缓说道。

    “放肆!陷害少帝,该当廷击杀!”羽炫一拍桌案,怒发冲冠,竟直接跃出了席位,朝着朱无岐而去。

    妖族纵情任性,感情用事者不在少数,见此情景,对面席位之上竟立刻散开一片,无妖出来阻止。

    羽炫双目圆睁,如大蛇瞪眼,羽蛇之影凭空浮现,忽而朝着朱无岐猛扑下去。

    朱无岐红了眼,身后蜘蛛虚影呈现,前足张开,摆出了进攻姿态。

    “轰!”

    巨大的轰鸣声在万妖殿内回响,青铜立柱发出金属颤音,许多大妖都是为之色变,看着那烟尘弥漫之处。

    “羽炫,回来!”青翎这时才站了起来,却也没有去阻止。

    烟尘散尽,万妖殿内妖气弥漫,朱无岐显出了蜘蛛真身,前只两足尽断,压在地上死死地挣扎,而羽炫则是伸着一只手,妖元澎湃,隔空压制朱无岐。

    “你敢杀我!我族妖王必杀你!”妖语尖锐,从巨大的黑蜘蛛口中发出。

    “真当我族没有妖王吗?”羽炫又是往下一按,青色妖元凝成实质,将黑蜘蛛彻底压入了地下,其痛苦挣扎的尖啸声也渐渐弱了下去。

    “够了,此事先看看万族的意思如何。”小薇开口,让羽炫回归坐席。单以刺杀妖族少帝之事,当廷斩杀这位妖族代表也毫不为过,只是小薇想要看看,如今又有多少妖族真心归附于她,若连此事尚没有决议,那么征讨南岭蜘蛛一族无异于引发一场规模巨大的妖族内战。

    松手转身之后,羽炫冷哼一声,入座之际,众多妖族非但没有不满,反倒皆是目光崇敬,对其敬畏无比。

    朱无岐再次显化人身的时候,已然断了一臂,绿色的血液在流淌,不过已经一点点止住了。他狠狠地看了羽炫一眼,却没有说话,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万妖殿投票,每一位妖族代表手中皆有黑白二子,逐一投入陶罐中,白色为赞同,黑色为反对,持平则无效,决议作废。

    这场投票持续的时间不长,然而也不算短,小半个时辰之后,那个陶罐便传到了小薇的身前,身旁诸位也各自投了票。这期间,朱无岐反倒是神色平静了下来,低声和身旁的那些妖族交谈着,不时点头,竟然还有说有笑。

    小薇自己投入一枚白色石子后,便让妖灵拿着陶罐来到了场地中央,往地上一洒,黑子和白子便一同涌出,经过细心划分,数量看上去大抵相同。

    青翎见此一幕,不待细数便冷冷哼了一声,低声对小薇说道:“妖族如今还是妖心涣散,想要统一,恐怕还需不少时间。”

    小薇不动声色地往朱无岐那里看了一眼,见其神色怨毒,甚至隐隐有一丝快意。

    结果很快出来了,数票数的是那只化为白胡子老者的白鹤,数完之后,忽然神色有些变化,忐忑地看了小薇一眼。

    “怎么了?结果出来了吗?”羽炫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老白鹤迟疑了一下,慢慢说道:“赞成2744票,反对,反对……”

    见其迟疑,众妖的神色皆有了变化,青翎不禁紧张地望了小薇一眼,见其还是面无表情,只是对着老白鹤平静地说道:“不用紧张,报出来。”

    在小薇的目光下,老白鹤定了定心神,硬着头皮说道:“反对2792票。”

    话音刚落,群妖轰动,整个妖廷一下子陷入了嗡鸣声中。

    青翎、羽炫等代表的脸色无疑也变得很难看,而朱无岐则是慢慢露出了一副诡异的笑容,仿佛在嘲讽这些高坐在决策席的代表。

    羽炫看向对方,又要站起来,却被陵傫伸手止住了,“万族决议,非其一妖可以操控。”

    殿内群妖,议论纷纷,讥笑者有之,忧虑者有之,甚至争吵者亦有之,内乱严重,几乎难以协调。

    “既如此,本提议作废。”

    清冷的声音压下了轰鸣,小薇冷冷地说完这一句话后,群妖的议论声瞬间消失了。

    五千多双眼睛落在她的身上,有怀疑有惊讶,也有鄙夷有轻蔑,众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一由其亲自提出最终又被否决的提议,会给这位妖族少主带来多少羞辱,如今的镇定也只是伪装吧?

    “此事稍后再议,召集诸位来此,还有另一项决议,权且告知诸族。”小薇竟亲自站了起来,神色也多了一丝愠怒,冷冷地看着朱无岐。

    群妖仍然有些散漫地看着她,见其如此,仿佛是忍不住了,于是眼神里都有了些轻蔑,果然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她以为如今妖廷真的会有多少族群听她的吗?

    朱无岐也是冷笑着看向小薇,既然已经撕破脸皮,对于这位名义上的少帝,也就无需害怕了,毕竟若非她身后那位妖主大人,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又算得上什么?

    “这项决议是关于惩处南岭蜘蛛一族擅自入侵人间的,南岭蜘蛛一族不经妖廷准许,擅自用兵,妖廷已决定严惩。”

    说完这些,小薇又坐了回去,并没有说严惩的措施是什么。

    这样一来,群妖轰动,大多竟是不知道南岭蜘蛛一族对人间用兵之事,在妖廷散会之时,群妖当中有不少竟围着那位南岭蜘蛛族代表朱无岐,讨论起了入侵人间的计划。五百年前,随着妖都的沉沦,整个妖族受到了人间太多的打压,积累了太多屈辱的回忆,如今再次与人间开战,整个妖族都显得兴奋起来。

    待到众妖散尽,羽炫猛地一拍桌案,“简直是欺人太甚!”

    青翎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什么欺人太甚,我问你,你又何故去打那南岭蜘蛛一族的代表?既动手了,杀了便是,何故又僵持不下?”

    听其意思,倒并不是怪其没有动手,而是动手的不干净利落,没有起到立威之效。

    羽炫愣了一下,注意到沉默不语的小薇,慌忙解释道:“我原以为少主要审他,逼他说出罪行,因此才留了他一命。”

    “大半个妖国代表看着,那南岭蜘蛛代表又岂会认罪?若少主不喊停,众目睽睽之下,怕是要怪其有意纵容部下了。”天狐族族长天袂一手托腮,气定神闲地看着羽炫。

    羽炫有些恼羞成怒,横了天袂一眼,“那天狐族长,敢问你又做了什么?”

    “咯咯,人家一个弱女子,又哪敢善做主张,当然是要听少主的意思喽。”天袂掩嘴笑了笑,又看向小薇。

    “前辈还是别开玩笑了,”小薇勉强笑了一下,“如今这个情况……”

    陵鱼族族长陵傫忽然上前一步,直言劝道:“少主,随着妖族复苏,一场与人间的斗争看来是不可避免了。不开战,则妖国积蓄五百年之久的怨愤无处发泄,矛盾只会日益深重,最终导致妖国内乱,只有通过对外征战,才能缓和妖国矛盾,从而将整个妖国团结起来。少主不若趁此时机登高一呼,宣战人间,从而取得万族信任,彻底掌握妖国大军,只要实权落入手中,妖国又有谁敢违逆少主意图?何况我族军队,不必与人类真斗个你死我活,双方摆出阵势斗上一场,各自收兵,而统帅之位,自然归于少主身上。待到那时,少主手握重兵,实权在手,即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妖王,见了少主也要俯首称臣,何况如今这些宵小之辈!”

    小薇惊了一下,却克制住了,只是微微抬眼,看着陵傫,“宣战?”

    陵傫面不改色,微微点了点头。

    小薇默然,“只恐累及无辜。”

    天袂轻轻笑了一声,“这纷纭天下,又有哪个是无辜?那些道士视我等为妖孽祸端,皆欲将我妖族彻底铲除,当其大肆屠戮我族同胞之时,眼中又岂有老幼之别?两国开战,便是屠千人、斩万人,亦不过还治其身罢了。”

    小薇合上了眼,竟浮现出曾经在紫微宫内所见。那主峰高耸入云,只剩一人孤立其上,转身之时,看着她的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她悄然捏紧了手中的剑,睁眼时眸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红光,倏忽而逝,无人察觉。

    “若少主下令,青鸟一族愿为先驱。”

    青翎忽来到陵傫身旁,坚定了信念,拱手说道。

    “羽蛇一族亦如是。”羽炫不甘落后,踏前一步。

    天袂放下了拖着脸颊的那只手,虽是没有表态,神色却比平常庄重了许多。

    陵傫看着小薇,无需多言。

    右手握着龙鳞剑,小薇缓缓从席位上站了起来,似乎下了决心,“四族能调动多少妖灵?”

    青翎飞速说道:“除去保卫妖都的力量,能调动差不多三百大妖,五千小妖,妖众十万。”

    妖众即妖族的普通族人,亦是战争的主力。

    小薇沉默片刻,忽然抽出龙鳞剑,一股凶戾之气顷刻间弥漫整个万妖殿,寒光闪过,却如秋水无痕,当龙鳞剑滑落下来的同时,整张桌席一分为二,先是静默了片刻,轰然倒塌。

    “无须妖众,即刻整顿成军,十日之内抵达南岭。同时告诫诸族,在此之前,若有擅自出战者,一律斩首示众!”

    收剑入鞘,她踏过桌席,一人走出了大殿。

第四十五章 欲来

    玄元十六年夏,七星连珠,南方大山起白雾,遮天蔽日,覆野千里。

    秋,妖国兴兵,经南岭出,屠六村,杀二千人,震动天下。

    灵州,州府道宫,议事堂。

    “荒唐!”

    随着一声怒斥,竹简跌在地上,翻了两个筋斗,到堂前时豁然散开,丝线断裂,变成了十几根细小的竹条,尽皆洒落阶前。

    大堂深处,一名中年男子犹自怒气未消,来回踏了两步,眼里有一丝阴翳。

    “事已至此,水府兄纵然心急又有何用?”大堂的东侧坐着一位女子,容貌虽不算倾城,仪态却高雅端庄,轻轻放下手中茶杯,看了一眼那位因为递上文书而惶恐低头的星师,对着水府星官淡淡说道。

    水府一言不发,只是在原地踱步。

    在大堂西侧,还坐着一位俊朗青年,神色自若,举止谦恭,此时看向对面的女子,含笑问道:“天相素来多谋,不知可有对策?”

    天相星官微微一笑,“少微兄恐怕要失望了,南国(南方妖国)若真有意于人间,以我灵州目前的实力,是断然挡不住的。”

    少微星官听了,摇摇头,叹了口气,“唉,此事诚难。”

    “灵州方圆四千里,而南国方圆亦不过六千里,较之人力物力,何以见得便无一战之力?”水府止住了脚步,反问道。

    “我灵州休养生息达五百年之久,若论人力物力,或许还要胜于南国,”天相抿嘴,继而神情严肃,“不过南国内情,我等又知悉多少?南国沉寂五百年,又岂能没有半分变化?况以其复苏之势看,那位新兴妖主,恐怕不可小觑。”

    说罢,天相往身后看了一眼,在她的身后,竟还默默立着一位女子,一身玄色道袍,配一柄冰寒玉剑,对这堂中之事似乎有些漠不经心。

    “说起来,天璇师侄此前曾深入南方大山,南国境况,或许知晓一二。”

    三位大星官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天璇的身上。

    天璇先看了天相一眼,继而说道:“当时匆忙,并未细查,虽有妖魔,不过零星而已。倒是月湖之内,曾见一滔天巨妖,似蛇非蛇,有翼有爪,其高百丈,不可力敌。”

    “如此看来,此妖便是近来兴风作浪的妖主了。”少微点头,“听贤侄之言,此妖似为上古应龙?”

    “若真是应龙,恐怕不止灵州,便是整个中天,都将大乱……”水府神色阴郁,“说起来,上代妖族之主朱雀,死因诡异,这应龙又是从何而出?”

    “仙魔之战后,妖族余孽不知凡几,如今再现,也不算离奇。”天相不以为意。

    少微与水府听罢,皆为之沉默。

    相传,在上古时期,有过仙魔之战。天地初辟之时,万灵共生,本无区别。然而,人因其聪敏灵秀,又加以仙灵之助,日益昌盛,最终得以统御万族,称霸宇内。此后,人族将其余诸族,一并斥为妖族,加以打压奴役。万族之中,本亦有不少俊杰,不甘屈服,又无力对抗仙灵,便精研秘法,以通天地,竟无意中沟通了诡异莫测的魔界,唤出足以对抗仙灵的魔灵。然而,魔灵嗜杀,不分人妖,且魔气诡异,无论对人对妖,皆有极大损害,反倒引起了人族和妖族的共同抵制。后来,在仙族统领之下,上古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仙魔之战,最终成功击败了魔族,然而仙族亦元气大伤,不能久留世间,便升天而去。妖族与人族的先祖之中,亦有位列仙班者,与之一并离去,上古由此落幕。

    天相所言余孽,便是指那些仙魔之战后,本可成仙,却尚未离去的妖族先祖。

    “只可惜我人族先辈,不知如今身在何方。”少微回想往事,不禁轻叹了一声。

    “说起来,”天相沉吟着,“若是能请动那些灵州境内的隐宗,或许真有高人能对抗妖魔入侵。”

    天下道门,有显隐之分,显宗主要是以紫微宫为代表的五大道门两大教派,而隐宗则往往传承自上古,人数稀少,教义也与显宗大相径庭,近乎不为人知。

    “隐宗毕竟有上古传承,说不定真有一些隐士高人……”水府闻言颔首,“只是隐宗遁世,便是我等也不过知晓寥寥两三个,况其人脉稀少,几近断绝,恐怕难以寄托厚望。”

    “联合各大宗门确是当务之急,上清派作为五大道门之一,身处灵州要害,责无旁贷。”少微正色说道,其出身于上清派。

    水府点了点头,表态说道:“我五道教亦不会坐视不理。”

    作为天下两大教派之一,五道教不像上清派那样地域分明,中天境内皆有教徒,势力庞大,不过因此也显得散漫,难以凝聚。

    天相抿了一口茶,笑了一下,“即如此,紫微宫作为道门之首,更无退缩的理由了。”

    三位大星官虽同为州府道宫长老,又是各自宗门内的灵州总执事,涉及宗门问题,不免有所竞争。

    商议过后,水府似才想起身旁报信的星师,便转身对其说道:“事不宜迟,安常,你即刻派人告诉晏玄陵,死守梅村,不得让妖魔踏出樟林半步!同时告诫青原县府,各郡星师将会陆续抵达,让县府的人尽快疏散百姓,随时待战。”

    “是,弟子这便去。”名为安常的星师中规中矩地行礼过后,退出了议事堂。

    “且慢,”一直默不作声的天璇忽然开口,叫住了对方。

    安常愣了一下,“这位师姐有何事?”

    “带我去梅村。”天璇从天相身后走出,淡淡说道。

    “师妹不是还有要事在身?”天相有些诧异,脸上却还是带着笑容。天璇目前虽只是准星官,然而其师父为北斗星君,论辈分与她是同辈。

    “大帝令我查明天一星异动一事,至今没有消息,以斗数推算,或在南方凶戾之地。只是上一代天一星君已死,如今天相异常,恐怕是有人动了其星盘所致,而此人当在梅村。”天璇指尖一动,不知何时便出现了一个星盘,当中北斗闪耀,光彩夺目。

    “原来如此,有天璇星官相助,妖魔亦不足为道了。”水府看了一眼,微笑着说道。

    “册封未到,算不得什么星官。”天璇神色平静,收起了星盘。

    “以师侄的天资,受封天璇星官,也只是早晚之事。”少微说道。

    天璇淡淡地笑了一下,近似于无。

    “既然如此,那便去吧。只是妖魔凶恶,还是要以自保为主,万一出了事,大帝那儿我可不好交代。”天相温和地说道。

    “是,天璇谢过师姐。”天璇持剑拱手,行了一礼,转身倒比安常先一步踏出了议事堂。

    ******

    梅村,深夜。

    子黍起身看了看身旁的杨百喜,见其已然入睡,松了口气,掏出了怀中星盘。

    星盘光辉闪烁,他抬头望天,只见漫天繁星。

    这几日与卫霜的闲谈,让他对于修炼有了一些更明确的理解,原来星师的修炼,主要在于掌握五行之力,根据掌握的多少来划分境界,因而一共有五个境界。不同星师所能掌握的五行之力质量皆有所不同,主要体现在天赋的差异上,不过最终目的都是达到五行平衡,只有五行平衡才能达到星师境界的圆满,达到这种境界的星师一般称之为准星官,距离真正的星官也仅有一步之遥。

    普通星师通常以修习五行法术的方法来掌握五行之力,然而还有一部分天之骄子,修炼之初便被指定了星官传承,待到修炼圆满之后,只要等到册封,就是真正的星官了。这些天之骄子并不只修行五行法术,还会练习刻画传承星图,东南西北四方七宿分别象征木火金水,中央三垣则是厚土象征,一旦全部掌握,也就意味着五行彻底圆满,而这正是子黍的修炼方式,不过他还远谈不上掌握。

    至于册封,则是指从准星官成为真正星官的过渡阶段,这个过渡阶段哪怕是天纵之才,往往也要花上五到十年。不过若是能汇聚天地紫气,再以大神通引导,那么这个瓶颈便会被立刻打破。由于天地紫气玄妙无比,以此突破瓶颈甚至比靠自己艰苦修炼更为有益,而能够汇集天地紫气的只有紫微宫,仪式又只能由紫微大帝主持,因此天下道门修士将这种晋升方式称为册封。

    在大致明白了这些之后,子黍才清楚,他甚至连一个最普通的一境星师也算不上,只会刻画零星星图,根本没有掌握任何五行之力。想要真正掌握五行之力,起码要精通四方七宿之一,能构建完整星图,而他只在最初修习时练了几遍,根本谈不上精通,若非星盘每到月夜便会萃取天地精华反哺自身,他恐怕连星师的门槛也无法踏入。

    对此子黍没有太多意外,只是把握着每一个月夜,任由星盘之中涌出真元,辅助自身修炼。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星盘都会这样,又或者是这个星盘的特性,甚至是那个幽灵的改造,但为了修炼,他别无选择。

    真元涌入,随着一夜的修炼,明显感觉到自己体内真元的变化,只是在明白星师境界的问题之后,他就清楚这只能增加真元,至于五行之力还是要靠自己慢慢掌握。

    清晨时可以听到鸟语,零零碎碎的,似乎一直在跳跃,便是不去看,也知道那些麻雀从一头跃到另一头,一刻也停不下来的样子。

    看了一眼杨百喜,他仍睡得死死的,子黍转身推开了门,梅村中几株梅树之间,确实有鸟雀飞舞,不知为何,竟遍布了枝头,细数足有上百。

    他有些诧异,不明白为何竟会有这般多的鸟雀,不只是麻雀,还有燕子、黄鹂、杜鹃、喜鹊、啄木鸟……许多鸟儿他认不得,却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在树上跳跃,在屋顶跳跃,甚至就在地上跳跃。

    “杜公子醒了?”清脆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子黍看去,原来是卫霜。

    “卫姑娘,这些鸟儿,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遍地皆是的鸟雀。

    “林中鸟多,这也是自然的吧。”卫霜笑了一下,只是眉间有一丝隐忧。

    子黍若有所悟,“原来都是林中的么……”

    林鸟群聚,证明山林之内,早已是群妖遍布。

    “梅村往北二十里后,便出了樟林,林外还有一些零散的村子,再走三十里,便是青原县,若是真有什么意外,那儿应该是安全的。”

    不知为何,卫霜竟对他说起了这些。

    子黍看了一眼遍地的鸟雀,“这些村民……”

    “那要看晏御史的决定了,他说近日便会有州府道宫的人过来,至于这梅村却不可退,百姓也不愿意搬迁。”

    “州府的事我不懂,”子黍摇了摇头,“只是真的等到妖魔来袭,恐怕又要生灵涂炭。”

    “死生旦夕之事,他们既不愿,便由着他们去吧。”卫霜淡淡地笑了一下,对此竟表现得有些冷漠。

    子黍默然,“妖魔纵情纵性,道家忘情忘性,果然是势同水火,不可相融。”

    似是听出了一些讽刺,卫霜掩嘴一笑,“杜公子说笑了,若真能忘情忘性,我等也早归入隐宗,不再涉世了。”

    子黍不再提此事,只是看着鸟雀飞舞,从一侧又到了另一侧,“它们为什么不飞走?”

    “安土重迁,或许也同村民们一般吧。出了这樟林,天下之大,又有何处是家?”

    “那你呢?梅村应该不是你的家吧?既然可以超然,你又为什么留着?”

    问到此处,卫霜理了理发梢,神色复淡漠下去,“此身亦非我所有,又何谈生死之别……”

    见子黍愕然,她又笑了一下,“这是先贤之语,我却是做不到了。不过灵州境内,如梅村这般的村庄不知凡几,我幼时也出生于其中之一,直到七岁之后选入上清派,才断了联系。然而儿时情景,历历在目,至今不忘。若是让这一次的妖魔之祸遍及灵州,又不知将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身死妖魔腹中。念及此处,心里到底是不忍的,只是死生亦大,忧虑时便常以先贤之语自勉,倒是让公子笑话了。”

    看着卫霜,不知为何,子黍竟想到儿时的课堂。那是山村教书先生的院子,十几个孩子齐聚在一起,捧着书,摇头晃脑地背着,背的是什么大多已记不清了,却还模糊地记得一些形容,不禁喃喃道:“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什么?”卫霜没有听清。

    连子黍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便摇了下头,“没什么,只是以前读书,常当做故事来看,经历过后,才明白都是真的。”

    卫霜抿嘴笑了一下,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但没有再说,只是望着那枝杈上的鸟儿,雀跃飞腾,不知忧愁。

    一日之后,鸟群飞离,而山中走兽,无论大小,皆涌入村中。

    梅村人虽是感到惊奇,却并不惶恐,窜入村中的那些野兽,小至刺猬,大至野猪,但凡能吃的野味,皆被端上了烤架,唯独那位梅村的村长梅花婆婆,神色更加显得严肃,让村人严防死守,但凡有靠近的野兽一并击杀,以防妖魔混入。

    又一日,山林震动,似有滔天妖气弥漫,冲天而起,大地颤抖了近乎一刻钟,梅村不少房屋随之歪斜,而鸟群也因此受惊,开始大批大批飞离梅村,再不返回。

    那日子夜,子黍又见了一面天雪前辈,她来到村中,神色里有一丝难掩的哀伤,不曾和他说过一句话,唯独折了一段梅树枝,见其尚未开花,在指尖转了片刻,轻叹一声,便走了,剩下那树枝落地,被子黍捡到手中。

    天明时,灵州州府的御史晏玄陵召集了所有的星师,短暂商议过后,将梅村人汇聚到村子中央,边缘地带则被抛弃,设下了不少警戒。

    正午时,阳光正烈,星师们却召集了一批人,开始修建壕沟。这些壕沟里面放满了油罐,断断续续连成了一个圈子,将梅村围了起来。

    午夜,乌云漫天,无月。

    林中隐隐可见黑色的蜘蛛身影,一闪而逝,寂静的风声里传递着一种躁动不安的声音,大半的村民无法入睡,静听着屋外的声音,却只听到木材的噼啪声,村中的篝火昼夜通明。

    及至天明,村子依旧死寂,没有人出门,甚至没有人出声,鸡叫数声之后便悄无声息了,不知是被杀了还是如何,天空阴沉,闷在屋中,仿佛随时可以窒息。

    午时,稍稍有人敢出来活动,却也只有那么几个,生火做饭,是大锅饭,做好之后送到一户户家中,此外再没有任何活动。

    入夜,有风,无月,后半夜起了雾,到天明便覆盖了整个梅村,村中的篝火,也因此熄了,只剩下一片湿冷,和一种恍若错觉的沙沙声。

    待到晨光破晓,又是一夜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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