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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天紫微传全文阅读

作者:河梁     中天紫微传txt下载     中天紫微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鸿雁

    “姑娘,你叫什么?”

    “朱……朱柔丝。”

    “柔丝?先前我见姑娘你被这些妖魔围住,不知你一个弱女子,怎会孤身来了南岭?”

    “……”

    “朱姑娘家住何方?爹娘可还健在?”

    “啊?我……我没有家。”

    “原来……朱姑娘不要担心,我是上清星师,定会将你平安带出南岭的。”

    “出,出去么?”

    “怎么了?”

    “啊,没什么……谢,谢谢你。”

    那少女说着,似乎天性怕羞,只是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便是满脸通红了。

    也就是那一刻,他心中似有一丝悸动,从未感受过的感觉。

    可如今,这些破碎的回忆浮现在宁剑书的脑海里,却变成了哀怨的双眼,和那身后铺张开的八条可怖蜘蛛足。

    “啊!假的!假的!全是假的!不肖子弟,不肖子弟宁剑书……”宁剑书闯入了玉皇殿中,对着那一尊高大明净如神灵的玉皇像跪了下来,头磕着地,眼里竟落了泪。

    “剑书,你这是干什么?”

    玉皇殿深处,一道声音冷冷传来,让宁剑书浑身一颤。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须发皆白的西斗星君缓步从内殿走出,脸上带着一丝不悦,“身为上清长老,竟还如此没有体统!”

    “师尊,我……弟子,弟子不肖……”宁剑书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哪里不肖了?气我这老头子吗?”西斗星君皱眉问道。

    “弟子不敢!”宁剑书忙低下了头,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师尊,师哥他平常不是如此的,只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西斗星君身后跟着一名青年,见状便低声对西斗星君说道。

    “哦?桦儿你有什么主意?”西斗星君转身看向苏桦,眼里温和了许多。

    苏桦目光一动,对着西斗星君说道:“师哥他历来有些怕您,您若是先回避一二……”

    “哼!怕我?”西斗星君听了此话,竟是气笑了起来,“怕我这岳父吗?他和歌儿虽为道侣,却常常数月不见,为此不知气了我多少回,也不曾见他怕我!”

    听到此话,跪在地上的宁剑书又是一颤。

    苏桦看了一眼宁剑书,眉宇间有些忧郁,不过很快又笑道:“正好琴歌师姐也在附近,让她来陪师哥一会,或许就会好了。”

    西斗星君闻言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也是,你便去叫歌儿过来。”

    苏桦点头领命,拱手行礼之后退出了玉皇殿。

    西斗星君再去看宁剑书,只见其始终低着头,看不出脸色。

    “抬起头来。”

    宁剑书缓缓抬起头,脸色有些僵硬,仿佛在竭力克制什么。

    “剑书,师尊待你如何?”

    “师尊待我……恩重如山。”

    “恩重如山?是重到喘不过气来了吧?”

    西斗星君背负双手,看着宁剑书,不免带上一丝冷嘲热讽。

    “弟子不敢。”宁剑书又低下了头。

    “抬起头来!”西斗星君的声音却陡然严厉起来,“我问你,你到底喜不喜欢歌儿?”

    宁剑书不得不抬起头来,可是眼里却不免流露出一丝痛苦与挣扎来。

    “哼!你嘴上不说,心里怎么想的,我还不明白么?既然如此,当初你又何故要娶她?”西斗星君冷冷说道,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她……她……弟子是……真心喜欢。”宁剑书犹豫着,欲言又止,最终到底说了这么几个字。

    “既然如此,等她来了,你与她当面说清。”西斗星君一拂衣袖,背过了身子看向玉皇殿外,话语渐渐有了沧桑,“为师生平仅此一女,你若不能好好待她,至少也……不该误她。”

    宁剑书身子又是一颤,咬紧了嘴唇。

    片刻之后,一位典雅端庄的宫装女子缓缓沿着台阶走上了玉皇殿,她微微侧着身子和身旁的孩子谈话,眼里满是笑意,而其身后还跟着苏桦,不知为何他看上去却有些心神不宁。

    “苏师弟,你怎么了,似乎有些不高兴?”女子这时转身看向苏桦,带着如沐春风般的微笑,丝毫不见任何哀怨之色,倒像是那种一颦一笑都能打动人心的女子。

    苏桦不免要赔笑两声,他并未将今日玉皇殿中所见之事说出,只是告诉她宁剑书在殿内等她,是以元琴歌还能这样谈笑自若。仔细看她,容颜虽不算绝世,但眉宇间自有一缕温柔,生来似乎便是那种爱笑的女子,又是星君之女,常年修炼,真如玉人一般,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却不知师兄又是因何与他有了龃龉,竟能狠下心来数月不见,想来元师姐表面上虽是如常,心里也不免要有些怨恨的吧。

    这样想着,还不待和她细说一二玉皇殿中情景,苏桦便隐隐听到了风雷之声,似乎在身后,却不清楚距离,仿佛极远,又仿佛极近。

    元琴歌这时已经快要走到殿前,隐隐看见了宁剑书的身影,却是跪在那儿,便喊了一声:“师哥?”

    虽是已成道侣,相互之间却仿佛还是同门之情,一来是彼此这样称呼惯了,二来或许也是怕同门看了笑话。

    “爹!”她牵着的那个孩子便没有这些顾忌了,好不容易见到了爹,喊着跑了过去,只见一边还站着外公,更是喜不自胜,一家人仿佛极少有这样团圆的时刻。

    唯有这个孩子的声音打动了宁剑书的心,他转过身来,脸上不由得多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却又在片刻间变了颜色。

    风雷声渐渐大了起来,即便是那个孩子也似乎有所察觉,回头看去,只见一片乌云铺满了天空,隐隐有电光闪动,竟然就在玉皇殿的上方。

    玉皇殿平常位于云海之上,又哪里会有乌云?这个想法仅仅一闪而过,便见整个上清大阵爆发出无量清光,然而这清光竟也不能阻止乌云的下降,一道身影从空中落下,那上古的大阵便也随之裂开一道缺口,任由其落入上清殿前。

    “谦君,退开!”宁剑书站了起来,猛地喊道。

    与此同时,深沉的浓雾席卷而来,竟是直朝着宁谦君扑来。

    “轰!”

    千钧一发之际,璀璨星光与那深沉黑雾相撞,面容苍老的西斗星君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宁

    谦君的身前,一柄玉如意往前一敲,便将黑雾破尽,露出当中的身影来。

    那是一位女子,衣着朴素好似来自凡间,藏不住的却是那动人容颜,铅华弗御,芳泽无加,不施脂粉便已有倾国之资,精致的五官上又带着一份小家碧玉式的温纯,不禁要让人想到古诗中所传唱的一句话:“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唯一可惜的是,如今这女子玉面含煞,红唇小嘴也是紧紧抿着,一言不发地看着宁剑书。

    宁剑书脸色红白交替,一会儿恐惧一会儿愤怒,还有一会儿更是复杂难言,仿佛无所立身。

    西斗星君拉着宁谦君,看着眼前的女子,又看了宁剑书一眼,仿佛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一片铁青。

    “这,是你的孩子?”女子深深地看了一眼宁谦君,漠然合上了双眼,仿佛心已死。

    “剑书!她……她是谁?”站在殿前的元琴歌脸色骤变,远远地望着宁剑书,二者之间便是那神秘的女子。

    宁剑书嘴唇颤抖,缓缓低下了头,到底什么也没说。

    “哼!”西斗星君冷冷哼了一声,伸手推了一下身旁的孩子,“你先退下。”

    “外公?”宁谦君还有些惊惶,不知所措地看着西斗星君。

    西斗星君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看着那站在殿前的女子,周身星辰渐渐浮现,古朴玄奥。

    宁谦君心里害怕,不敢再说,只好乖乖跑到了后边,看到爹,想去扶他,却发现爹跪在地上,十指紧紧抓着身下的蒲团,嘴角已有了一丝血迹,是自己咬的。

    “师姐,我们也退开吧。”大殿之外,苏桦见情形不对,低声对着元琴歌说道。

    元琴歌却仿佛充耳未闻,只是死死看着那女子,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哈哈,哈哈哈……”殿前的女子突然惨笑起来,紧闭的双目流下清泪,趟过面颊,“你到底为什么骗我,为什么!”

    凄厉之声,震颤了整个玉皇殿,从上至下,令无数上清子弟皆为之惊醒。

    无边黑雾,亦从女子身上散开,待到她再次睁眼之时,已是双眸血红,身后竟同时长出八只蜘蛛足,无边妖气亦随之冲破云霄,搅动风云变色。

    “妖王!”殿外,苏桦见此,脸色骤变,再去看其他人,却一个个皆不曾出声。

    元琴歌仿佛变成了木偶人,只是愣愣看着那女子出神,而宁剑书始终低着头,十指抓着身下蒲团,早已遍布青筋。宁谦君年纪尚小,对此还懵懂无知,只是惊恐地往后退,而西斗星君仿佛早已知晓此事,身旁的星斗扩张,劲风旋绕,抵抗那无边妖气。

    “何方孽畜,敢犯上清!”另一道雄浑的声音从玉皇殿后方响起,神药池阁楼之内,骤然现出另一位苍老道人,须发皆张,手持五层宝塔,威严若天神降临。

    “东斗,此妖或已入魔,尽快除之,不然将有大乱!”西斗星君短促地说道,指尖掐诀,漫天星辰舞动,化成青龙白虎,二话不说,直扑那无边黑雾而去。

    黑雾之中,渐渐有一庞大无比的紫色蜘蛛浮现,八足皆极为锋锐,伸展开时能够笼罩整个玉皇殿。

    星斗构成的青龙白虎,早已在玉皇殿上空朝那紫色蜘蛛扑去,却像是力有未逮,竟被几条蜘蛛足洞穿,而那紫色蜘蛛也随之直扑而上,猛地撕咬起青龙白虎。

    “轰!”

    半空中突然压下一座宝塔,五方五层宝塔之中各自浮现一位神明,苍灵延生、陵延护命、开天集福、大明和阳、尾极总监五大星君在五层宝塔之中显化身形,口念道诀,脚踏七星,猛地将那凶戾无比的紫色蜘蛛压了下去。

    东斗星君随之来到玉皇殿中,对西斗星君喊道:“动手,杀!”

    “好!”西斗星君双手结印,继而展开双手,如怀抱日月星辰。

    漂浮飞散在西斗星君身旁的星图化为朱雀、玄武两大神兽,同时扑了上去,而被制服的青龙白虎亦随之脱身,反扑向那紫色蜘蛛,将几根蜘蛛足尽数撕扯咬断。

    法相之下,女子同时受两大星君之力,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而那漫天黑雾亦随之散去,只剩下那苍白、憔悴的面容。

    “爹爹,她,她好像不行了。”宁谦君站在宁剑书身后,见此一幕,不禁拉了拉宁剑书的衣袖。也许在他看来,爹爹不说话,就是因为害怕这个妖怪。

    宁剑书颤抖了一下,仿佛极艰难地抬起头来,遥遥望着那女子,而她竟也在看他,又或者,始终在看他。

    “破!”

    东斗星君大喝一声,原本残缺不全的法相顿时破灭,而对于妖族来说,此法相亦是真身,破了法相,便如无根之萍,轻则重伤,重则立毙。

    “咳!”法相破灭,她亦吐血,丹红如火,染在衣襟和身前台阶之上。

    西斗星君挥手打出两道铁链,其上玄妙符文闪动,似乎为非凡法器,双双从她的肩胛骨间穿过,继而钉入地面。

    “不!小柔!”宁剑书双手抱头,大喊了一声。

    “怎么,你要为这孽畜留情?”见大局已定,西斗星君并未立刻下杀手,而是冷冷地看向宁剑书。

    “师尊,放,放过她吧……”宁剑书抓着头发,仍是跪着,此刻几乎趴到地上了,只是含糊不清地说着,带着些哽咽。

    “哼!此妖决不可留!”东斗星君上前一步,看着宁剑书,不禁皱起眉头,“师弟,此妖与剑书有何渊源?”

    “渊源?”西斗星君冷笑一声,不再去看宁剑书,“情缘倒是有!”

    元琴歌见那妖王已被制服,忙跑入殿内,蹲下身去扶宁剑书,“剑书!剑书!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啊!”

    宁剑书只是摇头,满头乱发,满脸泪痕,仿佛一个疯子。

    “琴歌!你好好看看,看看他这个样子!”西斗星君仿佛心里有气,竟是指着宁剑书骂道:“当初你向我百般求告,就为了嫁他!值不值?值不值?!”

    宁剑书被元琴歌扶着,又是浑身一哆嗦,愣愣地看着元琴歌。

    元琴歌咬着下唇,眼里也有些泪光,“爹,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琴歌,你……当初,是你向师尊……”宁剑书看着元琴歌,眼里痛苦而又漠然,“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师尊的意思……”

    “我?我怎么了?为什么不能是我?”元琴歌听了这话,仿佛彻底刺痛了心,眼里的泪亦随之落下,落在宁剑书的脸上,“我喜欢你啊……从你入师门那一天起,我就喜欢你了,可我不敢说,只能偷偷地看你……难道,我,我不能喜欢你吗?”

    宁剑书闭上了眼睛,“太迟了,太迟了……”

    “什么?”她含着泪眼问道。

    “我先遇到的小柔,我……”宁剑书说不下去了。

    元琴歌却仿佛万箭穿心,死死抓着他摇了两下,“可她是妖啊!她是妖啊!”

    这仿佛是宁剑书最大的痛处,他紧紧咬着牙,最终只说道:“抱歉。”

    这两个字,仿佛磨灭了元琴歌心里最后一点希望,她松开了宁剑书,缓缓站起身来,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就算知道她是妖,你也不爱我,是吗?”

    宁剑书颓然地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元琴歌好似讥笑地看着他,扯了扯嘴角,到底没有笑出声来,却仿佛那被贯穿琵琶骨的是她,受着所有人的审判。

    她走了,往殿下走去,怅然失意,如同失了魂魄。

    经过大殿入口时,苏桦看着她,只见元琴歌眼里淡漠,仿佛太上忘情,不禁低下了头,心里默默为这位师姐哀悼。

    西斗星君看着元琴歌走出大殿,不免有些忧虑,但看着那被贯穿琵琶骨,黯然心死的女子,到底没有就此离开。

    “师弟,动手吧。”东斗星君明白了真相,却也不曾惊诧,数百年修道,他妻子儿女具逝,对这人间的悲欢离合,早已是漠然置之。

    西斗星君点头,正要抽动铁链,宁剑书却勉强站了起来,有些狼狈地扑到了朱柔丝的面前,低声呼唤着:“小柔,小柔……”

    西斗星君皱起眉头,但也不曾立刻震开宁剑书,就这么手握铁链看着,仿佛狠了心要见一见这生离死别。

    朱柔丝抬眼看他,并不见什么情感,反倒是淡漠地问道:“既然她是你妻子,为何不随了她去?”

    宁剑书慌忙摇起了头,“不是的,不是的,我错了,我喜欢的……”

    “你这样,不但骗了我,也骗了她。”朱柔丝不再看他,又垂下头去,淡淡地说道。

    宁剑书沉默了片刻,那种慌乱小心的神情似乎渐渐淡去,有些自嘲地笑了,“是,我是个骗子,我骗你,你骗我;我骗她,她骗我。”

    “她骗你,是为了爱。”

    “我骗她,不也是因为爱?”

    朱柔丝随之默然,“我宁愿你,当时就不要找我。”

    宁剑书顿了一下,声音有些萧索,“我恨我,当时答应了她。”

    “哼!”西斗星君听到此处,脸色越发难看,但仍没有动手。

    朱柔丝这时候,抬眼看着他,随着元气大伤,她身上的八条蜘蛛足早已不见,眼里的血色也消散了,真如一个普通的凡间女子,而且是那样憔悴无言的温柔。

    “我记得,你教过我一首《雁丘词》的。”她朱唇轻启,温柔婉转,一如往昔,“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宁剑书回想往昔,心神恍然,有些哽咽地续了下去:“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朱柔丝伸出双手,不顾双肩那刺骨的疼痛,紧紧抱住了宁剑书,一时泪雨阑珊:“剑书,剑书!我死之后,你又该向谁去?”

    宁剑书笑了,低声自语着:“除你而外,又有何处可去?”

    “看来,你们是要共死了?”西斗星君直到此时,才冷冷地问道。

    宁剑书转过身来,看着西斗星君,曾经的敬畏此刻都已散去,“师尊,我知你们定不会放过她,徒儿不孝,只求一死。”

    “身为上清子弟,师侄真要如此?”东斗星君抬了抬眉,似还有些惋惜。

    “爹……”宁谦君也怯生生地看着他。

    宁剑书沉默不语,只是陪在朱柔丝身旁,仿佛表示着决心。

    西斗星君冷哼一声,双手一抖,铁链脱出,将朱柔丝缚住,对还站在殿门前发愣的苏桦叫道:“将她押到后山山崖,还有你的师哥,让他滚出上清,别再来见我!”

    说罢,西斗星君一挥衣袖,转身入了玉皇殿内殿。

    苏桦有些愣愣地接过铁链,看着那被缚住的朱柔丝,以及一旁的宁剑书,只觉得头大无比,不料师父竟会叫他来做这个恶人。

    东斗星君轻轻笑了一声,“师弟到底是面冷心热,狠不下这个心来。走吧,苏师侄,我陪你同去,免得你一时心软放了这妖王,为上清留下大患。”

    苏桦尴尬地看了宁剑书一眼,只见对方始终低头不语,便对着东斗星君说道:“师伯言重了,此等大事,弟子不敢有所闪失。”

    “倒是可怜这孩子了。”东斗星君回头看了一眼,见年幼的宁谦君还站在殿内,不禁摇了摇头,却也没有管他。

    最终,玉皇殿大殿之内,只剩下宁谦君一人,似还有些茫然地沉默着。

第六十二章 退兵

    点点火光暗淡,千年往事亦随之沉眠。

    玉皇殿外,气氛却诡异地沉寂,似有暗流涌动,无声肃杀。

    “后来,怎么样了?”朱雉有些沙哑地开口,目光却落在了西斗星君身上。

    西斗星君,千年之后的苏桦,默然看了一眼天雪,又看向朱雉,冷冷说道:“妖王伏诛,还能有什么结果?”

    “既如此,我亦杀你。”朱雉的声音冷了下来。

    “哼!”西斗星君苏桦亦不甘示弱,周身星斗浮现,哪怕中了奇毒亦要强行运气。

    天雪却是轻叹一声,“朱雉,你还不曾明白吗?柔丝妖王道行虽是尽废,而这斩妖崖下斩去的不过是其法相分身,褪尽魔血,重归凡尘,二者是在这斩妖崖下终老的。”

    “不可能!二十年后我重见谦君,他从未提过此事!”朱雉脸色骤然白了起来,一缕缕魔气亦随之从她身上溢出。

    “若非至亲之人,又怎会提及此事……物是人非,你又可曾向他说过你便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回想往昔,天雪亦随之黯然。

    “住口!我恨他,恨你,恨所有人!”朱雉满头紫发飞扬,似又要入魔。

    西斗星君运起真气,打算制服朱雉,而天雪虽是受过伤,到底也强撑着要出手。

    不过早在二者之先,天狐妖王已是来到朱雉面前,往她身上点去。

    朱雉虽欲避开,一来受伤太重,二来天狐妖王修为高深,竟是让其点住了穴位,止住了即将爆发的妖魔之气。

    这一幕对于在场众人皆是始料未及,而天狐妖王轻易制服朱雉,也让西斗星君愈加戒备,不知以上清地利和他的四大化身,在如今中毒的情况下到底还能不能退敌保全上清。

    “妖族入而为魔,岂不可怜?”天狐妖王止住朱雉之后,只是有些怜悯地看着她。妖族本无魔,魔者,受魔渊影响者也,在老一辈的妖王看来,身为妖王而入魔,近乎是妖族之耻。

    “不用你管!”朱雉脸上依旧有着凶戾神情,背后的八条蜘蛛足便要直刺天狐妖王。

    这样的攻击显然是徒劳的,天狐妖王抓住她的手腕,继而一用力,妖气震荡入朱雉体内,顿时让她动弹不得。

    “退兵吧,将你一族覆灭于此,未免不值。”天狐妖王冷静地说道。

    朱雉却是颤抖着眨了下眼睛,看着天狐妖王,又看向西斗星君和天雪,竟是落下了一滴血红的泪。

    漫天杀气渐渐退去,身后的八足亦随之收起,她茫然地往身后看去,玉皇殿后殿之外还站着朱无岐等人,不过神色皆有些萎靡,四周则是数百上清弟子,或远或近地站着,而远处的喊杀声渐渐弱了下来,这一场妖魔之乱的胜负,似乎也已经有了分晓。

    天狐妖王松开了手,而她亦颓然倒地,只剩下悲咽之声,“我等了千年,等了千年!天雪!你凭什么这么超然?我恨,我恨你……”

    天雪遥遥地望着她,至此垂下目光,仿佛她也有万千悲戚曾在心底淌过,但唯独没有恨。

    朱雉却是话语哽咽,愈加悲戚,“我……我杀了谦君,我杀了成千上万的人……血,都是血……没有回头路了,回不去了……”

    天雪往前踏出几步,说道:“自此以后,不再杀戮,终是可以变好的。”

    “变好?”朱雉自嘲地笑笑,“你不恨我吗?我杀了你的情人,你痴心了一辈子的人,你便真不恨我?”

    天雪看着她,二者的目光对视,一者是清澈如水,一者却暗淡颓然,却还带点妖王的傲气露出讥讽的神色,仿佛那天生的傲骨是绝不愿在人前示弱的。

    “若是我只因了爱谦君的缘故活到现在,我也不过是另一个你。”天雪轻轻地,异常坚定地说道:“可谦君将他的理想给了我,他一生都想化解人妖两族世仇,不让爹娘悲剧重演,自他去后,我便要替他达成这一心愿。纵使这很难,很难,但我终其一生不会放弃,因为这样我便能感到谦君的用心,时至今日,他还活在我心里。”

    “哈哈,活在你心里……”朱雉凄惨地笑了起来,“可有谁活在我心里!有谁!我心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可既然柔丝妖王能做到,你又为何不能?”天雪反问道。

    “她亦弃了我,我又能爱谁呢?”朱雉心绪平静了些,却像是绝望的平静。

    “若是你愿意……”天雪迟疑了一下,“可以和我一起,制止这场动乱。”

    “哼,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傻么?”朱雉勉强站了起来,不愿再去看天雪,背过身去说道:“妖族有野心者又何止我一个,便是我退兵,其余各族亦不会退兵,何况要我去劝他们。”

    仿佛是印证了她的话,山门外原本逐渐平息下去的喊杀声又渐渐盛了起来,有几位上清弟子匆匆从山下跑来,满身是血,神色都很狼狈。

    “掌门,掌门……”几位上清弟子来到此地,见了目前的情景都有些发愣,而天理与少微两位掌门皆在此地,更是让他们有些惶惑,不知该对谁说山下发生的事情。

    “怎么了?”少微星官料定此间之事已是将要落幕,便转身去问那些弟子。

    见了少微,几位上清弟子仿佛有了主心骨,忙说道:“狼族带领群妖杀上山来了!”

    “山下狼族数量惊人,粗略估计有数万之众。”

    “派内弟子经过久战,勉强挡住了蜘蛛妖魔的进攻,如今狼族再来,不知还能抵挡多久……”

    少微听着几位弟子七嘴八舌地讲起山腰上所见之事,不由得脸色阴沉。

    不远处朱雉看着这一幕,冷冷地笑了一声,似乎早知如此。

    西斗星君苏桦亦变了脸色,脸上的黑气愈重,似乎快要压制不住体内所中之毒。

    天雪也蹙起了眉,隐隐听到了几声长啸,在山野间回荡,那是群狼的呼声。

    便是全程只能当看客的子黍,这一刻也是不免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仿佛想到了过去山村所见,想到了那毁灭山村的狼妖。

    唯独天狐妖王神色如常,上清得胜又或者朱雉得胜,对他似乎都没有任何影响,这活了一千五百年的老妖早已见惯了生生死死。

    倒是小薇轻叹了一声,引起了众人注意,众人的目光自然不是由于小薇的轻叹,而是她身旁不知不觉出现的另外几道身影,仿佛是在那几位上清弟子来报信的同时出现的,无声无息,显然也是妖族中的高手。

    “苏星君,晚辈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小薇手持那一株绽放异彩的九死还魂草,看向了苏桦。

    看到她手中的九死还魂草,苏桦不免流露出几分愤恨,但身为星君的涵养让他还是开口了,“什么交易?”

    “这九死还魂草,晚辈若成功窃走了,那这上清之事晚辈也不会插手,大可自己离去。”小薇沉吟片刻,见苏桦脸上有一丝怒气,才继续说道:“可既然被星君发现,想来也不会让晚辈轻易离去。不若星君将这九死还魂草赠与晚辈,晚辈则将这根茎留在上清,作为交换晚辈便让山外群妖就此退兵,星君以为如何?”

    “哼!这九死还魂草植根于我上清数千年,经历九次枯荣,每次便有三百年,天下再无第二株,若是让你就此截取,便是留下根茎,莫非我等还能再等上数千年吗?”苏桦冷冷说着,脸色越发黑,抹了抹嘴角,衣袖上是一片乌黑血迹。

    先不说九死还魂草对于上清如何重要,如今他身中腐骨蚀心毒,九死还魂草恰恰是其解药,若是让小薇等人离去,不就等于要他去死吗?

    “天下可解此毒者并非唯有此药,”小薇也明白他的意思,“若是星君愿意,我愿以妖族少主身份发誓,定在三日内将解药送到。”

    说罢,她似想到了什么,轻笑着问道:“星君不会连三日也无法撑过吧?”

    苏桦冷笑了一声,“嘿,你也不用激我,一个窃药小贼,又有何信誉可讲?”

    “可如今前辈唯有信我。”小薇看似漫不经心地往四周看了一眼,似乎在提醒苏桦他此刻所处的险境。

    苏桦不免沉默下去,哪怕眼里杀意闪烁,到底不曾动手。朱雉本身不及他,又受了重伤,是不足为惧的。天雪看样子不会与他交手,便是交手他也有信心战而胜之。那么,在场唯一的威胁,就是那天狐妖王了。如今这天狐妖王显然是为保卫这妖族少主而来,他若要夺还魂草则必要与之交战,以他如今中毒状态,便是胜了之后夺下九死还魂草,估计也要实力大损,而山下狼妖正在攻山,以上清如今这个状况失了他之后显然应付不了。届时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他和一众上清精英弟子逃出,再等他实力恢复后与东斗星君联手夺回上清,不过堂堂天下五大道门之一,竟被妖魔夺去,他又有何面目见历代先祖,上清又有何面目自称五大道门?何况丢了山门,基业被毁,便是能够夺回,上清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到那时除了他与东斗星君之外,上清恐怕连一个普通二流道派还要不如,与之相较,一株九死还魂草,虽是上清镇派神药,到底比不了整个上清的基业重要。

    而小薇这儿亦是充满算计,先不说她与朱雉不和,单单这一手腐骨蚀心毒,朱雉便是存心要西斗星君与天狐妖王相斗。天狐妖王此次愿意出山,多半是为了天雪而来,在此与西斗星君生死相搏,不论胜负,心里肯定不愿,而她亦将因此与天狐妖王发生龃龉,进而影响到四大妖族与她的关系,等于失了左膀右臂,无论如何也不划算。何况朱雉又善于这种毒计,天狐妖王早在千年前便领教过了,若非是她设计毒害宁谦君,进而逼天雪盗走天狐妖王当时晋升妖王的妖仙丹,又怎会让天狐妖王成道晚了百年?那百年之间天狐一族由于没有妖王支撑,地位一落千丈,在四大妖族中实力最为薄弱,甚至比不了一些外地妖族,受尽了奚落,天狐妖王即便心机深沉,也绝非毫无怨气,定不会再上一次朱雉的当了。

    何况,对她而言,想要收复妖族,便要挫一挫各族的锐气,不费一兵一卒便想一统妖国那是痴心妄想,但必须要尽量减少伤亡。此刻打击南岭蜘蛛与白额苍狼两族,恰是一个好时机,至于损害妖族利益的顾虑,她却不太在乎,既然内战必然要爆发,又怎么可能不损害妖族利益?妖族纵然积压了许多对于人族的怨愤,此次侵略灵州时也发泄了大半,上清又绝非可以轻易攻下之地,她此刻阻止妖族进攻,纵然会有一小部分妖族上层对她不满,底层的万千妖众和普通小妖却未必不在心里暗暗感激她,毕竟妖族也非天生嗜杀,如今的疯狂,主要还是因为受了王命的驱使。妖族是个集权社会,妖王在族内便是天,普通妖族是绝不敢违抗的,而妖主才是那位主宰天的神,她要想代表妖主一统妖国,必须要让万千不同种族的妖族皆信服于她才可,因此,她必须要让那些万千妖众和普通小妖感受到她的权威是凌驾于妖王之上的,唯有整个妖国都将信仰集中于一人之身,妖国才有可能统一。

    双方如此的顾虑虽是琐碎,在此刻危机关头却并未持续多久。西斗星君苏桦是率先开口的那一个,不免有些苦涩,“既然说可以退兵,你的诚意……在哪?”

    小薇听了,轻轻一笑,知晓西斗星君终于妥协,便招了招手。

    四大妖族的族长如今皆在此地,见她动作,青翎便来到了她身旁。

    小薇回头看了四位族长一眼,青翎神色如常,天袂则有些复杂地看着天狐妖王和天雪,羽炫眼里倒满是战意,陵傫始终沉默不语。

    “少主,下令吧。”青翎先开口说道。

    小薇点了点头,一挥衣袖,“拦下狼族,让其退兵。不退者,杀无赦!”

    说着,她解下了腰间的那柄龙鳞剑,长剑出鞘,神威如嶽,压迫感扑面而来,便是妖王在此亦感到了淡淡的压力。

    小薇将之一掷,落到了青翎的手中,而她接过此剑,也是脸色有些苍白,勉强承受着那妖祖的威压。

    由此也可见出小薇妖族少主的身份,一般妖王在龙鳞剑前也感到压迫,而她却能举重若轻,长期佩戴,足见妖族血脉之渊源深厚。

    青翎接了剑,背后伸展开青色羽翼,足有数十丈之长,一动而狂风大作,顷刻间便直入天际,而随着那滚滚风雷之声,古朴玄奥的妖语也随之响彻整个上清。

    “少主有令,罢战退兵。违此法令,四海永诛!”

    妖语轻啸长空,众多在山腰与妖魔对抗的上清子弟尚且不知其意,而妖族却瞬间懂得了那源自血脉深处的语言与命令。

    “少主有令,罢战退兵。违此法令,四海永诛!”

    许多蜘蛛妖魔战栗着蜷缩起了身子,上清上空那柄龙鳞剑焕发出煌煌如天日的威压,对于所有妖族来说都是不可违抗的威压,而古朴妖语中的誓言,更是让群妖惊惧。

    玉皇殿下,朱雉也清清楚楚地听着这一道法令,脸色不免有些难堪,却也不曾跳出来阻止,只是听着那响彻上清的声音继续回荡。

    蜘蛛妖魔渐渐退了,一方面龙鳞剑下的声音唤醒了它们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服从,另一方面也因为没有收到本族妖王的任何消息,不免往后退去。

    上清子弟虽然不懂妖语,可是见到这一幕也立刻明白过来,纷纷呼喊道:“妖魔退了,妖魔退了!”

    虽是欢呼,却也很少有上清子弟敢于杀出去追杀那些妖魔,密林深沉,本是蜘蛛妖魔最喜欢的场地,而此刻又经过久战,上清一众子弟也伤亡惨重,山道上留下了数百具尸体。妖族自然伤亡更是惨重,漫山遍野的蜘蛛妖魔尸体零零碎碎地洒满了上清山道,少说也有五千之数,而妖族又是全面进攻,附近山崖之下还有数千尸体,累积下来,伤亡或许早已上万。

    “少主有令,罢战退兵。违此法令,四海永诛!”

    轻啸之声不仅仅在上清传递,还传入山脚,万千白额苍狼呼啸而至,原本要一举攻山,紧随其后的还有数千不同部族的妖魔,想要一举攻入上清,此刻皆听到了这一道法令。

    相较于久战之后伤亡惨重的蜘蛛妖魔,这一批妖族却还有些血性未曾发散,狼嚎之声此起彼伏,颇有些不甘心的意味。

    终于,有一些狼妖,带着一小股妖族冲上了山,而四周的妖族也纷纷骚动起来,一方面因为天际的那道声音而不安,一方面又看着那些冲出去的同族,想要紧跟而上。

    “违此法令,四海永诛!”

    威严的声音骤然凌厉起来,那在天际的青翎能够看清山脚的一切,随着这一道骤然凌厉的声音,漫天呼啸之声四起,四周山林之中竟是在片刻之间多出了数千青鸟,展开羽翼之后皆有数丈之长,铺天盖地地呼啸而下,朝着那些敢于违犯法令的狼族杀去。

    “嗷!”

    狼族也骚乱了起来,往前冲的那些面对数千青鸟一族精锐的攻击,几乎片刻间便是血肉模糊,还有不少狼族被抓着提到了空中,几番撕咬之下便是血肉模糊。

    这一下似乎起到了反效果,群妖的血性都被激发,纷纷吼叫着想要扑上前去。

    在它们行动的同时,密林之中忽然窜出了大量的羽蛇,这些羽蛇身上也有羽翼,虽不能飞行,却能进行短期的滑翔,此刻如利剑一般射入狼族之中,咬上一口,那些狼妖便惨叫着流血毙命,敢于往前冲的那些狼族精锐一时间死了大半。

    剩下的狼妖彻底畏惧了,拼命想要往回逃,然而天狐一族和陵鱼一族亦出现了,悄无声息却凌厉凶狠地扑向这些逃跑的狼族,天狐一族异常灵敏地缠住了它们,而陵鱼一族却近似人类,挥舞着三叉戟将那些被缠住的狼族纷纷诛杀,仅仅片刻之间,敢于往前试探的近千狼族便彻底覆灭,只剩下四大妖族的精兵站在剩余狼妖的面前,双方仅仅隔着一条小溪,溪水血红,早已满是狼族鲜血,然而群狼环伺,却只是呜呜地在喉咙间低鸣,连咆哮一声的勇气也没有。

    终于,随着山上的蜘蛛妖魔往下撤离,那些狼妖也仿佛被这失败的情绪感染,不甘地呜呜了两声,到底是缓缓往后退去,退开数十步之后,便纷纷转头往着南方跑了,似乎生怕后方四族的精兵还会追上来。剩下的其余妖族,见带头的狼族已经撤离,面对四族精兵也没有了斗争的勇气,纷纷跟着狼族撤退,更显得仓皇狼狈。

第六十三章 弟子

    上清,玉皇殿外。

    不用听人通报,远处上清弟子的欢呼声已经传递到了玉皇殿外,此刻留在殿内的数百弟子彼此对视,也是纷纷松了口气,只是由于场中有几位妖王,因此还不敢懈怠。

    青翎在天际见狼族已经退兵,收了羽翼,重新落下,回到了小薇的身旁。

    小薇取回了龙鳞剑,将之收入剑鞘中,四周的气氛似乎也缓和了一些,“不知前辈的诚意如何?”

    苏桦脸上有些不甘,但身为上清老祖,却也不能在众多弟子面前背信弃义,只是冷冷说道:“这九死还魂草,留下根茎。”

    小薇微微一笑,将九死还魂草截下一段根茎,掷还给了苏桦,“既然如此,三日之内,解药一定送到。”

    “哼!”苏桦接了那一截根茎,到底还是有些心痛,背过身去说道:“你们可以走了。”

    小薇衣袖一挥,飘然转身,竟就此下了玉皇殿。

    四位妖族族长见小薇离去,便也不再逗留,皆随着小薇下山,唯独天袂多看了一眼天狐妖王,似乎得了什么命令,也随之下了山。

    天雪的身后,子黍望着那一道身影渐行渐远,不曾回头,亦不曾停留,仿佛先前他与小薇的一切,都不过一场幻梦,而那走下山去的却是另一人,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低下了头,望着那一级级往下的台阶,觉得有些苍凉。

    “妖王还不走么?”

    西斗星君苏桦冷冷地看着天狐妖王,眼中敌意渐深。

    天狐妖王只是笑了笑,却是看向天雪,彼此的对视里是长久无言。

    “不随我回去?”终究,是天狐妖王开口,低声问道。

    天雪沉默片刻,继而灿然一笑,“族内,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各有各的道,老祖请回吧。”

    “哈哈,”天狐妖王摇头失笑,却也并不留恋,便这样转身往山下走去,只剩下悠悠长叹,“千年了,还是这么倔,也罢,也罢。”

    本为妖王,又是修为高深,天狐妖王仅仅几步之间,便已消逝于云天之外,场中只剩下朱雉与天雪二人,千年的冤家。

    “怎样,朱雉?如今你的谋算已然落空,可还要继续下去?”天雪看向朱雉,眼里是怜悯也是冷然。

    “咳……继续……咳咳……”朱雉身受重伤,脸色愈加苍白,可是眼里的恨和凄然却始终不曾消散,“我不像我娘,我要让天下所有人都恨我,怕我!”

    “这有什么用呢?”

    “呵,何用?你的爱又有何用?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的,遭受背叛、欺骗、伤害、痛苦,直到恨所有的人,恨所有虚伪的善和真实的恶!”

    “那我宁愿让它们伤害我。”

    天雪断然说道,没有一丝犹豫迟疑。

    朱雉顿了一下,“你就……就这么相信人吗?”

    “我只是相信世上没有绝对的恶。”天雪语气渐渐缓和下来,“在魔渊的一千年我曾几次绝望疯狂,可到最后都看到了一线生机,妖魔、骷髅、怨灵乃至无边的黑暗,都只因为曾受到伤害,都只因为放不下伤害,可这之中未尝没有爱,未尝没有希望和光明。你知道在那最深的黑暗下都有些什么吗?在骷髅之海的最下方,仙魔之战的古战场,魔灵混沌身中七剑,至死之时始终护着怀中女子,历经万年沧桑变化,竟不曾动摇分毫。只为一个承诺,永坠魔渊,死生不负,连魔灵尚且如此,又何况你我?”

    这一段关于魔渊的往事,朱雉从未听过,即便是西斗星君苏桦,也不由得看向天雪,神色不免动容。

    “她……是谁?”朱雉不由得问道,那段万载前的往事,即便是妖王,所知也寥寥无几。

    天雪看着她,反问道:“在那万千骷髅的最深处,还能有什么?”

    朱雉的嘴唇渐渐哆嗦起来,良久后才猜测道:“青衣……女魃?”

    西斗星君豁然变色,不可置信地望着天雪,哪怕子黍这个无足轻重的人,也在这一刻感到震撼,莫非那个引起无边骷髅浪潮的存在,曾与妖主交手的存在,是传说里的女魃?

    传说中的人物竟然在魔渊之中,哪怕对于星君、妖王这等人物,这样的消息也如同晴天霹雳。女魃和应龙皆是上古妖魔,他们可以接受其后裔当上妖主,却不能接受这样的人物还活着,否则,对于当今的世界,又会是多大的动乱?

    “她,她还活着?”西斗星君苏桦竟忍不住开口问道,脸色极其难看,不知是因为此事还是因为原本所中之毒。

    “灵魂散尽,只剩下躯壳而已。”天雪淡淡的一语打消了他的顾虑。

    “呵呵,你,你说这些,便是想劝我么?”朱雉也松了口气,却是不禁苦笑道。

    “你再继续下去,也不过万千枯骨,再造一个人间的魔渊,值得么?”

    “可我也不会轻易放下,我说过了,我不是娘……”朱雉轻轻叹息,“不过,今日之事,我也无意继续下去了。”

    说罢,她有些疲惫地招了招手,朱无岐等人赶忙跟了上去,便要随同妖王离去。

    “等一下,”天雪却喊住了她。

    “怎么。反悔了,想将我留在这里?”朱雉停下脚步,冷笑着说道。

    “谦君的还魂术,你解了吧。”天雪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免多了些黯然情愫。

    朱雉听了之后并没有动作,只是继续往山下走去,“我想将他,葬于斩妖崖下。”

    天雪怔了一下。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的地方。”朱雉忽然转身,对着天雪一笑,“在外边久了,也让他回家吧。”

    天雪闻言默然,片刻后才低声说道:“好。”

    放眼望去,山外一片清明,朱雉等人却是早已离去。

    “咳,此间之事,上清却欠你一个大恩。”苏桦看向天雪,有些复杂地开口说道,最终为妖所救,便是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天雪。

    天雪与苏桦也并无多少交集,只是淡淡说道:“我为朱雉而来,只不愿她再错下去,彼此本不相欠,星君亦不必谢我。”

    苏桦默然片刻,低声说道:“谦君他天资卓越,当初便是我这个师叔也曾艳羡不已,他出事后,我去寻了一些时日,仅知为妖所害,不知其中竟有如此原委。”

    天雪没有接话,只是往远方眺望,上清山门之后,千里之外,便是浩浩荡荡的汉水,如巨龙盘桓于大地之上,水雾漫天,看不见对岸,好似划出一条分隔天地的界限,化作镇南郡与南明郡之间的界河,望之不尽,思之无极。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天雪轻声吟咏,忽然问道:“传说中的娱娟二妃,果真在此?”

    苏桦目光一闪,亦看向那渺渺汉江,“不可见,不可寻;见则迷,寻则失。”

    天雪闻言只是轻轻一笑,玉皇殿上风起飞扬,她衣袂飘飘,似要乘风而去。

    “这天下千年,不知又是起了多少变化。”

    “可要去看看?”苏桦抬了一下眼,语气不免萧然。

    “既然无事,我也该走了。”天雪坦然说道,最后看了一眼残破的上清山门,亦不曾有所留恋,如广寒仙子,乘云御风,飘然而去。

    苏桦也轻轻松了一口气,朱雉所下之毒霸道无比,他也是勉强压制,若要处处留神一个妖族女子,到底力有未逮。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便天雪相助上清退妖,苏桦也不会让天妖留在宗门之内,他倒宁愿付出一些代价,让其离去更好,而天雪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就此决然离去,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上清派内,经此大战,损失亦是不小,见群妖离去,便立刻开始了恢复整顿的工作,来去的众多弟子之中,唯独站着一个子黍,有些茫然无措,仿佛无处可去。

    想到自己不过是想寻找清儿和爹娘,却莫名卷入上清与妖魔的混战之中,又经历小薇之事,只怕在这上清派中早已里外不是人,子黍不免感到些萧索苦涩的滋味。至于小薇,往昔的一切,仿佛随着她那一刻转身一同破灭了,终是利用,终是欺骗,终是无情……

    他默然走下台阶,一言不发,只想下山。

    “等一下,小兄弟,”身后那熟悉的声音响起,子黍回过头去,见苏桦还看着他,“还认得我么?”

    子黍苦笑了一声,“当初我也不知道,您便是上清的祖师爷。”

    苏桦却是摇头失笑,“我可算不上什么祖师爷,上清传承至今日,我已是九代弟子。”

    苏桦贵为西斗星君,所谓的九代弟子自然不是寻常弟子,而是上清第九祖,以千年来算,上清足有将近万年传承,堪称上古宗门。

    子黍不知苏桦叫住他到底是何意,只能勉强挤出些笑容,不过看上去愈发苦涩了。

    “可有何打算?”倒是苏桦先开口向他问道。

    “数月前,妖魔之乱中,我和爹娘失散,只想去找他们。”子黍坦然说道:“原来听闻上清有爹娘的消息,到底不曾遇见,也不知该如何了。”

    “乱世别离,本就悲苦,你经历此丧乱之后,可曾明白了些道理?”

    苏桦本身中了奇毒,却不去赶紧闭关疗伤,反倒在此盘问子黍,让子黍也觉得有些奇怪,只得如实说道:“人命如草,彼此都像浮萍,谁也不可信了……”

    “那你又该如何应对?”

    “我不知道,我应对不了……”

    “为何应对不了?”

    “我……我没有实力,有时候连自己都救不了……”

    “那你,可想要这实力?”

    随着苏桦这短短一语,子黍仿佛豁然惊醒,愣愣地看着他,仿佛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

    苏桦索性直言道:“你我也算有缘,可愿入我上清,当我弟子?”

    这一句话如晴天霹雳一般在子黍耳中回响,他一时间有些发懵,但到底还算见过了些世事,没有立刻欣喜若狂地答应下来,而是反问道:“前辈,为,为什么?”

    苏桦的目光落于子黍胸口,竟是说道:“你的资质,很不错。”

    子黍仍是有些糊涂,他确实听人说他资质不错,可是上清的星君想要收弟子,难道还会缺人吗?他还不至于认为自己的资质好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能让一位星君在大战重伤之后还不忘了要收他当弟子。

    见他还有些迟疑,苏桦倒是先苦笑了起来,“不相信么?”

    “我……晚辈有些,有些不明白。”子黍还是迟疑,虽不曾明说,但显然要一个清楚的解释才行。

    “你是杜家的人吧?”苏桦走近了子黍,指尖落在他的胸口,竟是牵出了一枚钥匙,那原本是个玉盘,可惜在魔渊被毁了,只掉出这么一个钥匙。

    “三百年前灵州曾为一处仙道秘境大乱,各方争夺之下,最终却落入杜家之手。当初杜家有两位星君,威势滔天,便是我上清亦要退避三分,只为了那仙道秘境曾与之交手。火德星君与天一星君皆是修为高深,我与东斗亦不能胜,终让其夺下仙道秘境,不曾想杜家之内竟因此产生内斗,天一重伤火德之后带领一支族人隐遁入大山,而火德亦因此设下大阵与世隔绝,听闻不久即登仙而去,至此世外便很少再见到杜家之人了。”

    子黍表面上还显得平静,内心却起了波澜。莫非,爹娘能够深入南方大山中找到隐藏的杜家山村,便是因为他们是火德星君那一脉的后人?也就是说,西斗星君或许知道如今的杜家隐居何处,知道他的爹娘可能在何处?

    想到这里,他看着苏桦的眼神渐渐变得热切起来,但一想到西斗星君坦白曾与杜家交手过,又不免有所顾虑,不知他对杜家的态度如何。

    苏桦倒是没有太注意子黍的心绪变化,只是看着他那系在绳上的钥匙,眼里复杂,“你身上的钥匙,若是没有看错,便是当初开启仙道秘境的关键。虽说仙道秘境早在当初便已被杜家侵占,其内也早已被搜刮一空,不过当中毕竟有仙气缭绕,透过这钥匙散发出来。长久之下,你的体质随之改变,真元中不免沾染一丝仙元,修炼起来可起事半功倍之效,而这一丝仙元对于妖魔又最为克制,若是勤加修炼,可成大器。”

    子黍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上戴着的是什么东西,同时也更加确认了爹娘的身份,不过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却是更多的疑问。爹娘如何会有这一把钥匙?当初的往事到底是什么?

    “如此说来,前辈……是看上了那仙道秘境?”心思转动之间,子黍亦对西斗星君的意图有了些猜测,经历了一些人世流离,受到小薇两次相欺之后,他对世事不免有了一些清醒的看法,甚至是说过于清醒的看法。如今他认为任何行动背后都有利益,即便是所谓的互利,那也是在这个利益对自己更有利的时候,人才会有所行动。

    “咳咳,”苏桦不免咳嗽了两声,掌心里是一滩黑血,他看着子黍,目光深邃了一些,脸上却是淡淡的笑容,“既然你这么直接,那我也不必讳言,三百年前争夺那仙道秘境失败,与我确实是有些难以忘怀。不过你大可放心,本君也并非巧取豪夺之辈,如今杜家没落,仅有几位星官守候祖宅,你便是回了杜家,对修炼亦不能有所助益,以我上清弟子身份行事,待到时机成熟之时再回杜家,寻到开启秘境之法,进入其中寻找息壤回报与我,便算是你我间的交易,如何?”

    “倘若晚辈找不到呢?”子黍对仙道秘境尚且一头雾水,里面有什么更不能肯定。

    “三百年前,本君曾对此有所感应,知晓其在仙道秘境之中。那息壤本是蕴养灵药神药之物,于杜家并无大用,如今九死还魂草只剩根茎,若是能得到息壤蕴养,便可大大缩短其生长时间,而若是得不到,便也罢了。”

    苏桦说来平淡,子黍听着却有些心惊,莫非苏桦早在要小薇留下根茎的时候就算到了这一切?而关于此事,是他带着小薇来到上清,这九死还魂草如今这般模样,也算有他一份责任,确实难以推辞。

    “那……好,晚辈会尽力的。”一番思量之后,子黍终于点头同意了下来。当然,这之中还有另一层考虑,若是当面拒绝了苏桦,相当于得罪了整个上清,那么他接下来在灵州或许便是寸步难行了,更不要说去找爹娘和清儿。

    苏桦听后点了点头,却又有些戏谑地问道:“还叫晚辈么?”

    子黍脸红了一下,虽然知道眼前的青年活了足有千年,不过对方驻颜有术,看上去不过比他大上五六岁,而他又从未拜过师父,一时有些难以启齿,“师……师父。”

    苏桦只是淡淡一笑,也不强求,“你并非正常入我上清的弟子,如今我又要调理伤势,也不能多指教你什么。稍后便让少微带你去清微峰修行,那是本派清修之地,我的弟子原有八人,以钺星官钱钺最为出众,修炼上的问题,可以问他。”

    子黍点头说道:“好。”

    “可还有什么问题?”苏桦最后问了一句。

    子黍犹豫片刻,问道:“所谓仙道秘境,天下有多少?”

    苏桦目光一闪,“这我不知,但灵州目前已经现世的便是杜家那一处,隐世宗门,或者如紫微宫那般庞然大物也许还掌握几处。”

    魔渊和仙道秘境彼此对立,同属一个档次,如此算来,倒也合理。

    眼见苏桦要走,子黍最后又追问道:“前……师父,弟子机缘巧合之下曾得到天一星君的星盘和一柄飞剑,因此还曾有紫微宫之人找过弟子,不知该如何应对?”

    苏桦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惊讶,“紫微宫找过你?”

    “是,有一个女弟子,叫天璇。”

    “将那星盘给为师看看。”

    子黍心想连身上的钥匙来历西斗星君都道破了,他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便连同那一柄飞剑一并递上。

    苏桦看了一眼星盘,又将目光落到飞剑之上,忽然冷笑了一声,“逐魂?这哪是什么飞剑,这分明是血剑,杀人越多则越强,除此之外再无蕴养之法,一般人若用多了,迟早坠入魔道嗜杀之中,所幸你身上有一丝仙道气息尚可压制。”

    子黍听了之后心里一跳,忽然想到了小薇,莫非她在魔渊之中已经受此影响,又或者整个魔渊都有着影响,只是因为他身上有着仙道秘境的钥匙,又是自小受到其气息浸染,方才没有堕入魔道?

    “至于这星盘,天一星君不知怎么走上了鬼道之路,星盘亦随之变化,你若要走他的道路,恐怕会和本身仙灵之体起冲突,不过我看你与这星盘浸染已深,紫微宫之人既然寻到你,倒不如去紫微宫内,见一见那位大帝再议。”

    苏桦看罢星盘和飞剑,将之递还给了子黍,星盘本就是修炼之道,星君各有各的道,他对此也了解不深,而那柄飞剑,或者说血剑,更是魔道法器,便是星君所炼,他又怎会看得上眼。

    子黍接过这些,想到要去紫微宫,心里竟也有一丝向往,这天下第一道门的名声,即便是对最普通的百姓而言也是如雷贯耳,那一位镇守中天的紫微大帝更是已然成为信仰。

    “对了,我上清内也并不是没有杜家子弟,少微那个徒弟我记得便是火德那一脉的后人,至于如何与他接触,你可自行定夺。”

    临走之前,苏桦似乎想到了什么,对子黍提点了一句。

第六十四章 经藏

    苏桦的话让子黍心里一惊,正要再问几句,却见苏桦已然离去,四周的上清弟子也是寥寥无几,早已被派出去收拾残局,唯独几位星官因为苏桦不曾离去还一直留在此地,此刻不免都将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苏桦和他的对话并没有瞒着旁人,甚至连杜云才的师尊少微星官也听在耳里,不过他看着子黍只是带着一丝玩味,不知心里是如何想的,所幸杜云才本人并不在,想来这位师尊也不会无故嚼舌。

    见苏桦已经回去闭关疗伤,少微星官便对他笑着说道:“杜师弟是吧?老祖已是数十年不曾收弟子了,倒真是可喜可贺。”

    子黍听了,一时有些懵,过一会才明白以苏桦的辈分,当他的弟子,自己也算是能和星官平辈相交了。

    不过,他自然不敢真将自己视为少微星官的同辈,也学着一般上清弟子的模样低头拱手说道:“晚辈……弟子见过师叔。”

    少微摆手说道:“你若叫我师叔,岂不折煞了我?两位老祖弟子,不论辈分高低,皆有宗门长老身份,你我也该以平辈论教。”

    子黍还有些为难,一旁的上清掌门天理星官亦捋着胡须含笑说道:“便是我这老头子,也要与你当师兄弟呢,哈哈。”

    柳星官陪着天理星官笑了笑,也对子黍正色说道:“杜师弟不必拘束,老祖既然有意收你,便是我上清认可了你,何况师弟你资质非凡,或许要不了十年,修为便超过我等了。”

    子黍见那柳星官看上去亦不过是青年,面色红润话语爽朗,心里多了些好感,便说道:“师兄过誉了,实际上我对修行之事,至今仍是一知半解,诸位师兄又都是修为高深,实在令人佩服。”

    少微见此便说道:“杜师弟你还不曾有一门好的修炼功法吧?我上清传承自上古,广集洞真一系典籍,主修《上清大洞真经》,为天下道门核心功法之一。此功法原本只许三百六十名核心弟子修行,不过杜师弟你不在此列,又是老祖亲传弟子,倒是并无此限制。西斗老祖此行仓促不曾将功法授于你,如今可愿随我去藏经阁一阅?”

    “当真可以?”子黍似乎还未从身份的转变中回过神来,不免有些惊喜。

    他听卫霜提到过这一上清无上真经,小薇亦曾与他提及过天下三大经书之一的《洞真经》,天下三大经书并非一部,而是一藏,洞真经藏主要存于紫微宫中,为中天道门主流修炼经藏,不过除了紫微宫,其中亦有部分保留在各大道门,以上清最为完整。相传上古时洞真经藏存于上清,不过后来气运变迁,移于紫微宫中,只留存下一部分核心经文,为上清秘传,以《上清大洞真经》最为深奥玄妙。不过后来紫微宫以洞真经藏为主,参考各大经藏,创下《紫微洞真经》,又因为其气运鼎盛,位居天下之中,逐渐强盛,压倒了上清,方才成为天下第一道门。单以渊源而论,即便在浩如烟海的道门典籍之中,也难有几部经书可以与《上清大洞真经》相媲美。

    少微一直留心着子黍的神态,见此神情,便微笑着说道:“师弟若愿意,随我来便是。”

    “那谢过师兄了。”面对这上清秘传经文,子黍也不免心动,便应了下来。

    藏经阁亦在玉皇殿之中,上清玉皇殿内颇大,当中分了许多密室,甚至还有通往山下的暗道,但是具体有何用处少微并未和子黍说过,只是在进入玉皇殿时有所提及。而子黍一开始是为这《上清大洞真经》所激动,可走进了玉皇殿,再去回头看一看并未跟来的柳星官和天理星官,他忽然有些明白过来,如今这上清派内真正的掌门,便是眼前的这位少微师兄了。

    “说来看守藏经阁的正是钺星官,如今他也算你的亲师兄了。”少微带着子黍来到玉皇殿内的庭院楼阁前,侧身对他提点了一二。

    子黍闻言往前看去,只见走廊外是一处幽静庭院,四周流水环绕,当中假山林立,而中心便是一处三层朱漆楼阁,当中檀香清幽,一盏盏青铜灯悬于外侧,颇有些古色古香。

    “钱师弟可还在阁中?”少微沿着水榭上前,轻轻扣击门环。

    阁楼之门朝内打开,出现一位白眉黑发的男子,乍看似乎苍老,细看又仿佛不过二十岁,眼里时而深沉时而明亮,辨不出真实年岁。

    钺星官拍了拍身上的墨绿道袍,似有灰尘扬起,在水面光影下还能看到点点尘埃飞舞,好似在说眼前之人已枯坐数月不曾移动。

    “动乱平息了?”钺星官先是有些迷茫地看着少微,过了片刻方才问道。

    “哈哈,想不到钱师弟不出藏经阁,也能‘全知天下事’啊。”少微抚掌大笑起来,不免有些戏谑。

    钺星官似乎没有什么幽默的心情,只是皱着那一对白眉,淡淡说道:“先前我听闻玉皇殿内有所响动,想来敢犯我上清之人定是非同寻常,不过少微师兄既然尚在,想来也不过尔尔。”

    子黍听了有些愕然,看着这位钺星官,心想对方莫非一直在藏经阁内不与外人接触,不然怎会连如此大事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少微听了钺星官的话,却只是勉强扯了下嘴角,忽然转身让出一步,将跟在后边的子黍凸显了出来。

    “这位是西斗老祖新收的弟子,老祖无暇管教,倒要师弟你多多指点了。”

    钺星官只是看了一眼子黍,又将目光落在少微身上,却是锁起了眉头,“这是师尊的意思?”

    “莫非还能是我的意思?”少微笑了笑,却又说道:“师弟你闭关藏经阁,如今也将近一年了,大道无情,过去之事,也该放下些了。”

    钺星官不言不语,只是负手而立,仰望天际,唯见白云苍狗,变幻无常。

    “既然如此,进来便是。”说罢,也不再看子黍一眼,却是往藏经阁内走去,只剩下两扇大门,还空洞洞地开着。

    子黍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走进,而是看向少微。

    少微轻声对子黍说道:“数十年前,西斗老祖曾收下一位女弟子……哦,如今说来应该算是你的八师姐,她自幼时便在老祖身旁修行,天资聪慧,又颇为坚毅,本能轻易成就星官,只是因幼年之事留下心魔,迟迟不能突破,便在去年离去上清,前往神州斩妖除魔,却不幸命丧妖魔之手。钺星官曾对她多次指点,颇有些照顾这位小师妹,因此去年惊闻噩耗之后便闭关藏经阁直至今日,而你又身份敏感,是故他有些反常,不过也无须紧张,谦恭一些便是。”

    “原来如此。”子黍想到妖族袭击上清的前夜,西斗星君苏桦确实是在一人独饮,缅怀那一位弟子,他那时见对方醉酒佯狂,还以为苏桦不过某一普通上清弟子。如今看来,此事在师徒之间都有些芥蒂,难免要有此情绪。

    不过想到天雪曾在玉皇殿外坚定的声音,他却有些动摇,雪前辈所说所做之事,真的能化解两族仇恨?世代累积的血海深仇,不要说千年,恐怕万年都无法弥补吧?

    “师弟自己进去便是,师兄还有些要事处理,便不多陪了。”少微见子黍沉默,还以为他在犹豫,便催促道。

    子黍回过神来,忙回礼道:“多谢师兄了,我自己进去便可。”

    待少微离去后,他也踏入了藏经阁中,却见室内明亮清朗,香炉之内炊烟袅袅,而书架之上满是道藏,钺星官正在其中翻阅,身上的灰尘也并非如他想象一般是久坐不动所致,仅仅是那些常年不曾有人动过的经书上积了灰尘,翻动时沾染在了身上所致。

    “可曾修习过我上清功法?”钺星官低头看着经书,头也不抬地问道。

    “不曾。”

    “一旁桌上有五行功法和《上清修行秘诀》,以此修行,真元运转一百零八周天后,再来修行《大洞真经》。若你能成星官,可进而修习《大洞玉经》和《八素真经》,至于星君之路,则唯有自己摸索,并无修行之法。”

    钺星官平淡的话语却让子黍暗暗心惊,他一个初入上清的弟子便提及了星君之路,不知是上清功法玄妙,还是说对他期望很高。不过想来星君的弟子倘若不以成就星君为目标,未免也太没有志气了一些,倒是他的见识太浅。

    这么想着,见钺星官并不再与他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经书,子黍也不好再去打扰对方,点头称是,环顾四周,便看到了一旁的红木书桌之上放着几卷经书,似乎都是为他所准备的。

    子黍走过去翻看,先是看到了一本五行修行功法,名为《太上五星经》,又看到一本更薄的小册子,便是《上清修行秘诀》,翻看不过数百字,而后便是讲解以及示意图。草草看过《上清修行秘诀》,他便翻开那本更厚的《太上五星经》,发现其讲解道法运用,倒是玄妙异常。

    相较于修行真元,子黍倒是更羡慕那些拥有仙法符箓的星师,毕竟此时的他只见过那些人的惊人手段,还不太清楚真元的浑厚与否对于星师有多重要。翻开《太上五星经》认真看去,只见第一行写道:“五星列照,焕明五方,水星却灾,木德致昌,荧惑消祸,太白辟兵,镇星四据……”

    经文玄奥,却又好似有无穷魅力,子黍仔细翻阅,不知不觉竟看了半个时辰,忽然醒悟过来钺星官既然将经书给他列出,明显是不想让他在此多留,便回头去看那钺星官,但见对方也在书架之间翻看经书,并不曾注意到他。

    收了这两卷经书,子黍走过去问道:“钺师兄,这两卷经书,师弟可以带走修行么?”

    “这些经书,皆是影印,你自可随意,”钺星官难得抬眼看了他一下,“上清功法以《大洞真经》为核心,其余皆为辅助,没有《大洞真经》所修真元则威力大减,因此除了《大洞真经》以外,其余经文便是传了出去亦无伤大雅,何况我上清经文大多亦在紫微宫中可见,天下道门,多少皆有所知晓,只是各有改动罢了。”

    钺星官那一双眼睛时而明亮时而深沉,仿佛有万千变化,子黍只是看了一下心里便有些恍惚,忙低头说道:“多谢师兄,藏经阁幽静,师弟就暂不打扰了。”

    钺星官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便又继续看那手中经文,而子黍也松了一口气,悄悄退出藏经阁,钺星官带给他的那种神秘压抑感方才渐渐褪去。

    如今上清大乱放定,苏桦虽是收了他当弟子,可见到这一幕的不过三位星官和少数上清弟子,他走在玉皇殿中,又不着上清弟子的服饰,无人相识,一时间仍然感觉自己一个外人与上清派有些格格不入。

    走出玉皇殿,只见神药池外玉阶破碎,浓郁的药香不断散发出来,他经过时不免朝那里看了一眼。上清神药池虽是一处露天水池,但占地不小,当中有一处岛屿,栽种近百株灵药,其核心便为神药九死还魂草,四周则是在水边设下众多楼阁,其外更有围墙环绕,大阵封锁,原本是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即便是玉皇殿亦比不过,此刻却多了一处大洞,墙垣坍圮,内里几处阁楼亦有损毁,药香外溢,实则是灵药受损所致,不少上清子弟便在此忙着修葺,而重启神药池大阵则是重中之重。

    可以说,原本单凭妖王朱雉,或者说单凭小薇一人,都是无法打入上清的,只是双方互相算计,小薇利用朱雉攻山激发大阵的时机破解神药池大阵,而神药池大阵本就是上清大阵的一部分,被她破解之后整个上清大阵亦随之有了破绽,让朱雉找到可乘之机直接杀入玉皇殿中,方才造成了如今上清派的局面。

    这一切,与子黍自然也脱不了关系,若非他带着小薇进入上清,她又怎么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摸清神药池大阵的情况,进而在关键时刻将之破除?而当日他与小薇同入上清,所见到的人不少,此刻便有上清弟子见到他后面露敌意,苏桦要收子黍当弟子当然不会专门告知所有人,普通弟子也不敢上前,因此知晓如今子黍身份的不过是几位上清长老,一般弟子便是见到他与星君和其余星官有过谈话,也只是认为他在为自己辩解,又曾和妖族走到一起,身份可疑,自然是要引起怀疑防备的。

    他们的冷眼落在子黍身上,或许还是看在先前他曾与众多星官星君交谈方才没有动手,但那一缕始终存在的敌意让子黍更是难受,只是站在神药池外看了两眼,便要转身往下走去,却又迎面撞见了另一批刚刚进入派内的上清弟子。

    这批弟子天蓝色的道袍之上染着不少血污,神情亦是掩盖不住地憔悴,应该是刚刚对抗妖魔回来,回来之后,便与神药池这边的弟子交谈起来。子黍原本想避过他们便独自下山,却在当中见到了如今上清派内可以说是唯一熟人的卫霜,不免停下了脚步,远远看着她。

    这个曾经眼神明亮动人的女子此刻眼里却多了不少痛苦,似有泪眼朦胧,却又在眨眼之间消散了,但脸上的愁容是无法掩饰的,一身血衣之上竟还不时落着血珠,左手捂着右肩,显然受了不轻的伤。

    子黍不知不觉走近了一些,却听到她在痛苦地质问,“怎么会这样的?神药池不是上清大阵的核心之处么?是谁破了大阵?到底是谁?”

    神药池旁一位青年此时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卫师妹不要激动,你身上的伤需要静养,还是先回去休息为好。”

    “杜师兄,这一役下我上清损失太多了……苏师姐、石师兄、白师兄还有先前随我去调查妖魔之乱的刘师哥,都身死于妖魔之手,”卫霜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有些哽咽,但还是神情激动地说道:“我们在外抵御妖魔,却不曾想让妖魔侵入了后方,如今更是听说神药已失,不知道真相师妹我……我实在是于心不安。”

    “此事……”杜云才目光有些游移,不知何时竟落到了子黍身上,微微皱了皱眉。苏桦收子黍当弟子之事他虽不清楚,但到底远远看见了,对于子黍和小薇的关系也略有耳闻,不知该不该说。

    子黍虽不知道对方便是那与他同出一个家族的杜云才,但见对方气宇轩昂,在上清显然身份不低,也不免多有留意,又有些担心对方就此来指责他。

    不过,真正跳出来说话的倒不是杜云才,而是上清执事弟子郑阊,他当初带领子黍和小薇去找卫霜,因此对两人印象深刻,此刻不由得愤愤地说道:“卫师妹,我们真是瞎了眼了!想不到当日要见你的那个女子竟是妖魔所化,还是什么妖族的少主,就是她闯入了神药池,夺走了我们上清的神药九死还魂草!”

    听了这话,卫霜的脸色霎时间一白,险些要晕过去,而郑阊却又往前一步,伸手指着远远站在一旁的子黍,“还有这人,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身为妖魔同党,竟让老祖放过了他!不过我看他和妖魔走在一起,到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时间数百上清弟子的目光皆落到了子黍身上,一片喧哗之声,有的是在神药池见过底细的,还有的则是全然不知情的,此刻刚刚与妖魔大战,对于妖魔愤恨入骨,瞬间看着子黍的目光便是满满的仇视了,若非不少人见过他和西斗星君以及少微星官交谈过,恐怕早冲上来将他碎尸万段了。

    “就是他私通妖魔?”

    “这样的人,实在该杀!”

    “确实该死!老祖怎会放过了他?”

    “可,可我好像也曾看到过他去山前杀妖魔……”

    “哼,那我还看到他那个女伴也去了呢!不过是逢场作戏,好来图谋我上清神药。”

    “没错,我也看到了,他和那个女贼只出现了一下就跑了,原来是来偷神药的!”

    “杀了他,替师兄弟报仇!”

    “没错,杀了他!”

    数百上清弟子原本就对妖魔恨之入骨,如今又有人煽动,竟是群情激昂,似乎随时会冲上数十人将子黍砍成肉泥。

    子黍这一刻愣住了,他不曾料到人族与妖族之间的仇隙是如此之大,上清派弟子本是清心寡欲之辈,却在与妖魔的血战之中激发了滔天恨意,这一刻不要说是他,但凡任何一点和妖魔有关的事物估计都会被摧毁。

    然而,他又能如何?逃么,似乎也累了,只感到一阵淡淡的凉意,从心底里升起,让眼前的喊声和仇恨的目光都一并淡了,只是有些失意。

    他仿佛还能看到卫霜,卫霜也在看着他,没有如一旁的师兄弟那般激愤,却也带着惊讶、不解和淡淡的失望,似乎是极淡的失望之下藏着极深的哀伤,嘴唇轻轻颤动,仿佛在问:“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面对漫天喧哗,子黍只是默然地站着,好似这被谩骂,甚至将要被殴打和击杀的人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与他无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人。

    他又想到了清儿,不知当初清儿被人诬陷为妖时,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第六十五章 乐萱

    “吵什么!”一声大喝灌入他的耳中,子黍猛地睁开眼,而那些几近疯狂的上清弟子也一下子寂然无声,看着站在子黍和众人之间的那个老者,谁也不敢说话。

    老者半悬在空中,看着一众上清弟子,冷冷地训斥道:“你们莫非杀妖杀多了,自身也染上魔障了么?看看你们的样子,一个个龇牙咧嘴,平时的修行都到哪里去了!”

    有资格如此训斥上清弟子的,唯有上清的老掌门天理星官,他年事已高,平时便在神药池内静修,对身旁的动静自然一清二楚。

    “掌门,他,他勾结妖孽!”郑阊忍不住反驳道,如上清这种名门大派,对于妖魔向来是绝不容忍,便是掌门也不能包庇,何况天理星官一生最重公正。

    “你怎知他便勾结妖孽了?”天理星官甩了下胡子,瞪眼看着郑阊,“那女子潜入我上清如此之久,而我等竟不能察觉分毫,却去怪他人勾结妖孽,还嫌自己丢人不够?他不过一普通星师,倘若那时便想偷窃神药,老夫在神药池内岂能没有察觉?何况此次妖族能够退兵,你们莫非真以为是自己的功劳?妖族内斗,若不是老祖与之协商,恐怕我上清都要毁于旦夕,还容你们在此喧哗?莫非你们以为老祖还会走眼,还是你们不服老祖的决定?要怪就怪自己太弱,太不争气!”

    这一番问话驳地郑阊哑口无言,其余弟子也一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又是委屈又是不服,却一个人也不敢说话。

    天理星官镇住众人之后,方才转身和颜悦色地问道:“杜师弟,怎么样,没吓到你吧?”

    子黍对天理星官的前后变化暗暗惊奇,不由得问道:“您是指他们还是您自己?”

    “哈哈哈,”天理星官大笑了起来,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说道:“杜师弟还真是幽默,如今你身为老祖亲传弟子,也该有个信物,免得让人平白看轻了。”

    “什么?老祖亲传弟子?”郑阊听了这一句话,忍不住大叫起来。

    不只是他,众多上清弟子亦是愕然,一个个看着子黍和天理星官,如在梦中一般。

    “不错,西斗老祖已收他为亲传弟子,如今在上清之内,他就算是你们的师叔。”天理星官看了众人一眼,又是转身一挥衣袖,一道白玉令牌直落入子黍手中,对他说道:“杜师弟今后带着此长老令牌,我上清上下皆可通行,若有人不服便是挑衅我上清长老,派内弟子废去修为,派外之人一律击杀!”

    天理星官此番话讲得威严赫赫,不要说那一群上清弟子,即便是子黍心里也是一惊,低头拱手道:“掌门言重了,诸位同门皆为上清付出极多,而我毫无功绩,他人有怨言也是应当的。”

    “功是功,过是过,我上清法度严明,不容有一丝冒犯。”天理星官却是御下极严,当他看向那群上清弟子的时候,众人尽皆低头,即便是郑阊也不敢抬一抬眼睛,只是额间却隐隐有冷汗冒出。

    在短暂的沉默后,天理星官方才接着说道:“不过不知者不怪,如今我上清又刚经历大战,便先饶你们一次,在此将神药池大阵重新修缮完后散去便是。”

    “是。”众上清弟子松了口气,皆是点头行礼,然后转身去修缮神药池的大阵,再无一人敢多看子黍一眼。

    “此番多谢掌门解围了。”子黍见众人散去,又向天理星官躬身行了一礼。

    “哈哈,杜师弟不过初入我上清,怎么礼数倒学得这么全?”天理星官此刻又一改严肃的面容,捋着胡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正因为是初入上清,所以要处处小心,处处留意。”子黍回答了一句,又觉得这样未免太过拘谨,便站直了身子问道:“掌门不会怪我吧?如今我的身份,或许还是少在上清走动为是。”

    “这有什么,杜师弟无需挂怀,清者自清,说来这神药池内还有一位你的师姐,不去拜见一二么?”天理星官似乎想到了什么,指着神药池深处那一片岛屿问道。

    子黍想了想,回忆起见钺星官的经历,还是摇了摇头,“神药失窃也和我有些关联,想来师姐不怎么愿意见我,还是不要打扰好了。”

    天理星官摇头失笑,“也是,今日有些仓促了,待到你先去清微峰熟悉一下再来拜见也不迟。不过如今你既然身为老祖弟子,这些礼数却不可少,诸位师兄师姐都应一一拜会。”

    听着天理星官如此语重心长地劝导,子黍心里稍稍有些温暖,忙点头称是,却又有些尴尬地问道:“说来这清微峰,到底在何处?”

    天理星官指了指远方的天台,“上了望云台,不远处便是两座山峰,左边为清微峰,右边为东来峰,分别是东西两位老祖静修之地,两位老祖门下弟子亦不与寻常弟子同住,常常居于两峰之内。当然,上清派内也有长老居所可供居住,长老居所围绕玉皇殿,以天罡数排列,一共三十六处,可要我带你去挑选?”

    “还是先去师尊门下吧。”子黍想了想,自己毕竟对上清还不太熟悉,一个人乱逛说不定还要闹出之前的纷争,便这般说道。

    天理点了点头,带着子黍去了清微峰,清微峰下亦有道童看守,山上小径曲折,直通峰顶石室,便为西斗老祖闭关之处,不过峰顶石室紧闭不开,而山腰处则是几处弟子居所,铺设地相当简洁,皆是木屋竹楼,子黍见了倒觉得更愿在此居住。空谷幽静,亦有山花烂漫,溪水长流,而师兄师姐却还未曾看见,或许皆在静修之中,又或许并不在此地。

    辞别了掌门之后,子黍回到山腰竹楼之中,进了自己的那间空屋收拾了一下,屋中看来许久不曾打理,积了不少灰尘。

    正在此时,屋外却响起了敲门之声,子黍过去开门,只见是一位极明艳的女子,一身紫罗襦如丁香初绽,玉兰花香淡而绵长,那白纱绾起的青丝亦随风而动,似弱柳扶风,面容则如皎月,朱唇皓齿,明眸星子,无一处不动人,却又如在梦中,带着点隐约的光影朦胧。

    “听山下道童说师尊新收了一个弟子,便是你么?”这紫衣女子明眸善睐,轻眨几下,便似将他看透了一般。

    子黍这才明白过来这位就是师姐了,却又觉得她挨得有些近,稍稍退后一步行礼道:“师弟见过师姐。”

    不料那女子却是噗嗤一笑,指着他说道:“才听道童说你有些呆,不料真是如此。”

    子黍有些讪讪地直起身子,看着眼前这位师姐,不知该如何答话是好。

    “我叫乐萱,是师尊的第七位弟子,平日便在此修行,”乐萱说着,却是往前几步,走入了子黍这间竹屋之中,却见满是灰尘,甚至有几处蜘蛛网悬挂于空中,忍不住惊呼起来,“呀!这里都还未曾打扫过,师弟你不叫道童前来清理吗?这么脏怎么住得下人?”

    “还,还好吧,我自己也能打理,多谢乐师姐关心了。”子黍听她的话,再看看这满屋灰尘,不由得也有了些羞惭。

    “去!”乐萱却是屈指一弹,一道旋风从指间弹出,在屋内卷动,刮走了大片灰尘,而她对于真元的掌控极为纯熟,那无定型的旋风在转了一圈之后又涌到了屋外,散去之时自然而然地落下来一堆灰尘。

    “师姐你还会御风之术?”眼见乐萱轻描淡写地使出这一手,子黍不由得有些羡慕,御风之术并非五行法术,需要天赋方能修行,而能够掌控御风之术便相当于有了短暂的飞行能力,即便是星官一般都并无此能力,可见这位师姐过人之处。

    “这有什么,你也可以学。”乐萱挥手间清空了屋内灰尘,又侧过身来笑意盈盈地看着子黍。

    “真的么?我也能学?”子黍先是惊喜,却又觉得有些不切实际。

    “像这样吹一阵小风,打扫打扫屋子,那当然没问题啦。”乐萱不由得狡黠地笑了,“但是呢,要想像师姐我这样能够御风而行,就要看你的天赋咯。”

    “额,那我还是算了……”子黍尴尬地挠了挠头,最终放弃了这个打算。

    “说来这清微峰上本就清净,又少有人来往,平常只有我与你那六师兄在,自从八师妹走后更显得冷清了,”说到此处乐萱眼里的光彩也稍稍暗淡了一些,“师弟你还年轻,在此时间久了,恐怕也住不惯吧?”

    子黍听她谈起这些,对自己的几位师兄师姐更加好奇,便问道:“这清微峰中只有七师姐你和六师兄吗?不知道其他几位师兄师姐都在何处?”

    乐萱此刻表现得却是平静沉稳了许多,只是指了指屋内的木桌木椅,“小师弟你初入师门,恐怕对那几位师兄师姐知之甚少吧?此事说来话长,若是真有心了解,也不是一时能说完的,先坐下来相谈便是。”

    “好,还请师姐相告,这样日后若是遇见了,也不至于唐突。”子黍果真拉了一把木椅给乐萱,然后自己也跟着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乐萱敛裾而坐,双手搭在桌上,十指相扣,先是想了片刻,又将那乌黑眸子望一望子黍,问道:“师弟知晓我上清两位星君是如何代代相传的么?”

    对此子黍只能摇头,等着乐萱继续说下去。

    乐萱清了清嗓子,便说了下去:“东西两斗星君的传承,是我上清独有的,而且星君虽然长寿,终不过千年,寿尽之时便要传功于下一代弟子,让其直接突破星君,好保持我上清地位不坠。其实不止是上清,各大宗门皆是如此,即便是紫微宫中的大帝之位,也是代代相传,从弟子中挑选,又因为星君之位有限,所以千百年传承下来,始终只是这么一些,不曾增加也不曾减少过。不过这些是题外话,就不扯远了。

    “说到西斗星君,想来师弟也明白,我们的师尊已有千年之寿,虽看似年轻,但说句冒昧的话,不知何日便要登仙。因而近些年师尊收弟子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弟子间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都是为了得到下一任西斗星君的继承权。”

    “我们的大师兄,也就是师尊的第一个弟子,是在三百年前收下的。想来你也清楚,若非星君,普通的星官大寿亦不过三百岁,如今我上清唯有老掌门一人。我的意思是,我们的大师兄是早已亡故的了。据说其练功出了岔子,是疯了之后跳崖而死的,清微峰后山下便是大师兄的坟茔。

    “至于二师兄,是师尊二百多年前收下,天赋应当是众师兄弟中最高的,却颇有些张扬,听三师兄说二师兄和大师兄之间曾经颇有些争执,皆是为了那星君继承人的身份,后来大师兄便练起了禁术,导致最终走火入魔。而二师兄自己,或许是因为过于张扬,一时又没有突破星官,在外出游历时遭人暗杀,师尊虽是震怒,到底也没有查出凶手。”

    “这样说来,大师兄和二师兄,都已经不在了?”子黍听到这里忍不住发问,他原先以为,所见的钺星官便是西斗星君的大弟子了,没成想到西斗星君的几位弟子竟都遭了厄运。

    乐萱顿了一顿,深深地看了一眼子黍,“没错,八师妹年前才为妖魔所害,如今师尊门下的弟子,算上你,共有六人。”

    子黍见了这位师姐一改先前轻松欢快的神色,也不由得感到了星君弟子身上沉重的负担。想到先前所见的钺星官,他又问道:“那么,那位钺师兄,是师尊的哪一位弟子?”

    乐萱对他笑了笑,又说道:“看来你已经见过他了,钺师兄的身份有些特殊,他是师尊一百多年前所收的第三位弟子。在钺师兄入门之前大师兄和二师兄已然离世,师尊痛定思痛之后,挑选弟子之时不再只看资质,而更重心性,由此选中三师兄,是如今内定的衣钵传人。所以你见了他,一定要比别的师兄师姐更显得恭敬些,将他当做如今的大师兄便是。”

    “原来如此,多谢师姐指教。”子黍听了之后,不自觉的又要起身行礼。

    “行了行了,坐下就是,”乐萱见了他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好笑,摆摆手让他坐了下来,“本就是闲谈,你既入了门,那我们也是师姐弟的关系,再这样拘谨,我可是要生气了啊。”

    子黍听了,也只好挠头笑笑,看着这位师姐,内心有些温暖,不再道谢了。

    此后的闲谈之中,或者说子黍向乐萱讨教的过程中,又渐渐了解到了其余几位师兄师姐的事。三师兄钺星官本名钱钺,先入了上清派修习,后被苏桦看重提拔,予以考核,慎重决定之后所收的弟子。钺师兄修炼天赋或许不如亡故的两位师兄,但性子沉稳,又一心向道,突破星官之后便被苏桦看做衣钵传人,关于西斗星君的传承仪式甚至都有了了解,是公认的下一代西斗星君。

    不过苏桦并没有因为收了钱钺当弟子便不再收其余弟子,只是更重缘分,多是以指教为主,却很少倾囊相授了。收入门下的四师兄奕真,便是苏桦在外选中的一个散修弟子,因为有缘,见其天赋极高,并无师承,便指点了一二,后来又几次相遇,便真正收为弟子。不过这位四师兄奕真因为是散修出生,向来喜欢浪迹江湖,并不怎么回到上清,行踪莫测,并无拜见的可能。

    至于五师姐杨香儿,天理星君亦和子黍提过,便是那位守在神药池内的师姐,被苏桦收为弟子主要是因为其精研药理,修炼的天赋虽然不错,但以星君弟子的标准来看还略有不如,苏桦和她之间的交流亦不多,似乎只是在给她一定的庇护,好让她能守护好上清神药池内的众多灵药和那一株神药。不过,这也并非是单纯的交易关系,无人禁锢她的自由,只是出入上清皆有不少精英弟子陪伴,而她本人似乎也只一心专研药理,致力于培育灵药和炼丹之道,因而和其余同门师兄弟关系比较生疏,唯独乐萱是女子,又生性开朗,能够与她说上一些话,不过也是乐萱主动去神药池找她,而她几乎不曾离开过神药池。

第六十六章 无情

    方才谈着五师姐的一些事,乐萱忽然眼睛瞟了一眼屋外,笑道:“还有一位六师兄,看来是不用我介绍了。”

    子黍听了,忙向屋外看去,却并没有见到人,片刻之后才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现出一位风度翩翩的白衣男子。

    “听说师尊近日新收了弟子,方才要来见见,想不到师妹也在。”这位六师兄踏入屋中,身旁竟还有着一只白鹤飞舞,落在一旁的竹窗上收起了双翅。六师兄一边轻轻抚摸那白鹤,一边看向子黍,先是打量片刻,然后才笑着问道:“这位便是九师弟?在下宇文晏。”

    子黍连忙起身回礼道:“师弟杜子黍,见过六师兄。”

    一旁的乐萱却仍是坐在椅子上,指着宇文晏笑道:“杜师弟你知道师尊因为什么看中了他么?就因为他好吃好喝好玩,常常能和师尊吟诗作对饮酒作乐呢!”

    “咳咳,”听了这话,宇文晏难免有些尴尬,握拳抵唇咳嗽了两声,说道:“除了这些,师兄我也还有些别的本事。”

    “还能有什么本事?凭这一手通灵之术么?”乐萱说着,却看向那一只白鹤。

    子黍与妖族接触不少,也能看出那白鹤有着修为,算是一只小妖,不同于一般的妖魔,白鹤向来温驯,从不害人,因而人族也并不怎么排斥此族。不过这位六师兄能够收服一只妖族白鹤,足见其精通通灵之术。

    “通灵之术又怎么了?降妖御鬼,可比师妹的御风之术有用多了。”宇文晏有些不服气地说道,却是看向子黍,似乎是两者之间常因此争执,所以要找第三个人来评理,“杜师弟你看我这通灵之术如何?若我想上天,则可御飞禽;若我想入海,则可御海兽;若我想下地,还能御山灵。便是常人所惧怕的鬼怪幽灵,这通灵之术亦可驾驭驱使,只要有生灵,便无不为其所用,岂不是比乐师妹那一点御风之术要有用得多?”

    听了他这一席话,子黍一时间也觉得通灵之术确实十分强大,若真能如宇文晏所说,那这天地之间近乎是无处不可去了。

    不过,还不等他说话,乐萱又是轻笑一声,打断了他,“好啦,我的六师兄。老是和我说你那通灵之术有多厉害,结果上次想骑白鹤上天,飞到一半自己摔下来了,要不是我救你,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宇文晏脸色一红,“若不是这附近的小妖都太弱,我又怎会失误?哼,最近找五师姐问了些仙鹤饲养之法,待我养好了这仙鹤再和你计较。”

    说着,便转身招呼那只白鹤,径直走了。

    子黍原本想要挽留,又看了看乐萱,似乎不怎么在意,便没有出声。

    等到宇文晏走后,乐萱才对子黍说道:“师弟不用在意,六师兄就是有些小家子气,过一会便好了。平日在清微峰清修,往往只有我们两人,闲来无聊,便是这么逗着他玩的。”

    听了乐萱的话,子黍方才松了口气,“看来师兄师姐的感情都很好。”

    乐萱淡淡地笑了一下,对此却不细谈,只是又往屋子内看了看,对着子黍说道:“反正师门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了,师弟你可以像钺师兄杨师姐那样在上清主峰中修行,也能像四师兄那样外出游历,当然啦,要是能在此和我与六师兄一同修行也是很不错的,多一个人总要热闹一些……总之看你自己啦,说了这么多师弟你也累了吧,我就先不打扰了。”

    说罢,乐萱便也起身离开,子黍原本还要陪着送一送她,却见一阵清风,这位七师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由得感叹那御风之术的神妙。

    四周一时清净下来,他走至窗前,往外眺望,远山叠嶂,如一幕屏风,其中以上清主峰最为显眼,当中又有斩妖崖横亘其下,幽深渺远难以看清。至于目下之景,则是一片苍翠,古树松柏,环山而立,又有溪水潺潺,沿山而下,还能隐隐闻其水声。鸟鸣清脆而空幽,老梅寒而未凋,满山清冷之气摇荡,似有秋风肃杀之声,啸于山林,入耳时如有千军万马,望之则仅为风云变幻,天地万化似皆入眼底,久之或可忘世上情仇。

    子黍一时有些寂寥,默然听了片刻风声,便关上了竹窗,掏出怀中的《太上五星经》和《上清修行秘诀》仔细研读起来,似乎也渐渐忘了人世变幻,唯有那亘古的道之所在了。

    ******

    翌日,南岭,边境处。

    天际阴云变幻,而山谷之中的人亦漠然无情,寒风凛冽,吹动衣襟,飘舞不止,却不能动那佳人分毫,其似乎较之那寒风更凛冽,更冰冷。

    五方台高高筑起,旗帜猎猎作响,皆刻展翅应龙之相,三人立于台上,一者冷傲,一者默然,还有一者却是有些畏缩。

    “小狐狸,我问你,”那容颜如玉的佳人终是开口了,声音却清冷无情,“先前我让你带人下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若披着一身雪白狐裘,听了这话微微打了个寒战,似有些冷,拉紧了狐裘,满是委屈地说道:“少主,天若也不知道啊……少主让天若带人下山,才下了山,就遇见那位本族的前辈了……”

    小薇看着天若,一身妖族少帝冕服深沉中带着淡淡的威压,只是面无表情地微微点头,继而说道:“行了,我知道了。”

    天若小心翼翼地看了小薇一眼,见她深沉的模样,有些惴惴不安地问道:“少主,天若,天若没有完成少主的事,是不是闯祸了……”

    小薇默然片刻,摇了摇头,“此事与你无关。”

    天若还想说什么,却远远地听见了一片呼啸之声。

    小薇亦远远望去,却是轻声问道:“青姨,此地可有名称?”

    在她身后,青翎悄无声息地站了出来,低声说道:“在南岭群山之中,此地是唯一通往灵州的坦途,因而这路旁两山,妖族内称之为界山。”

    “那么今日,便要染血界山。”小薇轻声说道,寒风拂面,眼里愈加冰寒。

    “嗷呜!”

    远方,群狼咆哮之声愈发激烈,隐隐可见万千狼群,从地平线的尽头浮现,而后如山呼海啸一般朝着此处席卷而来,而在此却只有天若、青翎、小薇三人。

    群狼呼啸而至,双目赤红,杀意凛凛,腾跃之间,利爪挥舞,如同准备好了进行一场残酷厮杀,而远方吼声愈发激烈,还传来众多其余妖族的声音,此起彼伏,不可胜数。

    面对来到近前的狼群,小薇手按龙鳞剑剑柄,只是轻轻一震,龙威浩荡,如有龙吟之声回荡于山谷之内,万千涌入山谷的群妖一时寂静,皆是看着那站在前方的少女,那一身冕服的少帝。

    “少主为何退兵,还下令杀我同族?”

    隐含着愤怒的声音从山谷之外回响,震得山石滚滚而落,如要倾覆整片大地。

    “狼王不必恼怒,若想以势压人,未免可笑。”小薇按剑远眺,浑然无视了那万千狼妖。

    “哈哈,好气魄,本王倒是要看看,我妖族少主,到底是何等人物!”声音浩荡,白额狼王亦浮现于山谷之外。

    群狼分散,却又是数万妖族涌入其中,却是巨象、黑熊、赤蝎、孔雀四族,皆有数千族人,妖王虽不至,但来了几位大妖。此外,便是蜘蛛一族,跟在后方,只有数千,可见元气大伤,而来人却是朱无岐,朱雉不曾现身。

    自勒令妖族退兵之后,小薇便派四族守住了进出南岭的要道,因此即便蜘蛛一族再不想见她,也不得不派人前来,不然,便是直接与山谷内镇守的四族精英开战。

    待到北伐诸妖族全部入谷,天际则是响起了鹰唳之声,片刻之间,天鹰妖王亦带着数百族人落入谷内,来到小薇面前。

    最后入谷的,则是四族人马,青鸟一族飞舞回环,早已看住了整个空中,天鹰一族虽然有族人前来,但只是跟随天鹰妖王的数百妖族,显然并无敌意。天狐、羽蛇、陵鱼三族各自守住了三边,前方又是立于五方台之上的小薇,在其身后则是四族族长和一众大妖,不知不觉间已是齐聚,竟有些瓮中捉鳖的味道。当然,北伐诸族是不会这样想的,守在此处的四族力量还远远不可能将它们消灭。

    鹰王、狼王到后,巨象、黑熊、赤蝎、孔雀四族的数十大妖亦各自上前登山五方台,而另一边天袂、羽炫、陵傫各自率其族人而来,而颇令人瞩目的,却是四族之后现身的几人。

    陵傫的身旁,还有一位佝偻着背的白发老人,杵着拐杖,踏着山路,看似平凡之极,却在见到天袂身旁的天狐妖王之后笑了笑,开口说道:“呵呵,天狐老妖王如今还是如此精神矍铄,再看看老朽,实在是惭愧啊。”

    “想不到陵兄也来了,本以为只有我这老朽爱参和这浑水呢,哈哈哈。”天狐妖王捋了捋胡子,不由得大笑起来。

    陵鱼族的妖王陵鱼妖王年龄与天狐妖王相近,是陵鱼族的老古董了,他的出现令白额狼王瞳孔一缩,再看看天鹰妖王,却见对方面无表情,又想到蜘蛛妖王朱雉始终不曾现身,隐隐有些不妙。

    “哼,想不到你们两个老古董还活着,如今的妖王,都这般不堪了么?”羽炫身旁一位矮胖的老者冷哼一声,神情倨傲,而后又颇有些轻蔑地往白额狼王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白额狼王脸色沉了下来,眼底有些许杀意闪烁。

    “彼此久别,嘲谑之语,还是少说为妙。”另有一人开口,却是在教训羽蛇妖王,而这羽蛇妖王只是皱了下眉毛,到底没说什么。

    倒是天鹰妖王,听到这道声音,再去看向那一身青衣的女子,神色一变,立刻拱手说道:“晚辈见过师父。”

    这一声师父令在场众多数大妖乃至妖王都为之失色,皆看向那位女子,只见其一身翡翠青羽衣,系着面纱,却是长发及腰,随风而舞,那一双眼眸更是比星辰还要灿烂,如同有着一片星河一般。

    虽看不真切她的面容,但那一身翡翠青羽衣下却是勾勒着动人的身姿,肌肤若雪而生辉,容颜如画而朦胧,似在梦中天上,充满灵韵仙资,若是与之对视,为之沉沦万年也无怨无悔。

    这女子的美貌似乎已经超越了人间,近乎属于仙人,哪怕遮着面纱,却也在顷刻之间吸引了万千妖族的目光,不要说普通的大妖小妖,即便是如天狐、陵鱼这等老妖王,也不由得将目光落在这女子的身上,眼里不禁流露出惊叹之情。

    绝世的容颜可以迎来崇敬,却也能令人疯狂。白额狼王在见到这一女子的时候,竟是浑然失神,喃喃说道:“世间竟有如此女子?世间竟有如此女子?”

    对狼王的失态,并没有人嘲笑,实际上这几乎是每一个人心里的心声,几乎不敢置信世上还有这样的人,若是说她为仙灵或者神魔,那倒是更令人信服一些。

    “王上。”青翎见了她,眼里满是敬慕之情,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也惊醒了众人,明白了那就是传闻之中的青鸾妖王。

    相传青鸾妖王曾与前任妖主,也就是火妖玫樱争夺过妖主之位,终究惜败一筹,自此闭关不出已有千年,晚一些的妖王如白额狼王根本都不曾见过她,而这青鸾妖王本就有神鸟血脉,又静修千年,哪怕说她可以渡劫成就妖主,众人也是深信不疑的,只是不知为何最终在月湖渡劫之时,这青鸾妖王并未现身,却让那外来的应龙后裔成就了妖主之位。即便如此,说她是妖主之下第一妖王,那也无人敢非议,便是当今的四大妖王之一天鹰妖王,对她而言亦不过是小辈,曾受到她的指点。

    此刻,这位恍若神人的青鸾妖王一出场便镇住了所有人,淡淡看了一眼天鹰妖王,说道:“我不过当初曾指点你两招,何时成了师徒?”

    天鹰妖王恭敬地低头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非前辈指点,天鹰不会有今日成就。”

    青鸾妖王轻轻一笑,如百花绽放,“如今你能成为四大妖王之一,可见是机缘不浅,若指点一二便算师父,那怕是早已有数百位师父了吧?”

    “前辈……”鹰王闻言有些尴尬地抬起头来,到底没有厚着脸皮再将师父叫下去。

    青鸾妖王说完这一席话之后,又转身看了一眼小薇,却是说道:“如今我等前来,也不过是想见妖族一统,愿在此联合各大妖族,奉少主为尊,一并守卫我南国,诸位以为如何?”

    白额狼王闻言清醒了一些,却还是看着青鸾妖王,一时间没有开口。

    “呵呵,前辈贵为第一大族之首,却不知为何要听令于一位小辈?”朱无岐却是打破了沉默,“晚辈听说,凭前辈修为,成就妖主恐怕也并非难事,而我族又素来对前辈十分敬仰。”

    虽是没有直接点明,这也是近乎投诚了,显然让青鸾妖王当上妖主,万族定会比如今更为团结。一来青鸾妖王是南国本土的妖王;二来资历又是最老,堪与上一代妖主争锋;三来这青鸾妖王素来只喜清修,如其绝世容颜一般,本就是个遗世独立的人儿,又怎么会管理妖族事务,对于自由散漫的妖族来说当然是皆大欢喜,远没有小薇如今发号施令意图一统南国来得不自在。

    “毒虫!你此话是何意?”还不待青鸾妖王回话,羽炫倒是怒发冲冠,第一个站了出来。

    小薇却是伸手示意羽炫停下,继而平静地说道:“蜘蛛族的代表若有意见,可以直言。”

    青鸾妖王也只是微笑不答,转身看向小薇,似乎要看看她如何处理此事。

    朱无岐听了小薇的话,倒真是越发放肆起来,“既然我们这位少主让我提意见,哈哈哈,那我可要好好提一提。”

    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直逼小薇,“身为少主,却强令妖族退兵,还令四族屠杀我等族人,死伤惨重,敢问少主是要引起内斗么?”

    此语一出,群妖哗然,皆想到了退兵以及所受的损失,巨象、黑熊、赤蝎、孔雀四族的大妖亦一个个挺身而出,齐声问道:“不错,敢问少主此是何意?莫非真要引起我妖族内斗?”

    小薇只是指尖轻轻敲打着龙鳞剑的剑柄,问道:“还有么?”

    朱无岐愣了一下,继而又厉声说道:“在上清之内,你为一己私利公然与人族交易,背叛我妖族,导致上清之战失败,一个背叛我妖族的少主,有什么资格当少主?!”

    其余四个族群的大妖闻言皆是骚动起来,纷纷问道:“少主真要背叛我族?”

    “少主竟与人类私通?”

    “先前听闻,少主曾与人类有染,竟是真的?”

    “杀害自己同胞,相助人类,有什么资格再做少主,有什么资格统领妖族!”

    一时喧嚷之声大起,众多大妖纷纷上前,而本应该发声的白额狼王此时却在望着青鸾妖王出神,面对身旁群妖的喊声恍若未闻。天鹰妖王倒是皱了一下眉头,眼神有些凌厉地看了一眼朱无岐,怪其没有眼色,若是朱雉在此,又怎敢说这种话。

    小薇面对漫天喧哗,只是平静地以指尖点着龙鳞剑的剑柄,继而向走到她面前不过三尺的朱无岐问道:“说完了?”

    朱无岐被她平静的态度所慑,愣了一下,“你……”

    “说完了,就可以去死了。”

    小薇的话音骤然冷了下来,随着龙吟之声,龙鳞剑顷刻间出鞘,划下一道冷然白光,直接朝着朱无岐劈去。

    朱无岐完全没有料到小薇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只是惊骇地看着那妖族圣物带着无上威压从上至下划过,一阵彻骨的冰凉从下方传来。

    白线缓缓开裂,鲜血四溅而出,落在她的脸上,如妖冶的红莲。

    四周顷刻间寂静无声,只剩下那裂成两半的人形,渐渐化为一只蜘蛛,精气消散,为龙鳞剑戾气侵蚀,化为白灰,随风飘去。

    “你你你……你敢杀……”巨象一族的大妖话音颤抖,指着小薇。

    小薇却是往前一步,瞬间来到了他的面前,龙鳞剑带着无上威压,令其动弹不得,光影一闪之间,巨象一族的大妖被拦腰切成两截,鲜血又一次洒上了她的冕服。

    “少主!你,你这是干什么?”赤蝎一族的大妖也慌了,往后退了几步,眼见小薇看向他,忽然转身就要跑。

    然而,他的速度显然比不上小薇,才刚转身,一道剑气已是划过肩头,顷刻间将之裂为两半。

    “你敢!我族孔雀妖王……”孔雀族的大妖惊怒无比地喊道,然而只是喊了一半,却被一剑封喉,枭首示众。

    最后,黑熊一族的大妖浑身一个哆嗦,跪了下来,“少、少主,我……臣……”

    小薇漠然走过去,一剑直刺胸口,贯穿而出,收回龙鳞剑时,其已经化为一片枯骨。

    这一幕镇住了所有人,白额狼王回头看去,似乎这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色阴沉,嘴唇颤抖,却终究没有开口,而是看了一眼青鸾妖王,以及天狐、陵鱼、羽蛇三族的妖王,眼里多了一丝深深的忌惮。

    “妖族凡有违我令者,杀无赦。”

    小薇冷冷望着群妖,收起了那一柄带血的长剑。

    山谷之内,落针可闻。

第六十七章 除妖

    两日之后,清微峰上。

    青虹掠过天际,轻鸣声翠响动人,在那山头徘徊片刻,落入地上,化为一位披着翠绿羽衣的女子。

    西斗星君闭关之处,石门缓缓打开,青年自其中走出,容颜虽未变,却已是白发苍然,眼底多了不少沧桑。

    青翎凝视着他,片刻之后方才说道:“想不到星君竟已自行解了此毒大半,莫非是不信任我妖族?”

    苏桦抖一抖袖袍,眯着眼睛,缓缓说道:“凡事皆要做两手准备,本君又如何肯将性命轻易交付于你们?”

    青翎听了之后也只是冷笑一声,翻手之间现出掌中的翡翠玉盒,“这是我妖族月心丹,可解天下奇毒,若你信得过便罢,信不过想来也自有解毒之法。”

    说罢,挥手将那玉盒掷出,落入了苏桦之手。

    苏桦低头看了眼玉盒,没有打开,而是淡淡问道:“你孤身一人至此,便不怕么?”

    “星君若想杀我,代价可不会小。”青翎目光冷了下来。

    苏桦无声笑笑,转身又走入洞府之中,挥袖之间,石门再次缓缓合上。

    青翎亦不曾久留,立刻转身腾空,重化为青鸟直入青云,顷刻间杳无踪迹。

    如此又过了半日,石室之门重新打开,苏桦再一次走出,远远望着天际,眼中闪烁着金光,虽仍是满头白发,却仿佛又年轻了几分。

    默然在山巅伫立片刻,苏桦转身问道:“老七?”

    微风摇动,缓缓现出一道俏丽的紫衣身影,轻快地说道:“恭喜师尊解毒出关啦。”

    苏桦轻笑一声,“你在这等了多久?”

    乐萱朝着苏桦眨了眨眼睛,“小半日吧。”

    “那么,那位妖族来使,你见到了?”

    “嗯,就因为风动之故,弟子才上山前来探查,不过那妖族来使修为着实不凡,弟子虽是通晓御风之术,却也只是惊鸿一瞥,并未看清。”

    苏桦听罢,点了点头,说道:“你不过二等星官,中人之资,而对方却是妖族顶尖强者,天妖之下近乎无敌手,你能察觉到其到来,已是不易。”

    乐萱悄悄吐了吐舌头,对此也并不在意,而是问道:“师尊如今好了,不去上清看看么?东斗师叔此时还在上清派内呢,先前他替师尊寻来解毒之法,师尊也该去看看了。”

    苏桦听了,倒是摇头失笑,“我倒还要你这小丫头来教礼数了么?我与东斗千年的交情,不在一时,你若真有心,回报他一声便是。对了,新来的老九,你看怎样?”

    “九师弟么?”乐萱想了想,回答道:“看上去老实木讷,一直在山下静修。”

    “嗯,”苏桦点了点头,“你去将他叫来,我有话对他说。”

    “好。”乐萱点头应允,又如一阵风一般,瞬间下了山。

    片刻之后,只听得远远传来一阵惊叫,苏桦往下看去,才见到是乐萱与子黍,却是她使了御风之术,直接将子黍带了上来。

    旋风初定,子黍有些狼狈地跌在地上,转了几个圈,还有些头晕,“师,师姐,你……你怎么突然用风吹我?这是哪里啊?”

    乐萱落在一旁,见了他晕头转向的样子不由得偷笑,而苏桦却是低斥了一声胡闹,不过看其眼底,也是藏着些许笑意。

    “老七办事未免太急了一些,老九,在上清这几日,可还习惯?”

    子黍听到这声音,才见到眼前竟是西斗星君苏桦,顿时慌乱起来,忙拱手行礼道:“弟子见过师尊,近几日都好,只在山下修行。”

    苏桦点了点头,忽然说道:“近来收到密报,妖族已退出灵州,似乎于边境有过集结,而后各自散去。那妖族少主妖无情虽是狠辣,到底信守承诺,如今将解药送来,虽不曾将希望寄托于她,也可见其气度,老九你与她有些交情,此妖究竟如何,能否细说?”

    乐萱偷偷看了子黍一眼,她在清微峰修行,对外界之事历来不太关注,即便是妖魔袭击上清,她亦谨守师尊之令严守清微峰,到底不太清楚上清主峰上的事,没想到眼前这位九师弟竟然与妖族的少主有交情。

    子黍却听得有些懵,愣愣地问道:“什么妖无情?妖族少主妖无情?”

    苏桦目光深沉了一些,“界山之中,妖族少主自称妖无情,先是诛杀违逆之妖,而后强令南方各族臣服,一统三分之一妖族势力。此事虽在妖族发生,因其不曾避讳,如今早已传遍天下,你还不知么?”

    子黍的脸色霎时间白了起来,明白了苏桦所指的那妖无情究竟是谁,脸色有些扭曲,咬牙说道:“妖无情……她自称小薇,曾设计害弟子村中百余口人,唯独弟子幸免,又受了她一番蛊惑,相信她是出于无奈,以至于上清之时又为她所利用,让她窃走派内神药,犯下大错……”

    苏桦闻言,看子黍神情不似作假,便继续问道:“如此说来,天一星君隐居南方大山的那一脉,已然尽毁?不过想来如今南国群妖复苏,也是必然之事。但不知她以何种言辞蛊惑于你,又唯独留你不杀?”

    子黍双手捏拳,有些艰难地说道:“弟子不知。”

    苏桦沉吟片刻,却又换了一个话题,淡淡说道:“如今你既然继承了天一星君的衣钵,紫微宫之人势必要注意到你,近来已有传书至此,是访你的信,如今人亦在上清当中,你今日便去见一见为好。”

    子黍一怔,松开了双手,点头说道:“弟子这便去。”

    苏桦微微颔首,目送着他缓缓走下山去,似有些步履艰难。

    乐萱至此方敢出声,低声惊叹道:“想不到九师弟竟有这样身世,那个什么妖无情,倒也真是人如其名,未免太过无情了。”

    苏桦却是不以为然,双手背负于身后,说道:“天道本无情,亦不过势利二字。我观那妖无情虽是年幼,却心智不凡,又能狠下杀手,实是惊世之才,只是彼此敌对,却成心腹大患,但愿老九日后遇见,不致再为其所误。”

    乐萱想了想,问道:“既然如此,师尊为何不先向九师弟提点一二?”

    “与其提,倒不如让其自悟。天道变化本无常,又如何强求?”

    苏桦说罢,转身看向那远处的汉江,白发飘舞,多了些许沧桑。

    ******

    子黍不知他是如何下山的,又是如何到了上清之中。

    满目尽是断壁残垣,昔日缥缈的仙门,如今看去,竟也不比荒芜的山村好上多少。石阶之上染着乌黑血迹,带着淡淡的腥味,不知是人的还是妖的,却仿佛还是新溅出来一般,在眼前流动,或许是他的眼花了。

    四周有上清弟子在走动,但于他而言却只像是一道道缥缈的幻影,甚至是……鬼魂。他看不清这些人,也看不清整个上清,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仍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行尸走肉一般,没有灵魂地走着。

    临近玉皇殿的时候,他隐隐听到有人的声音,彼此应酬往来,看上去相当热闹。

    少微星官的神色似乎很好,虽是淡淡的笑,眼角却是扬起的,比以往多了些感情,如果感情只是表情的话。在他身旁则是水府和天相二人,彼此道贺,似在庆祝上清击退妖魔,而原本留守青原县府的那些星师星官也一并出现,跟随在三人之后。

    子黍默默站了一会,似乎清醒了一些,想起师尊让他过来的目的,远远望去,果然见到天相的身旁便是天璇,那负剑的少女也正远远看着他。

    “杜师弟来了?”少微见了子黍,笑着迎来,似乎早已知晓了他要到来。

    子黍默然站了一会,似有些迟钝,过了片刻方才弯腰拱手,“见过师兄。”

    “师弟不必多礼,恰好天相方才提起过你,不成想这么快便来了。”少微看了一眼身旁的天相星官,而她也是淡淡一笑,却又低声和身旁的天璇说了什么。

    子黍有些心不在焉地抬起头,先是看看少微,又看向天相,最终目光落到了天璇身上。

    这个少女同他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一对剑眉冰冷地横着,同剑一般,很难想象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或许她是不会笑的。

    “还记得樟林里的事吗?”她问道,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子黍点了点头,实际上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又或者说,什么都不在意。

    “如今灵州妖魔之乱已平,你该随我去一趟紫微宫。”天璇却是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补充道。

    “好。”子黍顿了顿,问道:“什么时候?”

    “三日之后,我会在此等你。”

    “要是我没来呢?”

    子黍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但就是问了,或许只是想看看眼前的女子会有什么变化,抱着一种游戏的心态。

    那一对剑眉长在这容颜如玉的女子脸上,一颦一笑间怕都是会让人觉得凌厉,也无须装什么清高,本身就是有傲骨的人。可惜子黍对她的畏惧已经少了很多,只是看着她皱眉,看着一旁天相星官的神色微微冷了下来,也看着少微略有错愕地瞪着他,都只是毫无反应。

    最终,天璇没有动怒,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那我会去找你。”

    子黍竟有些想笑,却到底没有笑出来,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望了望天空,漫无目的地走下了玉皇殿。

    不知为何,没有了妖魔的动乱、没有爹娘和清儿、没有小薇,在上清短短的数日,仿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孤独,哪怕被背叛和欺骗的痛,似乎都没有这种孤独难耐。他曾想着,只要修道,太上忘情,这些情绪总会淡下去的,如今真的有了清修的生活,才明白人人都想学太上忘情,只是做不到。

    妖无情……哈哈……妖无情,真是个好名字。

    他这样想着,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上清弟子的居所,似乎有些熟悉。

    “哼!你来这里干什么?”冰冷的声音,还带着点压抑的怒气。

    子黍回头望去,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片刻之后才认得,是郑阊。

    紧接着,他也想起来了,这里是卫霜的居所,他曾来过一次,只是这天干地支九重天的排列序号未免太过难记,他早已忘了。

    “你骗卫师妹骗得这么深,你以为她还会见你么?”郑阊在一旁冷冷地说道。

    子黍只是望着眼前的居所,问道:“她在吗?”

    郑阊有些诧异他这种毫不在意的表情,心里越发恼怒,“你不要想了,她早已下山去安抚难民了。”

    “好,谢谢了。”子黍只是微微点头,又走了,像是游魂一样。

    郑阊看着他远去,不禁皱起眉头,低声骂了一句,“阴阳怪气的。”

    但这到底没有妨碍子黍的行动,他走出了上清,便一路向着山下走去了。

    要去找卫霜吗?子黍不认为自己找得到,即便是见了,除了几句空洞的道歉,他又能说什么?但是郑阊的话提醒了他,山下还是有难民的,上清没有破,那些上清后方的难民便也不会有事。

    南陵县府里有杨百喜,还有小姑娘梅青衣,虽然都只是普通人,子黍却觉得心里同这些人更亲近些。于是他下了山,按照先前的记忆,寻找着杨百喜他们的住所,要是他们还不曾继续往北逃难的话。

    南陵县府之外,阡陌小路之中,鸟语幽幽,流水潺潺,子黍走在其中,渐渐似恢复了一点清明,眼里的悲哀却是越深。

    记忆中的居所,此刻一片平静,子黍踏入其中,屋子内一片空寂,推开一间间空房,灰尘便带着一阵腐朽的气息扑来,仿佛是多年不曾有人涉足了。

    他默然站着,仿佛忘了时间的流逝,任由光与影在他身上缓缓交错,直到午后、黄昏。

    当他走出空屋时,漫天星辰洒落,在眼里,又好像在梦中。天象以恒定的规律做着永无止境的圆周运动,每一颗星都有自己的方向,自己的命运,仿佛一切都已落定。可是人世的沧桑变化,便真如这星空一般恒常么?

    子黍摊开了手中的星盘,天一星闪耀着,在星盘之上运行,与那天宇呼应,这一刻他忽然想成为一颗星。像星那沿着亘古的道路前进,相逢或离别都已注定,因而再不必悲伤、迷惘、彷徨,只要沿着那一条路走就是了,一遍又一遍,横贯千年的沧桑变化,希望与绝望,便都不再痛苦,只化作点点光彩,幻灭在永恒的时空之中。

    走出空屋,他就这样在世上流浪,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甚至连希望与绝望也不曾有了,只剩下一片空无,由内而外的空无。

    万籁俱寂!整个南岭县府,仿佛没有一个人,空荡荡的街道,空荡荡的楼阁,唯独一点零星的灯火从很远的地方透过来,比星光还要微弱。

    在这寂静中,子黍遇到了一个人。

    身影孤单,独自立于桥旁,灯火稀疏,只照出朦胧侧影,在水光下扭曲着,变幻着,仿佛那水波要竭力抹掉她的痕迹,却始终只是徒劳的波澜,纵是激起千层的巨浪,却又与那桥上的人何干?所谓镜花水月,或许便是如此。

    那女子转身看向他,眼里曾经的光彩暗淡了许多,如天上将熄的星。

    彼此都是无言,水声、风声、乃至缥缈的歌声,似乎都远远传来过来,唯独二人之间却是无言。

    “你……”子黍开口,只剩下一个空荡的音节,浮动在空中,又很快散去了。

    女子深深地看着他,“不用说了,彼此都是一样的。”

    子黍默然,点了点头。

    “妖魔之乱后,南陵县府里的人,也已去了大半,只剩下些难民藏于其中,时时受着妖魔侵害。”卫霜望着那波光明灭的江水,轻声说道:“妖魔大军虽是撤离,可总有些零星妖魔藏匿于山林之中,趁夜袭击旅人,或者潜入县城之中肆意屠杀,伤人无数。我毕竟是县府道宫一员,不能坐视不理,便下山来清除此地零星妖魔了。”

    子黍仍是点头,又问道:“需要帮忙吗?”

    卫霜有些讶然地看了他一眼。

    子黍指尖微曲,弹指之间一道星光滑过,落到一处树荫之后,紧接着便是一声悲号,猛地窜出一只狼妖来,身上却燃起了烈焰,翻滚了两下之后又要投入水中。

    卫霜见状挥出了暗藏的袖箭,射入狼妖脑中,将之毙命。

    “想不到你短短几日,便掌握了我上清功法。”卫霜看向子黍的目光复杂了许多,虽是微不足道的普通狼妖,连小妖也算不上,可子黍能比她更先发觉其存在,足见其修为已在她之上了。

    子黍自己却是摇头,“不过是初步修习了一下《太上五星经》,勉强掌握了荧惑与岁星两星的用法,连普通的狼妖都烧不死,让师姐见笑了。”

    “师姐?”卫霜笑了一下,尽管有些苦涩,“以你如今的身份,该是我的师叔了。”

    子黍也笑了笑,“如今不在派内,师姐还是不要计较了。”

    卫霜默然,直至听到远处的狼嚎之声,方才说道:“那么,师弟你……要随我去除妖么?”

    子黍看向她,又远远朝着远方狼嚎之处望去,轻声应道:“好。”

第六十八章 清儿

    一夜烟火,直至天明。

    南陵县空寂的街巷中,子黍和卫霜并肩而行,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也留意着那满地的血腥,以及淡淡的一丝妖气。

    “呜呜……”

    小巷之中,隐隐有呜咽声传来,待到靠近了些,才知是一处官员府邸的后院,透过小门向内望去,只见倒着几具家仆和奴婢的尸体,而一头雄壮如虎的巨狼正低头撕咬着人的内脏,背对二人,毫无所觉。

    卫霜以眼神示意子黍,先一步踏入院中,挥袖飞出一道灵符,继而运起真元指尖一点,灵符散去,化为列星,闪烁之中如有神明显现,一并朝那巨狼压去。

    子黍虽还不曾修习上清灵符,却也看出这是《上清天心正法》所载锁龙符,此符一出,则妖邪无所遁形,只能乖乖引颈受戮。

    “嗷!”

    巨狼如有所觉,猛地回头便要一跃,然而那一道锁龙符已是压下,这巨狼虽是凶戾异常,到底是被锁龙符给镇住,身子往下一沉,根本动弹不得。

    在修习过上清功法之后,子黍也懂得了一点望气之术,能勉强辨别妖魔的强弱。只有一丝妖气的妖众,不过比普通野兽更凶残狠毒一些,普通人若全副武装也能对付,而小妖却已经能自行吸收妖气进行修炼,身上可见一层淡淡的灰雾。灰雾有层数划分,最强大的小妖身上共有九层黑雾,而大妖则是黑雾弥漫,望之不能见其真形。如今这巨狼身上便有五层黑雾,在小妖之中也属于中上水准,显然不容易对付。

    他正要以真元运转那柄逐魂血剑来助卫霜,却忽然感到一丝阴冷之气,只见墙垣阴影之中,一道黑影猛地扑出!

    “小心!”

    来不及多想,子黍便将逐魂血剑射出,这一柄天一星君所炼血剑威力非凡,但也颇为损耗真元,一时之间他有些虚弱,只能看着卫霜惊愕地转过身来。

    “噗!”

    血剑飞射而出,先是切开一张薄蛛丝网,继而劈在那来袭的黑蜘蛛身上,由于仓促,只是划过了黑蜘蛛的两条腿,将之斩断后便远远飞出。

    这一击到底起了效果,卫霜脚尖点地,侧身跃开,只见黑蜘蛛猛地扑到地上,一大片乌黑毒液亦随之滴落,将青石地面腐蚀出了几个大洞。

    若是先前让它扑到身上……卫霜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虽是经历过不少生死,但许多时候却都是无知无觉,这一刻却多了一些回想的余裕。

    黑蜘蛛落地,六只眼睛皆是盯着子黍,虽是断了两足,但身上妖气异常浓郁,足有六层之多,还要胜过那巨狼,若非三境以上的星师,即掌握至少三种五行之力的星师,根本对付不了。

    “快退开!”

    卫霜眼见那黑蜘蛛还有攻击的意图,而子黍毕竟修行尚浅,忙取出另一道锁龙符,却听到近旁狼嚎之声响起,竟是那巨狼挣脱了锁龙符的束缚,正恶狠狠地看着她。

    子黍见此,咬牙往空中一挥,将已经飞出去的血剑掉了个方向,此剑名为逐魂,但凡见血,则必要杀敌,只是操纵起来异常吃力。

    黑蜘蛛微微屈着身子,便要朝着他扑来,身形刚跃到空中,逐魂破空而入,从其腹部贯穿而出,先一步将其钉死在了子黍身前。

    “嗷呜!”

    巨狼看到这一幕,骇地双腿一颤,根本不敢再扑向卫霜,而是迅速掉头往外跑去。

    卫霜此刻也无心追逐,而是赶到子黍身旁,问道:“怎样,没事吧?”

    子黍摇了摇头,尽管脸色有些苍白,招手之间收起逐魂,然后说道:“快追,别让那狼妖跑了。”

    卫霜见子黍并未受伤,而那巨狼已经跃出院墙,便点了点头,先一步紧紧追了出去。

    子黍也顾不上真元消耗,紧跟着追了出去,他估计自己还能动用这柄血剑一两次,足以应付一些紧急情况了。

    巨狼一心想逃,速度极快,卫霜在后方追着,一时间也难以赶上,不过街巷之中极为复杂,它却也难以快速逃离。

    卫霜看准时机,趁其跃在空中时发出袖箭,虽是凡铁打造,但是经过真元淬炼也足以击伤妖魔,一箭射在巨狼腿上,让其跌落了下来。

    巨狼跌落在一户庭院之中,竟是响起了一阵尖叫之声,卫霜赶来,才发现这里还有一批难民居住,有十几人,见空中落下如此妖魔皆是吓得六神无主。

    为了防止妖魔伤人,卫霜又取出锁龙符,先是一点,列星散落,将巨狼重新制服了下去。

    “嗷!”

    仿佛是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这巨狼竟是奋力一挣,往前跃出,正落在一个女子面前,张嘴便要噬去。

    也就在巨狼张嘴的刹那,一道血红剑光从其口中贯穿,随后远远飞出,钉在一旁院墙之上,一道人影随后落下,正是远远赶来的子黍。

    “没吓到吧?”眼见巨狼伏诛,子黍也松了一口气,转身向那女子看去。

    这一转身,一刹那,只在片刻之间,却仿佛陷入了永恒。

    那眼前的女子,神色憔悴,青丝枯槁,唯有眸子纯澈,如一江清流,怔怔地看着他,渐渐地、渐渐地含了泪,突然捂住嘴,竟是抽噎起来。

    子黍亦如在梦中,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关于她的一切,曾经以为如此清晰,却又渐渐模糊,而后再一次涌上心头,他心里那个巧笑嫣然,毫无心机的清儿……

    “清儿!”

    他抓住了清儿的手,将她紧紧搂到了自己的怀中,伤痛和喜悦一齐涌上心头,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只顾将她搂得更紧,生怕这是一场幻梦,生怕这已消瘦许多的女子再一次离他而去。

    “我找你,找了好久,好久……”子黍哽咽地说着,却轻得只有自己能听到,过去的痛苦和思念,曾经那样地折磨过他,那样地让他痛不欲生,而今只是烟消云散,再不值一提了。

    清儿却抓着他的衣领,终于哭了出来,那声音渺渺,仿佛自天边传来,远得听不真切,却令人莫名下泪,好似这离别并非是他与她的,而是千百万人,千百万年的,从亘古的洪荒之初到今时今日的此刻,永没有一刻稍有停歇。

    远远看着的卫霜见之默然,似不忍再看,微微偏了目光,向一侧望去。

    清儿身后的那一群人,似也认得子黍,无不在感叹落泪,唯有一个青年,却似乎有些阴郁,只是低头不语,却悄然捏紧了双拳。

    “清儿,你怎么会在这里的?”稍稍平复了情绪之后,子黍松开了清儿,仍抓着她的手问道。

    眼前的清儿与过去的清儿相比,竟憔悴了这么多,脸色也有些发黄,双眼红肿,显然不只是今日一哭的缘故,连眼里的光彩也黯淡了,看得子黍心痛难言。

    “子黍,对不起,子黍……”她说不上两句话,竟是又要哭。

    子黍忙伸出衣袖替她拭泪,低声问道:“怎么了,清儿?你没有对不起我的,有什么错都是因为我……”

    “不,不……”清儿却推开了他的手,咬着下唇,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是我骗了你,那一天在西山的时候,我心里放不下爹娘,才骗你上山的……可是,可是……谁知道呢,村子毁了,没什么都没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我害死你了,我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不知道多少次……”

    子黍听了,先是内心一痛,原来,原来清儿也曾骗过他么?可是,看着如今的清儿,他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恨,只是紧紧拉着清儿的手,说道:“曾经我也以为再找不到你了,不过现在好了,清儿,现在好了,我找到你了。”

    他的声音平静而又深切,曾经的泪似乎早已流干,因而不再轻易落泪了,只是紧紧抓着清儿的手,仿佛这样就再也不会分离。

    看着子黍,清儿激动的情绪渐渐平息下去,却又有些惘然。短短三个月的时日,两人之间却都变了许多,清儿更憔悴,更悲伤了,而子黍呢,亦不再轻易地笑或哭了,但更深沉也更强大了,如今他已不是凡人,而能够御剑除妖了,二者之间,仿佛无形里有了一道鸿沟。

    “子黍,你……这几个月,你都经历了什么?”清儿忍不住问道。

    “说来复杂,我逃出大山后,只想着要找你,妖魔又到处肆虐,恰好认识了师姐,”子黍顿了顿,转身看向卫霜,“便是这位师姐,而后拜入上清派内学了些修道法术,听闻山下残余妖魔横行,便下山除妖,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清儿闻言默然,转身看向卫霜,若论清丽天资,她还要胜过对方三分,可如今容颜憔悴,而对方却是仙家弟子,再看看子黍,不禁低下了头,只草草地将自身经历诉说一二,“山村大火之后,王大哥将我救出,便一同逃难到了此地。”

    “王大哥?”子黍却是一愣,抬头往一旁院子边上站着的人望去,确实见到了一位曾经熟悉的青年。

    王桓抬头看着他,勉强笑了一下,脸色并不怎么好看,显然也是饱受流离之苦。

    子黍一时间心里复杂,却又接着问道:“清儿你便住这儿么?若是妖魔来袭又怎么办?”

    “怎么办?”清儿转身看了一眼院中众人,苦涩地说道:“原本我们打算逃往南明郡,听说那里是灵州最繁华的地方,可是想要渡过汉江需要船票,妖魔作乱之下,船票贵逾千金,我们又买不起,便只好躲在南陵县府之内,要是真的遇见妖魔,也只好继续逃了……”

    子黍听了心中一痛,赶忙说道:“如今妖魔已经退去了,待清除了这些残余妖魔,我们就不用再跑了。清儿你放心,如今有我和师姐在这儿,一般的妖魔是伤不到我们的。”

    “嗯。”听了这话,清儿仿佛终于有了一个依靠,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上,闭上双眼,却又是一行清泪流出。

    “别哭了,”子黍稍稍犹豫,终是伸出了手,一一抹掉她脸上的泪珠,“都会好的。”

    “嗯,好。”她微微睁开眼眸,看着他,一时笑起来,笑得仍是那样好看,一如往昔,纯澈无暇。

    子黍也笑了,扶着她的长发,却已是如飞蓬般杂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

    夜幕低垂,篝火灿然,在天宇之下,明灭之中,彼此对视,都在眼中看到对方,如星火般璀璨。于是笑了,笑得无声,笑得天真,相依不离,同望着那满天繁星,不言不语,只是十指紧扣,听着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

    篝火旁是山村众人,将那白日的巨狼分割食肉,架在火上炙烤,互相间也不免多了些欢声笑语,为着子黍的出现,为了星师的到来。

    子黍在这火光之下近乎醉了,看着村人笑闹,紧紧靠着清儿,那皓月清辉万里,似乎也只为这一刻而团圆,歌舞、欢笑,如梦寐,却又不愿醒来。

    “清儿。”他忽然低声对着清儿轻轻呼唤。

    “嗯?”清儿以她那明亮的眼睛望着他。

    子黍见了她的双眸,忽又有些不舍,便只是笑了笑,却什么也不说了。

    “怎么了?”清儿眨了眨眼睛,仍是那么天真地看他。

    “没什么,只是叫你一声。”子黍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肩,顺着那青丝而下,又捻起了一缕发梢,目光仿佛凝滞了。

    “好好的叫我什么?”清儿伸手轻轻拍了他一下,又笑起来,依偎在他怀里。

    子黍抓紧了那如玉素手,却觉得冰凉如水,“有时候我好怕,好怕这是一场梦,醒来之后,就看不到你了。”

    清儿的身子微微一颤,轻咬贝齿,埋首于他怀中,只是低声说道:“我也是的……”

    便如此,什么也不必再说了。

    只是子黍偶然间回望中天之月,不禁仍要想到爹娘,不知爹娘如今又在何方?

    倘若能寻到爹娘,那他便与清儿成婚,再如过去一般,重寻一处山林僻静之处,彼此偕老,百年白首,又何必求什么仙道,谈什么兴亡呢?

    只是不知,如今的天下,又有哪一处可以容身……不知为何,一道缥缈的身影悄然从心底浮现,同清儿一样,淡漠、无情……深深地寂寞。他竭力想甩掉这个念头,甩掉这个身影,可却仍如镜花水月,待到波澜平息,又悄然浮现,仿佛彼此在不同的时空之中,永远隔着一层帘幕,却要留下这样一道影子。

    夜渐深,风渐冷。

    清儿蜷缩着,似要靠得更近一些。

    子黍却站起了身,拉着她的手,“夜深了,早点休息吧。”

    清儿似有些无言地望着他,终于点了点头。

    子黍送着她到了屋中,而后转身退出,篝火渐熄,欢宴已散,村人都知他与清儿久别重逢,因而并无一人来打扰他,院中一时冷清了许多。

    不过,却也并非空无一人。

    卫霜默然守在院门旁,至此方才看向子黍,似有话欲说。

    子黍亦不能平静,便走到了她的身前。

    “想来你也清楚,这里不太安全。”卫霜看着他,径直说道。

    子黍点头,“小妖似乎多了些。”

    “若只是一两只,我们还能对付,可若是有三五只,便是能自保,这些人却……”卫霜点到为止,不再说了。

    子黍皱了皱眉,心里的疑惑渐深,“师姐下山除妖,便是孤身一人么?”

    “你没见我还穿着上清弟子的服饰么?”卫霜反问道,继而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上清,“些许小妖派内不会留意,当初与我下山的弟子不过十几人,散在南陵县府各处,若是有紧急情况或可赶来,对于我等自保足够,可若是妖魔伤及无辜,却是来不及救援的。”

    卫霜言下之意,便是她如今并非是以县府道宫之人的身份行事,若是在道宫之中,统一行动,各有分工,行事尚且严整有度,可宗派弟子行事讲求无拘无束,见有妖魔出现随手杀之便是,又怎会守着一处难民长久保护?

    子黍默然,良久方才说道:“想来师姐也知道,我自大山逃出,便是为了寻这些乡人,便是寸步也不愿离开的。若是有妖魔来袭,唯有拼死一战,师姐心念天下,便先行到他处除妖为是。”

    卫霜闻言脸色微变,虽是明白子黍意思,到底有些伤人,“我也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又岂会轻易离去?不过如今你我二人势单力孤,师弟若真想保这些人,单凭自己的力量,怕是有些勉强吧?”

    子黍只是转身望着清儿所在,“我是不会走的。”

    卫霜见此有些动容,便说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如今再回上清多请些同门下山除妖便是,只是往来通信,或许要一些时日。”

    子黍听后微微一怔,似乎才想起来自己并非孤立无援的地位,只是以他如今在上清的处境,又有多少人会愿意帮他?

    卫霜似乎知晓子黍心意,“你留在这儿便是,我回门派求援,大概一二日便到。”

    “好,”子黍原想说些感激的话,可是看着卫霜,忽然又觉得这些虚礼确实过于隔膜,便只是说道:“师姐保重。”

第六十九章 狼妖

    月满中天。

    清儿回到房中,坐在床沿,却并无一丝睡意。

    四周静默无声,无边的黑暗仿佛无边的梦魇,当中藏着神秘的未知。

    但她亦不敢点灯,只是轻轻听着风的声音,凄冷的夜风呼啸着,明净的月色亦随之动摇,那是天上的乌云么?掩住了明月,掩住了星光。

    似有些冷,是无声地从空气里透出的,深秋的天气便是这样,悄然来临,还不及有所察觉,便忽然感到很是凄冷了,还有些萧条。

    她在黑暗中借着月光又走回门前,透着那一层薄薄的窗纱,默然凝望,想推开,却又怕那一丝声音,指尖只在门框前抚过,有些粗糙,有些冰凉。

    清儿就这么抚摸着门框,轻轻将脸贴在其上,静听着那一夜风声,冷冽的风声。

    屋外的篝火,仍在静静地燃烧,不时发出噼啪之声,而那淡淡的光与影,落在纱窗上,勾勒出了一道模糊的影子。

    清儿终于推开了门,望着那坐在篝火旁的身影,很有些愀然。

    子黍亦看向她,透着火光,笑得朦胧,似有太多说不出,亦不必说。

    “子黍,你,你还不休息么?”清儿轻轻阖上门,走到他的身旁。

    “附近还有些零星妖魔,”子黍抬头望着她,“就让我为你守一次夜吧。”

    清儿望着他,似要透过火光将他望清,然而火光明灭,又像是在他的眼里燃烧,那么亮,那么干净,仿佛千年万年也不会熄灭,仿佛永远也不会冷。

    一丝淡淡的倦意,就这样袭上心头,心底里那最后一点不安,似乎也消失了。

    清儿笑了,却又掩了掩嘴,微微侧过脸去,轻轻拂去了眼角的一滴泪。

    不知何故,明明是欢喜的重逢,她却时时想哭,似乎在这无情的世事之中,连眼泪,也是一种特权……

    当晨曦第一次从东方绽放的时候,不知是谁睁开眼,望着那六龙的銮驾凌空,褪尽残星晓月,于是天地焕然始新,苍茫亦复清明。

    子黍身前的篝火已熄,便是余烟亦已散尽,而院墙角落,则多出了三堆灰烬。

    缓缓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子黍将身上的金色书页取出,重新又看了一遍。这金色书页便是《道一真经》,其上又有真元与妖元相互转化的法门,他运此法门,闭目感受着周围的妖气,心中阴霾渐深。

    冥冥中,似乎总有一缕强大的妖气,若远若近,若即若离,自从他杀了那只狼妖之后便一直不曾散去,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似乎盯上了他。

    可是,倘若小薇……倘若妖无情真的撤兵,在灵州大地之上,又会有多少如此强大的妖气?

    子黍来不及想这个问题,只是隐隐听到院子外有一些响动,一道绿色荧光一闪而过,随着白昼到来,四周的妖气渐渐淡去了。

    一个更清晰的念头出现在了他的心中,倘若清儿所处的环境内有如此多妖魔,又怎么可能平安地生存到今日?莫非是他杀了那狼妖,因而有什么妖族秘术附在他的身上,吸引着附近的零星妖魔?这种经历并非没有,当初在黑森林内便已经历过,又怎能不防。

    想到这里,他见院子内众人仍在安睡,悄悄运起道一心法,隐去真元,潜行在阴影之中,到了半里之外,然后再散去心法,运起真元,静静感受着四周的动静。

    片刻之后,一缕缕妖气似有变化,朝着他的四周聚拢,虽不是径直赶来,却也弯弯绕绕地向着他所处方位移动。

    子黍心里一沉,但也没有就此和妖魔大打出手,而是又悄然回到了院子中,只希望卫霜能快点带着上清弟子到来。凭他现在的情况,至多只能算是二境星师,初步掌握了火、木两种五行之力,若非有血剑逐魂,又怎么可能对付得了这么多妖魔。然而西斗星君毕竟告诫过他这柄血剑凶戾过盛,他自己近来也多有所觉,若是频繁动用,确实有影响心智的危险。

    这样想着,不免心事重重,而清儿对此似乎也有发觉,在正午时想与他说说话,最终却只是给他端了一碗羹汤便退开了,只是不时看他一眼,眉目间亦多了一丝忧愁。

    子黍自然明白清儿的心思,然而冥冥中的不安感却越来越强,让他不能再平静地和清儿说笑,只是尽量显得镇定一些。

    临近傍晚的时候,天色昏黄下来,似有风沙涌动,子黍心中的不安更强烈起来,便对清儿说道:“清儿,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尽快往外跑,不要管我。”

    他突然这么说,吓了清儿一跳,“你……你说什么呢?那你呢?”

    “你忘了吗?我现在是星师了,一般妖魔伤不到我的。”子黍勉强笑着捋过清儿的长发,笑容下似有些不平静。

    风沙渐起,肃杀之意无声而动,连清儿也感觉到了,却是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你说你不会走的,我以为,我以为……”

    说不下去了,只急得落泪,仿佛这一次相逢,是要以泪来开始和告终的。

    子黍的手轻轻颤抖着,却还是说道:“清儿,相信我,好吗?”

    她怔怔地看着他,还欲说什么,却觉得一阵阴风袭来,转身望去,院门外多了一道身影,熟悉的,却也是噩梦般的身影。

    子黍脸色豁然一变,将清儿护到了自己身后,死死看着对方,咬牙切齿地念道:“狼妖!”

    这狼妖,便是曾经那毁灭山村的罪魁祸首。

    狼妖眯着眼睛看向子黍,而后又望向子黍身后的清儿,以及远远躲在一旁的村人,咧开嘴冷冷地笑了,满口尖锐的獠牙。

    “我说……是谁……杀了吾徒……原来是你……”狼妖口齿不清地说起了人话,眼里血光渐盛。

    显然,正是他之前诛杀的那只狼妖引来了这只真正的大妖。

    子黍不再理会对方,而是转身对清儿说道:“待会我引开这狼妖,你就立刻跑。”

    这狼妖能够借尸还魂,显然生前极其强大,本身又有大妖修为,如今在此遇上,近乎是九死一生的局面,必须要有所取舍。

    清儿脸色惨白地望着狼妖,那些梦魇般的回忆再次出现,如今听着子黍的话,她更是拼命摇头,死死抓着子黍的手臂。

    “听话!”子黍狠下心来挣开了手,“我不想你死!”

    清儿咬着下唇,带着哭腔说道:“可我也不想你死啊……”

    “清儿,你不相信我吗?当初在山村里,那些星师能够打退这狼妖,我虽然修行时日尚浅,但也可以应付的。你先跑,等我将这狼妖杀了,再来找你,好么?”

    这话似乎起了一些作用,清儿看着他,尽管仍是泪眼朦胧,却不做声了。

    狼妖却冷冷笑了起来,“呵……杀我?就凭你……死!”

    瞬间一道幻影闪过,狼妖已从原地消失,清儿惊叫了一声,而子黍却是目光一动,挥袖甩出了那一柄血剑。

    大半真元注入其中,逐魂一闪而过,在半空中与那锋利狼爪交错而过,爆发出一阵金石之声,立刻又弹射回来,插入子黍脚下石砖之中。

    狼妖却也惊疑不定地止住了身形,看着爪间缓缓流出的鲜血,只是一个很浅的伤口,但也足见血剑的凶戾。

    “你快走。”子黍一方面盯着狼妖,另一方面又推开了清儿,将她推向那一干村人。

    清儿仍旧望着他,而那些乡人却是惊魂不定,劝起了清儿。

    “快跑吧,有子黍在,应该没……没事的。”

    “就是,子黍现在是上仙了,妖魔不敢对付他的。”

    王桓也悄悄出现在了清儿身旁,满是担忧地看着她。

    “可是……”清儿看着子黍的身影,泪雨琳琅,什么话也说不全了。

    “走吧,我们在这里,只会给子黍添麻烦。”王桓也随众人开口,拉住了她一角衣袖。

    其余乡人亦是纷纷劝了起来,哪怕对那狼妖恨之入骨,却也怕之入骨,谁也不想多面对这个妖魔一时半刻。

    终于,清儿被众人拉扯着从小院的后门中离去,而子黍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心一意只看向眼前的狼妖。

    四周的小妖似乎为这大妖的气息所慑,早已避开,而这狼妖的主要目标显然也是他,若是顺利,清儿应该能逃出一段路,拖得时间长一些,或许就得救了。

    “那柄剑……到底……什么来历?”狼妖盯着子黍问道,那插入地下的血剑已经被他重新唤了出来,悬浮在半空中,散发淡淡的血光。

    子黍不语,只是冷冷看着它,血剑之上再次闪烁出星光,寒芒凌冽,仿佛随时会激射而出,直取对方首级。

    狼妖目光全在血剑之上,这柄剑的凶戾与强大有些令它吃惊,但是还不足以威胁到性命,看着那血剑,然后又看向子黍,冷笑着说道:“告诉我……来历……免你一死。”

    “做梦!”子黍又怎会相信对方的话,只是却也迟迟不肯动手,希望清儿能跑得越远越好,远到这狼妖一时无法追上。

    狼妖眼里凶光闪烁,渐渐没了耐心,“既然如此,那你就……死!”

    身形一动,狼爪锋锐如刀,再一次朝着子黍笼罩过来,子黍立刻将全身所有真元汇聚于血剑逐魂之上,猛地朝前刺出。

    “叮!”

    剑与爪交错,却不敌对方的大力,在接触的片刻便往后倒飞而来,从子黍脸颊旁滑过,留下一道血痕,最终死死盯入了后方的院墙之中。

    狼妖也被震地退开了两步,却是咧嘴笑了起来,满口獠牙里还带着一股血腥之气。

    子黍深吸了一口气,如今他真元耗尽,不再和狼妖抗衡,而是立刻转身便跑,并从后方院墙上把逐魂剑拔了下来。

    “敢走!”狼妖大喝一声,身形如闪电一般窜出,迅速朝着子黍靠近。

    子黍感到身后风声凌冽,勉强转过身去,便看到那锋利狼爪直扑而来,当中似乎还有两道淡淡的伤痕,是为他所伤。

    “轰!”

    狼爪拍在他的身上,如被巨石击中,万钧之力仿佛要将整个骨架打散,他整个人往后飞跃出去,口中吐出大片鲜血,直坠入一处无人茅屋之中,尘土飞扬,一时将一切都掩盖下去。

    狼妖冷冷地看着子黍的方向,良久寂静无声,确信死了之后,方才一步步朝前走去,拨开那些瓦砾,要将子黍的尸体寻出。

    扒拉了一阵,看到一角带血的衣襟,狼妖的速度方才慢了下来,眼里闪过一丝喜色,便往上摸索而去。

    不料这时却见一道寒芒闪过,径直朝它胸口刺来!

    狼妖顿时一惊,所幸这速度并不快,在半途便被它的狼爪死死抓住,看着那握住血剑的手,狼妖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

    咔嚓……它轻轻一捏,将这手扭转起来,只听到一声闷哼,那握着血剑的手骨便被捏碎,而血剑也落入地上,发出清脆之声。

    “一个人类,挨了我一击……竟然没有死……”狼妖眼里兴趣更多了一些,将子黍从废墟中拉出,只见他浑身衣衫褴褛,满是伤痕,七窍皆是冒血,唯独眼里还有一丝凶狠不屈,正死死地盯着它。

    狼妖的目光往下,望见了子黍胸口的一抹金光,将之扯出,却是那一张金色书页,神异非凡,竟挡住了致命的一爪却并无丝毫破损。

    “嘿……宝物……”狼妖盯着金色书页看了片刻,不禁笑了起来,嘴里獠牙狰狞,显得凶残而又可怖。

    一手抓着子黍,一手捡起地上的血剑,将之和金色书页仔细对照,又是从子黍身上抖落出了星盘,狼妖更是显得兴奋起来,“小子,机缘倒是……不少……”

    子黍咬牙看着它,一只手被废,只能以另一只手勉强抓住狼妖那抓着他的手,却觉得如铁柱一般难以撼动。

    “哈哈哈,还在挣扎!”狼妖似乎心情畅快,说话也通顺了起来,“死吧!”

    手上用力,紧紧捏住子黍脖子,只要再轻轻一转,便能将他彻底扼杀。

    不过,也正是在这一刻,风沙大作,原本的天色似乎更加黑暗,狂风之中,忽然响起一道暗含愤怒的呵斥之声,“妖孽!”

    狼妖心里一惊,眼中的凶光却是更盛,便要彻底了结子黍性命,却被风沙席卷,恍惚之间,手中的人竟是就此消失不见!

    匆忙往那风袭来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位紫衣少女从天而落,手中正抱着子黍,冷冷对狼妖斥道:“区区狼妖,竟敢在我上清山门之下行凶!”

    狼妖眼见只有这少女一人,却并不惊惶,而是又咧了咧嘴,“一个……黄毛丫头,也敢……”

    话未说完,忽然有一道咒语在身后响起,黄沙漫天飞舞,天地随之阴沉。

    “众神稽首,邪魔归正。敢有恶逆,碎作微尘!”

    狼妖慌忙往身后望去,只见一位上清道人双手掐诀,口念咒语,唤起无边阴气,一时间鬼哭神嚎,星光灿烂闪耀,化为一道道恶鬼凶神,皆是朝它扑来。

    “灵文鬼律!”

    狼妖大吃一惊,伸爪拍碎了几只飞扑上来的鬼神,然而漫天鬼神飞舞,数之不尽,灭之不绝,只要那道人真元不尽,便永不能将这些鬼神灭杀干净。

    狼妖还想朝前扑杀,却见远远地有一众上清弟子的身影,眼里闪过忌惮之色,终于长啸一声,朝着远方仓皇逃窜而去。

    “妖孽休走!”道人却不肯善罢甘休,又驱动万千鬼神来袭,死死缠住那狼妖,狼妖亦顾不得首尾,只求保全性命,一时身上多了许多伤痕,子黍的血剑、星盘和金色书页也失落其中,最终堪堪在上清众多弟子赶到之前负伤逃出这神鬼大阵,长啸而去。

    “师弟,你怎么样了?”那抱着子黍的女子这时才松了一口气,低头去看那怀中的少年,脸色惨白,眼神迷离,似乎已是奄奄一息。

    “师姐……”子黍勉强睁开了一点眼睛,模糊之下看清了对方,竟然是乐萱,心里松了一口气,无边困倦袭来,不再说什么,却是缓缓阖上了眼。

    乐萱有些惊惶地掐了掐他的人中,感觉还有一丝气息,又忙取出上清派内的仙丹灵药,给他喂下,再侧耳听其心跳,感觉渐渐平稳下来,方才松了一口气。

    “师妹,这狼妖修为不浅,竟让其逃了。不过临走之前,却落下了这些东西。”另一旁,那道人收了法术走来,手中还抓着子黍的血剑、星盘与金色书页,正是六师兄宇文晏。

    乐萱看了一眼,说道:“这是小师弟的东西,先收着吧。”

    宇文晏点了点头,又往那金色书页看了一眼,“虽说不该看他人功法,可这书页上所记载的,似乎并非我上清法门,倒像是传说中的……道一法门?”

    乐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一门秘法素不外传,师兄想来是看错了。”

    宇文晏听罢,默然片刻,而后一哂,却再不提了。

第七十章 师姐

    “清儿!”

    混沌的噩梦之中,子黍大喊了一声,唰地立起了身子,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旁是竹木窗,窗外山林秀色,一如往昔,仿佛仍在山村。

    有那么片刻,子黍竟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如今梦醒之后,爹娘仍在屋内,而清儿亦在水畔,一切都不曾变过,直到他摸到那柄冷冰冰的血剑“逐魂”。

    子黍低头看去,血剑、星盘以及金色书页,甚至是他身上挂着的那一枚不起眼的钥匙坠,都放在自己的床沿,而自己身上亦是一件干净的白衣,四周的环境也有些陌生。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喊叫之声,屋外的门被人推开,乐萱身穿一袭紫罗襦,手中还粘着一朵紫杜鹃,花枝轻轻在脸上拂过,人亦如花般娇艳明媚。

    “师弟,你醒啦?”

    见了子黍,她如一阵风般来到子黍身旁,还不等子黍答话,便伸手摸了摸子黍的额头,然后说道:“还有些烫,是做噩梦了吧?”

    子黍被她说中心事,又见乐萱率真的风格,不禁低声问道:“师姐,我现在是……”

    不等他说完,乐萱便说道:“昨日卫霜师妹召集了一些同门师兄弟商议一同清除上清附近的妖魔余孽,恰好我也有些无聊,便叫上六师兄想要同去除妖,没想到一下山便见到了你被大妖攻击,险险将你救了下来,让六师兄帮你换了衣物清理伤口,之后便送回屋内静养了。说来也奇怪,妖族既然说是要撤军,又怎么会有大妖存在呢?要知道那大妖凶戾,即便是上清的长老遇到,也不一定能拿下的,一般弟子若是单独遇到真是必死无疑了,好在师弟你福大命大,到底撑到了我们赶来。”

    子黍听了,先是点了点头,又有些困惑,“是六师兄照顾我的?”

    “是啊,你别看他平时一副傲娇样,其实学什么都特别快,诸位师兄弟中就算他最博学啦。他恰好又懂一点医术,便帮你处理了,现在身上应该不疼了吧?说来也是师尊太粗心了,虽是收了你当弟子,却还不曾给你准备点保命的东西,不然下次遇见这种大妖,纵然打不过,也能有办法逃出来。师尊也真是不长记性,八师妹当初孤身一人去神州,倘若他多准备些保命的底牌,也不至于让师妹遇害……唉,不说这些了,这回我一定劝劝师尊,让他多准备一些宝物给你留着,小师弟你现在修为又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师尊不又折了一个弟子么。”

    在近几日的相处之中,子黍早已知晓乐萱为人热情率真,极好相处,便也不在意她最后说的那句话,“都怪我自己,又怎么好让师尊出力,想来师尊也是要磨砺我们这些弟子,不要沉溺于外物,然后才能有所精进。”

    乐萱听了,却是掩嘴噗嗤一笑,点了点子黍的额头,“小师弟你是真的呆还是装的呀?这次你伤得可不轻,差点连命都没了,难道真就有了什么突破?修炼讲究循序渐进,若是一位追求生死关头的突破,那是坠入魔道了。”

    子黍尴尬地笑了下,心里却有些温暖,乐萱仿佛不止是他的师姐,而是一位真正的姐姐那般,体贴关心,却又自然大方。不过想到家人,又想到了离散的父母,以及清儿,不禁有些慌乱,忙问道:“对了,师姐,清儿她,你们有没有看到清儿?”

    “清儿?是你的同伴么?”乐萱想了想,摇头说道:“我们来时见你伤得严重,我和六师兄便先将你带回来了,并没有见到其他人。”

    子黍脸色一白,身上的疼痛感仿佛此刻才渐渐恢复,不禁额头上出了冷汗,“可是清儿是普通人,南岭县府内又到处有妖魔……不行,我要去找她!”

    说着,子黍便要勉强爬起来,却觉得身子尚且虚弱,疼痛感更加强烈地袭来,只是咬牙想要下床。

    “诶诶!伤还没好呢!”乐萱忙止住了他,“再怎么样也要等养好伤再去吧?何况卫霜师妹和其余同门可都在山下除妖,若是真的遇见了,卫霜师妹应该会知晓的,师弟你现在下山,身上带着这么重的伤,又能做什么呢?”

    子黍听了,也不再坚持,只好躺回了床上,苦涩地笑了一下,仿佛在自嘲,“师姐,你不知道,我找清儿,找了好久……如今好不容易才见到,没想到又要分开……”

    乐萱听了,稍稍沉默,低声安抚道:“如今妖魔动乱已经平息,应该也不会再有多少大妖了,若是有缘,要找的人一定会找到的。”

    子黍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不能释怀。

    乐萱见他不太愿意开口说话,便说道:“那师弟你好好休息,别多想,若是快的话,再过两天基本就能走路了,辅以上清灵药,再花上几天,身体就能恢复如初。”

    “嗯,多谢师姐了。”子黍应了一声,看着她转身离去,不觉有些落寂。

    不知清儿如今怎么样了,若是恢复过来,他必须要下山去找她。

    这样想着,子黍渐渐闭上了眼,尝试着运转修炼之法,以《上清修行秘诀》为主,辅以《道一真经》运转体内那近乎荡然无存的真元,希冀着能够早一天恢复实力,下山去找清儿。

    翌日天明,子黍勉强翻身下床,试着走了两步,却还是有些吃力,便坐在床沿休息。不一会听到屋外似有师姐的声音,回头看去,却是乐萱和宇文晏一同走了进来。

    “师兄,师姐。”子黍见了二人,想要起身,却又被宇文晏伸手按住。

    “当日救你回来,身上伤得不轻,虽是用上清灵药稳住了伤势,若想要恢复还需一段时日,师弟还是少走动的好。”宇文晏看了看子黍的面色,说道。

    乐萱也在一旁附和,“师弟现在安心养伤为是,对了,昨日我去向师尊求了样宝物,你随身带着,会有些好处。”

    说着,乐萱从衣袖间取出一枚莹白的玉石递给了子黍,摸上去似乎与普通玉石并无区别。

    “竟是真元石?莫非……”宇文晏见此,有些讶然地看向乐萱。

    乐萱抿嘴一笑,“这里面是师尊他老人家的一缕真元,若是师弟再有什么危险,将之以自身真元引出便可。”

    子黍听了一愣,有些不安,“如此贵重之物……”

    乐萱正色说道:“今时不同往日,灵州本无妖魔,如今却是妖魔横行,大乱将至,师弟你如今修为尚弱,自然要有些自保之物才好。”

    “那,谢过师姐了。”子黍点头,收下了这枚真元石,又想到什么,补上了一句,“还有师尊。”

    乐萱不禁一笑,又说道:“说来六师兄的医术还是差了点,不如我带你去找五师姐,她精研药理,或许能让你好得快一些。”

    宇文晏听了此话,斜眼看向乐萱:“哼,我便是那害人的庸医了?”

    乐萱吐了吐舌头,又笑道:“师兄你是应急的嘛,不过术业有专攻,既然小师弟已经回到了上清,就当是去看看五师姐咯。对了,小师弟,你见过五师姐了吗?”

    子黍摇了摇头,或许是因为这位五师姐长居神药池,而他又与神药失窃或多或少有些关系,至今他也不敢去拜见这位五师姐。

    “那我先去看看五师姐,稍后再来叫你,如何?”

    “好,多谢师姐了。”

    说罢,乐萱已经如一阵风般消失于眼前了,对这位师姐来去如风的性格,子黍也有些了解,便只好向着六师兄宇文晏尴尬地笑了笑。

    宇文晏见乐萱已经走了,却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看着子黍,不知为何有些沉默。

    “师兄,还有什么事吗?”子黍与宇文晏之间交际并不多,此刻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有些忐忑。

    宇文晏犹豫了片刻,却是低声问道:“九师弟,有些话我不知当不当说,当日与那狼妖交手后,似乎见过一张金色书页……”

    子黍神色略有变化,想来宇文晏想要问的便是此事,这金色书页本是从妖都下的魔渊中得来,他又如何向对方解释呢?

    见子黍似有为难之色,宇文晏却是温和地笑了笑,“师弟不用紧张,只是我观那金色书页上所载似乎是道一门的功法,便有些好奇。上清与道一虽同属五大道门,到底不免门户之见,师弟若修习此法,还是谨慎为上。”

    “多谢师兄教诲。”子黍点头应下,到底还是有些不安,“此事除了师兄,不知……”

    “便只我与七师妹。”宇文晏淡淡一笑,却是转身往外走去,顷刻间不见了身影。

    子黍默然片刻,又翻出了那张金色书页,这上面的道一心法他已熟记,只是一直留着这金色书页不曾舍弃,如今看来或许也会引来麻烦,只是不知又该如何处置?就此丢弃,似乎又有些不忍,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将之贴身藏好。

    大概正午之后,乐萱又来看他,说是五师姐不便离开神药池,倒是可以带他过去,子黍自然同意,乐萱又精通御风之术,倒是轻巧地带着他径直到了上清神药池之外。

    望着那已经修缮一新的神药池,子黍又想起了当日上清派内所发生之事,心里有些复杂,而乐萱却似浑然无所知,带着他从入口踏入围墙之内,整个神药池内部楼宇林立,药香扑鼻,还有不少道童往来走动,手捧玉盘,盘中装着灵药,看上去十分忙碌。

    覆盖神药池的建筑是层层向下方的环形结构,四周围墙之内是普通楼阁,而后靠近神药池又是向下一环,当中大阵纹路闪动,显得神异非凡,至于最下方的第三层,紧邻湖水,则是一片氤氲,难以看清,只见当中有着一处朦胧岛屿,上有楼阁,极为精妙,有五彩光华。

    整个神药池内足有数百人,几十位上清弟子,数百杂役道童,第三层内还有两位星官坐镇,便是老掌门天理星官和柳星官了,而乐萱又告诉他,那位五师姐杨香儿便居住在神药池中心那一小片岛屿之上,亲身照顾众多灵药,在上清神药九死还魂草还未被窃时,便是由她日常照看的。

    沿着阶梯一路走下,乐萱低声对他说道:“五师姐常年居于神药池,对于人世有些疏离,心地却是极好的,待会见了她,听我说话便是。”

    子黍点头,走下了三层台阶,到了神药池池水旁。神药池外围虽满是楼阁,可池中却一派天然,清澈透明,可望见数十丈之深的湖底,渐渐向下,直至沉入黑暗之中,深不可测。在这样一个天坑湖之中,却有些许浮岛,或大或小,渐次远去,而那氤氲雾气的中心,便是最大的一座岛屿,朦朦胧胧,如海上仙山。

    “会划船么?”乐萱临近湖面,忽然转身向他问道。

    子黍一愣,却见她先笑了起来,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阶梯。整个神药池都被栏杆围着,而沿着那阶梯下到水边,才看到停着两三艘小船,当中还放着几只船桨。

    看了这些,子黍不禁问道:“师姐,我们是要自己划过去?”

    “神药池与上清大阵紧密相连,在此轻易不要动用法术,要去湖心便只好如此了。不过神药池并不算大,便是到湖心,也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乐萱说着,先一步跃入船中,朝他笑道:“坐入船中,轻摇橹桨,两岸浮屿,碧野苍穹,尽入眼底。当此之时,不也有天人合一的乐趣么?”

    子黍有些动容,随之踏入船中,看着乐萱轻轻摇动双桨,船动如梭,划过那如镜子般的水面,望眼是浩渺苍天,眼底是百尺深潭,两旁浮岛渐次靠拢,而回望身后,那些亭台楼阁相继远去,置入朦胧水雾之中,渐渐真有一缕缥缈仙情从心中升起,顿觉心旷神怡。

    “师姐,我来吧。”他接过桨,熟练地摆动着,顺着水波划过,某些熟悉的记忆,亦渐次从心中苏醒。

    乐萱有些讶然地看着他,“师弟先前也划过船?”

    “我家边上,便是一片湖,我们叫它月牙湖,小时候也常划船到湖中……”子黍说着,语气平静,单纯只是回忆,却不再如以往般悲伤了。

    乐萱默默听着,时而微笑点头,小船缓缓从浮岛之间穿过,那些浮岛之上皆是许多灵药,散发着淡淡辉光,在雾气中透露出霓虹般的色彩,令人如在梦中。

    不知不觉间,小船便到了湖心的岛屿旁,停下小船,亦不必系,便径直下了船,沿着一条踩出来的小路穿过草地,再穿过一小片树林,便遥遥看到了那在岛屿中心的阁楼。这阁楼只有二层,纯木搭建,或许是时日久了,略带着些黑色,那通向二层的楼梯扶手之上,甚至长满了青苔,有些地方已是有了腐朽的痕迹。

    虽然在清微峰中,子黍所住也是木屋,可是见了此处的两层木楼,却还是觉到些异样。那苍然的古意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湿冷之气,那位五师姐常年居住在这种环境之中,不知又会是怎样的人?

    正暗自揣度,乐萱却是如风一般三两步跃了出去,推开了那扇带着些水雾的木门,“香儿师姐在吗?我又来看你啦!”

    屋内传来了温婉的声音,似乎能听出些笑意。

    “每次你来,都一惊一乍的,一点也不像修道之人。”

    “质性天然嘛,反正师姐你平日也不修炼,还怕打扰吗?”乐萱说笑之间,朝子黍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师尊近日新收的九师弟,你还没见过吧?”

    子黍走到乐萱身旁,才见到那阁楼内的女子正跪坐于一张几案之前,小袖长裙,白罗衫,红衣带,后方窗子透过一缕明光,落在她身上,照出一道幽静的侧影。在几案之前,摆着一个药罐,她右手握着捣药杵,左手扶着药罐,正缓缓捣药,手中动作平稳,目光却望向了子黍,眸子清明,如一泓秋水。

    “五师姐。”子黍行了拜见之礼,再抬眼去看眼前女子,只觉得这位五师姐典雅幽静,如从古代的诗书画卷中走来。

    “怎么样,香儿师姐漂亮吧?”乐萱调笑般向着子黍问了一句,弄得子黍无言以对,又转身向杨香儿说道:“上清派内,都说师姐是上清第一美人呢。”

    杨香儿收回目光,淡淡一笑,仍是捣她的药,嘴里却说道:“又来笑闹,我常年不出神药池,见过我的不过聊聊数十人,何来第一美人之说?想是你又有所求,好哄得我开心,寻些丹药回去。”

    乐萱掩嘴一笑,“师姐你便是不愿出去,不然让派内的弟子见了,不知多少人要无心修道,一心只念着师姐了。”

    杨香儿横了她一眼,“再说这些,我可不理你了……师尊近日新收的这位九师弟,我也略有耳闻,如今见了,确有仙骨,只是气色不佳,你说他近来受了些伤,不是要我看看么?”

    乐萱收了笑,推了子黍一下,“师弟你还愣着干什么,过去就是。”

    “啊?哦。”子黍不知道仙家看病是什么法子,只是走到了杨香儿的面前,却不知该干什么,愣愣地站在她身前看着她。

    杨香儿亦静静地抬头看向他,见他有些呆样,便又侧过脸去抿嘴轻笑。

    “师弟你还站着干什么?坐下去将手伸出来啊。”乐萱不解地问道。

    子黍脸色微红,连忙学着杨香儿那般席地而坐,伸出一只手来摊在几案上,解释道:“没想到仙家看病也要把脉。”

    杨香儿将那药钵往旁一挪,与他直视,正色说道:“你我不过初修道法,凡人以为仙家,我等又怎敢自称?人若有疾,一望便知,此虽医术,亦近乎道法,所谓道进乎技,则无技焉能进乎道?我虽能观人之病,然而人体有别,差之毫厘则谬以千里,不亲自查证便妄下结论,若出了事,便是你悔之莫及了。”

    子黍听了一怔,连忙说道:“是师弟失言了,师姐千万不要在意。”

    杨香儿并未再说什么,只是伸手在他腕间轻轻一点,指尖还带着点凉意,片刻间便抽了回去,然后起身转入屋后,径自说道:“随我来。”

    子黍起身,回头看了看乐萱,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

第七十一章 书信

    乐萱走到他身旁,悄声说道:“师姐在凡间时,本是名医之女,精通药理,天资聪慧,七岁便代父看病,救人无数,名满一郡。师姐十四岁时,有一世家子弟患病求医,因其体质特殊,最终不治身亡,其族中以为是师姐有意杀人,加以报复,害得师姐一家家破人亡,幸得遇见师尊相救,见师姐资质不凡,便将之带入上清修行。后来师姐常驻神药池内照看灵药,念及过往却还有此心结,这才有了先前之语,并不是针对于师弟,所以不用担心,只需说话小心些。”

    “原来如此,以后一定不再说这些话了。”子黍点点头。

    “那我便先走了,师弟你与师姐好好相处。”乐萱眯着眼睛笑了笑,还不待子黍说什么,转身之间已是飘然离去。

    虽是没有使用道法,可乐萱修习御风之术多年,飘飘如一阵风般就走远了,让子黍呆了片刻,想到此地只剩下他和这位五师姐,不免有些紧张。

    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身从后门走出,只见木楼的后方,竟是一池清水,当中不断涌出氤氲雾气,深处隐约可见几株灵药散发绿色的荧光。

    “服下此药,在此调息片刻便是。”杨香儿站在水池旁,递给他一个玉瓶,瓶中有着一粒药丸。

    子黍接过瓶子,往四周看了看,雾气弥漫,杨香儿就在他身前,却也几乎看不清她的脸,这浓雾不免让他产生些不好的感觉。

    杨香儿指了指那水池,淡淡说道:“这些是神药池的水雾,你运转我上清功法,辅以丹药在此修行,伤势自然尽愈。”

    “神药池?”子黍往那不断涌出白雾的池塘望去,想不到这才是真正的神药池。

    “嗯,当初那株九死还魂草还在时,这里倒还没有这些雾气,失窃之后,药力外泄,便如此了。”

    杨香儿望着那朦胧水雾,子黍看不清她的表情,却也感到她语气里一丝难言的情绪。

    “师姐……听说师尊将神药的根茎重新种下,不知怎样才能恢复?”子黍忍不住问道。

    “这我却不知……”杨香儿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我这里向来清净,你伤势恢复后若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若是无事,径直离开便是。”

    说完,她却是转身重新回到了木楼之中。

    子黍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在雾中消失,如真似幻,仿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另一处天地的投影,孤零零地落到这个人间。

    打开玉瓶,取出丹药看了看,杨香儿并未和他说这是什么药,想来是早已调配好的,子黍也不再研究,径直吞了下去,接着席地而坐,尝试运转《上清修行秘诀》恢复真元。《上清修行秘诀》对于上清弟子来说只是入门功法,一般花不了几天,他又有修行的底子,如今运转起来已是纯熟,只是还不曾去找那位坐守藏经阁的三师兄钱钺讨要上清的核心功法《上清大洞真经》。

    四周的水雾带着淡淡药香,如今随着他修行功法,慢慢进入他的体内,配合服下的丹药发挥作用,身上疼痛的地方都渐渐被温暖的热流所包裹,伤势也在一点一滴地恢复之中。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他感到全身恢复如初,一跃而起,试着运转真元,确实畅通无阻,不禁深感这上清神药池的玄妙。

    想起杨香儿先前所说,就此径直离去最好,不过不辞而别似乎又有些无礼,这让他有些犹豫,便往前走了几步,先在木窗外往内望了望。

    只见窗内杨香儿默然静坐,背对着他跪坐在几案之前,却没有继续研磨药粉,而是展开了一副图画,画上是一个病态的男子,神色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慌张。

    她就这么隔空摊开这一副画卷看着,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卷轴两侧的木杆,神色变幻,似有难言之隐。

    窗外的光影落到画卷之上,映出了子黍的影子。

    杨香儿猛然惊觉,缓缓搁下画卷,并未转身看他,却有些冰冷地问道:“伤好了?”

    子黍有些尴尬地从窗外沿后门走入,站在门槛上,说道:“好了……多谢师姐。”

    杨香儿侧身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动,终究没有下逐客令,只是收起了几案上的画卷,却也没有立刻收起来,只是将之放到一旁,而后拿了药钵捣药。

    “师姐,这幅画是……”见了之前的景象,子黍忍不住问道。

    “一个死人。”杨香儿磨着药,玉杵和药钵之间发出沙沙的声音,单调而平静,她的声音也这般,单调而平静。

    子黍吃了一惊,却觉得以他之前无意中所见,杨香儿的内心或许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杨香儿默然磨了片刻药末,终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十八年前的时候,有些事情,我还不曾明白。如今虽是明了,却到底放不下。”

    “师姐此言何意?”子黍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那副画卷之上。

    “你既然想看,便看吧。”杨香儿挥手之间,将那画卷抛到了子黍怀中,子黍接过来展开,看着那上面有些病态的青年,不知为何,竟然有种熟悉感,甚至有些荒谬。

    “是不是和你很像?”杨香儿没有看他,仿佛早已意料到了一切。

    “这到底是……”子黍有些心惊,画中显然不是他,可不知为何却与他有几分相像,若说单纯是相像,还没有什么,可是杨香儿的话却让他不禁有了些猜想。

    “十八年前,这个人叫王子靖,是南离郡郡望王家子弟。”杨香儿目光落在那药钵之上,仿佛那药钵勾起了她过往的回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受了很奇怪的暗伤,似乎有某种莫名力量在经络之中游走,我试着给他开了些药,但全无效果。为了给他治病,王家召集了众多名医,包括我爹在内共有二十余人,当中也不乏一些修行道法的仙医,但无一人能治其病,三日后便听闻他暴毙而亡。”

    说到这里,杨香儿默然攥紧双手,语气也不由带了些激愤,“王家震怒之下,将二十余位名医全部杀死,弃尸城外!我与娘出城寻找爹爹遗骨,早已血肉模糊,断为两截……”

    杨香儿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泪痕如玉箸,沿着粉白的脸颊淌下,无声而动容。

    子黍想起先前乐萱曾对他说的话,一时为之默然。

    待到情绪平复了一些,杨香儿忽然问道:“小师弟,你觉得,我为何要与你说这些?”

    子黍心里一跳,再去看那一幅画卷,“莫非是师姐觉得我与他长得像,因此恨上我了?”

    杨香儿冷笑了一声,“也许不只是相像呢?”

    子黍不解地看向她。

    “入上清修行之后,我才慢慢了解到,南离王家,其实只是个幌子。”杨香儿缓缓起身,凝眸正视着他,缓缓说道:“王家的背后,是杜家!”

    子黍一惊,手上的画卷亦随之落地。

    杨香儿却是蹲下身去捡起了那幅画卷,“至于这个人,他的真名叫杜子靖,倘若我没猜错的话,便是你的堂兄。”

    “师……师姐,”子黍看看画像,再看看杨香儿冰冷的目光,勉强笑道:“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

    “先前替你把脉,我感觉到了你身上有和他一样的神秘力量,潜伏在血脉之中,”杨香儿抛开了画卷,一字一句地说道:“这种感觉,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子黍觉得身上一寒,仿佛自己也和那画中人一般,只剩下三天的寿命了。

    看着子黍煞白的脸色,杨香儿似乎也觉得话说得重了一些,便转过身去,望着窗外,低声说道:“当然,你也不必紧张,听闻师尊说你有仙灵之资,这潜伏在你体内的,便是所谓仙灵才有的仙元吧?仙元之气只在仙道秘境之中存在,外界人自然修炼不来,若是强行获取,反而会为其所伤。”

    “这么说,那个王……杜子靖,他是……”子黍虽然听西斗星君讲过此事,到底有些糊涂,毕竟他出生时便在山村,对于爹娘曾经的过往一无所知,只能自己暗自做些猜测。

    “没错,他便是被仙元所伤而死。若是寻常真元,修道之人便可化解,仙元之力却只存在于仙道秘境之中的,外人便是有通天手段,亦没有解法。”杨香儿说这些时,情绪有些起伏,显然是想到了父亲的冤死。

    子黍听后,若有所悟,点了点头。过往的种种,似乎都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他和小薇当初坠入魔渊,小薇的修为比他高了不知多少却仍然被魔渊影响,显然魔渊之中存在着浓郁的魔气,或者说侵入体内便成了魔元。他身上的玉盘是开启仙道秘境的钥匙,当中不时渗透出一缕缕仙元,他自小佩戴,也就有了抵御魔气影响的能力。同样也是这一缕缕仙元之气改善了他的体质,让当初从大山外寻找到山村的苏九等人认为他资质非凡,而上清派内道行高深者众多,西斗星君更是一眼看破他的身世,收他当了弟子,如今想来,都该归因于这一枚所谓的仙道钥匙。

    然而,这枚仙道钥匙既然是杜家的至宝,为何会在他身上?想来就算爹娘身份在杜家再怎么高,也不至于可以擅自挪用家族至宝,何况是带着家族至宝隐居在大山之中。这些对于子黍来说仍是想不明白,只有等找到爹娘再说。如今他对于爹娘能够在妖魔之乱中存活下来的信心大了许多,连清儿都没事,又何况有杜家背景的爹娘呢?

    “说了这许多,也只是心结难解,”杨香儿见他沉默不语,以为是害怕于她,便说道:“如今你我已是同门师姐弟,这些往事本不该提,我也不至于将之迁怒于你,如今你既然伤好了,自行离去便是。”

    子黍怎么可能相信她的话,看着杨香儿脸上的泪痕,不觉问道:“师姐既然都承认了心结未解,便不恨么?”

    杨香儿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子黍自己也知道这样的询问几乎是废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又怎么可能不恨,只是杨师姐恩怨分明,不至于迁怒到他身上而已。

    “我自幼不在杜家长大,若往后回到杜家,有能力的话,一定为师姐讨回公道。”子黍向着杨香儿恭恭敬敬低头行了一礼,算是承诺。

    “杜家虽已没落,底蕴仍在,何况本是同族,便是有了机会,你会下手么?”杨香儿问道,看着他郑重的样子,有些好笑又有些嘲弄。

    “我与这个杜家,并没有什么情感……”子黍看向杨香儿,本想说些漂亮话,觉得未免浮夸,便只是说道:“若事实如师姐所说一般,纵然一时不能为师姐报仇雪恨,也绝不会与之同流合污。”

    杨香儿本想再说些什么,到底不是刻薄的人,只是点了点头,又重新坐回到几案旁,淡淡说道:“师弟的好意,我这做师姐的便心领了。如今时候也不早了,师弟倘若还有要事,我这就不打搅了。”

    “好,师姐再见。”

    听着这位五师姐再三下逐客令,子黍也只好点点头,和她告别,独自一人出了木楼,在水畔旁寻到小船,飘荡在神药池外的天湖之中,觉得心绪越发复杂。

    清儿如今还不知如何,爹娘以及杜家之事却已经是隐隐迫近,不知为何让他有些不安。

    乘舟来到岸旁,一步步走出神药池,不知不觉间停下脚步,目光里多出了一双白皙的小腿,抬起头来,终于看清了那冷若冰霜的女子。

    “记得三日前我说过,我会来找你。”天璇看着子黍,面无表情地说道。

    子黍注意到她的左手落在衣带边那柄玉寒剑剑柄之上,不禁皱眉,“我要下山。”

    “三日前,玉皇殿外说的话,你不记得了么?”天璇亦蹙起眉头,左手也握紧了剑柄,对于她而言,剑随心动,虽然不是飞剑,但若要出剑也无须分左右手。

    对这威胁子黍视而不见,反而说道:“我答应了会随你去紫微宫,可是什么时候去,我可没答应过。”

    “你!”天璇没想到他会耍这样的心机,玉寒剑出鞘了半截,寒气朝着子黍扑面而来。

    不过想到这里毕竟是上清派,而子黍如今又是上清弟子,她到底忍住了拔剑的冲动,只是脸色更加冰冷,显然是不会轻易放子黍离去的。

    子黍也并不想招惹天璇,只是如今再次和清儿失散,山下又有零星妖魔流窜,他是一定要先下山去找清儿的。

    “我要下山找人,”子黍说了半句,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冰冷的女子,想到在大山里她曾给过他一个香囊,语气先软了下来,“如今山下还有零星妖魔没有除尽,她又是普通人,紫微宫远在千里之外,我随你走了,可能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听了子黍的话,天璇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最终还是收起了剑,说道:“你若要下山,我也同去。”

    子黍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好。”

    说完他便匆匆往山下走去,而天璇亦转身跟上,却不是与他同行,而是落在身后有三步距离,似乎是为了防止他耍小心思。

    沿着山路往下走了几步,身后无声无息,子黍回头望去,天璇如影子般跟在身后,令他有些不寒而栗。

    “咳咳,要不师姐你先回去?下山找人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找到的,到时候平白耽误了师姐的时间。”

    “你已经耽误我的时间了。”天璇冷冷地说道。

    子黍尴尬地笑了笑,有些丧气地问道:“去紫微宫,就这么急吗?”

    天璇闻言默然,却是伸手从袖间抽出了一封书信,两指夹着飞向子黍。

    子黍慌忙接过,只见上面写道:“天璇师妹亲启”。

    “这是……”子黍犹豫着看向天璇,没有打开。

    天璇说道:“你自己看。”

    子黍愣住了,再看看这封信,终于小心翼翼地拆看,只见其中这样写道:

    天璇师妹:

    自南行之后,与师妹相别,已有月余。

    近闻师妹身处灵州,适逢大乱,妖魔并起,残暴惘极。余与同道皆深虑之,辗转反侧,夙夜难寐,恨不能与师妹同行,共赴此难。幸有上清诸道友舍生忘死,力抗妖魔,保一郡之安,守一州之宁。功德无量,堪与天齐;福泽百姓,犹胜地母。敬仰之情,不必多表,但闻师妹寻见昔日南方大山中故人,特来问迅,望能一见,聊表歉意。

    宫中观得天一星象变化,可知天一星君确已身殒,其继任者之争尤为激烈。相传大帝欲于冬月十五拟定天一候补人选,届时亦将打通星路,重列星官之位。虽无定论,还望师妹速回,切勿错失时机。

    十月二十日

    苏九

    子黍看毕,有些疑惑,又看向天璇,试探着问道:“天一候补?”

    “如今你手持天一星盘,自然也算一位星官候补者,不过此事需要面见大帝之后才有结论。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交出星盘,放弃天一星星官之路,我自会回去复命。”

    “咳咳,不是冬月十五嘛,还有二十多日时间。”

    “从此地去紫微宫中途需要横跨三个郡,共有八千多里,又需提前几日到宫中,平均一日要走四百余里。当然,你若懂通灵御兽之术,或者有什么符箓法器,可以另当别论。”

    大多数星官是不会飞的,或者说,还不足以单靠冯虚御风来赶路,短暂的浮空或许可以做到,但想要如星君那般在天际来去自如却十分困难,主要是对真元的消耗太大。因此,一些特殊手段便显得相当重要,比如乐萱的御风之术,或者宇文晏的通灵之术,一者御风而行,消耗的真元远比一般星官要少,一者可以驾驭飞禽走兽,更无须自己劳神。此外,一些特殊的符箓和法器也有轻灵浮空之效,不过价格不菲,较为少见,而且一者有时效,一者同样很消耗真元,拿来赶路很不划算。

    子黍听到这些,不禁头疼起来,想当初他穿过那一片南岭黑森林,就花去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原以为天璇会有些仙家手段,如今看来,倒是他见乐萱来去如风,有些想当然地以为人人都如此了。

    “那么这八千里路……我们要走过去?”子黍自己都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天璇走过他身旁,沿着山路而下,淡淡说道:“坐马车。”

    中天皇朝在各地设下驿站,平均每三十里便有一处,若是精选良马换乘,一日能行四百里。若是昼夜不歇,又是骑马的话,便是八百里亦不在话下,当然那没有必要。

第七十二章 下山

    沿着竹林小路缓缓往下,子黍与天璇彼此之间都没有再说话,直到行至山门前,眼见得两名道童守着山门,竟是最初上山时遇见的那两位,不想正是今日轮值。

    “咦,是你啊。”两名道童看有人下山,其中一位认出了子黍,脸上有些讶然。自从上次子黍上山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轮到看守山门的任务,之前子黍下过一次山,也并不曾见到两人。

    “客人是要走了么?”另一位道童问道,子黍并没有穿上清的道袍,他们关于子黍的认识还停留在上一次上山之前。

    不过这却勾起了子黍的回忆,他心绪有些复杂。从初次走入上清,到如今下山,算来似乎还不足十日,可是世事变幻,却又仿佛已是经历许多,听闻两位道童问话,略有恍惚,片刻之后才说道:“只是下山而已,今后我们也算是同门了。”

    两个道童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他,“可是派内没有说要招收弟子啊……”

    子黍一时间解释不清,想来自己身上似乎还有一枚上清老掌门给的令牌,一直不曾用过,就是为了证明身份,于是便将之取出给两位道童看了一眼。

    两个道童真的认真看去,却是大叫起来,“这是长老令牌,你好大的胆子,是从哪里偷来的!”

    “额……”子黍低头看看这枚光辉闪烁的上清令牌,再看看两个道童紧张的神色,没想到随口一句解释反倒惹了麻烦。确实,这令牌之上并没有刻着他的名字,知道西斗祖师最近新收了一名弟子的人或许不少,但是当面见过他的并不多,起码这两位道童并不清楚。

    “哼!”

    跟着他身后的天璇哼了一声,并不帮子黍解释,眼里似乎有些讽刺,不知道是讽刺他还是那两个道童。

    两个道童原本十分紧张地看着子黍,听到这一声后才发现他身后的天璇,之前竟一直没有发觉,再看看天璇冰冷的神情,以为是自己怠慢了对方,连忙说道:“不知紫微宫的师姐也在这里,实在是失礼了。”

    紫微宫的贵客,他们自然认得,起码印象比子黍深刻许多。

    天璇走下山门,淡淡地说道:“他与我一同下山。”

    两位道童相互看了一眼,又看向子黍。

    “我好像想起来了,最近西斗老祖新收了一名弟子,听说就是个新近上山的。”

    “不会真是他吧?”

    子黍听了无奈地摇头,收起令牌,摊手说道:“还真是我。”

    两个道童听了后张大嘴巴,愣了一会,好像想起了什么,这才各自拱手说道:“原来真是师叔,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了。”

    子黍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便要往山下走去。

    这时,一位道童却是问道:“师叔,之前见您还有一位妹妹,如今怎么不见了,是也留在派内了吗?”

    子黍脚步一顿,转身看了两个道童一眼,似乎意味深长。

    两个道童并不知道上清玉皇殿外的事情始末,被子黍这一眼看得有些心慌,正想着是不是问错话了,却见子黍又转身往下走去,只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她死了。”

    死了……

    两个道童彼此对视,各自捏了一把冷汗。

    上清一役死者极多,虽无星官陨落,却有不少弟子丧命,清点起来接近原先人数的三分之一,因此各自询问他人可否安好,最怕的便是听见这种回答。

    只是为何,那位师叔说这句话时,似乎并不怎么悲伤,反倒有一些冰冷决绝?

    ******

    “先前我见那封信中提及了星君继任者,他们是如何竞争的?”

    下山之后,四野荒凉,子黍一边往南陵县府的方向走去,一边与天璇聊起了紫微宫中之事,毕竟要去紫微宫,多了解些总没错。

    天璇虽极少与他说话,对于他的问题倒是都一一认真回答,“一般的星君继任者有两种,其一是已经修成星官,而后修行星路与所要继承星君星位相近者;其二是普通星师,专门以这一条特定星君之路修行。前者潜力不高,往往很难成功继承星位,后者在星君生前又无法继承星君星位,所以修行时日并不长,往往是各大家族势力筛选出来送入紫微宫的年轻弟子,他们以星盘为修行法器,相互比较进度。以此次天一星位的竞争来说,便是比拼谁对于天一星盘的掌握程度更高,修炼一段时日后大帝会亲自测评,选出下一位天一继任者。”

    子黍听后,倒是有些不解,“星盘,不止一份吗?”

    “紫微宫内有诸天星辰传承,星盘只是这些传承的载体而已,哪怕毁掉了也无所谓。”

    “既然星盘可以复制,那为何要专门寻找我手上的这张星盘?”

    “你这张不一样……星君使用过的星盘,承载了星君自身所走的道路,本身对于诸天星辰的传承便有补充作用。对于这些星盘,紫微宫是要收回的,作为补偿会返还一张新的星盘。整个中天境内的星盘都是如此,紫微宫拥有所有星盘的回收和发放权,而各大势力则可以通过新的星盘来重新筛选星官继承人,不过星官继承人的要求极为苛刻,便是在星师之中也是百里挑一,因此宗门之内往往广招弟子,而家族之中由于人数有限,则会拉拢有天分的外姓天才,通过联姻让这些家族能一直诞生星官。”

    天璇说到最后的时候,情绪似乎有些异样。

    不过子黍听了正感兴趣,没有察觉这些,而是继续问道:“那么这样说来,这一次竞争天一星位的,都是那些历史上继任过天一星位的势力?话说回来,之前我在上清时,好像听过并不需要星盘,也可以晋升星官?”

    天璇轻轻哼了一声,有些不屑,“不需要星盘晋升的,只是中下等星官。”

    上清派内有些星官便是没有星盘的,并非资质不行,而是找不到合适的星盘。星官有时候也是某种天命,在出生时便已注定。不过,反过来说,那些不依靠星盘晋升的星官却也有着一些特异能力,或许是所选特殊星辰赋予的,比如乐萱和宇文晏,两者都不是拥有星盘的星官,但是两者都有特殊的天赋。

    然而中下等的星官毕竟只是中下等的星官,一者没有晋升星君的希望,二者综合实力也比上等星官要差许多。

    想到这里,子黍忽然有些想笑,却不是因为得意,而是有些自嘲,“要是我没有成为星官继任者,会怎样?”

    “断去星官之路。”天璇淡淡说道,在子黍听来有些无情。

    星官,星君,都是唯一的。走在同一条道上的人,注定只有一个成功,剩下的那些,要么转身重修,要么终身止步于此,星官不死,便没有寸进。

    “不过你最早接触到星盘,而且是原始的星君星盘,本身资质也不算差,成功的希望倒是比别人多些。”

    “这么看好我?”

    “只是事实而已。”

    子黍默然无言,心中想到了那残破神祠下,将星盘递给他的女子,如烟一样散了。

    若是有一天,他真的成了星官,天一星官,以对立的一面走到她的面前,不知又是如何?

    没有答案,他不愿想,也不再问了。

    两人默默走入荒凉的南陵县县城,几日之内,整个南陵县似乎又破败了许多,似乎是因为妖魔作乱。

    没走出几步,便见远处街巷走来一行人,穿着天蓝色道袍,皆是上清弟子,一个个要么持剑要么掐符,很是有些肃杀的气氛。

    见了子黍和天璇,一众弟子中带队之人神色先是一喜,喊道:“天璇道友,还有这位……”

    等见了子黍,对方脸色一变,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子黍看去,有些讶然,竟是郑阊。

    “咳咳,天璇道友怎会来此?”郑阊不再去看子黍,单向着天璇问道。作为执事弟子,各大势力汇聚上清时,他也接待过紫微宫之人。

    天璇却无意去领会郑阊的暗示,又或者有意想看看热闹,只是瞥了一眼子黍,说道:“你该问他。”

    子黍暗自叹了口气,想来他与郑阊也并没有太大的矛盾,只是一些误会。不过如今按辈分子黍是郑阊的师叔,让郑阊开这个口近乎不可能,便主动问道:“郑师兄,卫霜师姐在哪?”

    “在……在县城北边郊外。”郑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

    子黍点头称谢,也不再与郑阊多说,便要往北边去。

    在两人即将走远之时,郑阊却是望着天际说道:“天璇道友,此地有一只逃窜的大狼妖,我等正在捉拿,若是遇上了千万小心。”

    天璇转身望了他一眼,见他望天说话不禁皱了下眉。

    郑阊没有转身看她,带着一队弟子走了。

    天璇回看子黍,问道:“狼妖?”

    “当初山村里的那只。”

    天璇默然片刻,到底对之前郑阊的举动有些疑惑:“他是在和你说话么?”

    子黍点了点头,“或许吧。”

    夕阳渐落,南陵县城里枯蓬倒卷纷飞,沙舞尘扬,多了不少萧条之感。

    “秋风萧瑟天气凉……”

    等子黍寻到城北郊外,只见古道旁的那女子背对二人,低吟着这一诗句。

    “卫师姐,你怎么一人在此?”子黍听是卫霜的声音,便上前问道。

    女子转过身来,容颜俏丽,双眸明亮如星子,正是卫霜。

    不知是天气之故,还是近日来过于操劳,她的神色有些憔悴,长发也显得有些凌乱,眉宇之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愁。

    她见了子黍,勉强笑了一下,又看到子黍身后悄无声息的天璇,有些讶然,却也没有与之搭话,只是对着子黍问道:“昨日才见你负伤回了上清,怎么今日便又出来了?”

    “五师姐替我医治了一番,如今行动已无大碍。”子黍解释了一句便急忙问道:“师姐在这里可遇到过难民?”

    “你说的是前日那些人吧?”卫霜转身看向北边的一处村落,“知晓城中有大妖作乱之后,我们便将城内难民遣散开了,如今他们都躲到了附近村落里,也有的已经远远逃离。由于时间紧迫,大家都是分开行动,我也没有再遇见那些人,师弟若要找的话,只能自己去附近村落寻找了。”

    子黍听了略有失望,南陵县城郊外有不少村落,眼前的村落距离他们也不过两三里路而已,只是这些村落星罗棋布,又岂是一时间能够找到的。

    “不过各地的县府道宫也开始行动,少微师叔重回州府道宫主持大局,派出了许多星师巡查各地,妖魔作乱杀人的事,应该不太会发生了。”见子黍失落,卫霜又安慰了一句。

    子黍点点头,见卫霜的神色似乎也不太好,方才想到问一句,“师姐似乎也有些心事?”

    卫霜先是摇了摇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倒没有什么,只是难民众多,妖魔之乱后流落到南陵县的本就不少,又加上本县之人,被妖魔闹得惶惶不可终日,在外流徙者多达百万。几日下来,被妖魔所害的或许有数万人,而死于流离的却有十数万,这些妖魔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难民的最大伤害。”

    子黍听了默然,相较之下,他寻找清儿的举动,似乎也渺茫了许多。百万人流离失所,单是在这一路之上,他和卫霜便见到了道旁有不少尸骨,有的匆匆掩埋了,有的却是曝尸荒野,卫霜说整个镇南郡有十数万人死于流徙,子黍是相信的。

    但是他又能做什么呢?不除尽境内妖魔,这场动乱不会平息,可等到除尽了妖魔,他便能找到清儿么?在这场动乱里,清儿这样的普通人每时每刻都有生命危险,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只想找到清儿,若真要他为除妖尽一份力,他也希望是在清儿平安无事之后。

    下了决心,子黍最终还是说道:“等找到了清儿,我一定尽力帮师姐除妖。”

    卫霜点了点头,知道这些天下兴亡的话题未免沉重,作为星师,所做的也只有除妖,而如今这些零星妖魔又不是跑到眼前任人屠杀的,想要找寻尚且需要大量时间。

    想了片刻,既然妖魔一时寻不到,倒不如随子黍同行,卫霜便说道:“既然师弟要去找人,那我也同去看看。”

    “好,多谢师姐了。”子黍顿时松了口气,毕竟应付难民之事,卫霜一定比他有经验。

    同时他转身看了天璇一眼,没有人与她交谈,她似乎也乐得清闲,目光眺望着远方,似乎心思完全不在这里。

    在自身经历过一些取舍之后,子黍也逐渐谅解了当初山村的往事。天璇和苏九那些人虽然实力高强可以除掉狼妖,可面临的却可能是妖主的注意,那无异于自寻死路。将子黍放在同样的位置上,做出如今的选择,才是人之常情。

    但他也并未和天璇再说些什么,只是同卫霜一道往那些村落走去。

第七十三章 不仁

    荒村之中,隐约可见一些人影,躲躲闪闪,藏在那些肮脏的土坯房后,偷偷打量着进村子的子黍等人,待看清了卫霜身上的上清派弟子服饰之后,这才眼神渐渐明亮起来,不像先前那样躲避,而是一点点钻出了身子。

    这些人不论男女老幼,一律神色十分憔悴,面黄肌瘦的仿佛糟了一场饥荒。实际上妖魔之乱下,各个村子的人都在逃,逃不走的老人则留在村子里听天由命,村中数年的屯粮除了交给官府的一部分,还够吃上好几年,然而乱民流窜,来了之后又走,各自取走了一部分粮食,以至于到如今各个村子都如同被洗劫了一般,如今这些人连一日三餐都成了问题。

    乱世本就如此,一旦失去秩序,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而且烧杀抢掠都可以归咎到那动乱的源头,仿佛所有的行动都是被逼无奈。

    卫霜为之忧虑的,便是此事。直接死于妖魔之乱的民众可能只有数万,然而失去秩序之后流窜的难民可能会造成数十万的死伤,好比如今困扰众多难民的粮食问题,本来是不成问题的,只因为恐慌之下烧杀抢掠的人多了,也就成了问题。

    子黍见到这副情景,默然捏紧了拳头,却又有些无可奈何。

    “上仙,上仙……”

    忽然有一名妇人抱着婴孩跑了过来,跪在了卫霜的面前。

    还不等卫霜有什么反应,四周又陆陆续续有数十人跑了过来,一个个都跪在了三人的身前身后,竟是将三人围了起来。

    “上仙……上仙开恩呐……”

    一个个难民,围着三人,学着以前祭拜神祠神像的动作,就要对着三人膜拜。

    “你们这是做什么?”卫霜平时在县府道宫中任职,处理过一些类似的情况,倒也没有慌乱,只是皱着眉头问道。

    “上仙大人……村里的粮食没了……再过两天,小宝就要饿死了啊!”跪在卫霜身前的妇女举着那个婴孩哭道,只见那个婴儿半眯着眼,昏昏欲睡,似乎也饿了许久。

    “这村子里的粮食,都被搬光了啊!那些流氓,不给我老人家活路哇!”另一个老头子也跟着趴在地上痛哭,似乎本就是这个村子的人。

    “求上仙大人开恩,救救大伙吧!”

    “上仙大人……”

    卫霜沉着脸不语,子黍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也是有些不知所措,天璇似乎比子黍更无措,竟是退后了几步,看着四周难民,有些惶惑,有些痛苦。

    听着众多难民哭泣求救,卫霜轻叹了口气,说道:“南陵县城内还有官粮,只是如今官府人员也早已散尽,无人管束。我可以修书一封,你们径去支取,若是来日有人追究,便说是我的意思。”

    众多难民听了,大喜过望,纷纷磕头喊道:“谢谢上仙,谢谢上仙……”

    卫霜这时却是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即便是我也没有权力私取官粮,真若追究下来,取粮的人或许难免一死。”

    皇朝是皇朝,仙道是仙道,彼此分属不同体系,各大州郡县的道宫也只是负责除妖事宜,平常则负责收集各地修行资源,并不过问凡尘之事,按理来说卫霜亦不能做此决定。只是她毕竟是星师,又是上清弟子,皇朝追究下来,也不敢将她怎样,最多革除道宫供奉资格,而私自调用官粮的人则仍旧难免一死。

    众多难民彼此相视,一时间沉默下来。

    民间的烧杀抢掠再怎么疯狂也是民间的事,皇朝不会追究,可若是涉及到皇朝,那就是冒犯皇威,必死无疑。

    “我去,我去!”忽然,那个跪在卫霜身前的妇女站了起来,“只要小宝能活着,让我干什么都行。”

    众多难民神色动摇,又有一个汉子站了起来,说道:“大嫂,这事还是我来,要掉脑袋我担着!”

    “一村人的粮食,哪能让你一个人去,我也去!”另有人起身喊道。

    卫霜没有顾到这些难民的争吵,只是取出一道空白灵符,运起真元在其上写字,以此证明她的星师身份。

    写好了字,一群难民还在争论着该是谁去,要去的一共有十几个,但卫霜也没有心力管这些了,只是将这灵符往身旁的妇女一递,说道:“都散去吧,我能帮你们的也就这些了。”

    听了她的话,众人才停下了争论,纷纷再朝着她磕头称谢,只是卫霜神色憔悴,摆了摆手,匆匆从众人之中走过,似乎不愿再搭理这些人了。

    走出村子,子黍方才问道:“这些事,皇朝便不管吗?要是不管,为什么还怕追责?”

    不等卫霜回答,天璇先开口说道:“中天皇朝法度森严,官员逃难者革职抄家,平民犯上作乱者处死,即便是修行中人,若是滥杀无辜,则天下道宫共诛之,无有例外。”

    子黍听了,不觉问道:“道宫有这么大的权势?”

    天璇没有回答,卫霜看了她一眼,反问道:“师弟觉得天下最大的道宫是哪一个?”

    子黍一愣,答不出来。

    卫霜笑了笑,看着天璇,“中天紫微宫,人间亦称皇庭道宫。”

    子黍吃了一惊,也看向天璇,天璇却是冷着脸,似乎对这样的目光有些不悦。

    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忽然想到先前之事,子黍便问道:“咳,这样说来,卫师姐你先前帮助难民,不是很危险?”

    “道宫只管修行之事,只要不过分,对我倒并无影响。何况,妖魔之乱后,新官上任,又有谁会管这些旧账?”卫霜先是摇了摇头,临了竟是有些慧黠地一笑。

    “原来如此,师姐真是聪明。”子黍一想先前天璇所言,顿时明白了因由。

    按照中天法度,官员逃难者即为革职,连家产都要没收,仅仅是能留其一命。如今整个南陵县府的官员差不多跑光了,就算换上新任官员,人生地不熟,面对这样一个烂摊子,肯定是忙得焦头烂额,又哪有精力管这些。

    “附近那几个村子,还去看吗?”卫霜指了指不远的另外几处村落,问道。

    一个村子是这样,另外几个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卫霜可以帮一次,可是帮上两次三次,那么她也要担风险了。何况南陵县府中的官粮也未必经得起数万人哄抢。

    子黍也犹豫了一下,若是再面对那种被难民围困的情景,确实有些难以应对。一来狠不下心抛下不管,二来又确实没有能力相助,两难之下简直是进退维艰。

    可一想到清儿,他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再看看。”

    天璇似乎有些不乐意,先是看着子黍,看他眼神坚定,又看向卫霜,犹豫了片刻,忽然说道:“你,换身衣服吧……”

    卫霜一开始还不明白,再看看两人,这才了然,不由得脸色微红,转身离去。

    三人之中,子黍不是正式拜入上清的弟子,也没人给他发上清的道袍,因此平常只穿灰色布衣,看上去和平民无异。天璇虽是紫微宫的弟子,那一身玄色道袍却不是紫微宫弟子的标配,何况紫微宫的势力范围主要在中央皇州,附近的难民也认不出她。唯独上清派本就是灵州第一大派,又力抗妖魔,成为了难民眼中的救星,卫霜穿着上清道袍现身,难民们自然会来顶礼膜拜。

    见卫霜离去更衣,子黍这才想明白其中因由,又看了看天璇,没想到天璇竟也在看着他。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忽然说道。

    “什么?”子黍想听听她怎样说,便装着糊涂问道。

    “被人围着,当救世主一般看着,把所有的希望和责任都放在你身上……”她忽然意识到有些失言了,忽然翻脸,冷冷瞪了子黍一眼。

    子黍无奈地笑了笑,径直接了下去,“但其实什么也做不了,是吧?不是讨厌被人当做救世主,只是讨厌自己无能为力。”

    天璇收回了目光,望向远方,淡淡说道:“自作多情。”

    见天璇不愿与自己再聊下去,子黍也只好同她一样眺望远方,等着卫霜回来。

    半晌之后,只见卫霜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衣回来,三人走入下一个村子,虽然仍是引起了一些注意,总算没有如之前那般被难民围着求救的了。

    大概流民众多,这些难民也见怪不怪了,看看三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唯独天璇带着剑穿着道袍像是修行中人,神色又有几分冰冷,都不太敢上前,反倒散开了些。

    不再成为难民的焦点之后,反倒更能看清四周的真实情况。道路之上多有冻死、饿死之人,曝尸荒野,衣不蔽体,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显得阴森而压抑,仿佛不是行走在人间,而是踏入了一处鬼蜮。

    走在这空前的压抑里,子黍的神色更见悲哀,但步子却稳了一些,每一步都是艰难地踏出去,而后艰难地往前。

    就如同那一次坠入魔渊,忽然间失去一切,置身于一处完全陌生的空间,而后才能明白自己内心真正的所求。当看到世间一切的变幻无常,身外之物的转瞬即逝之后,又有什么是真正的价值呢?

    走在这条路上,他只想找到清儿,可似乎此刻才明白,哪怕找到了清儿,也再不可能回到原来的生活。

    “嗷呜!”

    一声狼嚎打断了他的思绪,子黍朝那声音响起处望去,听起来离此地还有十几里距离,而附近的人早已是神色仓皇,作鸟兽散。

    卫霜看了子黍一眼,低声说道:“去看看吧。”

    子黍点了点头,而天璇也并无意见,三人便立刻朝狼嚎传来的方向赶去。

    大约半刻钟后,眼前有了狼妖的身影,不是一两匹,而是足足有着十几匹,以一匹周身黑雾弥漫的苍狼为首,将数十人围成一圈。这些人都处于一片林中的开阔地带,四周密林深处不时闪过一道道模糊影子,似乎有更多的狼妖赶来。

    “怎么回事?狼妖为何会如此聚集?”卫霜见此情景,一时间却是眉头紧锁。

    子黍正要过去,天璇却伸手拦住了他,“不要轻易上前。”

    他看看两人,最终沉默了下来,看着群狼将那林中的数十人彻底包围。这些狼似乎异常愤怒,不断低鸣着,有的则直接仰天长啸,似乎在呼唤更多的伙伴。

    反观被围在狼群之中的众人,一个个皆是脸色惨白,却似乎没有什么意外,彼此紧紧靠在一起,缩成了一个圆,却没有突围逃跑的打算。

    群狼越来越多,片刻之后,已经有数十匹狼聚拢在了一块,簇拥着那黑雾弥漫的苍狼。可以看出这头苍狼是群狼的首领,黑雾有九层之多,相当接近大妖,屠杀这些凡人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似乎根本没有必要召集如此多的狼妖前来。

    不过此刻,狼群似乎异常愤怒,一个个死死盯着人群,随着苍狼一声咆哮,一齐扑了出去,朝着人群冲杀。

    而这些人确确实实是普通的凡人,毫无抵抗之力,随着一阵惨叫,大多数都被狼群给扑倒在地,咬断颈部动脉,一时间鲜血飞溅。

    子黍见状再也按捺不住,就要从狼群外围冲进去杀妖,而卫霜也是变了脸色,打算随他一同出手,唯独天璇望着那一片血腥的屠宰场,脸色始终冰冷。

    “别过去!”她提起了那柄玉寒剑,却是拦在子黍和卫霜身前,让二人无比惊愕。

    天璇并没有解释,实际上也没有时间解释,就在她拦下二人之后,林中的那一片空旷地带忽然间冒起了淡淡的血光,继而不断扩散,将四周跃入人群的狼妖一并包括进去,连同那匹苍狼一起,死死困在了一片血色之中。

    “阵法?”卫霜见此情景,似有所悟。

    “什么阵法?”子黍却是对此一无所知,只见林中闪烁起五彩神光,一道道神秘符文刻印在四周草木之上,此刻尽皆闪耀起来,如群星降临,将狼妖和人群一并包裹入内。

    天璇看着那耀眼神光,回道:“五天制邪阵。与五行相应,由青、赤、白、黑、黄五天构成,每一天皆有四十八字玉文,五天共二百四十字玉文相应成阵,具有伏魔制邪之能,对修行者和妖魔而言十分可怕,而凡人相对无恙。”

    言下之意,是不要再踏进去了。

    尽管如此,可狼妖和人群被困在同一个大阵之中,在如此混乱的情景之下,凡人又怎么可能无恙。随着神光闪耀,落在那一群狼妖身上,带头的苍狼愤怒地嚎叫了起来,猛地扑杀出去,朝着四周的人群便是大开杀戒。

    “哼!”

    冷哼声从天际传来,似乎是神灵不满,一道雷霆电光刺入大阵,将那苍狼洞穿,炸成碎肉,紧接着停顿在空中,似乎是一个葫芦,升上高天之后又一闪而逝。

    在五天制邪阵外的子黍等人见此情景,确信是有高人在此,更不敢轻举妄动,只等那大阵之中神光闪耀,将一众狼妖纷纷化为污血为止。

    大约一刻钟后,二百四十字玉文构成的大阵逐渐暗淡下去,光芒不复,里面的景象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狼群早已化为血水,而凡人相对好一些,不过也没有一个人还能够站立,纷纷躺倒在地上,不少人仅留着一口气,而有一些则是在大阵之中就已经被狼妖杀死。

    除尽四周狼妖,那布阵之人方才显现,似乎先前便一直端坐在一处树梢顶端,落地之后先是看了一眼阵中景象,又转身往子黍等人的方向看去,显然早已发觉三人。

    三人也不再躲藏,而是走到了此人的面前,子黍认真看着眼前这位高人,一副书生打扮,手中还持着一柄折扇,腰间挂着一个不起眼的小葫芦,不过巴掌大小,似乎就是先前将那苍狼一举击碎的法宝。不知为何,看着对方,子黍竟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倒是对方先向三人微微一笑,打开了折扇,看着天璇,问道:“天璇姑娘也在此么?”

    天璇默然片刻,似乎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拱手行了一礼,“见过天社星官。”

    子黍看着对方折扇上的“天地不仁”,才想起来在青原县府确实就见到过这一位星官,不过也仅此一面之缘,因而印象有些模糊了。

    “天璇姑娘不必拘谨,在外相遇你我皆为道友,以平辈论交便是。”天社微笑着说道,对天璇的身份稍有了解,不敢怠慢。

    天璇对此却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望了一眼五天制邪阵下的人群和狼群,淡淡问了句,“这是星官的安排?”

    天社闻言,神色稍有变化,似乎听出了些讽刺,口气也冷了许多,“附近难民深受狼妖侵扰,有求于我,自愿以此法除妖。”

    天璇不再言语,而天社说完这句话之后,又看了卫霜和子黍二人一眼,对两人显然毫无兴趣,收了折扇,便转身离去。

    “此地狼妖已除,天璇姑娘若是有意除妖,另寻别处便是。”

    看着天社星官离去,子黍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便去看看那些还活着的人情况如何。

    对于天社星官而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万物,既包括妖魔,也包括人,有意杀妖便是正道,有意杀人便是邪道,正邪之分,都只在他一念之间,如此又怎么会真的在乎难民的生死。

第七十四章 死别

    卫霜同子黍一起查看那些还活着的人,大多都是在弥留之际,只能嘴里喘几口气,神色看上去十分痛苦,要不了多久便会一命呜呼。

    子黍扶起一个人,却听到对方在低声说话,凑得近了些,才听明白。

    “要,要死了吗……”

    “好累,好累……”

    低语呢喃,似乎不是出自口舌,而是出自灵魂深处,他环顾四周,那十几个还活着的人,都是在挣扎着无声地说话,仿佛灵魂在低语。

    “别,别碰我!”

    “就这样死了吗?”

    “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回家,回家,家在哪?”

    “可怕,好可怕……不怕,不怕……”

    一声声低语,浸入灵魂,明明听不清任何声音,却在脑海里嗡嗡作响,犹如梦魇缠身。子黍站了起来,有些头晕目眩,眼前似乎陷入了一片黑暗。

    卫霜在他身旁,将一位少年缓缓放下,起身时眼里隐含泪光,“都,都死了……”

    勉强活下来的十几人,都在弥留之际,若是像五师姐杨香儿一般的仙医或许还能救治一二,子黍三人却是无能为力。

    正在彷徨之际,子黍却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呻吟,这一群将死之人中,似乎还有一个较为顽强,挣扎着动了动,想要站起身来。

    子黍看着对方,先是一愣,赶忙蹲下身扶住了他,眼里却满是不可置信,“杨……杨百喜?百喜?你怎么会在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咳……什,什么?”躺在地上,脸色苍白的杨百喜吃力地抬头看着子黍,神智还有些恍惚,他同所有人一样,侥幸逃过狼妖之口,却被五天制邪阵所伤,处于将死未死之际。

    “先别说话。”卫霜在一旁对杨百喜说了一句,继而看向子黍,指了指树林之外,“这里杀气太重,先扶他到附近的村子里。”

    子黍醒悟过来,点了点头,再看杨百喜,却已经昏迷过去,不过气息微弱还未断绝,身上也没有明显的伤口,应该是被大阵所伤。

    转身背起杨百喜,子黍同卫霜一起往林子外走去,而天璇看着子黍肩上背负的杨百喜微微皱眉,却也并未说什么,只是默默跟随三人。

    三里之外,便是一个村子,规模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却藏着数百人。这些人衣衫褴褛,大多都是难民,多数藏身于地窖或阁楼之中,躲躲闪闪地看着村外的动静。

    当子黍等人赶到这个村子时,这些人便是这样默不作声地藏着,时而偷偷向村中唯一的主干道看上一眼,看着子黍等人踏入村子,却没有任何现身的打算。

    这种拙劣的藏匿法自然躲不过三位星师的感知,正在诧异之时,一个小女孩却从地窖里钻出,向着子黍这边跑来,她身后的人想要出来抓住她,可是看到子黍等人却如同见到了妖魔一般,又一下子藏到了地窖里面。

    “哥哥,姐姐!”那个小姑娘不顾一切地跑了过来,惊喜异常地看着子黍和天璇。

    “小青衣?你也在这里?”子黍看着她,同样欣喜无比,又想到身上背负的杨百喜,便立即问道:“对了,你杨大哥他……”

    “杨哥哥和他们去除狼妖了,他说让我一个人藏好,我,我一直在这里等他。”小姑娘梅青衣抢先说道,又有些惶恐地看着子黍背上的杨百喜,“杨哥哥他……他怎么啦?”

    正在子黍犹豫着如何回答时,天璇却是说道:“他伤得很重。先前你说的他们,都是这附近的人?”

    “啊……是,是啊,之前村子里来了一个很厉害的上仙,说是需要一些人帮他除妖,村子里好多人都去了,杨哥哥也去了。”出于对天璇的信任,加上本能的不祥之感,她将先前的事如实叙述了一遍。

    天璇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子黍神色有些阴沉,但没有持续多久,“先找个地方,让他休息。”

    小青衣点了点头,立刻带着三人走入一户人家,当中无人居住,子黍便先将杨百喜放在床上,再去检查他的身体状况,发现气息变得越发微弱了。

    “杨哥哥他,不会有事吧?”小青衣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几人,这段时间里照顾她的只有杨百喜一个人,虽然不知情形如何,但显然已有了深厚情谊。

    子黍看了看卫霜,卫霜轻轻摇头,而天璇对此沉默不语,四周忽然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过了片刻,子黍才回过神来,朝着小青衣笑了笑,“附近有水吗?”

    小青衣聪明伶俐,马上应道:“我去打水。”

    待到她出了屋子,子黍又看向天璇。

    不等他开口,天璇便说道:“非仙医不能救。”

    杨百喜身上的伤是五天制邪阵所造成,自然只有仙医能够救治,对于一般的修道者,虽然都会自备一些疗伤灵药,却只针对自身有用,用在凡人身上反而可能成为毒药。

    “五师姐……”说到仙医,子黍自然想到了他的那位五师姐,此地相距上清虽是不远,但来回也要一日。

    卫霜听到他的低语,微微叹息,“来不及了,他也不过是多撑了一段时间。”

    又是一阵沉默,这时小青衣将水打来了,还带来了一块毛巾,水是村子里的井水,清凉干净,子黍看了看她,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拿毛巾沾着水拧一拧,贴在杨百喜的额头上,哪怕这没有任何作用,但看着小青衣的神色,却像是多了许多安慰。

    之后一段时间,卫霜和天璇各自走出了屋子,只留下子黍和小青衣,以及昏睡不醒而气息不断衰弱的杨百喜。

    入夜之后,子黍看向那守在一旁的小青衣,忽然想到了什么,便问道:“小青衣,你吃饭了吗?”

    小青衣摇了摇头,又补充了一句,“青衣不饿。”

    屋里点着一只昏暗的蜡烛,附近熙熙攘攘地开始有了人声,白天躲在地窖里的人们这时也悄悄地钻出来,大概是确信真的不会有狼妖来袭,便开始了烧火做饭。

    子黍无奈地笑笑,“还是去吃一些吧,让两位姐姐陪着你。”

    小青衣默然不语,贝齿咬着下唇,借着微弱的烛光,不知何时已是泪痕满面。

    子黍有些讶然,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却望着他说道:“对,对不起,想到奶奶了。”

    “奶奶?”

    “嗯,杨哥哥常和我说,要我向奶奶那样,可,可是真的好难。青衣不想哭的,奶奶从来不会哭,可青衣还是哭了。”

    “你奶奶是?”子黍不禁问出这个问题。

    “奶奶姓梅,以前村里人都叫她梅花婆婆。”小青衣擦了擦眼泪,说道。

    子黍愣了一下,梅花婆婆,他好像也曾听杨百喜提起过,那个梅村的村长,带着村人抗击妖魔,如今应该早已死在妖魔手中了。想不到梅青衣竟然是她的孙女,回想起那一段在梅村的短暂岁月,神色不由得黯淡了许多。

    “杜哥哥,我,我能求你一件事吗?”短暂的沉默后,小青衣忽然问道。

    子黍重又抬头看她,暗淡的烛光下女孩的脸色憔悴不堪,那双眼睛却明亮如镜,好似倒映了烛火,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光芒。

    “什么事?”他问道,声音轻了许多。

    小青衣咬着贝齿,嘴唇微张,反复几次之后,终于说道:“我想修仙。”

    子黍并不感到意外,只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小青衣听了这句话,稍稍愣了一下。修仙,成为上仙,受人敬仰,自保,长生……踏上仙道的理由太多了,几乎无人可以拒绝,只是大多数人都没有这个资质而已,可子黍如今却在问她理由,这理由太多,一时间让她不知该说哪一个。

    昏暗的烛光下,子黍仿佛在笑,自嘲的笑,“你想要什么呢?”

    小青衣低下了头,似有些悔愧,“要是青衣是上仙,就可以保护别人了,杨哥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子黍点了点头,“这就够了。”

    小青衣还是觉得子黍先前的问话有些奇怪,便反问道:“杜哥哥想要什么呢?”

    子黍沉默片刻,欲言又止,终是摇了摇头。

    床上忽然传来一声呻吟,如沉睡在梦境里的人猛然惊醒时发出的叫喊一般,杨百喜也是这样紧闭着双眼,额头上却不断冒出汗珠。

    子黍和小青衣一同看去,小青衣连忙跑到床榻边摇了摇他,“杨哥哥?杨哥哥?”

    杨百喜微微睁开眼睛,恍惚中看到小青衣的脸,而后又看到了烛光下站着的子黍,在他眼里只有一道模糊的黑影。

    “小青衣?那……那是谁?”杨百喜微微扬起头来,想要看清子黍的脸。

    子黍蹲了下去,勉强笑了一下,“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杨百喜凝神看着子黍,神色有些呆滞,过了片刻后才点了点头,“原来……是你。”

    “怎么样?好点了吗?”子黍问道。

    杨百喜苦笑了一声,“你,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我快不行了。”

    他说话有些吃力,喘了几口气,又躺在床上,眼睛半睁半合,昏昏欲睡的样子。

    子黍见此,心里多少有些难受,“为什么要去引诱狼妖?谁逼你的?”

    杨百喜摇了摇头,“没,没人逼我。那位上仙说了,他有狼妖血……咳咳,把这些抹在身上,附近狼妖就会聚集起来,然后他再除掉狼妖。”

    “可这是要送命的!”

    “我知道!咳咳咳咳……”

    杨百喜似乎想要立起身子,哪怕不断在咳嗽。小青衣懂得他的意思,便扶着他立起了上半身,杨百喜这才睁开眼睛,神色苍白眼神却十分坚定。

    “附近的狼妖一直在吃人,村子里的粮食也没有多少了,再往别的地方逃,一样会死很多人……只有把附近的狼妖除干净了,才能放心进出,到林子里去找东西吃。”

    “可你……”

    “我没有必要去,是吧?反正有那么多人了,我为什么要去?子黍,我明白,我一开始和你想的都是一样的,只要我们能活下去,别人怎么样,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但是,但是……咳咳咳,当初那些蜘蛛妖魔袭击我们村子的时候,我爹也是这样的,他带着一些人留在村子里,剩下我们这些人往外逃。男人要保护女人,青壮年要保护少年和老年,在任何地方,任何地方都是这样!难道说……咳咳,难道说,在所有男人站出来的时候,你要躲到女人的身后去过活吗?我告诉你,这个村子,就是这里,已经再看不到一个二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人了。我们那只队伍,你应该也看到了,这个村子里现在还有一些女人,都是些无依无靠的女人,和死在那里的那些人,有的是夫妻,有的是父女,有的是姐弟或者兄妹,她们也有以身为饵的决心,但留在这里是她们的责任,对抗妖魔则是我们的。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有这些责任,可我知道没人想死,更不想让自己爱的人去死,我……我可能还没有爱过什么人,杨村的人到这里都跑得差不多了,你说让我照顾小青衣,我也从来没照顾过人……咳咳,不过总算有个理由了,不然你让我跟着他们去送死,我,我还真觉得有点亏。”

    杨百喜一口气说完了这么一大段话,又喘了几口气,脸色更加苍白。

    子黍一时间哑然,可杨百喜的话在他的心里却激起了轩然大波。

    “杨哥哥,我不要你死!”小青衣这时候已经哭了起来,紧紧拽着杨百喜的手臂。

    “好,好了……”杨百喜又喘了几口气,低头看着小青衣,“你这小丫头,不是说,不要哭吗……谁让你哭了?”

    小青衣听了,赶忙用衣袖擦干了眼泪,尽管眼眶还是红肿的,到底忍住了哭声。

    杨百喜又长长喘了一口气,神色更见疲惫,“我累了。”

    “好好休息吧。”子黍点头说道,尽管他知道,一旦闭上眼,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要是可以……”杨百喜躺在了床上,低声呢喃了一句,仿佛看到夏日蝉鸣,杨树垂阴,书桌前他拿着一卷野史入梦,似有黄莺低语,日光过午,暖风和煦,就连那梦里佳人,也是巧笑嫣然。

    小青衣脸色煞白地站在他身旁,过了片刻才回头看看子黍。

    “他刚刚,说了什么?”子黍心绪更见复杂,却忍着没有表露。

    “好像是……回家。”小青衣咬着嘴唇,说道。

第七十五章 异象

    汉江之上,寒风凛冽,自西向东,卷起一片尘雾,隔江望去,只见烟水茫茫,当中虽有楼船往来,却渺小如沙,只等驶近了才稍稍显出船的轮廓,而到了岸旁,已是庞然大物,如一座小山一般掩盖了下方船坞外等候的众人。

    “该走了。”天璇看了一眼那抵岸的楼船,侧身对子黍说道。

    子黍回头看了看,卫霜和小青衣正站在一起,皆是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去了上清,好好把握机会,也许会修炼有成。”子黍先是对小青衣说道。

    小青衣应了下来,又问道:“杜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几个月吧。”

    “好,那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杨哥哥。”

    言下之意,是要重葬杨百喜,带他“回家”。

    子黍自然点头应了下来,小青衣又看了看天璇,问道:“姐姐也会来吗?”

    天璇微微一怔,“也许。”

    楼船上的舷梯延伸下来,陆续有人上下船,眼见时间不多,子黍似乎还有些留意,卫霜便开口说道:“这边我会照顾好青衣,即便没有修炼天赋,也可以先用道童的身份留在上清,至于你要找的那位姑娘,我也会多加留意,一有消息便通知你。”

    “多谢师姐了。”

    子黍看向卫霜,彼此对视,卫霜的眼眸始终明亮透彻,如初次见到时一般。

    “快上船吧。”卫霜拉起了小青衣的手,又朝他一笑。

    子黍郑重地点头,终于转身随着天璇一同踏上了楼船的舷梯,等到上了船,他再回头望去,船已离岸,岸边的人也渐渐稀疏起来,却仍然能看到卫霜与小青衣。只是随着水雾弥漫,渐渐模糊了视线,四野便陷入了一片苍茫。

    在启程之前,子黍也向天璇大致了解了一些行程问题。从汉江沿江往西,要走水路三百里,而后便是灵州中心的南明郡,从那里换乘驿马,再经南安郡踏入中天皇州。皇州九郡以九天为名,按行程是先入成天郡,而后入中天郡进皇城,紫微宫高居皇宫之上,亦不是轻易可以进入,需在山下待客处静候至少三日,因而这一段行程十分紧凑,有时甚至要日夜兼程。

    “船上鱼龙混杂,这几日你最好不要轻易走动。”在船上,天璇便对子黍说道。

    “好。”子黍点头应下,环顾四周,发现楼船内来往之人有不少是修道之人,即便是看上去普通的凡人,也是锦衣玉食,非富即贵,可见这来往于汉江两地的楼船绝非一般人能够乘坐。

    清儿到底没有找到,乱世里能够重逢,本就是意外之喜了,却又不得不在转瞬间分离,子黍原以为自己会撕心裂肺痛哭流涕,到头来却只是觉得有些心灰意懒,勉强替杨百喜料理了后事之后,更是几乎没有再找下去的心思了。

    来到船上之后,又想到清儿如今的境况定然不能乘船离去,一江之隔,镇南郡内烽火连天的时候,南明郡内仍是一片歌舞升平,又怎会在乎难民死活,不过若真有人冒险渡江,也不至于赶下去便是了。

    天璇显然也知道子黍如今心事重重,并未再多说什么,带着他来到定好的船舱,本就要各自休息,不过在走廊却见到迎面走来两人,不由得停了一停。

    走廊里,那迎面走来的两人见到天璇和子黍,也是微微一愣,随后一人先站了出来,躬身行了一礼,身后同伴也跟着如此,而后那人才笑着问道:“想不到天璇道友也在船上,倒真是有缘。”

    天璇看着眼前的晏玄陵,反问道:“你们也住此处?”

    晏玄陵点头称是,随即问道:“听闻天璇道友来灵州本有要事,如今妖魔之乱已平,可是要回中天?”

    天璇微微颔首,似乎不想多谈,转身便进了自己的船舱。

    晏玄陵见此,略有些尴尬,又看向子黍,显然对他也有一些印象,“这位想来也是道友吧?恕在下疏忽。”

    言下之意,是说虽然早见过面,但当初晏玄陵只将子黍当做凡人,并未留意。如今见到他与天璇同行,显然非同一般,为自己眼拙而有一丝歉意。

    子黍看着眼前这位青年,虽不如他曾经见过的苏九那般气宇轩昂,却也是沉稳有度,言行举止之中,有一丝君子风范。在印象中,难得的对他有一些好感,便勉强抛开自己的心事,也回礼说道:“御史以身作则对抗妖魔,实在令人敬佩。”

    晏玄陵听了此话,脸色竟微微一红,“道友真是折煞在下了。当初道宫指派晏某为御史,追查了多日妖魔,非但毫无结果,还令樟林七村毁于一旦,如今晏某也是打算回州府道宫述职请罪的。”

    听了此话,晏玄陵身后的人不禁开口说道:“师兄,妖魔势大,灵州又沉溺于安逸,应对此次妖魔入侵时,师兄的表现可是有目共睹,此事又怎能怪你?”

    晏玄陵转身说道:“师弟不必多言,功过是非,人心自有定数。”

    船中过道狭窄,子黍这才看清站在晏玄陵身后的人是安常,当初他带着一队星师前来梅村支援,与晏玄陵同为五道教中人,可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晏玄陵这一刻似乎才想起来还不曾介绍,于是说道:“是晏某疏忽了,这位是在下的师弟安常,如今也是一位灵州御史,负责监察南安郡一带情况。”

    子黍明白了他的意思,犹豫片刻,还是说道:“上清子黍。”

    晏玄陵听后,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竟是上清弟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子黍亦如先前晏玄陵一般,感到一阵羞愧,“原先不过是山野散修,最近才拜入上清的。”

    “原来如此,”晏玄陵点了点头,其实最想问的是子黍为何会与天璇同行,但交浅不可言深,便说道:“彼此同行,也是缘分。不过我看杜兄似有倦色,便不多加打扰了。”

    子黍想了想,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便点了点头,“好。”

    待到子黍转身离去之后,安常才低声问道:“师兄,此人姓杜?”

    晏玄陵眼里闪过一丝疑虑,“师弟此言何意?”

    “没什么,只是听闻南离郡的杜家,最近似乎有些动作,水府师叔亦提点我们要多加注意一二。”

    “是么?”晏玄陵眼里疑惑不减,似乎在思考着另一件事。

    船舱之中,子黍躺在床铺上,回想起先前的经历,如同深陷一片迷雾之中,仿佛山村的迷雾再一次将自己包裹,失去方向,也失去知觉。

    到底……到底是什么……

    冥冥中,仿佛有一条命运的线,系在他的身上,拉着他往前走,而他自己,也同样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方。并不是说这一刻子黍有种命运被操控的感觉,而是他失去了自己的方向感,只好听凭命运给他指引方向。

    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仙道?不……长生?不……清儿?是清儿吗?可以吗?不……为什么不?不能……不可能了……要是可以回到过去……然而回不去……爹娘,爹娘在哪里呢?杜家,杜家,家……杨百喜……回家……

    子黍仿佛在一场迷梦里,却又感觉自己清醒着,当家这个概念一点点从内心深处冒出来后,他如同被人泼了一桶冷水一般,浑身哆嗦了一下。

    睁开眼,仍是昏暗的船舱,隐隐听到水浪的声音,让他意识到自己还在船上,要前往那一个完全陌生的中天皇城,但心里的声音却仿佛越来越强烈,不断在自己的耳边回响。

    起身走出船舱,来到楼船的甲板上,天色已是昏沉,迷茫的水雾却仍是包裹着船身,如山村曾经的大雾一般,望不到两岸,望不到任何除了白雾和江水以外的东西,仿佛整个天地之间只有这一艘船在前行,甚至感觉不到前行本身,如同陷入永恒的静止。

    “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

    渺渺云雾中,忽传来朦胧歌声,若远若近,辨之不清。

    子黍朝江上望去,远山隐现,若有人渔樵于江渚之上,却仍辨不清方位,云雾之中似乎显现出一片浩大祥和的场景,仙人飞舞,宫殿林立,都在云天之上。

    他愣了片刻,有些不敢置信,再凝神看去,确实见到云天之上缓缓浮现出一处神秘仙境,坐落于山峦之间,主峰之上流水奔流而下,如银河坠落,而当中鸟兽飞舞,羽毛皆光鲜亮丽,散发出祥和圣光。

    群山之上的仙宫,由一根根白色立柱构成,重重叠叠,高立于山巅之上,近乎看不见尽头,五彩神鸟在当中展翅,似有仙人立于其上,渺渺歌声亦不再凄冷,转而变得典雅和睦,纯净圣洁,钟鼎之声不绝于耳。

    至于更远之处,仿佛羲和浴日,天日本身化为晨曦,如要吞噬整片长空,方始显露不足四分之一的边际,便已经占据半片苍穹,无边的白光亦不断增强,整个天地间一切的色彩都失去意义,只剩下一片光和热。

    子黍看到此刻,猛地大叫了一声,再也不能直视这一轮比天穹还要广阔的巨日,捂着双眼跌倒在地,就如同在朝拜。

    双目的刺痛在他低头伏地时渐渐缓和,又流了些许眼泪,那无边无际的白光似乎渐渐散去,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之后,四周先是一片黑暗,然后才缓缓恢复色彩与轮廓。

    楼船之上,还有一些人,只是都十分惊异地看着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子黍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四周的人,都有着一重模糊的影子,然后又往天上看去,先前所见的景象早已踪迹全无,四周仍是茫茫白雾。

    沉默片刻,子黍不动声色地下了甲板,回到了自己的船舱之中。

    眼里的灼痛还不曾完全消去,可是看四周众人的反映,似乎根本没有见到天上的景象,倘若是他自己的幻觉,眼里的疼痛又是怎么回事?莫非真的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这幅景象?

    子黍心绪杂乱,隐隐还有些惶恐不安,如同当初在山村曾见到月牙湖上突然冒出一座神秘妖都,如今他对白雾有种难言的恐惧,仿佛那白雾的深处永远藏着许多神秘未知的东西。因而他在最初那一刻,觉得这也不过是一场幻觉。

    隔壁的门打开了,他听到之后便立即出了自己的船舱,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天璇。

    天璇恰到好处地退了一步,皱眉看向他,似乎等着他先解释。

    “你,刚刚……”子黍合了一下眼睛,彻底看清眼前的人之后,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

    “什么?”

    “有……光……”

    子黍对先前所见的景象越发感到不确定,最终只吐出了这么一个字。

    “光?”天璇重复了这个字,看看子黍,又转身登上了甲板。

    子黍紧随其后,再抬头往天际看去,仍是一片白雾,没有任何动静。

    正在他以为自己不过产生了错觉的时候,天璇却是变了脸色,罕见地有些神色紧张。

    “你看到什么了?”

    “仙境……光……别的我记不清了。”

    天璇双目紧盯子黍,确定了对方没有撒谎,这才说出自己的发现,“刚才星象乱了,如今我以紫微斗数重算过去,发现少了一个时辰。”

    “星象?时辰……”子黍对于这一方面了解不多,可是随即醒悟过来,“刚刚过去了一个时辰?”

    “是,确切地说,是突然少了一个时辰。”天璇亦是脸色微微发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结论,“改变时间,即便大帝也……”

    子黍忽然又捂住了眼睛,不知为何双眼再次疼痛起来,“如果有异象的话……为什么他们看不到?”

    天璇转身看向四周,船上众人神色如常,没有任何变化。

    子黍还想说些什么,忽然感到眼里更痛,仿佛有什么东西钻入眼中。

    “你身上……”天璇说了半句,旋即转身向四周望去。

    子黍还有些不明就里,双眼疼痛,却也模糊中见到一丝金光,似乎是从他胸口透出。

    子黍心里一惊,捂住了胸口,顾不得双眼疼痛,转身就进了自己的船舱卧房之中,天璇并没有跟上,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回到房中,子黍才从胸口掏出那一张金色书页,此刻金色书页正闪闪发光,而每一次光芒闪烁,他眼里的痛觉也越发强烈起来。

    几乎是本能地,他就按照金色书页上所记载的功法进行调息,而随着调息眼里的痛觉也渐渐减弱,金色书页同样逐渐暗淡下去,不再焕发光芒。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子黍才从打坐中恢复过来,睁眼看去,四周一片清明,眼里的痛觉已经彻底消失,而所谓的“道一心法”却运转自如,甚至比往昔更加流畅。

    这根本不是什么道一心法……

    子黍心里默念着,拿出金色书页重新审视,然而再看不出任何异样,他又重新将之贴身收好,冥冥中却有种强烈的不安感。

    翌日,船上一切如常,午时他见到天璇在甲板上望着江面,彼此交谈了几句,他没有提起昨日发生的事情,而天璇同样没有过问,似乎都有意将之遗忘。下午船沿江靠岸,在南明郡一处港口停顿,晏玄陵和安常先行下船离去,而他和天璇则是又在船上度过一日,等到航船到了下一处港口方才下船,一路之上再没有出现任何异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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