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还魂
“子黍,你说这些妖魔会来吗?”
昏暗的茅草屋里,杨百喜趴在窗外看了一眼,百无聊赖地问着。
“我不知道。”
子黍摇了摇头。
“唉,”杨百喜叹了口气,又转身坐回了草席上,“有时候我想,要来倒还不如早点来,这样困在梅村里,和等死一样……”
“有这么多上仙,应该不会有事。”子黍自己的声音也不是很自信。
杨百喜盘膝而坐,一手搭着脑袋,“说起来,以前我一直以为,妖魔只在上古的那些传说里才有。”
子黍苦涩地笑笑,“我也一样。”
尽管妖魔一直存在,可灵州安逸五百年,又有多少普通人真正见过妖魔?久而久之,妖魔便成了那些上古演义里的怪物,只在传说故事里有。
他不禁回想起曾经的山村,在此之前,谁又能想到那宁静安详的山村,竟是坐落于妖魔的腹地之中?数百年来,山村的百姓始终过着一种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生活,仿佛他们的世界只有那么大,他们便是天地的中心。尽管也曾有人决心去探索村外的世界,也有人曾在山林中失踪,却从未有人怀疑过,在四周的大山里,遍布着无数沉眠的妖魔。
在这短暂的沉默里,杨百喜忽然眼睛一亮,仿佛有了什么重大的发现,“子黍,我忽然想到,既然妖魔是真的,那么那些神话故事里的仙灵,会不会也是真的?”
百姓尽管敬重修炼者,将之称为上仙,但是他们也明白,这些“上仙”和神话传说里那些真正的仙族是不同的,为了区分,便将那些真正的仙族和修炼成仙者称为仙灵。
杨百喜的话,倒是让子黍愣了一下,他从未想过这些,也不敢加以否定,只好附和着点了点头,“有可能。”
因为这个设想,杨百喜来了精神:“你说汉水里有神女吗?巫山会有瑶姬吗?潇湘里真有二妃?洛水的宓妃谁又见过?”
子黍听了也不禁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虽是生活在乡村,可杨百喜曾是杨村村长的独子,自幼读过不少诗书。原本他爹一心想让儿子当官,读书应试,却不料杨百喜对于经史子集毫无兴趣,倒对那些稗官野史、民间传闻耳熟能详,把他爹气了个半死。当然,现在他爹真的死了,没人能管他,又时时身受妖魔威胁,倒是对着子黍重操旧业,谈起了熟知的民间传闻和神话传说。
见了子黍的呆样,杨百喜倒是来了兴致,张口便问道:“听过汉水女神的故事吗?”
“汉水女神?”
“没听过吧?相传我们灵州的汉水里住着两位女神,那两位女神体态轻柔、肌肤水润,黑发如镜子般闪耀光泽,而面容更像细心雕刻而成,她们纯洁质朴,完美无瑕,不用任何装扮,却艳丽无比……”
一讲到女神,杨百喜便开始手舞足蹈起来,仿佛要给子黍比划出那女神的样貌,眼睛看着半空,似在幻想女神姿容,赞美之词滔滔不绝,听得子黍有些懵。
“停,停一下。”子黍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我知道她们很漂亮了,然后呢?”
“急什么,”杨百喜有些不满,“讲故事当然要生动形象,我刚才讲到哪了?哦,她们的容貌,她们的容貌简直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皎洁……”
子黍苦笑了一下,只好听着杨百喜这样讲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杨百喜有些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张了张嘴,又不知道再加什么形容好,终于不甘地叹了一声,“反正这两位女神真是姿容绝世,不是任何凡人可以比的。”
子黍配合着点了点头。
“那接下来再讲讲她们的服饰,传说她们头上戴着金色的羽饰头冠,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吗?那是一种发冠,纯金做的,上面雕着一片片金羽毛,等到太阳一照,就发出那种很柔和的光芒,但是这光又很亮,隔着很远都能看见……她们耳畔戴着的宝珠像是夜明珠一样,能够在夜晚发光,不过这些宝珠都是来自江底,传说那是骊龙宝珠,价值连城……”
子黍以手扶额,只好耐着性子听杨百喜唠叨下去。
不知过了过久,杨百喜终于结束了对两位汉水女神的描述,开始讲起了她们的传奇故事。
故事本身并不长,起码比之前对两位女神的描述要短得多。大意是讲两位女神常常在汉江之上乘着小舟漂流,来往汉江的船只往往能够碰见她们,等到想要循着她们的踪迹跟上去时,却又迷失了方向,什么也找不到。后来,据说真的有人追上了两位女神的小舟,和女神相谈甚欢,离别时却想要索求两位女神的随身玉佩,女神觉得他贪得无厌,便将石子化为玉佩赠给了他,等到他带着玉佩高高兴兴地离去之后,却发现怀里根本没有玉佩,只有两颗石子,而当他回头再去寻找两位女神,烟水茫茫,两位女神早已杳无踪迹。
听完这个故事,子黍恍惚中竟有些印象,却不是很深刻,“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对!我小时候也听教书先生这么念过,后来才知道,原来说得就是这两位汉水女神。”杨百喜抚掌而笑,只觉如觅知音。
子黍也跟着笑了,没想到书中竟有这个典故。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了一些喧嚣之声。
“来了,来了!”
子黍和杨百喜的神色皆是一变,站了起来,往窗口看去。
看不到妖魔,却只听到激动的喊声,再听得仔细一些,似乎是欢呼声。
“上仙们来了,我们有救了!”
待到听了这一句,子黍松了一口气,而杨百喜则是迫不及待地推开了大门,惊叫起来:“子黍,你看,真的来了,好多上仙!”
子黍跟着他走出去,只见梅村远处的村口,围着几十人,当中有村民,而更多的是星师,足足有几十位,衣着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黑色赤豹服,另一种则是青色青鸾服。在和卫霜的闲谈当中他了解到,在中天皇朝的体系中,衣着的不同代表着身份的不同,分配到郡县的星师着赤豹服,而州府的星师则是青鸾服,身份更高一等。
只是,在这些人当中还有一人并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镶白边的玄色道袍,手中佩剑如玉般光润,远观却又带着一丝冰寒。
望着那个女子,子黍尚有些不解,可当看到那一柄佩剑之后,却瞬间回想到了当初山村的见闻。
“是她?”子黍喃喃着,两个月前的回忆,如今却像是两年之前。
“什么?有你认识的人吗?”杨百喜听了,转身奇怪地看着他。
“没什么,或许看错了。”
子黍默默看着这些星师,他们交谈着,神色时而激动时而阴郁。
“师兄,这几日的情况怎样?”才踏入梅村,顾不得打招呼,安常便直接向御史晏玄陵问道。
“你们进来的时候怎么样?”晏玄陵反问道。
“路上受到了一次偷袭,皆是黑色的蜘蛛,所幸有天璇道友在,没有人伤亡。”说到此处,安常似才想起来身旁的天璇,“你看我,都忘了介绍,这位天璇道友是紫微宫弟子,道法高强,早已是准星官,此次随我们一同来此除妖。”
“原来是天璇道友。”晏玄陵看向她,只觉得深不可测,便作揖行了一礼。
天璇微微点了下头,便算是见过了,随后又说道:“除妖谈不上,我另有要事。”
安常尴尬地笑了下,对晏玄陵说道:“哈哈,你看我这记性,天璇道友却是另有要事。”
晏玄陵也附和着笑了,“原来如此,那就不打扰了。安常,你们进来时所见妖魔如何,是否有突围的可能?”
安常略一思量,摇了摇头,“樟林之大,此刻恐怕早已遍布妖魔,依我看师兄早做决断为好,整个镇南郡早已遍布重兵,后方的青原县也已有几位星官大人坐镇,关键是要守住梅村,绝不可让妖魔踏入青原县一步。”
“这恐怕要看村民的抉择了。我看妖魔暂时不敢攻来,若有可能,安常你今夜便先带一批人退走。”晏玄陵皱起了眉头,看了看梅村的百姓。
“好,不过师兄也要保重,若是情况危急,不要逞强。”安常点头说道。
“梅村不可失。修道之人,若不能卫天下,保万民,一身性命又有何用。”晏玄陵顿了顿,说道。
安常为之沉默,却也肃然起敬,敛衽行礼,再一次重复道:“师兄保重。”
修道者对天下大道的理念不同,思想行为自然亦不相同。主流思想主要归为两条,一条是一条人道,另一条则是天道,各自不同。天道求衡,人道求极,修人道者以人为尊,与妖族誓不两立,亦不以性命为重,宁可朝闻道而夕死,晏玄陵正是其中之一。
在两人商议的同时,天璇却取出了星盘,指尖掐诀,其上星光闪耀,诸天星辰亦随之飞舞流动,一时间异彩纷呈,煞是好看。
“天璇道友,不知在算什么?”作为为数不多的女星官,卫霜不禁留意起天璇的举动,却发现那星盘之上诸星流动,竟是名震天下的紫微斗数。
天璇淡淡地看了卫霜一眼,自不会说出其目的,“今夜有风。”
“有风?”卫霜怔了一下,而天璇已是独自走开。
走了几步,天璇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星盘,明显感觉到很近了,但是始终却有一层淡淡的黑雾笼罩,让她不能推算清楚,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是,当她推算起别的星官时并没有这层黑雾,似乎这黑雾便是导致天一星异动的根源,然而找不到天一星,这些猜想皆无意义。
收起星盘,她的目光掠过梅村的人群,忽然落到了子黍身上。
走近了几步,天璇来到子黍身前,那一双如秋水般的眼眸里倒映出子黍的身影,平静里带着淡淡的清冷,仿佛镜子。
“上仙大人……”杨百喜没料到这位美若天仙的女子会突然来到他和子黍身旁,忐忑中开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天璇看着子黍,一言不发。
天璇的身后,卫霜也在看着,遥遥地竖起食指,对着子黍摇了摇。
子黍起先不知何意,直到面对天璇,这才忽然想到了卫霜那日对他的提醒。
不论天璇是否认出他来,他都应该表现得惊惶一些,起码,也要像杨百喜那般。
念及此处,子黍低下了头,不再与她对视。
“我好像见过你。”
便在此时,天璇终于开口,平静地说道。
并非问句,而是肯定,子黍不得不答道:“山村里见过的,还有……谢谢你,给过我一个香囊。”
又是一阵沉默,子黍没有抬头,但是可以感觉到她仍看着自己,似有一些恍然。
“逃出来的,只你一人?”短暂的沉默,似乎是为了哀悼,此时她才轻声问道。
子黍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悲凉,“逃的时候大家散了,也不知都去了哪。”
天璇默然,忽转过身去,似要离开,临了顿了顿:“未能除妖,是我的错。”
子黍抬起头来,看着她,那玄色道袍下的身影渐渐远了,风吹过,有些萧索。
“子黍,你认识这位仙子?”杨百喜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问道。
“说不上认识,只是见到过她。”子黍摇头,不愿给杨百喜讲山里的事。
“原来如此,”杨百喜回望那天璇的身影,“说起来,这样的仙子真不是我们普通人能够接触的。她就像,就像我和你说的汉水女神,知道吧?”
“哦?”子黍笑了,他已经知晓了杨百喜的意思,“如果可以修道,你会喜欢她吗?”
杨百喜变了脸色,“你、你可别乱说!”
子黍识趣地摇摇头,示意不再说了。
过了片刻,他才听到杨百喜低声自语:“要是能修道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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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林,深处,王村遗址。
杂草丛生的小山丘上,胡乱地树立着几块墓碑,有的已经半截埋入土中,还有的则近乎只剩下顶端的一二寸,荒芜颓败,几乎难以辨认。
紫衣紫发紫瞳的女子,唯有皮肤白皙如雪,默然走在这山丘中,不知为何有些哀伤。
虽是妖王,却只以最平常的步子走着,任由那些荆棘扯开她的淡紫衣裙,甚至划过小腿的肌肤,当然留不下任何痕迹,却让她觉得有些异样。
幽居黑森林近千年的时日,连外界是何模样,竟也忘得差不多了。
下了山丘,最下方立着一块墓碑,红烛烧了一半,而纸灰还有残留,空气里有淡淡的烟味,闻之心神静穆。
她围着那墓碑转了一圈,来到前方,默默看着其上的五个字。
上清寕謙君。
不知为何,她笑了一声,是嗤笑,蹲下身来,对着墓碑,缓缓说道:“我原以为,天雪够傻了,却没想到,你比她更傻。”
伸出手,指尖触及那些粗糙的凹痕,朱雉似触动了尘封多年的回忆,对着墓碑轻声述说:“当年你号称器府星官,诸般乐器,无所不精,才艺之高倾倒天下,爱慕者不知凡几,却又为何单单喜欢上了天雪那个傻瓜?妖有千年之寿,而人又能活上多久?若是真的有什么相濡以沫,到那个时候,她芳华依旧,你却垂垂老矣,不是更可悲么?”
轻声的叹息中,朱雉缓缓起身,冷冷地看着墓碑,语调忽而变得怨毒起来,“当年她被关入魔渊,我竟还曾天真地去唤醒你,可你呢?你可曾看过我一眼?”
她闭上眼,那千年前的回忆再次浮现,她的手上染着他的血,如火一般在她的指尖燃烧,他那时背对着她,眺望南方,直到她抽出了手,热血溅在她的脸上、身上,先是一阵炽热,接着却立刻变得冰冷了,如心一般冰冷。
自始至终,他都未曾看她一眼。
“既然你从未给过我情,便不要怪我无情。”朱雉的声音平静了下来,指尖泛起点点玄妙的幽光,在转动之中,似乎编制成了一张蛛网,又像是一个巨大的气泡,阴气流动,诡异莫测。
她屈指一弹,这灰色气泡落入了墓中,眉心显出刺目白光,掐诀之时,妖语古朴,一如上古的巫觋,与天地鬼神相通。
一时之间,风声大作,阴云笼罩在四周,鬼哭之声愈发凄厉,而朱雉神情淡漠,回想起千年之前,她杀了王村几百口人家,走出这片樟林时,心里也是这般毫无波澜。
阴气涌动,四周阴暗如同地府,阴风呼啸之下,墓碑忽然震动了起来,先是颤抖,继而缓缓向上,忽然倾倒下去,现出一只张开五指的手,白皙如玉,恍若新生。
第四十七章 悔恨
“子黍,要是可能的话,我们今晚也走吧?”傍晚,梅村的集会上,杨百喜对子黍低声说道。
由于新的星师到来,梅村很可能成为星师与妖魔交战的最前线,为了确保百姓的安全,灵州下派的安常御史决定召集一批人撤离樟林,逃回县府,只剩下一小部分人留在梅村,给予星师一定帮助。
这一决定经由梅村的梅花婆婆告知众人,留下百人,剩余人等全部撤离,这一百人全凭自愿,若是没有人愿意留下,则县府还会派人进来,无须有心理负担。超乎预料的是,大多数人反倒愿意留下,皆是梅村人。他们不愿离开自己的家乡,而其余四个村子的数百逃亡者已经是背井离乡,倒是没有这种顾虑。
对此子黍倒是有些意外,点头答应了杨百喜。
在见到天璇之后,子黍心里便忐忑不安,她那目光不时落在他的身上,似乎起了什么疑心,却又很快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这让他觉得留在梅村并不安全,至于对抗妖魔,有如此多的星师,他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因此而被天璇怀疑,实在是得不偿失。何况,妖族为什么会如此大肆进攻?有时候想到小薇,总觉得心绪黯然,更不愿在梅村久留了。
安常以及十几位星师,很快便将那些决定撤离的村民聚集了起来,梅村不需要太多的百姓,若是与妖族打持久战,多余的百姓只会成为累赘,因此那位梅花婆婆选了一百人后,便将大多数梅村人一并赶走,组成了将近一千人的撤离队伍,如长蛇般前后相接,往青原县府的方向走去。
十几位星师,有的在前有的在后,还有的则就在队伍中央,保护着一众百姓的同时注意四周樟林的一举一动,百姓也早已被告诫过,一路之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林间的风带着一丝凉意,拂在人的身上,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抚摸。上千村民连成一条长蛇挤在林荫道上,子黍同样身处其中,密密麻麻,像是一只军队,却几乎没有战斗力。
当往边上看时,只见一位星师指尖捏着符纸,在队伍外围随村民一同前行,不时往密林深处望上一眼。
“轰!”
前方忽然传来了一声轰鸣,如雷霆劈下,前后数百村民皆是耳中嗡地一声,纷纷捂住了耳朵,甚至本能地往四周乱跑,毫无目的。
“大家不要乱!”附近的星师喊了起来,“只是小部分妖魔,已经被清除了!”
听到他的喊声,附近的村民才稍稍镇定了下来,往前看去,前路上有一处雷电劈过的痕迹,一张符纸悬浮在半空之中,当中释放出密密麻麻的电光,而地上则有几只磨盘大的黑蜘蛛浑身抽搐,焦黑冒烟。
“我滴个乖乖,这灵符威力这么大啊!”子黍身旁,杨百喜目瞪口呆地说道。
子黍也是吃了一惊,盯着那道雷电灵符,想起了与卫霜闲谈时了解到的一些修炼之事。五行之力是星师修炼的基本,五行不全者根本无法修炼,然而星师并非只能修炼五行之力,同样也可以修炼风雷阴阳等等不同力量,只是能掌控这些力量的人少之又少,往往被视为天赋异禀,更胜一般星师。
他往那位释放灵符的星师看了一眼,见其仅是一位少年,身旁几道灵符浮空缭绕,像是有着灵性一般,紧紧跟在其身旁。
“秦许,这是撤离,声音尽量不要太大。”安常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少年身旁,却不是夸赞,而是皱起了眉头。
“那不杀妖魔了吗?”秦许看了安常一眼。
安常显得有些为难,但还是保持了平静,“你可以换个动静小些的手段。”
秦许摇头,不再理会安常,“我只会这个。”
看着少年远去,安常皱起眉头,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挥袖之间,清风徐来,将那几只蜘蛛妖魔焦黑的尸骸一并化为了齑粉。
出樟林的路,不过二十里,然而上千人的队伍慢慢吞吞,不过是走了不到十里,便遇到了数次妖魔袭击。再往前走了两里,妖魔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似乎已经发现了这只夜里偷偷迁徙的大部队,护卫着队伍的十几位星师都或多或少地出手,明显感到了阻力。
“安御史,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想要走出樟林……”一位名为薛东临的星师皱起了眉。
安常转身看了一眼百姓,人心惶惶,脚步匆匆,似乎都想着尽快逃离。
以十几位星师的力量,想要护送上千人逃出樟林,似乎有些异想天开了。但是事已至此,再撤回去未免可笑,他也会威信大失,到底不妥。
“现在遇到的只是零星妖魔,我们还能……”
安常迟疑着说道,话未说完,便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唳啸。
“呜!”
鬼啸之声,从后方的梅村传来,凄厉悲惨,怨愤滔天。
阴风忽然剧烈了起来,樟林中的樟树随之摇动,当中抖落出一只又一只幼小的黑蜘蛛,虽然算不上妖魔,却密密麻麻,不可胜数。
“不好,妖魔是要偷袭梅村!”安常变了脸色,指尖泛起一道金光,凝成剑气,朝前一扫而过,将大片樟树斩开,震死十几只黑蜘蛛。
薛东临在他身旁,弹出一道火符,将剩下的妖魔烧杀殆尽,继而问道:“现在怎么办?”
安常想要回去,然而四周的妖众源源不绝,这些小蜘蛛根本算不上妖魔,对于星师几乎造不成伤害,却胜在数量庞大,对于凡人来说是一场灾难。
“先护送百姓,等到百姓安全了,再接应梅村。”安常望着梅村,几次犹疑,最终咬牙说道。
薛东临点了点头,不再多说,祭出两道火符朝着四周打去,黑蜘蛛怕火,灵符的火焰又非比寻常,顿时烧死了一大片。只是相对于无边妖众,这点死伤几乎不值一提。
大地震颤,如海浪翻腾;樟林颤抖,如众生匍匐。梅村的方位,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响声,爆发出一阵阵滔天的霞光,将夜空都照亮了大半,众人惊骇之中回头,只觉得那远远超出了星师之力,简直要毁天灭地。
人群在哭喊,奔逃,被妖魔的袭击吓得肝胆俱裂。梅村方向传来的震动,让人群自觉地往相反方向逃亡。
子黍在慌乱的人群中止住脚步,回头望去,天际当中云雾翻滚,夜空之下的乌云,某一刻竟像是一只黑色的蜘蛛,遮天蔽日,恐怖无边。而与之遥遥相对的另一侧,白雾缥缈,虚幻如梦,隐约可见的,竟是九尾天狐。
天雪说过,她会保护着梅村的人,直到他们撤离。
可如今看来,她似乎也遇到了大敌……
“子黍,你干什么?快跑啊!”慌乱的人群中,杨百喜朝着子黍喊道。
“跑?”他转身看着杨百喜,有些魂不守舍。
“对啊,愣着干嘛?都是上仙的事,我们这些普通人插不了手的,能活着逃出一条命来,就是谢天谢地了。”杨百喜从人流中挤出来,抓住子黍的手便往前跑。
子黍茫然地被拉着跑了几步,听着他的话,愣愣地想,自己还算是普通人吗?虽然没有学过什么厉害的仙法,除了星盘也没有别的法器,更加不会画符,可是毕竟自己修炼了功法,并且成功修炼出了真元,自己还算是一个普通人吗?
或许是吧,尽管修炼了真元,他心里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
“轰!”
雷霆闪耀,一道雷符在身旁炸响,紫色的电光闪烁,连成一张大网,困住几十只从林中扑出来的黑蜘蛛,顿时将之化为飞灰。
杨百喜拉着子黍躲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而子黍身前,少年秦许漠然独立,几道雷符在身旁飞舞,衬托得他如同雷神下凡。
“多谢上仙保命。”杨百喜低头对着秦许躬身行礼。
秦许转身淡淡地看了两人一眼,一言不发,又朝另一处妖魔更多的地方赶去。
杨百喜这才松了口气,拉着子黍又往前跑,“趁现在上仙大人们还在,我们跟着跑安全很多。”
子黍没有听清杨百喜的话,一时间他像是失去了听觉,身旁的声音显得那么模糊,仿佛与他隔着很远很远的另一个世界。杨百喜还在拉着他往前跑,转过头来,眼里却是那个远去的少年,或许比他还小吧?
忽然在想,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到底做过什么?
山村罹难,那么多人被烈火无情吞噬,甚至于有一对无辜母女,烈火下化为飞灰。那个时候,他却做了什么?
大火过后,爹娘看着他,一个气得脸色铁青,另一个则潸然落泪。那个时候,他又做了什么?
山村之外,终于找到清儿,看着她的笑靥,一时心旌摇曳。那个时候,他说了什么?
烈火过后,山村化为废墟,几欲投湖自尽,却被小薇救起。那个时候,他又说了什么?
他闭上了眼睛,无数的回忆袭来,竟然每一件都让他痛苦。
魔渊之中,绝境之时,雪前辈曾伸手相助……
身陷妖魔之海,烈火升腾,笑靥如花般绽放……
月湖山谷,那一次告别,却因激愤,转身离去……
初到柳村,眼见村民尽遭屠戮,如噩梦重演……
甚至于如今,如今这一刻,空谈修炼,反倒逃得慌不择路……
他到底做过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
子黍蓦然感到一阵悸动,一阵心痛,他伸手抓住心口,五指凹陷,仿佛掐死了心。
“怎么了?受伤了?”杨百喜停了下来,见子黍捂着心口,神色痛苦,仿佛有钻心之痛。
子黍只是摇头,不说话,却忽然感到后悔。他以前没有感到过这样的痛苦,哪怕在山村覆灭的那一刻,他也只是悲痛,但是从未体会过这样的后悔。说不清,说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却忽然觉得很后悔,像是丢了心一样。
很多事情,明明可以避免的,只要他去做,只要他敢去做……
只要救清儿时,他不那么盲目……
只要那一次告别,他不那么冲动……
只要在柳村的时候,他说出更多真相……
只要对着卫霜,早些说出他的不安……
太多只要了,可没有一次能重来。
“快跑吧!要不我背你?”杨百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脸色显得惊惶而又焦急,四周的黑蜘蛛再一次浮现,而人群已经渐渐远去了,上仙们也没有注意到这儿的两个人。
子黍看着他,眼神迷离,逃跑,逃跑,逃跑……
然而雪前辈在鏖战,只为了让梅村能有更多的人离去,他却一直沉默,生怕被人怀疑。
他忽然想到清儿,又觉得心痛,又觉得可笑。他可以逃,跟着大家一起往外逃,逃离了妖魔之祸,他还可以去找清儿,天下兴亡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只要找到清儿,找到爹娘就够了,哪怕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畏畏缩缩的懦夫。
可真的逃了,逃得再远,难道还能逃得出自己的心?
子黍睁开眼,抿着嘴,嘴唇干涩,望着梅村的方向,那里妖气冲天。
他迈出了一步,向着梅村的方向。
“你干什么?走反了!”杨百喜震惊了。
“我要回去。”子黍说道。
去了,或许会死,即便不死,以他的状况,也会被视为妖族奸细,或许更是生不如死。
“你疯了?!”杨百喜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许,子黍是被吓傻了。
“小时候,爹娘和我说,做人很难。”子黍回头,向杨百喜笑了一下,“现在我才明白,真的很难。”
如果,每个人都有底线的话,如今还在梅村的那一百多人,成了子黍的底线。他要去告诉他们真相,无论他们相信与否,他要告诉他们真相。
“杨大哥,你快跑吧,杨村还有人等你的,”子黍推了他一把,“别走散了,好歹有些亲人。”
“你……”杨百喜有些愣神般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去。
夜色深沉,妖气冲天,无数黑蜘蛛从樟林中爬出,不少拦在了后退的道路上。撤离的队伍早已远去,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里,即便注意到了,也不会有人再回来,所以这条路是属于子黍一个人的。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然后冲入那条返回的小路,没有回头。
杨百喜看着那道背影,不明白,却又似乎明白。又有一群黑蜘蛛围了上来,他咬了咬嘴唇,转身朝着北方跑去,那里一片光辉灿烂。
第四十八章 偷袭
冷雨幽幽,先是无声落下,继而覆盖了整片樟林。
迷蒙的夜空,压着那一株株樟树,树下的落叶颤动,发出沙沙声,断断续续。
紫色的长发飘动,漫天雨珠随之滑落,轻巧地从那紫衣之上弹开,朱雉从林中走出,漠然望着眼前的女子。
白衣女子手持一柄油纸伞,伞上点缀着一枝梅花,是梅村的梅花。立在雨中,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飘然若仙。
“千年了,你竟还活着。”
朱雉缓缓开口,眼里闪过一丝复杂。
“一别千年,小妹可还安好?”天雪含笑问道,千年之前,她们曾以姐妹相称。
“比起姐姐,便是过得再不顺,也是安好的。”
“那便好。”
一时沉默,不知为何,朱雉的目光落到了那一柄油纸伞之上。
“没想到,千年了,你竟还改不掉人类的习惯。”
那柄油纸伞,依旧稳稳地握在天雪手中。
“既是好的,何须要改?”她淡然反问。
“究竟是好,还是虚伪?”朱雉的眼神凌厉起来。
“你心里清楚。”天雪不为所动。
“是么?”朱雉冷笑一声,忽又轻轻一叹,“可惜,再也没人为你撑伞了。”
冷风拂过,二者相隔十丈,一时沉寂,似是肃杀。
朱雉忽然耸了耸肩,似是不屑,笑得轻蔑,“关了你千年,竟还是和当初一样。”
“小妹倒是变了许多。”天雪握伞的手松了松。
“世事沧桑,白云苍狗,放眼千年,又有谁能不变?回顾当初,也只觉得可笑罢了。”
“或许现在更可笑。”
她那平淡的语气,似乎激怒了朱雉。
“你确定要挡我?”语气冷了下来。
“我是在救你。”依旧不咸不淡,没有一丝波澜。
“呵呵,呵呵呵呵,”朱雉忍不住笑了,笑得花枝乱颤,“天雪,你真是,呵呵呵呵,真是……明明心里恨得我要死,却还要装得这样道义凛然……和当初那个人,真是如出一辙的讨厌!”
她动了,如一道幻影,原地的身影方才消失,而凌厉的杀意已然临身。
天雪拂袖,二者对了一掌,看似简单,却是天妖妖力,不禁脚尖点地,退了出去,身姿飘飘,却如升天飞舞。
朱雉快如闪电,一跃之间,并指如剑,直刺而去。
天雪看着她,妖气激荡,冲天而起,随着那剑指的临近,轻轻吐出妖语古字。
时空仿佛静止,又似乎突然加快,朱雉和天雪,二者的身形竟是刹那错位,天雪转身,朱雉已然在十几丈之外。
“移形换影?”朱雉转身,看着天雪。
天雪却不看她,而是往四周扫视,“天罗地网?”
朱雉不言,再次逼近,身后八条蛛腿一并现出,朝着天雪刺去。
天雪仍旧握着油纸伞,九尾浮现,更胜八条蛛腿,其中之一甩到了她的面前。
朱雉不得不用手接住,而天雪伸出白玉般的素手,朝着她一按,将之拍下。
退回到原先的位置,朱雉脸色难看,跺脚之间,地底忽然射出八条蛛丝,连缀成网,而天际紫光闪烁,浮现出另一副蛛网。
对这天罗地网,天雪早有察觉,因而只是朱唇轻启,呼出一缕金色流焰。
金色流焰升腾,在她周身缭绕,很快便成了一条火蛇,而四周的蛛网在烈焰炙烤之下纷纷瓦解,根本不能困住她。
朱雉不再动手,也并不显得气急败坏,“姐姐好神通。”
小雨淅淅沥沥,金色流焰却不受干扰,依旧静静地燃烧着,将天雪白皙的面容也映上一层淡淡的金色,更显神圣超凡。九尾天狐在妖族当中大名鼎鼎,堪比绝代妖王,天雪虽困于魔渊千年,一身神通仍是非同凡响。
“虽然不晓姐姐靠着何种手段逃出魔渊,不过,此事若是让那位妖主大人知道……”
朱雉的眼里闪过一丝狡狯。
“近来听说,妹妹不小心冒犯妖主,曾被断去一臂?”天雪也在笑,更显空灵。
千年之前,她不曾防范过朱雉,不过如今,却不会重蹈覆辙了。
朱雉笑了笑,不再多说,又是原地一踏,再次临身。
天雪蹙眉,不知朱雉是何意,身后同样有淡淡的妖气袭来,虽然隐蔽,以她的知觉尚能发觉,莫非朱雉以为这种偷袭有用?
对过一掌,转身看去,一柄青色的长剑缓缓刺来,持剑者眼神呆滞,木然地看着她,那面容却如此熟悉,仿佛梦回千年。
天雪呆住了,长剑刺来,却不能靠近,千年过去,她早已是天妖,曾经那近乎无敌的剑,如今只是笨拙。
“噗!”
身后受了重重地一掌,妖王的妖元毫无保留地灌入她心脉之中,天雪脸色苍白,血如烈火一般溅落在那长剑之上,手中的油纸伞,滑落了。
“轰!”
原本飘飘若仙的身影,此刻却狼狈地砸穿了数株樟树,砸进了下陷的土坑之中,一时为树枝落叶所掩盖。
“呜!”鬼啸之声,随之响起,惊天动地,方圆百里,清晰可闻!
朱雉甚至连欣喜也没有,妖气铺天盖地,如滚滚乌云,刹那之间覆盖整片樟林,遮天蔽日,无处不在,在半空中凝聚出巨大无比的蜘蛛身形。
“还魂术!朱雉,你……”
天雪再也无法保持平静,有些踉跄地站起来,看着那曾经朝思暮想的人,竟如傀儡一般站在朱雉身旁,又是一阵腥味涌入口中,只是咬牙咽了下去。
朱雉此刻却是一言不发,巨大的黑蜘蛛虚影,显现在高空上方,如残忍的狩猎者,一点点朝她逼近。
天雪捂着心口,勉强提起妖力,在天际形成淡淡的天狐虚影,然而心脉之中妖元乱窜,也随着她这一举动而狂暴起来,几乎要搅碎她的心脏。
“千年的恩怨,早就该终结了。”朱雉凌空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天雪,“若不是你重新出现,我也不会用此还魂之术,谦君他或许还能安然于九泉之下。”
“住口!”天雪脸色一阵惨白一阵潮红,眼中竟是闪烁出一缕缕诡异的红色光芒,虽是一闪而逝,然而太过频繁,仍是引起了朱雉的注意。
朱雉身为妖王,对于魔渊有不少了解,见此情景,忽然轻笑一声,“果然连天也容不下你,今日杀你,便是除魔!”
话音落下,她伸手一挥,巨大的蜘蛛虚影朝前扑去,与那暗淡虚无的天狐之影相撞,无边妖气爆发,如海浪一般席卷开来,而身处风暴中心的天雪,刹那之间面无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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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划破长空,天地为之一白。
雨忽然大了起来,拍打着树叶,从一开始的淅淅沥沥,变成了噼噼啪啪。
梅村之中,那如朽木一般的梅花婆婆,被村人搀扶着,一步步朝村口走去,那村口岗哨之处,众多星师齐聚。
“婆婆您怎么来了?”卫霜见其走近,柔声问道。
众星师在凉亭中的讨论随之而止,皆是看着这位身体孱弱的老婆婆。
梅花婆婆推开身旁持伞的村人,走近凉亭,看着诸位星师,显得忧心忡忡,“上仙大人们,都怪老身看护不利,今晚这场雨一下,村里那些工事都用不上了。”
所言工事,自然是为抵御妖魔所做的火药油罐。
“婆婆不必担心,此事我们早有预料。”晏玄陵伸手指向梅村中心那块空地,“妖魔狡猾,此前久久不曾进攻,或许便是等待此刻天时。婆婆您先去通知村人,一旦遇到妖魔袭击,立刻往村内梅树下集中,我等自会阻击妖魔。”
梅花婆婆点了点头,望着村外的小径,叹了口气,“那些逃出去的人,不知道怎么样。”
众星师彼此对视,都察觉到了对方眼中的那一丝阴郁,若是妖魔真的要袭击,或许那一批人是更好的目标。
“以安师弟的能力,应能保证众人无恙。”晏玄陵微笑说道,似乎毫不担心。
尽管他本人亦无把握,然而大敌当前,决不能自乱阵脚。
梅花婆婆缓缓点头,“既然如此,老身便不打扰诸位上仙大人了。”
她转身颤巍巍地走出凉亭,持伞的村人走上去搀住了她,可刚刚踏下台阶,一阵尖锐刺耳的鬼啸之声突然爆发,直冲天云,连梅村的房屋都随之动摇,她一个趔趄,惊恐地回头望去,村口不远处,巨大的蜘蛛虚影,如同灭世的神魔一般,矗立高天之上。
凉亭之中,众多星师亦随之色变,天璇指尖落在了剑柄之上,地动山摇的刹那,忽然抽出,如清水般的光辉闪过,与一道袭来的灰色人影对撞。
“叮!”
剑鸣入耳,如珠玉之声。
天璇却是退出两步,只见先前的灰色人影一闪而逝,再无踪迹。
众星师直至此刻才豁然惊醒,惊出一身冷汗。以那灰色人影的速度,若非有天璇在场,恐怕他们当中任何一人都无法抵挡。
“师姐,没受伤吧?”情急之下,顾不得门派之别,晏玄陵径直问道。
天璇只是摇了摇头,对此称呼也并不在意,毕竟天下道门是一家。
这时候,晏玄陵的目光落到她手中之剑,此刻出鞘,方才认出,不禁一愣。
若是他并未看错,这不正是曾名动天下的玉寒剑么?据说此剑以北国冰玉为材,经大师西阳子锻造,将一身极寒内敛于剑内,号称杀人不见血,一剑之下,血液冻结,非但剑身不曾染血,便是死者倒下之后,伤口也无一滴血渗出。
“原来师姐竟是北斗星君高徒。”想到此处,晏玄陵油然生出敬意。
北斗星君曾以此剑闻名,如今却在天璇手中,二者关系不言而喻。
“那妖魔道行高深,应是大妖。”天璇并未回应,算是默认了。
“大妖?”众星师听此一言,倒是变了脸色,大妖强横,唯有星官能够对抗,天璇本为准星官,又有玉寒剑相助,或许不惧大妖,然而在场其余星师,却绝不是大妖的对手。
“来了,它们,它们来了!”梅花婆婆忽然大叫一声,指着村口。
不远处,一只只黑蜘蛛缓缓从林中爬出,有大有小,密密麻麻,如蚁群行军。
晏玄陵神色阴郁,在此之前,他或许还有信心抵抗妖魔,可如今见到了天上那恐怖的蜘蛛法相,已然六神无主,加以那潜伏的大妖,以及这铺天盖地的小妖及妖众,那一点抵御妖魔的信心,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晏师兄,以目前的情况……”卫霜看向晏玄陵,死战或许可以,可面对如此庞大的一个妖魔族群,明显是送命。
晏玄陵原地踏步,没有立刻做出决断,而妖魔大军已然临近。
不知为何,天璇在这一刻忽然看向了另一侧的小径。
黑夜之中,泥泞的小径上,远远现出一个有些狼狈的人影,雨水淋湿了他的衣襟,而泥浆也沾满了裤脚,身上的麻衣有几处是开裂的,伤口不深不浅。
“子黍?你怎么回来了?”几日相处下来,卫霜第一个认出了他。
众星师也看了他一眼,眼里有着惊疑,不过更多地仍是看着前方,那些黑蜘蛛相距梅村不过两里。
“跑,快跑……”子黍一路跑回梅村,眼见不远处如潮水般的黑蜘蛛群,来不及喘口气,立刻对着众人喊道。
“怎么回事?”晏玄陵有些心烦意乱地转过身去,只觉得进退维谷。
“那是妖王,你们对付不了的。”子黍指了指天际的蜘蛛法相,这样的法相他曾在妖都见过,当然,那一次远比现今壮观。
“你怎么知道这些?”天璇忽然开口。
“他原先是大山里的村民,或许见过。”卫霜解释道。
“这我知道。”天璇仍是看着子黍,“但他如何知晓这是妖王?”
卫霜一怔,确实,南方妖国五百年未曾出世,灵州百姓,几乎连妖是什么都不清楚,何况单看法相便能认出那是妖王?
“我见过的,这位姐姐想来也见过吧?这不是妖王,还有什么是妖王?”子黍也有些恼了,面对天璇那始终带着一丝质疑的目光,也顾不得在人前称她为上仙。
天璇沉默,似乎回想起了当初的那一次离去,说得难听些,是被吓跑的。
“小兄弟,那你说现在该如何?”晏玄陵突然问道,不知是考验还是真的没了主意。
“趁那妖王还没有进攻,组织村民撤离,若是等到它动手什么都完了。”子黍没有谦虚,真的做起了决定。
“恕在下冒昧,小兄弟是如何知道这妖王现在不会进攻?”晏玄陵反问道。
“我见过一位前辈,那位前辈告诉我的,没有她,山中遍地妖魔,我也走不出来。”子黍看了一眼天际,却陡然发现那貌似天狐的虚影竟然消失了,如轻烟白雾,在夜空下消散,融入那幽黑之中。
这倒是说得通了,然而那位前辈是谁?晏玄陵没有再问,妖魔已然临近。
“先组织村民,准备撤退!”晏玄陵对着还在一旁的梅花婆婆说道。
死守可以,无意义的牺牲却不可取,何况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如今晏玄陵是灵州下派的除妖御史,是战是撤他有自己的决断。
妖魔已经冲到了村前,一只黑蜘蛛扑杀了上来,不过星师众多,顷刻间便被打成了碎块,砸落在村前岗哨之下。为了防备妖魔,整个村子围起了厚实的木墙,虽然挡不住那些细小的黑蜘蛛妖众,但是却能暂时阻挡妖魔。
梅村的村民聚集得很快,然而黑蜘蛛的扑杀更快,以梅村一个村庄的力量根本构建不出能够抵挡妖魔的防御工事,一场大雨又使火计全然失效,即便将梅村改造成山寨,那环绕四周的木墙也在吱嘎声中很快歪斜了下去。
灵符腾空,晏玄陵向其一点,玄黄之色弥漫开来,如一面巨大的护盾,覆盖在了歪斜的木墙之上,将那些蜘蛛妖魔一并弹开。
卫霜也取出了一道灵符,泛着湛蓝水光,指尖一点,顿时倾泻出大片洪水,宛若大河决堤,将成百上千只黑蜘蛛一口气冲出几十丈远。借着雨势,这一道水灵符的威力似乎还略有增强,声势更显浩大。
子黍看着众星师,有些自惭形秽,与这些正统的道门弟子相比,他只会用那一块机缘巧合得来的星盘,简直算不上是一个星师。卫霜和他说过,丹鼎与符箓是天下道门的两大流派,修道之人大多都精通其一,少数二者兼长。不过丹鼎派以炼丹内修为主,对抗妖魔还是灵符更有效,灵符相当于事先储存好的道法,少数真元便可引动,几乎每个星师都会备上一些。
除了灵符,还有法器,子黍曾用过那种小巧锋锐的银针法器,带着淡淡的寒气,虽不致命,却胜在无形,几乎难以避开。如今众星师的法器倒是五花八门,有玉尺,有飞刀,有铜铃,甚至有白纸。那白纸是晏玄陵的法器,初看确实是一张薄薄的白纸,弹指之间却伸展扩大,同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吸力,落到妖魔身上时仅仅白光一闪,巨大的黑蜘蛛便消失无踪,而白纸之上则多出了一副蜘蛛图画,栩栩如生。
“不愧是御史,竟有空间法器。”身旁的星师见了,忍不住惊叹道。这种能够收纳活物的空间法器,价值连城,即便是星官也不一定有。
“机缘巧合罢了。”晏玄陵淡淡一笑,挥手之间,白纸翻腾,如同一条白色的长绫,向下一甩,当中那只黑蜘蛛妖魔跌落出来,竟然仍是活的,却硬生生砸在一根削尖了顶端的木桩之上,绿色的血液随之渗透下来,痛苦挣扎几下,便停止了动弹。
见了这一幕,四周的星师有的艳羡有的释然,艳羡的是其能够容纳活物的力量,释然的是这并非如想象中那般神通广大,只能容纳活物,却无法直接杀死,捉妖是一流的法宝,除妖却不那么有效了。
第四十九章 撤离
妖魔来势汹汹,村民的集合还需要一点时间,而所有的星师都已经动手,对抗那冲击这座“山寨”的妖群。这个时候,唯独没有动手的便是天璇了,她手中玉寒剑仍是出鞘,指着地面,便在子黍身旁,子黍甚至能够感受到其上淡淡的寒意,虽然内敛,却无比渗人。
尤其是她那清冷的目光,没有看向妖魔,反倒一直看着子黍,让子黍更加觉得不自在。
“姐姐,你一直看着我,”想到天璇那自始至终的古怪目光,子黍终于忍不住以一种看似调侃的方式问道:“难道是看上我了?”
天璇冷哼一声,竟没有发怒,暂时移开了目光,望向前方那如潮水般的妖魔,心中却仍在想关于天一星之事。
根据记忆,天一亦称太阴、太岁、青龙,其来历之大,不次于北斗。上代天一星君,本为紫微宫天纵之才,因其出生于灵州,便请求上代紫微大帝外调回灵州,结果在三百年前的灵州动乱之后失踪,再未出现,此后其星辰暗淡,紫微宫自然可以感应。星官的星辰暗淡,只能说其修为尽废或身死道消,由于星官及其星官传承历代单传,择徒要求严苛,三百年来天一星的传承一直是断的,如今天现异象,只能说明有人得了天一的传承,而连掌控星盘的紫微宫都不知道,显然是有人动了天一的星盘。
而天一星君,最后是葬身在月湖边的那个山村之中!
子黍从山村逃出来,她不得不怀疑,应该说所有从山村逃出来的人都值得怀疑。不过她目前只见到子黍,何况子黍的表现并不像一个凡人,不然,敢如此和她说话,她早已剜下了对方的舌头。
犹在沉思之际,她忽然感到了一丝极淡的波动,不是直觉,而是剑的颤动。玉寒为天下名剑,更是师尊当年的贴身佩剑,对杀气历来敏感。凭借这一丝颤动,她又一次转向子黍,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玉寒斜刺而出,在子黍惊愕的目光中,刺穿了他的那一身破烂麻衣,剑光如水,却是彻骨的冰凉,如同一条蛇一般在身上滑过,直到在另一侧发出冰冷的敲击声。
“叮!”
震颤传来,子黍浑身都跟着一震,直到这时他才见到,在自己的另一侧,有着一道灰色的人影,在刹那之间远去,消失于夜幕深处。
淡淡的寒意从胸口透过,子黍低头,那一剑竟是贴着他胸口穿过的,贴得那么近,以至于剑的震颤传入了心,而心的跳动传入了剑。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天璇,剑依然贴着心口,后背有了冷汗。
“为什么?”天璇问道,眼如明镜。
“什么?”
“为什么要杀你?”
“……”
子黍没有说话,原因或许很简单,他经过蜘蛛妖魔领地,也杀过蜘蛛妖魔。
玉寒忽然退去,天璇手腕一转,挥剑之间,一只扑到近前的黑蜘蛛妖魔顷刻之间被一分为二,落地之时却没有任何血迹洒出,如同两块干尸。
以玉寒内蕴的极寒,能够在切开生灵的刹那封死一切气血,转动之间,不见分毫血腥,不像是除妖,倒像是舞剑。
哪怕是此刻,天璇依然留意着他,她不曾移动半分脚步,哪怕妖魔已经攻破木寨,和众多星师展开厮杀。
“撤!”
晏玄陵弹指间甩出几道火球,打落几只扑来的黑蜘蛛,回头看了一眼村民,下了号令。
与此同时,二十几位星师纷纷后撤,妖魔则扑杀上前,一道道蛛网飞射而出,要将对方包裹在内。于是又是一番灵符与蛛网的轰炸,一时五彩斑斓,如同一颗颗星辰闪耀。
“跟我走。”天璇挥剑斩开两张蛛网,对着子黍说道。
直至此刻,子黍才明白自己已经无法隐瞒,何况暗处还有一个刺客,倒也没有反抗。
然而,真正要撤离的时候,才发现村民的速度太慢了。起码,比起妖魔来说是这样。留在村中的大多是老人,有的还拄着拐杖,走不了两步,身后的妖魔便追了上来。蜘蛛妖魔以敏捷灵活著称,普通人想逃也逃不出去。
子黍往天际望了一眼,连那蜘蛛法相也不见了,一片乌云翻滚,小雨仍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乡村的路上一片泥泞,走不出去多远便见到一个老人跌倒在路旁,几只黑蜘蛛妖魔扑杀上来,连惨呼都来不及发出,立刻被撕扯成了碎片,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地上的雨水也有了淡淡的红色。
“你还知道什么?”
天璇忽然问道,她和子黍走在最后。
子黍垂下头,“知道又有什么用?谁都救不了。”
剑光闪过,又一只黑蜘蛛一分为二,雨水落在天璇的脸上,衣上,发丝上,乃至剑上,一时竟也显得很萧索,只是,她还紧紧握着手中的剑。
天璇走在梅村中,他也走在村中,人已经散尽,似乎忽略了两人,又或许觉得天璇修为高深无须担忧,总而言之,离人群是越来越远了,四周只剩下环伺的妖魔,和一具具残破的尸体,子黍粗略地数了一下,大概死了几十人了。
又有妖魔扑上来,却被一剑切开,天璇本身便是准星官,加上手中的玉寒剑,便是比之一般的星官也不遑多让,小妖跳出来只是一剑,从头至尾子黍没见她有多余的动作。
“不走吗?”他忍不住问道,四周的妖魔已经越围越多。
“我在想,是不是该杀你。”天璇直白地说道。
“杀我?”子黍惊愕地看着她。
“不然呢?天一星官。”剑尖带着淡淡的寒意,抵在喉下。
子黍愣了愣,继而笑起来,“这个玩笑,还是不要开的好。”
“我没有开玩笑。”
“要杀你早就杀了。”
“谁教你修炼的?”
“幽灵。”
“幽灵?”
子黍将山村神祠里所见的幽灵说了出来,在这个故事里,幽灵成了他的老师,教导他修炼,带着他避开漫山妖魔,最终送他走出了大山。
天璇默然,长剑仍抵在他的喉间。
“这是那块星盘,你要是找这个,我可以给你。”子黍掏出了怀中的星盘。
星光闪耀,其中天一星显得与众不同,在朦胧黑雾之中,若隐若现。
玉寒剑落下了,天璇看了一眼星盘,“你的事,我会禀报给大帝。”
“随你。”子黍耸了耸肩,见她无意取走星盘,便又将之收了起来。
“你也要去。”她补充了一句。
子黍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雨夜里,隐隐听到孩子的哭声。
一开始,子黍觉得是幻觉,不过等走得近了,才发现真的是一个孩子,躲在地窖里,拍打着木板想出来,上面却压着一块石头,一个老人躺在那里,身上还趴着几只黑蜘蛛,已经是血肉模糊了。
“爷爷,爷爷!”小女孩哭着,拍打着,却推不开那块压在地窖入口的石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爷爷被啃食,污血缓缓渗透到了地窖里,落在她的脸上。
天璇走了过去,一剑将石块连同木板一并斩开,里面是惊慌失措的小女孩。
“没事了。”声音难得的有些温柔,她伸出了手。
小女孩先是后退了几步,在那目光下,又默默来到了地窖的入口,握住了那只手。
“跟我们走。”天璇牵起了小女孩的手。
“爷爷……”小女孩犹豫了一下,又回头去看那已然血肉模糊的尸体。
“往前走,不要回头。”
小女孩抬头望着她,只是一道瘦削的身影,似比一般的女子还要娇弱,雨打湿了长发,贴在肩上,应该会冷吧?然而那掌心却是温暖的,仿佛这雨夜里唯一的温柔……
天明之时,樟林出口处,众人齐聚。
又是一夜之间,梅村失守,村民溃逃,星师亦无济于事,死伤的、失踪的村民不知凡几,较之先前,竟然又少了近半。这还是因为那些蜘蛛妖魔似乎无意杀戮,并未赶尽杀绝,只是逼迫式地将一众村民和星师赶出樟林。撤离的途中有几位星师身殒,不少皆负伤,不过相较于普通的村民,还是好上很多。
“师兄,这次撤离不力,责任在我。”安常叹了口气,对晏玄陵说道。
“安师弟不必自责,”晏玄陵此刻身上好几处负伤,有些疲惫地合了合眼睛,“妖魔势大,若是我早几日撤离,或许也不至于此。”
安常苦笑了一声,知道这不过是安慰。樟林当中遍布妖魔,仅仅是这一次撤离,便遇见了数百小妖,所幸并没有穷追猛打,不然能逃出樟林的或许就仅剩下几位星师。这样算来,无论何时撤离,都不可避免会有死伤,只是其多少有些差别罢了。
“对了,那位天璇道友在哪?师弟记得是与晏师兄一起的?”看了眼晏玄陵身旁那几十人,安常忽然心里一跳。
晏玄陵微微一怔,“她没出来?”
“坏了,这位天璇道友在紫微宫中身份极高,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恐怕……”安常变了脸色,焦虑地看向樟林。
“恐怕什么?”清冷的声音从林中传来,天璇面色冷淡,手中的玉寒剑泛着淡淡清辉。
“恐怕……哈哈,恐怕天相师姑要怪罪于我了。”安常讪笑两声,不知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天璇不再理会,收剑入鞘,走出了樟林。
在她身后,子黍紧跟着走出,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女孩,眼眸紧闭,或许是太累,已经睡着了。不过此刻,听到了人声,又微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那双大眼睛先是盯着子黍看了一会,有些陌生,有些惊惶,转身之际,看到天璇,似乎多了些神采,子黍放下了她。
“姐姐……”小女孩怯生生地朝着天璇叫了一声,她不过五六岁的模样,纯真无邪,惹人怜惜。
天璇看向她,那个稚嫩的小女孩,仿佛曾经的她。
“谢,谢谢姐姐。”小女孩张了张小口,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还有亲人吗?”天璇问道。
小女孩摇了摇头,泫然欲泣,“只有爷爷一个……”
天璇往北方望了一眼,似在思虑什么,片刻之后,对小女孩说道:“跟我来。”
她转身离去,仿佛怕失去她的身影,小女孩也紧跟了上去,没有问去哪里,仿佛只要能跟着姐姐,去哪里都可以。
子黍看着那两人的身影,忽然有些茫然。
天大地大,他又该去往何方?
晏玄陵与安常对视,随着白日的晨曦降临,天地恢复了安宁,那一夜的厮杀与逃亡仿佛不曾发生,然而樟林黑暗,仿佛另一片黑森林,如今又有谁还敢踏入其中?
“走吧,回县府,不会有人出来了。”叹了口气,晏玄陵说道。
安常点了点头,剩下的星师也没有异议,经过一夜厮杀,他们也早已精疲力竭。
仅剩的五百多村民听到号令也随之动身,只是神色憔悴,萎靡不振,仿佛遭遇了饥荒和战乱的难民。当然,将妖魔之乱算作战乱的话,他们确实是一群难民。
“子黍?你没事?”难民之中,杨百喜还在,只是有一点擦伤,或许是逃时跌了一跤。
“没事。”子黍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杨百喜先客套了一句,接着忍不住问道:“当初你往回跑,到底是干什么了?”
“我想劝梅村的大家一起跑。”子黍简短地说道。
杨百喜笑了一下,似乎是嘲讽,“没事你费那个劲干什么?有那么多上仙在,还用得着你操心?”
子黍又摇了摇头,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看他情绪低沉,杨百喜也住了口。回想短短几日,家破人亡,如今身为难民四海流亡,一时意兴阑珊,只觉同是天涯沦落人,又何必相互嘲笑。
他伸手拍了拍子黍的肩膀,算是安慰。
“杨大哥,”杨百喜比他略大一些,子黍忍不住问道:“要是大家平安,我是说平安到了县府,妖魔也被打退了。那个时候,你会做什么?”
“你问这个干什么?”杨百喜愣了一下,不过还是说道:“现在能逃出小命都不错了,我也没想那么多。不过要是可以的话,能有个住的地方,娶个老婆,大概也差不多了。”
“就这些?”
“不然呢?我说子黍啊,我们就别好高骛远了。以前我读书,也常常想着要做一番事业,可是你看看这世道。一个普通人,说不定哪天忽然就没了,大家一辈子忙来忙去,不也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嘛。”
子黍默然,曾经在山村里,他也是这样想的。只要能和清儿在一起,别的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是如今……连清儿也找不到了。
“那假如,能够修道呢?”不知为何,他又问道。
“修道?”杨百喜重复了一遍,仿佛想起了什么,苦笑起来,“这都是命,没那个天分,瞎想这些有什么用。”
“我是说,如果?”子黍还是有些不甘心。
“那我就娶一个仙女来,然后炼丹长生。”杨百喜径直说道。
子黍张了张嘴,继而摇头失笑。
“笑什么?你不想吗?”
“不想。”
“那你想什么?”
“回到过去。”
第五十章 县城
樟林,原梅村遗址。
朱雉靠在一株梅树旁,欣赏着自己的指甲,朝阳初升,穿过梅树,落在她的身上,那淡紫色的指甲也随之散发出晶莹的光辉来,精致高雅。
“王上,天雪……没有找到。”朱无岐远远地朝朱雉躬身行礼,继而有些犹豫地说道。
“哦?这狐妖狡猾异常,逃了倒也正常。”朱雉仍在欣赏着她的指甲,神色并无变化。
朱无岐松了一口气,“另外,妖廷那边已经开始怀疑我族,所幸决议之中,那少帝威信不足,暂时还未有所行动。”
“一个黄毛丫头,若非妖主,算得了什么?”朱雉冷笑一声,不以为意。
朱无岐随之沉默,片刻之后,樟林中又走出数人,同他一般,远远朝着那梅树下的女子行了一礼。
“清理干净了?”朱雉微微抬眼,问道。
一人灰衣斑斓,面容苍老,似一截槁木般站立着,对朱雉说道:“方圆百里,已为我族占据。”
朱雉先是颔首,继而眼眸一挑,“受伤了?”
灰衣老者咧了咧嘴,“有个星师,不太好对付。”
“哦?”
“应该是紫微宫的。”
“哼!”朱雉往前走了两步,“紫微宫我不在乎,灵州,是我们的。”
老者无言,朱无岐倒是脸色微变,“王上,以我族的能力,恐怕很难吃下整个灵州。”
朱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朱无岐额上隐隐有着冷汗,但还是说道:“这次出山,虽然我族尽量避开伤亡,但为了驱逐他们,还是死了几十小妖。不算妖众,目前小妖七千,大妖六十,相较于灵州目前已知的星师星官数量,还是有所不及。”
南岭蜘蛛一族祖上曾入魔渊修行,炼化一缕魔气,得以在妖族当中脱颖而出,不过亦被斥之为妖魔,在妖族中向来受到孤立,支持者不多。况且妖魔不如人类变通,往往以血脉论高低,在修炼初期手段不多,单打独斗往往不是星师的对手。至于星官,每一位都是独一无二,秉持天地气运,能够调动九天星辰之力,更是远胜一般大妖。综合考量之下,单凭南岭蜘蛛一族,想要吞并灵州,无异于痴人说梦。
“先前我让你调查灵州近况,结果如何?”
“不算那些隐世宗门,灵州州郡县各大道宫星师总计七万五千余人,加上以上清派为首的各大道派,估计有近十三万人。其中一等星官有二十四位,多是上清派星官,共十一位,其余普通星官则有数百。至于星君,多是传闻,不敢确信。”
“人族向来喜欢藏拙,如此看来,倒也不好对付。”
朱雉沉吟着,似放弃了这个打算。
朱无岐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臣以为,此事可从长计议。”
“不,”朱雉眼神忽然凌厉了起来,“十日之内,我要拿下镇南郡,扫平上清派!”
朱无岐愕然倒退,“王上三思啊!上清派作为天下五大道门之一,底蕴悠久……”
在传承数千年的妖族看来都觉得底蕴悠久的道门,只能来自上古,而上古是仙魔时代,上清派当中没有一些仙灵手段都说不过去。
“妖都重现,此时气运最盛。”朱雉望南方望了一眼,如是说道。
听此一言,朱无岐倒是渐渐平静了下来,“臣明白了。”
妖都所在,是妖族命脉,随着妖都沉沦,妖族的气运自然也随之消散。妖王有别于天妖,正是其能举一族之气运为其所用,妖都沉沦的五百年,妖气不再汇聚于月湖,不但妖王实力受损,连一般的妖族修炼起来也是事倍功半,自然只能潜身缩首,藏匿于山岭之间。如今妖都重现,气运厚积薄发,经过数月的累积,已然达到鼎盛,妖族的实力自然也随之恢复,若是再拖延一些时日,待到时局稳定,灵州亦有了准备,便再无进攻的良机了。
而人族之所以能凭借区区数百星官,数十星君战胜数量百倍的万千妖族,进而统御天下,正因为其秉持了中天气运,每一位星官都能引动其莫大威能。相较于人类,在妖族中,这一手段却只有各个大族的领袖能够动用,具备这种资格的大族不过数十个,所谓妖王,正是实力达到天妖层次的大族领袖。
正因为深知气运的重要性,南岭蜘蛛一族方才倾巢而出。
“你们下去吧。”摆了摆手,朱雉似乎有些累了,神色里有一丝疲倦。
朱无岐等人不敢再留,纷纷退出了梅村,继续组织妖族军队。之前数日,之所以没有立刻攻打梅村,便是在为此奔忙。
“咳!”静默无人之后,朱雉忽然掩嘴轻轻咳了一声,手心多出了一抹紫红色淤血。
看着自己的手,朱雉双眉紧蹙,忽然又冷笑了起来,“上清,不是你的师门么?”
原来她的身后,还一直站着一位男子,一脸麻木,如傀儡一般。
“当初,这也是我的师门呢……”幽幽话语,似回忆,随风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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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原县府。
高高的城墙耸立在平原尽头,附近的村庄早已空无一人。这片樟林外的平原上原先有着数百个村庄,近十万的人口,散居各地,安土重迁,只在秋收之后来到县城,贩卖米粮水果,购买布匹器具,往往不会在县城留宿,匆匆地来了,再匆匆地回去,来去几十上百里路,却绝不会住进县城的客栈。
然而今日,随着妖魔入侵,灵州官府下令迁徙附近村民,上百个村庄近十万人涌入县城,一时之间,街道上人满为患,几乎不能通行,所有车马一并停用,即便是那些县府的高官们,也不得不让衙役随时护卫,才能挤开一条通行的小道。这些村民虽然只是临时聚集到县城,但是本身没有多少钱财,吃喝拉撒皆要管束,县城内又无法安置如此多的村民,哪怕下令全城百姓接纳村民,依旧有很大一批人露宿街头,将怨气全发泄到了县府之上,铺着一张草席便带着一家老小蹲在县府衙门之前,不明所以者还以为是要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来告冤状的,县府衙役尽管苦不堪言,却还是东奔西走,将一批批城外的“难民”接纳进城。
当子黍和樟林七村这些真正的难民进入县城之后,所见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满城的商铺都紧紧闭着大门,生怕一开张便被那些乡野刁民将财务哄抢一光,一条条街道上铺满了草席,许多人和衣而睡,一家老小挤成一团,喧嚣之声不绝于耳,而县城内施粥的地点虽然众多,却往往是刚架起大锅,便被人一抢而空,不知谁抢到了粥谁没抢到,也不知是否有人抢了两次而有人一次也没抢到,人数太多,无法统计,也无力清点。
县城本身的常住人口不过数万,如今一下子涌入十万人口,靠着粮仓里的粮食还能勉强生计,卫生却根本顾不上,难民遍地皆是,当街大小便者不在少数,一时间臭气熏天。加之蚊虫飞舞,虱子遍地,不时有残骸枯骨,部分是城中的猫狗或老鼠,甚至还有逐渐腐烂发臭的尸体,躺在人堆当中不为人知,直到仵作审验过后,才由人抬着扔到牛车上去,几具尸体堆在一起,黄水直往下流,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这……这是县城?”曾经来过县城的杨百喜惊得合不拢嘴,一路之上他还和子黍吹嘘着县城的繁华富丽,想象着他们到了县城便能吃香喝辣,等到踏进了城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子黍也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慑,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县城,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人。然而,眼前的场景却和多年来的想象截然不同,简而言之是脏乱差,说得过分点简直是进了难民集中营。
没有人前来安置他们,城中早已无立足之地,他们的待遇也不过是和这些涌入县城的难民一般,在大街之上找到一处地方露宿街头,没日没夜地昏睡,默默积蓄起一身力气等待时机,然后拼命在人群里抢出一碗粥来。
“简直是过分!县府那群人是怎么安排的?”带着众人踏入县城之后,晏玄陵没有一走了之,而是责难起了接引的守城军官。
上仙地位非同寻常,那位守城的军官尽管憋了一肚子委屈,仍是腆着脸解释,“大人息怒,大人息怒,难民太多,行事又仓促,这是迫不得已啊。不过县府里已经为各位大人准备好了接风洗尘。美酒佳肴,舞女乐队,还有单独的阁楼,包各位大人满意。”
“荒唐!”晏玄陵一甩衣袖,脸色阴沉,“我等修道之人,难道贪图这些?‘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如今强调十万难民于此备受煎熬,竟还有心备上美酒佳肴?我中天以道治国,竟是让你们这样治的?!”
守城军官一时间噤若寒蝉,呆立在原地不敢乱动。
“哈哈,晏师侄稍安勿躁,如今妖魔作乱,而仙道贵生,自然以百姓性命为重,方才聚四方之民于此。至于钟鼓馔玉,只要能做到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于我等又有何伤?”
不知何时,城楼之上多出了一位俊朗书生,手持一柄折扇,上书四字:“天地不仁”。
“原来是天社师叔,”晏玄陵先是朝城楼上的书生行了一礼,继而抬头说道:“师叔此言有理,不过天尊有言‘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可知食色音声,有损于道心。凡人之修道,首应涤除玄览,而后坐忘心斋,弟子等无能,不能至于天人之境,因而有所持戒,谨守道心,轻易不敢沾染声色欢娱。”
天社星官轻笑摇头,又挥了挥手中的折扇,对一切都显得云淡风轻,“既然师侄坚持,这酒食不要也罢,至于这些难民如何安置,还是要到道宫中再听听师侄高见了。”
晏玄陵脸色稍有和缓,但眉头依旧紧凑,“师叔教诲得是。”
修道者与凡人有别,哪怕供职于道宫,亦少与世俗官吏往来。虽然道宫始于皇城,却是由各大道门的人构成,他们把控着整个中天皇朝的修炼资源,曾明确和皇朝有过规定,世俗的事由皇朝负责,而修仙之事由他们负责,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因而天社此言,不过是告诫晏玄陵,修道之人只需负责除妖,不必插手凡人之事。
沿着城楼一侧的阶梯走下,天社合上折扇,走入一众星师当中。面对这位前辈,无人敢造次,皆是躬身行礼,连素来高傲的天璇也俯身颔首,算是见礼。
“走吧,宫内还有不少道友等着见你们呢。”天社抬起折扇指了指远方隐约可见的宏大宫殿,率先走了过去。附近的百姓纷纷随之退避,对上仙的敬畏远胜过官吏。
晏玄陵等人随之跟上,子黍看到那个抓着天璇衣袖的小女孩紧张地看着她,天璇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小女孩只好缓缓松开了手,看着她随众星师离去。
等经过子黍身旁时,天璇忽然对他说道:“照顾好她。”
子黍有些惊诧,“我?”
天璇没再多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子黍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只是,他有些不明白,前一刻还对他处处怀疑的天璇,为何会将这个小女孩托付给他照顾。
“杜公子在想什么?”温婉沉静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子黍转身看去,卫霜澄净的眼眸转动,似乎带着几分笑意,不知是不是调笑的笑意。几日相交,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但是自樟林逃出后,她倒是第一次和他说话。
“卫姑娘想问的,恐怕不是我吧?”往远处的天璇看了一眼,子黍奇怪卫霜怎么没跟着那些星师去所谓的道宫。
卫霜微微一笑,“公子真是心思细腻,我也只是好奇,那位天璇道友,似与你相识?”
子黍闻言苦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这位天璇道友素来清冷,又是紫微宫北斗星君高徒,颇受大帝青睐,能与她相识,倒是羡煞旁人呢。”卫霜的话语有些暧昧,心里对他的身份更感好奇。
子黍听着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想要解释又无从说起,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卫姑娘不去道宫么?”
“自然是要去的,”卫霜忽从衣袖之中取出一枚玉牌,“只是想来问问,杜公子愿意来我上清派做客吗?”
子黍看着她递来这枚玉牌,一时愕然,“请我?”
“个人的邀请,不愿意便算了。”卫霜的表现落落大方,倒是令子黍有些不好意思。
“既然如此,有时间一定拜访。”子黍接过玉牌,掂量了一下,只见其上刻着上清二字,气韵生动,流光照人,不像凡间之物。
卫霜笑了一下,其实邀请还在其次,如今城内如此混乱,有一个身份比没有要方便许多,上清派的贵客,他人自然不敢轻慢,这也算是对他曾救过自己的一点报答吧。
“就此别过了。”她说道,话语洒脱,但眼神却暗淡了一些。
对抗妖魔,生死未卜,说这句话,或许还有永别的意味。
子黍虽不能洞晓她的心事,但也觉得多了些压抑难言,只好默默地对着她点头。
待到卫霜走后,他郑重地将玉牌收起,再看一眼街道上遍地皆是的草席,感到有些头疼,已然遇见了接下来几日的生活。
“啧啧啧!子黍,”杨百喜一直在他身旁看着,这时候才敢走过来和他说话,满是感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时很是有些怀疑,“你靠什么手段吸引两位上仙的?”
他已经知晓卫霜便是子黍曾救过的那位上仙,与天璇也曾在山村见过。但是这些上仙见过的凡人不计其数,凭什么便对子黍青睐有加呢?
子黍自己也是茫然,只是摇摇头,不想把自己的事告诉杨百喜。不是戒备,而是不想让他受到牵连,毕竟天璇态度模糊,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杨百喜还要问什么,却见他一个人走了出去,走到一个小女孩的身旁,蹲了下来。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先怯生生地看着他,似乎有些印象,想起来曾在天璇姐姐身边见过这个人,这才小声说道:“梅青衣。”
“那好,小青衣,你的天璇姐姐现在有些事不能陪你了,她让我暂时照顾你,等她回来,好吗?”
子黍尽量真诚地说道,实际上他心里明白,以天璇的身份,或许终此一生这个小女孩都再难见到对方了。不知是不是因此,天璇才让他来处理这个残酷的现实。
小青衣看着他,似乎因为他曾在天璇身旁出现,很快便选择了相信,点点头,童音还有些稚嫩地说道:“好,等姐姐回来。”
子黍笑了,牵起她的小手,心里却有些落寞。
等她回来,等她回来……
第五十一章 对峙
几日之后,南岭外,群妖沸腾。
上千青鸟,一夜飞渡南岭;江河之中,陵鱼顺流而歌;天狐起舞,万妖为之魅惑;羽蛇腾跃,妖气随之冲天。
四大妖族,精锐尽出,目标直指灵州!
与此同时,南岭霸主天鹰一族不甘示弱,南国万千妖灵随之动身,妖谷、雾山皆有骚动,各族相继涌出,以至于南岭出口的一条小道,竟被挤得水泄不通。
樟林地界,数万妖族齐聚一堂,虎啸猿啼不绝于耳,而其后方仍有数十万妖族蜂拥而出,源源不绝,声势浩大,如洪水决堤。
原梅村所在地,四族族长齐聚,三百大妖侍立,天际青鸟飞舞成环,密林深处羽蛇窥视,天狐若隐若现,甚至连江河之中,亦有陵鱼环伺,戒备之森严,便是妖王也不敢轻易踏足。
然而,就在梅村中央的一块石磨上,却还有那么一位妖王,漫不经心地欣赏着自己的指甲,双足交错着轻轻在半空晃荡,仿佛天真烂漫,对四周的变化毫无察觉。
另一侧,樟林之中,小薇缓缓走出,神色平静而庄重,没有一丝波澜。
待到走近了,距离朱雉十丈的位置,她停下脚步,淡淡说道:“蜘蛛妖王擅自出兵,是何意思?”
“你问我?”朱雉并未看向小薇,仍是自顾自看着自己的指甲,仿佛那双手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珍宝。
小薇没有再说,以如今她的身份,不可能再说第二遍。
不过,她不说,自然有人替她说。
“妖王大人虽然身份尊贵,但是如此无视少帝,未免过分了吧?”
青翎挺身说道。如今她身穿翎甲,英姿飒爽,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
“过分?如何过分?”朱雉眺了一眼青翎,倒是难得的重视了一点。
四大妖族来源于上古,而青鸟一族又曾是仙灵信使,体内有仙灵之血,在如今的南方妖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族,便是她也不敢轻视。
“与人间开战,如此大事,牵扯到整个妖国,妖王擅自做主,又将妖都至于何处?将妖主至于何处?”青翎质问道。
“哦?我族与人间开战,与妖都有何关系,与妖主又有何关系?”朱雉漫不经心地反问。
“想必妖王也曾听过一句诗吧?‘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陵傫亦于林中现身,罗衣广袖,举止雍容,有淑人君子之风,“南岭蜘蛛一族既为妖国一员,妖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自然关乎妖国颜面。”
“笑话!”朱雉终于不再欣赏她的指甲,从石磨之上跃下,目光骤然凌厉起来,“在我族内,我便是王!我的行,便是度;我的令,便是法!又有谁敢不从?!”
羽炫性情刚烈,忍不住伸手直指朱雉,破口大骂:“毒妇!敬你是妖王,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不过是下等妖魔,竟也敢如此大言不惭!”
“你找死!”朱雉闻言大怒,挥手劈出一道凝练紫光,全然由妖元聚成,远胜利箭。
南岭蜘蛛一族祖上沾染魔气,其族群嗜血好杀,在妖族受到轻视,尤以四大妖族为最。在以血脉论高低贵贱的妖族,四大妖族传承自上古,自然是一流血脉,而沾染魔气的妖魔,自然是下等血脉,羽炫此语带着浓重的种族歧视意味,显然戳到了朱雉痛处。
以妖王的层次,即便是随手一击,也能击杀一般大妖,而羽炫却不闪不避,只是冷笑着看那紫光袭来。
“砰!”
一道白光闪过,紫光半途炸开,两股妖元交缠,在半空中泯灭了。
“唉,蜘蛛妖王何必与小辈动武,平白失了身份。”叹息声中,林中缓缓走出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天袂跟随在他的身旁,神色恭敬。
朱雉瞳孔略微收缩,冷笑一声,“天狐族的老祖宗,相传早已不问世事,今日竟也有心至此?”
“听闻族中逃出了个孽障,自然是要来看看的。”天狐妖王摆了摆手,神色疲倦,仿佛往事不堪回首。
“原来如此,我倒是替老祖宗收拾过那个孽障了,老祖宗不该感谢我一番么?”
“这样啊,”天狐妖王眯了眯眼睛,“倒是该谢谢蜘蛛妖王好意,不知那个孽障现在何处?”
“被我打死了。”朱雉眼里闪过一丝嘲弄,淡淡说道。
天狐妖王神色微变,散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妖王气场,不过很快又消散了。
“咯咯咯,老祖宗,千年前那个孽障可是盗走了你的妖仙丹,害你成道晚了百年时日,如今竟还如此挂念?”
“挂念谈不上,只是家事不能亲手处置,毕竟有些遗憾。”天狐妖王平静下来,淡漠地说道。
朱雉见其神色古井无波,也觉得无趣,“老祖宗此次前来,不只是为了那个孽障吧?”
“呵呵,要是我当一回说客,如何?”
“哦?老祖宗要说什么?”
“暂且退兵,如何?”
“咯咯,老祖宗莫要说笑了,十万妖族出南岭,莫非只是来劝本王的?”
“如今妖族复苏,尚在休养生息,内乱未定,如何对外?”
“不正是内乱未定,方才要一致对外以消除内乱?老祖宗也是经历过三代妖主了,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此事毕竟重大……”
“老祖宗不必说了,成也我一人,败也我一人。”朱雉的神色冷了下去,“便是我族覆灭,亦与他人无关。”
挥袖转身,她不再看天狐妖王一眼,独自走入深林之中,仰天长啸,声哀历而弥长。
山野惊动,随着她的长吟而震荡,尖啸之声从各处相继传来,彼此呼应,前后相连,传递出数十里,数百里,乃至于数千里,直至天宇为之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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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原县府,道宫之中。
啸声刺耳,远远从天际传来,风云激荡,如泛起惊天波澜。
天相、水府、少微三位大星官闻得此声,不禁走出道宫,眺望远方天际,皆是皱眉不语。
“师兄,妖魔势大,不知教中星君可曾动身?”天社立于后方,环顾四周,见众多星师皆面有忧色,不禁问道。
水府转身看了他一眼,默然片刻,才有些艰难地说道:“教中星君,大多有要事在身,暂不知何日现身。”
五道教势力横贯整个中天,教徒众多,其中星君亦不在少数,然而因其组织松散,联系起来也颇为不便,一时却没有星君来此助阵。
“我紫微宫虽对南方大山早有关注,然而统摄中天,兼顾之处颇多,暂时亦难以解此燃眉之急。”天相见此,不动声色地说道。
数月前,紫微宫便派众多杰出子弟深入南方大山查看,确实也给灵州各大势力警示过妖魔的存在,然而紫微宫地位超然,常驻于灵州的星官星师数量不多,如今在场者,除了天相与天璇之外,再无他人,指望其对抗万千妖魔,确实是有些不切实际。
如此,众人的目光便只好落到了少微大星官的身上,上清派是灵州最大的道门,又在灵州镇南郡之内,以镇守南方大山为职,如今妖魔入侵,进犯灵州,青原县府便下辖于镇南郡,若是此地不保,妖魔不日便可攻至上清派山门之下,若论对抗妖魔,合该其出力最多。
少微见此,不得不轻咳了一声,发话道:“咳,此事我已告知掌门师兄,至于如何对抗妖魔,门派内自有商议,诸位不必担忧,定不让妖魔踏过上清派山门一步。”
“如此说来,有劳少微兄了。”天社见此,合了扇子,对其躬身一拜。
余下十余位星官,亦尽皆朝其拱手致谢,乐得轻松。
实际上,这十几位星官,除了个别几位是出身灵州的小道派或者没落道门,当中大多数是五大道门当中其余四门和两大道派的代表,灵州本土势力以上清派为尊,抗击妖魔也只能是其充当主力。
少微虽是面上带笑,心里不禁有些阴郁,不知此一战之后,上清派又将遭受何等损失。
正商议间,只见道宫之外一人飘然而来,竟是浮地三尺,鹤发苍颜,颇有仙风道骨之韵。众人见其左手玉如意,右手净拂尘,知是非凡人物,却大多不能相识。
“掌门师叔,怎么不在山门,却亲自来此?”少微忙上前迎了一步,众人这才知晓是上清派的现任掌门。
“呵呵,抗击妖魔此等大事,老朽怎能不来?”老道士手挥拂尘,地下三尺之内尘土尽退,飘飘然落于地上,这才带笑问道。
“师叔年愈三百,本该颐养天年,却牵扯入此事之中,弟子惭愧。”少微拱手说道。
不料听了少微此话,老道士却变了脸色,手持拂尘点了点少微,“此事又是何事?抗击妖魔乃我修道者之天职,莫非你嫌老朽不中用了,抵不过那妖魔?”
少微忙低头说道:“弟子不敢。”
“天理前辈深明大义,相较之下,我等实在惭愧。”天相见此,恭维了一句。
道宫之中众多星师这才明白,眼前之人便是闻名遐迩的天理星官。人如其名,天理星官一生谨守法度,刚正不阿,早在三百年前灵州动乱之时便已闻名,上清派有此星官传承,代代为其掌门,方能法度清明,日益昌隆,终成一方霸主。
“不敢当不敢当,”老道士摆了摆手,“老朽来此实是告知诸位一事,我上清派内经过商议,已决定全力对抗妖魔。只恐妖魔势大,青原县恐不能保,故请诸位同赴上清,以我派大阵抵御妖魔。”
闻言,少微自然没有异议,而水府和天相彼此对视,虽未开口,却也有赞同之意。至于一众星官之中,天社更是首先附和着说道:“前辈即有此意,晚辈们安敢不从?在下对上清派洞天福地亦已久仰,只是不敢造次,故未曾亲临。”
众人皆是附和,水府天相二人亦点头,老道士笑呵呵地看着,仿佛诸事已定。
“晚辈斗胆冒犯,”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前辈此意,是要放弃县府?”
水府皱眉,往后看去,只见星师之中,晏玄陵一人独立,直视着那老道士。
“呵呵,自然不是此意,”老道士摆了摆拂尘,“上天有好生之德,灵州境内亿万众生,又怎能落入妖魔之手?此事还望诸位助力,一边疏散难民,一边引导妖魔,切勿让其在境内肆虐。”
“如此最好,不知贵派当中,可还有哪位前辈主事?”水府点了点头,算是替晏玄陵应下此事,接着隐晦地问起了星君之事。
老道士眯着眼睛笑了一会,继而低声说道:“东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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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青原县府之前。
妖族旗帜林立,人族亦认真戒备,诸星官及众星师上城楼观望,只见其浩浩荡荡,漫无边际,其中妖气冲天,恐有数十万之众,不禁皆变了脸色。
城楼之上,老道士躬身拱手,朝城中低语了两声,片刻之后,即有一片浩瀚星图,半径便有几十里,覆盖整座县城,从城楼之上腾空飞升,如华盖过顶,闪耀不止。
城外众多妖族,见此星图横空,皆是低声嘶鸣咆哮,妖气升腾,目中血色弥漫,隐隐有好战之意,数十万妖众,并数千小妖,数百大妖,甚至还有妖王腾空,不止一位,灰色烟云铺天盖地而来,唯有星图庇佑,县城内方能安宁。
“狼王、鹰王、狐王,何故犯我灵州?”城楼之内,苍老而威严的声音缓缓响起,指点那凌空而立的三者。
“嘿嘿,灵州欺压我妖族五百年,尔等道士,以磨砺子弟为由,肆意屠杀我族类,只因时机未到,方才忍气吞声,如今老道竟不要脸至此,还敢发问?”白额狼王身处最前方,指着城楼大喝,数万狼族随之呜咽,声势惊人。
南岭妖王之中,白额狼王与蜘蛛妖王地位相近,稍处弱势,但那蜘蛛妖王乃千年大妖,又有一丝魔族血脉,不与其比较,白额狼王在众多妖王之中实力亦属上流。
“妖族嗜血,自当赶尽杀绝。”城楼之内,苍老的声音不觉冷硬了起来。
“呵呵,不知城楼之中,又是哪位星君,可否现身相谈?”苍老的天狐妖王深处妖族后方,声音却遒劲有力,远远传递到了前方。
“哼,本君不知有何可与尔等妖魔相谈。”虽是如此说,那城楼之上,依旧现出一道身影,身穿群星道袍,冯虚御风,双手负在身后,漠然看着眼前万千妖魔,却是毫无惧色。
“原来是东斗星君,”天鹰妖王缓缓点头,“数百年前,倒也曾交过手。”
人族无论星师、星官还是星君,若是让其引动诸天星光,实力都会大增,因此方能以少胜多,一统天下,将妖魔逼入大山之中。不过天鹰妖王身为四大妖王之一,乃妖族顶尖高手,只身对抗星君,却也不在话下。
东斗星君远远望去,与鹰王对视,双方目光锐利,彼此交锋,皆是不退一步,倒类似于人类熬鹰的做法,不过妖王与星君的对峙却更加凶险。
妖王众多,实力又皆不俗,东斗星君巧妙地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数十万妖众,冷声说道:“尔等犯我边境,若不速速退去,定教尔等有来无回!”
白额狼王却是哈哈大笑,指着东斗星君说道:“谅你区区一个星君,也敢说此大话!”
天鹰妖王本身足以与东斗匹敌,天狐妖王资历最老,手段也不输于天鹰妖王,加上稍弱一些的白额狼王,以及并未出现的蜘蛛妖王,没有三位星君,几乎不可能取胜。星君纵然引动星空之力后威力无穷,却也只是对天妖而言,一族妖王,有一族气运加持,本身便不弱于星君多少了。
“呵呵,我等前来,倒也不是非要动兵戈,若是星君肯听我等一言,庶几可保一州生灵无恙。”天狐妖王再次开口,却仍是笑眯眯的,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东斗星君听着,不禁皱起了眉头,冷声说道:“有何言语,直说便是。”
“如今我南国妖主初建妖廷,万妖朝拜,意欲一统南国。”天狐妖王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来,“不过攘外安内,各路妖王争执不一,攻入灵州者,无非也因人妖仇隙逾数千年之故。今我妖主仁善兼爱,不愿令生灵涂炭,何况我等妖族,亦非尽以噬人为欢,兴此兵戈,不过为我妖族正名,不至于再受人欺辱,实不愿血流成河,白骨遍野。若是星君能与我妖族和睦相处,划出镇南一郡之地,彼此互不侵犯,各守疆界,则往事一笔勾销,我妖族即刻退兵,亦不伤你一人,如何?”
东斗星君听后,冷笑一声,直指天狐妖王,“老狐狸休想动我军心!痴心妄想蚕食我人族边境,不过自寻死路!本君劝尔等早早归降,与我人族为奴,尚可饶尔等性命,不然食肉寝皮,悔之莫及!”
天狐妖王纵然活了千余岁,听此言语仍是脸上闪过一丝怒气,甩了甩衣袖,转身没入妖族营帐之中,不再与之交谈。
“哈哈哈,老族长,我早劝你别做这个打算,白白让人族嘲笑了一番。那些人族,生性残忍,剥我等皮,食我等肉,并以此为享乐夸饰。本王虽不喜人肉,不过为了出这一口恶气,也不得不生吞活剥几个人族,做几件人皮穿穿,我们这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白额狼王转身对着天狐妖王大笑说道,却是在指桑骂魁。
“无耻之妖,该当灭尽。”东斗星君轻蔑地看着白额狼王,冷冷吐出八个字。
白额狼王亦毫不退让,反驳道:“本王无耻?人族虚伪之极,也不过此无耻二字。本王问你,人可有天生不食肉者?天生不杀生者?天生无欲念者?食肉、杀***淫、劫掠此等诸事人族不曾做过?日日夜夜做此等事,与我狼族无异,而又相互掩饰,彼此避讳,加以有耻无耻之词,以此沾沾自喜,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东斗星君微微眯起了眼,天际星图一闪,漫天星光亦随之鼓动,显然真的动了杀机。
天鹰妖王踏出一步,刹那间便到了白额狼王身旁,妖王气势冲天而上,漫天星斗亦不能禁锢,随之纷纷动摇起来。
“本王素不喜口舌之争,”鹰王直视着东斗星君,“是是非非,手底下见真章,如何?”
“哼,倒要领教领教,几百年过去,鹰王又有何长进。”冷哼之中,东斗星君缓缓抽出了衣袖之中的法器,光辉灿烂,化为宝塔,五层五角,是为东斗五宫。
刹那间,天际星光妖气纵横交错,整片大地亦随之颤抖战栗!
第五十二章 上清
“散了散了,各自走开。”鸣锣打鼓之中,县府的官吏高声吆喝着,一旁衙役则手持棍棒将街道上的难民一并驱逐。
“大老爷,这是要我们去哪里啊?”有难民不解其意,惶惑地被衙役赶着挤到街道一旁,只得转身大叫。
“你们这些愚民,连这也分不清楚?妖魔袭城,若想逃得命的,从北门散去,一路往北,还有几分生还的希望,要是一味蜷缩城中,破城之后,一个个都要沦为妖魔血食!”鸣锣打鼓的官吏停下了手中动作,朝着难民们喊道。
说罢,又是一阵锣鼓铿锵,诸多官吏一并将其往北门外赶去。难民们虽然喧嚷哭号,却也无奈,碰到不想走的,官吏即拿棍棒来赶,不知出城之后,又该何去何从,若是不得粮食,中途饿死也是常事,战祸一起,这些都是必然。
“哥哥,我们要走吗?”人群里,小青衣拉了拉子黍的衣襟,惊惶地看着四周。实际上,由不得她不走,人潮汹涌,子黍三人亦在其中。
“既然让走,那就走吧。”子黍抬头望着天际,城外星光妖气交织,冲天而起,杀伐之声不绝于耳,或许旦夕之间,便会城破,而妖魔血案,他真的不愿再见了。
“唉,逃吧逃吧,这世道,能逃得一条性命,也是谢天谢地了。”杨百喜叹了口气,招呼了几个同是杨村逃出来的人,一同簇拥着往北城门走去。
“可是,姐姐……”小青衣抓着子黍的衣袖,又看了看杨百喜,眼里满是无措。
杨百喜哂笑一声,“你那姐姐可是神仙人物,哪会一直管着你这个……”
子黍止住了他,低声对小青衣说道:“你那姐姐神通广大,还要除妖呢,我们听话往北走,别给她添乱,好吗?”
小青衣听了这话,眼里的惊惶散去了许多,点了点头,应了一个字,“嗯。”
待到拉着她到了北城门口,才见人流汹涌,数万人挤在一起,皆拼命往那城门口挤去,仿佛洪水决堤,近前的一些老弱妇孺,稍有不慎被绊跌在地的,往往惨呼几声,还不及起来,便被活活踩死,稍好一些的,也是妻离子散,一时人海中再难寻觅,只剩下漫天呼号。
“乖乖,就这么多人。”杨百喜见了,唬得不敢上前,待到想退,却又退不得,后边的街道上还有一群群难民相继被赶来,单往这一处挤。
“先别动,靠墙站稳了。”子黍也不敢上前,他和杨百喜两人倒还不怕人挤,可小青衣若是被挤开了,一个孤伶女童,却极有可能死在这城下。
“大家都别动,靠墙先让人过去。”杨百喜也对身旁几个杨村的村民喊道,他作为村长儿子还有些威信,倒是有几个听他的,跟他一块儿靠墙站稳。
这般人潮,足足挤了个把时辰,等到渐渐稀疏了,子黍再看去,只见地上横倒了十几人,皆是血肉模糊,几乎不成人形了。
“人命如草芥,人命如草芥……”杨百喜看着这一幕,摇头跺足,却也无可奈何。
“你们几个,还躲在这里干什么?”有官吏见了,指着几人喝道。
“长官,这就走,这就走。”杨百喜慌忙应了一声,招呼众人往外出逃。
子黍拉着小青衣,走了几步,却觉得她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有些走不动了。
“累了?”他低头问道。
小青衣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看子黍,又看看四周,脸色虽是苍白,却是咬着嘴摇了摇头。
“我背你吧,上来。”子黍蹲下身子,还是背起了小青衣。
杨百喜在一旁见了,忍不住说道:“就待这小丫头这般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亲闺女呢。”
“不管她,不就是一个死么……”子黍说着,忽然想到了清儿,望着城外的路,恍然间如隔世。
杨百喜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一行人匆匆往城外跑去,出了城只见脚印凌乱,有跑入山野的,有跑往官道的,也有往山间村舍去的,甚至有回头往南跑的,或许是想念家了,觉得在家是死,出来也是死,还不如回去死来得痛快。
子黍背着小青衣,心思却早已不在此地,他默然之中想到了清儿,在这样的变迁下,清儿她不也是流浪么,流浪、流浪……永远不知归宿的流浪,永远没有家乡。
他忽然想哭,曾经他以为自己不会哭了,他的眼泪在见证了山村的覆灭之后已经流尽了,可是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还是那么脆弱,眼里禁不住模糊起来,只好勉强合上了眼,往那茫茫官道之上走去,往北走去,几十里上百里的路,附近的村舍也早已逃空了大半,竟是那样荒无人烟。
清儿体弱,不知又怎么经得起这样的迁徙?可还有人照顾她,能给她一些帮助?渴了会有人替她找水喝吗?饿了又吃什么呢?几个月了,肯定廋了很多……
渐渐地,清儿的样貌在他心中浮现出来了,却不是那个巧笑嫣然的清儿,而是一个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的清儿,在漫天风沙里缩着身子走,走着走着,便跌倒了,跌倒了也不曾有人扶起,只好自己挣扎着站起来,然后继续走下去,却不知道往哪里走,只是走着,走着,一直走着……
“哥哥,你哭了。”小青衣趴在他背上,忽然说道。
“没有,就是有些,有些沙子。”子黍阖了眼,却隐隐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说过。默然片刻,才想起来,曾经小薇也对他说过一样的话,她又有着什么难以言说的伤心事?
“放我下来吧,我能走。”小青衣动了一下,说道。
子黍放了她下来,她却跑到子黍跟前,递给他一个小纸包。
“这是什么?”子黍愣了一下。
“爷爷留给我的糖,爷爷说吃了它,什么难过的事情都忘了。”小青衣扬了扬手,递在子黍面前,“哥哥吃糖,吃了就不会不开心了。”
子黍笑了一下,蹲下来,看着她,问道:“爷爷留给你的糖,你怎么不吃?”
小青衣犹豫了一下,似有些不舍,“这,这是最后一颗了。”
“那你知道,你的爷爷,不在了吗?”有些犹豫,子黍还是这样问道。
小青衣抿着嘴,点了点头,眼角含泪,却并没有哭出来。
“那你怎么舍得拿糖给我吃?还是自己吃了吧。”子黍合上了她的小手。
“可吃了糖,就会开心啊。”小青衣看着他,眼神纯真,清澈动人。
子黍看着她,怔了一会儿,不知说什么,只是伸手摸了摸小青衣的脑袋,站起身来,望着苍茫的远方,低声自语着:“清儿……”
我会找到你的,无论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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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派,山门之下。
小薇抬头,仰望着那山峦起伏,云腾雾绕,当中宫殿楼台,不知凡几,又有钟灵毓秀之气,暗藏山林之间,袅袅仙音、叆叇白雾,一时如入仙境。
“少主,便是这了。”青翎站在小薇身后,低声说道。
默然注视了片刻,小薇轻声问道:“娘亲她,还好么?”
“妖主伤势暂时不曾恶化,只是若无四神药,却也难以恢复。”
“九死还魂草,瑶台玉茯苓,七叶血丹参,千年紫灵芝。”小薇仰望着高耸的上清派山门,“这四神药之一的九死还魂草,便在上清派山门之中?”
“只是上清派乃上古道门,当中禁制不在少数,实在难以潜入。”青翎似乎懂得小薇心思,附和了一句。
“只要这神药在此便够了,”小薇淡淡说了一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问道:“那蜘蛛妖王,行踪如何?”
青翎脸上显出一丝怪异之色,“说也奇怪,这妖王兴兵入境,却又驻扎在了樟林之中不曾出来,倒是让后方来援的各大妖族去与那人族交战,对此各族皆有不满,只与人族切磋了几次,并不曾大动干戈。”
小薇眼眸转动,忽然问道:“那妖王在樟林之中?可有确切消息?”
青翎低头说道:“我族也只是在空中探查,看得并不仔细。”
“总要提防着些才好,”小薇不禁皱眉,“天狐妖王不曾出战吧?”
“不曾,少主若有需要,即刻便会至此。”青翎说着,又补了一句,“我四族人马,世世代代守护妖都,专为妖主效命,少主尽可放心。”
小薇笑了一下,知道其是指天狐妖王,“青姨不必如此,只是这山门难入。”
“以妖王神通,这也不算什么。”
“不,妖王纵然可以潜入,若是动了神药,引动上清派大阵,陷入其中,岂不是瓮中捉鳖?这上清派身为五大道门,不可能只有一位星君。”
青翎闻言沉默,片刻后问道:“既然如此,少主有何打算?”
小薇轻轻一笑,却将目光落到另一方,那是还有些呆萌的天若,“先试探试探,此事还是妖力低微的方便。”
“什么?你们看我做什么?”天若原本在一旁独自玩耍,这时见小薇与青翎同时朝她看来,不禁有些慌张。
“小狐狸,你过来,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小薇朝她招了招手,笑容灿然如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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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一路逃亡了数百里,子黍等人穿过一处县府,到了镇南郡的北方,也就是上清派所属地界南陵县之南。
由于是上清派山门之下,许多难民逃亡至此,便不再往北,而是相继驻扎下来,各自寻了村舍,与那村舍人家一同居住。
杨百喜经过一番奔忙,也带着一伙人找到了一处无人村舍,是避难逃离的人家,屋中空无一人,不过粮食炉灶具在,房间也不少,够一伙人居住。
子黍带着小青衣也各得了一间空房,乱世流离,这样的空房不管原主人愿不愿意,总会被难民充当作营地,早在他们来前,看痕迹已被洗劫过数次,只剩下一些笨重物件。
附近同住的,还有不少难民,却不是杨村那一伙人,而是附近逃难而来,到了此地,知道身后便是上清派,方才惊魂甫定,一路讲起逃难的经过来。
“真他娘的狠啊,妖魔还没打过来呢,一路上路过十几家村舍,全是空的,村子里人都跑光了。”有一伙人围在子黍门前的院子里讲话,子黍让小青衣休息之后,一时无事,便也出来听他们闲谈。
“可不是吗,据说那些妖魔见一个人吃一个人,谁敢留在家里啊。”一个戴草帽的汉子席地而坐,拿着袖子擦了擦汗。
“要我说啊,就是逃命,这也逃得太匆忙了,粮食没带够,一路上我见饿死了好几十个人呢!”另一个圆脸胖子说着,边说边抓起扇子扇风,虽是秋天,却也热得不行。
“嗐,我们这等没福的,临了死了,连个妖魔的面都没见着。倒是听说有些从最南边逃出来的,那些倒是真的见过妖魔,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被上清派的上仙们接去了!”草帽汉子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对身旁人说道。
“最南边,哪个最南边?是青原县南边那片樟林里的吗?”圆脸胖子问了一声。
“比那还要南,听说,是山里出来的。”草帽汉子指了指南边。
子黍在一旁听着,此刻却变了脸色,径直闯入人群之中,抓着那草帽汉子的双肩,“真的?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你,你谁啊!”草帽汉子愣了下,十分恼怒,“放开我!”
“大哥,你刚刚说有一伙人是南边山里来的,是吗?”子黍却全然不觉,只是问道。
“是又怎样,和你有什么关系?”草帽汉子有些恼怒地喊道,刚刚挣了两下,发现挣不开子黍的双手。
“哈哈,这估计是寻亲的。”圆脸胖子在一旁说道。
一路之上,难民流亡,走失的不在少数,故此他轻易猜出了原委。
“对对,大哥,那些人是我亲戚,他们去了哪里?”子黍忙问道。
“这世道大家都在逃命,我怎么知道?”草帽汉子摇了摇头,还有些气恼,却只得低声下气地说道:“我也是道听途说,说有一伙山里逃出来的,被上清派上仙们接进山门了。”
“上清派、上清派……谢谢大哥!”子黍喃喃自语着,神色激动,松开了抓着对方的手便要往外走。
走出十几步,他似乎才想起自己现在不是一个人,便到杨百喜的屋前敲了下窗,喊道:“杨大哥,我要去上清派,小青衣就托你照顾了。”
门吱嘎一声打开,杨百喜惊愕地看着子黍,有些不知所措,“上清派,那不是仙门吗?你去那里干嘛?你也进不去啊。”
子黍兴奋地说道:“刚刚我听了一些消息,有一些走散的亲戚可能被上清派的上仙接走了,我现在就要去问问。之前你也知道的,那位卫霜姑娘给了我一块令牌,想来上清派也会让我进去。”
杨百喜听了,才有些明白,却又有些伤感,“那你这是要走了?还回来吗?”
“看情况吧,要是找得到……”子黍顿了顿,将心中的激动之情压了一些下去,“要是找到了最好,要是没找到,我还回来。对了,杨大哥,记得照顾好小青衣。”
“好,这丫头也还乖巧,”杨百喜忽然扯住子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相识一场,也算兄弟,这事包我身上了。”
子黍点了点头,有些感到,“杨大哥,多谢了……”
“哈哈,谢什么,快去吧,等不急了吧?”杨百喜拍了他一下,子黍也笑了笑,朝他挥手告别。
转身望去,远方云雾之间,若隐若现着一处山尖,那便是上清派山门所在,只是不知爹娘可否在此,清儿可否在此?
不论如何,这是子黍第一次听到山村人的确切消息,而为了这个消息,从妖都直至上清,他已走了上千里的路。
第五十三章 山门
上清派,山门之下。
红木牌楼高耸,上雕双凤飞翔,当中是“上清派”三个古字,而两旁檐角则是嘲风,熠熠生辉,丹红耀眼。牌楼下分一大二小三个门,其前方有华表数十,分列两旁,根根皆有盘龙戏水,而楼门下又是两只玉石雕成的狻猊,青石板铺路,自此山脚而起,上至青云之中,仅这一条小路,四周则是竹林蔼蔼,往上还有断崖峭壁,当中铁锁栈道,非一般常人可行。
而山门四周,还有流水湍急,从群山之中而出,环山至于此处,其上有小桥可过,此外皆是荒林幽谷,当中不知多少凶险,又暗藏不知多少禁制,护派大阵之下却也是寸步难行。
山门本是少人拜访,多为清秀之地,此刻却传来娇声细语,几多妖娆。
“小道士,你就让我过去嘛。”
佳人眼里含情,神色娇憨,伸了纤纤素手,扯着守山门的一个年少道童,几番摇摆。
“不行,不行!”小道童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脸上还有些稚气,却红着脸,不知是羞还是恼,扯着袖子挣开,指着眼前少女说道:“你这姑娘好不讲理,此地乃上清仙门,不是游山玩水的地方!”
“就是,这仙境胜地,一般人不能进去。”一旁另一个小道童也过来帮腔,拦着少女。
少女撇了撇嘴,忽然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两位小哥哥,看你们也不过十一二岁,是自幼在山门里修行的吧?”
两个小道童不言语,不知道她的意思,只见那少女便提着衣袖抹起了眼睛,“我那哥哥也是这般年纪进了山修行,如今都七八年了,也没个音信,你们就通融通融,让我见哥哥一面罢。”
两个小道童相互看了看,年纪还小,一时不知如何处置。
“呜呜呜,我好苦啊,我那哥哥,这么多年没见了,家里就我和娘,日日夜夜都盼着他,不久前娘又生了重病,就是临走前想见哥哥一面……”少女掩面抽泣起来,哭得声音哽咽,花容失色,一身雪白的纱衣上也多了几点泪痕。
小道士们着了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头商议了几句,终于有一个说道:“那,那你说一下,是哪位师兄,我们给你去通报。”
少女闻言大喜,抓着那小道童的衣袖,忙说道:“七八年过去了,哥哥的容貌我也记不得了,还是你们带我上去,我自己认他。”
“那你还记得他的俗名吗?”另一个小道士问道。
少女微微一怔,眼眸一转,忽然扶着额头说道:“哎呦,这个怎么说得出口,我娘给他小名叫狗蛋,我那哥哥心高气傲,常常嚷着要改名,如今入了仙门,肯定是换了个名字了。”
两个小道士闻言,都有些不知所措,彼此问道:“你认识有哪个狗……狗蛋师兄吗?”
“没有,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仙门上千弟子,这可怎么寻找?”
两个小道童正犯愁之间,少女却是说道:“这个好办,小哥哥们带我上去,一一看过去,不就认出来了吗?”
“这……那好吧,你跟我上去。只是不许喧哗,不然惹得长老们不快,要赶你下山的。”
两个小道童犹豫了一下,当中一个对少女说道。
少女大喜,忙说道:“一定一定,多谢小哥哥了。”
小道童这才带着她往上走,走不出半里路,却听着少女又哼哼唧唧了起来。
“怎么了?”小道童往回看去,见其已经是半瘫坐在地上,走不得路了。
“这,这山路怎么这样难走?”少女喘了口气,擦了擦前额的汗珠,“只觉得越往上走,越是气闷。”
小道童有些疑惑,自言自语道:“不会啊,上清仙境,凡人走来只会觉得神清气爽,倒是山上有个斩妖崖,历来有些凶戾之气,不过封闭已久,也不干凡人何事……”
那少女,听闻有“斩妖崖”三字,已是吓得面无血色,勉强往上走了两步,不知何故,只觉得前头有一面墙壁一般,撞了一下,倒是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姑娘,你又怎么了?”小道童愣了一下。
“这……这前面怎么有堵墙?”少女恍恍惚惚地站起来,一时间晕头转向。
小道童环顾四周,却并没有看到任何异样,不禁挠了挠头,“哪有墙?我上清仙门的护派大阵,只除妖邪,便是凡人也能进得,怎会挡你?”
少女脸色一变,跌在地上,连忙呻吟起来,“哎呦、哎呦!”
“姑娘,你,你到底怎么了?”小道童着了慌,想要扶她起来,又恐男女授受不亲,坏了道门清规戒律,因此只在她身旁打转。
“想来是我病发了,我自小有些体虚,这山门这么高,看来今日是走不得了。”少女说着,忙站起来,就往山下溜去。
“哎,姑娘你……”小道童还欲说什么,却见其已是一溜烟跑下了山门,不禁嘀咕道:“既然犯了病,怎么还跑得这样快?奇怪,奇怪。”
却说那少女跑进山林,却是轻轻拍着胸腹,喘着气说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这么快便回来了?”在其身后,另走出一位明艳少女,面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又有几分高贵之资,却是小薇。
“少主你,你又骗我!”天若见了小薇,跺了跺脚,满是委屈地说道:“少主你说山上都是好吃的好玩的,可等我骗了两个小道童上山,才听说山上有个什么斩妖崖,专门杀妖除怪,哪有什么好玩的,有也只有这么一个送命的!”
“先前却看不出来,小狐狸你也这般机灵。”小薇只是轻轻一笑,朝她招了招手,“好了,你过来,我原想让你上去打探打探这上清派的底细,看来是行不通了,倒是要另想一个办法才是。”
天若有些警惕地看着小薇,“那,那可别再让我去了。”
小薇嫣然一笑,“这次我自己去,怎么样?”
天若松了口气,忙点了点头,似乎生怕她反悔,又补充了一句,“而且那两个小道士都认得我了,肯定不会再上当了。”
“我知道,青姨在山外,你先去找她玩,怎样?”小薇看了一眼山门,说道。
“好啊好啊,那我去找青姨玩。”天若也不愿再在这有什么“斩妖崖”的地方久留了,忙转身就往外跑。
小薇却是轻轻叹了口气,望着那山门,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虽说从别处也可潜进上清派,然而上清派作为五大道门,戒备森严,万一被发现了,却也十分危险,恐怕不能轻易逃脱,她如今又不是孤身一人,失陷在这里,只怕娘亲的病却无人可治了。
默然望着那山门,眼眸一动,转身时,却见山门外的青石路上,遥遥走来了一人。
一时间,有些惘然,竟似在梦中还未曾清醒一般,等到看得清楚了,却又不知有多少回忆,倏忽之间便逝去了。
莲步轻移,从那竹林中走出,风萧萧,叶簌簌,一地飘零,那发丝飞扬随风,只有一双眸眼如初。
来人也止住了脚步,不禁愣住了,不知过去了几多时日,恍若片刻,又似数年,嘴唇翕动,有些艰难地问道:“小薇?”
明眸转动,一刹那神韵无穷,却是一笑,清澈如银铃,仿佛很久很久不曾这般笑过。
“你怎么在这?”
几乎同时的,两人问道。
子黍脸一红,而小薇仍看着他,笑容收敛了一些,掩下了那些皓齿。
“我……”犹豫着,终是子黍先开了口,“听说村里的人逃出来后,被接到上清派了。”
“这样啊,”小薇收了笑容,双手负于身后,不动声色地问道:“只是上清派戒备森严,你一人怎么进去?”
“之前遇到过上清派的弟子,给了我一枚令牌。”子黍低下了头,不知为何,谈及此事,他便有些不敢看她了。
“是吗?”她也随之低眉,声音低了下去,“当初之事,我也常常心底念起,如今既然有这个机会,我与你同去看看,如何?”
子黍有些犹豫,欲言又止,却见她走来,不知为何心里渐渐软了三分,便点头说道:“好。”
小薇欣然一笑,走得近了,却是伸出手来,搀着他的右手,渐渐靠近了。
少女幽香,如兰似麝,子黍却更觉得心慌,“你,你这是干嘛?”
小薇见了,却是巧笑嫣然,“山路难走,我扶你一程。”
“不,不用扶。”子黍不敢看她,忙转过头说道。
“怎么?是怕上了山后,万一见了你那位清儿姑娘,有什么误会?”她松开了他,略带一些戏谑地问道。
“我……有什么好误会的。”子黍甩了甩衣袖,匆匆往前走去,生怕再被小薇靠上来。
可走出几步,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转身看着小薇,“那个,你……妖族,为什么要侵犯灵州?”
小薇默然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子黍愕然地看着她。
“也许是因为野心吧。”她眼眸低垂,淡淡地问道:“人类世界几千几万年的争斗,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次,轮到子黍默然了,初见小薇时的欣喜,也很快变成了沉重。
不过,她似乎并不愿意多提此事,很快便露出了笑容,走得离他近了一些。
“那么,你会叫人来抓我么?”
红唇白齿,轻轻吐出这几个字,一颦一笑之间,尽是那动人心魄的妖冶。
子黍心里蓦然一跳,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知为何,那明艳动人的笑靥深深落入了眼底,仿佛无可逃避。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他慌忙转过了身,“我要上山了。”
“嗯,好。”小薇收敛笑容,又恢复了平素的漫不经心,点了点头,轻轻跟在后面,悄无声息,仿佛一只小猫。
山门前,两个小道童照旧拦下子黍,他这才摸出怀中的令牌,递给两位道童看,“麻烦两位通融,让我上山去。”
“这是……”两个小道童认真看了一会令牌,点了点头,“确实是上清的令牌,敢问是那位卫师姐的吗?”
子黍点头说道:“对,是卫霜姑娘留给我的,她说凭此令牌,可以入上清派。”
两个道童便让开了路,“既然如此,那便请贵客自行上山吧,卫师姐原本常驻外界道宫之中除妖,不过近来因妖魔之乱,恰好回到了派内,现在上去,应该正好可以见到。”
“是吗?多谢二位了。”子黍闻言,欣喜地朝二位躬身行了一礼,便要往山上走去。
小薇跟在他的身后,便一同往上走去,却被两位道童拦了下来,“且慢,姑娘你是?”
“我呀,我是他的妹妹。”小薇看了眼子黍,抓住他的胳膊,轻轻将脸靠在了他的肩上,显得亲昵无比,“哥哥,当初卫霜姑娘邀我们一同上山的,不是么?我还和她说了,要去上清的玉皇殿前看看呢。”
子黍愕然,见其眼色,却只好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而两个小道童见其不似作假,便也不再拦她,任由两人上山去了。
小薇便紧紧拉着子黍的胳膊,走了几步,蹙眉往上看了一眼,果然有着淡淡的压力从上方传来,却只紧靠着他往上走,过了片刻,却见是那山门大阵所在,子黍手中令牌这时散出淡淡光芒,环绕周身三尺,倒是轻易走了上去,小薇随之而上,那淡淡的压迫感也随之消失,暗地里轻轻松了口气,回头望去,山脚两个小道童也已是消失在视野之中。
子黍这时见离那两个小道童远了,也松了口气,却看着小薇,“你怎么就这样胡说?”
“不然呢?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要是如实说来,指不定要生多少纠葛。”小薇白了他一眼,“再说了,我叫你做哥哥,却是便宜你了,哪还有这么多话。”
“可是,你是……”子黍想说,却也不便开口,似乎这时才意识到她的身份,“要是惹下了祸来又怎么办?”
“那你是怕我连累了你咯?”小薇看着他,微微撅起了嘴,似有些幽怨。
“我……”子黍一时难言,见她这副模样,不知是不是装的。
“你放心好了,”小薇却又展颜一笑,似有千般变化,“到时候,我处处听你的行事,怎样?”
“那,你可不要乱来。”子黍勉为其难答应了下来。
小薇笑着点头,又要去牵他的手,子黍却忙避开了。
“既然装作是兄妹,也该有个兄妹的样子嘛。”她也不追,只是掩嘴一笑。
“哪有,哪有整天牵着手的。”子黍慌忙往山上跑去。
见他这副窘样,小薇又笑了一阵,这才慢慢跟来,也不嬉闹了,只是默默走在他身旁,直到那山路蜿蜒,入了青云之上。
第五十四章 断崖
到了山上,才见上清派恢弘气象,青石阶已然换成了白玉石阶,一层层往内铺展开去,两旁是琼楼玉宇,内里尽是火树银花,又沿着峰峦叠嶂,各自设下瑶台,当中又是云雾起伏,远望去如沧海波涛,变化无穷,身处清气之中,最能涤除玄览,忘情忘性,不知人间几何。
山巅之上,便是上清派玉皇殿所在之处,上通昊天,下临福地,又有金顶辉煌,每有雷劫洗练,愈见其光辉灿烂。殿门洞开,遥望之中,可见一尊浩大神像,手掐老君诀,神色庄严肃穆,却是威严玉皇。
前山所在,又是几处牌楼,白玉石阶铺开之地,往上展望,沿着一条直线,可直望见至高之处。上清派在这山上的宫殿按高低共分三层,层层往上,面积也层层减少,最上一层便是那玉皇殿,而其下所在是上清派长老居所,后方为神药池,最下方为弟子居所,沿山路走到此处,抬头便能沿着阶梯见到玉皇殿,倒是尽显上清派之气象。
小薇望着那些牌楼,只见两边刻着字迹,写道:“千古道门巍峨在,万载乾坤日月存”。
又走前几步,是另一牌楼,两边写:“朝迎紫气贯山野,暮送月华照广寒”。
最后,又是一副对联,是另一番手笔:“清静无为心之法,太上忘情道之基”。
静静看去,小薇笑道:“这道门却是威严气派,不枉其雄冠灵州了。”
“这里不比当初,你可别乱走啊。”子黍却不顾看这些对联,只是跟着小薇,生怕她动了什么机关禁制。
小薇转身看着他,双手负于身后,只是微微一笑,问道:“上清宫内有多少弟子,你知道吗?”
子黍一怔,不知她是何意。
小薇见其不知,便缓缓说道:“十天干乘十二地支乘九重天,共为一千零八十,自古上清派招收弟子,只在这个数目,优胜劣汰,余者只能为童仆杂役。”
“你怎么知道?”子黍惊奇地问道。
“不然呢?”小薇朝他白了一眼,“像你这般一问三不知,在这上清派内,连个人也找不到。”
子黍有些恼羞,“我,我去找人问问就知道了。”
“这里哪有人?上清派弟子居所,都在后山,你跟我来。”小薇说着,转身往东边一侧小径而去,绕过了那高耸的二阶楼台殿宇,也就是长老所居之处。
“哎!你别乱跑。”子黍有些心慌,喊了一声,却见她已然走远了,便只好追了上去。
追上小薇,却见四周有了一些上清派弟子走动,天蓝道袍,石青镶边,足踏云头履,头戴白云巾,宽衣广袖,立此云海之上,飘然有飞升之感。
与之相较,小薇和子黍二人,不着道服,面孔陌生,早已为众人注意。
看了一会,见其身旁并无门人指引,便有执事弟子上前,先是行礼一拜,然后问道:“不知二位道友从何而来?来此所为何事?”
不等子黍答话,小薇已然站在他身前说道:“我们是来寻卫霜道友的。近来外界妖魔作祟,我等与卫道友也曾携手抗妖,因此结识。只是眼见这妖魔之乱日益猖獗,我兄妹二人势单力薄难以相抗,因此一来想找卫道友叙叙旧情,二来也商议商议以后的去留之事。”
听此一言,执事弟子恍然欣喜,说道:“可巧卫师妹近日确实在派内,二位初来上清,或许不曾识路,我便领二位去寻她如何?”
“既然如此,就麻烦道友了。”小薇含笑点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子黍。
“对了,适才二位可是忧虑去留之事?我上清派身为灵州大派,正倾力对抗妖魔,广纳天下俊杰,若是二位不嫌弃的话,暂留于本派之内,一来也有个安身之处,二来也能为对抗妖魔出一份力,不知二位道友意下如何?”这执事弟子领着二人走了片刻,忽然又问道。
“啊?我……”子黍懵了,忙要拒接,凭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哪能除妖,恐怕一时三刻就要露出马脚来。
然而小薇却笑盈盈地答应了下来,“太好了,我们正愁没处去呢,要是能与上清派诸位道友共抗妖魔,实在是三生有幸。是吧,哥哥?”
说着,她扯紧了子黍的衣袖,低声在他耳边说道:“听我的就是了。”
子黍看着她,有些荒谬,又有些好笑。先前带她上山时,还说处处听他的行事,如今才上了山,就全然反了过来。
不过,若是揭穿了小薇,对他自己无疑也十分不利,于是子黍只好含糊着答应了下来。
与那执事弟子一路闲聊,倒是知道了他名叫郑阊,掌握了三种五行之力,也就是星师当中的第三境界,在上清派众多星师当中,也算是中上水平。郑阊年纪稍长于卫霜,自幼上山修行十余年,如今有二十五岁,想要再进一步还有可能,可若是想成为星官几乎已无希望,要么如卫霜那般下山入道宫之中任职,要么还留在山门,却也必须兼任执事之职,帮助长老处理派内大小事务。
不多时,执事弟子郑阊领着二人来到了一处幽静小院之外,先是摇了摇门前悬挂的丝绳令牌,当即屋内檐角上挂的铃铛便响了起来。道门清净,彼此拜访不通过呐喊,而是摇铃示意,若是屋内没有相应,要么不在,要么正处于修炼的关键时刻,皆不可轻易打扰。
子黍往四周看去,上清派的弟子居所竟类似于城镇中的街道,每位正式弟子皆有一处小院居住,而小院彼此一字排开,当中隔出街道,两两相对,也就是十排小院,每排当中又隔九户分一条小巷,方便弟子往来穿梭,共有十二条小巷,也就是一百零八户。如此划分,正好是一千零八十处小院,沿着山势呈现阶梯型环抱着大半个上清派后山。
卫霜的小院前有匾额,提着清辉二字,院前挂着的门牌上则是卫霜的名字,不过子黍注意的却是匾额右下角淡金色的“丙卯更”三个字,不知这是何意。
“你看,”小薇凑到了他身旁,低声说道:“十街十二巷九户,正是十天干十二地支九重天之数。”
子黍往一旁看去,果然这一排皆是“丙卯”二字开头,只是其后各有不同,从首至尾为“中羡从更晬廓咸沈成”九字,便是九重天了。
听到了身后低语,郑阊笑呵呵地说道:“我道门之中,最重气数。气数二字不可分离,有气便有数,有数便有气,如此布局,这浑天真气皆为大阵所摄,最宜修行。不过也是因此,正式弟子只在一千零八十之数,便是多招了几个,也无处安排,只得去别处院落修行,却没有这阵势之妙了。”
“原来如此。”子黍有所明悟,对这上清派道统更多了一份敬畏。
正在这时,却又有一阵熟悉的笑声从院内传来,“郑师兄与谁聊天呢?又有何事叫我?”
开了院门,只见一位女道士从中走出,同上清派诸多弟子一般,亦穿着天蓝道袍,踏着云头履,束着白云巾,只是其眼眸澄澈动人,别有一番神韵,正是卫霜。
“哦,卫师妹,”郑阊似十分注重礼数,又朝卫霜行了一礼,方才说道:“这二位说是与你旧相识,恰巧我遇见了,便带来见你。”
“子黍?”卫霜看了一眼,见是子黍,虽有些讶然,却并不吃惊,倒是他身旁的那个女子,她却从未见过,如何说与她旧相识?
好在卫霜只是惊讶,一时只是回想自己是否忘了某人,并未立刻否认。
小薇却像是极为熟悉这上清派内的生活,没有立刻和卫霜搭话,而是看向郑阊,带着淡淡的笑容,似欲言又止。
郑阊也是精明,知道这种场合自己不便久留,便拱手说道:“派内还有些杂事要去处理,就不在此久留了。”
“那有劳郑师兄了。”卫霜还有些困惑不解,一时也顾不上礼节,只是对郑阊点了点头,让其一个人离开了。
这时候,小薇才含笑问道:“这位便是卫道友吧?我常听哥哥提起的。”
“哥哥?”卫霜看向子黍,眼里更是惊疑。
她早在子黍离开南方大山时便见到了他,并未曾见过他有这样一个惊艳的妹妹,看其姿容便是上清派这样的大派之中也属罕见,修为更是深不可测,以道门弟子的感应,认真查看,还能够察觉到子黍身上有着淡淡的真气流动痕迹,但对于小薇,却是毫无感应了,这只能说明其修为十分高超,因为一般的凡人不可能如她这般谙熟道门之事,更不可能如此与星师交谈往来。
甚至于,更进一步,她还了然了郑阊郑师兄为何会送二人来此的目的,估计也是见了小薇,心里有些结交之意,不然执事弟子忙着手头之事,怎么会跑来为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带路?问题是,子黍会有这样的妹妹吗?那他的来历到底是什么?
明知卫霜对此十分怀疑,子黍还是勉强解释说道:“妖魔作乱的时候,我们走散了,最近才重逢的,所以没有和你说过。”
“原来如此。”卫霜露出恍然的神色,心里却还是有几分不信,但并未表露出来,而是说道:“妖魔作乱灵州,我们上清派也竭力与之抗争,所幸交锋不多,但派内亦有不少弟子死伤,我也一时间有茫然若失之感,能在此见到杜公子,真是万幸了。”
子黍听了,知道她是想起了那位刘师哥的死,加上后来和妖魔的大小冲突,她所识故人恐怕更不知有多少罹难,不禁也为之默哀。
“对了,杜公子来此,可有什么要事?”过了片刻,卫霜主动问道。她自知和子黍的交情还没有那么好,子黍不太可能是专门过来看她的,不过子黍当初救了她一命,若是有所求,她自然也该竭力相助。
听到此问,子黍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连说起谎来也不再脸红了,看了一眼小薇,顺口说道:“自从和妹妹重逢之后,我才得知山村里的人有些被接到了上清派当中,所以专门来此询问。”
“这样啊……”卫霜看了一眼小薇,只见其不说话时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两人,却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此事或许是在我回派内之前发生的,毕竟之前的事公子你也清楚,我等上清弟子在樟林七村除妖,一时也无暇顾及派内发生之事,待我去问问那些常年留在派中的师兄师姐,或许会有些消息。”思量一番后,她对子黍说道。
闻言,子黍稍有些失望,却也明白她说得合理,只好点头说道:“那麻烦卫姑娘了。”
卫霜笑了下,又说道:“这个倒是简单,只是道门注重清修,也不便突然拜访,二位不忙的话,不如先在上清派内看看?我派中除少数禁地禁止踏入之外,别处都可畅通无阻。”
子黍还有些犹豫,心里想着尽快见到爹娘和清儿,小薇却是替他答道:“常闻上清派有四大名景,玉皇殿、斩妖崖、望云台、神药池,如今倒是有幸得见了。”
“如此看来,杜姑娘对我上清倒是十分熟悉。”卫霜先是有些讶然,随后很自然地一笑。
一听什么杜姑娘,小薇还有些茫然,但想到如今她既然是扮做子黍的妹妹,自然也跟了他姓,于是只好勉强笑一下算是回应。倒是子黍,这时候见她的模样,知道是觉得吃了亏,忍不住有些想笑,又被她瞪了一眼。
上清派内,弟子虽有千人,然而当中长老只有十二位,算上掌门一共十三位星官,明面所知的星君只有一位,便是那曾在青原县大显神威的东斗星君。不过,道门清修之人,常常避世不出,上清之内是否还隐藏着别的星君,是否还有许多别的底蕴,这些常人一无所知。
卫霜带着子黍和小薇游览上清时,便在不经意间介绍了一些上清派的底蕴,从阵法禁制到丹鼎符箓,种种修道之人所用的手段,倒是让子黍大开眼界,不过小薇却是对此毫无兴趣,常常将目光落在远方,似乎在寻找什么。
“这便是望云台了。”谈笑之间,卫霜将二人带至上清派后山最高处的云台之上,由此眺望,远方群山皆在其下,而玉皇殿又在身后与此地遥相呼应,四周冷风泠泠,云雾缥缈,颇有羽化登仙之感。
“有人在此修炼?”子黍不及观览景色,却见那望云台雕栏之旁,竟有不少上清子弟打坐修炼,周身星光闪耀,看上去神异非凡。
“不错,山巅最高之处,日月星辰之光自然更为透彻,在此处修炼,却比平常效果好了许多。”卫霜说着,也并不往前打扰那些修炼之人,而是略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说道:“不过这望云台上只有八处可供修炼之地,机会难得,倒是并非人人皆有机会。”
子黍对此的感触尚且还不深,只是点了点头。向四周展望,这望云台在玉皇殿后方,极天之处,又是圆形祭台,不知道门的所谓罗天大醮一类盛典,是否便是要在此祭天?
看过望云台之后,卫霜带着二人往下走,傍山小路蜿蜒曲折,一旁以白玉栏杆围着,另一侧则是坚固无比的岩壁,不知是要通往何方。
走了一阵之后,不知为何,小薇的脸色渐渐有些发白,然而她走在两人身后,因此子黍和卫霜都并未察觉。
小薇看了四周的岩壁一眼之后,指尖在背后捏诀,在山崖之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印记,很快便融入山崖之中,看不出任何异样。
往前看了一眼,子黍和卫霜已经走得有些远了,她便轻轻跑了几步,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靠在子黍身后,悄然问道:“这是要去斩妖崖?”
卫霜在前方听了,转身一笑,“正是,不过那山崖在对面的断崖上,历来充满凶戾之气,便是我等修道之人也不敢轻易靠近。”
说着,往下走了一段路,渐渐见到一处山崖,如同被硬生生从山体之中撕裂,将一座山斩成两半,而那一半当中,却悬挂着粗重无比的铁链,由上至下,错杂交织,汇聚于一处仅可落脚的平台之上,之后又延伸出去,镶嵌进大山深处。
“相传,那斩妖崖曾是妖王伏诛之处,千年之前,有一妖王胆大包天私闯我上清圣地玉皇殿,被当时两位星君老祖擒拿而下,锁于此崖,引动天雷之威将其击杀。然而妖王凶戾,其血染于崖上,千年不曾散去,因此我等弟子只可远观,切不可靠近,不然轻则为凶戾之气所伤,重则有走火入魔,坠入魔道的危险。”
卫霜指着那断崖,其上乌黑血迹虽然历经千载,仿佛仍在缓缓流动,诡异而血腥,一阵阵杀气透露而出,子黍也能明显感觉到。
“既然此地如此凶险,我们还是不看了吧?”小薇勉强笑了一下,已是面无血色。
子黍想到她既为妖族,肯定对此更难忍受,于是附和着说道:“对,卫姑娘,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卫霜显然也不是很喜欢此地,不过上清派近千年的威名,倒是很多时候都是依靠此崖树立,因而才带二人来此,略看过一眼之后,便又带着两人原路返回。
待到离那断崖渐渐远了,那股凶戾之气才渐渐淡去,小薇不禁问道:“此地所斩的妖王,不知是何妖魔,为何如此凶戾?”
“据说此妖在妖族之中也恶名昭彰,”卫霜对千年之前的事不太确定,只是含糊地答道:“但具体是何妖魔,我也不太清楚,此妖来历事关我上清一段秘闻,说来或许有些可笑了。”
“不知是何秘闻,我等绝不外传。”小薇眼眸一动,笑着问道。
“也不算什么机密,杜姑娘若是真想知道,说来也无妨。”卫霜见此,摇头一笑,继而说道:“据说是我上清派内有一位长老受了那妖魔蛊惑,与之结为夫妻,直到其诞下一女后,方才显露出妖魔之相,我派长老惊惧,避于玉皇殿内,而那妖魔竟不知好歹寻来,于是被两位祖师降服击杀。”
小薇听着,渐渐地变了脸色,在她身旁的子黍甚至能见到她眸中有一刻闪过淡淡的血色光芒,不禁有些心惊,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角。
然而,她对此却毫无所觉,突然冷冷地说道:“若果真如此,这上清派的行径,也不见得有多么光明磊落。”
卫霜微微一愣,虽然此事在她心中亦有同感,不过多少人敢当着上清派弟子的面说出此话来?
“杜姑娘所言……卫霜亦有同感。”卫霜也算通达之人,虽有些尴尬,还是点头附和,不过又补充了一句,“然而这妖魔擅闯玉皇殿,我派祖师若是不将其拿下,于天下道门之中却是颜面扫地了,想来两位祖师此举,虽是狠辣,也有些迫于无奈之处。”
“如果无奈,就不会在断崖杀她!”小薇甩开了扯着她衣袖的子黍,独自往前跑了两步,匆匆消失在了曲折山路之中。
“小薇,你……”子黍不由得紧张起来,若是她情绪不好,在这上清派闹起来,暴露了身份,岂不是必死无疑?上清派既然连妖王也能杀,杀她不是轻而易举吗?
“这位杜姑娘不知是……”卫霜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还想问些什么。妖族与人族历代皆为死敌,对于此事,虽于妖有所不公,然而对于人族来说,却多是大快人心之事,或许也有人觉得上清派此事并不算光明磊落,但像小薇这般表现的,卫霜却从未见过。
“她,她的脾气不太好。”子黍解释了一句,“抱歉,我先去看看她。”
由于担心小薇乱来,他也顾不上卫霜,匆匆追了上去,只留下卫霜一个人立在山路栈道之中,竟有些荒谬之感。
想到子黍对上清派也并不了解多少,或许要走错路,她便也要追上去。然而,又想到小薇先前的神色,她去了或许也只能添堵,便只好苦笑一声,独自转身望了一眼那处断崖,缓缓沿着栈道走了上去。
第五十五章 爱恨
“小薇!”
一处瑶台之上,子黍终于见到了小薇,双手搭在栏杆上,默然眺望着远方云海。
“你怎么了?”犹豫片刻,子黍还是走了过去,“这里不是大山,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
“你就见不到你的清儿姑娘了,是吗?”她忽然转身,反问道。
子黍一时间哑口无言,有些难受,低下了头。
小薇看着他,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几乎是很轻地问道:“要是真的见到了那位清儿姑娘,你……还会想起我吗?”
心中似有一阵悸动,他刚想回答,抬头看时,小薇已然走下了瑶台。
子黍犹豫了一会,到底还是跟了上去,却也并未和她走得很近,只是默默地跟着,不是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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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冷的黑暗中,轻轻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簌簌落叶,随着微风摇荡,又被踩入土中,紫色的衣裙飘过,也不禁沾染上了斑驳。
山谷中的女子,对此似乎毫不在意,任由荆棘划过她光滑的肌肤,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只是长发略显凌乱,衣衫也多了些褶皱,然而她眼神空洞,毫无所觉。
这片近乎百年不曾有人踏足的深谷里,一切都带着一层淡淡的灰暗,女子几乎是凭着本能在走,凭着本能拨开那一路荆棘,直到眼前出现一片荒芜的废墟。
或者,女子眼前的根本不是废墟,那只是一堆空旷的荒地,落满了腐烂的黑叶,像是一摊泥沼,只在边沿隐约有些凸起,勉强能够看出一点痕迹。
女子麻木地蹲了下来,望着深谷出神,良久之后,才将手伸入黑土之中。白皙的双手和乌黑的黑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片光洁的白色渐渐随着黑土变黑了,最后已如同枯树枝一般肮脏丑陋。
然而女子对此仍是毫不在意,只是一味地挖着,挖着,直到在翻起的土坑里挖出一片破碎的瓷片,看其模样,似乎是一个青釉花瓶的碎片。
女子摸着这枚碎片,空洞的眼神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清明,却是痛苦的清明,还带着一丝刻骨般深沉的恨意……
“小柔,你看我带回了什么?”草庐外,男子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难言的激动。
草庐内的女子娴静地坐在桌边织着衣服,闻言抬头往外看去,却见那俊朗的男子手中捧着一个青釉花瓶,瓶内是一株七叶草,散发着淡淡的翠绿光芒。
“小柔,认得这是什么吗?”男子将花瓶放在桌上,望着女子,忍不住笑了。
小柔看了看瓶中的仙草,又看着男子,虽不认得,也跟着他笑了,“不认得。”
“这是派内的七死还魂草。”男子将花瓶往前一递,置于小柔面前,“这可是那株神药九死还魂草的子株,凡人服之,有起死回生之效!自从你生了雉儿,气色一直不怎么好,如今你将这七死还魂草的叶子摘下浸于水中,每日一叶,定能补补你的身子。”
小柔听了,有些惊惶地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忙将花瓶推了回去,“剑书,神药如此贵重,我怎生受得起!”
男子听了,似乎有些生气,将花瓶又推了回去,大声说道:“小柔,你现在是我宁剑书的妻子,不要说这七死还魂草,就是那九死还魂草也受得起!可惜你不能修炼,才有这些凡人的病痛苦恼,要是再不好好养着身子,怎么照顾雉儿?”
他说着,看了一眼身旁的座椅,座椅上坐着一个三岁的女童,目光转动,在二人之间徘徊,这个时候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娘,吃药。”
宁剑书笑了起来,摸了摸雉儿的脑袋,“你看,连雉儿都懂这个道理。”
小柔的俏脸微微泛红,伸手接过了花瓶,“好,那我……我就收下了。”
宁剑书含笑点头,又倒了一杯水,从那七死还魂草的叶子上取下一片,这叶子入水即化,将那一杯清水染成碧绿色,他看着小柔将之服下,方才松了口气,又与她叙说了一些派内的琐事,时而逗得她轻笑,眉眼间尽是温柔。
待到她细心备好午饭,同用午膳之后,宁剑书方才以派内事务繁杂为由离去,而这山谷草庐之内,也再次只剩下母女两人。
直到此时,小柔方才轻轻叹了口气,望着那窗台边的花瓶,瓶中的仙草散发着淡淡光滑,六片叶子摇曳,将整间屋子都染上一层淡淡荧光。
“娘为什么要叹气?”雉儿这时开口问道,目光灵动,颇有些早慧。
小柔看着她,一时欲语还休,只是默然拿起了放下的针线活。
“娘是有什么心事吗?为什么要每个月晚上出去一次呢?”雉儿虽是聪慧,却还不是很懂人情,继续问道。
小柔却是脸色微微一变,针尖戳入指肚,竟冒出了一丝碧绿色的血液。
雉儿睁眼看着,她忙低声呵斥了一声:“不许看。”
匆匆拿起手帕裹着手,小柔又看了一眼雉儿,雉儿仍然眨着眼睛,满是好奇。
小柔有些气恼又有些无奈,“你这小冤家,这些事情,可千万不能在你爹面前提起。”
“为什么?”雉儿歪歪头,满是好奇心。
小柔犹豫了片刻,方才低声对雉儿说道:“娘生你时得了一些怪病,不过娘自己调养就好了,这药对娘没用。”
雉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娘亲晚上是去治病的?”
小柔点了点头,揉了揉雉儿的脑袋,目光却是望向远方。
翌日,雉儿起床时娘亲早已不见,她走出卧室,却见窗台上的那株七死还魂草也一并消失了,不禁有些心慌,便喊了起来,“娘?娘?”
草庐内空荡荡的,小小草庐又能有多大?雉儿忙跑出了屋子,环顾四周,却是一片空旷,早已没了娘亲的身影,唯独地上有一堆黑土,似乎有些翻动过的痕迹。
雉儿好奇地跑过去,扒拉了几下,却是一个青釉花瓶,她记得是昨日爹爹送的,便想着莫非是娘不小心打碎了花瓶,害怕爹爹骂,所以偷偷埋了?
这样想着,她却不经意间挖出了一株扯断的植物,枝叶零散,还散发着点点流光,不过却已经十分暗淡,正是那所谓的七死还魂草。
雉儿愣了一下,拉出了这株仙草,愣愣地看着,“为什么断了……”
小孩心性毕竟好奇,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拾起一片叶子,往自己口中塞去。
一阵火热袭来,仿佛吃了一块烙铁,雉儿尖叫一声,忙要往外吐,可是却吐出了血丝,带着淡淡的绿色。
“雉儿,怎么了?雉儿?”娘亲的声音响了起来,雉儿回头看去,小柔的脸色异常地苍白,竟然连头发也白了许多。
“娘……”她含糊地开口,“这药是……是有毒吗?爹爹给……给了毒药?”
小柔伸手抱住了她,忙说道:“别说话!”
指尖一点,一缕淡淡的清凉感袭来,那种炙热的感觉渐渐从嘴中退去,雉儿茫然地看着小柔,眼里满是不解。
“我们……”小柔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闭了嘴,“什么也不要说,知道吗?”
雉儿看着小柔,不知不觉间,她的发丝又渐渐乌黑起来,脸色也好了一些,只是仍然显得苍白,比之前又虚弱了一些。
雉儿从小生于幽谷,除了娘亲和爹爹,几乎没怎么见过外人,对这些事也难以有一个判断,习惯性地听了娘的话,点点头闭了口。
过了几日,宁剑书又来到了草庐之中。
“小柔,你好些了么?”声音还在外边,人却已经进来。
小柔脸上带着娇艳的笑,“好多了,多亏了宁郎的药。”
宁剑书看着小柔,那一刻她容光焕发,似乎又成为了当初那个少女,那个在妖魔面前手足无措,最终被他救下的少女。
这一刻,宁剑书不禁有些心动,伸手抱住了她,“柔儿,你今天真漂亮。”
“呀,”小柔惊呼一声,却是推了一下宁剑书,“雉儿还看着呢。”
雉儿虽然才三岁,却也懂得每隔几日爹爹来找娘亲时,是不太喜欢自己在一旁的,于是主动说道:“娘,雉儿要出去玩了。”
小柔脸色一红,宁剑书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啊,快去玩吧。”
雉儿便跑出了草庐,却没有走远,还能听见其中的呢喃燕语,婉转娇吟。
她撇了撇嘴,一路往外跑出,直到数里之外,方才歇了口气,无聊地踢着路边的石子,却听见了哎呦一声,竟是石子落在了一个小道士的身上。
雉儿愣了愣,小道士捂着头,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却是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的?”
“我,我来找爹爹的。”
“爹爹?”
“是啊,娘亲叫我来找爹爹,我看见爹爹下了山,就跟了过来,你看见我爹爹了吗?”
雉儿的脸色微变,却仍是踢着石子,还故意往小道士那儿踢,“谁知道你爹是谁!”
“哎,你,你干什么!”小道士慌忙闪避那些石子,有些愤愤不平地喊起来,“不知道就不知道,你怎么这样?!”
雉儿踢了几脚,又问道:“你叫什么?”
小道士看她凶狠的模样,有些怯生生地说道:“宁……宁谦君。”
“宁……”雉儿喃喃着,懵懵懂懂之中,似乎有了一个不好的想法。
“那你,你看见我爹爹了吗?”小道士还在怯生生地问着。
雉儿却不搭理,转身匆匆跑开。
幽谷草庐之内,宁剑书已然再次离开,只剩下小柔坐在屋内,却是换了一身衣裳,脸色也还带着一丝潮红。
雉儿见了,虽不太懂男女之事,却有些难过,“娘,你认识小道士吗?”
“小道士?”小柔有些莫名其妙,“什么小道士?”
“有一个小道士来这里,说是要找他爹爹,还说是他娘亲让他来的。”雉儿心里难受,便一口气说道。
小柔听了,却变了脸色,紧紧咬住了下唇。
“娘,我们有亲戚吗?为什么从来没见过啊?”雉儿继续问道。
小柔神色难看,勉强说道:“别问,什么都别问。”
雉儿还想说,可是见了娘的脸色,觉得有些可怕,心里一颤,乖乖地闭了嘴。
就这样过了三五日,记忆是朦胧的,这一段时间仿佛很短暂,又仿佛很漫长,总之是一片空白,痛苦而又虚幻的空白,直到一场争吵爆发。
那一日,雉儿看着爹爹满面春风地走进草庐,她照旧跑了出去,在外边玩了一圈,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便想着该回去了,然而回去时却只听到一阵争吵。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凄厉地喊叫声,带着说不尽的怨怒,令她浑身一颤,几乎认不出这是娘亲的声音。
“小柔,你别激动,你听我解释……”爹爹的声音满是张皇无措。
继而便是瓷器破碎的声音,那些碗筷,似乎都碎裂了开来。
“好了,你够了!”随着一声怒吼,草庐里似乎寂静了片刻。
然而,紧接着便传来了一声惨叫,那是爹爹的声音,满是惶恐。
“啊!!!你,你不是人!你是妖!是妖!”
“哈哈,哈哈哈……”
尖锐的笑声,带着深沉的恨,仿佛无穷无尽,雉儿站在草庐外也觉得通体冰凉。
“轰!”
草庐上方破了一个洞,却是宁剑书仓皇地从中跳出,看也不看雉儿一眼,倏忽而逝,片刻间便消失在了山谷之中。
小柔一步步从草庐之中走出,失声地笑着,哭着,脸上一道道黑气不时闪过,背后竟还有八只张开的蜘蛛腿,不由自主地颤动着。
雉儿看着眼前这个娘亲,这个全然陌生的娘亲,不禁呜呜哭了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却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小柔站在草庐之前,疯狂地笑了一阵,然后渐渐停了下来,死寂的山谷里,只剩下了雉儿呜呜的哭声。
小柔看着她,全然是陌生的目光,她害怕起来,哽咽着说道:“娘,别杀我,别杀我……”
“杀你?”小柔低声自语着,身后的那八只蜘蛛腿渐渐消失,仍旧是个失意的美人。
雉儿拼命地摇头,“不要,不要……呜呜呜,娘……”
小柔惨笑一声,缓缓走近了她,最终却是抱起了她。
雉儿颤抖的身子渐渐平静了下来,母亲温暖的怀抱,让她的恐惧一点点消退下去。
“雉儿,娘不能陪你了,从今以后,你就一个人走吧。”略有些不舍地抱紧了雉儿,小柔似乎恢复了一些神智。
雉儿这时却已不再害怕,扯着小柔的衣襟,却是哭了起来,“呜呜呜,娘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小柔蹙了蹙眉,仍是决然地说道:“你该自己长大了,快跑吧,趁现在还没有人来抓你,一路往南跑。”
“往南……跑?”雉儿看着小柔,小柔却已然转过了身,走入了深谷之中,不是草庐,而是更深的深处,那高耸山峦的深处,那耸立着巍峨玉皇殿的深处。
雉儿默然伫立了片刻,心里又害怕起来,于是便只好听着娘的话往南,一直往南跑。
从上清至南方大山,也有上千里的路,奔波之中,不免流落乞讨,艰难求生,三岁女童,却早已受尽了多数人一辈子也不曾体会到的痛苦。
娘亲死在上清的消息渐渐传开了,捕杀余孽的行动也紧跟着展开,她一次次躲在众乞丐之中,藏在废弃的神祠之内,总见到有许多道士往来,寻找如同她这般年纪的女童。来不及同情娘亲,她知道这些之后,便尽力将自己扮成小子,整日在泥塘里打滚,见了道士心里就感到害怕,又常常受到世人的冷眼欺凌,深夜不能入睡时,总感觉虱子爬满了全身,及至白日又是新一轮为了求生而做的挣扎,乞讨得来的钱能够果腹尚且好说,而不能果腹时却只好去偷去抢,不少和她同样年纪的小乞丐便这样被人打死,或者被野狗咬死,她也受了几顿毒打,却是因为体质特异,在将死未死之际活了下来,苟延残喘着一路往南跑去。
这样的艰难旅途持续了三年,三年之后,当她踏入南方大山,进入无边无际的黑森林时,万千妖魔舞动,山林随之震荡,恍如迎接君王。
直到那时她才明白,她的娘亲,便是曾经的蜘蛛妖王,因为爱上人类,舍下妖王之位的柔丝妖王。
第五十六章 暗流
“卫姑娘,那件事,有消息了吗?”
清晨时分,子黍略带些紧张地摇响了卫霜小院前的铃铛,待她出来便问道。
“杜公子一个人来?”卫霜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他一眼。
上清派有专门留客住宿的地方,自然不在这些弟子庭院之中,子黍心中想着清儿之事,不愿再打扰小薇,便一个人早早地来找了卫霜。
看出子黍对此有些为难,卫霜便自己接了话,“其实,半月前派内确实接受了一批从山村逃出的难民,不过只是简单地询问了一下南方大山里的情况,后来便安排他们下山了,如今妖魔肆虐,应该是往北去了吧,杜公子可以去南明郡打探一二。”
“南明郡?”子黍闻言,不禁有些失落,但总归有了方向,便打起精神问道:“南明郡离这里有多远?”
“上清仙门之后继续往北,便入了南明郡。只是南明郡亦有千里方圆,想要寻人却也是要费一番功夫。”
“这样么,”子黍沉默片刻,“多谢卫姑娘了。”
说完此话,他便转身离去,只是身影有些失意,或许在卫霜看来是如此。
默然望着子黍离去,卫霜心里也有些怅然。论起两人相识,似乎日子也不短了,然而彼此始终是“杜公子”“卫姑娘”的称呼着,似乎对于子黍而言始终有什么心事不能说出,便只好保持着一丝淡淡的疏离。
对此,也只能希望其找到亲人,解开心结吧。
卫霜这样想着,而子黍已消失在视线之外,只剩下天际白云翻滚,似乎在诉说大道无情。
子黍确实心绪黯然,原本渴望见到清儿,见到爹娘的冲动一下子散了,虽还不至于绝望,却有些疲倦,不知道在这茫茫人海里,到底能不能再找到清儿。在和那些流浪者、逃亡者彼此相处的时候,子黍已经听了太多生离死别的故事,讲到动情处有人伏地痛哭,也有人只是哽咽几声,抹一抹眼角,还有的连这些悲痛似乎都看不见了,只是愁苦地想着未来,仅仅是为了活下去的那个未来。
时间久了,似乎生离死别,也只是那样一回事,而世上和他遭受一样痛苦的却不知有多少人。他忽然想到,对于他而言,失去了清儿,失去了爹娘,简直是痛不欲生,那么,对于清儿,对于爹娘来说呢?清儿,他真不希望看到清儿为他痛苦,要是清儿因为思念到他而感到如同他现在一样的痛苦,因此而失去那灿然的笑容,那他只有更加痛苦了,而至于爹娘,他更感到愧疚,他觉得自己欠了爹娘太多,而且对他们的情感远不如对清儿那样热烈,有时感觉自己简直是忘恩负义。
这些心结只有在见到爹娘,见到清儿之后才能解开,否则对于子黍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呢?既不能忘记,又不能放下,却又无力完成,这才是人世的痛苦。
怀着这种心情,回到住宿之地的时候,他的心绪是越来越杂乱了,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回到自己的住房便将自己关在了里面。上清派接待来客的住房如同普通客栈一般,远离弟子居所,位于山腰处,而慕名拜访上清的不在少数,倒也如一般客栈那样热闹。
晌午之后,子黍才收拾好心情,考虑着自己该何去何从。
似乎也没有选择了,去南明郡继续寻找,若是幸运的话,或许他真的能找到爹娘和清儿。
这样想着,走下楼来,楼下酒桌之上,竟是聚集着不少人。
“听说,妖族就要打来了?”
“这些日子,上清的戒备也严了不少。”
“或许就要封山了,现在大半个镇南郡都丢了,几十万的妖军,谁挡得住?”
“那我们来投靠上清,不也是要和妖族斗上一场?”
这一群星师议论纷纷,并没有刻意压制声音,因此也落入了子黍的耳中,他听着听着渐渐感到了世态的严重,不禁往小薇的那一间客房望了一眼。
重新走上楼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小薇的房门。
“谁?”
淡淡的声音传来,似乎不打算开门。
子黍张了张口,却也没有自报身份,只是默默站在房门前。
房内,小薇搁下了笔,仔细看了看眼前的玄奥阵图,方才将之卷起收入袖中,屋外一直没有声音,她有些奇怪,过去开了门,才看见是子黍。
“你傻愣愣地站在这里干什么?”小薇见是子黍,也呆了一下。
“那个,我有些话想和你说。”子黍难得认真了一些,正视着她。在此之前,很多时候他都有些不太敢面对她。
小薇转身望了一眼屋内,却是走了出来,顺带关上了门,“好啊,出去说怎么样?”
“嗯。”子黍也没在意,便跟着她走出了客栈,她看似随意地踏上了一条小径,子黍自然也跟了上去。
“说吧,是什么事?”她走在前头,没有回头,却像是知道子黍的心事:“没有找到你的清儿吧?”
子黍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小薇不禁噗嗤一笑,“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
子黍听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有些恍然,自从山村大火之后,他似乎很少笑了,久而久之,或许脸上便有了阴郁之色。
“那么,你还会去找吗?”迟疑了一下,小薇继而问道。
子黍点了点头,又想到她走在他前面,便说道:“会的。”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近来子黍能明显感觉到这种沉默,自从离开大山之后,他和小薇的关系,似乎是越来越淡了。
“其实,我是想劝你的。”子黍努力打破沉默,哪怕知道自己根本说不过小薇。
“哦?劝我什么?”
“听说妖族已经快要打到上清了,你,你能不能让妖族退兵?”
“退兵?”她豁然转过身来,看得子黍有些不自在。
“你觉得,是我要打这一场仗?”她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仿佛带着点淡淡的嘲讽。
子黍忍不住反驳道:“可是以你的身份,要是真的下令,起码不会是现在这个情况吧?”
“是,要是这样的话,最多只是一场妖族内乱,大不了我死了,也不碍着你找清儿。”
“这和清儿有什么关系?”
话已出口,子黍才觉得后悔,看着小薇,却见其侧过了脸,一言不发,身影似有些娇柔无依。
他低下头,有些苦涩地说道:“有些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其实这次能见到你,感觉真的,真的很好。不过我们之间能说的话,好像少了很多,我总想着去找清儿,找爹娘,可是一直找不到,脾气也不好,脸色一定很难看,让你看了肯定很心烦……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觉得欠了爹娘很多,也欠了清儿很多,现在整个灵州都这么乱,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他们了……你一个人在妖族,一定也很苦,我不想看到你出事,只是之前我一直跟着难民的队伍,见了很多生离死别,侥幸逃了出来,觉得他们太可怜了,心里总归有些难受。可是比起这些来,我更不想你难受,我知道你也不想打这一场仗的,都是我太自私了,以为你身份特殊,就应该站出来阻止,其实我自己都没有对抗这些妖魔的勇气,又凭什么让你去呢?你救过我好几次,我欠你的可能这辈子也还不清了,有些话,有些事,我自己也觉得后悔,其实那次离开月湖的时候就是这样,只是我……”
“别说了。”略带些冰凉的指尖,覆上了他的嘴唇。
娇柔的身子,便带着淡淡的幽香,轻轻靠在了他的身上,灵澈的双眸,只望了他一眼,便伏在了他的肩头。
“是我对不起你。”略有黯然的语气里,却是一片动人的真心。
子黍仿佛僵住了,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在曾经的某一时某一刻里,他或许也曾想到过小薇的心意,可那时,甚至是现在,他的心里都还有着清儿的身影,挥之不去的身影,何况在她成为那尊贵的妖族少主之后,那最初的一丝幻想早已断了,竟不知在这一刻会有着这样突如其来的温柔,如梦寐一般。
等到她轻轻抽开身子,子黍才感到一阵空虚,身前的温热余韵仿佛还在留存,小薇却黯然地退了开去。
“小薇,我……”看着眼前的佳人,子黍心里的悸动,仿佛更加深了。
然而,还不等他想着该说些什么,四周便隐隐传来了脚步声。
两人都惊醒过来,小薇拉着他躲到了一旁,而他则运起心法,将自己的气息隐匿起来。
“大家加强巡查,这一带也不要漏了。”一道声音远远传来,而不远处则是有了响应。
“知道了,师兄。”
“完成这一片,就算结束了吧?”
“小心些,这一带我们不常来,说不定便有什么妖魔。”
几个上清派弟子一边闲谈着,一边踏入了林中,虽是巡查,却也并不认真,往四周望了一眼,便匆匆走过。
待到这群上清派弟子走过之后,小薇和子黍方才松了口气,却也没有直接走出,而是在灌木丛中低声交流了起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快要下山了吗?”
“斩妖崖下的山谷。”
“你带我到这做什么?”
“不做什么啊,想来就来了。”
“……”
又等了片刻,四周似乎再没有动静了,子黍和小薇方才出来。
子黍看了看四周,对小薇说道:“我们回去吧,听他们说这附近也有妖魔。”
小薇却是报以一个娇俏的白眼,“你觉得我会怕妖魔吗?”
“呃……”子黍这才想起她是妖族的少主,真要有妖魔,也都是她的手下。
不过,小薇为什么要带他到这里,仍然是一个谜,当子黍冷静下来思考的时候,不免对小薇的目的有了些猜测。
也就是这片刻之间,小薇轻描淡写地抛开一株古树,将一卷图纸藏入其中,动作行云流水,子黍根本没有发觉。
“这里是上清大阵的边缘,要是妖魔入侵,确实可能埋伏在这一片地带。”完成一切之后,小薇转而看向子黍,淡淡地说道。
“是么?”子黍忽然想到了之前的亲昵,再去看她,却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回去吧,我累了。”小薇不再看他,独自往山路上走去。
子黍对于她古怪或者说多变的性格有一些了解,对此也只有苦笑一声,便要动身跟她回去,然而往前没有走出几步,却是绊到了什么东西。
子黍踉跄了一下,扶住一棵树后再回头望着原地,根本没有什么可以绊人的,而且他现在好歹也算是一位星师,注意力再不集中也不至于走路都能跌一跤。
站在原地愣了一下,小薇也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刚刚,好像绊到了什么东西……”子黍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原地,实在发现不了什么能够绊他的东西。
“绊到了什么东西?不会是你在出神吧?”小薇走了过来,掩嘴笑道。
子黍听了,仿佛被说破心事,脸红了一下,便不再提此事,匆匆往山上走去。
小薇虽是如此说,却没有同子黍一般离去,而是轻轻抬腿,往半空中碰了碰。她今日穿着一身翠绿色的衣裙,在半空中确实碰到了什么东西,甚至扯住了裙摆。
蹲下身来,才能看到在半空中轻轻悬着一缕蛛丝,比头发丝还要细的蛛丝,唯有在阳光下能勉强看到一点淡淡的痕迹,却坚韧无比,如弓弦般有弹性。
“天罗地网……”小薇缓缓站起身来,念了一句,又恢复了盈盈笑意,跟着子黍上了山。
只是,连她也没有注意到,斩妖崖幽黑的山谷里,还有着一道目光遥遥望着两人。
“咳咳。”
轻轻的咳嗽,带着几缕血丝,那一道身影终究退回了黑暗中,如一道白光。
******
入夜,玉皇殿。
“师父,弟子同诸师弟巡查完山门附近区域,尚未发现妖魔踪迹。”
一位俊朗的负剑青年朝玉皇殿中的身影一拜,恭敬地说道。
“哦?全查过了?”玉皇殿中,温和儒雅的声音传来,却是少微星官。
负剑青年迟疑片刻,知道自己师父向来谨慎,便补充了一句:“后山地广人稀,或许有所遗漏。”
“云才,你可知为师为何要让你探查山门?”少微的身影仍在玉皇殿中,声音缥缈,却有些高深莫测。
杜云才思虑片刻,回答道:“或是发现了什么痕迹?”
“你看这是什么?”
少微走出玉皇殿,挥手之间,一道道银丝随之飞舞,竟如拂尘一般。
杜云才有些不解地抓住几缕,放在手心,却似乎有些熟悉,“弟子似乎见过……”
少微轻轻叹了口气,“云才,你虽有天资,然而近些年来一味闭关苦修,终究缺了些阅历。此为蜘蛛妖魔吐丝,派内那些对抗过此妖魔的同门大多认得,为师今日让你巡查山门,便是对你的一次历练,若是不认得此丝,日后或许便要吃大亏。”
杜云才脸色微红,低头说道:“是,弟子先前忙于派内事务,未曾下山除妖,今后定会勤加砥砺出山除妖。”
“嗯。”少微只是点了点头,却仍是看着他。
杜云才虽不算机敏,跟了师父多年,明白师父还不太满意,略想一想,才试探着说道:“先前弟子在山下也曾见过此丝,只是不曾留意,如今想来,妖魔已是来到了山门附近?”
“呵呵,何止是山门。”少微轻轻一笑,“护派大阵已然完全开启,自我执掌玉皇殿以来,近日多有触动,想来妖魔早已暗中潜伏各处,伺机进攻。”
杜云才心里一惊,“这些妖魔竟潜伏的如此之深?如今东斗老祖在外,不知……”
“这一点倒不用担心,”少微似乎已经了然杜云才要说什么,“明日继续带执法堂弟子下山,妖魔一日不攻,便一日不可懈怠,万不可让其在我山门附近肆意妄为。若妖魔真敢进犯,西斗师祖也已出关,在大阵之内定让其有来无回!”
听到此消息,杜云才浑身一震,应道:“是!”
告退师父之后,他回望了一眼玉皇殿,心里隐隐有些激动。东西两斗,自古是上清双壁,然而日常只有东斗星君现身,西斗极少出现,便是他也只闻其名而不见其人,想不到如今竟会现身了么?
第五十七章 备战
“唰!”
剑光闪过,又一具狼妖尸体断为两截,不见分毫鲜血,抛开的内脏上有一层雪白冰晶,如早已在雪地中冻了数年。
天璇收起玉寒,长剑依旧带着一丝冷冽的清光,玉寒剑不见分毫鲜血,而她的道袍之上已是多了斑斓血迹,皆是四周星师杀妖所致。
她望了一眼城下,累起的尸骸已有上千,多为妖魔,只有少数几十具人类星师的尸身,零星点缀在那一片尸山血海之中,早已支离破碎,竟如同水中泛起的浮沫。
尽管如此,对于困守青原县府的灵州众星师而言,这也是极大的损失了。南国方圆六千多里,面积是灵州的两倍,又休养生息多年,妖魔数量几乎不可胜数,像这些攻城的狼妖大多只是妖众,并无多少修为,只是受了狼王驱使而来,在妖族的任意一个族群当中往往都有数万数十万之众,围城而攻,明显是要损耗星师的实力。
“这些妖魔,总也杀不完。”安常瞥了一眼身旁的天璇,又对师兄晏玄陵说道。
“这些狼妖并无多少实力,倒也不用太过担心。”晏玄陵一边说着,一边挥手,他那奇特的“白纸”法器此时如一条丝带,将那些狼妖拍下了城墙。并不需要刻意用力,这些妖众充其量比普通野兽强了一些,借着同族的尸体才勉强爬上来,跌下十几丈高的城墙便摔了个半死不活,狼族也不像人类善于医疗,对同族的死活往往很漠视,那些摔下去跌断了腿或砸断了肋骨的,独自哀嚎着,时间久了也就渐渐死了,极少数能够爬起来,又遵循着狼王的意志往上冲,于是彻底死了。
“然而这样消耗,毕竟不是好事,尤其当中还藏着不少小妖突然偷袭,几位师兄弟就是这样遇害的。”安常目光一闪,放低了一些声音,“师弟倒是有个提议,不如召集城中平民对抗妖众,我们便专门对付小妖,虽然会多一些死伤,但比现在的情形会好一些。”
晏玄陵自然知道安常的意思,他在五道教中身份不低,不然先前也不会成为除妖御史,要他做这个提议,那些师长们或许真会采纳。
“师兄虽自小有卫天下,保万民的志向,却也不是迂腐之人。”晏玄陵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然而此刻还不到山穷水尽,那些妖魔看其意图也是围而不攻,况且有东斗星君坐镇,这青原县府绝不会轻易被破,又何苦让百姓牺牲?”
百姓的命是命,我们的命便不是命吗?安常这样想着,默然片刻,到底没有说,只是提剑又将一只窜上城墙的狼妖斩成两截,一脚踢了下去。他知道和晏玄陵讲这些道理是讲不通的,晏玄陵绝不会牺牲百姓的命来保全自己的命。
自东斗星君和天鹰妖王及白额狼王一战之后,灵州这一批先锋军便被困在了青原县府,东斗星君修为高深莫测,对上四大妖王之一的天鹰妖王也毫不逊色,然而边上还有一个白额狼王不时出来捣乱,东斗星君也难以取胜,便将局面僵持了下来。星官大多去了上清派内,只有少数几位留在此处,那也是因为东斗老祖在此,不然弃了此城也说不定,东斗星君也因为这些星官星师之故不便离去,如此围城的局面便一日日延续下来,而镇南郡内其余各县相继沦陷,仅上清派所在南陵县府完好无损,若非灵州各郡都还留有一定数量的星师星官,恐怕此刻妖魔之乱早已超出镇南郡范围,彻底席卷整个灵州。
正当青原县府内众星师除妖之时,远处竟响起了一声凄厉的狼嚎。
“嗷呜~~~”
众多进犯的狼妖听此狼嚎,也纷纷嚎叫起来响应,却是掉头便撤了下来。
“狼妖退了?”
“退了!”
“狼妖退了!”
在短暂的失神之后,青原县府内的星师当中不少人惊叫起来,仿佛已经看到胜利来临。
然而这样的喜悦只是短暂的,那些狼妖不过跑出去一二里路,便又停了下来,围着城池,虽然散去了大半,却还有一部分对青原县府虎视眈眈。
那些离去的,则是遥遥地往北方奔跑,仿佛是要进攻新的目标。
“妖族看来要进攻上清了,天璇,我们去上清。”镇守此处的星官天相从城楼中现身,看了众星师一眼,只对天璇说道。
“是,师姐。”天璇提剑合掌行了一礼,彼此间虽以师姐妹相称,但她显然还是将天相视为长辈的,而天相却很乐意将天璇视为师妹。
“哈哈哈,有本王在,此城一个人也休想出来!”
正在此时,一道带着些猖狂的大笑声传来,简直是震耳欲聋,便是天相也不禁皱起了眉头,城内的百姓有的甚至捂着耳朵大叫起来,七窍流血,倒地而死。
泠泠星光渐渐从城内泛起,苍老而傲然的声音从城楼内回应着:“狼王,凭你,还没有资格说这话吧?”
“哈哈哈,不错,本王承认你这老道士确实有些本事,可我南国四大妖王也不是好惹的,如今有鹰兄在此,你这老道能奈我何?”白额狼王继续大笑着,其身旁另一道身影渐渐浮现,便是先前曾与之一战的天鹰妖王。
听此一言,东斗星君罕见的沉默了片刻。
以其无量威能,想走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他走了,青原县府之中的星官、星师和无数百姓便都要面临惨死。白额狼王和天鹰妖王的意思,就是不让他回到上清,毕竟上清双壁若是同在上清,便是四大妖王齐聚也奈何不得,只好以此分化之法分而破之,至于卑鄙与否妖族是不会在乎的,妖族行事从不计较手段。
“本君倒是很奇怪,”半晌之后,城楼中才悠悠地传出东斗星君的声音,“鹰王、狼王拦本君在此,便真以为可以谋取上清?”
“本王行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天鹰妖王罕见地开了口,漠然望着北方。
“哦?”东斗星君终于从城楼之中现身,似乎先前的狼王不配见他真身一般,“又是谁竟想图谋我上清?是那位新晋妖主么?”
“一位故友。”天鹰妖王眼里多了一丝沧桑,“与你上清,也大有渊源。”
“哼!我上清岂会和妖有渊源!”东斗星君苍老的脸上显出一丝怒容,周身星斗亦随之旋转飞扬。
“这倒是千年前,尊师那一辈的往事了。”天鹰妖王眯了眯眼,想看看东斗星君的反应。
不出所料,苍老的脸上先是有一丝困惑,继而露出恍然的凶光,冷笑一声,看似不屑地说道:“妖族余孽,竟没死么?”
天鹰妖王见其懂了,便不再开口,而身旁的白额狼王似乎也知晓此事,戏谑地看着东斗星君,总想见其失态的样子,然而终于没有看到,不禁有些失望。
这一段在外人听来有些莫名其妙的对话就此结束了,东斗星君转身踏入城楼之中,而两位妖王也渐渐消失在云端,不过绝不是离去。至于青原县府的僵局,似乎又一次无期限地延续了下去。
天相观望片刻,还是进城楼请示了一次,得到的结果只有一个字:等。
至于等什么,或许众人心中都已了然。
******
上清,玉皇殿。
“少微兄,如今镇南郡九县已失其七,唯独东斗老祖所在的青原县与此南陵县尚未破城,观妖魔动向,似乎已是直指上清,不知贵派有何准备?”
水府星官有些忧虑地看着少微,水府身材高大,面容方正,颇有一些江湖豪侠的气节,又是久居上位,在上清一时失了权势,倒是有些无所事事的烦闷。
“水府兄不必多虑,”少微仍是那副温和的笑颜,如玉面书生,“妖魔势大,镇南郡内各县虽是相继失守,然而诸星师却皆汇聚我上清派内,主力不失。我上清承自上古,派内颇有一些奇门异术,妖魔妄图进攻我上清也绝非易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待其久攻不下,便是我等反击之时。”
水府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虽是如此,我等也有心除妖,不知有何调度?”
少微这才了然,看出了水府是近日无聊,想找些事做了。
“水府兄若真愿听小弟的,不若指点一二本派弟子?”
水府听了,只是哈哈大笑:“哈哈,贵派多是英才,我可不敢当。”
“权当玩乐罢了。”少微却是拍了拍手,将守在门在的弟子杜云才叫了上来。
“云才,召集众弟子来此,先安排好抗击妖魔的准备,此外你水府师叔也要指点你们一二。”
杜云才听了,偷偷看了一眼水府,唯唯诺诺地下去了。
水府却是心中凛然,看少微如今表现,已然是代掌门之职,上清掌门年事已高,如今这上清显然是他做了主。
“可惜西斗老祖自在逍遥惯了,不知现在何处云游,不然也该让水府兄见见。”少微又微笑着对水府说道。
“那真是可惜了。”
水府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失落,却不是因为见不到那位神秘的西斗老祖,而是因为少微如今的暗示。以上清派如今的表现,只要能够战胜妖魔,那么今后整个灵州必然听令于上清,少微在灵州的影响力也会迅速上升,成为灵州州府道宫的主事人,而这原先是他的位置。
似乎对水府的心思毫无所觉,少微还是微笑着在玉皇殿中静候,直到诸多上清弟子齐聚,而几位星官长老也陆续来到殿内,至于那位仙风道骨的老掌门,虽是并未现身,却也在玉皇殿后殿之中听着少微发号施令。
上清原有一千零八十名正式弟子,平常皆维持在这个数目,然而如今妖魔作乱,也有少数弟子不幸丧生,如今汇聚于玉皇殿下二层平台之上的大约近千人,一个个皆穿着整齐划一的天蓝色道袍,看上去整齐肃穆。
不过道门当中原也没有多少规矩,对眼前一幕少微虽是满意,也并不苛求,稍稍谈及妖魔之乱后,便开始对抗妖魔的部署,仿佛这场妖魔之乱,对于上清而言也不过只是练兵。少微原先在州府道宫中安排调度整个灵州的星师,如今回到上清派内也不曾忘了上清子弟,神色自若地报出数十名弟子的名字,各自分配任务,井然有序,看得水府也是暗中点头,明白了为何其成为上清目前的代掌门。
在做了部署之后,少微似乎想到了什么,将杜云才单独叫了出来,“稍后可通知待客堂内众星师,动员他们一同抗妖,提前安排好,以免乱了阵脚。”
“以少微兄的估计,妖魔几时会来?”水府见此,忽然问道。
“短则今夜,迟则明夜。”
“哦?”水府有些惊诧,“如此清楚?”
少微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妖族已在我上清山门外布下天罗地网,近两日为满月,以那些妖魔善偷袭的习性,定然在此二日。一旦过了明夜,天晴之后又是夜雨,蛛网清晰可见,便失了时机。”
水府点了点头,对此也是赞同。如他们这些以星神体系为主流派的修炼者,最善于观天象,也对天象最为重视,自然也认定妖族同样如此,以满月之时能萃取月华最多,故实力最强,定不会放过如此时机。
******
“诸位道友既然来此,想必有一番除妖之心,如今妖魔即将进犯我上清,还请助我上清除妖。”
子黍所住山脚客栈之中,飘然走入了一名上清弟子,也不特意将所有人叫出来,而是站在一楼大声说道。
四周的人,包括楼上房内之人,显然都听到了此话,纷纷附和起来,而临近的十几家客栈中也相继喧嚷起来,数百位星师纷纷出声发言,一时热闹非凡。
子黍虽然也想除妖,但一方面想到自己能力不足,另一方面又顾忌到了身旁的小薇,只是看着他人哄闹,自己却站在楼上一言不发。
“怎么,你不去么?”小薇看了他一眼。
“那你怎么不去?”子黍想到她的身份,有意这样反问道。
“去啊,怎么不去?”小薇却是坦然说道,还拉着子黍一起往下走。
“这位师兄,我们也要除妖。”在子黍还有些发愣的时候,她已经拉着子黍走到了那位上清派弟子面前。
“好,山门前还缺人手,届时要看道友的了。”上清弟子点点头,发给两人两枚令牌,是上清派内临时制作的通行令,按照战时特殊的原则,可以同如正式弟子般在上清派内通行。
参与抗妖的人很多,这名上清弟子来不及招呼二人,忙又对他人说话去了,而小薇也不多问,只是含笑退了出来,将一枚令牌递给子黍。
子黍虽然是常常见小薇有惊人之举,对此还是感到不可思议,只是没有大声喊出来,而是低声问道:“你真要去……除妖?”
“这么多人都去了,我们不去,不是很奇怪么?”小薇说出了一个比较合理的理由。
子黍想了想,竟是有些欣喜,小薇要和他在一起除妖?小薇要和他一起除妖!
一时间,彼此那种自从此次见面后就长期存在的淡淡的对立情绪仿佛消失了,仿佛两人之间再没有任何矛盾了,一想到她会站在自己的阵营旁,和自己在一起,而不是作为敌人,作为世人眼中的妖魔而存在,心里面便有了一丝说不出的喜悦。而他的手还被她的手拉着,这时是被动的,却仿佛本能一般,一变而为主动,紧紧握住了那温香软玉般柔若无骨的小手了,这不自觉的动作令两个人都微微愣了一下,脸色有些泛红。
小薇轻巧地抽出了手,仿佛有意冷落他似的,说道:“别太高兴了,这只是暂时的,这一次之后,我,我就……”
声音渐渐轻了下来,目光也在地上游移,仿佛说不下去,便只好匆匆转身,跑上客房关起了门。
子黍却全不在意,此刻看她多了一丝难得的娇羞可爱,仿佛是回到了最初的山村,那一段在月湖边的往事。
第五十八章 来袭
入夜,上清斩妖崖下。
一身青色羽衣,神色冷然的女子飘然从天而落,轻点树枝,落到了地上。
“青姨,怎么样,阵图解出来了吗?”
小薇从阴影中现身,语气不免有些焦急,四周的蛛丝越来越多,南岭蜘蛛一族的进攻不知何时发动,而这对她的计划显然至关重要。
“说来这阵图巧妙,还是请教老狐王方才解开的,那位天狐妖王论起年纪来或许是众妖王中最年长的了,足有一千五百岁,倒也真是见多识广。”青翎一边说着,一边递给小薇一张图纸,其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妖族文字,而其后方另一面还有备注。
小薇看了一眼,便收入衣袖中,“倒要多谢狐王了。南岭蜘蛛一族何时进攻清楚了吗?”
青翎摇头,“便是其族内也不清楚,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我们也对这一族多加注意,收买了几位大妖,然而据说只有蜘蛛妖王下令才会进攻,不过看其样子也不会拖太久,大概便是在这几日了。”
青翎所指的“那次事件”便是南岭蜘蛛一族行刺小薇之事,由于妖族内部势力还在整合当中,蜘蛛妖王又有较大影响力,一直既然无法拿下,便只好安插探子,收买人心,做好防备工作。
小薇不再多问,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有了这份阵图,去神药池取出那株九死还魂草便没问题了,只是这蜘蛛妖王虽是肆意妄为,对我们的计划倒是大有用处,只等其进攻上清,把那几个老家伙的目光吸引开去才好下手。”
青翎有些担忧地看着小薇,“少主,此事原本可以让我等派遣族人尝试,何必要亲自以身犯险?”
“你们身上妖气太重,进不了上清。”小薇一口回绝,“上次不是让小狐狸试过了吗?这上清大阵传自上古,我上山下山,还要靠人相随,便是这次,也是得了令牌之后,将当中的定位法阵弄下来才敢下山,若是你们,难免要出漏子。”
青翎默然了片刻,“即便如此,少主还是多带些防身的法器为好。”
小薇轻轻一笑,“妖族的法器不能用,人族又有多少法器挡得住星君一击之力?若说至宝,仙道秘境之中的倒是有用,只是放眼天下,又有几处?据闻灵州三百年前的动乱,便是为了争夺一处仙道秘境,而那天一老贼最终潜入妖都亦与此有关,如此可遇不可求之事,倒是有些妄想了。”
青翎只好沉默下来,倾尽整个妖族之力,自然能找到许多至宝,然而想要躲避上清大阵这等上古大阵的探测却也极为艰难,除非是那些人族法器,或者仙界至宝方可。
小薇似又想到一事,眼神难得的有些温柔下来,“对了,青姨,我还想求你一件事。”
青翎闻言笑了起来,“少主何时这么客气了?”
小薇的脸微微红了一下,竟是又忍不住有些想笑,片刻之后才勉强恢复平静,说道:“这次上山,也多亏了一个人,他……他也曾帮过我几次,我想届时等妖族攻上山来,你们安排着将他擒下,只是千万别伤了他,待此番事了再放了他就好。不过这么做,只怕到时候他又要怪我了。”
最后的一句,声音轻了些,仿佛是在对自己说的,有些失意,又有些温柔。
青翎身为妖族第一大族的族长,对世态人情很是敏锐,见小薇如今神情,又想起先前在妖都内听到的传闻,未免有些担忧,“少主为了一个人类,是否有些不值?”
“不值?”她的眼睛睁大了一些,仿佛不敢置信这是青翎说的话,“为什么不值?他帮过我很多次,就连如今上山,我还是利用了他手里的令牌,我欠了他这么多,难道不该救他一命?”
青翎冷静地说道:“若是单单如此,属下照办就是了,属下敢保证此人绝不会受一点伤,然而少主你的用意,似乎是动了些不该动的情。”
听青翎如此大胆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小薇一时间又羞又恼,“什么叫不该动的情?我的事情还用不着你们管吧?”
青翎似乎也觉得自己说话的方式有些生硬,语气松了一些,“我的意思是,听说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类,少主可曾想过,有些不值?”
小薇如今算是明白青翎的意思了,只是冷笑一声,不愿多说,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往事,背过身去,低声说道:“世上纵有一千个、一万个比他好的人,可在魔渊的时候,我身旁只有他。”
那一丝深深的落寂,仿佛也触动了这位掌控大权的妖族族长,青翎冰冷的脸上,难得的多了一丝温柔,却仅仅是因为小薇。
青翎望了一眼山上那昏暗的斩妖崖,又看了一眼小薇,这瘦弱的少女。四周虫鸣声不绝,静谧的夜里凉风无止息地吹拂,仿佛在低声诉说着某一个神秘而遥远的故事,来自遥远的地方,又要到不知多少渺远的地方去,独立在此间的人,便感到一种难言的痛苦,因其不能如风一般自由,而要忍受世上千百年、千百年的夜之沉寂。
短暂的沉寂之后,小薇轻轻地说道:“青姨你先回去吧,我也该上山了。”
青翎比小薇更警觉,有些顾虑地看着山上,说道:“少主你先上山,我过会再走,免得惊动人来探查。”
“深夜想来也没有人吧。”小薇随口说了一句,心里也有些不太好的感觉,便先回去了。
青翎却是站在山下,心里有些复杂,也有些担忧。
默然等了片刻,见山上并没有动静,青翎料想小薇已经安然回到了屋子,这才松了口气,不声不响地走了。
黑暗里似乎还有双眼睛在看着一切,却是静默无言,任由一切这样发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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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子黍想要找小薇,敲了敲门,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想着或许小薇睡着了,或许觉得他这样深夜敲门太冒失,便独自下了楼,往外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一些难言的心事。
他想找小薇,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忽然心软了,不想让小薇真的同他去除妖。要是让妖族认出她了,认为她背叛妖族,不是很危险吗?尽管这是小薇自己的决定,而子黍却有些莫名其妙的不放心,总想着问问她的意思。
她既没有回应,子黍也便算了,走在山道之上,月色如玉盘般皎洁。
见是满月,他便想到了那一处望云台,竟真的一个人上了山,登上望云台去。
望云台上望月,意境是极美的,那一轮满月垂挂下来,比他以往任何时候所见都要大,都要圆,简直占满了半片天空,仿佛触手可及一般。
然而这样的美景之下,却还有一个青年,独自喝着闷酒,一手搭在栏杆上,眺望下方的整片云海。
子黍有些好奇,却也不曾打扰对方,只是看了两眼,便走到另一侧,看着天际的圆月,不禁又要回想起几个月前的一切。初夏之时,他还和清儿在山村里玩乐,而如今仅仅秋末,却已是有如沧海桑田,过去的一切都近乎杳然无痕,只剩下一点零星的回忆。
“玉剑飘摇人不在,金樽独对月空明。哈哈,哈哈哈哈……”
那饮酒的青年忽然大声吟诗,继而将手中酒壶往下抛去,看其落入云海之中,竟哈哈大笑了起来。
子黍吓了一跳,看着这个佯狂的青年,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这青年却浑不在意,只是瞥了一眼子黍,问道:“你不是上清弟子吧?”
“不是。”
“喝酒吗?”
青年听了他的答话,也并不在意,只是又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酒葫芦,对他晃了晃。
“我……不会喝酒。”子黍摆了摆手,觉得这人有些疯癫,还是避开的好。
青年却浑不在意,只是将酒葫芦硬塞到了他的手上,“如此美景,能赏者仅你我二人,无酒助兴,岂不遗憾?”
子黍愣愣地接过酒葫芦,还不及道谢,青年却又从腰间扯下一个酒葫芦,硬要和他喝酒。
现在子黍有些后悔自己到了望云台,如今妖魔即将来袭,正经的上清子弟哪一个还有闲心来这里看景,这青年却偏偏以为他是个酒友,拉着他喝酒。
不过对方既然这么热情,他到底也不好拒绝,便打开瓶塞,轻轻嗅了一下,竟是有一股淡淡的果香,似乎是果酒。
他再去看那青年,只见其靠着栏杆仰头喝酒,身后便是云海明月,竟是说不出的潇洒。
这样想着,他便也尝了一口,果酒甜甜的,入口清香,却不知道是什么果子酿成,带着点淡淡的酒香,但不浓,即便是他这个没喝过酒的人也喝得下去。
“会吟诗吗?”这青年也是风雅,喝了口酒之后,咂摸了一下嘴,似乎想念几句诗,又看向子黍。
子黍又摇了摇头,有些羞愧。
青年虽是失望,但也不说什么,独自吟咏道:“唯因寂寞种深情,影下娉婷拾落英。玉剑飘摇人不在,金樽独对月空明。”
诗语朦胧,子黍竟是听懂了,问道:“是在等一个人吗?”
青年笑了笑,又喝了口酒,却是以极平淡的口吻说道:“等不到了,死了。”
子黍心里隐隐一痛,“为什么?”
“她从小父母双亡,皆为妖魔所害,我带她入上清,她便夜夜在此舞剑,誓要除妖报仇。去年一别之后,她去了神州,与妖族对抗,却是误中妖魔诡计,只身斩妖数百,不幸遇害。”
青年简略地诉说了一下往事,语气虽平淡,却不免有一丝淡淡的悲痛,仿佛怎么也掩盖不掉。
子黍也因此而肃然起敬,虽是这么寥寥数语,但是已然可见那女子坚强、高贵,极有英气的一面。
“若是她平安归来,想来如今也能成就星官了。”青年叹了口气,又看向子黍,“妖魔来袭,可有什么准备?”
“能有什么准备?”子黍苦笑了一声,“我,其实我,机缘巧合之下才修炼了一点真元,连星师是怎么回事还弄不明白,要是遇见了妖魔,只希望也能杀上一些,不至于给大家拖后腿罢了。”
青年沉默了一下,又说道:“这次对抗妖魔,大可不必拼命,让它们上来就是了。上清几千年的古阵,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子黍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青年却摆了摆手,“走了走了,我看你资质不错,别像我那傻徒儿一样只知道拼命,死了蛮可惜的。”
青年看似满不在乎地说着这些话,下了望云台,只剩下子黍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台上,良久之后才有些迟疑地自语着:“徒弟?”
子黍一直以为,他说的或许是他的师妹,不曾想竟是徒弟,想那青年看上去也不大,竟这么早就收了徒弟?
这些怪事他想不清楚,转身望了一眼皎洁的明月,摇了摇头,便也下了山。
******
翌日,方才天明,便传来了一阵阵厮杀声。
“妖魔进攻了!”
“快,准备御敌!”
“四面都有,诸位小心!”
子黍惊醒过来,而许多神经紧张了一夜的星师也认为妖魔不太可能在清晨进攻,稍稍有了一丝懈怠,不料便听到如此消息,勉强打起精神匆匆冲出了客栈。
慌乱中他跟着众多星师往外跑,却想起了小薇,回头去看一时间没有看到,心里不免想到她是不是悄悄跑走了,毕竟这样就不用看妖魔和人类冲突了。
来不及多想,甚至也没有时间找她,山门之处的喊杀声越来越大,只见无数蜘蛛妖魔从山脚密密麻麻地冲上山,即便是悬崖峭壁对于蜘蛛妖魔来说也是如履平地。
上清的大阵,那个覆盖整片山门的大阵,此刻不断爆发出清光,每一次都能将数十只蜘蛛妖魔震开,在半空中便支离破碎,然而蜘蛛妖魔的数量太多了,密密麻麻,足有数十万,倾尽了整个族群的力量,不顾一切要进攻上清。
上清弟子对抗妖魔的手段也异常凌厉,星光流转,飞剑乱舞,各种道法层出不穷,而特质的符箓也爆发出一道道光芒,从山门往上冲击的蜘蛛妖魔最多,一条山道上便有数千,和数百上清弟子对抗,这些黑蜘蛛哪怕死伤无数,仍旧拼了命地往上冲。
子黍和大多数非上清派的星师也混在其中,因为是随后赶到的,一时还没有加入那激烈的战场,但也有不少星师用起法术或者法器上去对抗妖魔,双方交锋之处尤其激烈,连山道都炸裂了开来,放眼望去满目疮痍,当中是一片真空地带,双方不论是谁冲入其中似乎都是个死,被那些漫天的法术法器和蛛丝蛛网打到,恐怕星官也撑不住。
而妖魔不止这一处进攻点,后山前山,以及四周,对于蜘蛛妖魔来说,没有不能进攻的地方,越是悬崖峭壁反倒越容易成为它们进攻之处,后山的厮杀甚至比这里还激烈,只不过子黍是看不到了,他虽然经历过几次这样的场面,却苦于不会法术,百忙之中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一柄飞剑,因为小薇曾说他驾驭不了,先前一直不曾动用。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往那飞剑之中输入真元,或许是近几个月来他的真元大有长进,又或许是修炼了道一真经的缘故,这一次飞剑竟然有了一丝反映,微微颤动起来。
他大喜过望,抓着飞剑的手有些颤抖,似乎直到这个时候,才能看到那随着他真元输入而有所变大的飞剑之上染着一层血光,刻着“逐魂”二字的血剑。
不论如何,这是天一星君生前所留宝物,以一位星君的身家,能够陪葬的飞剑又怎么可能是凡品?恐怕比起他所见过的天璇那柄玉寒剑也不遑多让,不过他只见过小薇使用,自己却从未用过。
对于如何驾驭飞剑他还有些茫然,但看到蜘蛛妖魔越来越凶猛地扑杀上来,一时间也有些慌张,忙将飞剑掷了出去,然而打偏了。
子黍这才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这样将飞剑扔出去,他还能捡回来吗?然而冥冥中那飞剑似乎和他有着一丝感应,飞出去的同时,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引导,不由自主地朝着那眼前的蜘蛛妖魔而去,继而噗嗤一声,贯穿了它的头部,然后才飞回子黍自己身前。
“好!”
一旁的一位上清派弟子见了,竟然替他叫了一声好,因为这位上清派弟子也是操纵着一柄飞剑,然而不如子黍精准,只砍掉了一只蜘蛛妖魔的几条腿。
子黍自己却是莫名其妙,刚刚飞剑似乎自己便找到了目标,根本无需他费神,这个时候他看着浮在眼前的飞剑,隐隐有些明白了“逐魂”的意思。对于修炼者来说,操纵飞剑这一类法器难度最大,如何精准地控制它几乎成为了修炼界普遍的难题,不料天一星君留下的这一柄飞剑法器竟然能自动追击,难怪天一星君终生也不离此剑。
想到这里他按奈不住内心的激动,又试着输入真元,看着飞剑乱舞,几乎是随着心念而动,将另外几只蜘蛛妖魔相继击杀。
这一来他心里有了底气,四周的人也注意到了他的表现,子黍正要再用飞剑去将眼前冲上来的蜘蛛妖魔纷纷扫空的时候,却是忽然感到一阵空虚,飞剑也跌落到了地上。
他有些茫然地捡起飞剑,还想再试试,却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真元早已耗尽,原来这法器虽然厉害,却是极为损耗真元,当初小薇在魔渊下就是因为动用这飞剑过多,最终导致了昏迷,若不是妖主出现救场,两人都要死在魔渊之中了。
如今子黍也面临了这一困境,关键时刻他才感到自己体内真元早已散尽,而那些妖魔刚刚被他一阵飞剑乱舞吓了一跳,此刻见他停下了手,纷纷朝他扑过来,仿佛不杀了他誓不罢休。
子黍一时间感觉通体冰凉,想到了昨夜那神秘青年对他说的话,竟然第一个念头就是拔腿就跑,然而在一众上清弟子中当了逃兵,对于他来说又实在太过丢脸,既然别人能够奋勇战死,他又怎么能临阵脱逃?这未免太卑鄙了……
还不等他想什么卑鄙不卑鄙的问题,一只蜘蛛妖魔已然吐出大网,朝着他便覆盖下来,眼见那一片大网直扑而下,子黍心里一凉,却再也没机会闪避了。
第五十九章 交战
就在蜘蛛妖魔的大网即将落到子黍身上时,却有另一道流光闪过,将那蛛网在半空中划为两半,少女手持长剑,只是一挥,便有数道剑气凌空射出,将那些蜘蛛妖魔纷纷击杀。然后她才转过身子,有些嗔怒地看着他,“愣着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小薇!”子黍又惊又喜,“我还以为你走了……”
“我走什么?你以为我会临阵脱逃?”小薇撇了撇嘴,身后有妖魔扑上来,她看也不看,只是朝后挥了一剑便将之刺死,然后对他说道:“真元耗尽了还不回去?在这里等死吗?”
子黍脸色一红,“他们都在杀敌,我……”
“就为了这点面子,连命也不要了?”小薇看着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回去恢复真元怎么了?总比白白送死强吧?难道上清连伤员都不许往下撤?”
对于修炼者来说,真元耗尽还留在战场上和送死也没什么区别了,因为练气之人并不太注重肉身修炼,更何况是和妖魔相比。
听了这些话,子黍才豁然开朗,觉得自己确实又迂腐又可笑,便点头说道:“那好,我先回去恢复真元。”
说着子黍便往后跑去,听说上清派内有那种快速恢复真元的丹药,为了应对妖魔有需要的都可以去领取。
只是在他往上跑的时候,小薇却也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战场,而后竟是默默跟着他,直到一段前后无人的山路,突然动手在他身后切了一掌,便见其身子往下倒去,又被她给扶住,带到了山下。
仿佛是约定好的,这时候另有一个少女怯生生地从一侧的竹林中钻出,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个昏迷不醒的子黍。
“就是他吗?”天若伸出手指戳了戳子黍的脸,又看看小薇。
“别看了,带他离开上清地界。”小薇不多说,只是让她转过身子,然后将子黍放上去。
“呜,好沉啊。”天若翻了个白眼,又晃了两下。
“认真点!要是摔了他,我饶不了你。”小薇瞪了她一眼。
天若有些怕她,这才抓紧了子黍两只手,将之背在身上,“那我下山啦。”
“嗯,趁现在大阵不稳,赶紧下去,别被困在里面了。”小薇又嘱咐了一句,匆匆往上清而去。
天若这才回头看了一眼昏迷的子黍,有些愤愤不平地嘀咕着:“叫我来还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哼,又是让我当苦力。”
虽是这么说,她到底不敢将子黍扔下,只好一路背着他往隐蔽小路走去。
******
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忽然暗了下来。
成片的乌云,密密麻麻地覆盖下来,整个上清主峰高于云海之上,饶是如此,也感到电闪雷鸣的压力,上清大阵的清光更加闪耀,光彩夺目,仿佛要驱散那些乌云。
至于妖魔,进攻十分激烈,然而上清大阵的威力也不同凡响,在其杀到山腰之后便再难以前进寸步,扑杀上去的妖魔在山腰处撞入大阵内侧,当即自焚化为飞灰,这还是对于小妖而言,至于那密密麻麻成千上万的妖众,更是毫无办法,根本无法靠近那可怕的大阵。对于大妖而言,或许有冲入大阵的能力,然而大阵内侧数百上清弟子紧守,又有不少星官,如此冲进去自投罗网的事情却也并无大妖敢做。
就是在这一筹莫展之际,漫天的乌云压下来了,云海之上,一只恐怖无比的巨型蜘蛛匍匐着,身躯堪比整个上清主峰,仿佛眼前的这一座山对它而言也只是一个小山丘,只要往前撞去,就能将之撞成一盘散沙。
而它也确实撞去了,猛烈的撞击中,两只前腿扬起,压在上清大阵的光幕之上,继而猛地撕咬起来,整个大阵立刻闪烁出明灭不定的光芒,下方阻击妖魔的压力也立即减轻,那些无边无际的妖众涌上山来,虽然还是感到压迫,却不至于无法靠近,也不会被那大阵诛杀了。
“妖孽,受死!”
正在这时,上清主峰,玉皇殿中猛然发出一声大喝,刺目的流光之下,则是一副玄奥的生死图,旋转流动,印在了那撼动大阵的妖魔法相之上。
尖叫嘶吼之声响起,山林震动,而上清玉皇殿内飞出四道流光,位列四方,宝相庄严,周身星光夺目,具是神人化身,镇压一方。
一宫白标星君、二府高元星君、三典皇灵星君、四将巨威星君,各自位于北南东西,无量星光落下,四方来袭的妖魔纷纷惨叫,相继支离破碎,仅仅一下便死伤数千,尸骸遍地。
四道星君化身虽是虚幻,然而在这上清大阵的加持之下,却有了无量威能,实力已经达到了一般天妖的水准,哪怕是真正的星君来此,面对如此星君化身也不敢轻敌。而上清玉皇殿之中,西斗星君并未现身,星光却直通天地,化为巨大光柱,其气势还要胜过妖王,便是妖族的四大妖王来此,恐怕也要知难而退。
上清大阵传自上古,而被称为上清双壁的东西两祖又是大阵的掌控者,若是两祖齐至,没有十几位天妖或者五六位妖王根本拿不下上清,即便是只有西斗星君,没有两位以上的妖王或者一位妖王和四位天妖,想要破除此阵也是千难万难。
眼见西斗星君一出手就镇住了万千妖魔,上清弟子纷纷振奋起来,而妖魔则是开始动摇,那些大妖一直隐藏在幕后,此刻皆是感到惊骇,更不敢阻挡,双方的对抗在这一刻简直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不过那巨大无比的蜘蛛法相却并不消散,生死太极图压在其身上,阴阳流转,看似可怕无比,却在一点点溃灭。黑雾渐渐弥漫开来了,深沉的阴暗的黑雾,带着腐朽的死的气息,无声无息地与那清光大阵对抗着,相互腐蚀着。
蜘蛛法相之上,朱雉漠然而立,紫发飘舞,眸中一片彻骨的黑暗。魔气,或者说那自古沉睡在南岭蜘蛛一族身上的魔族血脉开始苏醒了,那是上古之前的产物,封存在一处又一处的魔渊之中,原本不应该存于世间,却悄然潜伏在某些生灵的体内,直到有朝一日突然爆发。
这深沉的黑雾,弥漫到下方山腰上的黑蜘蛛身上,一只只黑蜘蛛此刻皆隐入那黑暗之中,远古的血脉随之觉醒。它们当中的大多数都忍受不住这样的觉醒而身体炸裂,却有一小部分顽强地生存了下来,由最普通的妖众一跃而为小妖,同时也变得眼珠血红,凶光毕露。
这样强行将它们的血脉唤醒,最终只会导致大量的死亡,但在这一刻,那些黑蜘蛛的实力却大幅增长,成千上万的妖众,哪怕当中只有数百晋升成为小妖,对于在场的星师而言也是难以承受的重压。同时,大阵受了黑雾的影响,对抗妖气与魔气的能力顿时减弱,而那些近乎疯魔的黑蜘蛛便一齐涌了上来,局面立刻倒转,变成了上清众人开始溃退。
这就是南国群妖忌惮南岭蜘蛛一族的地方,一旦激发出魔族血脉,以一种自杀式的打法开战,那么整个南国恐怕没有一个族群能够胜过它们,而如今,面对这些疯魔的黑蜘蛛的,则是那个传自上古的上清。
******
“呜,好重啊,不行了,我背不动了。”
小狐狸天若将子黍往身后一抛,气喘吁吁地靠着一株青竹,又看了看天色,此刻上清乌云密布,当中一片死寂,连喊杀声也听不见了。
“居然这么快就天黑了?看上去好可怕……”
想到这里,她有些胆战心惊地回头看了一眼子黍,见其似乎动了一下,不知是她摔疼了他还是他本就要醒来了,吓得天若往后退了两步。
“这么快就醒了?怎么办怎么办?”天若自言自语着,抱着脑袋绕着青竹转圈圈,转了两圈之后,似乎有了个大胆的想法,“要不,再把他打晕过去?”
想到就做,她悄悄靠近了子黍,见其还没醒彻底,便要下手。但一时由于胆怯,又不知该怎么将他打晕,手停在了半空中。
挠了挠头,见边上有一块长宽一尺的石头,她便用力搬了起来,步履踉跄地走到子黍面前,临了才有些担心地想着会不会太大了一点。
这个时候,恰好子黍睁开了眼,还有些懵懂,不知发生了什么。
天若这时候却慌了,也不管石头大不大,又有可能是太重了,手一松石头就砸了下去。
“啊!”
子黍本能地喊了一声,眼见一块大石头朝着脸砸过来,简直连魂也吓没了。
就在他拼命伸着双手想要抵挡时,却听见一道轻轻的叹息声,而那本该砸落的石头却停在了半空之中。
稍稍睁开眼,他才看见石头竟被一条白色的尾巴卷住了,而这白色的尾巴仿佛是极其熟悉的,再转眼看去,不知何时,竹林中竟有了一位白衣出尘的女子。
“雪前辈!”子黍惊喜地喊了出来,自从出了樟林之后便再也没有了她的任何消息。
天雪对他点了点头,继而看向天若,“看你也是我族中人,为何竟会下此狠手?”
天若这时候已经吓呆了,忙摇着头说道:“我没有,没有,不是的……”
子黍这才看向那个想要砸死他的人,竟发现只是一个单纯到有些泛着傻气的姑娘。
他不免问道:“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的?”
“呜呜,少主叫我来的,她让我带你下山,可是你太重了我背不动,看你又要醒过来,我就想把你先打晕过去,我真的没想害你啊!”天若急忙辩解道。
子黍却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少主……”
他心中忽而闪过一道灵光,又想到天雪称呼她是同族中人,便问道:“是小薇叫你来的?”
天若惊惶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山上太危险了,少主就让我把你带下来,我、我怕你醒了才想着把你弄晕的。”
子黍对此真是有些哭笑不得,看她可怜的样子又不忍责备,临了想到小薇,心里却更是复杂,“那她呢?她又在哪里?”
天若此时有些吓坏了,将小薇的目的一并说了出来,“少主还在山上,听说是要上山偷……拿什么东西。”
子黍听了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反应,过了片刻才露出一丝苦笑。她又一次骗了他,竟是那么悄无声息,看不出一点痕迹。哪怕知道这是好心的欺骗,但一想到她的悄无声息,就令他感到刺痛。难道她,她接触他,只为了进入上清?所有的一切,所有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利用,只是逢场作戏?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的心到底如何?对于她的过往,她的来历,她的心事,这许许多多的东西,他竟一点也不知道,就是这样,仍是相信她,仿佛傻子一般甘心受骗,偏偏不愿意看清现实,看清楚她也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也可以喜怒无常,像所有高高在上的上位者一样,都有着两幅三幅甚至十几幅面孔……
这一刻,失望大过了愤怒,他也不知道心里到底在痛苦些什么,她是利用了他,又一次利用了他,但实际上这一次他并没有损失什么,她仿佛还留着那么一点善心来对一个被利用者给予一点点补偿,只是他不够清醒,错把仇人当成了朋友……
子黍忽然想就此离去,再也不管这上清派如何,小薇又如何。魔渊中的过往,月湖边的回忆,这时候在他心里仿佛是完全没有了痕迹,只剩下了清儿,他相信清儿是不会背叛他的,清儿永远不会背叛他。
只是出于礼貌,他还是看向一旁的天雪,对她带着亲切与感激之情,“雪前辈,你怎么会在这里?”
“与朱雉一战后,受了些伤,又想到谦君,便到了这里。”天雪极平淡地回答,看上去神色如常,却仿佛与过去有了点差别。
子黍听了她受伤之语,有些担忧,“前辈现在还带着伤?”
天雪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望向上方的阴云,“想不到朱雉的目标竟是上清,若不阻止她,恐怕又要生灵涂炭了。”
子黍忍不住问道:“听说上清派底蕴深厚,也不能阻止她吗?”
天雪摇了摇头,“入魔之后,她的实力已堪比四大妖王,又是带着整个族群攻山,便是上清得胜,伤亡也必然极其惨重,而觊觎灵州的妖族族群不止一支,上清衰微之后,灵州便再无力量抵挡这些妖族族群的进攻,当中亿万生灵又怎能有活路?”
子黍想到近几个月流亡的经历,以及可能还在流浪中的山村中人,顿时深有同感,情不自禁地问道:“敢问前辈可有什么办法阻止她?”
天雪罕见地迟疑了一下,“如今她不顾一切地攻打上清,又是南岭蜘蛛一族,我也……似乎想到了一些往事。有些事,如果能证明,或许能够改变她的决定。”
“雪前辈的意思是?”
“上山,见她。”
天雪的神色坚定,似乎早在之前便已经做好了这个决定。
“可是,前辈你的伤?”
子黍有些忧虑,不知她的伤势如何,对于这位前辈,他是发自真心的敬重。
“既然事已至此,也拖不得了。”天雪微微蹙眉,望着天际的乌云,看上去伤势并不像她所表现的那么轻。
子黍本想着一走了之,可是看到天雪的决然之后,又觉得自己太过懦弱。即便是小薇又一次欺骗了他,他又有什么理由可以就此离去?一味地逃离,最终也不过是像那些难民一般,落魄而无依,哪怕活着,大多也已丧失了人的尊严。
“好,前辈,我陪你上去。”如此想定,他便对天雪说道。
天雪看着他,微微点头,一挥衣袖,飘然而上,如凌波仙子。
“走吧。”
她淡淡的声音传来,子黍不知为何也心潮澎湃起来,忙跟了上去。
“喂喂!你们,你们就这么走了?”
天若这时却看傻了眼,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然而没人理她,两人早已消失在竹林深处。
第六十章 殿前
云巅之上,玉皇殿中。
血腥之气滔天,直冲玉皇尊位,清光与黑气交相混杂,在殿门前对抗,而那殿前的女子紫发飞扬,状若神魔。
“咳,咳……”
少微星官扶着一根金柱,脸色苍白,嘴角带着血迹,而胸前有着一道深深的掌印,其上黑色魔气侵蚀不息。
他的目光先是看向那殿门前的女子,继而投向了女子身后的几人,当中一人穿着灰色麻衣,头脸亦裹在其中不可见,便是此人突然出手将他重创。
“哈哈哈,看来这上清圣地,也并不如传说中那般难闯。”朱无岐站在朱雉身侧,大笑了起来,轻蔑地看着玉皇殿内十几位星官,唯独在少微和那深不可测的清光深处停留了一下。
少微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即便在如今这个情况下仍是处变不惊,“素闻南岭蜘蛛一族善于暗杀偷袭,如今却主动现身,置身于玉皇殿中,殿内殿外,皆为我上清子弟,阁下以为,你们还有几分胜算?”
“哼,我族妖王修为通天,岂会怕尔等喽啰?那藏在里面的便是西斗星君吧?怎么,吓得不敢出来了?”朱无岐此刻可谓意气风发,不屑地看了少微一眼,竟是向那大殿深处的星君叫阵。
少微脸色一变,不免露出一丝杀意,而那殿内此刻则射出一道流光,直指朱无岐。
不过,这一道流光却被朱雉挥手挡下,飞溅到朱无岐脚前三寸之地,当下琉璃地砖裂成齑粉,星君与妖王的力量只流露出这么一丝,便可轻易击杀一般大妖或星官。
朱无岐虽是无事,可是看着脚下的齑粉,脸色不禁难看起来,不敢再继续挑衅那位星君。
“不知妖王可曾知晓,千年前,本派的一桩往事?”
殿内,中正平和的声音缓缓从清光深处响起,竟像是在与故人交谈。
“本王今日来此,是何用意,星君不知么?”
朱雉冷冷地,甚至还带着点讥讽地看向那位西斗星君。
“那么,你是……”西斗星君的声音有一些迟疑。
“不错,本王当年从上清逃亡,受尽你们这些道士折辱,今日来此,便是要灭尽上清!”
朱雉的声音不免带来一丝仇恨,刻骨的仇恨。
“哈哈哈哈……”西斗星君却是大笑起来,笑声震耳欲聋,朱无岐、灰袍老者以及其余几位大妖皆是骇地精神恍惚,只听猛然一声大喝:“凭你,做得到么!”
“大可试试。”
朱雉冷冷说道,殿内的杀机一触即发。
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关头,玉皇殿后方响起了一阵骚乱声。
“不好了!师父,神药池……”杜云才匆匆从后殿赶来,却为殿前的场景所骇,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雉与西斗星君二者间仿佛凝固的杀机为之一缓,皆落在了杜云才的身上,令其一瞬间大汗淋漓。
“神药池怎么了?”西斗星君冷声问道。
“神药池里的那株九死还魂草……被,被,被窃了。”杜云才面临如斯压力,又想起后殿所发生之事,勉强支支吾吾地说道。
那无边清光猛然一颤,暴涨起来,显出西斗星君内心的愤怒,而朱雉冷眼看着这一幕,嘴角带着一丝讥讽的嘲笑。
西斗星君二话不说,竟是豁然转身冲入内殿,直追后山。
朱雉方想上前一步,白标、高元、皇灵、巨威四大星君虚影再度浮现,气势滔天,顿时将她拦了下来。上清大阵未破,朱雉和南岭蜘蛛一族众多大妖只是突袭闯入玉皇殿,那么这四大星君化身便始终受到上清大阵的加持,相当于四尊天妖的实力,即便朱雉身为妖王动用整个族群气运加持,平时也很难相抗,唯独此刻激发体内魔血方能勉强压制,却也决不能轻易取胜。
凭此阻拦住朱雉之后,西斗星君恰如一道流星从玉皇殿内闪身而出,后山神药池的争斗声还不曾停歇,他立即看到了在众多上清弟子围攻之下辗转腾挪的那一个明艳少女,风采翩翩如绝代佳人,可其出手却处处妖气冲天,一般上清弟子根本阻拦不住,靠了柳星官和现掌门天理星官二人才一时不得脱身。
上清掌门天理星官年迈不问世事,原本同柳星官镇守神药池中,如今这二人竟拦不下一个女子,而其身上有着一丝淡淡的神药气息,无疑就是她闯入了神药池,破了神药池大阵的封印,而后夺取了那株上清神药九死还魂草。
西斗星君仅看了一眼,便大致明白了情形,冷哼一声,隔空伸手抓去,无量清光便漫天收拢起来,四围皆是星斗闪耀,如列大阵,将小薇所有的退路封死。
小薇见此,也不挣扎,只是抬眼望着那玉皇殿上的身影,清光炫耀,立于极天之处,仿佛这一幕,曾在记忆中深藏了许久。
“砰!”
清光与灰光在天际碰撞,一地清光流散,而西斗星君也不禁皱眉,如临大敌一般远远立于玉皇殿上空,凝视着那站在小薇身后的人。
“老朽来迟一步,让少主受惊了。”
天狐妖王神色沧桑,如农家老人般朴实无华,然而其气息深不可测,仅仅站在小薇身后,便让天理星官与柳星官二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竟是难以移动寸步。
“天理,柳星,你二人后退。”
西斗星君虽是立身于玉皇殿上,却好似言出法随一般,一旦开口,天理与柳星二人顿感压力骤减,忙退到了西斗星君身旁。
这个时候,西斗星君与天狐妖王二者的目光方才交汇,一者清辉漫天,一般人不能看清其身形,另一者却朴实无华,一双眼中如有浩瀚深渊。
“果然是好算计,阁下便是闻名天下的天狐妖王?”西斗星君凝视良久,方才开口。
论辈分,天下几乎没有谁能比天狐妖王更高,天狐妖王是西斗星君师尊那一辈的人,西斗自幼在其恩师口中,便常常听到天狐妖王之名。然而那是近千年之前的往事,如今少有人记得了。
“呵呵,比起那东斗来,你倒是更沉稳些。”天狐妖王淡淡一笑,算是回应。
“莫非妖王以为,凭你和那蜘蛛妖王,便真能覆了我上清?”西斗星君语气仍是沉稳,却比先前的声音要重了一些。
“上清紧邻汉水,老朽还不敢有此念。”天狐妖王意味深长地说道。
西斗星君默然,半晌之后方才说道:“既如此,将我派神药归还,本君便视为并无此事。”
“少主所要之物,老朽不敢乖违。”天狐妖王淡淡说道,却是不再看那西斗所在之处,竟有飘然离去之意。
“哦?谁又用得上此等神药?莫不是那妖主渡劫不利,竟受了重伤?”西斗星君心思敏锐,忽然当众指出这一点。
天狐妖王看了眼小薇,小薇却是神色漠然,似乎这消息早已无需保密。
天狐妖王见此,便轻声一笑,也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说道:“星君大可自己试试。”
西斗星君默然无言,目光却愈发深沉起来。
纵然那位妖主真的身负重伤,其毕竟也是妖主,又在妖都之中,天下又有哪位星君敢深入月湖挑战妖主?他的用意,也不过是想让紫微大帝得知此事,进而征讨南国,威慑群妖。
“轰!”
玉皇殿中,轰鸣声震耳欲聋,突然间现出一道身影,紫发飘飘,正是朱雉。
在其身后,四道星君化身紧跟而上,气息却比之前弱了一些,身上有些伤痕。
朱雉看了一眼天狐妖王,便轻笑道:“妖王果然如约而至,杀了西斗,便按先前所说,将上清归为你我所有,如何?”
西斗星君目光一动,此刻他的位置,恰好是在两位妖王之间,若是被夹击显然相当不妙,虽有四大化身和上清大阵加持,面对这两个实力接近四大妖王的对手能否得胜仍然是未知数。
“呵呵,朱雉你又何苦要耍老朽?老朽不与人动手,已有近千年了。”天狐妖王眯着眼笑了笑,却只是立在小薇身后,不为所动。
“既如此,便只好本王亲自动手了。”朱雉对此并不失望,看着西斗星君,竟是屈指弹出一道黑光。
西斗星君只是一挥袖袍,那黑光便被隔空拦住,仔细看去,却是一枚黑色石子。
这时,朱雉却闪身而至,刹那之间挥手,劈在石子之上,黑色石子爆裂开来,大片黑雾弥漫,如附骨之疽一般,紧紧缠住了西斗星君。
二者也在这一刻真正交锋,一为魔化妖王,一为上清星君,星光黑气交相缠绕,一道道气流激射而出,将玉皇殿下台阶都打得粉碎,而那巍峨的玉皇殿此刻也晃动起来,仿佛随时要随之破灭。
双方的交手太快,一般的上清子弟根本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阵地动山摇,恍惚间仿佛看见了末日降临。
“轰!”
一道身影飞出,直坠入玉皇殿内,将玉皇殿也打出了一个窟窿。
众多上清弟子忙抬头望去,只见高空之上清辉弥漫,西斗老祖傲然独立,皆是松了口气。
然而,孤身立于半空之中,西斗星君凝视着那坠落玉皇殿中,看上去元气大伤的朱雉,却是冷冷吐出了两个字:“卑鄙!”
朱雉双手撑着地面,慢慢抬起身子,却是笑了起来,还咳出了一口血,染在身前衣襟之上,朱红之中带着紫黑。
“哈哈,咳……哈哈哈!”
西斗星君只是看了她一眼,忽然又转过目光,冷冷地凝视着一旁始终未曾出手的天狐妖王,提防之心显而易见。
天狐妖王眯着眼笑了笑,“蜘蛛妖王善于用毒,此腐骨蚀心毒又是天下最为剧烈之毒,星君若还要运真元,恐是撑不过一时三刻。”
“一时三刻,杀她足矣。”西斗星君纵是在此关头,仍是保持着一份镇定。
“纵杀了她,又能如何?”天狐妖王看了一眼小薇,问道。
小薇虽是没有妖王和星君的修为,却也看出那先前朱雉射出的一枚黑色石子之中藏着腐骨蚀心毒,而天下能解此奇毒的不多,她手中九死还魂草却偏偏是其中之一。这显然不是巧合,蜘蛛妖王精于用毒,能够威胁星君的毒也不止一种,偏偏用此腐骨蚀心毒,明显是想挑起西斗星君与天狐妖王的争斗。
西斗显然明白此刻形式,一言不发,却是朝着天狐妖王走来。
不过刚动一步,身后凛冽风声响起,他回头望去,竟是朱雉强撑着伤杀来,魔化之下又身受重伤,此刻她的理智已然有些丧失。
“死吧!”
她厉声喝道,指尖锋利,而身后八条蛛腿也铺张开来,如锋利长矛般一齐刺向西斗星君。
双方又是一次交锋,由于一者身负重伤,一者身中剧毒,仅是交错而过,彼此换了位置。
朱雉却如疯魔一般,才转了身,又要朝西斗星君扑来。
“住手!”
清冷如冰的声音,在这一刻忽传入她的耳内,令其有了片刻清明。
淡淡金火,明灭相生,悄然现于她的眼前,而那火焰身后,却是一位白衣女子,只手掐诀,低垂双目,如神女降世,遍地金莲。
朱雉眼中的血色稍稍退去,疯狂的神色也渐渐变为淡然,却是不免有一丝冰冷恨意,亘古难消。
场中众人皆看向天雪,而跟在天雪身后的子黍也在看着众人。
第一眼,便是小薇。
她眼里满是错愕,却不知是因为天雪,还是他。
西斗星君也为新出现的二人所动,可当其与子黍相视时,却默默停了片刻。
子黍也望着他,那个曾在月色下见过的,饮酒佯狂的青年。
他不曾想到对方竟是名震天下的西斗星君,而西斗星君或许也不曾料到,如今会在天雪身旁看到他。
天狐妖王与天雪之间,同样有着不经意间的目光交错,那一眼里,不知是爱,还是恨,一转而逝了,再没有言语。
“你,还没死么?”
最终,仍是朱雉打破了沉默,冷冷地看着天雪,眼里却似有一丝复杂。
对于朱雉的话,天雪自动忽视了,只是淡淡问道:“千年了,这样的争斗,可有什么意义?”
“意义?”朱雉轻蔑地笑了,“那你置身魔渊千年,又有何意义?”
天雪闻言,目光却是罕见地温柔下来,“那千年与我,却也如同一日。”
“可这千年与我,是如烈火焚身!”朱雉脸色骤变,指着脚下所立之地,“上清,整个上清,都要化为飞灰,彻底灰飞烟灭,这样我才能痛快!”
“千年前,你从未对我说过,你便是柔丝妖王之女。”天雪忽然问道:“可你又曾知道,那千年前,这玉皇殿中的真相?”
“我不想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朱雉眼中血色渐浓,转过了目光,再不去看天雪。
天雪却是指尖一点,金色的焰火飘落在玉皇殿前,交织成一幅动人的画像,当中的那些人物,一个个皆栩栩如生,仿佛借着烈火得以永生。
“谦君曾对我说过,他立志要化解两族恩怨,而他最初告诉我的,便是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