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隐情
上清,清微峰,西斗星君闭关地。
“师弟近来伤势如何?”东斗星君负手而立,望着远方云天,貌似中年而鬓发已苍,一双鹰眼藏于眼眶深处,略有阴鸷之感,带着几分枭雄气度。
西斗星君苏桦站在其身后一步之处,脸色稍显苍白,仍是青年样貌,却少了些英气,多出几分忧郁,眉宇间如凝霜雪,始终不曾化开,亦不同于东斗星君那般仰望天宇,而是低垂双目,俯瞰着清微峰下的山川草木。
“调养一番之后,已是好了许多。”回应了东斗星君之后,西斗星君便又望着山下不语。
东斗星君过了片刻方才问道:“当年我随师尊修行,对那殿内之事也有所耳闻,师尊和师弟你曾一同关押那妖孽,当中情由却并未听师弟你提及,莫非有所隐情?”
西斗星君抬头看了东斗星君一眼,仍是忧郁的神色,此刻更带了些感伤之情,“近来不知怎么,常有些伤春悲秋,或许是大限将至,往事不堪回首啊……”
东斗星君抖了抖眉毛,没有转身,只是以平常语气说道:“凡间有返老还童一说,越近大限之年,越是复归性情,不知师弟你是以大限为悲,还是以性情为悲?”
西斗星君摇头苦笑,“呵呵,师兄是责我不够坦诚了。”
“怎么?师弟羽化之后,若那妖王一并作古,还倒太平。不过你我同辈,只怕这上清后继无人,千年道统毁于一旦。”
“也是,这些陈年往事,本不该提,不过师兄既然有意,师弟自然从命。只是不知师兄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此事?”
东斗星君蓦然转过身来盯着西斗星君,冷笑着反问道:“何时?师弟自己不清楚么?”
西斗星君的眉头皱地更深,面对这一质问却没有答话。
“元师叔还健在时,对此家事我自然无从置喙,可元师叔仙逝之后,元师姐去了哪里?整整千年!整整千年我都没再见过元师姐!”
说到此处,东斗星君猛然一挥道袍,如疾风扫落叶,清微峰上风沙倒卷,随着东斗星君的情绪起伏,似乎连天地也在一同责难。
“元师姐,她……一直都在。”西斗星君低声说道,眼望东斗,或者说是东斗身后的远方,那百里之外的汉江。
“一直都在……”东斗星君愣了一下,旋即顺着西斗星君的目光向远方望去,彼此都沉默下来。
西斗星君此时默默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素绢,展开观览片刻,将之递给了东斗星君。
东斗星君接过,发现其上写着一首诗,却有些晦涩难懂,不由得又看向西斗星君,眼中暗含询问之意。
西斗星君沉吟片刻,方才说道:“当年柔丝妖王于斩妖崖下斩去一身道行,整个上清有目共睹,之后宁师兄与其相伴七日,妖王终究耗尽气血而死,宁师兄亦就此于斩妖崖下终老此生,此事师兄想必也清楚,问及师弟隐情,无非是因元师姐此后不知去向如何。
“如今师弟便就此明言,元师姐在目睹宁师兄与妖王相恋之后,愤而离去数十年,期间经历师弟不知,师尊仙逝时师姐亦不曾现身,然而师弟当年祭拜师尊时却偶然见过师姐一面,白衣缟素,默然不语,在师尊羽化之地停留半日有余,待要离去时师弟斗胆上前询问,师姐只说‘此生已尽’四字,随即飘然离去。仙道贵生,师弟看元师姐当初大有心死之状,尚且忧虑一二,后来听闻汉江之畔时有悲歌不止,动身前往,沿江上下月余,直至一日听闻江畔有人援琴而歌,似为师姐,寻声而往,终不得见,只好抄录一二诗语,记在此处。”
东斗星君听罢,再将手中素绢看上一眼,不觉念道:“南有乔木兮,不可休思。无可休思兮,捡尽寒枝。愿为颉颃兮,谓我心痴。比翼连理兮,殷勤寄辞。清商随风兮,江水流澌。短歌微吟兮,凤鸟来迟。还君明珠兮,斯灵我欺。黄尘清水兮,鸾佩无期。”
西斗星君叹了口气,说道:“这一曲离歌处处化用诗句,看似没有真情,但以师姐当时境遇想来,唯愿忘怀自我,寄心于琴歌词曲之中,而又终不能忘怀自我,因而处处借他人之口言己之心,一唱一叹,一叹一唱,以至用无期作结,再无相见之意了。当时我听罢此曲,知晓师姐无意见我,就此作罢,此后虽时有到汉江边,再无缘得见师姐一面,至今如此。”
东斗星君听罢,将素绢递还给西斗星君,又向那渺远汉江望去,片刻后挥了挥道袍,说了声走了,便就此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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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妖都皇宫内殿。
珠帘倒卷,内里床榻之上端坐着妖主,身着黑色衮服,并无多少黄金珠宝装扮,却显得端庄肃穆,一如她那漠然的神情,好似玉石刻成,光洁而冰冷,仿佛一尊神像,望而生畏。
妖主静修之处并不大,一条廊道从旁经过,如今自称妖无情的妖族少帝便从这廊道走来,转身踏入这处静室时,守在珠帘两侧的仙鹤宫女方才发觉,纷纷躬身低头,却没有喊叫,怕惊扰到身后的妖主。室中心有一处香炉,点点炉烟腾起,模糊了那张精致而冰冷的脸庞,依稀看去,与那端坐静修的妖主神情如出一辙。
妖无情抬手往后挥了挥,两名仙鹤宫女会意,纷纷低头小步踏出静室,守在门外。妖主静室的门从不关闭,这样一来,妖主睁眼便可望见远处的皇宫大殿,妖廷朝议之事便也一目了然。
母女同处一室,本应满是温情,然而在妖都深宫之中,妖主和妖无情的神色如出一辙的冰冷,彼此都没有开口说话,时间仿佛静止。
终于,妖主先是轻叹一声,缓缓睁开双眼,望着妖无情,看了许久,方才说道:“苦了你了。”
妖无情仍是冷着脸,往前走了几步,到床榻之前,抽出了怀中的盒子,递到妖主面前,“说这个做什么,这是九死还魂草。”
妖主伸手接过盒子,又注视着妖无情,“笑得少了。”
妖无情默然片刻,反问道:“娘不也是如此?”
“你不要学我。”妖主说着,垂下眼帘。
妖无情反而盯着妖主,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没有。”
妖主默然,旋即却是一笑,神色间多了些许温柔,专属于那种小女子的温柔,即便是笑也惹人怜惜,当中还有些寂寞的憔悴。
看到这一幕,妖无情脸上的冰冷渐渐消退,却紧咬下唇,仍是绷着脸一言不发。
“这么多年来,都是娘害了你。”妖主轻声说道,那嘴角的笑意里不无苦涩,似乎这笑也只是空想,面对现实的落差,便不免要添上几分苦涩。
妖无情脸色稍显苍白,嘴唇同样苍白,却好似要咬出血一般。
妖主恍若未觉,仍是轻声说了下去,“十六岁,二八年华,待字闺中,定一门亲事,选一位佳婿,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别说了,”妖无情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娘怎样,晓薇便怎样。”
妖主看着她,片刻之后才说道:“我不想毁了你。”
妖无情微微合上双眼,睁开之后眸子恢复了清明,声音也平静冰冷下来,“娘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错的只是那个人,那个天下。”
妖主又一次垂下眼帘,幽幽叹息,反问道:“他又有何错?天下,又有何错?都只是命罢了。”
妖无情听罢此语,嗤笑一声,眼里却多了一些泪光,仿佛再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忽然喊道:“可我不甘心!哪怕有一千人,一万人说这是命,可我只活这一世!这一世对我来说就是全部,就是一切!”
妖主愕然无言,深深地看着她,那一颗泪珠缓缓滑落,晶莹如玉。往古的文人墨客,常将这般泪痕比做玉箸,因其无声而流,不知不觉,故留在脸上的泪痕,也如玉箸般笔直。
妖无情默然转身,向着殿外走去,也不去擦拭脸上泪痕,只是幽幽说道:“娘说的,晓薇都懂,只是她放不下,一样也放不下。”
妖主脸色黯淡下去,端坐在床铺之上,忽然脸上多了一丝黑气,不由得捂住心口,无意中又触摸到了床边的玉盒,微微一怔,将之打开,千年神药的光彩焕发出来,如活物般微微挪动,舒展茎叶。
她犹豫了片刻,又将这玉盒合上,闭眼默默调息,直到脸上的黑气散去。
“过来。”
殿外的两位仙鹤宫女这才走入,彼此都乖巧地低头蹀躞而行,不敢注视妖主面容。
妖主神色一如往昔般漠然,“将青鸾妖王请来。”
“诺。”两位仙鹤宫女缓缓退下,内殿又恢复了清冷。
妖主沉思片刻,似在计划什么,忽然抬眼望向殿外,望向那遥远的北方,轻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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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妖族大殿。
南方王座之上,妖无情身着鎏金龙凤袍,手持圣器龙鳞剑,环顾四方,妖廷群妖纷纷俯首朝拜,一如人间皇庭般威严肃穆。
“辅君,予曾诏月湖黑熊、孔雀二族,南荒赤蝎一族及妖谷巨象一族外臣入朝,如今可有消息?”妖无情在环视妖廷群妖之后,微微侧身向下首右侧的青翎问道。
妖廷官分九等,最高为辅君,其次三公六卿,再次御史、殿臣,此五等皆为朝堂之臣,此外是外臣及各地疆主、领主及其侍从,此四等是妖廷授命的臣子,并没有上朝资格,除非如现在这般获得妖族帝王许可或召见。此外,妖族帝王以予自称,有别于朕。
青翎如今亦穿着鎏金朝服,身份在妖廷最高,为唯一辅君,闻言之后禀报道:“四族外臣已在殿外,只等君上诏令。”
妖无情颔首示意,青翎又向身后位列三公的羽炫、陵傫、天袂看去,再由三者示意给如今归附妖廷的六个大族代表,即妖廷六卿,之后方才有众御史动身,最后由殿臣外出将四族的外臣引入,当中秩序严整,不得错乱,亦无人间阉宦之流代为行权。
四族外臣被引入妖廷之后,神色皆是有些惊惶,少帝在界山大开杀戒,斩杀四族大妖,如今又下令召见妖廷敕封外臣头衔的四族代表,难保不会在妖廷问罪。四族自然可以如南岭蜘蛛一族那般,无视妖廷号令,但随着妖廷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南岭蜘蛛一族亦将被逐渐孤立,甚至有存亡之危。如今据妖族内部估计,蜘蛛一族在此役中折损过半,而若非如今这位妖族少帝,蜘蛛一族很有可能打下上清,占领灵州镇南郡全郡,从而真正打开侵入中天的大门,而不是如今这般蛰伏于南岭苟延残喘。
正在四族外臣忧心忡忡之时,南方王座之上,妖无情忽然冷哼一声。
这一声冷哼令四族外臣两腿一软,皆是跪了下去,不约而同叩头参见帝君。
“灵州战役之中,南岭蜘蛛、苍狼两族不听妖廷号令,擅自出战,予自会严惩。天鹰一族事前曾向予通报,虽是先斩后奏,毕竟不曾欺瞒。除此之外,尔等四族随蜘蛛、苍狼两族出兵,违犯妖廷禁令,又冲撞于予,念在皆为从犯,特召来妖廷问罪,若是诚心悔过,此前罪责一笔勾销,若是有心违抗,与蜘蛛、苍狼两族视为同罪,一并征讨!”
妖无情行事日益强硬,妖族有目共睹,但此四族亦不曾料到如今她竟会在妖廷之上说要征讨苍狼、蜘蛛两族!
君无戏言,既然开了这个口,那么必然要动刀兵。四族本来因少帝杀了族内出征的妖将还有些愤愤不平,即便前来妖廷,仍觉得此事尚有商讨余地,总不至于动武,如今显然估错了妖无情的决心。
“臣等绝无异心,族内妖将擅自领兵出征,我黑熊一族本欲严惩,如今君上亲自出手,族内对此感激不尽,特遣臣备上佳酿百坛进献君上!”黑熊一族的外臣化形之后本是膀大腰圆的汉子,此刻却十分机灵地跪地磕头,露出一副憨厚相貌。
其余三族外臣内心暗骂黑熊一族的外臣无耻,想到族内妖王的神情,又有些动摇不定,更不要说备上什么佳酿百坛了。
对黑熊一族的表现,妖无情颔首示意,继而看向其余三族,问道:“当初南荒沙狐一族冒犯妖廷,赤蝎一族因而受妖廷赏识代其统御南荒,如今却违抗妖廷号令与其余三族一并出兵,此为何意?”
赤蝎一族的外臣是个畜着山羊胡的红脸男子,听到此话脸色更是赤红,一如其本体样貌,一对小眼睛往两旁看去,孔雀一族和巨象一族的外臣都掉过头去,哪里还敢看他。
无奈之下,赤蝎一族的外臣亦只好学着黑熊一族的外臣那般,先是恭敬的跪在地上,两肘着地,磕头认罪,“君上,君上勿怪,我族那个……那个叛將擅自带领其族人出征,我族妖王已经下令将之逐出赤蝎一族。”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红脸男子明显能感到身旁黑熊大汉偷偷投来的鄙夷神情,脸色如煮熟的龙虾般通红,又狠狠瞪了回去,彼此间都有了些嫌隙,只是碍于身处妖廷,不然很可能会就此大闹一场。
妖无情将一切尽收眼底,冷声说道:“既然如此,赤蝎一族的责任予可不再追究,不过赤蝎一族如今连族内之人都治理不好,何谈治理南荒?南荒之主,看来需要重新定夺。”
红脸男子听闻此语大惊失色,血红的脸色竟一下子白了几分,忙又磕了几个头,“君上恕罪,我赤蝎一族身处南荒数千年,如今沙狐一族冒犯妖廷,南荒治理之权唯有我族可以胜任,请君上三思啊!”
“此事稍后再议,”妖无情不耐烦地挥手示意,接着看向巨象和孔雀二族,“其余二族主意如何?”
孔雀族女子和巨象族男子对视一眼,恭敬地俯首说道:“臣等一切遵从君上安排。”
妖无情赞许地点点头,又侧身说道:“辅君,先安排……派人安排四族外臣下去。”
“诺。”青翎拱手领命,另呼两名青鸟一族的族人将四族外臣带出去。妖廷礼法森严,外臣不得议政,如今少帝问完话,自然要等四族外臣离去后再商议其他内容,而特意加上派人二字,显然是说接下去还有要事与她商量。
黑熊一族的代表闻言殷勤地站了起来,弓着身子快步趋庭而出,赤蝎一族的男子还有些不甘心,却不敢开口,只得怨毒地看了一眼走在前边的黑熊一族外臣,一并退出皇宫大殿。
第七十七章 干戈
待到四族外臣离去之后,妖无情指尖在龙鳞剑上微微一绕,问道:“司马何在?”
妖族六卿按古礼分为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其司职与中天皇朝如今所设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职责类似。当中,司马专司军事,现今妖廷由月湖火蚁一族的耆宿担任。
火蚁一族的耆宿是位貌若槁木的老妇人,听闻少帝召唤,杵着一根红木拐杖往前踏出两步,微微低头行礼,“火痕参见君上。”
对这位火蚁族耆宿,妖无情脸色稍显缓和一些,“爱卿可知当今妖廷有多少可用之兵?”
老妇人火痕抬了抬她那满头银丝,不动声色地说道:“若要破苍狼、蜘蛛两族,轻而易举;若要威慑南国,尚需一些时日。”
妖无情面上多了一丝笑意,淡淡的,“打垮两族便是最大的威慑。”
火痕抬眼深深看了一眼这位妖族少帝,随即俯首领命,“老身明白。”
妖无情随即下令,“现令司马统军,半月之内,击破苍狼、蜘蛛二族!妖廷一应事务,以此为先,明日卯时整军祭天,午时即刻动身,不得有误。”
司马领命告退,此时却见宗伯面有难色,往前站出,说道:“臣以为,祭礼繁杂,一日或许不足以准备,可否再……”
妖无情打断了宗伯之语,“兵贵神速,祭礼从简,宗伯可即刻下去准备。”
宗伯是雾山麋鹿一族的女子,闻言暗自叹息,只好应允告退。妖廷出兵,不过是在之前召见四族时提及,妖无情或许早有此打算,妖廷群臣却是方才得知,毫无准备。
待到宗伯和司马一并退去,妖无情又侧身向青翎说道:“此事仓促,还劳辅君多多照应。”
青翎亦回道:“臣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妖无情宛然一笑,“尽心便可,切勿太过操劳。近日南国群妖动向如何?”
“群妖安定,未见异常,不过沙狐一族……”青翎说道此处稍有迟疑,见妖无情脸色并无变化,又说了下去,“沙狐一族派来使臣觐见君上,目前正在殿外等候。”
“宣进来。”
片刻之后,沙狐一族的使臣进殿,伏地行礼,“臣沙红阳奉沙狐妖王之命觐见君上。”
“所为何事?”
红发男子沙红阳抬眼看向妖无情,见其立于王座之前,身后光辉灿烂,宛如瑶台王母,不由得又恭敬了一些,叩头说道:“妖王自称先前醉酒,冒犯妖廷,多有得罪,如今愿携全族效命君上,定乱南荒。”
此语一处,满庭愕然,群臣无措,妖无情亦不知沙狐妖王此举何意,没有即刻回答。
倒是位列三公的太师天袂动了动眼眸,朝着妖无情盈盈一拜,说道:“臣与红阳素为亲族,对沙狐一族略晓一二。该族多是性情中人,或是一语成仇雠,亦可一笑泯恩仇,此言不似有诈。”
听闻天袂此语,妖无情当即说道:“妖王既愿化解恩仇,自然大善,如今便封卿为我妖廷外臣,愿卿尽力安定南荒。”
沙红阳起身领命,“诺,臣必不辱使命。”
待到沙红阳退去,妖廷朝议亦就此罢休,妖无情随着辅君与三公一并下朝,说道:“南荒事成,予再无后顾之忧。”
月湖妖都位于南国中心,如今要征讨南岭,最怕的便是南荒作乱。如今沙狐妖王示意效忠,妖无情顺水推舟封使臣沙红阳为外臣,便算授予沙狐一族妖廷旨意,亦可压一压赤蝎一族,确保南荒安定,这样一来妖廷便不至于有腹背受敌之危。
“沙狐妖王,真的可靠?”太保羽炫仍有些怀疑,说罢看向天袂。
“君无戏言,君上既然下令,我等无须猜疑。”太傅陵傫向着羽炫说道,天袂则是微微一笑,并不多加解释。
青翎此刻则是对妖无情说道:“狼王、蜘蛛妖王不是等闲之辈,应该多加防范。”
“无妨,若非危急存亡之时,妖王亦不敢轻易出手。”陵傫神色自若地说道。
妖无情附和着点头,“便让司马统军,其余的不必多虑。”
如今没有妖王敢进攻妖都,妖无情身边的防卫亦十分严密,让火蚁一族带头攻打苍狼、蜘蛛两族,便是妖王出手,也是要先与火蚁妖王交锋。何况,妖廷不是没有天妖,现今妖廷有不少妖王撑腰,只是妖王自视甚高不会轻易参与妖廷事务,而妖都之中本就“封锁”着诸多巨兽,皆是远古天妖,实力堪比妖王,只是桀骜不驯,故封禁在妖都各个祭坛之内,而今随着妖主掌控妖都,这些远古天妖亦慢慢臣服,可暂且驾驭,成了妖无情身旁的最大保障。可以说,现今即便是蜘蛛妖王亲至,亦无暗杀妖无情的可能。
青翎见妖无情似乎无心再谈此事,亦不往下说,只是心中不免有些疑惑。正在今日,上朝之前,族内青鸾老祖受妖主传唤入宫,所言何事,如今看来即便是妖无情亦不知晓。
翌日妖族军队集结于妖都之外,妖无情亲自祭天,妖廷百官相送,由司马火痕率十万妖众北上征讨苍狼、蜘蛛二族,四大妖族各参战一千小妖,数十大妖,其余各族亦派出数百小妖,数位大妖相随。
妖廷动兵之快,行军之速,令群妖震撼,苍狼、蜘蛛二族方才收到消息,大军已经动身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真正留给两族准备的时间,实际上不出两日。
眼见诸事顺利,青翎亦松了口气,只是想到至今不回的青鸾老祖,又不免心中忧虑。
自入宫之后,青鸾妖王便再无消息,并未回到族内,亦联系不上,恍若消失一般。若不是青鸾妖王本身修为盖世,青翎都不免要起一些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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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妖都内殿,寝宫。
妖无情默然眺望月湖月色,窗下是一盆铃兰,不过花期已过,早已萎谢了,只剩下枯枝,伴着残碎的夜色。
与妖廷上的强硬不同,此时的妖无情只穿着一身素淡的白色睡衣,神色有些倦怠,有些憔悴,天宇上是满天繁星,可怎么望,都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不是中心……不是星空的中心,而是宇宙的边缘,从遥远的一隅望去,那最灿烂的繁星,都好似在很远的北方。
龙鳞剑早已被仍在一旁,妖族的圣器,与扫把一同堆在角落之中,这间寝宫素来无人打理,只有她一人能够进出。殿上的鸳鸯瓦,殿内的翡翠衾,以及珠帘罗帐,一并透着一股冷气,银釭冷焰,更显恓惶。
指尖拂过桌案,她低头望去,不是公文案牍,而是白纸一角,没被镇纸压住,微微浮起,其上的墨未干,染黑了她的指尖。
无意识地,她看着左手食指上的墨,缓缓将之伸入口中,仿佛要尝一尝墨的滋味。
银光洒落在纸上,当中的字亦仿佛在回应天上的星辰,却无意中被一阵冷风卷起,落入灯内,一时化为火光重重,唯独只言片语在空中飘散。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
冷风从窗而入,吹动她的衣襟,此时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睡袍,露出半边香肩,到底有些冷了,她伸手合上窗户,默默望向那一盏银灯,到底没有吹掉,而是就这么坐在床铺之上,痴痴地走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她微微一颤,转身望向寝宫之外,声音短促而慌张,“谁?!”
纱窗外的影子顿了顿,片刻后才推开门,有些羞怯地站在门口。
妖无情看清了来人,稍稍松了口气,问道:“你来做什么?”
“那,那个……迷路了。”小狐狸天若手足无措地看看四周,又可怜地将目光落在妖无情的身上。
自从天袂决定让天若跟着少主之后,天若便常在妖无情身旁嬉戏,只是妖族少帝事务繁杂,很多时候都顾不上她,便只好让她一个人玩耍,也无人看管,因此即便是深夜亦可以接近妖无情的寝宫,暗中守候的护卫即便发现也不会加以阻拦。
妖无情听了天若的话,一时哭笑不得,朝她招了招手,“你是要我送你出去吗?”
天若悄悄地溜进寝宫,关上了门,跑到妖无情身边坐在床上,摇了摇头,说道:“天若怕黑,不想走了。”
妖无情笑了笑,如同看待妹妹一般,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皇宫这么大,也不找几个玩伴?”
天若闻言委屈地看向妖无情,“皇宫里一点都不好玩,大家都那么冷冰冰的一张脸,天若才不想和她们玩。”
“那我平时可比她们凶多了,你怕不怕?”
“姐姐心里不凶,天若知道的。”天若闪着灵动的眸子,歪了歪脑袋,便侧身靠着她,伸手抱住了那纤细腰肢,又说道:“姐姐身上好冷啊。”
妖无情心里有什么东西蓦然化开了一般,眼底有些湿润,仍旧揉着天若的脑袋,低声说道:“天气冷了,姐姐一个人住,当然会有些冷呀。”
天若抬头看她,眨了眨眼睛,“有吗?天若不觉得冷呀。”
妖无情笑着拍了一下她的小脑袋,“你穿着一件狐皮大衣,当然不冷啊!”
天若吐了吐舌头,又低头缩进她的怀里,“姐姐要是不这么忙便好了,到时候天若就可以和姐姐一起玩了。”
“你呀,成天就知道玩。”
“打打杀杀的,很没意思嘛。天若也不懂,少主姐姐和袂姐姐都不喜欢打打杀杀,可整天还是忙着打打杀杀的事情。”
“袂姐姐?天袂吗?”
“是啊,袂姐姐说她年轻的时候只想着谈情说爱的,还说最讨厌留在族内,闷也闷死了,一心只想找人私奔呢。可是后来看看都没什么好结果,也就熄了这心思,一心处理族内的事情了。偷偷告诉你哦,袂姐姐现在还偷偷看那些风月话本呢,天若在她屋里翻到一大箱子,可她一本都不给天若看。”
听天若说到此处,妖无情忍不住噗嗤一笑,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有些怅然。
“妖族中,也有安宁与快乐吗……”
天若听到了她的低语,有些奇怪,善解人意地说道:“姐姐陪我去族内看看吧?”
“天狐一族?”
“嗯,我也好久没有回去了,要是能和姐姐一起回去就好了。”
“我……”妖无情本想回绝,可看着天若希冀的眼神,又有些心软,便微笑着说道:“以后会去的。”
小狐狸听了这话,便又开心地笑了起来,钻进妖无情的怀里,“姐姐最好了。”
妖无情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月色入珠帘,斜照清辉一半,勾出一片形影,也如那天上人间,似有无限欢喜,却又转眼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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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岭,黑森林。
随着一声轰鸣巨响,参天的古树缓缓倾倒,坠落,扬起大片飞尘落叶,惊走无数飞鸟。
整齐的步伐声,重重叠叠,一层层压迫而来,如黑云压城,无坚不摧,移山填海也是轻而易举,更遑论一片森林。
“嗷呜!”
狼嚎声在远处山岭之上响起,回荡在整个南岭千里之地,此起彼伏,绵绵不绝。那声音里有警戒、有恐惧,更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悲凉。
旌旗横空,随风猎猎作响,势如破竹一般冲入无边无际的黑森林,无数苍天巨木随之倾倒,仿佛柔弱小草随风而偃,一条直线亦随之出现,目标明确,压倒沿途一切。
妖语呼号之声,不断回荡在黑森林之中,却被一阵更巨大、更整齐的韵律所淹没,那是规整的行军节奏,引起整片天地的共鸣,草在颤抖,木在动摇,空气也在嗡鸣,随着那十万妖众的出现,整个黑森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纷乱。
沿途之中,曾有修行成精的巨大树妖伸展开漫天枝叶,向着那一股赤红的激流而去,结果顷刻间落叶纷飞,无数枝干破碎,在惊恐之中树妖亦不得不化为人形,拔地而起,落荒逃去。仔细看去,其所面对的不过是最普通的妖众,每一只都不过巴掌大小,全身赤红,上颚开合如钳,而身上有着羽翼,行动迅速而整齐划一,无须训练便如一个整体。
火蚁一族,以月湖为中心汇聚成族,灭尽其他蚁族,因而得以遍布整个南国。火蚁一族单个巢穴便有百万火蚁,而巢穴占据的空间不大,又是在地下,计算起来整个南国这样的巢穴不下百万。当中绝大多数虽然只是最普通的火蚁,但是亿万的基数足以诞生数千万沾染吸收妖力的妖众,已经具有一定战斗力,汇聚起来时更是远胜过一般妖族族群,何况火蚁有坚硬的上颚能够注射毒液,加上背部双翼能够飞翔,几乎没有哪个妖族族群能够战胜火蚁,其数量一旦过万便是大妖也要绕道走,而数十万便足以令天妖色变。
如今,十万妖众,对火蚁一族来说不过是一小支先遣部队,而这样一只部队便足以灭掉一般的大族,妖王或者天妖自然有自保能力,可若非天赋异禀,也不敢说能够消灭十万火蚁妖众,而其族人却绝对对抗不了数量如此庞大的妖众。一般的妖族大族,也就是数百大妖,数千小妖,数万妖众,而火蚁一族全族有亿万的基数,千万妖众,数万小妖,数百大妖,尽管在大妖和天妖、妖王的数量上与一般妖族相差无几,可庞大的基数令其十分善于群体作战,战争的规模越大火蚁一族便越是恐怖,在几年前甚至有制霸南国的意图,不过一直被月湖妖都四大妖族联手打压,如今却臣服于妖廷,也令许多妖族感到不可思议,无法想象以火蚁一族的实力和底蕴,真会如四大妖族那般效忠妖主。
十万火蚁妖众形成的赤色洪流冲入黑森林之后,速度明显变慢了一些,虽然仍是那么势不可挡,可随着深入,行军的速度也在不断减缓,而沿途也开始出现了各种阻挠。狼族的袭击,以及黑蜘蛛一族的陷阱,层出不穷,哪怕无法真正阻挡火蚁一族,却也在不断拖延,似乎要竭力争取最后的一两天时间。
妖廷的旗帜凌空飘扬,青色旗帜上是应龙飞舞,象征如今的妖主,而在大纛之下,便是车舆中的妖廷司马火痕,车舆由巨象驮着,高近十丈,足以从上方俯瞰整片黑森林,而那头巨象便是巨象一族臣服妖廷之后派来助战的大妖。在火痕身后还有数万各族军队,都打着妖廷旗号,不过其下还有各族标志,却是小旗,比妖廷的应龙旗矮了三尺,旗面亦小上一些,当中有青鸟、羽蛇、陵鱼、天狐四大妖族旗号,亦有巨象、孔雀等新近臣服的妖族,甚至还有一队沙狐旗帜,由新晋妖廷外臣沙红阳亲自率领上千沙狐小妖以响应妖廷号召,算是不请自来,亦是表忠心的举动。
第七十八章 破敌
日色过午,十数万的妖廷大军已经完全深入黑森林,不过距离苍狼一族的领地还有半日距离,至于黑蜘蛛一族则有两日,而沿途所设的蛛网关卡亦越来越多,层层叠叠如纱帐一般覆盖住了前路,若是将之清除再前进,或许又是一两日的时间。
火痕见此,从那车辇上起身,先用红木拐杖敲了敲车辇的挡板,声音不算很大,然而四周的火蚁妖众听到之后纷纷发出嗡鸣声,几只数米长的火蚁小妖亦随之呼应,不过片刻间十万火蚁妖众便纷纷止住前进步伐,整个黑森林一时间静穆下来。
跟在火蚁一族后面的各族皆是错愕不解,各族的大妖将领纷纷往火痕看去,只见这位苍老的妇人神情相当严肃,不苟言笑地看着前方,十万大军静穆不动,等着她的命令,四野陷入一片死寂,无形中增加了她的权威。
“一、二、三队,起。”
等到全军肃穆之后,她扬了扬拐杖,声音沙哑,但数里之外的先锋部队却仿佛心意相通一般,听懂了她的号令。
十万大军,成一条直线深入黑森林,为防止后勤被苍狼、蜘蛛两族切断,妖廷前来助阵的各族皆是守在后头,而前军开路艰难,照此行军速度,到了苍狼族领地,对方该做的准备差不多都已经做完了,根本达不到兵贵神速的效果。
随着火痕的命令,一阵鼓动声响起,天际便多出一片赤红色的云雾,那是三万火蚁振翅腾空所致。
“空袭苍狼族领地,扰乱为主,不要直接进攻。”火痕以妖语说完此话之后,又敲了敲拐杖,仿佛这拐杖便是她的军令。
前军的火蚁族大妖知晓这是对他们说的,展翅呼啸之中,带着三万火蚁妖众直接腾空飞往远处,直奔苍狼族领地。
黑森林中以黑蜘蛛和苍狼两族为首,如今在妖廷大军之下,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倘若只打苍狼一族,火蚁一族根本不用费吹灰之力,飞过去灭掉即可,但如今随着行军各族也能看出,真正的威胁仍是黑蜘蛛一族。继承部分魔渊血脉的黑蜘蛛一族在南国群妖当中向来不好招惹,如今又是在其领地之上,无数蛛网遍布,根本没有任何偷袭的可能,何况黑蜘蛛一族本就是偷袭暗杀的高手,即便被偷袭也有充分应对手段,至于火蚁一族引以为傲的空中袭击,在那漫天蛛网之下也是个笑话,甚至就连数量,遍布整个黑森林的黑蜘蛛一族也是仅次于火蚁一族,若非之前倾巢而出侵入灵州折损了大半战力,火蚁一族想要拿下黑蜘蛛一族起码要动用现在十倍以上的兵力以及所有高端战力。
“中军改前军,继续前进。”
火痕看着前军离去之后,又下了一道命令,便坐回到车舆之上,神色十分严肃。
打苍狼蜘蛛两族,还是草率了些,苍狼一族不足为惧,可黑蜘蛛一族却是在此得天独厚,即便是火蚁一族也无法占到多少便宜,若要稳超胜券,火痕估计需要动用五十万妖众。只是妖无情下令十五日内攻破两族防线,短时间内即便是火蚁一族也只能动员到十多万妖众,因此真到了与黑蜘蛛一族交锋的时候,还是要借助后方数万妖族联军的力量。联军当然不如火蚁一族那般听令,亦难以齐心,不过作为威慑,却能够迫使黑蜘蛛一族不敢轻举妄动,而在这场征讨战役当中,这就足够了。
不多时,远方便传来了狼嚎声,一阵胜过一阵,随之还有嗡嗡声不断响起,如海潮一般袭来,显然是火蚁族前军已经侵入了苍狼族的领地。
至于火痕这边,却仍是不紧不慢地进军,清理掉路上的蛛网障碍,同时确保退路无碍,不至于被突袭截断后路,而这对一只深入黑森林的孤军来说无疑是最危险的。
黄昏时分,火蚁族大军已经抵达苍狼族领地,只见层层土垒堆叠,相互环绕拼接,形成一座巨大的狼族城市,当中数万群狼腾跃咆哮,咬向那从空中直冲而下的火蚁,而这些火蚁则是灵巧地飞舞躲避,时而绕道后方用上颚夹住狼身,然后猛烈撕咬。
有些火蚁闪避不及被苍狼咬住身子,撕扯成两半,也有的苍狼不堪火蚁的叮咬,嚎叫着抽出倒地,身上浮起一个个肿块。整个苍狼领地之上,这样的厮杀到处都是,死去的苍狼和火蚁皆有上千,但相较于火蚁一族整个族群庞大的数量来说,根本就是微不足道,因而吃亏的明显是苍狼一族。
三万火蚁便是这样飞舞在苍狼一族的上空,下方的苍狼大妖纵然有十几匹,愤怒嚎叫着将身旁火蚁咬死、踩碎,到底无法攻击到天上的火蚁,完全是被动挨打的样子。
随着妖廷大军彻底到来,整个苍狼一族也随之沸腾起来,之前还在和空中火蚁缠斗的苍狼纷纷往后退去,而苍狼一族土丘王城的中心则爆发出一股气旋,如龙卷风一般冲天而上,附近的火蚁闪避不及,纷纷卷入气旋当中,片刻间便有上千伤亡,都是在气旋之内被气流撕碎了薄翼,躯体四分五裂。
火蚁振翅嗡鸣,显然意识到了气旋的厉害,蚁族本就不善于飞行,根本抵抗不了这样的气旋,于是纷纷往外撤离,回到了妖廷大军的上空。
“火蚁一族,安敢助纣为虐!欺我族无人吗?!”随着震怒之声,龙卷旋风之中显现出巨大的苍狼虚影,冲天咆哮,掀起狂风,将天际云雾都激荡开去,显然是白额狼王动用了法相真身。
妖廷大军之中,并没有哪位妖王明确要表示参战,因而皆是色变,将目光投向中军主帅火痕,料想是火蚁一族的妖王出场时刻了。
然而,火痕皱眉坐在车舆之上,并没有什么表示,整个火蚁一族的十万大军守在狼族外围,根本毫无动静。
“本王在此,谁敢上前!”白额狼王又是一阵咆哮,巨狼虚影往前压迫过来,如同一座小山,整个妖廷军队都覆盖在其下。
此时,火痕方才杵着拐杖站起身来,朝着天上喊道:“妖王何必如此动怒,妖廷军队前来,并非为灭绝苍狼一族,若妖王肯真心臣服于妖廷,老身保证绝不伤苍狼一族任何性命!”
“放肆!此等话让你族妖王来说!”白额狼王轻蔑地朝下方看了一眼,接着说道:“火蚁一族在南国亦算赫赫有名,如今做了妖廷走狗,想来那火蚁妖王,如今也无颜见本王吧。”
火痕不动声色地问道:“应龙妖主承天命而来,如今妖王负隅顽抗,难道不顾惜全族性命吗?”
白额狼王显然不耐烦于此等对话,长啸一声,抬起狼爪猛扑而下,“胜得了本王,再谈什么是天命!”
狼爪有如陨石,从天际落下,划出一片白色气旋,皆是被切割开的空气,无边妖力倾泻而下,如大海倒灌,压得整个火蚁族大军无力高飞,纷纷伏地哀鸣。
就在这一爪将要落到妖廷大军的同时,鸟鸣兽吼之声相继而起,只见一黑色巨鸟展开无边羽翼,掀起暴风抵住那巨大狼爪,而同时地上竟不知何时多出一只庞大无比的巨兽,龙首麋身牛尾,全身乌黑鳞片覆盖,朝着那狼爪发出吼叫,大地之上的砂石树木纷纷飞舞团聚,形成一面大盾阻挡那落下的狼爪。
轰!
仓促一击,白额狼王被黑色巨鸟掀起的烈风卷出百余丈,而浮空的盾牌亦随之碎裂,露出其后那只狰狞巨兽。
“玄鸟、麒麟后裔!”白额狼王眼见这一幕,神色顿时阴沉下来,甚至有些惴惴不安。
玄鸟、麒麟皆是上古异兽,甚至传说麒麟是应龙后裔,这种异兽即便在妖族也是数量稀少,根本不能称之为族的。据他所知,南国目前除了妖都之中封禁的上古天妖之外,再无别的玄鸟、麒麟后裔,也就是说,如今这两只突然冒出来的天妖,皆是来自妖都,能够解除上古异兽的封印并将之纳为己用,足以证明妖主对于妖都的掌控有了质的飞跃。但是,真正令他惴惴不安的是,既然妖都当中封禁的上古异兽如今被释放了出来,那么,妖主是否也来到了此处?
“唳!”
“吼!”
玄鸟、麒麟两大天妖异兽的后裔朝着白额狼王逼近,眼中闪动凶戾之色。上古时期妖族内部相当混乱,袭击妖都的妖族不在少数,因而当初的妖主下狠手,将来犯的天妖中有天赋血脉的囚禁炼制,化为守护妖都的天妖傀儡,其基本灵智已经消磨差不多了,只知道杀戮征伐,又加上本身血脉非凡,即便没有族群的气运相助,这些天妖的实力也是堪比妖王,绝非一般天妖可比。
白额狼王犹豫忌惮之际,玄鸟、麒麟后裔竟是主动扑杀了上来,逼得白额狼王不得不还手,一时间砂石飞舞,狂风大作,整个苍狼一族顿时乱作一团。
火痕往天际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随即挥起拐杖往前一指,“进攻。”
指令明确,无须安排调度,十万火蚁,只要往前冲杀便是,加上后方的妖廷军队,打苍狼一族简直是轻而易举。
无数嗡鸣之声响起,伴随着兽吼狼嚎,以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浓,越来越烈……
******
南岭,山岭之上。
几株青松挺立在山巅,夕阳从一侧照来,投射出大片阴影,从山顶的陡坡上落下来,仿佛能盖住整片大地。在被山岭阴影逐渐遮盖的那片大地上,能够看到漫天火蚁飞舞,数万苍狼吼叫,声音在山岭内外回荡不息,如波浪般传递出去,仿佛能直达天际,将那些浮云一并推开。
妖无情和青翎便在这山岭之上,默然看着山下黑森林中的厮杀,彼此都没有说话。
忽然,青翎朝着远处一指,说道:“少主,快看,蜘蛛一族出手了。”
妖无情顺她所指望去,进入黑森林的笔直通道渐渐被黑色浪潮覆盖,一张张蛛网横跨而过,顷刻间便断了妖廷大军的后路。
这一场偷袭似乎并不意外,无论是妖无情还是山下的妖廷军队都没有慌乱,那些守在火蚁一族后方的各族军队此刻纷纷调转了方向,朝着那袭来的黑蜘蛛浪潮冲去,而火蚁一族仍在一点点向苍狼一族的领地推进,白额狼王亦在两大天妖异兽的攻击下不断退后,似有无力回天之感。
对于妖廷军队来说,一旦进入黑森林,那么就必须要在一日之内解决战斗,否则,黑夜来临之时,必将面临苍狼、蜘蛛两族的夜袭侵扰。只要妖廷军队陷入了黑夜,那么这场千里奔袭便是失败了一半,届时以苍狼、蜘蛛两族对地形的熟悉,足以死死拖住妖廷军队的前进速度,那样一来十五日内或许还能攻下苍狼一族,却绝对无力战胜蜘蛛一族了。
妖廷统帅火痕显然也知晓在黑夜与苍狼、蜘蛛两族作战的危险,黑夜的黑森林是两族绝对的主场,若不能尽早解决战斗,妖廷军队甚至有溃败的可能。
战争还在继续,随着指挥,一队队火蚁妖众冲进苍狼一族的领地,整个苍狼一族已经是濒临崩溃,却还在死死守着最后的防线。
忽然,火痕下了一道军令,是给后方各大妖族的。
各大妖族一开始还有些迟疑,可在妖廷军令之下,渐渐往后撤退,将后方的通道让了出来,无数黑蜘蛛自然如潮水一般占据了通道,并且不断往前冲来。
妖族的军队却仿佛不设防一般,将后方数万妖廷军队一点点全部撤了出来,只剩下数千妖族还在抵御黑蜘蛛的袭击,可随着火痕车舆之下那头巨象扬起长鼻如号角般长鸣,整个妖廷军队的后方开始了全面撤退,将来路完全让给了数万黑蜘蛛。
“司马她是……”山岭之上,青翎见了这一幕不禁愕然,前有强敌,却将后路让给敌方,岂不是自寻死路?
“置之死地。”妖无情淡淡说道,神情反而轻松了一些。
与此同时,另一处山岭之上,蜘蛛妖王朱雉冷眼看着下方战局,当看到妖廷军队放弃抵抗全部向后溃逃之后,她却是轻叹一声,将目光投向山岭的另一侧,似乎遥遥可以看见妖无情的身影。
后方妖廷军队的溃逃,令黑蜘蛛一族的统帅错愕,接着自然是立即下令追击,无数黑蜘蛛冲了出来,然而在这条已经被火蚁一族开拓出的笔直直道之上,撤退的妖廷军队行军异常迅速,黑蜘蛛一族的蜘蛛妖众虽然如潮水一般赶来,却始终差之一线。
当妖廷数万军队赶到中军司马火痕所在之处,随着巨象鸣叫,妖廷大纛挥舞飘扬,猛然朝着苍狼一族的阵地冲了过去,后方赶来的军队亦合兵一处,随着帅旗朝苍狼一族阵地发起了冲锋。
至此,整个妖廷十数万军队全压在了苍狼一族的防线之上,后方黑蜘蛛一族的援军虽然是在全速赶来,却偏偏差了那么一刻钟,也就是在这一刻钟内,夕阳靠近山头,大片阴影以更快的速度覆盖向整个黑森林,而苍狼一族也终于承受不住十数万妖廷军队的全力进攻,被巨象冲入苍狼王城,无数苍狼惨叫哀嚎着撤退,开始不顾一切地溃逃。
夕阳落幕,最后的阴影笼罩整片黑森林,此时黑蜘蛛一族亦赶到了苍狼一族的王城外,只是此刻守在无数土丘城墙内的,已经是十数万妖廷军队。
“嗷!”
白额狼王仰天长啸,呼应的苍狼却是稀稀疏疏,带着凄怆之声,仿佛对月长啸的孤狼。
黑蜘蛛一族已经围在了苍狼王城的外围,而那被赶出王城的数千苍狼却在悲号徘徊,终于在白额狼王的呼应之下放弃了自己的领地,遁入黑森林之中。
黑蜘蛛一族与妖廷军队尚在黑暗中对峙,看到苍狼一族已然撤退,终是不甘地缓缓退后,一并没入到了黑暗之中。
第七十九章 妖王
南岭,山巅。
夜幕之下,三道声影对峙,远处仍不时有狼嚎传来,至此却是寂静无声,甚至是寂静到了落针可闻。
终于,那一身紫衫的女子轻笑一声,“当初,确实是小瞧你了。”
“现在呢?”
少女眼眸冰冷,白衣黑发,随风飘舞,长剑却如磐石,隔空对峙,分毫不动。
“何必如此紧张,便是现在,我要杀你,亦是易如反掌。”
“那你可以试试。”
朱雉望着眼前的这个少女,几分钟的沉寂,似乎有杀机涌动,青翎亦上前一步,死死盯着眼前这位妖王。
在漫长的对视后,朱雉却是收回了目光,又是一阵轻笑,“少主大人,可愿到我族一叙?”
青翎冷声斥道:“朱雉!你安的什么心,妖族无妖不知!”
朱雉叹了口气,拂了拂衣袖,“既然少主不愿,那么,便要在沙场上见了。”
“慢着,”妖无情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若我前去,又是如何?”
朱雉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如何?如今少主贵为南国之主,我区区一位妖王又能将你如何?”
妖无情随之沉默,冷风之中,山地似显得异常空旷寂寥。
龙鳞剑入鞘,她问道:“何时?”
朱雉眼里闪过一丝异彩,“此时,只你一人。”
青翎闻言色变,焦急地看向妖无情,妖无情却是点了点头,便要随朱雉同去。
青翎迫不得已伸手拦下了妖无情,“少主,朱雉行事素来反常,如今少主孤身一人前去,无异于……”
“羊入虎口?青姨放心,她不敢这么做的。”妖无情说着,推开了青翎的手。
在朱雉现身的一刹那,她确实以为这是不顾一切的暗杀,可看着朱雉没有动手,又想到昔日在上清山上所见一切,便心中了然,知晓朱雉不会杀她。
鸿门宴,是强者给弱者设下的,如今妖廷势力远胜过蜘蛛一族,她身后又有妖主,朱雉杀她没有半点好处,以朱雉为人又岂甘心做这种自掘坟墓之事。
见妖无情应了下来,朱雉笑了笑,尽管仍有些阴阳怪气的神色,却仿佛是针对青翎的,“小鸟啊,你的少主,本王可要带走了。”
“小,小鸟?”青翎听后一愣,随即气得七窍生烟,也就是在这一晃神之间,黑风吹过,山岭之上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妖无情与朱雉一并消失在了原地。
“糟了,少主!”青翎回过神来,神色紧张,又想到青鸾妖王至今不知消息,更是惊惶。
不同于妖无情,在月湖地区数百年间,她听了不知多少蜘蛛妖王朱雉的传闻,在整个南国这个名字都是令妖闻之色变,如今朱雉将妖无情带走,能安多少好心?想到此刻青翎立刻动身飞向妖都,即便找不到青鸾妖王,也要将其余各族的妖王请来。
******
阴暗潮湿的洞穴,由漫天蛛网铺就,四通八达,横亘在整个黑森林的中心,仿佛心脏,延伸出无数血脉,铺满黑森林的任何一处角落。
妖无情只是一晃神之间,便被朱雉带到了黑蜘蛛一族的中心,四周的蛛丝铺天盖地,里面甚至还有无数细小的蜘蛛卵,密密麻麻,当中有无数黑点在颤动。远一些的地方则是一只又一只庞大无比的黑蜘蛛,每一只都有屋子那么大,皆是大妖,在暗夜中闪动着八对眼睛,令人毛骨悚然。
本能的反感和恐惧划过心头,妖无情握了握手中的龙鳞剑,勉强把厌恶之情压了下去,问道:“妖王带我来此,到底要说什么?”
“到了我族,不先四处看看么?”朱雉看向小薇,似乎是因为回到了族内,收起了许多轻浮之举,显得庄重了些。
妖无情勉强往四周看了一圈,发现后方有一处蛛网织成的王座,更像是无数张蛛网的中心,此外则是莹莹幽光,是夜光石的光芒,无数黑蜘蛛对此视若无睹,一动不动地悬挂在漫天蛛网之中,无穷无尽。
“妖王到底是何意?我没看出什么特别的。”
“感觉怎么样?”
妖无情认真地看着朱雉,朱雉也盯着她,眼里似有玩味之色。
“恶心。”
妖无情冷冷开口,将心底的感受直言不讳地说出。
朱雉听了此语,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仰天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恶心!恶心!全都是恶心!”
妖无情蹙眉后退一步,能够感觉到随着朱雉的大笑,整个蜘蛛巢穴都在微微颤动,四周的黑蜘蛛亦惊恐地后退开去,缩到了角落里。
“你看到了吧?你看到了吧?我恨这副恶心,我恨这恶心!”朱雉将目光落在妖无情身上,脸色不免有些狰狞,“整个妖族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族,整个妖族!”
“妖王到底想说什么?”妖无情似乎也被她所感染,话语带了些起伏的情绪。
朱雉冷笑着,看着她,却是收敛了一点,“你也看到了,有谁会爱这份恶心呢?嗯?在整个族群里,没有爱,只有生存、繁衍,所有依靠数量取胜的族群,都是如此。”
妖无情默然,只是看着她说下去。
“即便是你们妖廷的火蚁一族,不也是这样?哼!当本王不清楚么?应龙有变幻天候的能力,火蚁一族的数量对应龙后裔来说就是笑话,火蚁一族能够臣服妖廷,不过是求生存罢了,这些黑蜘蛛,整个黑森林的百万黑蜘蛛,都不过是求生存罢了。”
“妖王不是么?”妖无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这似乎可以解释朱雉始终同妖廷作对的原因。
朱雉有些奇怪地看了妖无情一眼,“我说啊,我的少主,如今这蜘蛛巢穴隔绝天地,再没有人盯着你了,还要掩饰什么呢?我们是一类人,我们才是同类!”
妖无情往后退了一步,冷冷地说道:“你真是个疯子。”
“疯子?”朱雉听到这里,又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疯子!当你自以为是人类,受着人类一切的礼仪教养,却在顷刻间变为异类的时候,谁不是疯子?!”
妖无情浑身一颤,眼里闪过一丝红光,“住口!”
“你还要掩饰吗?”朱雉看着妖无情,神情近似癫狂,“我们才是同类,我们是一样的,我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有我们!只有我们身上有妖的血,也有人的血!”
妖无情握紧了龙鳞剑,眼里的红光闪动,似乎顷刻间就要挥出去,不管对方是不是妖王。
可这时,朱雉却是退后一步,神情由癫狂渐渐转为哀婉,“你说,你是人吗?人恨你,因为你身上有妖血;你是妖吗?妖恨你,因为你身上有人血。只有我们,只有我们这一类人,哈哈,哈哈哈……只有我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握着剑的手,先是攥紧,之后却慢慢松了下来,妖无情看着眼前的朱雉,这位凶戾暴躁的妖王,在整个妖族都是令妖谈之色变,却似乎孤独到找不到任何一个同类,更别说知心人了,以至于要在这里,对她诉说那千年凄苦。
这一刻的哀婉自伤,似乎很短暂,又似乎很漫长,直到朱雉幽幽的声音再次将之打破,“你看那些黑蜘蛛,很丑,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是这样觉得,很丑,很狰狞,很吓人,似乎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加起来,也没有这些蜘蛛可怕。”
妖无情诧异地看着她,没有出声,静静听着她诉说。
“可是,后来我知道我娘就是这样一个怪物,长着八条腿,每一条都像是长矛。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吓哭了,我以为娘要杀了我,可她没有,她死了。我一路逃,逃到黑森林,看到那些黑蜘蛛,也以为它们要杀死我,可它们没有,它们把我当王,就像现在妖族把你当少主一样……
“我和它们朝夕相处,时间渐渐久了,才知道吓人的东西实际上并不可怕,越是吓人,越是不想害人,只是被人嫌弃久了,难免要有些恨的。你觉得这些黑蜘蛛恶心吗?它们其实是最孤独的,一辈子就守着一张网,一张网上就停一只蜘蛛。它们什么都不懂,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行尸走肉一般地死去,在它们的脑海里除了生存就是繁衍,此外什么都没有。我在人世的时候,听人说蜘蛛是勤劳的,和蜜蜂一样,可到了这蜘蛛巢里,才觉得可笑,它们只要织网就够了,网织好了,就坐着一动不动,等着食物送上门来,除此之外什么事情都打动不了它们,天荒地老,它们都守着自己的网。好比人一样,有了食物、有了伴侣,就什么也不想做了,可人比蜘蛛要贪,人也比蜘蛛要狠,所以有了食物还不甘心,想要有更多,有了伴侣也不甘心,还要有更多。和这样的人比起勤劳来,蜘蛛真是太惭愧了,连结一个网都是愿者上钩的意思,食物要是愿意来,便来,要是不来,便也算了。
“可你也看到了,这里没有阳光,暗无天日的样子,一切都是静止的,和永恒一样。一千年,一万年,乃至天荒地老,都不会变,永远都不会变。它给我一种感觉,一种死的感觉,在这里的时间是死的,生命也是死的,没有意识,只有本能,所以也不感到痛,不感到孤独。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整个蜘蛛巢穴就是你看到的这副模样,那时我不喜欢这里,现在也不喜欢,只是没有那时的感受强烈,所以当我长大一点,学了点妖术之后,就出去了,偷偷逃出去的,我想回家,那个上清山下的家,只是到了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上清的老道们道行高深,发现了我的踪迹,就一直追着我,我也一直往回跑,一直跑到南岭外边的那片樟林,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朱雉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目光低垂,似陷落在深深的回忆里。
妖无情在上清一役后对朱雉的过往也略有耳闻,只是仍不知朱雉带她到此的意思,因而问道:“这些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朱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是我有些多嘴了,将近千年,也不曾说过这么多话。长话短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带少主来此,也不过是想看看少主对我蜘蛛一族了解多少。毕竟妖廷势大,本王再是自负,也不愿让蜘蛛一族毁于一旦,可倘若要本王臣服于妖廷,那也希望少主能对蜘蛛一族有一个最基本的了解。”
妖无情扬起了眉毛,有些讽刺地反问道:“这么说来,只有苍狼一族是真心与妖廷作对?”
朱雉默然片刻,随即冷笑道:“狼王是桀骜不驯之辈,自由散漫惯了,让他归顺妖廷,比杀了他还难。至于本王,说句难听的,亦是心高气傲之辈,妖廷那点把戏,本王还看不上眼,若非那位妖主,本王又岂会在此饶舌。”
妖无情不再以言语相激,而是问道:“既然如此,妖王对妖廷,又有什么要求?”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朱雉不愿与妖廷开战。不过身为赫赫有名的妖王,若是明言此事,在妖族内必然会威风扫地,即便是在本族怕也要惹来非议。即便是私下议和,为了保存妖王颜面,也要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好让双方下台,朱雉今夜带她到此,就是要寻这么一个好让双方下台的理由。
对她的问话,朱雉只是一笑,虽是懂了意思,却没有直接提出要求,而是说道:“如今的年轻人,什么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聪明是聪明,但也太不讲情面了。”
妖无情移开了目光,冷冷说道:“我本就无情,何况,妖王和我,又有什么情面?”
朱雉拍了拍手,说道:“不错,上位者,即便是杀千人,屠万人,亦不过一念之间,又怎会动情?不过世间的事,除了一个情字之外,还有一个任字。‘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尚需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又何况为一国之君,万妖之主?如今少主要我族归顺妖廷,自然可以,不过本王却也要先知晓,少主能否担得起这份责任,不然,无异于将我族置于火海之中。”
妖无情冷笑一声,“若论火海,妖王先前灵州一役,又将多少族人置于火海?”
朱雉听后,正色说道:“本王无愧于心。”
妖无情有些诧异,朱雉却是接着反问道:“在少主看来,本王的举止,完全是出于个人意气吧?”
妖无情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
朱雉见状,指了指身后的那个蜘蛛王座,也就是万千蛛网的核心,“打入灵州,进攻上清,为我,是复仇;为我族,亦是复仇。‘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柔丝妖王身殒于上清,于私,她是我娘;于公,她是妖王。于私于公,本王都要复仇,而且不打入上清,决不罢休!”
说到此处,朱雉目光闪烁,显现出前所未有的决心。即便是上清一役的挫败,天雪的苦心规劝,也没有改变她这一点决心,这一点决心熬了千年,早已是她心底的魔障,无论如何都解不开放不下的。
妖无情有些动容,“这便是妖王的条件?”
“少主若要我族归顺,就必然要担起这份责任。”朱雉的神色逐渐轻松下来,仿佛已经将身上的责任推给了妖无情,有些无所谓地说道:“若是妖廷能助我族复仇,我族自然是誓死效忠妖廷,若是不能,在机会来临之时,不外加干涉亦可。可若是在此事上妨碍我族行动,那么,与其那时再开战,不如现在便做一个了断。”
妖无情再次看向四周的黑暗,黑暗里夜明珠的光辉闪烁,照出的却是一片寂静,整个蜘蛛巢穴显得异常寂静,可她清楚这里的每一只黑蜘蛛都是清醒的,静静地看着她,似乎下一刻便会扑杀上来,一个个却又如同死物一般做着伪装。
“妖王之前说,它们一生都守着一张网?那又怎会有恨?怎会有爱?”妖无情此时似乎懂了一些朱雉的内心,尽管不愿承认,却一如先前朱雉对她所说,她们是一类人。
朱雉看着四周的蛛网,眼里有些怜惜,居高临下式的怜惜,“说得不错。我族,或者火蚁一族,绝大多数的妖众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它们只知道服从,此外的一切行为都只是本能,不比人类,还多了些思想。此外,不同于火蚁一族,我族并不习惯群居,每一张网上的蜘蛛都是孤独的,只在繁衍时离去寻求配偶,那也不是因为爱,而是生存的本能,因而生命的诞生和死亡都不像人类那般,并不得到特别的珍视,连生命都不珍视,又何况是人类所说的爱与恨?对于大多数生物来说,除了生存,其余的一切都是多余。”
说到此处,朱雉顿了顿,目光罕见地温柔了下来,“这千年来,我在这里,常常想着娘的形象。先从一只懵懂的蜘蛛开始,什么都不懂,只靠着本能生活,和万千蜘蛛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而生,为什么而死。后来,或许是一点机缘巧合,又或许是时日渐久,渐渐有了一点道行,开始吞吐起日精月华,慢慢变得与众不同,也多了一点灵性。妖族常常自诩为妖灵,因为从动物到妖的那个过程,恰恰是无意识到有意识的过程,很多妖喜欢变幻成人的样子,也是因人的灵性最足,而这点灵性是妖修行千百年才得来的。我想着娘就是在这个过程里,一点点懂得了人间的喜怒哀乐,一点点感到了自己生命里的寂寞和孤独,以及同类那种生活的单调与麻木。
“在这样漫天的孤独和寂寥里,找不到同伴,找不到知音,哪怕早已习惯了独处,也会因这灵性的诞生而备受煎熬,那是麻木的好处,也是清醒的痛苦。人正是因为知道清醒的痛苦,才宁愿沉醉了的好,无知无觉的,便什么都看淡了。可我娘那时一定将一切都看得很重,毕竟对于妖来说,要经历多少劫难,几番波折,才能诞生那一点从麻木中得来的清醒?这清醒即便是痛苦的,那也心甘情愿。在无数苦闷的夜里,也许我娘便是这样一点点产生了出去的愿望,身为异类而寻找同类的渴望,这渴望让她一步步走出了大山,一步步走向了人间,她自以为是找到了同伴,和她一般会哭会笑的同伴,可实际上相较于人间的波谲云诡,她的心智还不过是五六岁的孩童,什么都不懂的,等到懂了,又什么都迟了。”
至此,朱雉才对妖无情先前的提问做了解释,“少主先前问我,什么是蜘蛛的爱,什么是蜘蛛的恨?可它们又懂什么呢?它们只有一点最朦胧的意识,是妖王给的。妖王将自己的心绪传递给万千妖众,妖众便也将自己的心绪传给妖王,有时竟恍若一体。我能感受到它们的痛,它们也能感到我的痛,在这万千妖众的身上有影子,有娘的影子,也有我的影子,一族的王,便是一族的心,我背负着它们的爱恨,它们也背负着我的爱恨,彼此都不可分离,也无法分离,这就是妖王力量的来源。”
第八十章 妖心
阴暗潮湿的蜘蛛巢穴,原本的冰冷黑暗里似乎多出了点亮光。
妖无情将目光向远处望去,四通八达的通道,不知通往何方,却仿佛总有一个终点,交汇一切,又贯通一切,她不知这终点是在哪里,漫无边际的样子。
朱雉在这片黑暗的微光里渐渐模糊起来,却又如此清晰地在她眼前,那是一个她所不了解的女子,哪怕说了千言万语,却全是陌生,仿佛有一层比蛛丝还要细密千万倍的茧,将双方隔开,隔在很远的天边。
“你的意思是……”她想要认真看清朱雉的面容,又觉得这面容已经在一点点模糊。
朱雉笑了起来,不知是嘲讽还是失望,“一族的妖王,要了解一族的心,可妖族的少主,了解妖族的心么?”
“我……明白!”妖无情有些恍惚,似乎要顺着朱雉的意思承认,可又不知为何充满了不甘心,一种心底深处的不甘与违抗。
朱雉又笑了起来,大声地笑着,整个蜘蛛巢穴都回荡着她的笑声,凄厉而癫狂,能令人发疯的,妖无情不由得捂住了耳朵。
直到笑得累了,朱雉这才看着她,说道:“你的心,是人心,不是妖心。”
妖无情听不下去,仿佛有着什么力量在作祟,她竟拔出龙鳞剑朝前砍去。
朱雉轻轻往后一退,便避开了这一剑,仍是看着她,眼里是怜悯,也是疯狂,仿佛在看着一个过去的自己,又或者一个新的自己。
“到最后,你也会和我一样的,你身上已经沾染了魔气,你也会我和一样的!”
“住口!”
一剑又一剑,斩在黑暗的虚无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可朱雉的笑声却还在回荡,仿佛魔音,始终不曾消散,仿佛那是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声音。
“轰!”
整个蜘蛛巢穴忽然颤抖了一下,回荡的笑声消失了,朱雉的面容也渐渐有所变化,无数黑蜘蛛开始疯狂爬动,无比慌乱,根本不知该往何处去,仿佛逃难。
妖无情清醒了一些,抬头望着上方,密密麻麻的蛛网在一点点扭曲变形,仿佛要压下来一般,与此同时涌入的,是如海洋一般的妖力。
朱雉收起了笑,恢复了冰冷的神情,看着妖无情,“看来有妖王来了。”
妖无情收起了手中的剑,冷冷地看了一眼朱雉,转身离去。
“黑面,白面。”朱雉轻声说道。
蛛网编织的王座之后,缓缓爬出两只蜘蛛,一黑一白,皆玲珑小巧,顷刻间化为两人,带着面具,亦是一黑一白,无言地站在朱雉身后。
“送客。”朱雉说着,一步步走上蛛网王座,又转身看向妖无情,却见她亦回望了一眼,似有茫然,似有憎恨。
“收起你的军队吧,我说了,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们才是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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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巢穴之外,万千火蚁飞舞,当中立着一道身影,朦胧黑暗之中,如夜的主宰。
“少主便在此巢中,妖王还请速速前去救援。”在那身影的身旁,清光闪烁,显现出青翎的身影。
“不急,她出来了。”火蚁妖王说道,声音婉转动听,仿佛妙龄少女。
片刻之后,在黑面与白面蜘蛛的伴随下,蜘蛛巢穴的出口处,妖无情缓缓走出,脸色略有苍白,似还有些魂不守舍。
“少主!”青翎飞跃而来,却又狠狠看了那黑面与白面一眼。
黑面与白面亦看向青翎,黑白面具上是八个孔洞,当中有着八只眼睛,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本王来此,朱雉竟也不来相迎?”火蚁妖王从天际落下,声音里有些不悦。
黑面和白面看向火蚁妖王,皆是散发出天妖的气息,竟是有些战意。
“哼!黑白二使,要与本王过招么?”火蚁妖王往前踏出一步,显出了清丽的少女面容,却是赤发红瞳,有些妖邪。
黑面白面在妖王的压迫之下亦是浑然不惧,只是那蛛网深处似乎传来了颤动,两者彼此对视一眼,又缓缓转身退去。
“少主,朱雉将你带去都说了什么?没有受伤吧?”青翎见二妖远去,立即赶到妖无情身前查看起来。
妖无情有些倦怠地摆了摆手,“没什么。”
火蚁妖王先前并未见过妖无情,此刻方才将那一双红瞳落在她的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
“多谢妖王前来相助。”妖无情不敢怠慢眼前的妖王,过去行了一礼。
火蚁妖王点了点头,又指向那庞大无比的蜘蛛巢穴,“要本王灭了它们么?”
听火蚁妖王的口气,灭掉蜘蛛一族,也不过是弹指之间。
妖无情一怔,随即摇了摇头,“多谢妖王好意,如今蜘蛛一族已经求和,应该没有这个必要了。”
“求和?”火蚁妖王有些意外,“那个老疯子也会害怕?”
妖无情苦笑一声,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对青翎说道:“青姨,麻烦你通报一声,让妖廷军队撤走吧。”
青翎尽管也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可是看看妖无情,还是尊重地点头应允下来。
妖无情又向火蚁妖王表示了一番谢意,火蚁妖王相较于其余各路妖王来说亦算年轻,行事也直白许多,在妖主渡劫之时火蚁妖王忙于族内事务不曾现身,如今倒是打算与她同行,同去妖都见一见那位妖主。
南国妖族一场内乱就此罢休,苍狼一族四散逃窜名存实亡,而蜘蛛一族不战而降亦是令妖族心惊。随着妖廷声势大涨,许多在动摇之中的妖族亦纷纷投效妖廷,只是身为如今妖廷之主的妖无情,对此的热心却减了许多,封赏了火蚁一族及其余参战各族之后,对妖廷的事务便冷淡了下来,多数交由辅君青翎处理。
南国各地仍有一些违抗妖廷的妖族,甚至有的势力不下于苍狼、蜘蛛两族,而妖廷却没有再去发兵征讨的意思,只是接纳了一些前来投效的各族,安排了妖廷职位,对南国势力的划分没有产生太大影响,之前雷厉风行的作风也温和了许多,倒是令许多妖族松了一口气。但是,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对于妖廷,尤其是对于妖廷那位少主的猜测,也多了许多。
这些猜测,也包含着希冀,即万千妖族对于一位领袖的希冀。南国混乱了五百年,始终没有统一过,如今却呈现出统一的趋势,万千妖族对这位妖廷少主的猜想,其实便隐藏着对一位妖族领袖的猜想,至于这位妖族的少主能否真正领导妖族,还要看她能不能取得妖族的信任,妖族的民望,这是武力所征服不来的,却是妖族少主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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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十三,中天皇城。
大道纵横,阡陌交通,皇城之外车马如龙,往来不息。当中有奔赴各地的商旅车队,亦有独立成行的宝马雕车,红漆金饰,皆是钟鸣鼎食之家。此外,还有一类往来递送公文的驿车,统一规整,带着标识,一望可知。
日色过午,子黍和天璇方才乘驿车抵达皇城。待到从驿站下了车,不及让子黍观看一二皇城的繁华景象,天璇便带着他直入皇宫,沿着红墙小径一路穿行,直至穿过皇宫大殿,抵达皇宫后方,亦即皇城北方。
抬头可见崇高的紫薇峰,直通云霄,低头则是一片屋舍,单调整齐,排列开去,足有上千间,当中围着一条上山小径,并非正面的山门,小径外守着两名紫微宫弟子,穿着紫微宫的道袍,白衣紫襟,其材质特殊,便带了些许神秘味道。
“你在此等候,待我见过大帝,自会有人带你上去。”天璇领着他到了此处,匆匆说了一句,便独自往那条上山小径而去。
子黍一路上所见中天皇朝的景色繁多,亦有些眼花缭乱,因而不敢多问,只是点点头,等到天璇上了山,向守山弟子询问一二此地情况,才明白附近的百余间屋舍皆是为来访紫微宫的客人准备。紫微宫作为天下第一道宫,访客众多,一一报备,有时无暇应对,便让来访者暂居山下,直到待客堂的弟子和长老过目商议之后方才一一派人领上山去,有的则一时拖延下来,甚至长达月余不得召见,便只好住在这些待客室中等候。
执事弟子在得知他的来意之后,亦将他领到一处屋舍,发给他一个号牌让他暂住下来。子黍自然应允下来,闲时看看号牌,发现排号竟然如上清派内的弟子居所一般,是以九天加十天干加十二地支划分,似乎这是中天通行的编号方法。不过,与上清略有不同,紫微的编号是以九天为九宫格,每一格中以十天干画一个十边形的圆,每一个天干之内又是十二边形的斗室,十二间一圈,内部是一个泉眼一般的法阵,即便是白天也在散发淡淡荧光。
子黍还不及对紫微宫山下的布局多加研究一番,也不及认识身旁同住斗室之中的人,不过是在这屋中待了两个时辰不到,便有紫微宫的弟子寻到了他的屋外,将他叫了出去,要领着他上山。
等到子黍和这名弟子上了山,才见到紫微宫的布局宏大,整个皇城北部将近一半的地界都划归为紫微宫,占地面积还要胜过皇宫,除了这崇高的紫微主峰,附近还有散落的十几座小峰,相隔皆数里,连成一片便占据了大半个皇城,而据带他上山的弟子和天璇所说,这些小峰之中皆住着星君。整个中天皇朝的小半星君便是汇聚于此,可见紫微宫在中天皇朝的地位,而除此之外,附近群山之内还有诸多山谷乃至湖泊,俨然一副世外仙境的样子,又有谁会想到在这外围包裹着一个皇城?整个中天皇城,似乎便是围绕着这一处洞天福地而修建,而作为尘世象征的皇宫在紫微主峰的对比之下,却渺小如尘埃一般。
一路之上,子黍自然是眼界大开,而带着他上山的弟子也殷勤好客,对他讲了许多紫微宫内的情况,对此驾轻就熟,好似这便是他的本职工作。紫微宫内不乏这样的弟子,虽为星师,却修为不高,亦不参与星师间的斗争,修炼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养生之法,便将心思放在其余小道之上,紫微宫待客堂内便多是善于接人待物,喜好了解各地风俗的弟子。
正当这名弟子带着他上山,一边为他介绍一些紫微宫各处情况时,却见迎面走来一名弟子,身旁还有不少人相随,如众星拱月一般夺目。
子黍身旁这名弟子见状,连忙低头行礼,“啊,原来是九公子。”
那人走到近前,正是当初曾在山村现身过的苏九,他对着这名弟子微笑点头,随即又看向子黍,似有意外,又有了然。
子黍亦看着对方,这位苏九身份不凡,当初他在山村便早已知晓,只是如今看到对方在紫微宫内亦是如众星拱月一般,多少有些吃惊。与此同时,对方的出现,亦勾起了他对于山村的回忆,神色不免有些复杂。
“想不到能在此处见到杜兄,”倒是苏九先行开口,微笑着说道:“当初在那南方大山之中,我便见杜兄资质非凡,如今果然成了同道中人,倒是应该称一声道友了。”
子黍自然是连说不敢当,又见苏九从衣袖间取出一物,递给了他。
“听闻杜兄得了天一星盘,正要觐见大帝。你我也算有缘,两日之后大帝便要择定下一任天一星官人选,杜兄若有心尝试,此物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苏九递给他的是一块如琥珀般内含星光的玉石,没有当众说明是何物又有何用,但显然非同一般,子黍从其余紫微宫弟子的眼中便看到了一丝艳羡。
“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可如此大礼又怎敢……”子黍有些犹豫,倒不是他贪图这不知名的宝物,而是怕拂了苏九的面子,又觉得对方如此轻易便送宝物给他,定然另有所图,只是不知所图为何。
苏九淡然一笑,直接塞到他的手中,“杜兄收下便是,此物于我等无用,来日但愿为友,不愿为敌,这便够了。”
说罢,不由分说便下了山,倒是让子黍愣了好一会。
“这是九天玉,”苏九虽然走了,他身旁的一位少年却留了下来,对子黍说道。
子黍向他看去,只见这位少年有一对独特紫瞳,回想起当初山村经历,似乎是叫四辅,亦是如天璇一般资质非凡的准星官,年龄似乎比子黍还略小一些。
“九天玉据说是补天之材,实则用以感悟天象,可以辅助你修行。不同九天玉对应的天象不同,此玉对应的正是天一星象,先前曾有火德杜家的人高价向公子求购,不过公子并未出售,倒是留给了你。”
“是这样么……既然这九天玉如此贵重,你家公子又为何要送我?”
“首先,他不是我家公子;其次,公子送你此物,自然是权衡利弊之后的抉择,我也不便妄自猜测。”
子黍听后,又愣了愣,而四辅这时已经转身,随着苏九那一批人一并离去。
“看样子道友还和九公子有交情,倒是恭喜道友了。”身旁领他上山的弟子这时走来拱手贺喜。
子黍摇了摇头,“说来惭愧,我和这位苏九不过数面之缘,既不知他身份,亦不知他为何要赠我此物。”
那紫微宫弟子有些讶异,随即又是一笑,“说来此事也是紫微宫人尽皆知,倒不必瞒着道友。苏九本名并非苏九,九不过是排名而已,即当今皇朝的九皇子,自幼向往仙道,又资质非凡,因而在宫中人人尊称一声公子。至于苏九为何要赠道友宝物,想来是与那火德杜家有所龃龉。”
“原来如此……多谢道友了。”子黍听后一惊,回想苏九一举一动,果然非同常人,又听他提及火德杜家,莫非便是他所想的那个杜家?
心思凌乱,对于皇城之内的情况亦不清楚,子黍心想唯有见到火德杜家之人,方才能做出一些权衡。只是如今时间紧迫,他现在就要去觐见那位中天的主宰,一时也顾及不了这些。
第八十一章 紫微
过了半山腰往后,便是高耸入云的天梯,一级级往上延伸,直至山巅的那一面天门。天门之后,便是极天殿,紫微主峰最高处。据称在极天殿顶端的望星台可以见到整个中天紫微的所有星象,万千变化,尽入眼底,亦即紫微大帝修炼之处,在诸天星斗的加持之下,紫微大帝便若神明一般主宰着整个紫微宫。
带领他上山的弟子将他带到天梯之后便告退了,天梯往上没有任何其余的建筑,直通天门,天门外是大帝收留的两位道童,由道童通报之后便可推开天门踏入极天殿,望见那在极天殿顶端望星台的紫微大帝。整个极天殿实际上便是环绕望星台而设,因而夜间满天星辉直接从天际洒落,降至紫微大帝之身,汇聚起整个中天所有的气运,再通过紫微斗数推演测算,这样一来紫微大帝即便终年不离极天殿,亦可以知晓整个中天的所有大事,恍若神明,亦被人间敬若神明。
当子黍沿着那条天梯往上的时候,心底里也油然而生一种敬仰之情,那是对整片天地的敬畏与瞻仰,仿佛紫微主峰便是天地变化的源头,那高高在上的天门便是世俗与仙境的分隔,推开那扇门,所见的便是仙道,便是完完全全超脱世俗的另一个世界。
登顶天门的时候,已是黄昏,天边一缕星光已经开始浮现,而站在紫微峰顶更是可以看见丝丝缕缕的星光如同受到引力牵引,悄无声息地落入极天殿之内,那是从天而降的星辉,仿佛一条星河在流淌,而随着天光暗淡,这星河便越是光彩夺目,仿佛万千条河流入海,最终在紫微宫的上方投射出一片微缩的星海。
天门外的道童弟子似乎已经等候多时,见到子黍上前,稍加询问,确认了身份,便让他自己推开天门,而那天门有数丈宽,十数丈高,仿佛是供巨人出入,子黍看得发愣,一时间怀疑自己根本推不开这样的天门。
然而,真正用手触摸时,却觉得天门仿佛云一般轻,根本没有重量,却又相当坚硬,无法损坏丝毫。正在惊异这天门材质时,极天殿内的景象已经一点点展开,整个极天殿都拱卫着那一方望星台,整个望星台便仿佛祭坛一般,而当中端坐着的人却是星辉缭绕,根本看不清任何面目,只觉得是神明。
子黍心里原本对这一幕还有些惊惶,与他在上清所见的星君或妖王不同,甚至不同于那在月湖现身过的妖主,这位紫微大帝给他的感觉是深不可测,简直是另一个层次的生命,是神而不是人。
令他松一口气的是,天璇也在此处,而且就在他身旁。等到他踏入天门,身后的天门自动关闭,整个极天殿先是一暗,继而无数星光闪耀,皆是从望星台上而来,紫微大帝的身影亦越发伟岸,光辉灿烂之中只能模糊辨认出一个人的形状,满室皆是星辉。
“你是天一后人?”望星台上,紫微大帝低垂双目,落在子黍身上,声音渺远,仿佛相距有千万里远,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回、回大帝,也许是,也许不是。”尽管近段时间子黍见了不知多少大世面,可在面对紫微大帝时仍不免有些紧张,深吸了一口气,他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情况。
“哦?”对这个含糊的回答,紫微大帝倒是不以为忤,而是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在下虽是自小与天一星君的族人同居在南方大山之中,彼此同姓,却是外来之人。自从大山中妖族复出,与爹娘离散,对于身世便一无所知,也不知是否与天一星君真有血脉之亲,因而不敢妄言。”
“倒是有趣,”望星台上,紫微大帝似有轻笑之声传来,微微向着子黍一指,漫天星光滑落,他身上随身携带的天一星盘便同样闪烁出无边光彩。
子黍看着眼前这一幕,因为天璇先前说过大帝要将星盘收回,便也不算惊惶,任由那一片星光裹着星盘飞向望星台,最终落入紫微大帝手中。
片刻之后,紫微大帝收起星盘,对他说道:“这天一星盘散失在外多年,如今既然由你寻回,按紫微宫规,你便也是与天一星宿有缘,该另赐一枚天一星盘以做奖赏。不过如今我便要择定新任天一星官人选,竞争者有三,你若有心参与,便与那三人一同参与试炼,倘若无意于此,也可持此星盘留待下一次机会。”
不同于那些历史上曾出过天一星官的势力,子黍只是有幸捡到了天一星君的星盘,他不能像是这些势力一般世代竞选天一星位,也不能将赏赐的星盘赐予他人,倘若这一次的机会错过,诞生出另一位天一星官,只要不出意外,之后数百年都不会再选新的星官,所以第二个选择实际上是并不存在的,紫微大帝的所谓等待下一次机会,实际是留了情面的说法,也就是选择放弃。
如今到了紫微宫,见到了紫微大帝,又受到天璇、苏九等人的支持,子黍便是想退出也太迟了,几乎没有迟疑,他便说道:“在下愿意参与此次试炼,恳请大帝赐予机会。”
紫微大帝听后亦不意外,对始终站在一旁的天璇说道:“既然他有此选择,天璇你便带他去藏星阁领取新的星盘,两日后的试炼一事,亦多加提点,希望不致令我失望。”
“是。”天璇行礼回应,随即便带着子黍走出天门,子黍原以为紫微大帝还会问他一些事情,不料只是公事公办地收回了星盘,一时间还有些发愣,只知道和天璇往外走,却也没顾上询问她试炼的事。
等到下了天梯,走在山腰曲折回环的廊道之上,子黍似才想起了什么,向着天璇问道:“我们现在是去取星盘?”
“嗯。”天璇应了一声,并未多说,带着他又沿着山路绕了几圈。整个紫微宫的建筑大多在山腰处,回环旋绕,沿着山腰往下,不知有多少宫殿阁楼、弟子居所,皆在廊道之中,四通八达,若非熟悉紫微宫之人,便是绕上半日也找不到所要去之处。
子黍便是这样跟着她绕了许多路,才见到一条小路从众多回环曲折的走廊之中摆脱出来,通向一处独立的大殿,以白玉为底色,殿外挂有众多风铃,皆是星辰的外观,叮当声中闪烁些许星光,此起彼伏,美轮美奂。
天璇带着他径直踏入藏星阁中,其内空旷广大,围绕着一副巨大无比的星盘而设。整个藏星阁内没有外来的光芒,皆是那巨大星盘在焕发星光,当中亦有不少紫微弟子,都在这巨大星盘的外围忙前忙后,还有几位老者,亦是神色紧张地看着星盘,对于踏入阁内的天璇和子黍竟是不看一眼。
“这是星辰母盘,相传是上古遗物,整个中天的修炼体系便发源于此,中天所有的星盘亦诞生于此。”见子黍望着那巨大星盘,天璇便解释了一句。
不等他多问,天璇独自走向那些围绕在庞大星辰母盘边上的长老,这些长老似乎正在指挥弟子忙着要事,当中一个听天璇说明了来意,也不在乎,只是叫了一名弟子去取星盘,那名弟子便匆匆地跑到藏星阁角落的那一片柜子边上,从中取出一枚崭新的星盘递还给天璇,然后又跑回星辰母盘边上继续研究着什么。
整个藏星阁便是如此,四周的柜子一格又一格地排列铺张开来,仿佛药店的药柜,将整个藏星阁的四面都围绕起来,而中间便是那个巨大的星辰母盘,此外再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一扇进出的大门,没有窗户,甚至没有一张桌椅,那些长老弟子都是席地而坐,全神贯注地盯着星辰母盘。
出了藏星阁,天璇将新的天一星盘交给子黍,子黍看了看,与原先的星盘似乎并无不同,只是崭新许多,又想起先前所见一幕,便问道:“他们在忙什么?”
“研究星辰母盘。星辰母盘是如今修炼体系的源头,对星辰母盘的研究每前进一步,都会对整个中天的修炼体系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分明是十分重要的事,可子黍能够看出,天璇说得有些随意,似乎并不怎么敬畏。
天璇见子黍有些困惑,随即说道:“不过,如今的研究虽然时有翻新,有意义的发现却已有上百年不曾得出。”
子黍这才了然,确实,再怎么重视星辰母盘的研究,倘若上百年没有结果,也不免令人灰心丧气。如今紫微宫能做的便是支持这些研究不至于中断,但却并不怎么抱希望会有结果,有些无心插柳的意思。
“两日后便是试炼,关于试炼的事你可以问我,若真能取得星官继承人的身份,那么这一路来也算有一个好的结果。”天璇这时看向子黍,有些认真地说道。
一路相处下来,子黍早已发现她远不像表明那般冰冷,只是十分认生,对不熟悉的人或事都异常冷淡,可时日渐久,便也觉得并非如想象中那般难以相处。
“好,那这两日,我是住山下么?”
“山下?”天璇皱眉想了片刻,随即摇头说道:“山下人多眼杂,不便于修行,若是方便,你可以去找九公子。”
“九公子?”子黍微微一怔,“你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
“他……送了我一枚九天玉,说是对试炼有用。”
子黍这时才想起天璇当时在极天殿,怎么可能知道苏九送他宝物的事情,如今提及,应该是因为先前有过往来的书信,但这却让他更加犹疑。在知晓苏九的真实身份之后,对方流露出如此明显的相助之意,莫非是有意栽培他,好让他日后为皇朝效力?虽然替皇朝效力也并非不可,但人间最险恶的莫过于皇室纷争,只怕他接受了九公子的帮助,日后也要卷入其中。
天璇听了子黍的话,又见他有些犹豫,隐约猜出了他的几分顾虑,“九公子虽然身份特殊,仙凡毕竟有别,平常很少提及凡尘之事。紫微宫内多有相随者,彼此也是平辈相交,并无尊卑之分,倒也不必顾虑。”
子黍听后松了口气,又有些迟疑地问道:“可我上山时似乎听人说,你和九公子之间有矛盾?”
“矛盾?”天璇本人对此却似乎一无所知,想了想,随即说道:“我喜好清净,他身旁总有一群人,嫌聒噪而已。”
“是这样么?”子黍有些哭笑不得,心里信了大半。回想他和天璇这些日子的相处,天璇从不说废话,又相当认生,不习惯苏九身旁那些人,甚而至于有意疏远,也在情理之中。
“试炼之事,他比我清楚,如今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接下来两日或许你也找不到我,寻他便是了。”天璇似乎想到了一些心事,和子黍明言之后,便先行离去了。
苏九公子之名在紫微宫内年轻一辈几乎是人尽皆知,子黍向几个山腰廊道里路过的紫微宫弟子稍加打听,便得知了他的住处。此时已是傍晚,事不宜迟,子黍便打算立即去拜访苏九,只是紫微宫的廊道实在复杂,如蛛网一般纵横交错,竟是令他有些迷失方向,虽然不时找人打听,也只是在廊道之内转圈。
不知何时,他转入一条小径,见到前方还有一位紫微宫弟子,背对着他站在一处小院的门前。此时早已入夜,附近傍山而设的悬空阁楼庭院都已是点起了灯火,如一条火龙盘旋在紫微宫的山腰之上,唯独此处一片黑暗,当中似乎无人居住,却不知为何会有人守在其外。
“这位师兄,请问……”子黍正要上前询问,却见对方转过身来,神情冷淡,眼里闪过一道神光,如剑锋一般令人心寒,想说的话自然也再说不出来。
“什么事?”
“在下想要拜访苏九公子,初到紫微宫,一时失了方向……”
“往前右拐便是。”
昏暗之中,子黍只见到对方的侧脸,面如刀削,生硬冷酷,眉间似乎还有一点星光闪烁,不像是一般弟子,在这夜里显得有些神秘。
他向对方道了谢后,本想就此离去,却又嗅到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芳香,熟悉的芬芳,让他不由得止住了脚步,往那间昏暗的小院望去。
“紫微芸香?”他低声自语,想到当初第一次见到天璇时,她便是带着这样一个香囊。
那神情冰冷的男子听到了他的话,多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紫微芸香?”
“是啊,”子黍回答了一句,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这不是紫微宫的特产么?为什么看对方的表情,好似他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谁告诉你的?”果然,男子朝着他走近一步,声音更显得冰寒,还有股迫人的气势。
子黍感到不妙,回想往事,却又不愿对这一个陌生人如实说出,只是皱起了眉头,心想在紫微宫中,对方总不至于对他动手。
男子也觉察到了子黍的态度,不卑不亢,倒是对他分毫不惧。不过他素来强硬,说话尽管生硬了些,却也不愿就此缓和,只是冷冷地盯着子黍。
就在两人陷入僵局的这一刻,不远处传出了一阵笑语,“呵呵,这不是北极师兄吗?深夜在此,不知所为何事?”
那被称为北极的男子回望一眼,见到的便是带着温和笑容的苏九,不过对方的笑容虽是温和,未尝没有一点锋芒。
北极的眉间有一枚北极星印记,此刻微微闪烁起来,仿佛第三只眼,他冷冷地看了苏九一眼,忽然转身离去,也不再向子黍询问什么紫微芸香之事。
子黍见此松了一口气,又见到了苏九,不无感激地说道:“多谢公子了。”
“谢我什么?”苏九有些好笑地走上来,又看了一眼北极离去的方向,问道:“他先前与你说了什么?”
子黍原本想如实对苏九说出先前经历,忽然想到那个被称作北极的男子在听到这个名字后的神情变化,北极星在天象之中有着鼎鼎大名,对方被苏九称作师兄,想来身份非同一般,或许就是一位星官。
想到此处,他便留了一个心眼,说道:“先前我在这附近闻到一阵香气,以为是什么芸香,随口向他询问,不料他就变了脸色。”
苏九听后,又向那间空无一人的小院看了一眼,“这倒不怪杜兄,想是北极师兄在此勾起了什么回忆,情绪有些变化。”
子黍便问道:“那么这附近的芸香,到底是什么?上山时便听人说过紫微宫有一种独特的芸香,能助人静心修行,若是凡人携带,久之还能延年益寿,百病不侵,莫非就是此芸香?”
苏九点头说道:“不错,羽叶芸香只在这一片山脉生长,汇聚中天灵气精华,倒是有了些寻常芸香不具有的特性,堪比灵药,又能辅助修行,紫微宫内大多弟子居所都会种上几株。”
子黍心里一惊,面上却是随口说道:“既然这羽叶芸香只在紫微宫中才有,便叫它紫微芸香也不过分吧?”
苏九神色略有变化,“莫非,杜兄先前便是这么对北极师兄说的?”
子黍闻言讪笑一声,说道:“只是随口一提。”
苏九严肃地对他说道:“此事涉及紫微宫一些往事,杜兄以后切莫再提。至于这羽叶芸香为何不能叫紫微芸香,乃大帝明令禁止,我亦不敢多说,杜兄谨记便是。”
子黍听后,点头应允,心里的疑云却是更多,只是这小半年来经历了如此多的事,心境早已不同往昔,“以后再不提便是了。对了,此次大帝要拟定下一任天一星官人选,在下虽是不才,也想一试,先前承蒙公子照顾,还未曾道谢,所以前来……”
苏九微微一笑,打断了他,“谢就不必了,杜兄并非紫微宫之人,一路舟车劳顿,想来对如今竞选天一星官的事情了解也不是很多?天璇师姐或许有所提及,不过她毕竟不在宫内,若是杜兄愿意,不妨到在下住处小叙一二?院中正好有几间空房,若不嫌弃,便同住两日,一同商议此事。”
子黍自然是欣喜,同时又有些不安,“先前承蒙公子赐玉,如今又要劳烦公子,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何必说这些?”苏九指了指他的住处,“几次相见,你我也算有缘,若是真能成为星官继承人,那你我之间也算半个同门了。说来惭愧,对于另三位竞选者,我亦有所接触,只是皆有所不合之处,倒是和杜兄一见如故,不帮杜兄,又能帮谁?”
子黍只好笑着回应,苏九亦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请他一同到院中,由于已是临近深夜,彼此只是略微谈了一些两日后的试炼情况,随即苏九便给他收拾出一间空屋,暂且在此住下了。
第八十二章 闹事
清晨时分,苏九叩响了子黍的房门,将他唤了出来。
“先前我给你的那块九天玉,配合星盘修行,感觉如何?”
“确有奇效,胜过十数日的打坐修行。”
“既然如此,你我过上几招,看看如何?”
“这……”
“怎么,怕伤了我?”
“不不,只怕是让公子见笑了。”
“无妨,到院子中央,尽管一试便是。”
说着,两人走到院子中央的空地,紫微宫弟子修行仙道法术,便常常在自己院中演练,因此苏九院中相当空旷,足以施展拳脚。
只是子黍近些时日不曾与人争斗,何况只修行了几个月,又经历一系列变故,虽然日夜不敢怠慢修炼,面对苏九这样的紫微宫杰出弟子还是有些放不开手脚,只是试探着用了些道法。
苏九随手接了几招,那一点真元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见子黍不知所措的样子,便问道:“发挥不了么?”
子黍苦笑着点了点头,“实在是不敢对公子动手。”
苏九微微一笑,随即说道:“那么,多有得罪了。”
说罢,苏九忽然动身朝他袭来,白衣飘然,如一道光影,在子黍猝不及防的顷刻间便是一掌拍来。
子黍心里一惊,但毕竟曾在妖魔之中出生入死,出于本能还是勉强运起真元接下了这一掌,却被震退了好几步。
苏九并不罢休,一个翻身便接着攻了上来,子黍亦不敢怠慢,运起真元飞快地画了一张星图,勾勒出角宿模样,往前推去。
星图闪烁,刚刚形成一幅苍龙之角的模样,然而在触及苏九掌风的刹那便被拍碎,那一掌依旧朝着子黍拍来。
子黍见此更是心惊,同为星师,苏九却给他一种毫无还手之力的感觉,对方不需要任何道法,只是运起真元,便压迫地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眼见那一掌即将拍来,子黍只得运起《上清修行秘诀》的运气法门,这一秘诀如今他已经掌握熟练,重新提起一些真元,指尖掐诀,青绿色光华闪烁,化为一颗翠绿星辰,放射出丝丝缕缕的星光将苏九的一掌给勉强抵挡了下来。
“咦?”苏九眼里多了些兴趣,“这是上清功法?也是,杜兄既然拜入上清,这《太上五星经》当中的岁星一式,倒是不错的御守之法。”
子黍勉强笑了一下,还不待解释,却见苏九又是身形一动,朝着他一掌拍来。
这一下子黍真是有些手忙脚乱了,却也逼得他将先前修行过却并未怎么施展的道法一一施展出来,也不顾上是否是切磋,毕竟以苏九的实力,若是不尽全力,被打伤的一定是自己。
一片片星图勾勒,速度越来越快,他额头上冷汗直流,在苏九的压力之下第一次将苍龙七宿完整地勾勒了出来。
角亢氐房心尾箕!
角宿化为苍龙之角,朝着苏九冲去,一如先前一般被一掌拍碎,而紧接着亢宿四星连缀,沟通周身星宿化为第二重星图覆盖上去,而后是氐宿,氐宿包含十一位星官共五十四颗星,最是复杂,却也威力最大,在子黍将之打出之后,终于将苏九那一掌拖延了下来。紧接着,房宿、心宿、尾宿、箕宿四宿都是较为简单的星宿,他一一勾勒出来,终于将苏九那一掌所蕴含的真元之力打消,逼退了对方始终凌厉的攻击。
“这倒不错。”苏九赞许地点点头,“杜兄对苍龙七宿及木行之力的掌握程度已经足够,只是运用的不够变通,这些却是需要日积月累,一时也急不得。不知对于其余几种五行之力,杜兄又掌握如何?”
子黍见苏九不再动手,松了一口气,说道:“木行、火行的掌握差不多,而水行、金行就要差一些,至于土行之力则是毫无头绪。”
苏九听后有些吃惊,回想子黍先前的表现,说道:“如此看来,杜兄也算是第四境的星师了,上次与杜兄相见,我虽看出杜兄天资非凡,却也不料杜兄竟能在短短数月之间达到如此境地。说来惭愧,当初我到这一步,尚且花了将近一年时间。”
子黍听后倒没有什么欣喜,只是苦笑一声,“公子自幼修行,我却是半路出家,又怎能相提并论。”
苏九微微一笑,“以杜兄如今的水准,足以参与试炼,不过也正如杜兄所说,其余三位候选人自幼修行,如今皆是五境星师,只等一个星位晋升,若是让他们夺下星位,或许要不了多久便是准星官,两三年内甚至即可晋升星官。”
“公子这么说,莫非四境和五境的星师相差很大?”
“不错,五行之力当中,土行之力最难掌握,天资稍差一些的,或许终生止步于此。我十二岁入宫修行,花了三年时间修完星师五境,当中两年便是卡在土行之力上。又过了两年臻至圆满,方才拥有星位,获得参悟星盘的资格,此后三年间晋升准星官,外出历练两年,如今方才有晋升星官的机会,回想修炼之路,真是一步不容差错,急之不得,唯有水到渠成。如今杜兄修行时日尚短,便有如此成就,若是多一些时日,其余三人必不是你的对手,然而明日竞争星官之位,却要牢记不可与其余三人硬拼,试炼的考验相当全面,即便杜兄如今实力不足,若在天资潜力等方面远超其余三人,仍然有很大可能拥有星位。”
子黍自然是点头应允,又问道:“公子可知这三人的信息?”
苏九迟疑了一下,“说来倒是将此事忽略了,不是我有意瞒你,而是其余三人的信息我也所知不多。不过,其中被认为最有望晋升星官的是火德杜家的那位继承人,当初找过我,想要收购我赠你那枚九天玉,态度有些狂傲,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我心里不喜,便拒绝了。另一人是皇城熊氏的一位公子哥,皇城熊氏亦是修炼世家,虽不及杜家有名,历来也出过几位星官,不过此人名为公子,实际上却是纨绔子弟,其貌不扬,却喜流连于风月之所,甚至有传闻其欺压百姓、强抢民女,若非有些天赋权势,又怎会有今日风光。便是大帝,选取星官亦要考虑品行,可以说此人竞选希望最小,不必多虑。至于最后一人,则是灵宝派的一名女弟子,天下五大道门当中,道一、上清皆以符箓闻名,而灵宝派与道一、上清并称符箓三宗,是仅次于五大道门的门派,不可小觑。”
听完苏九的分析,子黍神情复杂,“如此看来,若我要竞选星官,最大的对手便是火德杜家的那位继承人?若是竞选失败,辜负了公子的期望……”
苏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杜兄不必多虑,我赠你九天玉,不过是你我有缘,并不图谋什么。如今你有上清弟子的身份,完全无需畏惧此三人,何况在竞选四人当中,大帝唯独见过你,届时尽力发挥便可,其余的事不是你我能决断的。”
子黍听后点了点头,紧张感也散去一些,正要问些明日试炼的具体信息,不料此时苏九院落的门却响了起来,是急促的咚咚声。
苏九微微一怔,忙赶过去开门,才打开一条缝,那人便推门而入,抓住了苏九的手,说道:“公子公子,不好了不好了!那个杜家的人听说你把他要的九天玉送人,就要找上门来了!”
子黍听到是个女弟子的声音,往门外开去,只见那女弟子面若芙蓉,艳如桃李,一举一动之间都有种率真可爱的自然,此时抓着苏九的手,态度亲昵,非同一般。
苏九见了这女弟子亦多了些欢喜,倒是与那女弟子慌张的神色不同,反握住她的粉藕玉臂,笑着问道:“这又如何?在这皇朝,莫非我还怕一个外人?”
“公子,真的不要紧吗?”那女弟子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有些天真稚气。
“云芷你还不清楚我么?”苏九含笑问道。
那女弟子脸色娇羞,晃了晃被苏九抓着的手臂,正要撒娇,忽然见到院内还有一人,脸色一红,吓得躲到苏九怀中,只敢小声问道:“公子,你……你院子里怎么还有人?”
苏九失笑摇头,拉着她往前走了几步,面向子黍,说道:“这位杜兄是上清弟子,如今也要竞选明日的天一星位。”
说罢,他又对子黍说道:“这是云芷,我的师妹。”
子黍看向云芷,他年龄比苏九小两岁,因而对云芷说道:“师姐好。”
云芷脸色微红,摇了摇头,不知是说她并非师姐,还是单纯不愿见到他。
苏九和云芷的关系一目了然,子黍一人在此也觉得有些尴尬,不过先前云芷提到火德杜家的人要再次来找苏九,此事与他切身相关,自然不好回避,便说道:“公子此事也与在下相关,不如先让在下去见见那火德杜家……”
说到此处,子黍不免心中忐忑,不知那火德杜家是否真的与他有关系,是否真的就是他的亲族,不过还不待他说完,便听到院子外有一阵嘈杂人声。
“不用见了,本公子来了。”话音方落,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用折扇顶开院门大步踏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十余人,看样子皆是随行之人,等到众人涌入院中,少年一挥折扇,横在胸前,也不拿来扇风,只是摆个架子,然后有些挑衅意味地看向苏九,“九公子你先前不愿将九天玉出售于本公子,本公子也认了,不过如今本公子却听说,你将此玉送了一个外人,偏偏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还是本公子的竞争对手,九公子你这样做,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苏九眼见众人闯入他的庭院,眼底先是闪过一丝寒芒,不过仍是保持着温柔儒雅的作风,只是淡淡一笑,“哦?此玉既然是我所有,那么我想赠谁,便是赠谁,这位杜公子是要强买强卖么?”
火德杜家的继承人,如今的杜公子,啪一声合上折扇,指着苏九,突然变了脸色,“苏九,别以为你有皇室身份本公子便不敢惹你!皇朝是皇朝,仙道是仙道,我杜家身为仙道世家,便是那皇帝老儿也不敢将本公子怎样,你如今这么戏弄本公子,别想有好果子吃。”
此言一出,便是跟在杜公子身后的那些人都是脸色微变,纷纷往后退开了一点,而子黍也是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同姓公子,相当怀疑自己是否与对方有任何亲缘关系。
“你你你……你放肆!”苏九还未怎样,云芷却是气得俏脸通红牙齿打颤,指着杜公子连话都说不连贯,“公子,公子什么身份,你也敢说这种话!”
杜公子斜睨了云芷一眼,“你又是谁?婢女不配和本公子说话。”
云芷身子颤抖,急得眼里直冒泪光,正要运起真元和对方拼命,却被苏九拦了下来,她还要挣扎,苏九紧紧抱着她,她这才哇地一声哭了,“公子你,你看看!他这么欺辱人,你还忍得住……”
“紫微宫不是动手的地方,他便是要激你我动手,犯下事来,罚的还是我们。”苏九抱着她哄了几句,然后又转身看向杜公子,心平气和地说道:“火德杜家的继承人,皇朝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中天疆域如此之大,暗中不服皇朝的势力也不在少数。不过,在这皇城之内,你若想与我争斗,我奉陪到底。”
这句话说得不温不火,那位杜公子倒是愣了一愣,随即冷笑道:“好,我先前来皇城听说九公子能服人,倒是不信,如今见了,果然气量过人。只要你将那人给我带来,让他识相点交出九天玉,然后主动放弃明日的竞选,此事便算揭过,如何?”
苏九笑了起来,显然也是被气笑了,“杜公子,莫非先前我是欠了你什么?”
“什么意思?”杜公子一时不解其意,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又拿折扇指着苏九,“好,好!等我成了天一星官,九公子可别后悔!”
说罢此话,杜公子转身大踏步走出了院子,其余众人纷纷跟上,神色却有些惊惶,偷偷看向苏九,显然没有自家公子的胆气壮。
“公子,他,他太过分了!”见杜公子走出院子,云芷这才跟苏九抱怨道:“区区一个杜家的继承人,也敢和公子你这么说话,要是在皇宫里,云芷早就把他下狱、拷打、阉割、再拷打、再阉割……”
“咳咳,”苏九看着云芷挥舞小拳头的样子,有些尴尬地问道:“你怎么再阉割?”
云芷一愣,顿时面如火烧,“公子你……你……还有外人呢!”
她瞥了一眼子黍,子黍只好装作没有听见。
苏九倒是不以为意,又对子黍笑道:“倒是让杜兄看了这么一出闹剧。”
“没,没事,此事因我而起,是我对不起公子了。”
“杜兄太谦让了,若非我有意送杜兄那块九天玉,杜兄又怎会有此麻烦。真要细论,是我给杜兄添了麻烦才是。”
子黍只好笑笑,不再多说。自小在山村长大,虽然经历如许世事,多了些心眼,到底还带着些山村人的朴实。
苏九这时对云芷说道:“你先回去吧,明日他们便要试炼,而试炼之后大帝还要打通星路重新排列诸天星位,我和几位师兄师姐都要在那时晋升星官。”
云芷乖巧地点了点头,“那云芷就不打扰公子了,明天公子晋升星官,云芷再来看公子。”
“好,”苏九含笑点头,送走了云芷,随即看向子黍,“杜兄,抓紧时间吧。”
第八十三章 暗斗
紫微山下,杜公子轻摇折扇,抬头望天,时而又低头望地,漫步而行,意态竟是出乎意料的闲适。
“公子,那位九公子城府极深,不好对付啊。这里毕竟是皇城,我们这样得罪了他,会不会……”一位杜家的长老低声问道。
火德杜家来到中天的人不在少数,不过如今的火德杜家已是没落,只有一位火德星官留在家族之中,便是家族的大长老,此外的长老只是普通的二等、三等星官,没有什么前途,因而极为重视星官之位,有相当一部分长老此次都随行护送杜公子到了中天皇城。
“苏九不愧是皇室出身,倒是气度非凡。”杜公子点头说了一句,又转身看看众人,有些奇怪地问道:“莫非本公子装纨绔还不够像么?”
杜家的十几人皆是尴尬地笑了笑,不知该如何回答。
杜公子却是沉思片刻,啪地一声将折扇往手上一拍,说道:“我知道了,原先安排的时候不知道苏九身边还有个女弟子,看样子有些私情,倒把这茬忘了。如果我那时说:‘本公子看你倒还有点姿色,今晚便来服侍本公子。’你们说他还忍不忍得住?”
杜家的几位长老直冒冷汗,“公子三思啊!”
杜公子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道:“也对,要是真惹恼了他倒也不好收场,如今也算是看过了苏九身边那小子是个什么人物,虽然没动起手来试探一二,想来不过是一个三境或者四境的星师,没什么了不起的。对了,三长老,黑市上有什么消息了?”
杜家的三长老,畜着山羊胡,师爷打扮的中年男子说道:“刚刚传来消息,说是有一枚九天玉要出售,要价黄金三万两,或者灵药十五株。”
杜公子冷笑一声,“呵,倒真是狮子大开口。也罢,本公子刚到苏九那里一闹,这边就出了一枚九天玉,看来这女人总算是上钩了。你们说,只要能除掉这个女人,这场试炼还有谁能和我争?”
三长老识趣地说道:“那就要提前恭喜公子晋升星官了。”
杜公子哈哈大笑起来,“走,告诉卖家,本公子买了,今晚翠云楼面谈。”
众人纷纷附和道喜,便要随着杜公子一同去翠云楼,杜公子走了几步,却忽然伸出折扇,转身看着众人,鞠躬行了一礼,说道:“诸位长老亲族,你们帮了我,也便是帮了杜家,帮了自己。我知道你们当中也有人对我的行为不满,但杜家没落数百年,这天一星官之位我是势在必得,为此用些卑鄙手段也是迫不得已,还望见谅。今晚翠云楼本该宴请诸位同去,不过事关重大,如今还是三长老、四长老和我去翠云楼,至于其余诸位,便到翠玉馆暂坐一晚。翠云楼和翠玉馆隔街相望,若真有必要还要麻烦诸位,若是无事,尽情宴饮便是。”
“公子说的哪里话,大家同属亲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怎么会在意这些。”三长老连忙说道。
四长老是一位憨态可掬的胖子,此刻也是笑呵呵的说道:“呵呵,能帮上公子的忙就好。”
其余众人亦纷纷表忠心,杜公子自然是满意地接受了下来,之后便带着众人一同前往皇城当中有名的翠云楼和翠玉馆,不过在临近那条街道时双方分了开来,杜公子和三长老、四长老一同上了翠云楼,而其余众人则是闹哄哄地挤进了对面的翠玉馆,双方表现得互不相识,彼此再不看上一眼。
此次杜家来到皇城的众人当中,只有三长老、四长老是星官,虽然皆是普通的三等星官,属于星官当中垫底的一类,但毕竟也是星官,而其余众人的实力还不如杜公子本人,若真有什么意外也只是添乱而已,不过这些人精通各种手段,能帮他办成许多事,因而思量之下,将双方分为两拨,彼此守望相助,以备万一。
翠云楼是皇城当中有名的风月之地,不过不同于那些烟花柳巷,翠云楼是宴饮弹唱的地方,只谈风雅。当中有皇城名妓,亦是号称卖艺不卖身的,虽然大多数终是入了权贵之家,可在这最风光的几年里,却是冰清玉洁,一尘不染。对于她们来说,若真与哪位男子有了纠葛,却还要出入红尘,便是身价大跌,自毁前程了。
杜公子登上翠云楼,要了二楼一间雅间,自己先是坐下,然后请两位长老亦坐在一旁,望着楼下的客人熙熙攘攘,把玩着手中折扇,脸上却是有着一丝神秘的微笑。
有美貌女子上来询问杜公子要点些什么菜,杜公子随口说了几个菜名,又看了看楼下,忽然问道:“今日兰心姑娘会来么?”
“啊?是的,再过一刻钟便到了。”女子应道,见杜公子举止不凡,又问道:“公子常来翠云楼么?此前似乎不曾见过。”
杜公子笑了起来,啪一声打开了折扇,“本公子不是皇城中人,你自然是没有见过,不过这翠云楼倒是来过两三次。兰心姑娘的芳名如今整个皇城无人不知,能再睹芳容,倒是你我有福了。”
说后一句话的时候,杜公子向三长老和四长老看去,两位长老纷纷露出会意的笑容,点头附和着。
倒是那负责点菜的女子却是幽幽一叹,“公子过誉了,这皇城里佳人无数,兰心姑娘如今便是再风光,也是个无权无势之人,要是能得到公子这般人的青睐,那才是她的福气呢。”
“哦?”杜公子摇了摇折扇,看似随意的问道:“不尽然吧?本公子在这皇城虽然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却也听闻皇城熊氏的一位公子可是对兰心姑娘甚是倾心,皇城熊氏可是仙道世家,曾出过好几位星官大人的,难道连熊氏的公子都配不上兰心姑娘吗?”
女子苦笑一声,说道:“公子有所不知,那位熊氏的公子,虽是有权有势,待兰心姑娘却不是真心,兰心姑娘自知出身卑贱,不敢高攀这样的门户,怕是去了受辱,到时候仍要回来呢。”
杜公子点头,轻叹了一声,“也是,毕竟这翠云楼可不是娘家,想走就走,想回就回的。与其被赶了回来,倒不如找个机会,离开了这是非之地的好。”
“若是如公子这般俊朗的人物,还说得过去,只怕所托非人……瞧,兰心姑娘来了,奴家这边便先退下准备酒菜了。”女子说罢识趣地退下,翠云楼外亦逐渐热闹起来。
杜公子抬眼看去,只见一群女子相继涌入,莺莺燕燕,笑语不绝于口,皆是持着乐器,一楼中央的场地早已空了出来,当中放着一架锦瑟,边上还有琵琶,那些女子依次落座,皆是红装,唯独端坐在锦瑟前的女子是一席白衣出尘,低垂双目,有几分冷艳。
“那位便是兰心姑娘?”三长老也看着楼下,不禁赞叹道:“好个玉人。”
杜公子无声地笑笑,低声说道:“那是乐师。”
翠云楼中的客人见到众女现身,皆是纷纷静了下来,只等那位兰心姑娘现身。大概又过了片刻,才见翠云楼后走出一位女子,锦衣珠袖,玉貌非凡,不似寻常女子般娇弱,而是佩剑前行,带着些许英气,却又绝无凌人之态,眉眼间藏着一份寂寞,惹人爱怜。
“这便是兰心了。”杜公子这才对三长老低声说道。
“惭愧惭愧。”三长老喃喃自语,杜公子亦不再理他,整个翠云楼皆是一片寂静,刚刚端上的酒菜也无人动筷,皆是看着兰心。
兰心走到中央,也不说话,只是持着剑依次向四方一拜,动作很慢,却无人有不耐之色,等到她拜礼完毕,乐师方才奏乐,锦瑟与琵琶相伴奏,其声本该凄切悲咽,不过此时却在翠云楼中添了几分幽情,仿佛置身于另一世界。
长剑如霜雪,在兰心手中却不再是杀伐之器,而是澄澈通明,如镜如影,在空中留下点点残霞幻影,随着衣衫舞动,人亦如花影飞絮,才见那音容刹那,便已是一片空无,转眼间又是回首顾盼,飘然而去,似有情,似无意,似相逢,似离散,一切都转瞬即逝,一切都不可重复,却又演绎出千百种姿态,变幻出千百种神情,锦瑟与琵琶之声更显哀怨,朦胧里诉说出可望不可即,咫尺即天涯的伤痛,徒然令人悲伤,徒然令人惆怅,却又无法抛开无法舍下,几乎是看得入迷了,连身在何处亦不知。
待到一曲终了,兰心收剑入鞘,朝着众人一拜,端庄娴雅,与先前的剑舞者判若两人。
四周仍是一片寂静,还沉浸在先前的剑舞之中,方才有一些议论之声,便见到一位青年哈哈大笑着从酒桌之上起身说道:“哈哈哈,好,好!”
众人看去,只见这青年其貌不扬,脸上还有一块胎记,但衣着打扮,神态举止,都像是一位公子哥。
兰心亦望向那位青年,竟是抿嘴一笑,刹那间便有万种风情,动人心魄。
那青年亦是为之神魂颠倒,呆呆地看了一忽儿,突然说道:“昨日便听说兰心姑娘回京,特地来此相见,但愿能与姑娘一叙。”
这话说得唐突,众人料想兰心姑娘定是拒绝的,不料她却是说道:“公子能来,是小女子的荣幸,只是小女子还有些琐事要处理,若是公子愿意,可否稍等片刻?”
青年先是一愣,继而大喜过望,“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本公子今晚就在这翠云楼不走了。”
兰心含羞低头,转身离去,那青年则是喜形于色,若不是人多眼杂,恨不得立马跟上去。
四周的客人此时却是一片哗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彼此议论纷纷,激烈无比,险些要争吵起来。
“公子,看来这兰心姑娘虽是容貌姣好,舞姿艳丽,却是早已有了入幕之宾啊。”三长老低声对着杜公子说道。
杜公子微微一笑,对此全不在意,而是向着那位青年所在之处努了努嘴,“知道那是谁吗?”
“这……看上去是一位世家公子?”三长老有些迟疑地问道。
四长老笑呵呵地看了三长老一眼,“呵呵,这是皇城熊氏的公子,熊卫德。”
“熊卫德?”三长老一惊,“莫非便是要与公子争星官之位的那位……”
四长老点头说道:“公子肯定已想好了怎么对付熊卫德,我们等着看吧,嘿嘿……”
三长老觉得四长老的笑有些阴险,便不再问下去。恰在此时有人走到了杜公子这间房前,门自然是开着的,只见那是一位系面纱的女子,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杜公子的身上。
“便是你要买九天玉?”女子问道,声音有些怪异,不像是原声。
杜公子对此心知肚明,不过面上仍是笑呵呵地起身相迎,“不错不错,九天玉对本公子有大用,只是这成色……”
“三万两黄金,或者灵药十五株。”女子说着,坐在圆桌前,此时的桌上早已摆满了酒菜,她将手一挥,推开酒菜,放上了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石,当中星光点点,如同蕴含着一片星空。
杜公子将之拿起,仔细把玩了一番,又将之递给三长老,那女子对此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地看着。三长老看了半晌,又递给四长老,四长老亦没有接触过这种奇物,来回看了看,最终又递给了杜公子。
杜公子重新接过玉,便说道:“东西没问题,只是价钱么……”
“就是原先的价,若是灵药,我也要验过成色。”女子果决地说道,不留讨价的余地。
杜公子自然是又犹豫了片刻,方才痛下狠心,说道:“好,三长老,把东西拿出来!”
三长老听了,这才慢吞吞地从怀中掏出两叠金票,然后又取出五个玉盒,一并放在桌上,推向那女子,“这里是两万两黄金和五株灵药。”
女子伸手点在灵药盒子上,看了三人一眼方才打开一一验过,之后又看了眼两叠最大面额的金票,说道:“成交。”
说罢,她匆匆收起了金票和灵药,便要转身下楼,三长老以眼神示意杜公子,而四长老也露出了一副笑呵呵的面貌,只是那张胖脸上多了一丝阴鸷。
杜公子手中把玩着一个玉杯,气氛一时有些紧张,那女子似乎也不急着走,竟在转角处顿了顿,微微侧身回望了一眼。
杜公子笑了起来,举杯将其中的美酒一饮而尽,“哈哈哈,好酒,好酒!”
女子压低一些斗笠,紧裹了面纱,匆匆下了楼。
“公子怎么不下手?”四长老收起了笑容,有些急促地说道:“气息没错,是那个灵宝派的女人,她亲自来了!”
三长老若有所思,看了看那走出酒楼的女子,倒没有什么惊讶。
“现在下手,未免太过明显了一些。”杜公子摇了摇头,“而且我看那女人有恃无恐,可能没这么简单,身后未必没有灵宝派的长老跟着,要是闹出事来,就得不偿失了。”
“这九天玉,公子看来,真的没问题?”三长老此时慎重地问道。
“没问题?”杜公子冷笑一声,“我信他个鬼!那女人手上只有一块残玉,不然怎么可能出售给我。现在把这块残玉卖给我,肯定动了什么手脚,谁都别动它。”
说罢,杜公子取出一个玉盒将这枚九天玉收入盒中,随即脱下了手上的人皮手套。
三长老、四长老见此,不禁身上冒汗,倘若这玉上真的下了毒,那么他们恐怕难逃一劫。
“两位长老不用担心,便是下毒,那女人亦不敢闹出人命,以紫微宫的能耐,什么东西查不出来?”杜公子又是一阵冷笑,“不过一些小手段,紫微宫就管不了了。”
第八十四章 龙牙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正当杜公子一行人准备离开之时,楼下传来了争执之声。
“也不看看你这样子!穿得跟个乞丐似的,全身上下穷得叮当响,就你还想见兰心姑娘?哪个不开眼的放你进来的?赶出去赶出去!”
“我和兰心小姐真心相识,她和我说过的,‘相识满天下,知心无一人’。我不相信她会见那个什么熊公子!”
“放肆!你算什么东西!穷书生一个,又酸又穷,还敢来我翠云楼闹事!王大,王二,赶紧把他拖走!”
“放开我!放开我!”
杜公子和三长老、四长老走下楼,只见一个落魄书生神情激动,被两个壮汉架着往外拖,正好经过他们面前。那个书生虽是穿着破败的长衫,看上去还算清秀,想来也是出生在诗礼之家,或许是留恋于歌舞之地,方才落魄下去,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或许是他的喊声太大,又或许是翠云楼内的客人皆在注目,兰心再次从后方的帘幕内走了出来,面上傅粉,唇染胭脂,披着一席锦绣红衣,显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兰心小姐!你终于肯见我了!”
落魄书生见此,神情激动,拼命挣扎着想要往前,却被两个大汉死死拉住。
兰心只是粗略地看了他一眼,却又飞快望向那位熊公子,只见熊卫德站在不远处的二楼,神情有些阴郁,看着那个落魄书生,倒是没注意到她的目光。
“兰心小姐!你说过……”落魄书生还要说话,兰心再回头望他,神情冷了下来。
“公子自重。”她冷冰冰地说完这一句话,转身又踏入帘后。
书生愣了一下,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两个壮汉拖出了楼外,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不再反抗,最终如同一条野狗般被抛出去,扔在大街之上,半晌之后方才在地上动了动,撑起身子望着翠云楼,如同孤魂野鬼一般。
“真是不好意思,没有惊扰到这位公子吧?”女掌柜打发了闹事的,松了口气,又见杜公子一行人正在楼下看着这一幕,赶忙上来道歉。
“无妨。”杜公子拿着折扇摆了摆,便要走出翠云楼,无意中却见有堂倌匆匆上了二楼,进了熊卫德的房间,点头哈腰,不知说了什么。
杜公子嘴角浮现一丝冷笑,走出翠云楼,往那个落魄书生身上看了一眼,又回头向翠云楼内望去,只见熊卫德满面春风地走下楼梯,在堂倌和掌柜的陪同下掀开珠帘,走入了后堂。
“我们走。”
杜公子神情畅快,打开折扇扇了扇,经过那落魄书生时随手扔了一两碎银,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落魄书生的精神还有些恍惚,听到碎银的声音,才低头往下看去,伸手哆嗦地拾起了碎银,看了一忽儿,碎银又从指间滑落,只剩下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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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西南角,龙牙帮驻地。
赤色红旗飘扬,其上印有一枚滴血龙牙,看上去威风凛凛,而龙牙旗的下方,则是灯火通明的大堂,十几个身穿赤红短衣的青壮年守在四方,身上皆背着大刀,神色显得异常凶戾。
“你要入我龙牙帮?”
大堂上方,端坐着一位虬髯大汉,同样是赤色短衣,腰间挂着一把大刀,脸上还有一道刀疤,从眼角斜劈下去,一直到嘴唇,像是条蜈蚣趴在脸上。
“还请堂主成全。”大堂下,一位黑衣青年单膝跪地,纳头便拜,他身旁还有一个少年,一身白衣,面容白皙,眼神明亮,有些不安地看着四周,见青年跪地,这才犹犹豫豫地跟着蹲了下来。
“听说,你是灵宝派的弟子?”虬髯大汉问道。
“是。”
虬髯大汉眼里闪过一丝精光,“既然是大派弟子,怎要入我龙牙帮?”
黑衣青年抬眼,“正道规矩太多,不痛快。”
虬髯大汉听后大喜,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哈哈哈!说得好!那些正道他娘的这不许那不许,哪有我们龙牙帮痛快!你小子按了血手印,发了誓,便算本堂的一员了,要是表现不错,我带你去见帮主,让他指点你一二。说起来帮主老人家身为天枪星官,年轻时那可是纵横天下,便是你那灵宝派的长老见了他也怕上三分。”
黑衣青年听后喜形于色,起身说道:“多谢堂主成全!”
青年身旁的那个白衣少年见状,张了张嘴,偷偷拉了下他的衣袖。
黑衣青年反应过来,“哦,堂主,这是我族弟,一向也对龙牙帮十分仰慕。”
白衣少年摇了摇头,可黑衣青年却是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少年随即沉默下来。
虬髯大汉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故作豪放地说道:“那是再好不过了,哈哈哈哈。对了,王棣,我还听说,你原先是什么星官继承人?”
黑衣青年王棣脸色微微一变,白衣少年则是多了些怨怼之情,便要开口说出,又被族兄以眼神制止。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堂主,”王棣有些惭愧地笑了笑,“小弟曾在灵宝派内为奸人所害,修为半废,逐出师门,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走投无路之下,这才来投效堂主。”
“嘿嘿嘿,”虬髯大汉冷笑了一阵,方才说道:“我裘同仇平生最恨奸邪小人,当年我那婆娘勾搭了太一教的小白脸暗害老子,老子一刀一个,统统他娘砍了,太一教要杀老子,老子便投了天枪大哥,那些太一教的见了天枪大哥,屁也不敢放一个,全吓跑了!哈哈哈哈,从那以后,我就改名叫裘同仇,兄弟们有仇有难的,但凡找上了老子,老子就陪他去杀个痛快!报了仇,愿意跟老子混的,就到这义气堂喝碗酒,喝了就是拜把子的兄弟。既然你要跟老子混,那就喝了这碗酒,明日老子就带你去报仇,什么灵宝太一,老子都他娘砍了!”
裘同仇说完此话,转身拎出一坛酒,摆下两个大碗,咕嘟嘟倒满,一个递给王棣,一个拿在自己手里,“喝!”
“堂哥……”白衣少年又扯了一下王棣的衣袖,王棣却是恍若未觉,接过了酒,仰头便往嘴里倒,直到酒淋了出来,洒到了衣襟之上。
裘同仇大笑起来,仰头一口气喝完了酒,随手把碗往地上一扔,便伸出大手拍了拍王棣的肩膀,“好兄弟,今晚你先好好休息,明早把冤情说一说,我叫上弟兄们给你报仇!”
王棣喝了酒,也变得豪爽了一些,眼里有些湿润,大声说道:“好!多谢大哥了!”
裘同仇大笑了一阵,陪着他走出大堂,喊了两个在外值班的兄弟,让他们带着王棣去休息了。
白衣少年看着自己堂兄就此入了龙牙帮,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只是身边一直有龙牙帮的人看着,便强忍着不发作,等到了住处,只剩下他和王棣之后,这才忍不住说道:“堂哥你这又是何苦?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我从天王氏也是赫赫有名,你不跟我先回家族便算了,可为何还要找黑帮求情?”
王棣盯着白衣少年,看了半晌,直看得对方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小楠,我已经不会回家族了。”
王楠愣住了,“为什么……”
“为什么?”王棣冷笑了起来,“为什么?小楠,你想想是为什么?我现在是一个废人,修为半废,逐出师门,现在的我连个二境星师都不如!让我回家族,除了给家族蒙羞,一无是处!就算我真的那么不要脸,回去了,谁会看得起我?在这里,我给别人卖命,好歹能活得自在些,好歹我活得还有尊严!”
王楠嘴唇哆嗦,脸色苍白,“堂哥,不是这样的。你跟我回去,家里……家里都很想你,二伯说了,让我一定要带你回去的,你跟我回去吧。到时候,真要有人敢说你的坏话,我见一个打一个,见一群打一群……”
王棣摆了摆手,神情有些厌倦,“晚了,我现在是龙牙帮的人了。”
王楠一愣,沉默下来,神色失落了许多。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先回家族了。”王楠最后看了一眼王棣,转身欲走,要推开门时又迟疑了一下,转身问道:“堂兄,灵宝派说你偷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到底是谁害了你?”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王棣喘了口气,声音大了一些,似乎有些醉意。
“堂哥!我知道你怕惹麻烦,可你和我说,我保证绝不说出去!到时候,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也……”王楠神情激动,说了一会,自知失语,声音又轻了下去。
王棣冷笑起来,坐在床沿,仰头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只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她为什么……”
王楠走过来,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这一刻堂兄堂弟的身份好似对调,兄弟俩都不说话。
喘了几口气,借着酒劲,王棣说道:“那年,我离了家族,去灵宝派拜师。掌门看中了我,说我天资聪慧,便收我做了弟子,和我一同被收入门下的还有一个女弟子,小我一岁,汪解语,我叫她汪师妹。
“掌门门下弟子,只我两人年龄相近,又是同年入门,她便常来找我谈论道法修行,久而久之,我也对她动了一点真心,只是碍于同门,不敢挑明。我修行比她快一些,先行修完了星师五境,那时候她还差一个境界,掌门和我商讨起继任星官的事,劝我试一试一等星官,千年前派内……灵宝派也出过一位天一星官,又恰逢天一星君身殒,我便选了天一星,想试试能否得到紫微宫的承认,若是不行,退而求其次,也可以重修一个二等星官。
“汪师妹知道了这件事,便常来和我讨论,我那时对她毫无保留,事无巨细都一一说给她听,她也不时给我出些主意,久而久之,我的事她便都熟悉了。大概一个月前,她说她也突破到了五境星师,不知该选什么星位,求我向掌门询问一二。我那时并未多想,便答应了下来,她又告诉了我师父明日午时在后山金池,等我到了那里,却发现金池当中竟是师娘在沐浴更衣,我来不及解释,汪师妹便和师父一同现身,我想让汪师妹替我解释一二,不料她却说我早已觊觎师娘美色,有意向她打听出师娘在此沐浴,好与师娘私……私会。
“师父震怒之下将我废去修为,逐出了师门。我心灰意冷,本想一死了之,却听说汪师妹要代我去紫微宫竞选星官,我这才知道她为何要害我……恨她入骨之时,反倒没了轻生的念头,给家里送了封信,便来投了龙牙帮。
“小楠,你不用替我难过,我这一辈子,就算是这么毁了,回去了,也是个废人,倒不如在这里死了,还不至于给家族丢脸。何况,我还想问一问汪师妹,问一问她为什么这么毒,难道这么多年同门师兄妹,她,她都是做给我看的吗?”
大致说完了自己的经历,王棣神色痛苦,一手掩面,转着头,手指弄乱了自己的头发。
王楠听了,却是气得脸色通红,忍不住砸了一下门,“想不好世上还有这种女人!哼!堂兄你和我回去,让族长给你报仇!那个什么狗屁掌门,不分青红皂白便把你赶出师门,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回去叫了族里的族老打上门去,让这些人看看,我从天王氏也不是好惹的!”
不料王棣却是抬起头来喊道:“闭嘴!”
王楠脸色一白,看着王棣,有些惶恐,有些不解,还有些委屈。
王棣自己低下头去,“偷看师娘沐浴被逐出师门,你还嫌不丢人吗?”
“这明明是阴谋……”王楠还想反驳,可是忽然间明白了,说不下去了。
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王棣偷看师娘沐浴已经是既成事实,便是真的闹大了,把事实真相弄清了,可世人又会怎么看待从天王氏?世人只会想到王氏子弟受了女人的骗,偷看师娘沐浴,还被逐出师门,从此沦为笑柄和谈资,从天王氏的声望自然是就此扫地,何况灵宝派是和道一门、上清派齐名的符箓三宗,从天王氏也就在从天郡内还有影响力,真的和灵宝派这种大教派碰上,还指不定是谁吃亏。
想明白这些,王楠忽然很失落,但又有些不甘心,“堂兄,我们去杀了那个女人!”
王棣侧过头去,说道:“这件事我自己处理,你不要插手。”
王楠上前一步,热切地说道:“堂哥,老实说,我这次来就是带你回去的,就算不能把你带回去,也要有个结果。你写信给家里,不也是要一个结果吗?”
王棣沉默不语,似乎有些动摇。
王楠进而说道:“不管怎么样,我明天陪你去看看。那个女人不是要竞选星官吗?她要是成功了,肯定被紫微宫的人盯着,一时脱不开身,我们也可以从长计议。她要是失败了,肯定没脸再留在皇城,到时候还是要走,我们那个时候再动手,怎么样?要是那个什么龙牙帮堂主真靠得住,抓一个五境星师,还不是手到擒来?”
室内烛光之下,王棣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认真地看了王楠一眼,说道:“明天再说。”
王楠点了点头,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好歹堂哥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至于复仇的计划,也确实如他所说,只有明天竞选星官的结果出来之后才能定夺。
第八十五章 明争
翠云楼,后堂。
兰心独自坐在闺阁之内,对着铜镜,看着自己的容颜。
“小姐,熊公子就要来了。”门开了一半,走进来一位红衣姑娘,低声对她说道。
“楼外的那个人,还在吗?”兰心问道,没有转过身来,仍是盯着铜镜。
“楼外的人?”红衣姑娘歪头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兰心问的是谁,“小姐说的是谁呀?”
兰心幽幽地叹了口气,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拿起一只眉笔对着镜子画眉。
红衣姑娘不敢再打扰她,便悄悄合上了门。
画着画着,竟落了一滴泪,她愣了一下,又用手帕拭去了。
起身看向房中那张红木小桌,半月前的对话,似乎有些模糊了,却又好像历历在目。
那一位灵州杜家的公子,那两箱黄金,以及一瓶药。
“二千两黄金,一瓶红颜醉,姑娘以为如何?”
“我知兰心姑娘素来高洁,本不该以此俗物来玷污姑娘,不过韶华易逝,红颜易老,姑娘又无修道之资,不得不为将来做打算吧?倘若姑娘愿意,嗯,半月后留那熊卫德一个晚上,这二千两黄金,如数奉上。”
“呵呵,这红颜醉啊,无色无味,亦不伤人,反倒是男女助兴之物。咳咳,姑娘请不要在意,我的本意是让姑娘留那熊公子到翌日午后,自古温柔乡是英雄冢,我早已听闻那熊公子对姑娘甚是痴心,姑娘若肯委屈一二,便是帮了在下大忙了。”
“我知晓熊公子贪花好色,对姑娘不是真心,不过以姑娘的身份,想要找一位浊世佳公子,恐怕也不是易事吧?来此之前,我替姑娘算了一笔账,以姑娘一年的用度来看,至少要一百两黄金,差不多是小康人家一辈子的用度,而单凭歌舞技艺,姑娘又能挣回多少呢?如今姑娘的一切,大多是他人所赠,其用心如何姑娘自然明白,在这种境地下,姑娘若还想守身如玉,辛苦十数年,所得恐怕也不会超过这二千两黄金吧?我这人最是庸俗市侩,不通风雅,却也知道姑娘如今虽是‘秋月春风等闲度’,可却未必不会‘老大嫁作商人妇’,与其那时再受人摆布,倒不如收下这两个百宝箱以备万一。毕竟,比起人心,钱财要可靠许多,姑娘以为如何?”
门忽被推开,熊卫德红光满面地走了进来,却见兰心一人坐在小桌之前,眼里似有晶莹泪光,泫然欲泣,不禁吃惊,“兰心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兰心回过神来,只见那熊卫德眼里目光有些贪婪放肆,而脸上的黑色胎记也蠢蠢欲动的样子,立即侧过了目光不再看他,只是低声说道:“些许日子不曾见过公子了,兰心甚是想念。”
熊卫德大喜过望,也不再多想话语与动作的不协调之处,立刻坐在了小桌边,拉起了兰心的手,“兰心姑娘,你知道我对你是一片痴心。”
兰心勉强笑了一下,“公子,公子的心意,兰心自然知晓,只是红颜薄命,若是见弃于公子……”
熊卫德立即说道:“姑娘放心,我熊卫德对姑娘是一心一意,只爱姑娘一人的。”
兰心侧过目光,幽幽地说道:“公子可是当真?”
熊卫德抬起了一只手,发誓说道:“千真万确,若有半句谎言,让我不得好死!”
兰心假做吃惊地转过身来,伸手掩住了他的嘴,“公子言重了。”
熊卫德此时已是色迷心窍,立刻趁势抱住了兰心,便要亲她。
兰心避了一下,亲在侧脸上,熊卫德已是如痴如醉,抱起她往床榻上一扔,继而便扑了过来,两只手乱抓乱摸。
兰心死死地咬住红唇,将脸埋入被褥之中,恍惚间又看到一个落魄书生,满脸天真地看着她,傻乎乎的,一副呆样。
又能怎么样呢?她能怎样呢?像她这样的女子,是最不自由的,没有选择,无从选择,整个命运都是如此,反抗不了,即便是反抗,似乎也太小家子气。可看着自己像提线木偶一样地行动,心里总有些想哭,只想反抗,拼命反抗,到最后却也只是默默地忍受,就连流泪,都是无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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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皇宫以北,紫微山山门外。
三层圜丘之中,天心石上,紫微大帝闭目端坐,周身流转的星光不再如夜间那般强烈,可隐约见出其面容方正,貌若中年,虽是在闭目养神,眉宇之间仍有不怒自威之色。
在紫微大帝身旁还盘坐着几位星君,皆是身处第二层位置,至于圜丘最边沿的第三层,则稀稀疏疏地环绕着五六十位星官,亦是盘膝打坐,一言不发。
这一座圜丘,处于紫微主峰的正南方,亦是皇宫后院的正北方。十里外便是皇宫,四周有不少华盖飘扬,皇室贵胄的车辇星罗棋布,达官贵人更是不计其数,熙熙攘攘地围住圜丘,大都在瞻仰大帝及诸多星君星官的面容,偶尔有谈笑之声,也是压低了声音,不敢高声语。
圜丘外侧,紫微宫众多弟子云集,约有数千人,与那些只站在远处观览的众人泾渭分明,却又尊卑有序,象征着神权与皇权的结合,即便是中天皇朝的圣皇亦不能靠近,只是在正南方排开车舆,五百禁卫军与文武百官相随,皆是庄严肃穆,四周无一人敢说话。
此外,还有不少外来的星师,星官乃至星君,与圣皇的车舆队列相邻,不过神色间轻松一些,时有交谈,皆是皇庭道宫之人。紫微宫即天下道宫之首,不过皇庭道宫之中并非只有紫微宫之人,但凡是在世俗当中行走活动,接受了皇朝供奉的修道之人,皆可算作皇庭道宫一员,皇庭道宫设在皇宫内部,亦与紫微宫稍有区分,因而这些人只与圣皇相随,并不上前并入到紫微宫上千弟子之中。
大帝重列星官之位,在整个中天都是无比隆重的盛事,这意味整个中天星官格局的变动。那些要突破星官的星师可以趁机晋升,而整个中天的星官算来不过数百,每诞生一位都是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而重列星官之位的时间并不固定,只有在现存星官大多缺失或变动的情况下才会出现,时间间隔从数年到数十年不等,更显出整个仪式的隆重威严。
不过,这一次重列星官之位,却不同于往昔,因为天一星位空缺,在重列星官之位前还要选出正式的继承人,因而整场试炼便安排在今日午时举行,酉时结束,而酉时之后,天色渐暗,星光渐显,正好是大帝接引星光打通星路的时机,亦是最重要的重列星位之时。
子黍此时便是身处在紫微宫众人之中,不过身旁却不是苏九或者天璇,而是一位背负双手的老星官,已是鬓发苍苍,看上去却是精神矍铄,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对着身旁一些对他行礼的紫微宫弟子频频点头,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却不知为何没有坐到圜丘上去,而是在这里带领子黍以及另外两位要竞选天一星位的星师。
说起来,子黍在见到杜公子手持折扇,和风满面地走上前来时,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诧异。以昨日杜公子留给他的印象,现在看到了他,哪怕什么也不说,恐怕也要阴沉着脸,不料对方却是有什么喜事一般,昂首阔步,顾盼自雄,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看也不看他一眼。
至于另外那个灵宝派的神秘女子,自始至终戴着面纱,也不知是有什么特别的习俗还是毁了容,一言不发地跟在老星官后头,总之在子黍眼中相当神秘。
老星官带着三人来到圜丘的最前方,躬身行了一礼,随即就站住不动了,子黍三人见此,也是站在老星官的身后不敢妄动。杜公子和灵宝派的女子皆是神色自若,不过对于子黍来说,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瞩目,哪怕经历过不少大场面,心里仍是有些忐忑。仔细想来,他与人交手的经验不多,对付妖魔或许还有些把握,可真正与人斗法,不过是同苏九切磋了几次,苏九的修为境界道法经验皆是远高于他,切磋之后难免心里有些沮丧,杜公子和灵宝派的神秘女子虽然不像苏九那样是准星官,可若是有苏九一半的水准,那么这场试炼对他来说就是单纯走一个过场了。
一时之间,子黍竟然有些迷茫,不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为何会想着竞选什么星官。他倒是不怕丢人,亲友离散,便是丢人,也只是丢自己的人而已,不过这星官之位,对他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成了星官,他便能找回清儿?难道成了星官,他便会与爹娘团聚?
可是,倘若他真的是星官,当初狼妖袭击清儿的时候,他就可以保护住清儿了……
想到这里,子黍心中忽然一阵绞痛,仿佛明白了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成为星官,拥有一份强大的力量,虽然不能挽回过去,但至少可以守住将来。守住将来……当初,那位在魔渊饱受千年折磨而矢志不渝的雪前辈,便是这么想的吧?
远处日晷下的阴影缓慢移动,而不远处圣皇那边的队伍,却隐隐有些凌乱,似乎是起了什么争执。此后,有世家的人奔走,来回往复。
杜公子侧目望去,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老星官站在前方,同样盯着日晷,日色过午,他轻轻咳嗽了一下,低声说道:“可惜了,看来此次星官竞选,便只有你们三人参与。”
说罢,老星官不再等待,向圜丘望了一眼,只见圜丘顶端,大帝微微睁开双眼,轻轻颔首示意。
于是,老星官转过身来,对着诸多紫微宫弟子及皇城中人说道:“天一星君,今岁陨于南方,举国哀悼之际,又现南方妖祸,群妖作祟,中天不宁。古语曰:‘天一星明,则阴阳和,万物盛,人君吉;亡,则天下乱。’此言得之。大帝深忧中天兆民若无天星指引,必陷于水火之中,故于今日择定天一星官,重列星位,企望天神,佑我中天。”
说罢,老星官看了一眼子黍三人,说道:“原定星官继承者共四人,灵州杜子卿、杜子黍,皇城熊卫德,灵宝汪解语,因熊卫德本人并未亲临,视为弃权,故只剩下三人参与试炼,决出下任天一星官。”
杜公子豁然变色,转身撞见子黍的目光,彼此对视,在子卿这方,是错愕不解,而对于子黍,则是惶恐激动。
两人不仅同姓,而且同是“子”字辈!
“你是……叛徒!”杜子卿死死盯着子黍,忽然说出此语。
子黍一愣,心思一动,明白了对方是将他当做南方大山中的天一星君后人,当初天一星君带领族人从灵州杜氏分裂出去,遁入南方大山,显然至今仍被灵州杜氏认为是判族之举。
对此,子黍没有解释,只是深深看了杜子卿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他知道爹娘是从灵州来的,如今杜家的公子与他同辈,更确认了这一点,何况倘若天一杜氏和火德杜氏分开了三百多年,辈分应该没有如此一致。
杜子卿亦没有说话,而是脸色阴沉,暗暗恼恨自己没有将这一点算上,突然冒出的竞争者,加上曾经被大帝召见,除了天一星君的后人,还能有谁?
就连与杜家纷争无关的蒙面女子汪解语,此时也多看了子黍一眼,多了不少重视。
“等一下,等一下!”
就在老星官要开始试炼时,只见一位公子哥从远处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衣衫不整,头发蓬乱,连鞋子也是反着穿的。
这位公子哥跑到了老星官的身旁,满脸堆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耽搁了一会,就一会。”
老星官看着熊卫德,叹了口气,仿佛是在叹息对方的不争气,语气冷淡了下去,“晚了,你退下吧。”
熊卫德听此,不由得急红了眼,上前扯住了老星官的衣袖,“老尚书,你再通融一下……”
皇城出生,熊卫德看来与老星官有些私交,不过此刻却没了什么作用,老星官只是冷着脸一言不发,挥袖甩开了他。
杜子卿此刻却是冷笑一声,打开了折扇,“哟,这不是熊公子么?昨晚在翠云楼玩得怎么样啊?”
熊卫德脸色顿时通红,看向杜子卿,恍惚间有些印象,似乎确实在翠云楼见过对方。不过直至此刻,熊卫德仍然听不出杜子卿话里的意思,只是暗暗恼恨自己淫乐过度,以至于忘了时辰。
汪解语忽然轻哼一声,看向熊卫德的眼里满是鄙夷。
熊卫德见这两人如此轻视自己,顿时恼羞成怒,“笑什么!要是有胆量,我们来比试一场,看看谁……”
“够了!”老星官,也就是尚书星官彻底沉下了脸,“衣衫不整,荒淫无度,大庭广众之下,还嫌不够丢人么?!熊氏一族的颜面,都让你丢尽了!”
熊卫德脸色一白,嘴唇哆嗦,还想说些什么,尚书星官一挥袖袍,卷起一阵狂风,直接将他远远抛开,摔在了地上。
“好!星官大人公正清明,大义灭亲,我等心悦诚服。”杜子卿合上折扇,拍在掌心,神采飞扬,似有无限喜乐。
子黍这才明白,原来眼前这位老星官出身皇城熊氏,想来熊卫德能够参与星官竞争也少不了他的帮助,只是大庭广众之下,却决不可徇私枉法了。
经此一闹,熊卫德这位熊氏公子彻底成了皇城笑柄,圜丘四周足有上万人观礼,此时也响起了不少非议之声,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尚书星官为了维护秩序,勉强平复下心情,继续说道:“本次试炼,共有三关。第一关,考验竞选者对星盘的掌控,请各自取出你们手中的天一星盘,交换之后以真元激发,进行星图推演。”
杜子卿问道:“既然是试炼,当以公正为是,不知三关过后,如何为胜者?”
尚书星官沉吟片刻,说道:“按古法,第一名记三星,第二名二星,第三名一星,余者不计。三关过后,以星数最多者为胜,若是星数相仿,则由大帝亲自出题定夺。”
杜子卿点了点头,行了一礼:“弟子明白了。”
第八十六章 三关
接下来,三人各自取出了手中的星盘,皆是紫微宫发放的空白星盘,尚书星官一一检查,确定其中没有做过手脚之后,又随机打乱顺序发还给了三人。
子黍拿着手中的星盘,心绪有些复杂,不过对于星盘的掌控,他应该是三人中最熟悉的那一个,又有九天玉相助,即便境界差了一些,论起推演星图,应该不会输给其余二人。
“开始吧。”尚书星官说道,指了指圜丘下的三处位置,各设有三个蒲团,彼此相距遥远,几乎看不见对方,想来也是为了不分心的缘故。
子黍拿了星盘,便端坐在圜丘下的蒲团上,眼前紫微宫的诸多弟子之中,似乎还能看到苏九和天璇等人,可转眼间又望不见了,人影凌乱,他站在圜丘往四周望去,只觉得一片茫茫,虽然都像是在看着自己,又仿佛与自己无关。
试炼之中不准携带外物,不过昨夜他已经用九天玉修行过,对于这推演星图的事情也一直在做,此刻动起手来,倒是驾轻就熟,唯独那中央三垣不是很熟悉,限于境界,并未完全掌握。
大概一刻钟后,子黍已经完成了苍龙七宿、朱雀七宿的完整星图,不同于作战时快速刻画的星图,如今的苍龙、朱雀皆是栩栩如生,星光闪烁,宛如活物一般在他周身浮动。维持这样的星图需要耗费不少真元,他也只能加紧运行上清功法坚持下去。
另外两处,杜子卿对于星图的刻画还较为熟悉,也完成了苍龙、白虎两幅完整星图,看上去倒是游刃有余,而灵宝派的汪解语对此似乎并不怎么擅长,微微蹙眉,只完成了一副朱雀星图,正在刻画白虎星图。
尚书星官在三人之间走动观看,不时点头,圜丘下的那些紫微宫弟子,还算是比较认真的观众,也不觉得腻味,至于外围的皇室贵胄,倒是觉得枯燥无聊,只看到一片片星图飞舞,也不知谁优谁劣。
半个时辰之后,可以看出子黍的进度是最快的,已经完成了四大星图,只是对于中央三垣的刻画,却是有些无从下手,一下子慢了许多,而且限于修为,维持住四大星图的呈现已经耗费了大半真元,似乎有些无以为继。
杜子卿的速度亦不慢,正在刻画第四幅星图,虽然神情凝重了许多,但看上去没有子黍那般勉强。
至于汪解语,只勉强完成了三幅星图,看样子最终或许只能止步在第四张星图。
这个时候,子黍已经感觉真元不济,隐隐萌生了放弃的念头,不过想到自己受到了苏九的照拂,又是最早接触星盘的,若是因为修为不济就止步于此,未免连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一念及此,咬咬牙,子黍暗中运转起道一心法,配合上清功法催生出更多真元。自从在汉江遇见异象之后,他就对此功法有些疑虑,不敢轻易运转,如今动用起来,倒是发觉比往常有了不少进步,似乎也是因为那异象的缘故,撑住了体内真元的消耗。
有了这一点真元,子黍终于能够尽力刻画三垣,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三垣之中中天紫微无疑是最难的,他只好选择天市垣进行刻画,速度又快了一些。
又过了一刻钟后,只听到尚书星官淡淡地宣布道:“灵宝汪解语,放弃推演,未完成二十八宿星图。”
子黍听此,心里一动,差一点松下一口气来让星图溃散,连忙稳住心神继续刻画,毕竟杜子卿还没有放弃,他也看不到对方的进度,此时谁若是放弃,差不多就是认输了。
凭借着道一心法,子黍虽然修为比另外两人差了一些,倒是勉强坚持了下来,刻画出完整的天市垣星图,之后又开始着手太微垣星图。
不过,到了太微垣星图,子黍真的感觉快要逼近极限了,此刻咬牙坚持的,无非就是因为没有听到杜子卿的消息,以他的性格来说可以接受失败,但绝不会轻易认输,因而不顾一切地想要坚持下去。
再过去一刻钟后,太微垣星图亦彻底形成,而子黍手一抖,眼前一暗,身子晃了一下,便朝着圜丘下边摔去。
一只干枯却有力的大手撑住了他,同时一股沛然真气送入体内,让子黍的脑子清醒了一些,抬头看见尚书星官那张苍老却和蔼的脸,有些苦涩地问道:“我失败了?”
尚书星官摇了摇头,“不一定。”
他扶起了子黍,子黍勉强站稳,跟着他绕过圜丘,只见另一边杜子卿仍在推演。
“灵州杜子黍,放弃推演,完成二垣二十八宿星图。”尚书星官照例说道。
杜子卿此刻正在推演太微垣星图,进度比子黍稍差一些,此刻听了这句话,不知为何手上一抖,整片星图溃散了下来。
杜子卿脸色有些苍白地站起身来,想要走动,又晃了晃,看来也是到了极限,转身时正好看到子黍,勉强笑了一下,不过眼里多了些阴冷,“兄台对星图的造诣倒是很深。”
子黍听后苦笑一声,想到对方或许就是自己家族的人,如今却是同族相争,反目成仇,不由得心灰意冷,只是勉强应付了一下,“彼此彼此。”
尚书星官此时高声说道:“灵州杜子卿,放弃推演,完成一垣二十八宿星图。本关杜子黍排第一,记三星;杜子卿第二,记二星;汪解语第三,记一星。”
灵宝派的汪解语面容在面纱之下,并不能看清楚,不过看其目光,似乎有些不满。
尚书星官继而说道:“第二关以斗法论高低,天一星主战斗,因而本关三人斗法,以决胜负。”
一般而言,三人斗法,两两对决,每局都分出胜负,那么往往是一人连胜,一人一胜一负,一人连败。但也有例外,即三人各自一胜一负,这种特殊情况下才会采用乱斗,即三人同时上场各凭手段,最终留在场上的为胜者,剩下二人再自行决出胜负。
按照尚书星官的安排,斗法就在圜丘南方举行,广场开阔,四周紫微宫弟子各自散开,足以给三人留下一个二十丈方圆的场地。此时尚书星官则是拿出三枚签子,放在竹筒中摇了摇,递给了子黍,“你是第一名,你先来。”
子黍抽了一根竹签,看了一眼,忽然问道:“要是抽到自己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两个先斗一场,”尚书星官说着,多看了一眼子黍,“你抽到了?”
“没有。”子黍摊开手,递给了尚书星官,其上是一个名字,“汪解语”。
尚书星官看罢,点了点头,高声说道:“第一场,杜子黍对汪解语,休息一刻钟后开始。”
汪解语看向子黍,眼眸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子黍亦有些忐忑,总感觉眼前这个神秘女人不好对付。在第一关当中她表现不佳,若不是有什么底牌,是不会参与星官试炼的。何况,论修为,他是三人中最低的,真要彼此斗法,紫微宫中根本不会限制修为,在那些星官星君看来,四境或五境星师彼此相差不大,何况敢竞选星官,往往是第五境的星师,谁会想到子黍只不过修炼了几个月便要竞选星官,因而这一关对子黍来说是最难的。
一刻钟后,汪解语与子黍相隔二十丈站开,尚书星官在确定二者并未携带任何法器符箓之后,方才允许决斗开始。
一声令下,汪解语便轻点足尖,展开身法,朝着子黍扑来,迅猛凌厉,二十丈的距离对她来说也不过是眨眼之间。
子黍不免有些慌乱,但与苏九几次切磋,对这样以快打慢的方式也不是没有了解,临了掐诀一指,以《太上五星经》所载秘法应敌。
岁星,青龙!
真元从指间流出,化为木行之力,堪堪形成青龙雏形,而汪解语已是近身。
对这袭来的青龙幻影,她展开身法,辗转腾挪,青龙幻影竟有些跟不上她的速度,而辗转之间,罡风四起,风雷声大作,竟是在刹那间突破青龙幻影,出现在了子黍身前!
子黍一惊,汪解语一手抓来,便要将他甩出去,离开这决斗场地便算是输,子黍也来不及再弄什么法术,只得随机应变,同时扯住她的手,借力翻身,有些狼狈地滚到了另一侧,勉强站稳,而汪解语轻轻转身一踏,展开步法又是追来,步步紧逼,给他的感觉不亚于苏九。
场外不远处,苏九亦在看着这场斗法,见子黍初次与汪解语接触便有些不济,倒是并不意外,反而看着汪解语的步法微微点头,“好一个踏罡步斗。”
道家的踏罡步斗闻名遐迩,星官做法时基本都会踏罡步斗,行动间有如风雷,敌人不得近身,因而有足够的时间施展那些威力巨大的法术。不过,踏罡步斗是星官才能熟练掌握的步法,一般的星师虽然都有学习,想要将此步法学精却千难万难,没有充沛的真元和千百次练习根本做不到汪解语这个程度。
云芷站在苏九身旁,看着场中景象,又看看苏九,不由得惊叹道:“公子当初学这踏罡步斗,也花了将近半年吧?芷儿就怎么都学不来,想不到这个女人居然会。”
苏九笑道:“踏罡步斗不仅需要真元和练习,还要有一股一往无前的勇气,辗转之间风雷涌动,不是性格刚强的人,很难驾驭这周身罡风,更不要提如汪解语那般灵活自如了。”
云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看了看场中景象,忽然问道:“公子不是支持那个杜子黍吗?要是他输了,公子不是会很难受?”
苏九转身望向场内,平静地说道:“结果倒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杜子黍修行时日尚短,虽是有些天资,到底不敌另外两人。不过大帝看得是未来,只要他尽力表现自己,三关过后,未尝没有夺魁的可能。”
在苏九说这番话时,恰恰是子黍在场中岌岌可危之时,汪解语给他的压迫感一如苏九,辗转腾挪之间罡风四起,这个女人眼里的凌厉杀意也越来越强,子黍毫不怀疑若不是临场斗法,对方绝对会一剑杀了自己。
眼见汪解语又是近身,子黍弹指间画出一幅星图,远比之前璀璨,当中呈现蛟龙虚影,又一次缠住汪解语。
角木蛟!
角宿灵体显现,代表他对这一星宿的掌握已近纯熟,不过先前以岁星催动青龙之力尚且困不住汪解语,又何况一位角宿灵体。子黍不敢松懈,尽全力运转真元,又画出三幅星图,同时召唤出三位星宿灵体。
井木犴、奎木狼、斗木獬!
类似猛虎的井木犴,巨大狼神奎木狼以及四足独角斗木獬纷纷显现,皆以木行之力催动,与角木蛟相互协作,构成了一个四方之阵,恰好将汪解语困在其中。
子黍喘了一口气,又以道一心法辅助恢复真元,一连勾画出整片苍龙七宿星图。
角亢氐房心尾箕!
龙角、龙颈、龙爪、龙腹、龙心、龙尾及龙旋一一形成,七宿当中前六宿构建出完整的苍龙,而最后的箕宿则是苍龙游动时卷起的旋风,当七宿构建完成的刹那狂风四起,千百璀璨星辰凝练的苍龙腾空而起,仿佛能够摧毁面前的一切。
汪解语此时正以真元劲力一一将角木蛟、井木犴、奎木狼和斗木獬虚影击散,眼见子黍竟然已经构建出完整的苍龙七宿星图,也不禁脸色微变,再不能如先前那般只凭着踏罡步斗便将子黍赶得如同丧家之犬。
面对那十几丈长,横亘在整个场地上方的苍龙七宿星图,汪解语双手掐诀,飞快在虚空之中勾画出众多神秘玉文,不是星图,而是符箓!
论星图的掌控,子黍在三人之中最为纯熟,不过灵宝派身为符箓三宗之一,却以符箓闻名天下。斗法场上不能使用现成的符箓,但以汪解语的水平,足以在虚空中铭刻玉文,单纯凭借真元构建起符箓,与一般的道法亦无多少差别。
一道道符箓飞快画出,速度比子黍构建星图更快,而且更为惊人的是她竟然在双手画符!顷刻之间,两道符箓完成,悬在虚空之中,而她双手飞舞,十指变幻,令人眼花缭乱,便是星官也无法从中看清其路数,只在符箓构成的刹那间可以分辨一二。
苍龙长啸,子黍构建出完整的苍龙七宿星图近乎耗费了自己全部的真元,此刻再坚持不住,也顾不得是否会伤到对方,只得将那苍龙凌空压下,而汪解语身旁已经浮现出六道符箓。
当苍龙张开巨口,便要彻底将汪解语吞噬之时,她双手画完最后两张符箓,八张符箓位列八方,散发出无量清光,猛地扩散开来,抵住苍龙飞扑。
轰!
双方真元对冲,苍龙虚影被震退开去,子黍只觉得胸口如遭大锤猛击,差点当场口喷鲜血,不过道一心法在体内运转,竟勉强将那股恐怖的反震之力挡了下来,让他只是后退几步。
汪解语面对着这一击亦不轻松,刹那间面无人色,但她眼里多了一丝疯狂狠辣,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双手掐诀,催动八道符箓向外扩张,如同展开一个巨大结界,清光蔓延,近乎将子黍一并吞进去。
“灵宝度人经!是灵宝度人经!”
“想不到她已经掌握了灵宝度人经!”
“这是度人经里的八维天符!”
四周观看的紫微宫弟子见多识广,此刻终于认出了汪解语施展的是灵宝派真经《灵宝度人经》当中的八维天符。灵宝派真经《灵宝度人经》比之上清派的《上清大洞真经》毫不逊色,一般是星官才开始修炼,只有极少数杰出弟子会在星师阶段就修行真经,好比子黍,至今也不过是在修行《上清修行秘诀》,不过是入门功法,是为了修行《上清大洞真经》做准备的,而汪解语非但修为高出他一境,便是功法也远胜于他,若非子黍自己还有道一心法辅助修行,先前便已经重伤倒地了。
苍龙在天际盘旋,面对这八张符箓展开的结界愤怒咆哮,子黍亦不甘心就此放弃,勉强控制着苍龙朝下俯冲,而汪解语则是继续撑开她那一片号称可以镇压八方的结界。
轰!
又一次对冲,苍龙虚影黯淡了许多,子黍亦有些支撑不住,而那八张符箓代表八个方位,八维皆被镇住,简直是固若金汤,每一次撞击都如同装在铜墙铁壁之上,反震之力让子黍全身真元近乎错乱,嘴角开始流血。
眼见那八张符箓稳定流转,四面八方都毫无突破之法,而且结界已经到了他的身前,子黍只得咬牙做最后一搏,让那苍龙虚影直冲高天,最终猛地从正上方打下来,轰击在八维天符结界的头顶。
轰!
苍龙虚影打在结界上方,可见整个结界微微一颤,八张符箓皆有所暗淡,显然这一次冲击对八维天符照成了影响。
子黍见状精神一震,不顾反震之力,又驱动苍龙猛地撞了下去。
轰轰轰!
一次又一次冲撞,整个八维天符结界开始颤抖,而子黍脸色亦是惨白,不但是嘴角流血,鼻腔中也冒出了血丝,若是再这么撞下去,不是结界破碎,就是他七窍流血而死。
“一次试炼而已,你疯了么?!”
场外,一道冰冷的呵斥声响起,隐含愠怒,却是有些熟悉。
子黍听后,手上动作一缓,那凌空飞翔的苍龙亦是停滞,竟是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这一刻,汪解语抓住机会,忽然变了手印,喝道:“散!”
八维天符爆裂开来,朝八方飞射出去,如同八道利箭,其中两道堪堪从子黍身旁射过,狂暴的真元之力将他冲飞,直接跌落到了场外。
至于另外几道符箓,朝着其余方向飞射,不过飞出不过十余丈,却又如同受到了召唤一般,化为流星朝着一处飞去,却是落到了尚书星官手中。符箓并无实体,在尚书星官手中一捏便散,至于剩下的真元冲击,由于在场的皆是紫微宫弟子,亦没有伤到人,等到冲到外围人群时,众人不过是感到吹起一阵狂风,当中已经没有丝毫真元之力了。
第八十七章 吉凶
“怎么样?”
“没事吧?”
“道友醒醒!”
子黍身旁,有好心的紫微宫弟子接住了他,给他输入了一丝真元,让他不至于当场昏过去,至于另外几人,也是嘘寒问暖,热心地递上一些丹药要让他服用。
子黍喘了几口气,勉强摆了摆手,谢过他们的好意,还等不及站稳,便见扶着他的两位紫微宫弟子都望向另一边,神色里多了不少敬畏,皆是低声喊道:“天璇师姐。”
先前,在对决之中,子黍便是听到了天璇的声音,这才放弃了继续强攻。
此刻,天璇走到子黍身前,蹙眉看着他,冷冷地问道:“你不要命了?”
子黍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嘴里有些腥味,都是血,也不便开口。
天璇见他伤得还不算太严重,方才说道:“你若是再撑上一次,就是重伤;两次,垂死;三次,回天无力。”
修为境界不如人,修行时日不如人,修行功法亦不如人,强撑着硬拼,还是进攻的一方,说实话在不知道子黍还辅修道一心法的情况下,能够撑到现在天璇已经觉得是个奇迹了。
“不想,认输……”子黍咽了一口血,嘶哑着说道。
看着他倔强的模样,天璇有些动容,转过身去,看向另一边的汪解语,发现她也并不好受。原本,汪解语看子黍的修为低,打算速战速决,好对付她真正了解的杜子卿,不料子黍却有些不服输的性子,强撑着硬是不肯认输,逼得她以度人经中的八维天符来对付他,这一番硬拼下来也受了些轻伤,不是轻易能够恢复的。
“下一次,我不会拦你。”不知为何,天璇竟说了这么一句,没有看子黍,只是望着圜丘,默默看了片刻,独自离开了。
“天璇师姐这是什么意思?”扶着子黍的两个紫微宫弟子见状,不禁交头接耳起来。
“这是失望吧?”另一个猜测道。
“说起来,这么些年我还从来没看到过她关心过谁。”
“废话,这位杜兄可是天璇师姐亲自带回来的人,不关心他关心谁?”
子黍听着身旁众多紫微宫弟子的八卦,不禁有些尴尬,“咳咳,多谢几位师兄弟,我还有一场试炼,先失陪了。”
被震出场地时他就一直靠着道一心法守住身心,此时多多少少恢复了一些真元,起码不用别人扶着了。
回到尚书星官身旁,尚书星官认真打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伤得不重。”
道一心法内在运转,便是星官也看不出来,在尚书星官看来,子黍的修为能够在这种情况下恢复过来便已经相当值得称赞了。
对此子黍也只有报以苦笑,与此同时汪解语也走到了身边,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你来抽。”尚书星官摇了摇竹筒,又递给了汪解语,当中只有两枚签子,去掉了子黍那一枚。
汪解语伸手抽出,看了一下,有些讶异,递还给了尚书星官。
尚书星官看后,又看了子黍一眼,眼里多了些同情,“下一轮还是你,准备一下吧。”
子黍愣住了,“我……和他?”
仿佛有所感应,他转过身去,发现不远处杜子卿的目光也在看着他,不过此时却已经不再阴沉可怕,见他望来,竟是报以一个淡淡的微笑。
当即,尚书星官宣布了下一轮的对决,子黍也来不及多想,服了紫微宫允许的疗伤药稳定了一下伤势,便到了时间。
杜子卿早已准备好,到了场上却对子黍说道:“本公子不屑与你动手,彼此点到为止,怎样?”
子黍不知对方是何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而杜子卿亦是慢吞吞地收了折扇,凌空画出一幅星图,朝着子黍点去。
星图由四星构成,正是苍龙七宿中最后一宿,箕宿。
这副星图并未显现出星宿灵体箕水豹,只是四星张列,如同张开的簸箕。
在箕宿星图抵达场地中央时,杜子卿忽然变幻手印,朝着星图一指。
“箕伯风神。”
隐隐有白须老者现身于箕宿之后,化为风神,卷起漫天狂风。
子黍不料星图还有这种变化,身子一个踉跄不稳,差点直接被狂风卷出场地,勉强稳住身形,那箕宿星图已经到了身前,张开大口,如同要将他吞噬进去。
此时,杜子卿又一次变幻手印,朝前一指。
“维南有箕,载翕其舌。”
狂风忽止,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不可抵抗的吸力,箕宿此刻仿佛真的化成了一张大口,伸出舌头要将子黍吞噬进去,一拉一扯之间,子黍根本无法站稳,又往前冲出了几步,眼见要撞入这星图之中,这才勉强以太上五星经打出一道荧惑之火。
荧惑主火,原本风助火势,那箕宿朝着子黍吹狂风的时候,他若是真的敢以荧惑对敌,烧的只能是自己,不过此刻星图变幻,浓缩了火行之力的荧惑星飞入箕宿之中,轰然炸开,烈火飞扬,倒是顷刻间破了箕宿星图。
杜子卿见状,倒是不慌不忙地又是一指,“飞廉。”
原本将要溃散的箕宿忽然变幻形态,隐隐构成了一只奇异巨兽,并非是正统的星宿灵体,而是犀角雀头,鹿身蛇尾,样貌古怪,凶戾可怕,朝着子黍一阵咆哮。
子黍也为杜子卿变幻多端的星法所惊,论到统御星辰,就箕宿而言,杜子卿可谓是另辟蹊径,与子黍按部就班的修炼完全不同,变幻出多种星法,将箕宿的种种妙用尽皆发挥出来。
显然,杜子卿这么做就是为了显示自己对诸天星宿的领悟,好引起在场众人的注意。万变不离其宗,子黍在一开始的慌乱之后也渐渐镇定下来,眼见飞廉朝他袭来,子黍也便以箕宿对敌,勾勒出星宿灵体箕水豹。
箕水豹与飞廉相互对峙,彼此撕咬在一起,风水流转,交相缠绕,一时间竟也斗得有声有色。飞廉凶戾好斗,箕水豹灵巧多变,一者主攻一者主防,虽是由于子黍的修为境界差了一筹而略显劣势,却也不是十分明显。
“玄冥雨神。”
杜子卿见状,又画出毕宿星图,朝前一指。
风雨大作,交替袭来,空中的水汽重了许多,一滴滴雨水便从毕宿八星当中显现,再洒落而下。并非普通的雨,当中蕴含着真元之力,这雨洒落而下,子黍觉得周身真气流转不畅,而那只星宿灵体箕水豹也暗淡许多,有些招架不住飞廉的进攻。
“毕宿。”子黍不得已也画出毕宿星图,一方面是不服输,另一方面也是存了学习的心思,倒要看看杜子卿的星法变化到底有多少种。
果然,杜子卿的手势又有所变化,朝上空的毕宿一指,“月离于毕,陴滂沱兮。”
原先的小雨,顿时变成一场滂沱大雨,每一滴都蕴含着一丝真元,此刻如同天河垂落下来,砸在子黍这一边,他刚刚刻画的毕宿和箕水豹都显得支离破碎,几近崩溃。
子黍还要将毕宿的灵体毕月乌唤出,却忽然感觉真元运转不济,本就在先前的对决中受了不轻的伤,又遇到杜子卿那张毕宿星图的压制,一时无法供给真元,导致自己的箕水豹灵体和毕宿星图一并破灭。
恰在此时,原先只是炫技切磋的杜子卿忽然眼神一变,非但没有收手,反而运起全身真气,动作迅捷无比,顷刻间便凝聚出另一异兽。
“商羊!”
原先在天际的毕宿化为只有一足的巨鸟商羊,飞扑而下,与飞廉一并朝着子黍杀来,看其狠辣模样,竟是要下死手。
子黍一惊,来不及躲避,只以太上五星经当中的镇星挡了一下。
镇星属土行之力,最擅防御,不过他本身掌握的程度不够,星辰尚未展现光华,商羊与飞廉便已猛扑了上来。
噗!
如裂帛一般,星辰破碎,子黍亦跌出了场外,而此时商羊的鸟喙直刺过来,对着他的胸口便猛啄下去!
当!
一道真元气劲隔空弹射,打在商羊鸟喙之上,使其偏离了原先的方向,啄在一侧的地面上,石板顿时被啄出一个大洞,可见其落在子黍身上会发生什么。
“够了,他已经输了。”尚书星官不知何时来到了子黍身前,挥手打散那两只凶戾异常的虚幻异兽。
杜子卿见状,倒并不吃惊,反而微微一笑,拱手对着尚书星官行了一礼,“大人说的是。”
子黍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看向杜子卿,心里冷了许多。杜子卿是真的想杀他,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便是火德杜家的想法。想到曾经在上清时五师姐对他说的话,子黍现在心里已经有了八九分确信,如今他想的只是爹娘千万不要和这个杜家有什么太深的瓜葛,失去了清儿,他不想再失去爹娘。
胜负已分,子黍有些心灰意冷,对争夺天一星官的信心也失去了大半,如今只想回到灵州去寻找爹娘。只不过,倘若爹娘真的就在火德杜家,他或许只能远远地看他们一面,然后远远地离去。
杜子卿和汪解语之间还有一场要打,但那与子黍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从旁观看,无非是想要弄清楚这两人和他之间的实力差距。
汪解语修行灵宝度人经,又有一手精妙的符箓,而杜子卿善于操纵风雨之力,召唤出的异兽商羊与飞廉又凶戾异常,一开始便打得热火朝天。
直到此刻子黍才明白,杜子卿并非是凭借箕宿和毕宿驾驭风雨,风雨之力本就是其天赋,因而能将箕宿和毕宿演变出种种变化,当初他借口切磋,也是借此掩饰,想趁机下死手。
大约半炷香后,汪解语已经展开了她的八维天符结界,而杜子卿则操纵着风雨之力,商羊和飞廉在两旁夹击猛攻结界。
看情况,杜子卿还要略占上风,商羊和飞廉两大异兽压制住了汪解语的八维天符结界之后,杜子卿还在继续刻画星图,辅以杜家的秘法将整个八维天符结界打得几近崩溃。
但是不知何故,杜子卿的攻势突然缓了下来,脸色逐渐苍白,画在半空的星图黯淡了下去,商羊与飞廉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汪解语见此,迅速变换了结界,如同对付子黍一般,将八张符箓全打了出去。
整个结界炸开,八道符箓四处飞射,当中两道在其操纵之下正好打在商羊与飞廉身上,顿时将这两只异兽虚影打散,而还有两道则朝着杜子卿飞射过去。
杜子卿勉强闪避开,看样子也显得异常狼狈,还在地上打了个滚,而汪解语则是踏罡步斗,风驰电掣,顷刻间便到了杜子卿的身旁。
这一变化令观战的众人都感到愕然不解,不明白原本还略占上风的杜子卿为何会突然之间如此狼狈,莫非是受了什么暗伤?
眼见杜子卿在汪解语手下苦苦支撑,落败似乎只在旦夕,不少人皆是议论纷纷,那些杜家的人在边上也是一个个捶胸顿足,仿佛已是遇见了结局。
不过,恰在此时,杜子卿忽然双手交替展现风雨之力,一改先前的弱势,与汪解语硬拼了起来。
“风雨晦暝!”
狂风暴雨,环绕在杜子卿的周身,形成一道水龙卷,正面击中了汪解语。
汪解语似乎也没料到杜子卿会突然反击,先前的弱势完全都是装出来的,就为了让她放下警惕,一击奠定胜负。
强大的风雨之力吹掉了她的面纱,露出一副如牡丹花般的容颜,此刻的汪解语眼里满是惊愕,置身于风暴中心,无力再施展任何符箓,也根本迈不开步子,踩不出踏罡步斗,摇摆不定之中,倒是多了不少女子的娇柔。
不过杜子卿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反倒是眼里闪过一丝厉色,掌心真元涌动,便冲入龙卷之中,朝着汪解语狠狠拍下。
汪解语勉强接了两招,连连后退,最后终于跌倒在地,杜子卿还要下狠手,却被尚书星官及时止住,尽管如此,还有些愤愤不平地想要踹上两脚,仿佛有着什么深仇大恨。
观战的众人此时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杜子卿本身就占据优势,为何会突然装作弱势,以及汪解语为何会就此相信这不是陷阱,主动放弃防御选择进攻,这些都不是轻易能够解释的,但当中必然有着只有这两人知道的隐情。
第二场试炼就此结束,杜子卿大获全胜,记三星;汪解语记二星;杜子黍记一星。局势由此逐渐明朗起来,按照前两关的表现,接下去的第三关,杜子卿已经有了一半的获胜概率,只有六分之一的几率失败,可以说是稳超胜券。
尚书星官在宣布了第二场试炼结果之后,登上圜丘环顾四方,就此宣布了最后一关试炼的内容,“天一星官不仅善于战斗,还有断定吉凶之能,因此这最后一关,考验的是推演能力。现场准备了三十份礼盒,当中各藏有一物,你们三人尽可大胆猜测,但须保持十丈距离,猜对则打开示众,最终以猜对数量最多者获胜。”
听到此语,子黍不禁看了一眼身旁二人,发现杜子卿和汪解语对此也是有些茫然无措,显然不是很精通占卜之道。子黍本人对此亦不擅长,倒是天璇精通紫微斗数,曾与他提过一二,但他领悟的并不多,也做不到隔空猜物的水准。
不多时,已经有十位侍女端着礼盒走上前来,盒子是用檀木做成,经过特殊手法密封,外表看去没有任何差异。当三十个礼盒十个一行排成三行放在置物架上后,尚书星官也不给三人更多的准备时间,当即点燃了一炷香,并令三人坐到十丈外的蒲团之上。
当三人坐定之后,这场试炼便已经开始,然而彼此都是沉默,不敢轻易开口,只是盯着架子上的三十个礼盒,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压抑。
当今中天的修道者以星神体系为主流,必不可少的就要接触到星占,一等星官大多精通星占,有的甚至掌握数十种星占之法,彼此佐证,精确度相当高。不过这些也是星官的手段,对于星师来说,尤其是年轻的星师,大多只注重实力的提升,只有在闲暇之余才会了解一二星占之术。而且,星占是星占,占卜是占卜,星占只是占卜当中的一种,天下主流的星占之术即分野占,分野占以天人感应为理论,认为天上的星宿与地上的州郡一一对应,哪一个星宿所在地的星象有异常,相对应的地上州郡即会发生某事,若是没有超出常规的变化则不进行占卜,容易判断,准确度亦不低,不过只占大事,无法精确到猜测盒中之物的地步。
由此可知,这场试炼看似要考验三人的占卜能力,不如说是考验三人的观察力,善易者不卜,万事万物皆有因由,只是有些一目了然,有些却令人费解,能否见微知著是关键。倘若以概率来说猜中的可能性只有一成,那么猜上十次总有一次能猜中;倘若没有猜中,猜上一百次,那么猜中的次数总是在十次左右。尝试的次数越多,越能证明这个概率的精准性,一炷香的限时,就是要让三人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做出准确的判断,以免胡乱猜测。
想明白了这些,子黍才抬起头来看向尚书星官,在场最有可能知道盒子里东西的便是尚书星官,通过尚书星官的反映便可缩小猜测的范围,直到最终确定盒中之物,这场试炼的关键不在盒子,反倒是在尚书星官的身上。即便是占卜,也有所谓的“不动不占”,盒中之物是死物,没法占卜,那么尚书星官的反映便是迹象,只要尚书星官不是故弄玄虚,那么通过尚书星官的反映便可进行占卜。以星占之术来说,夜观天象所进行的占卜同样遵循此理,当星辰的亮度、色泽、运行轨迹发生变化之后,往往对应某一征兆,由此可以推演出人世相应的变化。在此,尚书星官便是那一颗需要进行占卜的“星辰”,而人世经验则是占卜的法则,好比笑容代表高兴,皱眉代表不满或苦恼,只要能敏锐地把握住这些变化,未尝不可能在此情况下猜出盒中之物。
关键在于,谁先猜。倘若三人都足够聪敏,完全可以从前一人提问时尚书星官的反应中快速判断出盒中之物,那么就是在给他人做嫁衣了。
第八十八章 心觉
“第一排左侧第一个盒子。”杜子卿率先开口,指向那个盒子,盯着尚书星官。
尚书星官同样侧目望去,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和表情略有细微变化。
子黍同时注意着尚书星官和杜子卿,明白了杜子卿的狡猾,开口指明要猜哪一个盒子,却并不直言,显然也是想从尚书星官的反应里看出一些什么,却又不想浪费掉自己的机会给别人做嫁衣,虽然没有限制猜测的次数,可一旦猜错也会影响自己的心态。
在这一刻的观察中,子黍能够明显注意到尚书星官看向盒子时嘴角微微一动,似乎在笑,可知他确实知晓盒中之物,而且是相当熟悉。如果以吉凶来判断,那么起码可以说盒中之物不是凶物。而且,尚书星官脸上有些了然和玩味之色,说明此物并不是十分重要,应当是常见之物。在皇城圜丘附近,选取的东西必定是常见的,仙家宝物往往有特殊的能量,比较容易感知,而盒子是木制的,并没有贴上什么符箓或者用秘法封印起来,只是严丝合缝地盖住,那么当中的东西应该符合某些基本条件,比如说是凡俗之物,本身没有太强烈的味道,不是液体等。重列星官之位是一场盛事,这么多人看着,若说里面放了一条咸鱼干,那也太有失体统。
按照不雅的原则来判断,盒中应该摆放着一些小巧精致的东西。典雅精致,小巧玲珑,常见之物……
“珠宝!”
“首饰!”
几乎是同时,子黍和杜子卿皆喊出了答案,杜子卿认定是珠宝,而子黍则认为是首饰。
尚书星官微微挑起眉毛,走过去打开了盒子,从中取出一物。
金光灿灿,是一条金钗。
杜子卿这时忽然有所醒悟,又侧目看了子黍一眼,眼里有着明显的杀意,毫无掩饰。
两日的见闻,也让子黍明白杜子卿为人阴险毒辣,虽然有所感觉,却是侧过脸去不愿搭理对方。
“这盒中之物,便算你二人同时答对吧。”尚书星官倒是并不严苛,虽然明知道杜子卿动了杀意,仍是呵呵一笑,将金钗放入盒中,令人取下。
接下去,汪解语亦猜了一个,打开后是精雕细琢的一对比目鱼玉佩。
大概是猜到了盒中之物大多是皇宫内提供,而尚书星官并不会严苛到要求三人说出准确的名称,猜测的难道倒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不过,若是所有盒子中都装着同一类事物,那么这场试炼又未免太过简单,猜遍了三十个盒子后,除了十几个是金银首饰、古玩壁画,剩下的半数却一直猜不出到底是何物。
“第二排左侧第三个盒子。”杜子卿看了一眼那烧了一般的香,心里隐隐有些焦躁,“翡翠?”
尚书星官呵呵一笑,摇了摇头。
“象牙?”
仍是摇头,连表情都是一模一样,这说明他非但猜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子黍见此,倒是闭上了眼。静下心来,不知为何隐隐有些触动,仿佛那盒子中的东西他曾见过,相当熟悉。
“芸香。”几乎是凭着本能,子黍脱口而出。
尚书星官讶然地看了他一眼,掀开盒子,当中正是一株芸香,紫微宫内的羽叶芸香。
杜子卿的眼角一跳,脸色更阴郁了一些。
汪解语倒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先前第二场试炼中,她败给杜子卿,便几乎没有了赢得星官之位的希望,即便她在这一场试炼中赢得第一名,那么也只有六分之一的几率达成平局,获胜的希望微乎其微,之所以没有放弃,也不过是还有这么一丝希望罢了。
当香烧到了四分之三的时候,三排置物架上,还有九个盒子,汪解语猜得最少,杜子卿和子黍不相上下,不过二人的猜测方式却有了明显的变化,杜子卿几乎是全神贯注,而子黍却是闭上了眼,猜测次数越来越少,准确率却越来越高。
不远处,苏九看着这一幕,微微点头,而身旁的云芷却是不解其意,小声问道:“公子,那个杜子黍,他怎么闭着眼睛猜东西啊?难道他已经可以感知到盒子里的东西了吗?”
苏九摇了摇头,“盒子上有星官的神念阻隔了我们的探视,想要感知到盒中之物,恐怕只有星官能做到。先前我也曾用几种占卜秘法预测盒中之物,结果相当模糊,便是让我上去猜,准去率也只有不到六成。”
云芷讶然地掩住了小口,又看了一眼场中的三人,“连公子都只能猜到六成,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除了观察和判断,有时还要一点心觉。”苏九轻叹一口气,望着子黍,眼里有了些赞许之色,“心觉听上去很玄虚,但却是星官必不可少的东西,与修道者的神魂密切相关,心觉越强大,在求道之路上也能走得越远。第三关考验的便是这一点,心觉越敏锐,判断越准确,趋吉避凶的能力便也越强。这个所谓的吉凶考验,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场气运的考验。”
云芷歪着脑袋想了想,“公子是说,杜子黍都是瞎猜的,不过他运气好,所以能猜对?”
苏九莞尔一笑,“差不多吧,不过气运可不等于运气。运气看不出深浅,只是一个概率性的问题,而气运则是成了形的运气,能够被看出来,感知到,杜子黍的心觉很敏锐,已经能够帮助他模糊感知到盒中之物的气运,这才会有准确的判断。某种程度上说,每样事物都存在无形的场和势,就和星官的星域一般,大势所趋,有些人是能够看出来,感知到的。好比一个人若是经常作恶,自然有更多可能受人报复,可一般人却无法把握到在哪一时哪一刻会产生这样颠覆性的变化,而善于卜筮的人却能直观地‘看’到这样的积累变化,即气运的盛衰,甚至提出一些解救之法,这是常人所谓运气所无法直观反映的。”
云芷晃了晃脑袋,似乎有些晕,只听懂了一些作善作恶什么的,便问道:“公子相信作恶一定会遭报应吗?”
苏九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芷儿你这个问题很复杂,人世间也常常会有这样的疑问,有些人作恶多端却能善终,有些人勤勤恳恳却遭厄运,所以有人怨天恨地,认为天道不公。但我道家认为天道无情,并没有分别是非之心,‘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人世间的是非对错,并非天道的是非对错,人间认定的报应亦不是天道认定的报应,是非对错皆是人的观念,天道不过是默默运行而已,世人认定的不公,在天道看来,恰恰是公道,因为天道无情而人有情,无情为公,有情为私。”
云芷听得如坠云雾,终于放弃了理解,沮丧地说道:“公子,芷儿听不懂……”
苏九揉了揉云芷的脑袋,“我和你举个例子:你和小白约好了一起出去玩,结果到了那一天,你发现天气阴沉,可能要下雨,于是你出门找小白时带了一把伞。到了小白家,小白看不出天色要下雨,没带伞就跑出来了。这个时候你打算提醒小白,让小白回家带了伞再出来,小白以为天气很好,根本就不会下雨,于是没有听你的建议。后来你们在外边玩得正开心时,忽然下起了大雨,你的伞只够一个人撑,雨又下得很大,那么你是选择抛下小白转身就走呢?还是说和小白一人一半合撑一把伞呢?”
云芷转动眼眸,认真想了想,说道:“那要看小白是谁了,要是关系一般,不听我的劝,活该淋一身雨。可要是,要是小白是公子的话,芷儿,芷儿愿意给公子……”
说着说着,脸红了起来,低着头点了点地上的小石子,又偷偷斜眼看苏九。
苏九倒是没有注意这些,而是继续着先前的论题,“你看,这就是人道和天道的区别。天道就是那场雨,不分对错,都是要落下来的。人道就是你和小白,区别在于,你能够看到气运变化,小白看不出来,某种意义上说,你在这个例子里就是占星师,而小白是普通人。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和小白是朋友,那么小白被雨淋你也不好干看着,这就是气运的牵连。有些人作恶多端却能善终,有些人一生行善却遭恶报,这都不是因为作恶行善本身,而是受到了气运的牵连。当然,你也可以断掉这些牵连,‘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在这个例子里,你看到小白出门没带伞,直接取消和小白出游的计划,那么就不会有之后的选择。只是这样一来,小白肯定要生你的气,两人的关系就淡了。所以,哪怕看到了结局,你要是想和小白做朋友,也得心甘情愿和小白出去,而这就是人情,天道却没有这种人情。怎么样,现在明白了一些吧?”
“哦,芷儿明白了。”云芷说道,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失落,为了掩饰这份失落,便又看向场中,发现杜子卿和子黍的竞争更加激烈,场中还有五个盒子,而杜子卿已是额头上隐隐现出冷汗,子黍却是闭着眼睛像是在打坐修行。
“按照公子所说,子黍现在不需要察言观色,凭借心觉便能隐隐感知到盒子中所藏的东西?”
“没错,先前他猜测芸香,便是这种心觉的作用。记得之前我曾与他提到此物,但现在羽叶芸香密封在木盒之中,没有一丝气味透露出来,四周环境又比较嘈杂,他能够准确判断出来,说明感知已经相当强大,而这是修道者所必不可少的。心觉强大的人不但能感知到环境的变化,甚至能够听到别人内心的声音,就拿我们的大帝来说,在他面前,但凡有一些坏心思他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
“这么厉害……”云芷张了张小嘴,“那,那心觉可以修炼吗?”
“当然可以,但要求很高,一般人受不了,而且……可能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苏九先是一笑,继而笑容变得有些诡异。
云芷心里一跳,隐隐有些害怕,“公、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民间传说里,常有鬼魂附体,就是这个意思。”苏九深深吸了口气,神色有些复杂,往那皇宫深处看了一眼,“若是万物皆有灵,你说为何世上总说有人的鬼魂,却没有说什么猪啊牛啊羊啊的鬼魂?我虽然对此没有深入研究,却也认为这是心觉的作用。心觉太强的人,有时能感知到同类死前残留的一丝念头,但这一丝念头是断断续续残缺不全的,而且怨气太重,感知的时间久了,可能逼得人发疯。说起来,芷儿你要是真想修炼心觉,开开天眼,那先找一间密室,要暗无天日的那种,看不见、摸不着、听不清、闻不到、尝不出,封闭五感,然后保持自己的意识高度清醒,一动不动坚持几个时辰,或者几天,也许就能慢慢感觉到四周场域气流的变化了。”
云芷听到鬼魂,早已吓得脸色苍白,连忙摇头,“不要,不要了!芷儿才不要修炼什么心觉,公子你别吓芷儿!”
苏九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等她渐渐冷静下来之后,方才说道:“其实这说法我也没试过,不过封闭五感锻炼心觉确实有道理的,好比眼瞎的人听觉特别灵敏,心觉也会得到增强。当五感都丧失,而意识却是清醒的时候,确保自己没有产生错觉,那么心觉也就油然而生了。与此类似的是梦境,入睡的状态类似于五感丧失,心觉就得到强化,在梦中人有时会表现出一些超乎寻常的能力,而这些能力在清醒时却办不到,这就是心觉的能力。因此有些梦看似毫无意义,有些梦却有着预言的能力,这种具有预言能力的梦就是心觉在发挥作用。”
“听上去好可怕,芷儿都不敢做梦了。”云芷扯了扯苏九的衣袖,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身边有着众多师兄师姐,可是听着这些仍然有些不寒而栗。
苏九也看出来云芷似乎真的被他吓到了,脸色煞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便笑了笑,说道:“芷儿你不要紧张,说起来,修道之人夜半也常常以打坐为主,保持意识清醒,便是在锻炼心觉。你想想深夜闭目修行的时候,是不是闭着眼睛也能清楚地感知到四周的环境变化,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到周围的一草一木?这就是心觉的作用,不过我们的心觉只在静修时能发挥作用,在这种嘈杂的环境里,效果便要大打折扣,更不要说猜测那些盒中之物了。至于鬼魂的事情,芷儿你完全不用怕,一来平日里我们的心觉没有静修时强烈,二来大多数鬼魂只是人死之后短暂残留的念头,除非你去坟场打坐修行,不然是感觉不到的。”
听苏九这么说,云芷忍不住破涕为笑,“哪有人会去坟场修炼的,吓也吓死了。”
谈到此处,苏九又是神秘地一笑,“没有的话,哪来赶尸之法?”
云芷的笑容一僵,继而恼羞地跺了跺脚,“公子你又吓我!”
眼见云芷几乎要落泪的样子,苏九终于不再说下去,而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外出历练的一年里,所见世界之大,当真无奇不有,心里的感触也不免多了起来,就多说了些,倒也不是有意吓唬芷儿。”
云芷听了,微微垂头靠在苏九的肩上,轻声说道:“这些年公子一定很辛苦吧?可惜芷儿没用,不能帮到公子……”
“在我身边就好了。”顺着那秀发抚下,落在香肩之上,苏九轻轻将云芷搂在怀中,再也无暇顾及四周众人的目光,而事实上,紫微宫中人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倒是远处,圣皇的车辇掀开了一道帘子,眼见此幕,又无声落下,隐隐传来不满的冷哼声,吓得四周宦官皆是双膝一软,本能地跪了下去。
场中,一炷香即将燃尽,子黍此时已经比杜子卿多猜对了两个,而杜子卿额头上冷汗直冒,死死盯着最后的那三个盒子,眼里隐隐可见血丝。
“中间那个,是杯子。”杜子卿伸手指着中间的盒子,有些沙哑地说道。
尚书星官微微摇头,又看向子黍,眼里多了些欣赏之色,似乎在期待他的答案,这让杜子卿额头上青筋暴起,恨不得转身一掌拍死身旁的人。
子黍端坐闭眼,好似根本没听到杜子卿的话,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沙漏。”
尚书星官微微一笑,打开盒子,当中正是一个琉璃沙漏,在子黍说完这句话后,最后一点沙子从上方滑落到了下方。
“时间已到,这一轮,杜子黍获胜。”
杜子卿听到尚书星官的话语,简直如晴天霹雳,直接从蒲团上跳了起来,大喊道:“不可能!他作弊!他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第八十九章 一问
听到杜子卿的喊叫,尚书星官脸色一沉,和蔼的面容难得严肃了起来,“盒中之物皆是在我眼中装入,莫非你以为本星官有意袒护于人?”
杜子卿神色微变,低下了头,“自然,自然不是怀疑您,只是准备盒子时,或许有在场之人被他买通……”
“哦?莫非你是在怀疑本皇?”
不知何时,圣皇的车辇竟已到了前方,等到车辇停定,帘幕拉开,走下了一声衮服的圣皇。这位中天皇朝名义上的帝王,看上去竟是只有二十多岁,只是眼底藏着一丝难掩的沧桑,显然服用了一些驻颜的丹方,身上的气息也很明显,是一位普通的星师,却汇聚着整个中天的大势,气运所在,一目了然,绝无人敢怀疑他的身份。
子黍睁开眼睛向那位圣皇望去,冥冥中可以感知到一股浩然无边的气运汇聚在圣皇身上,这份气运在一般人的眼里看去,便是圣皇那高不可攀的姿态和不怒自威的神情,只需看上一眼便从心底里油然而生一股敬畏之情。
尚书星官看到圣皇来此,微微向他点头以示尊重,却也不卑不亢,没有什么敬畏之情。
杜子卿倒是不免慌张起来,没有想到圣皇会亲自上前,嘴上虽然也曾说过圣皇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眼见圣皇本人亲临,反而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没,没有,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觉得……”
“选定星官事关重大,盒中之物皆由本皇与尚书星官亲自挑选装入,以丹砂密封并做下特殊记号,以示无人触碰。”说到此处,圣皇的眼神严厉了起来,声音亦冰冷了下去,“如今你既不是怀疑尚书星官,岂不正是在怀疑本皇徇私舞弊?!”
杜子卿脸色一白,动了动喉结,心知此事再不可追究下去,勉强说道:“先前一时冲动,所以说了些过激之语。”
圣皇冷笑一声,“尚书星官,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
尚书星官垂下老眼,见圣皇问到他,方才轻叹了一口气,“杜子卿冲撞了圣皇,本该论罪,不过修道之人脱离凡籍,与圣皇你亦不再是君民,如今圣皇既然让老朽处理此事,那么以示公正,让两人各选一物封入盒中让彼此猜测,谁先猜出便为胜者,如何?”
圣皇颔首说道:“便如此办,你二人可有意见。”
杜子卿张了张嘴,最后只得摇头说道:“没有。”
子黍亦不会拒绝,说道:“可以,但所供挑选之物要和原来是同出一处。”
圣皇看向尚书星官,尚书星官微微点头,说道:“所选之物大多来自皇家宝库,场外还有预备,你们二人可就地挑选。”
说罢,在圣皇示意之下,又有一群侍女上前,各自端着一个盒子。
杜子卿看了一眼子黍,率先走上前去,打开盒子,一一瞧看,最终选定了一个盒子,递给尚书星官。
子黍接着跟上,挑选的时候就相当随意了。所有的盒子杜子卿已经一一看过,那么他再挑什么杜子卿都会猜出来,无非是迟和早的问题,但只要他猜得准便够了,这一点优势他不介意给杜子卿拿去。
随意置换了一下位置,他也挑出一物递给尚书星官。
尚书星官交换了一下两个盒子,令两人仍然按照原先位置做好,而汪解语此时早已退场,只是默默看着两人之间的角逐。
子黍仍是端坐,并且闭上了眼,实际上他并没有如苏九所说那般心觉异常强大,只是在运转道一心法时对外界的感知却敏锐了不少。这一点,似乎也与当初在汉江之上所见的异象有关,当初见到那一份异象之后,对于这份心法的认识就已经开始一点点改变,而当他发现道一心法甚至能够增强他的心觉之后,这场试炼对他而言也就轻而易举了。
杜子卿见他又一次闭上双眼,心里更加烦躁不安,不过所有盒中之物他都已经先看过一遍,即便是猜,也总能猜出一个……
就在杜子卿还在回忆时,子黍却已经是睁开了眼,说道:“一支笔。”
尚书星官打开盒子,取出一物,当中确实是一只毛笔。
杜子卿见此,一下子面如土色,仿佛已经一败涂地,不再猜测,只是茫然地站起来,环顾四周,身子晃了晃。
尚书星官见他不再提出异议,便说道:“本场试炼杜子黍记三星,杜子卿记二星,汪解语记一星。综合三场试炼的表现,杜子黍与杜子卿星数相同,视为平局,最终将由大帝评判真正的天一星官候选人。”
说罢,尚书星官向圣皇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重列星官之前,还请圣皇亲自祝祷。”
原先请圣皇来此也并不是为了杜子卿那点事,而是要登上圜丘祝祷。
圣皇欣然上前,而在场中,杜子卿仍是一蹶不振,没有半点因为平局而产生的欣喜,仿佛已经失败。事实上,子黍拜见过大帝的事他也有所耳闻,按照他的理解,如今要让大帝亲自选择星官,那么选子黍的可能性显然要比他大很多。
片刻之后,端坐在圜丘顶端的紫微大帝睁开了眼,高高在上,独立超然,仍是那般不属于尘世,即便是声音,也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出,“上来。”
子黍看了一眼杜子卿,率先走了上去,杜子卿不甘落后,亦一步步踏上了圜丘。
紫微大帝默然凝视着两人,足有半炷香之久,看得杜子卿浑身不自在,仿佛所有底细都在大帝眼中一览无余,此时他不禁微微侧目望向子黍,却发现子黍站在圜丘之上,似乎有些惘然。
“在彼人世之中,仰望星空,于千万年间,化为尘埃者,不计其数。如今我问你二人,此为何意?”
杜子卿这一刻如闻纶音,抬头仰望着大帝,两者之间,一站一坐,他应该比大帝更高,可这一刻他却不由自主产生这种仰望之情,仿佛大帝端坐在云端天上,而他自己渺小如凡尘。
由此,他不免产生一丝狂热,情不自禁地说道:“大帝,凡尘之人,命如草芥;天地无情,万物刍狗。若不能成为星辰闪耀诸天,就只能化为尘埃任人凌辱。在我看来,这个道理即便是几千年,几万年也不会变,所以无论是多卑贱的生灵,都渴望得道成仙,自在逍遥,成为如同天上星辰那般闪耀的存在,彻底光照千秋万古!如今我付出一切,便是要像那些星辰一样追求永恒,成为永恒!我要让自己的生命像天上的星辰一样耀眼!因为除了永恒,别的一切都是尘埃,转瞬即逝,我不要这样消散在天地之间,所以我要来这里,我要成为星官,只要大帝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会成为星官的,我会成为最耀眼的那个星官!”
说着说着,杜子卿已是情绪激动,双眼通红,伸出了双手,仿佛紫微大帝便是他所要的星官,便是他所渴求的一切。他如同一个凡人朝拜神明一般,若是此时让他跪下,他一定会跪下;让他磕头,他也一定会磕头;让他趴在地上学狗叫,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只要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可以抛弃一切,不择手段。
紫微大帝默默看着杜子卿,没有任何表示,等到杜子卿的狂热情绪一点点消退下去,只剩下眼巴巴地渴望之后,方才转身看向子黍,却发现子黍紧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你呢?”
子黍抬眼望向紫微大帝,大帝的声音仿佛能够感染他人,让人不由自主地说出心里的话,如杜子卿那样,可他说不出来,这一刻回想起过往的一切,他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觉得有一股悲怆之情横亘在心头,难以言说,无法言说。
“我已经是尘埃了。”
勉强开口,子黍又紧紧闭上了眼睛,山村,清儿,爹娘,小薇,灵州,上清……一幕幕生离死别,如幻影再现,又如泡沫破灭,所谓的仰望星空,渴望超越,又能……如何呢?
圜丘之上,紫微大帝看着他,缓缓站起了身,漫天的星斗飞旋,在那黄昏的时分,天色渐暗,不知不觉间竟是快要到重列星官之位的时刻,而这时一点星光从那漫天的星斗之中飞出,落到了子黍身前。
“这是……”他看向紫微大帝。
“接好它,”紫微大帝仰望苍穹,“每一颗星辰,最初都是一粒尘埃。”
无边星光从天而降,圜丘之上,所有星君与星官尽皆睁开双眼,一重重星光气旋转动,一颗颗璀璨星辰显现,上下飞舞,回环曲折,交织成一片片星河,从上至下,从下至上,一者来自那浩渺苍天,一者来自那圜丘之上,彼此交汇,融合,散发出无边无际的光芒。
“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圣皇亦在圜丘一侧,对天叩拜行礼。
迢迢星路,从天际降落,沟通天地,贯穿古今,无数暗淡的星辰在这一刻焕发出新的光辉,紫微宫众人之中,亦有一道道星光闪烁,遥遥而起,直面苍天。
苏九捏了捏云芷的小手,走向了圜丘。
另一侧,天璇早已守在圜丘之下,周身星辰光芒渐渐强盛,呼应上天。
圜丘之上,有一人最先出现,子黍望去,竟有些似曾相似,眉间一点星光闪烁,神情始终冷峻严肃,苏九称他为北极师兄。
还有四辅,那个紫色眼瞳的少年,与苏九一同登上了圜丘,周身无边星光闪烁,丝毫不弱于任何人。
“北极正位!”
随着紫微大帝一声大喝,迢迢星路之上,一颗无比璀璨的天星缓缓移动,在漫天星图之中显现出自己的方位,并一点点移动到了中天紫微垣的最中央,北极天枢之上。
北极往前踏出一步,来到星路之前,无边星光如洪流冲泻在他身上,只见北极顿时满脸通红,险些跌倒下去,却死死撑着,随着一声怒吼反而往前踏出一步,迎着那星辰洪流往前走出,与苍穹之上那一副虚幻而又真实的巨大星图呼应,与那一颗紫微垣中的北极星呼应。
终于,那一颗星辰开始动摇,从那苍天之中遥遥落下,顺着星辰洪流一并出现在了北极的面前,他伸手死死抓住这一颗星辰,而星辰在闪耀之中亦一点点消融于他的手上,最终,出现在了眉心,一点星辰闪耀,璀璨无比,令群星动容。
“太子正位!”
中天紫微垣中,又一颗星辰闪耀,恰恰位于紫微帝星的一侧,绽放出无边光华。
苏九神情肃穆,走向那条璀璨星路,正在祝祷的圣皇也不由得侧目望向他,眼里不禁流露出几分期许。
星辰的洪流冲刷而下,无边星路之上,那一颗太子星,看似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苏九深吸一口气,沉着脸,一步一步往前,任凭那星辰冲刷,从身旁飞速穿过,直至最终来到太子星的面前。
太子星华贵尊高,在他伸手攫取之时,竟是微微后退了一点,苏九见状,眼底闪过一丝厉色,猛地踏出一步,将之死死攥在手心,周身的星光顿时强了数倍。
“天璇正位!”
天璇早已守在一旁,见此抽出了手中长剑,玉寒剑微微颤抖,似乎也在表达一种兴奋,透露出更多的冰寒之意。长剑横空,一踏之下,天璇跃身星路,没有对抗那星辰洪流,而是一往无前,剑锋直指北斗七星!
北极和太子,两者都是一步步往前走上星路,天璇却以手中之剑斩开了星路,让那无边星辰洪流退避,直至天璇星从星图之中真正降临。
在圜丘之下,万众眼中,她如广寒仙子,一剑飞仙,可从子黍的角度看去,能够看到她嘴角明显多了一丝血迹,持剑的手也在微微颤抖,遭受的冲击绝对比前二者更甚。在临近北斗斗魁的刹那,玉寒斩下,硬生生从北斗七星之中截下了那一颗天璇星。
星辰陨落,随即落入她的手中,天璇从星路之上落下,收剑入鞘,不着痕迹地抹去了嘴角那一丝血迹,手中星辰亦渐渐融化,成为无边星光围绕着她飞舞回环。
“四辅正位!”
四辅抬头望向那璀璨星路,眼底目光复杂,亦是一步步走了上去。
他的身侧,四颗虚幻的星辰环绕,与天际的那四颗星辰对应,彼此相隔遥远,仿佛永恒。
不知为何,四辅的步子很慢,星辰洪流之中,他走得最慢,却并不焦急,而是慢慢感受着周围的一切,周身的四颗星辰也越来越璀璨耀眼,直至将他全身包围在一片星光之中。
前三人所修星官之路,只需一颗星辰,可到了四辅这里,他对应着四颗星辰。这就是说,不再能够像是他人一般轻易攫取四颗星辰到手中,在悠长而稳定的步伐下,星辰的呼应越来越强烈,等到他最终勉力走到四辅星所在之处,四辅星自己主动降临,围绕着他的周身飞舞雀跃,直至彻底融入其中。
“天一,正位!”
紫微大帝最后看了一眼子黍,双手向上,仿佛撑起了整片星空。
子黍不知所措地站着,在他身旁,还有杜子卿,脸色苍白可怕,双眼通红,死死盯着天上的星路。
那一条星路没有降临到子黍的身上,而是缓缓收了回去,只是天空中的星图之上,天一星闪耀起了光芒,与他手心那一点小小星光遥相呼应。
最终,天上的无边星图也消散了,无数星辰飞舞回旋,各自落入了那些星君和星官的身侧,而子黍手中那一点小小的星光也逐渐成型,是一颗很小的星辰,与另外四人的比较起来,仿佛是一颗种子。
等到无数星辰各自归位,天色已经是彻底昏暗下来,抬头仰望星空,可以看到当中有一些星辰特别耀眼,北极、太子、天璇、四辅……以及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天一,时而亮起,时而暗淡,如同烛火一般明灭不定。
第九十章 飞雪
南国,雾山。
群山深处,终年弥漫着大雾,大雾之内,妖影起伏。
夜色降临时分,仰望苍天,一颗颗星辰在夜空之中移动。忽然间,闪耀起璀璨光芒,如流星划过,却是自下而上,多出了几颗,烙印在天穹之上,熠熠生辉。
“北极,天璇,太子,四辅……”群山最高处,真正的雾山之上,一道身影背负双手,凝视天宇,不经意间神色一动,眼里多了些许复杂,“天一……”
“星君在看天象?”白虎妖王悄然现身,先是看向那一片璀璨星空,又侧目望向眼前的人,熟悉的身影,陌生的灵魂。
那一道身影动了动身子,竟与沙狐妖王沙无夜有几分相像,同样有着一双赤红眼瞳,血丝弥补,脸上青筋隐隐起伏,一眼可知是偏激疯狂之辈。
“你们妖族,不看天象么?”他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白虎妖王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这天象变化,与我妖族又有何干。”
“妖族修行,亦要有日精月华,怎会无关?”男子转过了身,继续望着星空,冷声说道:“妖族之所以败,就败在好逞孤勇,不懂大势所趋,浩浩荡荡,挡之必灭,阻之必亡。”
白虎妖王听了,有些不服气,“可这数万年来,我妖族也未曾亡过。”
“便是不亡,偏居一隅,以图苟安,莫非妖王只有这点格局?若是如此,趁早向那新晋妖主臣服效忠,我们彼此也好一拍两散。”
“星君何意?先前我等说好,不过是让南国重归列王割据的局面,可听星君口气,竟是想进攻中天?”
“呵呵,中天……中天……没有抗衡中天的勇气,你又如何抗衡妖主?”
“妖主之事,说来本王也正想问问星君,究竟要等到何时动手?如今听闻少主在秘密寻求灵药,那妖主的伤势也在逐渐恢复,若是等到妖主痊愈,星君再要动手,可别牵扯上本王!”
男子忽然转身盯着白虎妖王,白虎妖王神色凶戾,却有些色厉内荏,在这目光之下不禁动摇起来,先移开了目光。
“如今,我已不再是星君,当然,也算不上妖王。”男子平静地说道:“还魂之人,无异于已死一次,对于人世的看法,无疑也变了很多。若是妖王有心,便称我为冥君吧。”
白虎妖王皱起了眉,“冥君?倒是个好名字。那么,冥君你又打算何时对付妖主?”
“时机未到,”冥君又继续观望起星象,“气运的变化,还在继续,我看不出衰弱之象。”
白虎妖王不禁问道:“那么,这时机何时会到?莫非等上百年,千年也未到?”
冥君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十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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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主峰,揽月台。
主峰的一半,落在月影里,点着金色的灯火,在晚风中摇曳。
“叮铃……叮铃……”
檐角下的风铃摇摆着,带着冷寂的味道,墙上的青铜灯老寂腐朽,内里的烛火明灭不定。
泠泠月色,从檐上洒下,在地上划出一条细长的分界,一侧明,一侧暗。树影在明的那一处微微晃动,带着一丝风声,叶子则沙沙地摩挲,像是在拍手。长廊从这一处阁楼延伸,到了这儿便止了步,靠着栏杆,能看见一侧的陡崖,以及远处的山水,至于皇城,那在紫薇主峰的另一侧。
冷清的阁楼里,映着两个人的身影,曲线玲珑,皆为女子。在那窗格下,则弥漫着淡淡的芳香,是兰花,花瓣低垂,似乎还沾着一丝夜露。
“璇儿,我看你虽是晋升星官,却仍是心神不宁,似乎还有些心事啊。”温和的声音透过纱窗传了出来,平静里带着一丝威严。
“回禀师尊,世上纷纭,人心复杂,弟子难免也会受到影响,静修几日便好。”天璇的声音冷淡到了近乎不带感情。
“哦?我听说,你今日见了大帝?”
“是。”
“为了十年前的事?”
“是。”
“呵呵,”温和的声音笑了起来,还带着一丝无奈,“十年修道,却只修了一个身在紫微,心在凡尘啊……”
“弟子不敢……”天璇的声音,不知不觉间也有了一丝迟疑与紧张,这是面对大帝时也不曾有的。
“行了,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么?你自小倔强,我也劝阻不得,只是若因为此事,影响了紫微宫根基,我却也护不了你。”温和的声音,渐渐变得严厉了起来。
“弟子自会一人承担。”天璇抿了抿嘴唇,说道。
阁楼中,一时沉寂了起来,只能听到晚风拂过风铃响起的声音,断断续续。
“唉,”温和的声音轻轻叹息,“这玉寒剑,带久了不免寒气伤身。”
一道白光在阁楼中悄然闪过,随之则是一声剑鸣。
阁楼的门,悄然开了,继而是人影一闪,看不到面容,只觉得恍如一阵清风,屋内明亮的烛光便只照耀着一个孤单的身影。
天璇站在门口,透过阁楼望着远方。风吹入阁楼当中,有着一丝阴凉,她缓缓抽动了腰间佩剑,左手握鞘,右手用力。
“咔。”
剑颤了一下,随即不动了。天璇绣眉微蹙,再次用力,仍然是咔一声卡死在了剑鞘之中。她回想着师尊的话,不由得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封剑么……”看着手中无法出鞘的宝剑,天璇缓缓放下双手,明白了师尊的用意。
走出阁楼,身后的门悄然关上,她孤身一人,便往紫微山下走去。
沿着长长的廊道,守卫着数以百计的紫微宫弟子,但是这些弟子见了天璇之后,皆是微微低下了头,并没有任何人胆敢阻挠这位宫中声望极高的师姐。
天璇就这样走下了山,快要踏出紫微宫山下山门的时候,却被一个人拦住了。
紫微宫的山门,威严高大,有十二丈高,堪比峰顶天门,通体由白玉砌成,四根大小立柱上雕刻着龙凤图案,而上方高挂“紫微宫”三字匾额,据说为大帝手书,带着古朴威严的气势。下方一大二小三个入口一共守候着八名弟子,侍剑而立,神情严肃,一丝不苟。
在守门弟子之前,山门的中央,还有一个人,身形略显消瘦,瘦削的脸庞上带着一丝森冷,在阴影之下显得阴郁而可怕。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目光却如秋水般澄净,仿佛月光流泻而过。
看着天璇的动作,天厨的目光也随之落到了她那柄长剑上,有些忌惮。紫微宫中谁人不知,天璇自幼得师尊赏赐的法器玉寒剑,其威力之大,星官也要退避三舍。
“此刻已是子时,师姐有何事下山?”在她那柄佩剑上停留了片刻,天厨转过了目光,声音阴冷。
“与你何干?”天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天厨脸色阴沉,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今日由我轮值山门,往来人员,一律要打探清楚。”
天璇并不理会,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天厨皱起了眉头,手中闪过一丝光芒,却是一把短刀,略有些宽,像是屠夫宰牛的牛刀,黑黝黝的,上面并不平整,还带着一点凹痕。
“师姐可是要强闯山门?”他看了一眼手中短刀,神色平静了一些。
守着山门的八名弟子看着这一幕,虽然手落在了剑柄之上,却不敢拔出。
“什么时候,守山轮到准星官了?”天璇又进了一步,剑眉含煞,手中的剑微微颤动。
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凛然煞气,天厨的脸色凝重了几分。北斗七星多主杀伐,天璇星为法星,主阴刑,手段之狠毒可怕,早已闻名天下,而他自幼修习天厨之法,本身并不善战。
看了一眼手中的短刀,天厨狠下了心,大声喊道:“师姐你再进一步,别怪我不客气了!”
“我的去留,还用不着向你汇报。”天璇毫不停留,几步之间,竟已到了天厨身前。
天厨惊出了一身冷汗,正要挥刀,眼前的身影破灭,他猛地惊醒过来,往地上一踏,却是朝一侧飞跃了出去。
待到落到了附近一颗杉树上,天厨定下了心,这才发现四周根本没有人,他有些恼怒地往山门处看去,只见天璇身影一闪,过了山门,径直下山去了。
“你们怎么不拦着她!”天厨有些恼羞成怒地走了回来,看着四周的八名弟子。
八名守山弟子只是尴尬地笑笑,他们这些普通弟子哪敢得罪天璇师姐,而且,天厨自己倒是最先怂的那个。
看着他们的模样,天厨咬了咬牙,拉了一个人出来,“你去叫天床和天牢出来,我看她神色不对,今晚可能要出事。”
被拉出的守山弟子唯唯诺诺地点头去了,天厨看了一眼其余的人,再无废话,径直穿过山门,紧跟着天璇离去的方向,守山自然只是他的一个借口。
穿过了山门,踏上皇城的街市,天璇的心思不禁回到了过去,很远很远之前的过去。
不过,这十年,过得却是很快,起码皇城中的一切,仍如先前那般。天璇望着远方那毗邻皇城的连绵府邸,那些金碧辉煌的宅门大院,悄然吐出一口气,又握了握手中的剑柄。
望着街道,认定了方向,正要走去,却见到了一位熟人。
闹市灯火之中,那人站在街上,孤形单影,茫然无措,有些可怜相。可真要说可怜,却又并不可怜,他只是认真地看着那些行人,路上行人,从他身旁走过,他遥遥地看着,有时会盯上很久,惹来一声神经病的骂声,他才移开目光,然后又继续往前走上几步,好似在漫游,目光落在一切新奇的事物之上,有时又抬头望着星空,不禁轻轻叹息。
子夜的皇城,仍是那般灯火如昼,人来人往,宝马雕车,欢声笑语,唯独他这一个人显得落落寡合,当看到那些新鲜事物时,有时如一个孩子般凑上去看许久,眼里闪着纯真的喜悦,可是看久了,这一点纯真的光彩便淡了下去,又有些茫然地转身走了,在整条街上晃荡,同那些无所事事的流浪汉一般。整个皇城几乎每一条街上都会有这样的流浪汉,厌倦了枯燥乏味的生活,白日躺在不知哪一个犄角旮旯里昏睡,而夜晚则在一条条街上晃悠,如同孤魂野鬼,当中不少甚至锻炼了一门绝活,不经意间便能从路人身上顺出几两银子,久而久之,来往的路人便也起了提防之心,谁见了这般人物都是带着戒备,远远避开三分,因而更显出他那种可怜的孤单了。
“你怎么会在这?”等那人走近了些,天璇问道。
“来了皇城,还没有好好看过,所以就出来走走。”子黍看着天璇,心里有相同的疑问,但却没有问出。
天璇垂下目光,声音冷淡了些,“你很闲么?”
子黍有些尴尬,“昨天你们升了星官之后,九公子说他接到大帝的命令担任皇城道宫的总执事,还说你们都要外出历练,我还以为你也已经走了……我在这皇城里,也没有什么熟人,靠了你们的帮助,当了一个星官候选人,又没了后续,也不知道该走该留,就想先看看皇城的风光,过几日再回灵州。”
天璇听后,默然片刻,方才说道:“既然没有任命,你又不是紫微宫的人,现在就可以回灵州了。等到你修为够了,再来紫微宫找大帝打通星路便是。”
子黍点了点头,又往四周看了一眼,忽然笑了一下,“说起来,皇城真的好大,有很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都想试试,只是……”
说着说着,神情低落了下去,不再说了。
天璇亦望向那繁华街市,灯火阑珊,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若天边。
“皇城的夜市,我也十年不曾见过了……”
她低语着,有些触景生情,脸上的冰冷也消退了一些。
“十年?”子黍倒是讶然,眼见天璇似乎也大不了他几岁,若是十年之前,恐怕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吧?
天璇抿了抿嘴,两人似乎都有许多心事不曾言说,也不可言说,她独自向前走去。
子黍望着她的身影,忽然觉到一丝冷清,同他一样的……
夜风吹过,凉了许多,直至有一片雪花,飞舞着落在脸上,子黍伸手抹了一下,抬头看着夜空,依旧是明星璀璨,恍惚间如同错觉。
可片刻之后,便下起了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脸上,手上,身上。
行人不禁驻足,仰头观望,自然什么都看不见,却仍是看着,仿佛有意要细心感受这初冬的第一场雪。
“哦!下雪了!下雪了!”
几个孩子喊叫了起来,在街上乱跑,飞雪如花,跟着倒卷起来,又落在地上,静悄悄的。
有少女伸出掌心,想要接住那天上的飞雪,眼神亮晶晶的,可等到雪落在掌心里了,又如触电一般缩了回去,捂着掌心哈气,小脸通红。
也有人蜷缩在墙角,抬头看着星空,麻木地呆望着,直至突然打了一个寒颤,方才裹紧蓑衣,缩了缩身子,抱紧了膝盖。
酒楼之中,慢慢腾出一股热气,歌舞之声断断续续,都是被笑声打断的,一阵又一阵,一曲又一曲,永无止息。
玉笛声从远处传来,空灵澄澈,给那飞雪添了几分雅致,冷寂的雅致,衬托给游子看的,常人听了只觉得好,有些人听了却是伤心。
子黍亦不再闲逛,找了一间小客栈,要了一盏茶,还有两个茶叶蛋,便坐在客栈内望着街上的飞雪,直至四更时分方才起身离去,打算到紫微宫山下的待客室暂住一夜。
街上已是寂静无人,大雪纷飞,子黍低头走了几步,忽然见到一点暗红,落在雪地里,有些醒目。
他抬头望去,只见那一点暗红蔓延开去,从一侧到另一侧,断断续续,一直延伸进街角一处小巷中。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大胆往前走去,直至小巷之前,发现里面有一间偏僻的屋子,年久失修,已是破败不堪,在皇城之中倒是相当罕见。
门是半掩着的,门框已经有几处裂痕,里面有一点火光,就在院子中,是一盏油灯,盖在灯罩中,放在一处石桌上,照耀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脸上满是惊恐不安,而其脖颈连着石桌,脸上满是血迹。
脖颈连着石桌……子黍的瞳孔猛然一缩,慌忙转过身来,眼见身后无人,悄然松了一口气,又往前望去,却见地上还倒着一个人。
他往前走去,临近了石桌,见到其上是一个女人的头颅,而石桌下方躺着一个女子,身上似乎也受了不轻的伤,大雪之中,附近再看不到任何别的脚印,显然他是第一个来此的人。
子黍蹲下身扶起了那个女子,当看到女子的面容时悚然一惊,顿时觉得遍体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