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割袍
杜家山谷之外,飞雪连绵。
两位青年相对而立,神色皆是万分复杂。
“师哥,你真要拦我?”安常左手抱着怀中一个婴儿包袱,右手握着长剑,冷冷地问道。
站在他对面的晏玄陵张了张嘴,深深锁着眉头,问道:“你为什么不和师叔说?”
安常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婴儿包袱,面无表情地反问道:“女史师叔为什么要夺麒麟?”
晏玄陵一怔,一时回答不出来。
安常道:“因为她和天籥师叔交好,天籥师叔要当我教圣女,最近正在炼一枚五灵丹以求晋升星君,恰好缺了一味药,便是麒麟血。”
晏玄陵听后更是不解,“既然此事有益于本教,师弟你为何还要如此隐瞒?”
安常叹了口气,“师哥,你忘了我们师父和天籥师叔不和吗?”
晏玄陵却是不以为然,“老教主年事已高,急需选出一位新教主接任本教事务,如今能够竞选教主之位的诸师叔当中,唯有天籥师叔兼爱教众,处事公正,师父虽然和她有些矛盾,我看天籥师叔也不会计较于心,想来还是应以大局为重。”
安常听后哈哈大笑,指着晏玄陵,又摇了摇头,“师哥啊师哥,你却把人看得太好了。天籥师叔掌权之后,就算她本人不计较这些事,难道我们师父还能有好处吗?派系之争没有对错,天籥师叔这一派的上去了,我们师父这一派自然要被打压下去,到时候得意的自然是天籥、女史、水府这些人。师哥你想想,我们帮这些人办事,他们可曾给我们半分好处?”
晏玄陵听后一时理屈,又有些恼怒,“师弟,彼此都是同教中人,为何还要分我们他们?你这般结党营私,对得起创教祖师刘真人的九训教诲吗?!”
安常仍是摇头,“九训里面可没有不许结党营私,便是有,也错不在我。水府、女史、天籥这些人,便个个都无私了么?”
晏玄陵冷哼一声,上前一步,“九训之中说要诚以待人,师弟你做到了吗?”
安常脸色一白,厉声问道:“师哥你是要告发我了?”
晏玄陵只见安常眼里又是痛惜又是愤恨,刹那间流传过多种神情,一时间心中生出不忍,低声道:“你和我回去,自然就没事了。”
安常神色变化,一会阴狠一会痛苦,右手的剑微微颤抖,终于下了决心,挽袖一割,对晏玄陵说道:“女史师叔为人严厉,我便是现在回去,也免不了重罚,日后这些人必不容我,倒不如拼死一搏,师哥,动手吧。”
白袖飘扬,落在雪地之上,很快为飞雪所掩盖,渐渐看不清行迹。
晏玄陵心中一痛,就为了一念之差,师兄弟之间竟到了这个地步!他愣愣地看着安常,神色悲怆,颤声问道:“你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安常自知已走上绝路,冷笑道:“师哥你自己明白,今日你若硬要逼我回去,师弟我只好不认这同门学艺之情了!”
“你!”晏玄陵伤心失望,见安常如此,更是怒火中烧,“我绝不能让你再错下去了!”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正是其法器无相图,作为相当罕见的空间法器,晏玄陵的无相图可以将活物暂时收纳入图中,以此擒拿安常正是再合适不过。
安常见晏玄陵动了手,心知自己的修为不及师兄高深,当即喊道:“小心了!”
一剑飞刺而来,剑尖直点无相图,晏玄陵见这一剑来势狠辣,果然全不讲同门之情,当即退开一步,挥手展开无相图,便朝着安常迎头劈下。
哪知这一剑后,安常却是飞踢地上积雪,积雪扬起乱了晏玄陵的视线,安常便趁此挥剑朝晏玄陵脚上砍去。
晏玄陵足尖点地,凌空跃起,无相图横掷而下,已是封死了安常的所有退路。
安常大吃一惊,眼见这无相图渐渐摊开,要将自己纳入其中,当机立断,却将怀中的婴儿包裹往上一投,掷入无相图中。
活物入图,无相图的威能立即减半,这件法器虽是神妙无比,一次却只能装一物,晏玄陵不料安常会将怀中婴儿包袱投入,忙将那无相图收了回来。
趁此良机,安常大喝一声,手中之剑连点五次,正是五道教剑法中的“五行轮转”。这剑法以五行相生之理而创,一剑之后立生下一剑,一剑威力胜过一剑,晏玄陵避开一招水剑,第二招木剑的威势立刻倍增,紧接着第三招火剑又是倍增,一时间显得相当狼狈。这一套剑法往往使不完第一轮便能将敌人弊于剑下,而一轮轮五行剑相继轮转下去,若是真元足够,便是星官甚至星君都可击杀,不过其对真元的消耗亦是倍增,使剑者往往不能支撑几轮。
堪堪撑过了第一轮剑势,安常已是脸色苍白,而晏玄陵自然不会与之接招,一味闪避,却也几次被剑锋滑过。两人是同门师兄弟,对这套剑法皆是相当熟悉,知道“五行轮转”虽然来来去去只有这么五剑,却是万难拆解,若是使火剑时以水攻之,则只要剑势一变为土剑,立刻要被克制,反受其害。同理,以木对之反助火势,以金对之那是自取灭亡,以土对之看似稳妥,可剑势一变为土剑,威力倍增之下亦不免落败。“五行轮转”变招速度极快,真要去拆招对剑,除非是同样的剑法,否则天下少有胜之者,因而最好的办法便是不接此剑,一味闪避,直到用剑者耗尽真元为止。
其时两人皆是五境星师,又是久经历练,只从未交过手,这一刻却突然生死相搏,心中均是凛然,安常已出四剑,见晏玄陵已是闪避不及,若接下去出第五剑,当即可将他毙于剑下,心中不忍,剑势一偏。
不料晏玄陵早已算好这一招,无相图抖动,忽然将收纳其中的婴儿包裹抖出,正对着剑锋所指,这一剑下去安常若当真下了死手,只会将这包裹砍成碎片。
安常脸色大变,这一剑剑势已成,根本收不回来,危急关头一踏雪地,手腕翻转,整个人也跟着翻转,竟是靠着螺旋劲力转动长剑,堪堪从那婴儿包裹一侧削过,当即伸手抱住这婴儿包裹。
此刻安常相当于横置于晏玄陵身前,他只要随手一拍,使上真元之力,便能将安常拍成重伤,临了却想到安常手下留情,心中暗叹,力道弱了三分,只将他平推出去。
饶是如此,安常亦是在半空中连翻数个圈子,等到落地时又滚了几圈,勉强爬起来时已经撞得满头满脸都是血,右手下垂,显然也已脱力。
他抬头看看晏玄陵,忽然哇地一声吐出大口鲜血,嘶哑着说道:“师哥好,好功夫……是我输了。”
晏玄陵心中伤痛,侧目不愿再看安常,低声问道:“跟不跟我回去?”
安常抱着那婴儿包裹,伏在雪地之上,一言不发。
大雪飘飘洒洒,很快便将两人先前打斗的痕迹掩去了一大半,只依稀留下几点殷红血迹。
晏玄陵知安常心意已决,身子微微颤抖,走到先前隔袖断袍处,俯身拾起那埋在雪地里的一截袖袍,手掌用力,将之紧紧握在掌心之中,闭着眼睛说道:“你走吧。”
安常伏在雪地里喘了几口气,抱紧了婴儿包裹,扶着长剑站起身来,转身走入大雪深处。
晏玄陵呆呆地站了一会,直到那蹒跚的人影消失在飞雪之中,再也看不到踪迹。
******
杜家,杜青丹院中。
子黍和子云站在杜青丹身旁,相继将之前发生之事尽数说了。
原来两人的曾爷爷杜送宝待子黍极好,见到子黍之后当即拉着子黍去找杜青冥,当着杜青冥的面将之痛骂一顿,并严令家族之内不准内斗,还要让杜青冥着手办一场谢罪宴,将子黍及杜云素夫妇一并请来致歉。
杜青冥虽是家族大长老,身份尊贵的火德星官,可在杜送宝这位亲生父亲面前却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对于杜送宝所说的一切自然皆是照办,不敢有丝毫异议,又将杜子卿叫出来,让他向子黍赔罪,杜子卿虽是气得脸色铁青,仍是乖乖照做,杜子云还就此笑话了他一番,杜子卿也不敢反驳,全都默默认了。
子黍原以为在仙境之中已经和杜青冥等人撕破了脸,回到杜家必定有一场激烈的内斗,却不料曾爷爷杜送宝突然出现,以强势手段摆平了一切,多日忧虑一下尽去,倒是松了一口气。当然,他也不会相信杜青冥等人真的就此善罢甘休,因而又将这些事和杜青丹说了,希望能接父母到南离郡城去住,南离王氏与杜家世代交好,又支持杜青丹这一系,住在南离郡城之中在子黍看来自然比住在杜家要安心许多。
听了子黍这一番话后,杜青丹沉吟片刻,点头说道:“你们曾爷爷虽然脾气火爆,为人却是一丝不苟,我们三兄弟从小犯了点错便是棍棒相加,后来三兄弟都大了,他便管得少了,之后更进了祖宗祠堂,终年不出,不料今日会出来管这件事。这样也好,免掉了家族中的一场内斗,你们二爷爷他势力不小,真要明目张胆地为难你们,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既然曾爷爷出面了,你们便听他的罢。”
杜子云点了点头,“既然爷爷也这么说,那就好了。说起来我们杜家内部闹成这个样子,也是因为大伯当年逃婚之事,咳咳,堂哥你不要在意,我就是想知道伯母当初是有多漂亮,才令大伯舍了家族族长之位不要啊?”
子黍心中对爹娘昔年往事也颇为好奇,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询问,在山村时爹娘对此讳莫如深,子黍自然一无所知。
杜青丹呵呵一笑,指了指杜子云,“你这小鬼,把事情看得也太简单了。我和你们二爷爷不合,那是自小如此,理念不同,没法子。云素当年去南方大山,实际上是我支持的,家族开启仙道秘境的钥匙,也是我给的。”
两人听后大吃一惊,杜子云赶忙问道:“爷爷,这,这是怎么回事?”
杜青丹长叹一声,慢慢从藤椅上站起来,走入屋中,“跟我过来。”
子云和子黍走入屋中,只见杜青丹取出一枚钥匙,将屋角的一个箱子打开,从中取出了一件鲜红的衣服,转身看看子黍,问道:“要不要试试?”
子黍一愣,接过这间红衣,摊开看后,才知道竟是一套婚服,却是给新郎官穿的。
杜子云笑道:“堂哥,你穿了这一身刚好可以代替大伯去和那齐家的姑娘结婚。”
子黍脸一红,“爷爷面前,你还乱说!”
杜青丹却是不知仙境之中的事,先前子黍和他略略讲过,不过自然不会提起小薇,他还道是让子黍去娶那位被悔婚的女子,忙道:“这可不成,那姑娘现在的孩子只怕都和子黍一样大啦!”
杜子云听了更是哈哈大笑,子黍恼羞成怒,动手制住了杜子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这一套婚服套在了杜子云的身上,转身一看,笑道:“还挺合适,只可惜晚了十几年,要不然让堂弟你去和齐家联姻倒是正好。”
杜子云看看套在身上的婚服,也是脸一红,便要脱下来,却给子黍按住了肩膀,只得嚷道:“这算什么?快脱下来!”
杜青丹原先还笑眯眯地看着两人胡闹,看了片刻,盯着杜子云,忽然轻叹一声,喃喃道:“真像啊,当年云素也是这么点个子,就穿着这件婚服,啪一声跪在地上来和我求情的。”
子黍和子云听了,都是一愣,不再胡闹,只想听杜青丹说一说当年之事。
第一百二十二章 姝儿
十八年前,杜家。
西堂院,杜云素书房之中。
年仅十六岁的杜云素端坐在书桌前,面貌尚显稚嫩,却十分端正,已是一位英俊少年。他手中正提着一枝笔,不时沾一点颜料,细笔勾勒,又抬头看看窗前风光,远山叠翠,一一描绘于,正是以平远法作画。
画了片刻,他似乎觉得画中缺了些什么,凝神苦思,却又找不出来。他将眼前景致由近及远一一画入图中,看似不缺什么了,可明明是彩画,却无论如何看都不生动,不由得大为气恼,作画的兴致一下子去了大半,索性丢了笔朝窗外发呆。
恰在此时,眼前的花树之下走过一位俏丽的红衣少女,淡黄的结香,配以粉白的少女面容,两者好似交相辉映一般,皆是熠熠生辉。
“别动!”见此情境,杜云素大叫一声,吓得那路过结香花树的少女哎呦一声,手里的花篮也随之落了地。
少女见是少爷在窗内发呆,不由得埋怨道:“我的大少爷,你又发什么痴啦。”
“好姝儿,你就站在这儿别动,我给你做一副画,怎么样?”杜云素凑到窗前说道。
少女姝儿听到公子要给自己作画,自是心中欢喜异常,当即娇笑道:“好呀,不过我可站不住太久。”
杜云素低下头去作画,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说道:“忍着点,乱动就画不好了。”
姝儿吐了吐小舌,嗔道:“那要是画不好,我可再不给你画了。”
杜云素听后一笑,“好霸道的丫头,还管起主人来了么?”
姝儿把嘴一横,“我不管,你要是画不好,就不许画我了。”
杜云素也不在意,见了她娇嗔的姿态,只觉比那树上的结香还要美上一千倍,着意细细描绘,不敢有分毫错乱,直画了大半个时辰。
姝儿站在花树下,已觉得腿脚酸麻,又不便乱动,便喊道:“好了吗?”
杜云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了看姝儿,说道:“画是画好了,只怕你要不满意。”
姝儿听后哪里管这些,忙走上去,靠近窗前一瞧,只见画中一位俏丽少女站在花树之下手脱结香花,侧了脸来看人,身子轻盈,好似弱柳扶风,眼神婉转,似有无穷情意,嘴角还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实是一位绝代佳人。看着看着,不由得脸色微微一红,低声道:“我哪有这么好看……”
杜云素却是心中一动,两人隔着一扇窗,眼前的少女身上幽香动人,似是结香,又似少女的体香,看着她泛红的面颊,不由得说道:“你比这画上的人儿,好看一千倍,一万倍。”
姝儿听后又甜蜜又慌张,飞快白了他一眼,“呸,就会骗人,不理你了。”
说罢匆匆转身离了窗子,拾起地上的花篮跑远了。
杜云素却是看着少女的身影发愣,又低头看看这幅画,看着画中的少女,伸手抚摸,抹在画纸之上,心中却好似落在少女脸颊上一般,不由得痴了。
翌日他便将这画送给了姝儿,又壮着胆子拉了拉她的手,说是要继续给她作画。
此后的两个月里,两人彼此相伴,踏青出游,每每遇到名山胜景,杜云素便要给姝儿作画,后来渐渐地画也不作了,只是彼此相视,眼里含笑,天长地久,仿佛只在一眼之间。
两个月后,杜云素被叫到了杜青丹的面前。
杜青丹时任杜家族长,头发尚未花白,气度沉稳,行事果决,族中几乎是人人心服,唯独大长老杜青冥时有异议,却也不敢当面质疑族长的决定。
那日杜青丹处理完了家族事务,将杜云素叫到身前,先是笑了笑,继而问道:“云素,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曾想过婚配之事?”
如此直白的问话,倒是让杜云素一呆,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姝儿的模样,心下暗暗喜欢,却不敢当面直说,只道是早已为父亲看出。
杜青丹搓了搓手,十指时而合拢时而松开,仿佛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终于开口说道:“我听说木德齐家的姑娘不错,既是家主的爱女,容貌品德也都是上上之选,你要是愿意,爹给你提个亲,如何?”
杜云素听了退后两步,脸色发白,“爹,我,我已经……”
杜青丹心思灵敏,知道少年人知好色而慕少艾,杜云素极可能已有喜欢之人,却也并不在意,只是笑着问道:“怎么了?不愿意吗?”
杜云素勉强说道:“孩儿已经有喜欢之人了。”
杜青丹一听心下一沉,面上却仍是淡淡笑道:“这倒也好,省得我为你操心了,哈哈哈。”
杜云素见杜青丹如此反应,倒是大出意料之外,“爹,你,你不反对么?”
杜青丹摇了摇头,“我反对什么?只是婚姻大事,还是要慎重一些,再过三个月,你要是心意坚定,我自然同意。”
杜云素松了口气,喜道:“好,多谢爹爹了。”
杜青丹含笑点头,看着他飘飘然地走出去,仿佛已是有了如花美眷,不由得暗暗叹息。
其时杜青冥初为火德星官,声势大振,杜家不少人依附于他,杜青丹作为家族族长的号令反而无人听从,几乎凡事皆要与大长老商量,其权力转移,自然可想而知。
少年人心性不坚,尤其易为爱情所惑,杜青丹幼年时也曾明里暗里喜欢过几个女子,但那都是一阵热恋,时日一久便淡下去了,心知要让杜云素答应娶木德齐家的女子,那么就决不能强逼,只需细加安排即可。
杜云素对此自然是浑然不觉,回去之后便与姝儿相会,欲将此事说与姝儿,少年人面皮薄,却又一时说不出口,只是心中高兴,那也是看得出的。姝儿虽是不解其意,见自家公子高兴,那自己便也高兴,彼此相伴,倒过了几天无忧无虑的日子。
不过此后不久,姝儿便暗中听到了一些流言,说是杜云素已与木德齐家的小姐订婚,而问清了那订婚之日后她便是脸色惨白,原来那一日正是杜云素高高兴兴找她说话之日。待要细问,身边之人的回答却又模棱两可,彼此都是下人,是杜家的杂役和婢女,偏偏姝儿和杜云素关系匪浅,这些人看在眼里不免嫉妒,有意疏远,因而姝儿也不清楚内情,只是心中隐隐感到慌张难安。
再过几日,流言更多,皆是说杜云素与那木德齐家的小姐之事,姝儿想要见杜云素问一问此事,却偏偏找他不见,原来杜青丹有意将杜云素叫到身边,将之视为少族长培养,让他试着处理起家族事务来,见到姝儿的日子自然便少了许多。
又过了几日,木德齐家的小姐虽是从未在杜家出现过,却已折磨得姝儿心力憔悴,几乎每日都想着那小姐是如何样貌,与杜云素相伴时又是怎样一番情景,不由得心如刀绞,暗自里哭了几趟。转念一想,她不过是杜家的一个丫鬟而已,爹娘皆是贫民,家中养着好几口人,一年闹饥荒,家里缺粮才将她卖给了杜家,身世低贱,那是无可言说的了,杜家的公子又怎会看得上她?她便是有意于他,这一生也只配做个丫鬟,还能有什么痴心妄想呢?
转眼过去月余,杜青丹又以杜云素是少族长为由,精心挑选了三个娇艳动人的婢女,容貌皆不输于姝儿,让她们好好伺候少族长。姝儿虽然仍是杜云素的婢女,这一个多月来却是担惊受怕,又听公子新收了三个婢女,更是心若死灰,当即大病了一场,容色憔悴,自然更不愿去伺候公子了。
杜云素对姝儿虽是有着少年郎的真挚情意,可身边忽然多了三个娇美的婢女,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原打算向爹爹辞退这三女,可杜青丹三言两语便将他打发了,回去之后这三女也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风声,知道杜云素要辞退她们,皆是眼里含泪,低声哀求,温言软语,闹得杜云素晕头转向,心里一软,便也不想再赶三女走了。
这三女待他处处殷勤备至,比之姝儿有过之而无不及,杜云素有时想起姝儿,便要去看看,却都说是生了病,染了风寒,不能见人。姝儿生病自然是有的,他也去探望过一次,可此后好了,三女仍说她是生病,杜云素心中生疑,可事事都让这三人伺候得周到万分,便也没什么理由再去见姝儿了。何况三女皆是杜青丹精挑细选,容貌举止皆是上上之选,又皆是穿着短裙小袖,露出大片肌肤,杜云素虽不是荒淫好色之人,整日在三女的环绕之下也是晕头转向,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滋味,想到姝儿的时候便愈发少了。
如此过了月余,姝儿每次打起精神想见见杜云素,都只是见到了三女之一,一番冷言冷语下来,气恼之极,含恨而去,知道自己虽是公子名义上的婢女,却已是不能再见公子一面了。这般哭了几次,渐渐也就死了心,同寻常婢女一般处理起杜家的杂务,整日只是洗衣做饭,打扫庭院,也不注意打扮自己,有时对镜自照,倒宁愿自己长得丑一些,便没了那许多烦恼。
转眼又过了月余,杜青丹将杜云素叫来,又问起联姻之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说服了杜云素娶那木德齐家的小姐。
答应了杜青丹之后,杜云素走出屋子,只觉得怅然若失,心里伤痛难言,想起上一次与姝儿相见还是三月之前,那时他只愿与姝儿天长地久,可时日一长,却渐渐将她忘了,不由得恼恨自责,又十分想要见姝儿一面。
回去问了三位婢女,三女皆是含糊其辞,若是以往杜云素也就罢了,这一次却又找了家族里的管家,点名要找姝儿,管家不敢隐瞒,便说了姝儿早在上个月便已被辞退,发了一笔钱,让她回家去了。
杜云素听后呆呆地站在原地,忽然厉声问道:“姝儿是我的婢女,谁敢辞退她?!”
管家吓了一跳,心想这些杜家的家事他可担不下来,便说道:“这是老爷的意思,少爷现在既然已经和齐家的小姐订了婚,这些事还是不要闹得太过分为好。”
杜云素听后一阵黯然,他如今已和齐家的小姐定了亲,那位小姐他从未见过一面,不知为何便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心里难受,走了几步,问道:“姝儿家在哪?我要去找她。”
管家摇了摇头,“少爷你这是何必?我这儿再给少爷您安排一位更好的就是了。”
杜云素咬牙说道:“我只要和姝儿说几句话,没有别的意思。”
管家见他坚持,便说了姝儿家在何处,杜云素听后便匆匆出了杜家,也没人阻拦。有人报给杜青丹听,杜青丹却也不在意,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姝儿在杜家虽是婢女,穿得也比富贵人家的小姐要好,如今回了农家,自然免不了务农,日头一晒,再是美丽的姑娘也要变得黑不溜秋,手脚也要起几个茧子,到时候杜云素见了一个粗手粗脚的黑姑娘,难道还会喜欢吗?
事实正是如此,当杜云素一个个村子寻访过去,近乎费尽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找到了姝儿,可见到的却是一个容色憔悴的黄脸丫头,昔日美貌的容颜已是褪去不少,在农家女子之中虽然还称得上标致,可比之如今尚在伺候他的三位婢女却已是有所不如。
姝儿那日正是上山挖野菜回来,忽见家中多了一位富贵堂皇的公子哥,心里感到奇怪不安,等到见了是杜云素,这才哎呦一声,吓得篮子里野菜落了一地。
杜云素看着姝儿,一时竟认不出她,当初在结香花下的美人,如今却成了挖野菜的黄脸丫头,篮子里的结香花,也变成了绿油油的野菜,看着看着,忽然流下泪来,俯身拾起那个篮子,将野菜装入篮中,哽咽着问道:“这些是什么菜?”
姝儿呆呆地看着杜云素,也忘了他是公子,只站在门槛前发愣,听杜云素问起来,才说道:“马兰头。”
“好吃吗?”杜云素看着这些绿油油的野菜,问道。
姝儿苦笑了一下,“你是公子哥儿,一定吃不惯这些菜。”
杜云素摇了摇头,不知是何意,一一拾起了野菜,说道:“我想在这儿吃一趟饭,可以吗?”
姝儿听后脸色一红,却不是羞涩,而是惭愧,可也不忍拒绝,接过了菜篮子,说道:“我给你烧,你等一等。”
说罢,进了厨房,又匆匆跑了出去,特地杀了一只老母鸡。杜云素趁此机会仔细看了看这户人家,家中除了姝儿的爹娘,还有一位老祖母,姝儿在家中年纪最小,还有两个哥哥和姐姐,其中一个嫁了人,而大哥娶了妻子,生了一个孩子,二哥娶妻,但尚未生子,一共是十口人。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取舍
吃晚饭时,十口人走出来,放菜的只有一张小方桌,大哥二哥都是端了饭碗蹲到门口去吃,剩下的八人原本一侧坐两个,见了杜云素到来,大嫂便将孩子抱在怀里,和二嫂坐在一起,有意让杜云素和姝儿坐在一起。黎家的人听说这是姝儿伺候过的公子爷,都对他十分尊重,还带着几分惶恐,不太敢和他说话,唯独姝儿尴尬地和他笑笑,却也是心事重重,很少开口。
杜云素看着桌上的饭菜,除了中央的那一盆鸡肉是特地为他烧的,余下的便是一盆野菜拌豆腐,碗中的米饭也不是白的,而是带着点黄色,还有些焦黑。他伸筷子夹了野菜,吃过之后才觉得略带苦味,与他平时饮食自然是天差地别,吃了几口泛黄的米饭,实在是难以下咽,加之心中伤痛,便放下了碗筷。
姝儿见此有些慌张,又有些难过,眼里含了些泪水,苦涩地说道:“你看,我说你吃不惯的吧?”
杜云素忽然紧紧抓住了姝儿的手,说道:“姝儿,你和我回去吧。”
姝儿忙挣脱了他的手,退开几步,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凄然说道:“我是被杜家辞退的,哪里还有脸再回去,何况公子你,你也用不着我了。”
杜云素这一刻心中有如流血一般伤痛,少年人情绪激动,他忽然走进厨房,抓起一把菜刀,颤声说道:“姝儿,我,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忽然间举起菜刀,往自己手腕上一割,姝儿吓得大叫起来,一家人都是惊慌失措,只觉得这位公子哥恐怕是神经错乱,吓得全从饭桌上跑了开来。
杜云素却仿佛从这种自残之中获得了一丝解脱,心痛欲狂,恼恨无处可发泄时,恨不得砍自己几刀也是有的,这却吓坏了姝儿,也顾不得刀子,忙扑了上来,死死拉住了杜云素的手,哭道:“你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啊!”
杜云素见她哭了,自己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握着菜刀,喃喃说道:“姝儿,我心里好难过,真想砍自己几刀……砍下去了,手上痛,心里就不痛了。”
姝儿已是脸色惨白,紧紧抓着杜云素的胳膊,央求道:“你快放下刀子,我求求你了!”
杜云素听后,做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既然是你说的,那我就不砍了。”
手里一松,姝儿立即抓着刀柄远远丢了开去,见杜云素手腕上的伤痕不浅,已是流了一手的血,慌忙之间便要找白布来给他裹好,家中却找不到干净的白布,便打开了自己的衣箱,那里有一套杜家婢女穿的白衣,她洗干净后便一直藏在箱底,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捡起地上的菜刀,将之割成几条白布,又过来给杜云素包扎伤口。
看着姝儿为他忙前忙后,杜云素嘴角含笑,虽是手腕上疼痛,却也仿佛没有丝毫感觉,等到她替他包扎好了伤口,又听她关切地问道:“怎么样,还疼吗?”
杜云素摇了摇头,又说道:“姝儿,你和我回去吧。”
姝儿一时间有些为难,杜云素神色间却渐渐流露出几分失望,她怕他还要自残,忙说道:“我,我答应你就是了,你可不能做傻事!”
杜云素却是开心无比,一下子跳了起来,“好!以后你说什么,我听什么,我给你做小厮,好吗?”
姝儿听后脸色一红,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便说道:“但愿以后少受一点欺侮就好啦。”
杜云素紧紧抓着姝儿的手,发誓道:“以后我再也不让你走了,我看谁敢欺侮你!”
姝儿一时间又是感动又是悲伤,流着泪说道:“我不过是一个供你使唤的丫鬟罢了,你为什么要待我这般好?”
杜云素经过此日之事,心中激动,终于将心事说出,“姝儿,我喜欢你啊,那日在结香花下画画,我就喜欢上你了!”
姝儿听后又是哭了起来,却缩进了他的怀中,哽咽着说道:“不,不可以的,老爷他不会答应的。”
杜云素此时心绪激动,拉着她走出农家,对她说道:“我们回去求爹爹,我这就向他说,我杜云素这一辈子只会娶一人为妻,那就是我的小丫头黎姝!”
听到此语,姝儿一时间放声大哭,却觉得此番跟着他回去,便是死在杜家也值了。
杜家之中,杜青丹自然没有料到这个结果,他以为杜云素见了姝儿一副落魄模样,自然就打消了爱慕之心,却没想到这反倒激起了他的同情心,要死要活地嚷着非姝儿不娶了。
等到杜云素在杜青丹面前发誓说一定要娶姝儿时,杜青丹心里叹息,面上却仍不会强逼于他,深知自己这个长子吃软不吃硬,实是性情中人,便只淡淡地道:“你有这个心思,自然是很好的,只是木德齐家那一边,又该怎么办?”
杜云素原打算无论杜青丹怎么反对,都要和姝儿结为夫妻,却不料杜青丹提出了这个问题,他之前一时糊涂,已经答应了要娶那木德齐家的女子,此刻反悔,不仅是有损他一个人的声名,连带着整个杜家也将与对方交恶。
杜青丹见此,淡淡说道:“男儿家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你既然真的喜欢这个丫头,那么等娶了齐家的小姐后,再纳她为妾就是了。”
杜云素心里一阵为难,知道这样既对不起那位素未谋面的姑娘,又对不起姝儿,可却是对杜家最好的办法,一时说不出话来。
杜青丹见此,便道:“既然你没有意见,那就这样安排,那丫头要是真心爱你,想来也不会在乎什么妻妾名分。”
三言两语打发了杜云素后,杜青丹便又和木德齐家定下了婚姻日期。其时杜青冥等人在杜家虽然已是自成一派,可还听杜青丹的话,日后却是难说,杜云素为人不喜权力斗争,只有成为木德齐家的女婿,才有可能坐稳家族族长的位置,这些杜青丹自然清楚,是以坚持让杜云素娶木德齐家的女子,言下之意便是他大可爱其他的女子,但妻子却必须是木德齐家的女子。
杜云素退下之后,回到西堂院,将三位婢女都打发开,拉着姝儿一人,将杜青丹的决定说了,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盼姝儿做个决定。姝儿听到此处,自知以她的身份决不能当真成为杜家少族长的正妻,能成为妾室,已是杜青丹开恩于她了,只得含泪答应了下来,反劝他将来要好好待那未过门的妻子。
此时距离杜家与齐家联姻之日不到两个月,杜云素这一番虽是找回了姝儿,日日要她相伴,却也不能如往昔一般逍遥自在,不时想起自己的婚事,对那素未谋面的女子多了些难言的恐惧,反要姝儿安慰他才能放下心来,平添了不少苦恼之处。
姝儿心中自然更是伤心,只盼那尚未见过的主妇心地善良,不要再赶她走便是了,却也不敢奢望能和公子相好,若能伺候公子一辈子,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如此过了些日子,木德齐家的小姐已经动身了,拟在十日后抵达杜家,此前自然已有不少人前来道贺恭喜,木德齐家的使者也来了不少,杜家之中一时间热闹非凡,唯独姝儿与杜云素有些失意,却也是强颜欢笑,不敢露出悲伤之意。
婚礼前三日,姝儿悄悄扣响了杜云素的房门,杜云素开门见是姝儿,先是一怔,随即笑道:“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直接进来不就好了吗?”
姝儿脸色一红,却是没有进院子,而是庄重地递上了一袭红衣,说道:“公子,这是我缝的衣服,希望,希望你能穿上。”
杜云素接过红衣,笑道:“难得你肯给我做衣裳,我可舍不得穿。”
虽是这般说,当他摊开这件红衣时却是一愣,其恰恰是新郎官的婚服。
姝儿低着头说道:“我知道公子的婚服早已做好了,肯定比这一件好看很多,只是我……我想看看公子穿婚服的样子。”
杜云素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言不发,走入屋中,姝儿跟在身后,替他精心打扮,对镜自照,确是一位风流倜傥的新郎官。
姝儿看着,笑了起来,却又缓缓流下了一行泪,杜云素转过身去,伸手抹去了她的泪珠,拉着她走到院中,却拉住了一株结香花的树枝,其时花树上的结香早已凋零,可杜云素仍是拉着姝儿的小手,搭在一枝树枝上,继而自己攀折下了另一条树枝,绕着姝儿的那一枝,打了一个死结,而后抓住姝儿的小手,说道:“这一枝是你,那一枝是我,打一个死结,就永永远远在一起了。”
姝儿看着那树枝,含着泪笑道:“瞎说,你这样乱缠,要是把它们都缠死了怎么办?”
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吉利,又暗暗后悔,抬头去看杜云素。
“那它们也是在一起的,”杜云素松开了姝儿的手,轻轻抱住了她,在她的额上吻了吻,“就站在这里等我,不许乱动。”
姝儿眨了眨眼睛,“你还要给我作画吗?”
杜云素笑道:“我要你做画里的人。”
说罢,却是走出了西堂院,直到杜青丹的书房前,径直走了进去,在杜青丹诧异的目光之下跪了下来,说道:“爹,孩儿明白了,孩儿终生只会娶姝儿一人为妻。”
杜青丹看看他身上的红色礼服,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杜云素看看自己身上的婚服,眼里尽是温柔,“这是姝儿给我做的,我既然穿了这身婚服,自然只娶姝儿一人。”
杜青丹冷哼一声,难得变了脸色,“我看你是疯了!”
杜云素神色一变,抬头看着杜青丹,见杜青丹脸色铁青,又低下了头,仍是跪在地上。
“你以为我要给你做这个恶人吗?!”杜青丹来回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啪一声一掌拍在桌案上,怒道:“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以为人家非你不嫁,杜家全靠你一个了吗?!你爱娶谁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杜云素低头不语,自小到大,杜青丹待他都是温文尔雅,从未如这般暴怒过,一时令他感到手足无措,可想娶姝儿为妻的信念却没有动摇过半分。
杜青丹见杜云素这副样子,知道再骂也是无用,又愤愤地走了两步,方才苦口婆心地劝道:“云素,再过几年,杜家的事就该轮到你来管了。你没有修行天赋,或许终生都要止步于星师,处理起家族的事务,也是勉勉强强,你再看看二爹那一系的人,你想想别人能服你吗?我让你娶木德齐家的女子,完全是为你好!我打听过了,那姑娘精明能干,聪慧过人,容貌品德都是上上之选,你爹我废了好大的劲才给你找来这一门亲事,就是要给你找个贤内助,一来能管得住你二爹那一系的人,二来也对你自己有好处。你要是现在反悔,不但得罪了木德齐家,少族长的位置也要不保,等我卸了任,你自己想想,你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杜云素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痛苦万分,“爹,处理家族事务,孩儿,孩儿实在是不能胜任,也不想再做下去了。”
杜青丹叹了口气,“你既不愿,我也不能强求,只是你二弟更是个混小子,只知道花天酒地,等我卸了任,族长之位就该由你们二爹那一系担任了。继承火德星位后,青冥一直喊着要重启仙境,差不多三百年前我们杜家就因为仙境之事闹得家族分裂,天一那一系的人从此深入南方大山不与我们往来,要是让他们再去重启仙境,我看杜家非但兴旺不了,反而又要卷入一场纷争,到时候为此而死的,不知会有多少人,你想想,是你一人的婚事重要,还是杜家千百条人命重要?”
杜云素在此之前从未听过此事,不由得一愣,“重启仙境,用什么重启仙境?”
杜青丹从怀中掏出一枚小玉盘,丢给了杜云素,杜云素接在手里翻看,却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听杜青丹说道:“这就是开启仙境的钥匙,也是族长的信物。三百年来杜家从未开启过仙境,便是因第一次开启仙境时闹得家族分裂,元气大伤,火德老祖也不久病逝,后来杜家历代族长便传下严令,非到生死存亡之时绝不能再开仙境。青冥他却想靠这一仙境壮大杜家,嘿嘿,未免想得太好了一些!三百年不开仙境,岂是没有原因的?无论如何,这一枚钥匙不能落到他们这一系的手上,不然杜家必当大乱。”
杜云素看了看手中的小玉盘,一时感到万分为难,看着杜青丹,声音哽咽地说道:“爹,难道只有让我去娶齐家的小姐这一个办法么?”
杜青丹听后沉默片刻,斟酌着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此事也大有风险。木德齐家虽是强援,可以打压青冥那一系,但毕竟是外戚,若是过强,说不定反受其害。要是届时这件事让齐家知道了,反而横插一脚,要开启仙境,那么倒是麻烦了。”
杜云素听后大喜,点头说道:“正是如此,家族内的机密,怎么能轻易泄露给外人?”
杜青丹冷笑一下,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二爹精明着呢,就是你那云凌堂兄,我看本事也比你高出很多,要是没人帮你一把,这族长之位你也坐不稳。如今想要阻止杜青冥,也唯有一个办法了。”
杜云素心中一跳,问道:“什么办法?”
“你带着这枚钥匙,去南方大山找天一杜家的人,要是他们愿意出山回归家族,那么你就回来担任族长,要是他们不愿,你也不用回来了,就带着这枚钥匙留在天一杜家。我们两家互不往来已经将近三百年,你二爹他们绝不会想到你在天一杜家,这把仙道钥匙作为家族信物三百年来不知惹过多少纷争,你带了它远走高飞,你二爹他们没法打开仙境,到时候让他们掌权便也没什么了。”杜青丹思量过后,想到了这个较为妥善的处理方法,看了看杜云素眼中的喜色,又说道:“不过你可要想清楚,这样一来你非但当不了家族族长,还要亡命天涯。到时候我说你偷了族长信物和那姝儿私奔,一来得罪了木德齐家,二来青冥他们也不服,我这个族长自然也做不下去了。不做族长倒也没什么,十几年来处理家族事务,一直战战兢兢,倒是难得有片刻清净,只怕你吃不了这个苦,放着好好的大少爷不当,要去做亡命天涯的逃犯,恐怕逃了一半又回来,既丢人又害人。”
杜云素此刻心中只愿与姝儿相伴,便是亡命天涯也不在乎了,听到杜青丹这么说,当即站起身来说道:“爹,孩儿不孝,只愿和姝儿相伴,别的什么也不在乎了。”
杜青丹叹了口气,不再多说,指着他身上的婚服,“既然如此,你把衣服换下来,和那丫头偷偷往南走罢,我这儿自然尽量给你们隐瞒。”
杜云素听后,一时间悲喜交集,起身脱了那一件红色婚服,递给了杜青丹,又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终于起身离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诬陷
听杜青丹讲完了往事,杜子云忙将那件婚服脱了下来,子黍将之捧在手中,愣愣地看了一会,想到这是母亲亲手缝制,心中一暖,忽然想到尚未见过爹娘,便问道:“爷爷,爹娘现在可好?他们要是看到了这套衣服,一定很欢喜。”
杜青丹哈哈笑道:“你爹娘现在就住在西堂院。”
西堂院是两人相会相识之处,子黍听了会心一笑,便捧着衣服走了出去,杜子云见状说道:“堂哥,你不认识路,我带你过去。”
看着子黍和子云两人匆匆走出院子,杜青丹背负双手,在院中来回走了几步,又陷入了沉思,低声自语道:“爹怎么会出面管这件事?当初云素逃婚,他也不曾现身过。莫非是因为二弟开启了仙道秘境才惊动他老人家?”
杜青丹在堂中踱步,来回走了几圈,忽见一名杂役走到养颐斋内,对他低声说了几句。杜青丹点点头,挥手叫其下去,不多时便见其带着一名中年男子入内,那男子正是先前曾行刺过杜子云反被擒拿的宋为仁,被杜青丹逼着服下毒药,不得不为杜青丹效力。
宋为仁先是低头行了一礼,而后说道:“大老爷,二老爷那边有了消息,子卿少爷派人请出太……太上老爷,说是打算明日子黍少爷认祖归宗时在祖宗祠堂动手。”
当初杜云素带着黎姝逃入南方大山时子黍尚未出生,杜家族谱之中自然不会有他的名字,如今子黍回到杜家,第一件事自然是认祖归宗,只是恰逢仙境开启而耽搁了下来。
杜青丹听宋为仁这般说,先是一愣,继而明白其口中的太上长老正是生父杜送宝,不禁冷哼一声,厉声道:“你还敢胡说!”
宋为仁吓了一跳,拼命摇头,“大老爷冤枉啊!属下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杜青丹踏进一步,瞪着宋为仁,“他们就算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在祖宗祠堂动手!”
宋为仁见杜青丹这副模样,往后退了一步,额头上满是冷汗,颤声说道:“属下,属下确实听到子卿少爷这么说,至于内情,却半点也不清楚了。”
杜青丹见他的神色不似说谎,脸色阴沉,忽然一挥手,说道:“你先下去。”
宋为仁松了口气,却犹犹豫豫的不走。
“要是你所言不虚,解药明日我自会给你。”杜青丹看出了他的心思,冷冷说道。
宋为仁当即伸手发誓,“属下所言千真万确,只是不知子卿少爷是打算怎样动手罢了。”
杜青丹点了点头,对宋为仁的话倒是信了几分,众目睽睽之下杜青冥这一系的人绝不会在祖宗祠堂动手,但是暗中下手,或者安排几个“刺客”却不得不防。
吩咐宋为仁继续去杜子卿身旁监视其一举一动之后,杜青丹当即对带着宋为仁进来的仆从说道:“把云开叫来,我有事找他商量。”
仆从领命而去,不久便将杜子云的父亲杜云开带到了杜青丹面前。杜云开幼时纨绔,如今却收敛了许多,杜青丹常将许多要事拿来与他商量,这一次也是如此,一阵商议过后,当即让杜云开去召集至今仍效忠杜青丹的家族子弟,以防万一。
翌日,杜送宝忽将青丹、青冥和青竹三兄弟提前叫到了祖宗祠堂。
杜家的祠堂看上去与普通世家的祠堂一般无二,但塑造了一尊金身人像,高高立在所有祖宗牌位的后上方,正是杜家的老祖宗——苍龙星君杜三生。在杜三生的金身之下,则是一级级往下列出了家族历代祖宗排位,其中有两块牌位非同凡响,各自雕刻着一个银色小人,正是杜家的火德老祖与天一老祖。
杜送宝便站在这一长串的牌位下方,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皆已是头发花白,不免有辛酸之感,悠悠一声长叹,问道:“你们三人,都已年过半百,对家族权力,还放不开吗?”
杜青丹不置可否,杜青冥却是抖了抖长眉,说道:“爹,家族权力,我们早就给下一代了,放不开的,倒是杜家的安危兴亡。”
杜青竹点头附和道:“二哥说得是,这些年来二哥担任火德星官,处处为家族着想,是以我们三兄弟中,他倒是老得最快。”
杜青丹听后冷笑一声,负手不言。
杜青竹有些恼了,问道:“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青丹淡淡道:“二弟一心为家族着想,我这做大哥的佩服得很呐。不知道这一趟二弟耗费大量人力物力重启仙境,可带出了什么振兴家族的好东西?”
杜青冥脸色一黑,他重启仙境便是为了神剑幽篁,如今却被子黍夺去,此刻听杜青丹提起此事,恨不得在杜青丹面前宰了子黍泄愤,哪里还顾得到什么家族亲情?只是他平时城府颇深,喜怒不形于色,也不与杜青丹争辩,只是冷哼一声,以示不满。
杜送宝见三个儿子在他面前仍是争斗不休,心下不快,怒道:“彼此都是亲兄弟,有什么好吵的?!青丹弄丢了家族信物该骂,青冥擅自开启仙境更该骂,尤其是青竹你,不分是非最该骂!”
杜送宝脾气火爆,杜家三兄弟皆是清楚,杜青竹虽是感觉有一肚子的委屈,却也低了头不敢顶嘴,只是脸色通红,觉得自己如今也是当爷爷的人了,竟还被如此痛骂,所幸没被儿孙辈看见,不然老脸都不知该往哪里搁了。
“今日叫你们仨过来,就跟你们说清楚了,青丹那孙儿我很喜欢,他如今又是天一星位继承人,好好让他认祖归宗,别给我出什么幺蛾子!青冥、青竹要是耍什么小花招,别怪你老子我不客气!”杜送宝看着青冥、青竹二人,这二人皆是脸色微红,倒不是羞愧,而是恼怒居多。杜送宝也知想让这三兄弟和睦相处真是千难万难,只得又对青丹说道:“青丹,你是大哥,有事也多让着点。总之在我眼皮子底下要是闹出了事来,嘿嘿,有你们好受的!”
三人皆是本能地一哆嗦,杜送宝是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那一类人,平时有事没事都看自己儿子不顺眼,是以三人少年时都没少挨过打,即便到了如今,也仍是心有余悸。
这般训斥了一顿三人之后,杜送宝方才让杜青丹将杜云素夫妇和子黍叫过来,同时让杜青冥和杜青竹也将自己那一系的人喊来。认祖归宗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杜送宝显然有意要将这件事弄大,是以不到片刻,祖宗祠堂中便多了上百人。
这上百人主要分为两大派,一派支持杜青竹,另一派支持杜青冥,其余旁系之人也争相依附,彼此泾渭分明。杜家向来以家主之位分辨嫡庶,倒不在乎长幼,类似于人间的皇位传承,如今的分歧,在很多杜家族人看来便是前任家主与现任家主之间的斗争。当然,杜云凌还没有那个资格,杜家之人皆是心知肚明,这是杜青丹和杜青冥的较量。
不一会儿,杜云素夫妇也被请来祖宗祠堂,子黍跟在爹娘身后,现身的那一刻便成了杜家众人关注的焦点。
“子黍,过来,今天是你认祖归宗的日子。”杜青丹呵呵一笑,朝他招了招手。
“是。”子黍眼见祖宗祠堂中人多,一时间也有些茫然无措,听了杜青丹的话,便干净利落地走到了杜青丹的身旁。此时的他尚还不知这上百人皆是因他而来,只是在人群之中见到了杜子卿,心中暗自戒备。
“礼叔,还请您来主持。”杜送宝从祖宗祠堂后方迎出了一位期颐老人,老人腿脚不便,身子已经缩小到如孩童一般,杜家众人却对之极为尊敬,因为其正是祖宗祠堂的看守者,同时也是家族族谱的现任撰写者。
杜家以“三迎白水卿无恨,九送青云子有情”一联排辈,这位百岁老人名为杜九礼,正是杜送宝的叔辈,他并未突破星官,能享有百岁高龄,也算是高寿了,其为人恪守礼法,颇受族人尊敬,可谓是德高望重。
杜九礼颤巍巍地走到家族牌位下方,虽是人小,目光却颇锐利,竟是立刻落在了子黍身上,朝他咧嘴笑了笑,“你是青丹的孙儿吧?”
杜青丹在子黍背后推了一下,低声道:“这是你高叔祖。”
子黍听杜青丹这般说,便叫了一声高叔祖。
杜九礼点头受了,又看了一会子黍,赞叹道:“好孩子啊,我杜家有后了。”
听到这一句话,子黍尚不觉得什么,站在杜青冥身后的杜子卿脸色却是一变,盯着子黍的眼睛微微泛红。杜子卿自然知道,如今子黍这般风光地认祖归宗,不过是因为他继承了天一星位,而在他眼里这一切本该属于自己。
杜云素也走了上去,拉着黎姝的手,对杜九礼说道:“礼爷爷,这是内子。”
相较于子黍,杜云素便直接了许多,凡是长上两辈的皆称爷爷,长辈一般也不会在乎。
杜九礼看了看黎姝,又看看子黍,明白杜云素是要让他将妻子黎姝一并写入族谱,便点头说道:“好,好。”
旁人或许以为这是夸赞,杜云素则清楚这便算是杜家认可了黎姝,一时间喜上眉梢,紧紧抓着她的手,黎姝也向他一笑,过去许多辛酸仿佛都一扫而空,从今以后终于有了真正的名分。
子黍见爹娘高兴,虽然还不懂是为什么,自己却也感到欢喜,一时感觉眼前这佝偻的老人也亲近了许多。
认祖归宗的仪式说简单也简单,不过杜家有意弄得隆重,祠堂内早已点满了香烛,祠堂外也请了人鸣炮奏乐,敲锣打鼓。家族中的杂役婢女皆是身穿红衣,有的端着礼器,有的端着牺牲,还有的则端着美酒糕点。祠堂外的空地上也相继摆起了座椅,显然是要等子黍认祖归宗之后办一场喜宴。
杜九礼先是让子黍拿着三炷香对杜家的老祖宗杜三生的牌位躬身行礼,而后依次是历代老祖,礼节虽是繁重,却也显出对他的重视。若是寻常杜家子弟失落在外,虽然也要到祖宗祠堂认祖归宗,却不过是杜九礼动笔在族谱上写几笔罢了,又怎比得上今日这般热闹?
当拜了一半的祖宗牌位之后,子黍忽听到一阵冷笑声从身后传来。
“如此妖孽,竟也能认祖归宗,哈哈哈,不怕辱没了杜家历代先祖吗?!”
杜家众人听到此语,皆是惊怒,回头望去,只见祖宗祠堂之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五六十人,皆是身穿道袍,其中一位青年道人正一脚踏在杜家祠堂的门槛上,指着子黍哈哈大笑。
子黍愕然地看着这人,却是全无印象,不记得自己得罪过对方。
杜青丹冷哼一声,却是看了一眼杜青冥,“敢在今日捣乱,胆子倒是不小。”
杜青冥挑了挑眉毛,仿佛全然没有看到杜青丹的目光所指,向那门口的青年道士问道:“这位三皇道的朋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子黍贤孙是我们杜家的天一星官,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你们这般口出不逊,要是说不出个理由来,那可是得罪整个杜家了。”
青年道人嘿嘿冷笑,大步走入杜家祠堂,指着子黍环顾杜家众人,“这人勾结妖魔,人人得而诛之,杜家便敢包庇吗?”
此语一出,杜家众人为之哗然,皆是看向子黍,却见其脸色发白,双手微微颤抖,竟没有反驳,好似真有其事。
“勾结妖魔?哼!好大的罪名啊。”杜青冥踏出一步,瞪了那青年道人一眼,而后转身看向子黍,说道:“子黍孙儿,这人如此污蔑于你,这口气可还忍得下?”
子黍张了张口,背后隐隐有了冷汗,“我,我……”
此时他心中只是在想,巫山之上他救下小薇,所见者虽是甚多,然而那时她的身份打扮皆是木德齐家的齐妙萱,若非手中的龙鳞剑极为奇特,他也不能认出,这些人又从何得知?
见子黍支支吾吾,杜青丹心知不妙,伸手在子黍肩上拍了拍,“别理他。”
子黍侧身看去,杜青丹已经走到他身前,向那青年道人问道:“请问是何方道长,如何便说我这孙儿勾结妖魔?若是没有真凭实据,杜家这门,哼,也不是那么好进的。”
杜云开见了杜青丹的脸色,招手之间,已有数十名名杜家星师围住了这伙人。
那青年道人见了却是浑然不惧,恨恨地看了子黍一眼,朗声说道:“在下三皇道三十二代弟子刘镇。我们掌教应火德星官之邀,派几个不才弟子一探仙境,原是作为一番历练,也不敢贪图什么仙境秘宝,不料却无意中听到这姓杜的和妖魔勾结。哼!原来他早已成了妖族走狗,说是要让妖魔助他成为杜家家主,他则作为内应,相助妖族大军入侵南离郡,就此称霸一方。听到这话的还有清水道和李家道的道友,只因人多,竟让那些妖魔察觉了去,便想将我们一并灭口。在下拼尽手段,方才死里逃生,几位师兄弟却不幸命丧妖魔之手……我们原想先回师门禀报此事,不料却见你们杜家大张旗鼓,竟要这奸贼认祖归宗!如今便是舍了我等性命不要,也要揭露这奸贼诡计,好让天下人知道这姓杜的如何卑鄙无耻,卖祖求荣!”
子黍听后先是一愣,继而急道:“我没有!”
刘镇大怒,指着子黍厉声道:“还敢狡辩!要是没有,先前我等说你勾结妖魔,你为何那般畏畏缩缩?现在见自己奸计败露,又急于否认,真当在场之人都是三岁小儿不成?!”
杜家众人皆是震惊失色,暗想子黍先前的表现,确是与刘镇所说一般无二,不由得都信了三分。
杜青冥忽然喊道:“云才,你与子黍是同门师兄弟,你倒说说,可有此事?”
上清众人仙境之行无功而返,本要回去禀报东斗星君,杜云才却独自留在了杜家,此时正站在杜子卿的身后,听到爹喊他出来,脸色微微一变。
“云才,你有什么要说?”杜送宝脸色一沉,被人大闹杜家祠堂,已是有辱先人,又听那刘镇一口一个姓杜的,更是不快,看着杜云才的眼神便凌厉了许多。杜家众人皆知,便是子黍真的与妖魔有什么勾结,那也决不能当众承认,不然杜家便算是威名扫地,在修道世家中再也抬不起头了。
然而杜云才自幼在上清修行,对这些人情世故却了解颇少,父命不可违,只是顾念到子黍是西斗老祖亲自收下的弟子,在上清论资排辈还是他的小师叔,万一得罪了西斗老祖可是不妙。不过在上清子黍是他小师叔,在杜家他却又是子黍的叔叔了,如今是在杜家而非上清,便是如实说来,西斗老祖想来也不会如何迁怒于他。
想通了这一节,杜云才便朝着杜送宝拱了拱手,说道:“爷爷,对于子黍贤侄与妖魔密谋之事,孙儿实在不知。不过当初妖魔入侵上清之时,同门师兄弟都说他曾与那妖族的少主妖无情同行窃走了上清的神药九死还魂草,此事非孙儿亲眼所见,因而不敢妄加猜测。”
杜云才虽是说不敢妄加猜测,在此情景之下却坐实了子黍勾结妖魔之事,在场杜家之人无不变色,杜子卿等人都是脸露喜色,而杜青丹等人则是脸色难看。
刘镇听后仰头大笑,“哈哈哈!看来这奸贼早有预谋,替妖族做了不止一次内应。哼!上清不杀此人,我们灵州三道可不会放过他!”
说罢,三皇道、清水道、李家道的人皆是踏入祖宗祠堂,杜家虽是修道世家,灵州三道也是传承上千年的隐宗,所谓隐宗,都是曾经辉煌一时,而后默默无闻地传承下去的宗门,灵州三道风光时未必便不能比肩上清,因而对这杜家祠堂毫无敬畏之心。
杜送宝见此大怒,一拍香案,怒道:“我杜家祠堂,岂是你们可以轻易来去的?!”
刘镇冷笑道:“怎么,老爷子要包庇这妖族内奸?”
杜送宝阴沉着脸,缓缓说道:“此事还要详查。”
刘镇哼了一声,“我刘镇不才,只是三皇道一名普通弟子,你们杜家想杀了我等,那也由你们的便,可你堵得住天下人的口吗?”
世家最重名声,杜送宝看看刘镇,眼里虽是近乎喷火,到底忍了下来,转头看向子黍,厉声问道:“到底有没有勾结妖魔,说!”
子黍脸色苍白,神情却是渐渐坚定,既然知道对方是诬陷,那么必然另有所图,又岂能顺了他们的意?缓缓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说道:“没有。”
杜子卿却在此时嗤了一声,说道:“天一杜家深处南方大山,如今南国妖族复苏,子黍堂弟既然能从大山里平安出来,想来一时糊涂,投降了妖族,那也是有的。”
此言一出,便是杜青丹等人亦是有些动摇。如今的南方大山不比从前,当中凶险之处难以尽言,便是星君都不敢轻入,又何况子黍当时还只是一个普通星师?
杜云素和黎姝皆是从南方大山中逃出来的,更是知道其中凶险之处,听到杜子卿这么一说,黎姝眼里便多了些水雾,颤声道:“子黍,你,你能平安回来就好……”
子黍听了此语,转身看向黎姝,一时愣在原地,心中一片冰凉。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复仇
曾经,有一位贤人,饱读诗书,知文达礼,贤名远播于天下,其母亦颇为自豪,常引以为荣。一日,当地有一与其同名同姓之人杀了人,邻居听了,便去告诉那位贤人的母亲,说:“你的儿子杀了人了!”这母亲听了不悦,说道:“我的儿子绝不会去杀人。”说罢,仍去织她的布,邻居亦自觉没趣,便走开了。过了片刻,又来了一人,见了这母亲便说:“你儿子杀人了!”这母亲心下已经有些慌张,却还是织着自己的布,假装不理睬那人。等到第三个人过来,对她说:“你儿子杀人了!”于是这母亲便大惊失色,丢了布匹,连夜翻墙从家中逃走了。
子黍幼年念过一些书,也曾听人讲过这个典故,却只是懵懵懂懂,不相信其母会这般轻信他人之言,因而也只是一笑置之。可如今亲眼见其生母说出这般话来,才知古人所言不虚,三人成虎,便连至亲之人亦是如此,又何况他人呢?
一时间心灰意懒,与爹娘重逢的喜悦也顷刻间冲淡了许多,只剩下一丝淡淡的苦涩,还有一些自嘲般的可笑。他曾以为,找到爹娘和清儿,便能回到过去的生活,可现在才明白,这半年之中,早已物是人非,连爹娘亦不能以真心待他,又何况他人呢?
刘镇见子黍发愣,杜家众人皆是犹疑不觉,想到师兄弟惨死妖魔之手的情境,眼中泛红,暗道机不可失,掌中真元涌动,忽然一步踏出,朝子黍拍来。
这一下来得突然,众人都是始料不及,唯独杜子云喊了一声“小心”,却也相距过远,拦不住他。
眼见这一掌正要拍到子黍背心,刘镇暗中运起三皇道的功法,掌心加力,务求一掌便拍死这奸人,却忽然手臂一麻,全身使不上劲来。
“这人于我有用,可不能让你杀了。”咯咯娇笑声中,不知何时,子黍身旁已是多出一位绿裳女子,瓜子脸,柳叶眉,眼睛细长,眼珠转动之时神态妩媚,倒好似毒蛇一般。
谁都没见到她如何出现,似乎一直在杜家族人之中,直到此刻方才现身。刘镇手臂被她轻轻一点便立刻酸软无力,再也使不上真元,细看那女子时,忽然神色大变,喊道:“是你!是你!”
子黍见这女子挡在身前,一时还认不出,听刘镇这般喊叫,见了其侧脸,方才神色大变,往后退开几步,其正是当初追杀过他的妖族碧鳞!
碧鳞伸手一拍,刘镇便大叫着飞了出去,跌在祠堂之外,众人看去,只见其胸口凹陷,七窍流血,显然已是被一掌拍死,不由得皆是心中一寒。
挥手间杀了刘镇,碧鳞方才看向子黍,微笑道:“既然计划败露,那么也不便在此久留,我来接你走。”
子黍听了惊怒交加,“什么计划?你在说什么!”
碧鳞掩嘴娇笑,“你演得倒还真像,我们妖族的大军已经到了南离郡边境,也不用你在这做内应了。”
说罢,不容子黍说话,伸手抓住子黍手腕,以妖元镇住他全身真元流动,令他不得开口行动,拉着他便往外一跃。她是成名大妖,修为高深,堪比人族的大星官,子黍又哪里挣脱得了,只知让她这般掳走,非但性命不保,还要连累爹娘爷爷等人背负一世骂名,只怕人人都要骂他做人奸了。
原来碧鳞等人当初在巫山之上袭杀妖无情不成,反倒让子黍将其救下,皆是恨子黍入骨。逃下巫山之后,心知妖无情狡猾无比,下一次想杀她绝非易事,只有趁如今她受伤未愈之时下手,只是一时找不到子黍而已。
找不到子黍,碧鳞便心生一计,有意来到三皇道、清水道和李家道这三道之人的身旁密林之中交谈,四大妖假装与子黍有密谋,一言一语将子黍描绘成了妖族的内奸,带着妖族偷偷潜入仙境,意图谋夺杜家家主之位,再接应妖族大军入境。而后又假装发现了灵州三道等人在一旁偷听,怒下杀手,四大妖各自追杀这数十人,杀了一小半,再在其余的人身上以妖术留下信号,让其逃走,这些人自然恨子黍入骨,便会主动去寻子黍,那时在仙境之中,一旦寻到了子黍,自然也寻到了妖无情。
可惜追杀这些人时断齿不知所踪,之后仙境又突然出现了魔患,便只好匆匆退出仙境。碧鳞等人虽被人族骂为妖魔,可身处妖族,皆知道魔渊是妖都下的坟场,犯有重罪之妖最惨的下场不是处死,而是投入魔渊。这好比下十八层地狱一般,群妖对此噤若寒蝉,妖族之中咒骂对方,最恨的就是咒其被投入魔渊,因而一旦仙境有了魔患,碧鳞等人连断齿也不敢继续寻找,倒是最先逃出来的。
此时掳了子黍,要抓那妖无情自然容易了许多。碧鳞想到此处,心中得意,一踏出杜家墙垣便要就此远去,却听身后一人大喊:“我杜家岂容妖魔来去自如?!”
碧鳞一出手,妖元与真元截然不同,杜家众人与灵州三道之人皆是看得清清楚楚,此刻碧鳞想走,虽知其实力高深莫测,却也是纷纷追了上来。
身后追得急了,碧鳞回身一掌拍去,却见是杜送宝,虽是满头白发,仍是瞪着铜铃大眼,虬髯戟张,显得甚是威猛。
“砰!”
两人掌力相对,妖元与真元相击,虽是碧鳞修为较高,然而一个主轻灵,一个主刚猛,倒是杜送宝往前推了一掌。
碧鳞见此也不惊惶,反倒咯咯一笑,借力身子一动,跃上杜家高墙,身影已是逐渐消失,只听其声音远远传来,“老爷子不送,日后定当再来拜访。”
杜送宝这才知先前与碧鳞交手,应是改掌为爪,将之抓住为重,杜家星官亦不在少数,加上灵州三道之人,未必不能拿下碧鳞,只可惜多年不与人争斗,临敌的经验却是大大欠缺。
杜青冥随后匆匆赶来,杜送宝见了更是大怒,奈何不了碧鳞,便对杜青冥骂道:“你做什么去了?!让妖魔就这么闯进祖宗祠堂!”
杜青冥脸色尴尬,只得咳嗽了几声,道:“咳咳,先前在仙境里受了点伤,一直没好。”
杜送宝看出其不是作假,冷哼一声,脸色仍是十分难看,让妖魔径直闯入杜家祖宗祠堂截走了人,这比子黍是妖族内奸更丢杜家的脸面。至此他已经相信了子黍便是妖族内奸,自然是大为失望。
杜家众人和灵州三道的人眼见碧鳞远去,皆是跺足叹息,却也知追之不及,没人敢单独追上去,都纷纷止步。
杜青丹等人随后跟来,虽是心中仍有些怀疑事情真相,可子黍已经为妖族截走,此时说什么也无用,皆是暗叹一声,而黎姝已是几欲晕倒,伏在杜云素怀中痛哭不止,杜云素亦是脸色若死灰一般,只因挂念妻子,这才勉强抑制住了悲痛之情。
“啊!”
一声尖叫远远从杜家墙垣之外传来,听声音正是碧鳞,众人面面相觑,皆是呆了一下,杜青冥倒是第一个跃上墙垣,跟着身影便消失在墙垣之外。
“啊!”
第二声惨叫传来,却是杜青冥本人的,众人虽不知墙垣之外有什么东西,但能让两大高手如此惨叫,显然万分恐怖,一时间人人变色,往后退开几步,皆不敢过去一探究竟。
杜送宝冷哼一声,挂念儿子安危,便也跟着跃出墙垣,却见杜家墙垣外立着一位黑衣女子,一手轻轻搭在碧鳞的肩膀上,碧鳞便就此不敢挪动分毫,而杜青冥则是战战兢兢地缩在墙角,如同见了厉鬼一般。
杜送宝看看那女子,见其容貌陌生,从所未见,眼底的一丝沧桑却是无法掩盖,想来是一位前辈高人,便对她拱了拱手,说道:“多谢这位前辈制住妖魔,敢问前辈尊号?”
一等星官及星君皆有自己的尊号,便是自己所修星宿之名,这人能如此轻易制住大妖,恐怕是一位大星官,杜送宝自然不敢怠慢。
那女子看了一眼缩在墙角发抖的杜青冥,冷笑一声,“本座参宿星君。”
杜送宝听后大吃一惊,杜青冥更是双腿一抖,险些跪下地来。
“想,想不到是参宿星君,前辈不曾现世已有三百余年,不料今日会路过我杜家,抓住这作乱的妖魔,正是天幸,天幸。”杜送宝额头隐隐有冷汗冒出,若是当世的某一位星君,如东斗或西斗星君出现在此,他都不会这般惊讶,可那参宿星君是消失了三百多年的人物,和杜家那位天一老祖一般,常人猜测其早已逝世了,只不过一直没出现继承人罢了。有些星君闭关而死,由于闭关地特殊,即便身死道消天上星辰亦不会显现变化,直到很久之后为人确认方才能认定其已死,这也是常有之事。
参宿星君姜小月哼了一声,从碧鳞手中拉过子黍,轻轻一拍,便将镇封其周身的妖元之力解开,方才对杜送宝说道:“不是路过,我今日便是要来杜家问罪。”
杜青冥脸色顿时惨白,不等杜送宝答话,便跪在了地上,颤声说道:“小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当初在仙境中冒犯了前辈,还望前辈见谅。”
姜小月却不理他,只是向子黍问道:“你与妖族是什么关系?”
以姜小月的眼光,自然可以见出子黍是被碧鳞胁迫着带走,而当初巫山之上,她却因为伤势未愈,自知远非神女瑶姬敌手,在夺走两件妖君神兵之后便飘然下山了,是以不知当时之事。
子黍也不便多说,只是指着那尚被制住的碧鳞说道:“她还有几个同伙,不知道是不是在附近。”
碧鳞怒目而视,苦于被姜小月制住,此时连话也说不出来。修为相差悬殊之人,只需将自己一身真元或妖元灌注到他人身上,便能将之轻易制住,先前她这般对付子黍,如今却也被姜小月这般对待,却是一报还一报。
姜小月看了眼碧鳞,对子黍说道:“不理她。当初天一与那贱人暗害于我,侥幸未死,火德又将我关在火君密室之中长达三百年,此仇不可不报。只是我非滥杀无辜之人,你去将杜家之人都叫出来,三岁以上,恶人我便一并杀了,善人留其一命,却不可再居此地,亦不得姓杜。今日整个杜家皆要化为飞灰,若有违抗者,不论男女老幼,不论善恶忠奸,一并杀之了事,之后我会以烈火焚烧整个杜家庄园,直到此处夷为平地为止。”
子黍听了瞠目结舌,当初姜小月说她与杜家有仇,却并未杀他和杜子云,子黍还道是听说天一、火德皆已死去,就此放下了仇怨,却不料竟是要等到出了仙境再来算账,而其手段之残酷狠毒,也不亚于灭人九族了。
见子黍发愣,姜小月冷冷地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前辈……”子黍还要说些什么,却见其眼神冰寒,只怕再说下去连自己也要杀了,不由得止住了口。
此时不用他进去叫人,众人见杜青冥、杜送宝等一去不回,早已翻过了墙垣而来,还有些则从侧门出来,陆陆续续之间已是聚集起了百十人。
姜小月见此,忽然仰天长笑起来,“呵哈哈,哈哈哈!”
子黍见了心中一跳,心想对方被关了三百年,再是正常之人只怕都要关出疯病来,她虽是星君,心中的怨恨之情又怎会少了?只怕非要杀尽杜家之人方才肯善罢甘休。
姜小月大笑了一阵,忽然厉声道:“死来!”
手掌一扬,一名离她尚有十几丈远的杜家弟子忽然大叫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飞了过来,在满脸惊骇之中见其屈指成爪,刹那间便从其胸膛穿过,顿时鲜血飞溅,她亦是不闪不避,脸上顿时一片血红,宛若邪魔。
子黍离得近,脸上已被溅了半边的热血,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眼前之人再不是什么前辈高人,反倒成了难以描绘的邪魔,比之那魔渊中的天雪直有天壤之别。
“住手!你说了你不会滥杀无辜的,他又犯了什么罪!”眼见这名杜家子弟惨死,姜小月挥手之间将之甩到地上,子黍终于忍不住大喊了起来,对其再没有半分敬意。
姜小月看了那名杜家子弟一眼,恨恨地道:“他长得像天一,该杀!”
子黍不料她只因相貌相若便起了杀心,气得浑身颤抖,喊道:“世上相貌相似之人难道少了?既然你一定要杀,我也是杜家之人,你先杀了我好了!”
姜小月冷冷地看着他,脸色的血水缓缓流淌而下,看得杜家众人噤若寒蝉,唯独子黍心中气愤,反倒站在原地瞪着她。
“你以为我不敢吗?当初你们进入火君山,也只是贪图遗迹秘宝,难道会真心救我出来?我便是杀了你,也问心无愧!”姜小月脸色忽现暴戾之色,扬起那只鲜血淋漓的右手,便要朝子黍脑门上抓下来。
子黍知道姜小月这双手掌实是凌厉无比,初次脱困时便能硬接天璇的玉寒剑,只要轻轻一爪便能将他毙命,可此时义愤填膺,却是宁死不屈,仍是瞪眼看她。
掌风从头顶拂过,姜小月的右手按在他脑门之前,杜家众人皆是不敢出声,唯独听到杜云素和黎姝远远传来的两声惨呼,子黍闭上了双眼,心中一酸,竟忍不住流下泪来。
等了半晌,却仍未见其手掌按下,不由得睁开了眼,见其讥讽地看着他,问道:“怎么哭了,怕了么?”
子黍摇了摇头,哽咽道:“我还有心愿未了。”
“什么心愿?”
“我……我想找一个姑娘,她叫清儿。”
“哼,找到了便有如何?”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再见见她。”
姜小月听后,忽然惨笑起来,凄厉已极,“呵哈哈,呵哈哈哈哈!你想见她,我被关在密室三百年,又见得了谁?又见得了谁!”
子黍听到她语中悲戚,可知此恨之深,直如死而无异。当初天雪为了器府星官宁谦君而被妖主投入魔渊,历经千年苦难却仍无怨无悔,他便以为所谓前辈高人,皆是如此了,直到如今听了姜小月这般凄怨之语,才知三百年之漫长痛苦。倘若他亦被投入某一密室,三百年不见天日,终日只有对影自照,想到世上之人,无论爹娘还是清儿,甚至小薇,皆已死去,唯独他一人留存,世上却早已沧海变为桑田,又是何其可悲?所谓造化弄人,实是无过于此了。
动了悲悯之心,子黍心中对姜小月的愤怒便也消去了不少,只觉世上之人皆是孤凄,死生大悲,竟也不如何恐怖了。只是生离死别,放不下的不是自己,反是他人,便低声说道:“三百年过去了,天一和火德都已经死了,你就算杀光这里的人,又有什么用呢?”
姜小月摇头说道:“三百年来我无数次发誓要杀尽杜家之人,你说你有心愿未了,我也是如此了。如今我不杀你,你亦不能劝我,剩下这些人,我是非杀不可。”
子黍回头看去,身后之人里,有自己的爹娘,有爷爷杜青丹,叔叔杜云开,堂弟杜子云,曾爷爷杜送宝,以及许许多多他的亲族,他与杜家之人虽是不甚亲密,却又如何能就此看其赴死?当即摇了摇头,说道:“我的爹娘还在这里。”
姜小月挑了挑眉,“那我便不杀这二人。”
“还有我的爷爷。”
“我亦不杀他。”
“还有堂弟。”
姜小月怒道:“你非要找死么?!”
子黍摇头,仍是站在她的身前,“我不忍心看你杀我的族人,你还是杀了我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深恨
此语一处,杜家之中,不少人皆是眼中一酸,眼中湿润。先前他们当真以为子黍勾结妖魔,卑鄙无耻,可如今见他宁死也不肯退让,才知错怪了他。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又怎会勾结妖族以图富贵?何况,先前姜小月要杀子黍,只要轻轻往其脑门上一拍便是,经历过鬼门关之人,让其再次赴死,更是不易,许多自杀之人被人救起,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自杀,便是如此。如今子黍明明死里逃生,姜小月又许诺放过他爹娘,仍是不肯就此舍下杜家众人而去,可见其心意之坚决。
杜送宝脾气虽是火爆,却也证明其正是性情中人,听到子黍这般说,心中感动无比,再也不管眼前之人是什么星君,大声说道:“好孩子,之前是你曾爷爷我错怪了你。这魔头既然定要杀了我杜家之人,我们便拼上一条命罢了,你还是快逃命去吧。”
子黍仍是摇头,黯然不语。他几次历经生死,早已明白人世无常,便是就此逃得一命又能如何?无非是从此陷入仇怨,刻苦修行,再去杀姜小月报仇,到头来和此刻的她又有什么区别?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平生唯不善恨,便是小薇当初在山村骗得他家破人亡,他亦无法恨她入骨,又何况他人?真要让他毕生以报仇为目标,他是做不到的。
姜小月却是忽然冷笑一声,“我说过不杀你便是不杀你,我要杀杜家之人,你便拦得住我么?”
说罢,掌心在子黍胸膛轻轻一拍,并未用上力道,却将一股精纯无比的真元之力灌入他全身,制得他动弹不得,亦如其左手搭着的碧鳞一般,便连说话都做不到,如何能够阻止她杀人?
身影飘动,如鬼魅一般,已是到了一名杜家子弟的身前,扬手便要一掌拍下,却听杜家之中有一老者长叹一声,说道:“星君还请留手,仇杀之事,原属寻常,我杜家杀人,说来无辜者亦不在少数,便是给寻仇之人杀了那也是天经地义。不过星君口口声声说我们杜家两位老祖合谋陷害于你,此事还请星君详细说出,好让我等不至于做个冤死鬼。”
杜家众人看去,说话的正是杜家祖宗祠堂内的杜九礼,他见杜家大乱,便跟了出来看看情况,不料竟是遇到了星君要灭杜家满门之事,心中觉得实是蹊跷无比。他有百岁高龄,见多识广,天一老祖是否做过这等事尚未可知,但火德老祖却是光明正大之辈,绝不会与天一合谋暗害于人,除非这参宿星君是十恶不赦之人,否则想来不至于此,可十恶不赦之人却又不会这般心怀冤屈,是以要听听两位老祖当初是如何陷害于她的。
姜小月怀此怨恨三百年,心中憋屈已极,听了杜九礼一言,便道:“也好,本座便让你们死得明白一些。”
******
三百年前,火君山,密室。
沉重的石门缓缓抬起,一位女子缓缓踏下石阶,白鞋之下灰尘自行退散,裙带摇曳,清辉莹莹,不染分毫尘埃,亦无半分声息,只一阵光华荡漾,恍若水中芙蕖,随风而动,便是千姿百态。
地底的赤红熔焰流淌,渐渐照亮了她的面容,但见肌肤莹白如冰雪,双眸灿烂若辰星,顾盼之间,便似谪仙临尘,自是天资灵秀,绝代佳人。
“天香国色辞脂粉。肯爱红杉嫩。翛然自取玉为衣,似是银河水皱、织成机。寒欺薄薄春无力。月浸霓裳湿。一窠香雪世间稀。可惜不教留到、布衣时。”
一阵吟诗声中,女子的身后又走出一青年男子来,竟是儒生装束,看去风流倜傥,手中捧着一卷诗词集,目光却只落在那女子身上。
女子粲然一笑,道:“怎么又念起词来了?”
那书生持着书卷,笑道:“方才我看到此词,心中觉得甚好,便想来念给你听听。”
女子掩了掩嘴,道:“你本不是书生,又何必念这些诗词?”
那青年目光落在那书卷之上,带上了几分痴意,轻抚书页,便好似轻抚佳人的玉肌一般,喃喃道:“小雅,我自从见了你之后,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只觉得这天也好,地也好,样样都说不出得好。我心想要是学了诗词,便日日写你;学了作画,便日日画你,要是能形容出你一二分的神韵,那就死了也甘心了。”
小雅听后眼眸微动,故作惊讶,“哎呦,那可难为你啦。我可是个野丫头,只知道喝水吃饭睡觉,你瞧得久了,不是烦也烦死了么?”
青年一怔,随即摇头失笑,“你要是喝水,我便写‘饮水词’;要是吃饭,我便做‘饭余集’;要是睡觉,我再给你画‘美人春睡图’。”
小雅听后自是笑意盈盈,“看来这几日的书倒也没有白读嘛。迎卿,那我问你,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迎卿哈哈笑道:“这不是火君遗迹么?还能是什么地方?”
小雅却是摇头摆手,收敛了笑意,郑重地说道:“这是古祭坛。”
迎卿呆了一下,仔细打量起这一密室,只见尽头果然有一座高大的祭坛,散发着淡淡红光,其下便是岩浆河。而密室两侧则生有花树,结着赤红色小果,散发淡淡辉光,看上去神异非凡。两侧的花树下方各有清澈水渠,水渠中的水干净透明,却不知从何而来。
“什么古祭坛?”迎卿走上几步,来到祭坛之前,看着其上玄奥古朴的秘文,及其四周暗红的血痕,不禁脸色微变。
小雅叹了口气,道:“自然是我们姜家的古祭坛。”
迎卿隐隐然觉得有些不安,“小雅,你莫非是要……”
小雅抿嘴一笑,道:“姐姐,看了这么久,便没什么想要说的么?”
迎卿一愣,知晓她不是在与自己说话,当即转过身去,只见密室的入口处缓缓走出一位黑衣女子,容貌与小雅有几分相似,只是表情冰冷,面容死板,比之小雅却逊色了不少。
“小雅,你到底想做什么?”小月神色复杂地看着小雅,几步之间,已是到了两人之间。
迎卿心中暗暗吃惊,先前只顾得看这女子容貌,竟忽略了其能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近身,修为之高深还要更胜他一筹。
小雅侧目往那祭坛看了一眼,对小月说道:“姐姐,这可是老祖宗的古祭坛,当中藏着什么,你便不想看看么?”
上古祭坛多为封印,古人往往将极重要的东西封禁在祭坛之中,后人以秘传的祭奠之法献祭,方能打开祭坛,解开封印,取出其中之物。由于这种封印往往需要以亲族之血作为祭奠,所封印之物自然非比寻常,往往关乎着一个修道家族甚至朝代的兴衰,因而非到生死存亡之时无人敢乱动。
小月看到那上古祭坛中的秘文,便知这是火君姜家世代相传的最高献祭,需要以修为达到星君的嫡系族人奉献出精血方能开启,而奉献精血之后,便是星君也要元气大伤,这种代价又有谁能轻易付出?
小雅自然知道这一祭坛的代价,却仍是目光闪烁,低声说道:“姐姐,以你我二人的能力,当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族中皆称老祖宗在这幽篁仙境留下了能改变全族命运的秘密,而这仙境封闭了数千年,直至今日方才开启,踏入此地的星君可足足有十几位,将来我们想来这火君山,可未必会像现在这般方便。到时候,姐姐便甘心让本族的大秘密流落他人之手么?便是外人不知晓这古祭坛的献祭之法,可只要这老祖宗留下的秘密不在自己手中,姐姐便真的会安心么?”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幽篁仙境现世,众多星君涌入其中,为的就是仙境秘宝和机缘,如今眼见自家老祖宗在此藏了一个影响全族的秘密,小月又怎么可能不动心?唯独其代价太大,因此犹豫不决。
沉吟之际,目光落到迎卿的身上,小月顿时惊醒,怒道:“不对!要是你早有这般打算,当初为何并未和我提起?”
小雅并不惊惶,只是淡淡一笑,道:“姐姐如今是姜家的族长,一举一动都要顾全大局,又岂能如小妹这般犯险?原先我想,若是姐姐不来,我便以一粒血灵丹保命罢了。”
血灵丹是以自身精血辅以各种灵药炼成的丹药,付出的精血越多效果越好,只是这对炼丹者的损耗自然很大,况且因为其精血是出自自身,此丹也只能给自身服用。正因种种限制,血灵丹方才有反哺精血,痊愈伤势之能,若是服用者有星官以上的修为,甚至能借此断肢重生,堪称神丹。
小月听后神色自然缓和了许多,却仍是皱眉,“这血灵丹炼制不易,何况要亏空自身精血,没有一年半载绝难将养过来,莫非你早在此之前便知道这幽篁仙境即将开启?还是说,尘封数千年的幽篁仙境,其实是你……”
小雅忙笑着打断了她,“呵呵,姐姐未免想得太多了,不过姐姐如今是族长,会这般想倒也是难怪。血灵丹我自然是提前备好的,不过是为了以防不测罢了,我等不时与那圣国妖王交手,谁还不备一些保命灵丹呢?倘若这幽篁仙境真是小妹打开的,自然不敢大张旗鼓,又怎会引来这许多星君呢?”
小月听她说得有理,不由得点了点头,又看向迎卿,冷冷道:“看来你倒是信得过他。”
小雅横着看了一眼迎卿,一眼之中似有万种风情,“是呀,这幽篁仙境现世,引得灵州大乱,小妹如今要做之事又是如此凶险,若是身旁无人,可不知怎生是好了。姐姐要顾全族内大事,小妹自然不敢打扰,所幸有杜郎相伴,倒也不必姐姐怎么担心。”
迎卿听她喊了一声杜郎,浑身轻飘飘如在云端,不由得喜上眉梢,暗暗向她眨眼,若非顾忌眼前这黑衣女子,恐怕早已过去拉着她的小手卿卿我我了。
小月冷哼了一声,走到那祭坛之前,道:“这么看来,倒是我碍事了?”
迎卿脸一红,心里不免恼怒,而小雅仍是笑意盈盈,又看了迎卿一眼,同样微微眨着眼睛,回应他先前的动作。
这自然让迎卿欣喜若狂,他虽是苦恋小雅,终日相伴,可小雅对他始终有些若即若离,从来不曾如今日这般亲密。
小月对此只好视而不见,低头细细看着脚下祭坛的血色纹路。她与小雅虽是出自同族,彼此以姐妹相称,关系却并不如何亲密,更不是什么亲姐妹。在火君姜家之中,小月性子冷淡,待人不免怠慢,做事却能笃于行,常得长辈赞赏。与之相对,小雅却是温文尔雅,兼以容貌倾城,更受族人喜爱。按理来说,小月虽然修为更胜一筹,处事上却不如小雅,该让小雅来当姜家的族长,不过小雅常与外人来往,留在族中的时日反倒不多,是以前任族长最终将族长之位传给了小月,小雅得知之后,不免心中生隙,加以两人性子本就不合,便就此离开了姜家,若非这幽篁仙境,两人绝不会在此相见。
将祭坛上的秘文一一看过之后,小月心中暗叹,说道:“这处祭坛设计巧妙,看来若非合你我二人之力,确实无法打开。”
关乎全族的秘密,小月如今身为族长自然不能忽略,因此倒愿意尽释前嫌,与小雅一同开启祭坛。只是她方才说完这一句话,忽感有如芒刺在背,豁然转身,却见一柄乌黑发亮的离魂锥已是刺到身前,不禁失色。
“你做什么!”
小月看清是小雅之后,一时惊怒交加,她修为只比小雅高一些,堪堪避过这致命一锥已是极为勉强,却见身后豁然多出一柄长剑,从心口穿了出来,大片鲜血当即洒出,朝着面前的小雅喷去,小雅足尖点地,灵巧地避开,这些鲜血便尽数落到祭坛之上,祭坛的秘文随之缓缓散发红光。
小月张了张口,已是发不出声音,纵然是星君,可心脏被人以长剑贯穿,又怎能活?只是不至于像凡人那般当即死去罢了。
刺她之人尚觉得此剑不够狠毒,当即在她心口一绞,方才一把抽出长剑。
小月跌在地上,挣扎着抬起头,看到的自然是杜迎卿阴冷的面容,小雅站在他身旁,伸手挽着他的胳膊,神情亲密好似夫妻。
“杜郎,多亏你了……有了她……精血……”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瞬间,小月隐隐听到了小雅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却仍是那般娇滴滴,还带着几分庆幸与欣喜。
一刹那,心中似有无限的悔恨,却再说不出口,眼里已是一片黑暗。
第一百二十七章 原委
杜家众人听姜小月如此讲述了过往之事,皆是相顾无言。杜家的天一老祖本名杜迎卿,成就星君之后便自称杜天一,确实曾追求过那阑珊宫主姜小雅,甚至为此与火德老祖决裂,族中许多人皆有耳闻,只是如今听姜小月亲口说出,方才确信真有此事。
杜九礼听后面有为难之色,姜小月如今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自然是没有死于密室之中,可火德老祖又为何要将她关入密室三百年?
“敢问星君,火德老祖当初又是如何……与星君结怨?”杜九礼斟酌着问道。听姜小月的叙述,那天一老祖与如今的阑珊宫主倒全然是一对狗男女。火德杜家之中因为天一老祖杜迎卿当年与火德老祖决裂,对其也并无多少好感,倒并不如何在乎其声名,可火德老祖却是火德杜家人人敬重之辈,论辈分更是杜迎卿的曾高祖,却似不是这般落井下石之辈。
姜小月怒道:“你们是不信本座?!当初我重伤垂死,所幸先君怜念,留下秘法,方才逃得一命,本拟在密室中静修,待伤势恢复之后再找那对狗男女复仇,不料火德老贼突然闯入,见我不死,自忖不能轻易杀我,便以相助疗伤之言相欺,借此破坏了开启密室的内部开关,将我封死在山内,整整齐齐三百年不见天日!”
杜家众人皆是变色,姜小月以星君身份说出这般话来,显然不是临时编造,莫非火德老祖当初真的做过这等落井下石,斩草除根之事?转念一想,天一老祖是火德老祖的后辈,做事不慎,火德老祖后来见了,将她封死在火君山内以绝后患也是有的。
正在杜家人人动摇之际,杜送宝却是大声嚷道:“绝无可能!我云天老祖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便是真要杀你,也绝不会行此阴谋诡计!”
姜小月听后气得脸色发白,怒极而笑,道:“好,好!哈哈哈,很好!既然你们杜家行事光明磊落,我便给你们这个机会,合你们杜家全族之力,若能伤了我,此事就此罢休。不然,我便杀尽杜家之人!”
杜送宝自知杜家今日难逃此劫,也是毫无退缩之意,对姜小月怒目而视,道:“两位老祖虽已不再,可星君也别小瞧了杜家!青冥,开启家族大阵!”
杜青冥身子一颤,看向姜小月,见其神色坚决,看着他时更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杀意,自知她若要屠尽杜家,第一个要杀的便是自己,不由得眼中闪过厉色,一步步往祖宗祠堂退去,从中重启杜家合三位星君之力布下的大阵。
姜小月只是冷眼看着杜青冥,星君言出必行,她让杜家众人去用尽一切手段与她为敌,这样一来更能解心中怨气,二来既然双方动手,便不算杀无辜之人,心中再无丝毫愧疚。
眼见真的要拼死一战,杜家众人一时间皆是心情沉重。杜子卿看了眼姜小月,心中一寒,低声对身旁一名杜家子弟说道:“你去城内通知一下王氏的人。”
那名弟子听后,暗想这是一个趁机溜走的机会,当即点了点头,悄悄从众人身后退去。
走出几步,回头看去,姜小月仍站在原地不动,心中窃喜,加快了脚步,匆匆跑开十几步,忽然惨叫一声,扑倒在地,背心已是多出了一个血洞。
杜子卿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只见姜小月的指尖几颗星子飞舞,只需轻轻一弹,便能轻易杀死杜家众人。星君的手段高深,平素御空而行,弹指间便能灭敌,杜家之人想逃是绝无可能了,便是上百人一哄而散,区别也不过是死得早还是死得晚而已。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杜子卿见姜小月已然注意到了自己,便大笑道:“可笑啊可笑。”
“什么?”姜小月皱眉看着杜子卿。
杜子卿自知此刻是生死关头,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竟掏出了一把折扇,故作雍容,淡然说道:“前辈要杀尽我杜家之人,却不知我杜家子孙千千万万,散布天下,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便是杀了我们,又如何算得上报了大仇?三百年来,我们杜家外迁之人数不胜数,某些嫡系族人甚至迁入深山大荒之中,如今前辈要立誓杀尽杜家之人,便是将在场之人全都杀尽了,也不过是杀了杜家十分之一,乃至百分之一的族人,又怎能算是得报大仇?”
杜云素听了,知其在说自己,不由得脸色一沉,却要看看这个侄子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不料姜小月听后竟是微微颔首,“不错,又该如何杀尽这些人?”
杜子卿眼里闪过一丝狡狯之色,“自古皆知,族灭之事务要斩草除根,不留祸患。前辈不若将我等囚于杜家,表面一切如常,等到召回流落在外的族人,最后一并杀之,岂不痛快?”
“子卿!你竟然!”杜家二长老杜青竹勃然变色,指着杜子卿,手指发颤,脸色涨红。
杜送宝说过自己这个儿子不分是非,确实是有的,可毕竟天良未泯,如此自灭全族之事,万万料不到会从杜子卿的口中说出,一时给他气昏了头。
其余众人也只道杜子卿是贪生怕死,为了多活几日,宁愿拖上所有人一并送死,不由得皆是破口大骂,若不是还有大敌当前,当真便要将杜子卿千刀万剐了。
杜子卿却是不顾四周族人的痛骂,大声喊道:“前辈若真要报仇,便不可再杀下去,只有杜家表面上保持如常,流落在外的族人方才肯归来,不然前辈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一定能找出我杜家所有的族人来!”
杜家众人听后更是气愤,杜子云见此,首先大喊道:“他要害死所有人求活,大家先杀了这个内奸!”
杜家不少人纷纷应和,当即拿下了杜子卿,若不是看在族长杜云凌的份上,当场将之杀了也绝不为过。
杜青丹却是眉头一皱,杜子卿这般事敌说不上半分好处,姜小月又岂会因此饶他一命?虽然自古奸臣皆是如此,非要害得国家沦亡,自己也被人千刀万剐方才罢休,可杜子卿却绝非这等自取灭亡之人,然而这般做又有什么好处?
姜小月看着这一出闹剧,却是在一旁冷笑,等到杜子卿被杜家众人拿下,拳打脚踢了一番,就差一刀咔擦了事之时,方才拍了拍手,攒道:“不错,当真是好主意。”
杜子卿听后,眼里升起一缕希望,“前辈……”
众人听姜小月这般说,更是心寒,有人大叫道:“今天我便是不要性命,也要打死这个内奸!”
杜子卿见这些人下手越来越重,当真是往死里打他,不由得急了,大喊道:“前辈!我还有一言……”
姜小月却是冷冷一笑:“不必了。取了你们杜家的族谱,一个个杀过去便是,何必这么麻烦!”
杜子卿一呆,霎时间面无人色,而杜家众人也顾不得再打他,想到族谱还在,皆是惊慌失色,不少人便向杜九礼喊道:“快,族老,快烧了族谱!”
杜青丹叹了口气,杜云凌的神色则是阴晴不定,而杜九礼则是被骇得退开两步,摇摇头,道:“族谱,族谱不在这里。”
姜小月淡淡道:“既然如此,我自去取便是。”
说罢,便要往杜家祠堂而去,先前为了让子黍认祖归宗,族谱就摆在祠堂香案上,姜小月虽是不知,却也知道族谱自然放在祠堂。
杜家众人一时间皆是心若死灰,自己死在她手中也就罢了,若是连累得迁居在外的族人一并身死,杜家可真是彻彻底底的族灭了,自然再不会有人为此复仇,而火德杜家亦是就此绝嗣,这对于家族中人来说,比自己被杀显然还要可怕千万倍。
正在杜家众人心灰意冷之时,却听到姜小月轻咦一声,又退了出来。
众人转身看去,只见杜青冥正搀扶着一位老得不成样子的老头子走出祖宗祠堂,这老头子仿佛地下的干尸一般,全身凹陷,皮包骨头,看上去十分骇人,可杜青冥却对其万分尊敬,小心翼翼地扶着其走到姜小月的面前。
姜小月看着这个老头子,迟疑了片刻,问道:“你是?”
老头子吃力地抬头看向姜小月,一者容颜清丽而略带冰冷,看去不过二十余岁;一者却已是瘦骨嶙峋,看去命在旦夕,眼里的沧桑却是一样深沉。
“迎卿……是我堂叔。”老头子一开口,非但姜小月,便是杜家众人都是大惊失色,当中绝大多数人都从未见过,甚至听说过家族之中还有三百年前的古人。
姜小月却是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的事,你都知道?”
老头子却是摇头,“只知道一点,不过火德老祖大限前,是我在服侍。他说过,原有一件心事未了,原本嘱托于我,可惜……可惜我没办好,以至于有今日之祸。”
姜小月寒声道:“他是让你杀了我罢?”
老头子仍是摇头,“他说你伤势不轻,让我送杜家的灵丹救你。那时仙境入口已经封闭,因为这幽篁仙境,我们杜家两位星君一死一逃,元气大伤,根本无力再开启仙境,后来更是传下严令,非到生死存亡之时绝不开启仙境,那时我道星君你早已养好伤离去,因此这件事便就此搁置了下来,一直拖到了今日。”
姜小月却是不信,“编了这么一套谎话,便以为本座会手下留情?”
老头子却是从怀中缓缓抽出一个玉盒,模样十分古旧,“星君打开这个盒子便知。”
姜小月夺过盒子,微微用力,却是无法打开,不由得怔了一下,动用了星君之力,方才勉强开启玉盒,却见其中放着一枚通体碧绿的丹药,丹药下方还垫着一张纸条。这玉盒有数百年的历史,其中之物亦是如此,历经过百年沧桑的人一眼便可看出,绝无作假可能。
打开纸条,只见其上写道:“参宿星君足下:奉上谷神丹一枚,聊以致歉。不孝子孙犯上作乱,本欲清理门户,奈何无力,为之奈何!养虎为患,自食恶果,我之谓也。愿足下静心将养,他日若能除此逆贼,则九泉瞑目矣。”
姜小月收起字条,拿起那枚丹药细看,晶莹剔透,绿光湛湛,显然是稀世灵丹。“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谷神丹既然取了这个名字,自然有令人不死之能,效果还要远胜于血灵丹,炼制时加入了部分神药枝叶,更是珍贵无比,便是杜家恐怕也拿不出第二枚来。
见到这一枚谷神丹,姜小月的语气难得有了些动摇,“你……是火德什么人?”
老头子勉强拱了拱手,道:“不孝子孙杜白虹,云天老祖晚年时暂理家族事务。”
姜小月捏着那枚谷神丹,轻声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杜白虹沙哑着嗓子说道:“中毒。”
姜小月变了神色,“何不用此丹?”
杜白虹老眼中竟是多了一丝泪光,“老祖所中之毒无药可解。”
“谁下的毒?”
“天一!”
此语一出,杜家众人哗然。
姜小月却是并不如何意外,只是冷笑道:“可惜他死了,我却活了下来。”
杜白虹长叹一声,“老祖死前仍将这一盒灵丹交给我,让我设法交给星君,想来绝无负星君之心。星君今日要灭我杜家,若是因为天一之故,老朽绝无半句怨言,可若是因为云天老祖,老朽自然不能阻拦,惟愿先死于众人之前。”
杜送宝眼睛一红,喊道:“老祖宗!”
杜白虹只是看着姜小月,挣脱了杜青冥的扶持,颤巍巍地走上前去,“听任星君决断。”
姜小月将那枚谷神丹放回玉盒,道:“当初他毁去密室内部机关,将我囚禁三百年,便是事后后悔,又有何补?”
杜白虹问道:“星君真的看到老祖毁去了出口,将你囚禁在密室之中?”
姜小月一愣,当时她身受重伤,将死未死,最后见到的人便是火德星君,因而断定是他将她关入密室之中。可后来子黍等人却能成功打开密室,说明密室外面的开关仍是完好。外面的开关完好无损,而内部遭到破坏,显然是要关死内部之人,可这件事当真是火德星君所为么?她的感知再是迟钝,不至于不知道有人当面破坏了密室机关,再将她关在密室之内。只是当时一心希望火德星君真会给她带来疗伤圣药,久等无望,发现密室开关被破坏,火君山又是火君修炼之地,便是星君亦破坏不得,走投无路之下,不由得将所有怨恨皆转向了火德星君,是以对火德星君之恨,还要胜过杜迎卿及姜小雅二人。
“难道,是小雅……”低声自语,姜小月的神色一阵惨白,虽是不愿承认,可理智却告诉她,这是最有可能之事。姜小雅杀人灭口,不愿让人得知真相,从内部破坏了开关,仅留下隐秘的外部开关,这样一来,常人便是进入火君山也不易察觉。火君山的密室机关设计巧妙,若是连外部机关一并破坏,出口也即封死,是以外部机关尚且完好,给后来火德星君进入秘境提供了机会。
只是火君山的内部机关被破坏,火德星君当初浑然不觉,因此出去后便将外部机关关上,本是方便姜小月静养,无意中却将姜小月关死在了密室,后来再无人踏入密室,才有这三百年之囚。三百年前杜家虽是夺得了仙境掌控权,然而之后不久火德便与天一决裂,彼此相斗,家族分裂,火德星君自身难保,便也一直未能重回仙境,以为姜小月早已养好了伤离去,是以内心歉疚,留下了这一枚“谷神丹”。
杜白虹叹道:“造化弄人,原是如此,星君若要泄愤,便将老朽千刀万剐亦不足惜,惟愿星君能放过这数百名杜家子孙。”
姜小月脸色阴晴不定,忽而问道:“这三百年来,阑珊宫怎样?”
杜白虹微微一怔,他不问世事多年,上一次听到阑珊宫的传闻,还是在数十年之前,不禁显出些为难之色。
杜青丹察言观色,说道:“当今灵州,除了上清之外,便是阑珊。”
姜小月冷哼一声,“今日便暂且绕过你们杜家,待我与小雅做个了结之后,再来找你们算账。”
听到此语,杜家众人皆是松了口气,看着杜白虹的目光显得感激无比,今日若非有这一位老祖宗出来解释原委,杜家恐怕真有灭门之祸。
姜小月听了杜白虹所说之后,对当年之事已有了八九分确信,对杜家的恨意便消散了一半,剩下一半,却加到了姜小雅和杜迎卿的身上。杜迎卿已死,如今她真正的仇人,也唯有同族的妹妹姜小雅了,若是大闹杜家,打草惊蛇,想要找她复仇却不容易。
心中有了计较,姜小月便伸手向那碧鳞拍去,碧鳞眼神惊恐地看着姜小月,却无法闪避,闷哼声中,跌在地上,全身渐渐泛起了红色斑纹。过了片刻,忽然能动了,却是身子扭曲,在地上不断翻滚,口里发出了嘶嘶声,吐着舌头,舌尖分叉,眼中也显出了竖瞳,忽然间厉声尖叫了起来。
“啊!!!啊!!!”
碧鳞的叫声尖锐,众人皆是感到耳膜一阵刺痛,不少人皆是捂住耳朵,看着其全身溃烂,渐渐冒出了火苗,火苗从周身每一处燃烧而起,仿佛自焚。碧鳞惨叫了半晌,忽然显出了原型,化作一条青色蟒蛇,在地上翻滚不休,烈焰焚身,从其躯体中流出赤红的血液,骇人的却是其血液亦在燃烧,如同岩浆一般流淌而出,沾染到附近草木,草木当即化为飞灰。
如此翻滚了片刻,碧鳞已是全身着火,一动不动,片刻后只剩下一条蟒蛇骸骨,而这骸骨也泛着红光,仿佛刚刚经过烈焰灼烧,忽然崩塌下去,散为一片骨灰。
“今日之事,若有任何人再敢提及,哼,有如此妖。”
在场除了杜家之人还有灵州三道的数十人,看着碧鳞的下场,心中皆是一凛,知道若是泄露了消息,不免也要同这大妖一般,想想那烈火焚身之苦,当真生不如死。
姜小月见众人皆是胆寒,也不再逼其立誓,挥手收掉了镇封子黍的真元之力,也不与子黍说话,身影一动,已是消失在远山之中。
第一百二十八章 密谋
眼见得参宿星君姜小月已然远去,杜家众人不免有死里逃生之感,庆幸之余,回顾先前之事,又是五味陈杂。
“子卿,先前你那是何意?”杜送宝见杜子卿还被人抓着,打得鼻青脸肿,招手将他叫过来质问道。
杜子卿惨笑了一下,看了一眼子黍,低下了头,道:“曾爷爷,我也是为了杜家。”
“哦?为了杜家?”杜送宝冷笑了一声,变了语调,“你倒是说说,怎样为了杜家?”
杜子卿默然,四周族人皆是仇视他,恨不得将这个家族叛徒杀了,此时纷纷大骂起来,唯独杜云凌,杜青冥等人脸色不悦,却也不敢犯了众怒,只是铁青着脸向那些叫骂得最凶的人一一瞪去。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杜送宝看杜子卿低头不语,心中愈发愤怒,声音也高了起来。
“他就是怕死,这有什么好说的!”有族人喊道。
“对!贪生怕死,卖祖求荣!”跟着数人附和起来,大声骂着杜子卿。
杜子卿长叹一声,转身对那些詈骂他的族人说道:“成王败寇,我也只是想了一条权宜之计,不过那参宿星君不听罢了。诸位同族想过没有,若是她答应了我,在场之人便有了数日时间,而这数日时间足够改变许多事,起码不会比大家皆被杀死更坏。届时我们真的大张旗鼓地召集迁居在外的族人,事出反常,又有多少人真的会回来?那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我看那参宿星君来势汹汹,显然不愿久等,迟则生变,届时她的仇敌若先找上她,那么杜家自然便有了脱困之机。何况灭人满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参宿星君又是消失三百年之久,一朝现世,难免惹来无数是非,真让人知道了她便在杜家,变故必然随之而起,届时再想脱困之计,总比杜家就此覆灭要好。”
听了杜子卿这般说,杜家众人的骂声渐渐低了下去,彼此看看,似乎都觉得他说得有理,只是参宿星君并未听他的,是以杜子卿白白受了族人冤枉,便是解释其用心,也不会有人感激他了。
杜青冥咳嗽了一声,说道:“子卿也是为了大家好,此事就此揭过,不必再提了。”
杜云凌亦是点头,“子卿做事考虑不周,却也是一片好心。说来多亏了白虹老祖退敌,不然我们杜家当真是大祸临头。不如择日在南离郡城办一场宴会,一来是庆贺我们杜家此次逢凶化吉,二来也是因为我们错怪了子黍贤侄,向他好好赔礼,诸位以为如何?”
杜青冥是杜家如今的火德星官,杜云凌则是族长,有这两人在,众人也不便再追究杜子卿的事了。此时听杜云凌又提及子黍之事,想到先前大家或多或少冤枉了子黍,都是点头附和,同意办一场宴会好好庆贺一番,也算是为子黍赔礼。
杜白虹眯着眼睛笑了笑,转身往祖宗祠堂走去,悠悠说道:“你们的事,老头子我便不掺和了。”
杜九礼上前几步,和杜白虹一并走向祖宗祠堂,杜送宝跟上几步,说道:“老祖宗,难得出一次祠堂,怎么不多留几日?好多儿孙都认不出您了。”
杜白虹呵呵一笑,摆了摆手,“老头子半截入土的人,见什么儿孙?杜家平安无事,那便也够了。”
杜送宝点点头,恭敬地说道:“是,是,孩儿这便陪老祖宗回祠堂。”
杜白虹听后,沉吟一会,却是说道:“送宝,我看你那三个孩儿有些不对头,这几日你还是多留意一二,之后再回祠堂也不迟。”
杜送宝苦笑一声,拱了拱手,“让老祖宗见笑了。”
杜白虹微微一笑,点头示意,让其不必跟上,和杜九礼一并回了祠堂。
杜送宝转身望去,杜子卿已经和杜青冥、杜云凌、杜青竹、杜云才等人站在一起,而子黍则是被黎姝拉着,和杜青丹、杜云素、杜云开、杜子云等一起说话,两伙人泾渭分明,不禁令他皱眉。
灵州三道的人冤枉了子黍,自知理亏,又撞见参宿星君姜小月,全程吓得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她将自己等人一并杀了,此时自然无颜在杜家找子黍问罪,走过去和杜青冥拱手说了几句话便转身离去。
杜青丹眼见这些人离去前还和杜青冥说话,虽是不曾听清,也知道当中必有因由,想起之前宋为仁所说之事,看来二者必有勾结,心中暗暗戒备,却也没和子黍提及,只是笑呵呵地拉着他说了些家常话……
当晚,东堂院,杜青冥居所。
杜子卿站在杜青冥身旁,叹了口气,说道:“这次开启仙境,当真是得不偿失。”
杜青冥摆了摆手,望着寂静的夜空出了一会神,方才说道:“这幽篁仙境封闭了三百年,单靠我们已是无力开启,倒不如趁此交好各方势力。何况,仙境中真有什么宝物,我们最是清楚,又岂会让外人拿了去?即便将整个仙境之中的宝物加在一起,也没有那一把神剑重要。神剑、神药,便是全天下恐怕也不过十指之数,我们杜家想要发展壮大,甚至重现三百年前的辉煌,关键便在这一把神剑之上,我为了这把神剑筹谋了二十多年,早已是势在必得,不料半路杀出一个杜子黍来……唉,事到如今,也唯有下狠手了。”
杜子卿点了点头,道:“先前灵州三道的人找上门来,经过我一番说和,本可靠他们逼那子黍交出神剑,却不料真有妖魔出现,又引出了一位星君,这打算自然是落空了。好在提前让宋为仁传了消息过去,接下来动手会方便些。”
杜青冥赞道:“你这主意很不错,无意中将机密泄露给这墙头草,让他去报给青丹,第一次信了,第二次自然也会信,嘿,做起手脚来就方便了很多。”
“父亲的意思,是要在南离郡动手?”两人身后忽然传出一道声音,正是杜云凌。
杜青冥眼睛一眯,道:“上清的那几人带着神剑,如今就在南离郡。哼,要是在上清派内,自然另当别论,可这南离郡城,却是我们的地盘!”
杜云凌迟疑片刻,说道:“只怕……爷爷那里会有些麻烦。”
杜青冥皱眉,缓缓在屋内踱了两步,道:“当初仙境里已经为神剑动过手,我若不是派人把爹请出来,杜子黍这小子绝不敢这般轻易回到杜家。”
杜云凌和杜子卿皆是明白,杜青冥暗中派人将杜送宝请来,甚至有意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就是为了让杜子黍放宽心回到杜家。那是走一步看一步的缓兵之计,杜送宝本人亦不知此内情,如今真要动手,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拿着折扇拍了拍掌心,杜子卿眼珠一动,道:“事急从权,爷爷你是为了杜家夺下神剑,曾爷爷要是真的为杜家好,不会不同意。届时我们先做好准备,给曾爷爷来个先斩后奏,等到木已成舟,曾爷爷他便是想怪罪,也怪罪不下来了。”
杜青冥听后鼓掌笑道:“还是子卿通透,你曾爷爷他吃软不吃硬,我们先和他说好是为了神剑,等到事成之后,他就是反悔也迟了。”
杜云凌听后,小心问道:“那……不如让爷爷他主持此事?”
杜青冥道:“这是自然,到时候云凌你好好和你爷爷说说。”
“是。”杜云凌拱手受命,恭敬地站在杜青冥身旁。
杜子卿则没有那般拘谨,见大事已是商量完毕,便道:“说起来今早我们的人发现有一名五道教弟子抱着一个婴儿包裹路过,暗中起疑,拦了下来关在族内,爷爷可要去看看?”
“五道教的弟子?”杜青冥捻须沉吟,道:“去看看倒也无妨,要是误伤了人,惹恼了那女史星官,麻烦可不小。”
“好,爷爷,这边走。”杜子卿点头,走在前边,领着杜青冥出去了。
屋中便只剩下杜云凌一人,双手背负在身后,皱眉走了两步,似乎总有些不安。于是闭目沉思了一会,当即走出屋子,却不是跟着杜青冥和杜子卿,而是对屋外的婢女说道:“去问问老太爷休息了没有,便说云凌有事求见。”
******
南离郡城外,密林之中。
一男一女并肩而立,男子英武而女子秀丽,神色皆有些不安,遥遥望着密林深处,又侧目往山间小径望去,仿佛在等什么人。在这一男一女的身后,还有一位身穿白衣的少女,却是天真烂漫,盯着一株枫树看个不停,时值凛冬,枫树上的树叶早已落尽,枝干上堆满了白雪,唯独在主干上涂着一个红色圆圈,少女所看的正是那红色圆圈,看了半晌,却是伸手呵了口气,在那红色朱砂之上涂抹起来,渐渐勾勒出一张笑脸。
“小若,别乱动少主留的标记。”那秀丽的女子见了少女这番举动,当即横了她一眼。
“不行,已经等了一天了,我要去找少主。”男子却没心思搭理小若,眼里流露出一丝焦急之色,在雪地中来回踏了两步,终于跺了跺脚,便要往那上山小径走下去。
“别急,少主来了。”女子伸手拦住了他,往那小径下指了指,山路之下,隐隐可见一道少女的身影在树林间穿梭,片刻之后,已是飘然而至。
“少主!属下保护不力,真是罪该万死!”
男子见了那少女,激动无比,双膝一动,却是跪了下去。
毫无疑问,现身的少女正是当今的南国妖族少主妖无情,而这一男一女则是羽炫和天袂,在两人身后的却是小狐狸天若。
眼见羽炫下跪,妖无情当即伸手扶住了他,说道:“快起来,你有何罪?此次深入上古仙境,成功取出神药,还是多亏了两位相助,回到妖族后定要大加封赏。”
羽炫脸色一红,缓缓站起身来,道:“属下保护少主不力,少主不加责罚,已经是开恩了,哪敢要什么封赏。”
天袂朝羽炫看了一眼,对妖无情说道:“这次我等北上,行动极为隐蔽,为何却会遇上四位大妖伏击?而且我看这四妖各个修为不凡,便是我和羽炫也没有轻易取胜的把握,显然是对我等的情况了如指掌,还望少主明察。”
妖无情点头,道:“妖族内不服我和娘的,当真数不胜数,可能够派出如此高手的,却也是屈指可数。彼在暗,我在明,有这些刺客暗中潜伏,对我等今后的行动却是大大不利,便能杀了一两个,也是无济于事。不知天袂你有何主意?”
天袂微微一笑,道:“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却也简单,只需少主与那些大族有了不可分割的利益关系,那些大族自然不敢再犯上作乱。”
妖无情沉吟片刻,道:“你是要我去结交士族?这在人族历史之中,却也是常用之法。”
天袂却是摆了摆手,道:“单纯的结交却是不够,如今妖廷的力量还是过于薄弱,无法摆脱大族而存在,只有让各大族彼此掣肘,方能让妖廷逐渐壮大。”
羽炫听得有些不耐烦,道:“天袂你到底想说什么?这些乱臣贼子,统统杀了不就行了?”
天袂白了他一眼,“像你这等莽夫又懂什么?少主要一统妖族,岂能将作乱之妖都杀了?少主,只要查明各大族彼此之间的矛盾,一方面由妖廷封赏,给予相应的官职权位,另一方面暗中资助那些想要独立的小族,让小族纷纷独立。这样一来各大族彼此矛盾加深,力量分化,妖廷便能逐渐壮大,纵然有一二大族起了异心,想要加害少主,那也绝不会如今日这般轻易。”
“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不错,针对妖族如今诸王分立的情况,这却是一条好计策,”妖无情虽是这般说,却仍是绣眉紧锁,“不过却要小心谨慎,免得惹来祸患。”
“我们妖族毕竟与人族不同,少主不必顾虑。”天袂略知人族兴亡的历史,对所谓“祸患”自然略知一二,只是心中却不以为然。妖族自古以来便混乱相杀,少有团结意识,更何况是大规模的联合。彼此种族不同,那是与生俱来,绝无办法的,将狼族的幼崽放到狐族,那狼崽子长大后也绝不可能变成狐狸,除非将各族逼到生死存亡的关头,否则彼此绝无可能放下种族偏见而联合造反。何况妖族以实力为尊,各大妖王便是造反也绝对当不了妖族共主,彼此各自不服,宁愿一拍两散,造成妖族千百年分裂,也绝不会认一位妖王为妖主。如今妖族的刺客想要杀了妖无情,绝非是幕后妖王自己想当妖族共主,只不过是不服管教,不愿妖廷干涉于己而已。
妖无情和天袂彼此商议了一阵今后对待各大妖族的政策,等到心满意足之后,才发现羽炫有些心不在焉,而小狐狸天若已经玩起了堆雪人,却是堆出了一只狐狸的模样。
商定大事之后,看到天若,妖无情心中不免多了一丝喜悦和歆羡,朝着天若招了招手,道:“小狐狸,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天袂见此,识趣地退后几步,拉着还在发呆的羽炫走开了。
天若蹦蹦跶跶地跃到妖无情的身前,道:“妖姐姐,什么事呀?”
妖无情含笑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出来吗?”
天若一愣,挠了挠头,“好像是……好像是……不对,不是天若自己觉得好玩,让姐姐带天若出来玩吗?”
妖无情噗嗤一笑,道:“那你想过没有,姐姐为什么肯带你出来?”
天若眨了眨眼睛,摇头道:“天若想不出来。”
妖无情拉着她的胳膊,在她耳畔低声道:“我让你去看着一个人,就是上次你在上清遇到的那个。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和我说,可好?”
天若呆了呆,才想到妖无情是让她去盯着子黍,歪头想了想,问道:“好玩吗?”
“当然好玩,人世间可比妖族有趣多了。”
“那……要是天若又搞砸了,姐姐不会骂我吧?”
妖无情抿嘴一笑,道:“让你去看着一个人,这也能搞砸吗?只是你还不能很好地收敛妖气,我传你一套法子,好好修习,在人世行走就不怕被发现了。”
说罢,当即将魔渊中习得的《原道经》心法中转换妖气的法门传给了天若,天若虽然不谙世事,天资却是极高,学了两遍便会了。
“好了,你去罢,姐姐还有要事,便要先回妖族了。要是有事,你记得让青鸟传讯给我。”妖无情拍了拍天若的肩膀,又招手一挥,天上飞落几只青色小鸟,正是青鸟一族的妖众,虽还不能修炼化形,却颇有灵性,能作为往来的信使。
将招呼青鸟的方法也告诉天若之后,妖无情便让天若独自下山了。天若在妖族早已觉得烦闷无聊,对自己能留在人间倒也颇为开心,只是妖无情和天袂皆不能相伴,不免有些落寂,可毕竟童心较重,和天袂说了两句,见天袂也不反对,便跑去南离郡城玩了,至于找子黍之事,却是早给抛到了脑后。
妖无情之所以让天若暗中跟着子黍,便在于天若年纪尚小,不会说谎,何况在人间虽有可能遭遇凶险,却也算是一种历练。妖族生存环境远较人类要差,各族皆有天敌,若是没有应对险境的能力便不能生存,是以天袂对此也不加阻拦。
此时妖无情站在雪山之中,遥遥往杜家的方向望去,心想他已回到了自己的家族,此后若是无事,双方是再也不会相见的了。寒风拂面,林中清冷,不禁又想到了在那巫山之中,两人彼此相伴而行,如今身旁虽有天袂和羽炫,心中却再无半分喜悦了,不禁轻叹一声,道:“走吧,我们回妖族。”
天袂和羽炫对视一眼,皆觉得少主似有些难言心事,却谁也不敢多问,随着她走下雪山,一路往南而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宴会
两日后,南离郡,山外楼。
十二名王氏弟子守在楼外,地上铺着红毯,楼顶挂满四角宫灯,众多小厮奔走其间,楼上楼下皆是披红布的圆桌,当中摆满了美酒佳肴,却尚未有人入席。
山外楼斜对门,一家茶馆内,一男二女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唯独留下正对着山外楼的那一侧,各自斟茶自饮,时不时往那山外楼看上一眼。
“师妹,你说这杜家,到底是什么意思?”茶馆内,那男子喝了口茶,皱眉想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正是从杜家出来后便来到南离郡的宇文晏。
乐萱神色有些抑郁,道:“我原先想把神剑送到师尊手中,这把剑毕竟是小师弟之物,若是不慎落入他人之手可就糟了,却没想到出了城便有人一直暗中跟着我,怎样都甩不掉。跟着我的若只是一人,只要不是星君,我都可设法摆脱,可城外埋伏之人显然不少,竟有不少星官,我走得越远人便越多,可一回城,跟踪我的人便又少去,显然是不想让我离开南离郡城,这两日来都是如此,想来师兄师姐也都察觉了。这些人定是盯上了我们手中这把神剑,不然凭他们还不敢和上清为敌,只是人多势众,当中又有不少高手,若是我们一定要带着此剑,恐怕根本回不到上清。”
宇文晏叹了口气,道:“此剑事关重大,说不得要传讯让师尊亲自前来了,只是先前我用通灵术沟通鸟雀,想让其传讯,却是毫无结果。”
杨香儿喝了一口茶,往那山外楼看了一眼,道:“南离郡城内,有如此势力的,只有王氏。”
乐萱道:“看来只能等小师弟来了,再商量对策。”
话音刚落,便见茶馆外走入一位少年,向三人一笑,道:“师兄师姐,原来你们没走。”
这人当然是子黍,见了子黍,乐萱等人都松了口气,忙招呼着子黍坐下来,问起了这几日的情况,子黍自然是一一相告,也得知了乐萱等人的困境。
沉吟片刻,子黍问道:“师兄师姐,你们不是造了把假剑么?这把假剑现在在哪?”
三人对视一眼,皆是看向宇文晏,原来宇文晏还背着一个布袋,此时将布袋解开,露出其中两把紫晶剑,彼此毫无半点区别,子黍看了半天亦不知哪把是真,哪把是假。
伸手一一抚摸,他毕竟曾用过此剑,还是能感到其中一把隐隐与他有呼应之感,另一把却毫无反应,不由得赞叹道:“这把假剑仿制得毫无破绽,当真难得。师兄师姐,你们把假剑留给我,届时我便上交给家族,消息传开,人人都知道剑在杜家,就没人会阻拦你们了。那时候你们再带着真剑回到上清,一定不会有人怀疑。”
这方法乐萱早已想到,当初仿照一把假剑,便是为了这一目的,不过听了子黍所述近两日的遭遇,却道:“不行,师弟,听你所说,那些妖魔已经盯上了你,这两把剑最好都留在你身边防身。神剑虽然珍贵,可要是无人能驾驭,却也如同废铁,何况师尊所要的也并非是一把神剑。”
听到此处,子黍方才想起,当初西斗星君让他们前往杜家仙境,为的是取得能够培育神药的息壤,当即说道:“对了,这是我从巫山上收集的息壤,不知道是不是师尊所要的。”
“让我看看。”杨香儿伸手接过了子黍递来的玉盒,打开一看,当中五色土散发彩光,一时间将她的玉容也照应得五彩缤纷。
只看了一眼,杨香儿已经确定,这便是传说中能够培育神药的息壤,合上了盒子,道:“小师弟,这一次你带出了息壤,上清的神药就有了救活的希望,当真是大功一件。”
子黍脸色却是一红,低声道:“师姐言重了,若非是我,这上清的神药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乐萱道:“师弟也是受到了妖魔蛊惑,不必太放在心上,如今有了息壤,我们也该回去交差了。这把神剑留在我们身边却是无用,还是物归原主,师弟你自己保管为好,万一下次再有妖魔来袭,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这几日来,乐萱、宇文晏和杨香儿皆是仔仔细细地研究了那把神剑幽篁,却是毫无结果,反倒因此惹来不少麻烦,暗中被人盯着,心里又怎么舒服地起来?三人心中早有抛下此剑独自离去的念头,此刻见了子黍,当即将一真一假两把剑都留给了他。
子黍对此也唯有苦笑,还想说些什么,却见乐萱起身结了账,对子黍说道:“我们这次出来也够久了,如今该回上清向师尊复命,便先行一步了。”
“师兄师姐,我……”子黍匆匆包好两把剑,见三人脸上皆有一丝轻松之色,想来也因为这把神剑担惊受怕了许多时日,不由得心中羞愧,也不好意思再做挽留,只好说道:“我送送你们。”
宇文晏笑道:“这就不用了,你要是跟了上来,盯着我们的人可真要和我们动手了。”
子黍知道他是指神剑之事,唯有苦笑一声,却也只好止住了脚步。
宇文晏原本便要离去,却是不知为何止步,又转身对子黍说道:“我又感觉到了一丝妖气,小师弟,你千万小心,有神剑在手,那些妖魔应该不能拿你怎样。”
子黍一惊,知道宇文晏的感觉比他敏锐许多,当即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心想是不是其余两妖得知碧鳞死讯,要来找他报仇。
杨香儿这时看了他一眼,道:“小师弟,杜家不是久居之处,再过些日子你也回上清吧。”她的父亲曾为杜青冥下令所杀,原是恨杜青冥入骨,却遇到西斗星君教化,以医道救人,终日与药草为伴,慢慢化去了怨恨,复仇的心思便也淡了。此次下山,重新见到杜青冥等人,才发现自己仍是难以释怀,只是见到仙境中流血漂橹的景象,杀死仇人的心情又淡了许多,只愿在神药池中度过一生,再不理那些尘世纷争了。
子黍点头说道:“一定,等我安定好了爹娘就回上清。”
杨香儿淡淡一笑,转身走了。子黍不敢远送,想到自己身上还背着两把剑,便将其中的假剑取出,真剑却仍背在身后,便这般提着剑走入了山外楼。
今日正是杜送宝主持家族宴会之时,选在南离郡城的山外楼,也是照顾王氏的意思,王氏之中不少人物也陪着杜家参与宴会,子黍走入山外楼时,宾客已经到了一小半。
“子黍,你来了?快过来,到这边坐。”杜送宝坐在二楼的北侧酒席之上,见了子黍,当即招手,让他上来。
子黍点了点头,走上二楼,见这一桌上杜青丹、杜青冥等皆是坐在一起,包括爹爹杜云素,仿佛是一场家宴。
“来,子黍,陪曾爷爷说几句话。”杜云素朝他微笑,先拉开了一张椅子,子黍便坐了下来,腰间那把假剑晃出一阵紫光,在杜青冥等人的眼前闪过,杜送宝亦是有了一丝诧异,却没有当即询问子黍,而是面带微笑地向子黍嘘寒问暖,子黍自然是恭恭敬敬地一一回答,所闻之事都是些小事,他便也没有隐瞒。
再过一时三刻,杜家和王氏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杜送宝期间离席去问候王氏的老祖宗,王氏老祖宗也有八十多岁,两人倒是同辈,彼此谈笑了一阵。
眼见人来的差不多了,回到席位上的杜送宝不禁又瞥了子黍两眼,却没有对他说什么,只是举着酒杯,向全族之人说了些场面话。
趁此机会,杜云凌眯着眼睛笑了笑,道:“云素哥,听说你这孩子在仙境中可是为我们杜家立下了大功劳,还取出了一把世所罕见的神剑,不知可否让小弟看看?”
杜云素一愣,看向子黍,子黍对此早有准备,便解下腰间的假剑,道:“堂叔既然想看,那自然没问题。”
说着,将那把假剑往餐桌上一放,杜云凌倒是愣了一下,杜子卿眼疾手快,当即抓过,赞道:“真是好剑,好剑!”
子黍对此只是淡淡一笑,倒了一杯酒,又喝了一口,只觉得辛辣无比,他自小不喝酒,不禁皱了皱眉,放下杯子,道:“堂哥可要小心点,免得伤了手。”
杜子卿原先见子黍这般闲适的模样,心中还有点怀疑,此刻听了这一句话,不由得心头火起,握剑的手用上了几分力道,不经意间透入了一丝真元。这把假剑的剑柄内裹了几张雷符,他这样一用力,雷符被激发了一小半,当即手上一阵剧痛,忙抛开了剑,只见那剑插入一碗鳖汤之中,鳖汤四溅,大半都淋到了自己的身上。
见此情景,子黍到底是少年心性,忍不住笑出声来,所幸见到这一幕的人不少,笑声四起,倒也不显得孤单。
杜子卿脸色涨红,伸手抓住了那把假剑,起身说道:“爹爹你先拿着,我去换身衣服。”
杜云凌点点头,心中却有些忌惮,小心翼翼地抹了一下剑柄,见没有伤到自己,这才敢放心地取下这把假剑。
片刻之后,杜送宝敬酒回来,见杜云凌把玩着那把假剑,不由得神色一动,笑道:“云凌,什么宝贝,到现在还拿着?”
杜云凌忙将假剑递上,道:“这是把神剑,爷爷您仔细看看。”
说是这般说,杜云凌却是先将剑递给了杜青冥,杜青冥细细打量了片刻,方才给杜送宝看了一眼。
杜送宝心下不悦,伸手想要拿剑,却见杜青冥手还握着剑柄不放,想到杜青冥如今是火德星官,当下悻悻地缩回手,道:“紫光莹然,确实是把好剑,就不知到底有什么妙用。”
杜青冥哈哈一笑,道:“神剑威力莫测,一时也难以猜测,拿回去细加研究就是了。”
杜送宝还要说什么,忽然间脸色一变,身子晃了晃,厉声道:“怎么回事?!酒菜……”
话还没说完,身子一软,瘫软在地上。
杜青丹见此神色大变,忙起身扶住了杜送宝,喊道:“爹!你怎么了?!爹!”
扶着杜送宝晃了几下,杜青丹忽然间也是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慌忙往四周看去,杜家众人皆是摇摇晃晃,不少人已经趴在酒桌之上昏睡过去。唯独杜青冥和杜云凌等人还好好站着,脸上皆是一模一样的阴冷笑容。
昨日,宋为仁暗中通报给杜青丹,将杜青冥等人的计划详细说了一遍,说到时候他们打算派人偷袭,强夺神剑,因此杜青丹将家族中大半心腹都叫上以防万一,却不料此时已经倒下了大半,只剩下五六人无事,却也被杜青冥一派的人围住制服,毫无反抗之力。
“你……你好大的……胆子……”杜青丹气得浑身颤抖,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他万万料不到杜青冥等人大胆到了在此等规模的家族宴会上下毒,竟是一下子迷倒了百余人,甚至连自己亲爹也不放过。
子黍见情势危急,慌忙想要催动真元,却发现自己一样是浑身酸软无力,原来是先前喝了一口酒的缘故。杜青冥等人这次在所有酒菜中都下了毒,却让自己的心腹暗中服下解药,所下的药又不是剧毒之物,只是烈性麻药,是以众人一时间都没有察觉。
“把人都绑起来。”杜云凌一声令下,上百名心腹纷纷动手,将那些被麻药迷倒的同族人捆绑起来,这些人虽是破口大骂,却也是神色惨白,生怕杜云凌丧心病狂,要一举将所有人都杀了。
杜青丹眼见王氏之人竟然各个平安无事,没有一人被麻药迷倒,不禁骂道:“王玄音!你这个……狗贼……给我……出……出来!”
听杜青丹有气无力地叫骂,一位身高九尺的锦衣大汉走了上来,先是朝杜青丹拱了拱手,继而说道:“大老爷,我们王氏也是迫不得已,还望见谅。”
此人正是王氏的家主王玄音,杜青冥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笑道:“王家主可比大哥你识时务,知道杜家现在听谁的。”
杜送宝脸色发白,指着杜青冥,颤声道:“逆……逆子,你连我也……也敢下手?”
杜青冥心下有愧,不敢与杜送宝对视,只好侧目望向一旁,道:“爹,你年纪也大了,杜家的事情,不该管这么多。”
“放屁!你……你这是要亡我杜家!”杜送宝一拍地上木板,想要起身,又是双膝一软,连手臂也抬不动了。
杜云凌轻叹一声,道:“爷爷,这半日酥便是星君服用了,也要瘫软半日,您还是好好修养的好。等我们将事情办完了,想来这半日酥的药性也就过了。”
杜送宝咬牙切齿地骂道:“混账玩意!你们不……不就是想要神剑吗?难道……难道还要杀人?”
“杀逆贼,也是为了我杜家好。”杜子卿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他先前下楼当然不单是为了换一件衣服,还带来了一位俊朗的青年。
子黍勉强抬头看去,却见那青年正是安常,心中一凉,暗想莫非杜青冥等人和五道教有了阴谋,方才敢这般下手?
“先把人关起来。”杜青冥看了一眼子黍,眼里流露出一丝厌恶,挥手之间,便有两人拖着子黍,将他关到了一间厢房之内。杜青丹也被单独关在了他的隔壁厢房,至于子黍的爹娘杜云素和黎姝,则是两人关在一间屋内。杜子云和杜云开父子两人也是一间厢房,至于其余那些忠心于杜青丹的杜家族人,则十几人一间厢房,直到塞满为止,门外皆由杜青冥的人和王氏族人看管。
“你……你倒是把我也关起来啊!”杜送宝脸色涨红,怒不可遏,却是瘫软在地,无法动弹。
杜青冥将之扶起,笑道:“爹,消消气,我怎么敢对您老人家动手?您老好好看着就行。”
杜送宝怒视着他,却也无力动弹,被扶着靠在酒桌旁,索性闭目不语。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一位白衣少女躲在一间无人的厢房之内,看到眼前这一幕,暗暗焦急,却又束手无策。只好抱着脑袋转来转去,同时喃喃自语道:“妖姐姐让我暗中看着这个人,可现在他好像要被杀掉了,我要去救他吗?不行不行,外面的人太厉害了,我要是出去就完了……对了,妖姐姐一定还没有走远,我去找她去。”
这躲在厢房中看着杜家这场事变的正是天若,妖无情让她暗中看着子黍,有什么事便传讯给她,天若却也没有刻意去找子黍,一来到南离郡城,听说山外楼有场十分热闹的酒宴,便偷偷从外边窗户钻了进来,原想瞧瞧热闹,不料正好撞见了子黍等人被关押的一幕,不由得慌得六神无主,也想不起来要先给妖无情传讯,心里害怕,当即偷偷翻出了窗户,一溜烟地跑了。
南离王氏听从杜青冥的吩咐,将山外楼内外都监视得极为严密,主要是防备有人进来救出子黍等人,却没有防备有人能在中了半日酥的情况下溜走,因此天若悄悄化形成小狐狸,从这些人后背逃出去,一时间竟也无人察觉。
小狐狸便这般跑了一个多时辰,逃出南离郡城,方才化为少女,想到只有半日的时间,也不敢耽误,便往南离郡城外的山林跑去。南离郡附近由于有妖魔现身,各地盘查及其严密,动用了从泽国巫族运来的鉴妖石,这鉴妖石对妖气极为敏感,因此妖无情等人如今尚在南离郡外的山林中。
没命地跑了十几里,估摸着又过去了一个时辰,天若方才看到一块巨岩之上坐着一位少女,闭目静修,正是妖无情。
“不好啦,不好啦!”天若也不懂这样喊叫会不会打扰到妖无情的修炼,只围在她的身旁喊叫,“妖姐姐,你让我看的人被抓起来了,听一个长眉毛的老头说好像要杀了他!”
妖无情原本正在修炼,听到此语内息一岔,险些走火入魔,不过她真元与妖元兼修,勉强压下了体内暴动的妖元,见天若神色焦急,忙问道:“你说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天若当即将她躲在山外楼一间无人厢房中所见的场景一一说出,她的描绘十分模糊,但妖无情也可听出当是杜家发生了内乱,而子黍显然已经为人所擒。
第一百三十章 阻拦
听天若说罢,妖无情咬着下唇,心想如今南离郡城内对妖族盘查严密,天若年纪幼小,妖气不重,又由她传授了一些掩盖妖气的法门才不至于为人发现,若是让天袂和羽炫陪同,定会被那鉴妖石察觉,当即拉住了天若的手,道:“我和你过去。”
天若点点头,还未说什么,已经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原来妖无情一心救人,用上了全力,天若的修为远远不及,被她拉着,竟是双脚离地,仿佛浮在半空之中。
“哇啊啊!”天若吓得大叫起来,“妖姐姐你慢点,我,我要晕了!”
“变成小狐狸,快点,你说那半日酥只有半日功效,你过来便用了两个多时辰,只剩下不到四个时辰的时间了。”妖无情放下天若,天若当即显出原形,变成一只不到两尺长的狐狸,钻进了妖无情的怀中。
妖无情抱着小狐狸,脚尖一点,身子便飞跃出去十几丈,已是接近御风飞行的程度,虽是仍要落地,却速度极快,不到一刻钟便能赶到南离郡城。
然而,这般飞跃了不到片刻,林中忽然涌出一道星芒,在半空中接连转了七次,一次比一次凶险,最后剑尖直点妖无情的心口而去。
“当!”
长剑与龙鳞剑鞘相击,当即弹射开去,锋芒却从妖无情脸颊之上划去,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
惊变之中,妖无情借力从空中落下,甩手放下小狐狸天若,看着眼前的女子,厉声道:“让开!”
那女子却是不为所动,手中冰寒长剑直指妖无情,道:“小主,你还不悔改么?”
妖无情看着眼前的女子,眼里闪过一丝恨意,微微合眼,重又睁开,道:“你先让开。”
女子微微一笑,问道:“你要去救杜子黍?”
妖无情脸色微变,看着眼前之人,道:“你是利用他找到的我?”
天璇点头,道:“不错,当初我在上清听说他和你有些关系,便暗中留心,直到在仙境巫山之上,见到他出手救你,才确定果真如此。这次若不是杜子黍有难,又靠着这只小狐狸带路,我也不能轻易找到你。”
妖无情冷冷地道:“你又何必找我?”
天璇轻叹一声,道:“小主,你当真不愿随我去见大帝?”
妖无情冷笑道:“我是妖,人人得而诛之,岂能去见大帝?”
天璇默然,低声道:“他毕竟是你的……”
“住口!”妖无情神色一变,提起手中龙鳞剑,却不出鞘,朝着她直刺过去。
天璇挥动玉寒剑,双剑交击,擦出一阵火花,不禁退开几步。龙鳞剑是妖族圣物,其名便由龙鳞剑鞘而来,不出鞘亦可杀人,何况妖无情修为更加深厚,若是硬拼,天璇却也不是对手。
如此接了几招,妖无情心中焦急,冷声道:“枉他与你相识,你竟要杀他。”
天璇心下忌惮龙鳞剑,轻轻一跃,落到一株乌桕树上,道:“我怎杀他了?”
“你在此拦着我,不是杀他,又是什么?”妖无情站在原地,看着天璇,道:“即便你我修为一般,我有龙鳞剑在手,你又能将我怎样?”
天璇道:“虽是如此,我要你起誓不再与妖族勾结,否则杀他之人,不是我而是你。”
妖无情眼睛微微眯起,道:“强词夺理!你要以他的性命逼我?”
天璇摇头,眼神坚定,道:“要是他一人能救千万人,我便是这意思了。”
妖无情仰头看了看天,一手握着龙鳞剑剑鞘,一手握着剑柄,一道泠泠冷光直射而出,在她眼瞳之中闪动,只见她朱唇轻启,道:“我在妖族,名妖无情。”
天璇不再多说,当即展开了一片璀璨星空领域,周身星光环绕,只见一道白线从无边星辰之中传来,如同光从遥远星空中落下,似缓实疾,顷刻间已经临身!
玉寒剑前横,七星闪耀,连成一体,七星剑式之下,那白光势如破竹的气势稍稍有所停滞,天璇却也不敢久留,又退开数丈,只见那白光从身侧扫过去,周围十几株树木无声截断,缓缓滑向一侧。
龙鳞剑已是凌空刺来,天璇挥剑格挡,玉寒剑又怎敌得过妖族至宝,其寒气被压制在剑身之内,而龙鳞剑亘古以来的凶戾煞气却是扑面而来,仿佛血海涌动,令人目眩。
与此同时,妖无情左手的龙鳞剑鞘亦是击出,龙鳞剑剑身剑鞘皆可杀人,天璇却没接触过此等神兵,翻转左手,暗含真元,硬接了这剑鞘一击,却感觉掌心一阵剧痛,只见龙鳞剑剑鞘之上,龙鳞片片张开,如同一片片利齿啮咬着自己的掌心,不由得脸色苍白,却是死死握着剑鞘不放。
妖无情见此,右手挥剑,与玉寒剑飞快交击三十余下,一阵叮叮当当之声中,四周十余株大树这才相继倒下,卷起漫天烟尘。
忽然,妖无情左手用力一拉,天璇竟是踉踉跄跄的跟着往前踏出两步,周身皆是破绽,龙鳞剑趁势刺入,顷刻间便能要了她的命。
原来那龙鳞剑剑鞘非但能伤人,其上龙鳞更是有如活物,能够吸食生人之血,天璇初握时尚不觉得什么,片刻之后便觉得自身气血亏空,仿佛要被那剑柄吸干。
眼见这一剑便要贯胸而入,天璇当即松开了龙鳞剑剑鞘,那剑鞘上的鳞片倒转,死死吸附在她掌心上,这一下直接连带着剜出掌心大片血肉,一只左手已是鲜血淋漓,却也因此提起了一些精神,侧身避开了这致命一剑。
龙鳞剑剑身以龙骨制成,使来有呜咽之声,凶戾过重,又诛杀过无数大妖乃至妖王,天璇接触久了便觉头脑胀痛,心知妖无情有此神兵,若是与她比拼兵刃,自己定会迅速落败,也顾不上手上的剧痛,足尖一踏,已是落到身后一株树上。
妖无情一跃,跟着挥剑刺来,却见天璇收起了玉寒剑,右手手腕一翻,竟是一张符箓,指尖在符箓上一点,一阵阵雷光大作,朝着妖无情劈来。
龙鳞剑是妖祖鳞片骨肉制成,妖族有小天劫及大天劫,剑身经过雷霆多次淬炼,是以妖无情也不惧这雷霆,挥剑之下,那些雷霆尽数没入龙鳞剑中,却也因此手臂微微一麻,剑虽不惧雷霆,用剑之人却有些经受不起。
天璇却是右手抽出数十张符箓,以真元激发,凌空漂浮,皆是对着妖无情。
彼此生死相搏,当然是有什么手段便用什么手段,这一张张符箓交替射来,幻化出五行之力,有的镇封,有的杀伐,有的迷惑心智,当真是层出不穷,虽然每一张星官级别的符箓都珍贵万分,但在此刻天璇却毫不吝惜,妖无情一时也无办法。
斗了片刻,天璇心知不能单凭符箓,暗运内功“紫微洞真经”,真元涌出,汇聚于唇齿之间,忽然檀口微张,口中吐出白雾金光,竟是渐渐化出另一道身影来,看身形与她自己相若,通体呈现白金色,忽然飞跃而出,朝着妖无情杀来。
妖无情挥剑将之击破,可这身影本就是一团真元雾气,乃是天璇以深厚内功凝练而出,片刻后便又凝聚出来,死死缠住妖无情不放。
“哼!玉景九天!”
妖无情几次挥剑,终不能灭杀这团白雾,却见天璇又吐出一口白金雾气,凝聚出另一道身影,不禁暗暗焦急。玉景九天是道家一门化身功法,所谓玉景便是其影,九天则言其神,又指其大成之后能够幻化出九道玉景,每一道玉景皆如本尊。这门功法极难修炼,想要控制玉景,需要耗费大量的心神,又需要有大量真元不断供应玉景的消耗,而且一重玉景只有本人一成实力,以此类推,九重有九成,而修炼到圆满的地步,本人行动与玉景相若,方能使玉景与本尊宛如一体,其所耗费的心力与消耗的真元都是成倍递增,即便是星君也没有几个人能够练到五重以上,据说开创这一门功法的某一任大帝本人也只修炼到第九重,距离那所谓圆满自如的境界始终差之一线。
玉景九天既然如此难炼,可知其威力同样不小。道门化身法中,最著名的一气化三清,也不过只化出三道化身,不过那三道化身实力皆与本尊相同,而玉景九天每炼一重方能多一道化身,实力强上一成,要练到第六重才堪堪胜过一气化三清,这已是绝大多数星君望尘莫及的门槛了。
白金雾气凝聚出第三道之后,天璇已是额头见汗,星官能将玉景九天练到第三重已是相当罕见,一般星君亦不过如此。三道白金雾气缠住妖无情,每一道皆有她三分实力,虽是不敌对方,加上她本人却又不同。只是玉景九天极为耗费心神与真元,哪怕有“紫微洞真经”撑着,此刻她的实力也发挥不出原来的八成,好在玉景化身不必畏惧龙鳞剑,妖无情一时也拿她没办法。
天若在一旁看着,不禁感到心急,担心妖姐姐不敌这个女人,万一受了些伤可怎么办?只不过她的修为太弱,唯有躲在一旁暗暗祈祷妖姐姐能够得胜,却忘了去找天袂和羽炫求救。
******
子黍心知所中麻药极为厉害,药性猛烈,四肢已是没有半分力气,此时纵然身上藏着神剑幽篁,却又有何用处?听得吱嘎一声,杜子卿踏入了厢房,朝他冷冷看上一眼,挥手之间,便有两人走上前来,拖着他下楼,而后又出了山外楼,楼前此时已经备好了十几辆车马,那两人将他往一辆空车上一扔,当即驾车而去。
马车之中,除了哒哒的马蹄声,子黍竟听不到街道上有半分声音,挣扎着想要起身去揭开垂帘,竟是发觉自己恢复了一些力气。他所修习的“上清大洞真经”此时在体内自行运转,每经过十二正经三百六十五处穴位运行一个周天,四肢的麻木感便散去一分,不禁松了口气。内功练到一定地步,即便不打坐静修,也会在体内自成周天流转,这半日酥药性虽猛,毕竟只有半日时效,在他的内功流转之下,四肢百骸的麻木感自然会渐渐褪去。
不过这并非他修习内功有成,按照如今的速度,等到真元在体内运行无碍,确实还需要几个时辰。除非他现在便打坐静修,不然内功的周天循环又怎么快得起来?可此时形势危急万分,却不容许他打坐静修,当下只得默念“原道经”中所授心法口诀,暗中加快真元的周天流转速度。“原道经”当中不传授高深内功,而只是传授了一些如何修炼内功的心法口诀,按理说这般心法口诀在任何内功当中都有注明,可“原道经”的心法却玄妙无比,比之天下一流的“上清大洞真经”本身心法更为高明,对修习内功的辅助效果极大,他这般以心法驾驭内功,真元在体内流转的速度便快了许多,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便可通行无阻。
当下也顾不得再去看这马车要将他拉到何处,只一心修炼内功心法,让真元一遍遍在体内周天流转不息,每过一个周天,身上的麻木感便退去半分,实力便也多恢复了半分。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当即走进两个杜家客卿,往子黍这看了一眼,便将他拉出了马车。此时子黍已经能够自如行动,只是实力尚未恢复,眼见杜青冥等人都在一旁,只得忍气吞声,装作虚弱无力,被两人架着拖进了一间院子。
下马车时匆匆一瞥,子黍已经知晓自己到了城外,四周皆是荒山野岭,唯独林中有这么一处小院,看上去无人居住,却有两名杜家弟子守候在院外,显然是早有安排。回头往身后看去,发现来到此处的只有十几匹马和两辆马车,却不知道另一辆马车上是谁。
小院外观简朴,内部却有间十分宽敞的大堂,大堂之内杜青冥、杜云凌、杜子卿等人皆在,还有五道教的安常,抱着一个婴儿包裹,低声和杜子卿商议着什么。
子黍环顾四周,除了杜青冥一系的人之外,堂上便只有他一人,心知杜青冥等人决意要杀他,便伸手取下了背上的包裹。
杜子卿道:“你把那运转神剑的法门说出来,我们便放你走。”
子黍自然不信杜子卿的话,只是冷冷地说道:“没想到你们这么卑鄙。”
杜子卿一笑,合上手中的折扇,以扇代指,朝着身后招了招,两名杜家子弟便走入内堂,片刻之后押着一男一女走了出来,正是杜云素和黎姝。
“爹!娘!”子黍见到爹娘手足皆戴着镣铐,仿佛犯人一般被人推搡着走上大堂,顿时大怒,喝道:“放了我爹娘!”
杜子卿摊开扇子扇了会风,这才说道:“只要你说出这把神剑是如何运用的,我们自然放了堂叔堂嫂。”
杜青冥手中正拿着那把假神剑,指着杜云素和黎姝,向子黍说道:“若说错一句,我便先杀了你爹娘。”
子黍眼见爹娘受擒,心中恼恨无比,想到自己和爹娘久别重逢,真想就此将自己如何运用神剑之法都说出来,可杜青冥手上的是一把假剑,便是真的用对了方法,岂能发挥出神剑原本的威力?何况此时他再去和杜青冥解释原委,对方便真会饶了他和爹娘?
“你先发誓,不得伤害我爹娘,将我爹娘平安送回杜家,我再和你说。”眼见爹娘手脚皆带着镣铐的模样,子黍心一酸,说道。
“子黍!”杜云素虽是没有什么修为,却也知道杜青冥绝不会饶了他,大声道:“他敢动手,就绝不会饶了你我,你别信他!”
杜云凌见杜青冥神色不善,大步上前,忽然挥手给了杜云素一个巴掌,“闭嘴!”
“你敢!我杀了你!”子黍见此一幕,眼睛顿时红了,冲上来便要和杜云凌拼命。
杜云凌微微一惊,他虽是星官,见了子黍不要命的气势,心里竟也有些害怕,当即从身旁一名杜家子弟手中抽出一把铁剑,架在杜云素的脖颈上,喝道:“你敢乱动,我先杀了他!”
子黍一时间进退不得,看着架在杜云素脖颈上的长剑,紧紧咬着牙关,额头上青筋突起,实在是气愤到了极点,却真怕杜云凌下手伤他父亲,只好站着不动。
黎姝见到这一幕,眼里当即流下泪来,哭喊道:“子黍你快走,不要管我们!”
子黍摇摇头,神色痛苦万分。在此生死关头,他又岂能舍弃父母独自逃生?何况四周布置严密,又怎能逃得出去?
杜子卿见状,知道再逼他一下,便可得知驾驭神剑的法门,便柔声道:“爹,他们毕竟是我堂叔堂嫂,我们也只是想要得知那驾驭神剑之法,绝无加害之意。子黍堂弟,只要你说出这神剑如何运用,我发誓绝不伤堂叔堂嫂身上一根毫毛。”
论起装腔作势,诡计多端,杜家实无一人比得上杜子卿,子黍深知杜子卿行事不择手段,今日之事说不定便是他在谋划,又怎会再信他的只言片语?倘若此时只有他一人,那宁可拼死一搏,可爹娘落入敌手,却逼得他不得不答应,万万不愿害了爹娘性命。
“我说了,你们先放了我爹娘。”子黍勉强开口,声音已是沙哑。怒极伤身,父母受制于人,这一口气只得憋在心里,不知不觉间便伤了嗓子。
杜子卿却是摇了摇头,道:“倘若你事后反悔又如何?还是先说了好,若是无误,我们自然放了你爹娘。”
子黍哑着嗓子道:“我不信你。”
杜子卿哈哈一笑,忽然神色转厉,喝道:“由不得你不信!”
第一百三十一章 惨祸
杜云凌长剑一动,已是划破了杜云素脖颈上的皮肉,一丝丝鲜血渗出,看得子黍心惊胆战,脸色一白,便想就此妥协,什么也不顾了。
杜云素却是极为硬气,眼见子黍双膝一软,流露出害怕哀求之色,顿时大怒,“子黍!大丈夫威武不能屈,你今日要是向仇敌讨饶,我死不瞑目!”
杜子卿神色一变,勉强笑道:“堂叔言重了,你我皆是一家人,怎么会是仇敌呢?我们也不过是想要向子黍堂弟打听一二使用神剑的方法罢了。您要是肯劝劝他,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到时候小侄第一个给您赔不是。”
“呸!”杜云素朝杜子卿吐了口唾沫,杜子卿挥扇子挡下了,皱起眉头,只听他骂道:“猪油蒙了心!作恶多端,多行不义,杜家迟早亡在你们手里!”
杜青冥冷冷道:“可惜你是看不到了。”
这一句话杀机毕露,杜云素却也浑然不惧,只侧目向黎姝望了一眼,道:“姝儿,你害怕么?”
黎姝摇摇头,想到过往十余年的生活,竟是露出了一丝微笑,道:“当初和你逃出杜家的时候,我就想过了:要是这次被抓回来,就是千刀万剐,我也替公子受了。”
杜云素心中一暖,豪气顿生,哈哈大笑道:“我也是一样!姝儿,我也是一样!子黍,你听着:我们这次回杜家,就是为了你。当初和你在大山里失散,我和你娘都下了决心,回到杜家,哪怕一死,也要求你爷爷派人找到你。现在你还活着,爹娘已经是死而无憾,决不会累得你去做那懦弱小人。哈哈哈,当初逃出杜家,凭白享受了这十几年的快活日子,今日一死,绝无半分遗憾!”
听杜云素语气坚决,抱定了死志,子黍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浑身战栗,仿佛有什么大恐怖即将降临。
杜云凌听杜云素说了这么多话,早已不耐烦,恨恨地推了他一下,怒道:“你给我闭嘴!”
杜云素却是径直上前,脖子一横,竟朝剑锋上抹去。他自知杜青冥等人不惜杜家决裂也要擒拿他这一家三口,已是有了必杀之心,与其讨饶,凭白让人轻贱,还连累了子黍,倒不如痛快一死,磊磊落落。
这一下杜云凌却也是始料不及,他生平杀人不少,人人皆是避着那剑锋的,又有谁会主动凑上来送死?何况先前一推含怒出手,力道不小,相当于用自己的力量去打自己手中之剑,这横在杜云素脖颈前的剑刃当即划破了杜云素颈部的动脉,赤血飞溅,一时洒满大堂。
“爹!”子黍目眦欲裂,却是心中惊骇过甚,又兼之以极度悲痛,身上所中的半日酥麻药尚未完全消散,竟提不起力气上前一步。
“公子爷!”黎姝哭倒在地,脸上身上皆是鲜血,眼见那滴血的长剑就在眼前,竟是主动抓起长剑,朝着自己刺去。
“不可!”杜子卿喊道,想伸手去拦,可杜云凌先前失手杀了杜云素,此时尚自有些发懵,眼见黎姝要抓长剑自尽,竟也不知避开,只是死死抓着剑柄,心想不让她夺去就是。
可黎姝此刻一心求死,抓不动剑尖,难道不会自己上前一步?身子一动,朝着那剑尖扑去,此时杜云凌尚紧抓着长剑不放,见了她坚决的神情,心里一惊,微微退后一步,却见剑尖已经从其心口穿过,从后背直贯而出,才知道又杀了黎姝。
这两人其实均为自尽而死,杜云凌生平杀人,从未见过像是杜云素夫妇这般自己往剑上撞的人,因而不知如何应对,可落在外人眼里,便是他接连杀了杜云素夫妇。
“啊啊啊!!!”
眼见爹娘皆是惨死,子黍眼前一黑,心中原先压下的那一口怒气爆发出来,直如疯癫一般,真元也随之暴走,再睁眼望去时只剩下一片血红,只想杀尽眼前之人。
杜云凌见此,心中更加害怕。他生平杀人,也曾见过被杀者亲属悲痛欲狂的神情,只是所杀之人大多不过寻常星师,其亲属更是普通人,虽是悲痛无比,也不过是呼天抢地,捶胸大哭而已,望向他的目光,至多不过仇视,可子黍此刻眼里却是血红,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料想是受此打击,内息错乱,走火入魔了。
“我杀了你,杀了你啊啊啊!”
其时半日酥的药性已经去了大半,子黍又眼见爹娘惨死,一扯手中包裹,亮出那把神剑幽篁,发狂般往杜云凌刺来。
这神剑一亮,众人皆是一惊,杜青冥往自己手中之剑看去,又看向子黍手中之剑,竟是愣了一下,事发突然,若是给他片刻时间,自然能明白自己手中不过是一把假剑,可此时却尚弄不清楚,以至于呆了片刻。
这片刻之间,子黍一剑已是刺到,他这一剑是要和杜云凌同归于尽,有进无退,哪怕让人在背后砍上十几刀也要向杜云凌刺去,手中神剑幽篁绽放出大片紫色电光,更是刹那便至,杜云凌心下害怕,想要闪避,可电光一起,周身便是一阵麻木,竟是无法避开,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剑尖朝自己刺来。
“住手!”杜子卿便站在杜云凌身旁,眼见这一剑已是不无可避,事发突然,四周纵然有数十名杜家好手,竟都为子黍气势所夺,加以他这一剑速度太快,想从旁偷袭也不能,眼见得那一件已是刺到杜云凌身前,方才各自露出惊骇之色。
“啊!!!”
一剑穿胸,杜云凌死死瞪大了眼睛,比之寻常为兵刃所伤更是痛苦万倍。那神剑幽篁之上有无穷雷霆之力,子黍此刻纵然只发挥出了极小的一部分,却也将他电的全身痉挛,伤口本应涌出鲜血,此刻竟是传来一阵焦臭味,其血肉已是化为焦炭,可知五脏六腑在这一剑之下都已经电糊。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子黍此时早已癫狂,一剑刺死了杜云凌,又抽出剑来,狠狠朝他肩头砍去,一直砍到胸口,又抽出剑来,再从其手臂砍去,当即砍掉了一条手臂,又拔剑,又朝着他大腿砍去,当真要将眼前之人碎尸万段。
“爹!”
杜子卿脸色惨白,额头冒汗,竟是退开了两步。不同于子黍眼见爹娘被杀时那般悲痛欲绝,杜子卿生性本就薄凉,眼见父亲惨死,虽是愤怒,可看了子黍的疯样,恐惧之情却更是强烈了十倍。他爹是星官,都被子黍一剑杀了,眼见亲爹惨死时那般痛苦的神情,比之杜云素还要惨上万倍,若是这一剑刺在自己身上,又……又会……
恐惧最终战胜了亲情,他脚一滑,跌在地上,又拼命往后退去,吓得六神无主,眼里一片电光闪烁,只有亲爹被分尸的残酷景象,全身不住战栗,恨不得当即转身逃命,两腿却已是吓得瘫软无力,连半步也走不出。
“你找死!”
杜青冥却全无畏惧之情,眼见亲子如此惨死,盛怒之下也顾不得手上神剑是真是假,当即便朝子黍刺去,他是火德星官,修为比杜云凌高了不知多少,又是含怒出手,已经使上了十二分的力道,子黍纵然仗着神剑之威,可本身修为不过星师,又岂能抵挡得了?
眼见这一剑拨开子黍手中神剑,便能将他刺死,忽然手上一阵麻木,竟是触碰到了假剑剑柄之中的雷符,刹那间失去了知觉。
“杀!杀了你!杀了你们!”
子黍眼里只有一片血红,根本没有思考余地,当真是见人就杀,又管他是不是星官?眼见杜青冥持剑的手在自己身前顿了一顿,当即便挥剑砍了过来。
“锵!”
杜青冥虽是盛怒,毕竟没有如子黍这般失去理智,情急之中收手挡了一下,手中的假剑又怎么挡得住真剑,当即断为两截,方知手中之剑是假,子黍之剑是真。
“杀!杀!”
子黍还在发狂地乱砍乱劈,杜青冥忌惮那神剑之利,闪身避开,四周数十名杜家好手都不敢上前,反倒纷纷退开,躲在堂下,吓得两股战战,全然忘了眼前只有子黍一人。
众人的畏惧倒并非完全是为子黍气势所夺,实在是那神剑太过锋锐,又有无穷雷霆之力,哪怕在子黍手中只是乱挥乱砍,可紫光四射,雷霆乱舞,每一道紫雷都仿佛天雷一般轰来,又全然无法判断雷霆的轨迹,但凡见到电光的刹那已是被雷霆击中,又有谁敢上前,此刻真是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只顾得拼命往四周躲闪,更有不少人已经挤着要朝大堂外面跑。
“逃啊!他疯了啊!”
“这剑太邪门了,快避开!”
“啊!我的腿,我的腿!”
“啊啊啊啊!”
惨叫惊呼声中,竟已有十几名杜家好手倒地不起,皆是被那雷霆电光扫到。若是子黍手中神兵没有雷霆之力,不论那兵刃如何锋利,这些人都能轻易制服子黍,可这雷霆之力却是全无轨迹可寻,绝无闪避的可能,莫说这些杜家好手,便是大帝妖主,若有天雷要劈下来,又岂能闪避得开?唯有依靠自身真元硬抗罢了。
这数十名杜家好手,皆是星师中的佼佼者,当中几人子黍若是不持神兵,单打独斗恐怕还不是对手,此刻却是吓得上蹿下跳,抱头鼠窜,若不幸受了那紫雷一击,轻则残废,重则毙命,绝无侥幸之理。
杜青冥大喝一声:“都退开!”
杜家众人听到此语,皆是有苦说不出,他们当然想退开,可这紫雷乱舞,生怕被劈上一下,都躲在边边角角,拼命地遮掩自己的身子,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正在大乱之时,一片星光铺展开来,那狂暴的紫雷竟被渐渐压制下来,众人眼前皆是一片漆黑,四周竟是化为了一片宇宙星空,呆愣了一下,才知道是杜青冥展开了自己的星域。
星域一旦展开,星官的能力便得到极大提升,火德星官的星域之中,火星荧惑焕发无量光华,竟是堪比日月,随着红光腾起,一阵炽热感紧接着产生,众人皆如置身于火炉之中。
诸天星宿之中,五行星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在两百多位一等星官之中,那也是第一等的星宿,火德星官杜青冥虽在仙境之中吃了亏,可当初便敢和参宿星君姜小月争夺神剑,若是寻常星官,又岂能有这般能耐?此时星域展开,无边雷霆当即灭去大半,虽仍有电光闪烁,却只在子黍周身一丈之内,而火德星官这一片星域却覆盖了方圆十丈,可谓是稳稳压住了那暴乱的雷霆。
“起!”
杜青冥自知仍然制不住发狂的子黍,双手掐诀,身上一枚星盘凌空飞舞,当中渐渐幻化出一位身影模糊的老者,正是火神!
诸天星宿,皆有其化身,火德星的化身便是世间敬仰的火神,掌管火正,吐纳赤焰,一举一动皆有莫大威能,单以御火之术而论,天下星官更是无一人能胜过火德。眼见子黍发狂难以制住,杜青冥想到长子惨死,心中伤痛,此时早已是全力施为,便不要那掌控神剑之法,也要将子黍毙于掌下。
“杀!”
子黍仍在大喊,可经过了先前一番宣泄,神智已是渐渐清醒过来,此时星域之力压在自己身上,若是寻常星师,便连动弹一下都万分艰难,只是神剑自成一片领域,杜青冥的星域才一时奈何不了他,但也已经渐渐感到吃力,而除了这把神剑,他又有什么手段能够对抗火德星官?
“镇!”
杜青冥掐诀朝他一指,那火神虚影亦是微微一动,朝着他一指,仿佛杜青冥便是火神化身,顿时一道赤炎飞射而出,朝子黍面门击打过来,子黍挥剑抵挡,顿时感到一阵火热,虽是挡下这一击,身上的头发衣服却已是开始自燃。
“旺相休囚死!”
星域之中,杜青冥手上星盘突然闪耀起来,诸天星辰各自移动位置,忽然听杜青冥大喝一声,那火神虚影顿时逼真许多,渐渐凝聚出实体,同时炽热之感扑面而来,便连远远躲在一旁的杜家众人也觉得如同置身火炉之中。
旺相休囚死,这是五行相生相克之关系结合四季变化所生,以时令而论,当令者生,令生者相,生令者休,克令者囚,令克者死。按理来说,如今正当冬季,旺者为水,相者为木,休者为金,囚者为土,死者为火。火德星官掌管五行之中的火行之力,在冬季却恰恰是该“死”的那一个,他以火行之力伤人,便是有十成威力,也发挥不出八成。不过在展开星域之后,在自己的星域之中,他却能够调整诸天星辰的运行,斗转星移之下,硬生生将冬季星辰布局改换为了夏季,这样一来,旺水变成了旺火,该“死”的自然也从火变为金。
这一手斗转星移,将天时完全换了位置,可谓是星官之中极高明的手段,星域之内的火行之力顿时倍增,而子黍手中的神剑已是滚烫,全身衣物尽皆起火,几乎刹那间便要化为一个火人,喊杀之声也变成了闷哼,显然已是承受不住这等炽热。
其实要摆脱这般酷热,只需转身逃出火德星官的星域便可,外界天寒地冻,最是克制火行之力,杜青冥想杀他便不会如现在这般轻松。以神剑之威,做到这一点是轻而易举,然而子黍眼见爹娘惨死,早已不想独活,只顾得拼命支撑,心想杀不了杜青冥,便陪爹娘一道死罢了。
“去!”
火行之力达到极致后,杜青冥屈指一弹,身后火神虚影亦为之所动,顿时射出一枚赤焰星子,似缓实疾地射到子黍身前。子黍勉力提剑挡了一下,神剑便即弹开,而那火球却猛地炸开,如同火雷爆发,顿时将他的身影吞没。
“轰!”
身影倒飞,砸在大堂墙壁之上,随后缓缓跌下,身后的砖墙已是碎裂大半,其上血迹殷红,还残留着一丝焦痕。
杜家众人原是战战兢兢,生怕为那赤焰星域所波及,此刻眼见子黍全身焦黑,倒在地上,皆如释重负,竟有死里逃生之感。
“大长老威武!”
“大长老神功盖世!”
“大长老天下无敌!”
这数十人中,谄谀之人不在少数,当即对杜青冥大加恭维,更因为保住了小命,语气中难免有激动之情,听上去竟是十分真切。
杜青冥收起星域,也是忍不住哈哈一笑,先前他以杜家火德老祖相传的火德秘法压缩星域中的火行之力,打出一枚赤焰星子,虽然不过弹丸大小,实已倾尽毕生修为,不要说子黍,便是和杜青冥同辈的一等星官,当中也少有人能接得下这样一招。
然而,眼见地下残骸,那一点点自得之情早已荡然无存,杜云凌惨死,杜家十几人被神剑中的紫雷波及毙命,短短顷刻之间,大堂之上已是尸横遍野,而那驾驭神剑之法也不曾从子黍口中得出,实是损失惨重。
忽然,倒在地上的子黍微微动了一下。
“他,他没死!”
杜家众人之中,有一人大叫起来,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正是那两头报信的宋为仁,他被子黍等人擒拿后投靠了杜青丹,又被杜子卿发觉,威逼之下重投杜青冥一系,本就心中有鬼,此时自然怕得要命。
杜青冥却是狞笑起来,“没死?哈哈,没死就好!”
想到仍可以逼问子黍驾驭神剑之法,杜青冥大踏步走到子黍身前,一把抓起犹如焦炭的子黍,喝问道:“御剑之法是什么?快点说!”
“呸!”
子黍被他提着,挣扎不得,心中却恨杜青冥入骨,当即吐了口唾沫。
杜青冥挥手拂开,却是大怒,想到这小子如此硬气,便是逼问说不定也毫无结果,留着又有何用?抬起左手,掌心之中真元涌动,隐隐呈暗红色,呼地一声便朝子黍胸口拍去。
“啪!”
一掌拍去,却砸到一块硬硬的东西之上,杜青冥愣了一下,忽然看到一道白光闪过,顷刻间洞穿了手掌,继而心里空空荡荡的,仿佛少了什么东西。
“你……你……”
杜青冥手一松,子黍跌在地上,四周的人皆是大叫起来,宋为仁更是脸色白得吓人,杜子卿则眼里恐惧无比,已是面无人色。
忽然间,杜青冥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手心之上已是多出了一个血洞,而胸口亦是一个血洞,从中望去,竟能透过血洞看到身后众人惊骇欲绝的神情。
“我……啊!!!”
杜青冥终于明白过来,就在那一刹那间,他的心脏已是被那白光贯穿,星官自非常人可比,却也不过让他多活了片刻,此时随着一声惨叫,全身气血溃散,心口涌出大片鲜血,当即倒地而死。
“大,大长老死了!”
“有鬼,有鬼啊!”
“快逃,快逃!”
杜家这些人眼见杜青冥一死,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纷纷往外逃命,杜子卿早已吓晕过去,一直在一旁旁观的安常也是恐惧地看了一眼子黍,见他没有动,却伸手拉了一下杜子卿,杜子卿悠悠转醒,安常也不敢多说,拉着他便从后堂逃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守丧
大堂之前,还有最后几人往外逃窜,忽然听得一声惨叫,却是逃出大堂的宋为仁已被一剑刺死,紧跟着杜送宝提剑一甩,走入大堂,身后跟着数十人,杜青丹、杜云开等都在,而杜青竹则是嘴角带着一丝血迹,被两人押着,神情委顿。
见了堂内的惨像,杜送宝等人皆是神色大变,杜送宝看看被洞穿胸口的杜青冥,以及被分尸的杜云凌,自尽的杜云素夫妇,和伏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子黍,以及一地尸体,满堂鲜血,不由得惨笑起来。
“我……造得好大的孽啊,好大的孽啊!”杜送宝惨笑声中,忽然提剑往颈中划去。
杜青竹眼见杜送宝竟要自尽,厉声喊道:“不要!”
一抹颈血飞溅,洒在杜青竹的脸上,他愣愣地站了片刻,老眼之中缓缓流下两行泪来。
“爹,爹!”杜青丹先前震惊于子孙之死,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此刻眼见杜送宝横剑自刎,顿时惨叫起来,扶着杜送宝的身子,却见其脖颈上的剑伤已是入骨,哪里救得起来?不由得也是大恸,眼里泪光盈盈。
两位老人都是如此落泪,剩下的杜家之人焉能不悲?一时之间这城外的小院之中哭声悲咽,相继而起,令人闻之落泪。
几个逃出大堂的杜家子弟被抓了回来,杜云开眼见杜青丹伤心过度,已不能治事,虽是心中同样悲痛,仍勉强打起精神,询问了事情经过,才得知这一幕惨剧实因一把神剑而起,当即抓起那落在地上的神剑,狠狠将之刺入大堂梁柱之上。杜家之人皆是心中悲痛,谁也不再看那神剑一眼,视察死者,发觉子黍尚有呼吸,连忙拉起来抢救,才发现其受伤之重,已是伤及根本,恐怕终生难以恢复。
先前杜青冥等人虽然在酒宴上下毒,却也不敢真将杜青丹一系人尽数杀了,便安排杜青竹,杜云才等人将众人关押起来,等杀了子黍一家再说。杜青冥等人一去,杜送宝痛骂杜青竹是非不分,杜青竹悔愧之下放了杜送宝,杜送宝当即救出杜青丹等人,如此一来形式大变,杜青竹反被擒拿,逼问之下吐露了杜青冥的阴谋,众人便连忙来救,想不到终是迟了这一步,以至于杜送宝悔恨之下拔剑自刎。
杜云才目睹眼前惨剧,想到自己爹爹和侄儿多行不义,终至于如此下场,抑郁难言,又知此刻杜家恨杜青冥和杜子卿者不在少数,杜子卿不知逃往何处,他也并不在乎,杜青冥却是亲爹,当即跪在地上,朝着杜青冥的尸身磕了三个头,哭道:“爹,孩儿不孝,生前不能好好侍奉规劝于您,以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如今给您磕三个头,只愿回上清修道,终生不问尘世。”
说罢,起身割下一头长发,覆在杜青冥身上,往杜家众人一一看去,众人此时心中大悲,对杜云才亦是升起悲悯之心,彼此相视,皆感凄凉。
“还望各位叔伯照顾好我爹的遗骸,云才不孝,不能侍奉左右了。”杜云才又朝众人磕了一次头,然后起身,独自一人奔出了大堂。众人皆知杜云才经此大变,实无面目再留在杜家面对众人,唯有去上清修道出家终了此身,是以无人怪他。
杜云开让众人将大堂上惨死之人一一迁回杜家,葬入祖坟之中,众人随之行动,乃至连杜云凌和杜青冥的尸身亦是一并收敛了。死者为大,杜青冥和杜云凌虽是犯下了手足相残的大罪,可只要生前不曾背叛过杜家,便该迁入杜家祖坟,是以一视同仁,拉上了担架。
将要搬动杜云素夫妇的尸身时,杜子云大喊了一声,原来是子黍醒来了。子黍此时身上伤势极重,却是勉力站起,沙哑着喉咙道:“别,别动……”
要搬动杜云素夫妇尸身的杜家子弟见此,皆是退开了两步。
子黍踉踉跄跄地走向爹娘,杜子云想要去扶,却被他推开,晃了两晃,终于跌倒在爹娘身前,颤抖着手去摸爹娘的面颊,缓缓合上了爹娘的双眼,终是低声哭了起来。这哭声初始时极低,渐渐转为凄厉,最后竟是化为了长嚎,声音直上云霄,恍若天雷滚滚,在众人耳畔炸响。
“啊!!!”
长嚎声中,神剑幽篁微微颤抖,一抹紫光冲霄而上,天地风云为之变色。
“轰隆!”
雷霆闪烁,神剑熠熠生辉,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方圆数十里内皆为乌云,片刻间便落下了倾盆大雨,一时间人人相顾骇然,不知是子黍之悲感动上苍,还是那神剑搅动风云。
噼里啪啦声中,黄豆大的雨点砸在大堂外的青瓦之上,大雨如注,沿着门槛冲入大堂之中,血水随着大雨冲刷而去,仿佛在洗涤那血腥戾气。
听着子黍哀嚎痛哭,杜云开长叹一声,不忍打扰,眼见屋外的雨渐渐小了些,让人雇了几辆马车,在天黑之前终于将其余死者一并送回了杜家,唯独剩下杜云素夫妇,由于子黍抱着不放,众人无可奈何,便一直留在大堂之上。
此时子黍的嗓子已是哭哑,只伏在爹娘身上轻轻颤抖,杜云开向杜子云看了一眼,杜子云走上前去,道:“堂哥,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先将堂叔堂嫂带回杜家好好安置吧。”
子黍伏在爹娘身上,只是摇头,嘴里呜咽,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杜云开与杜子云面面相觑,一时又不好就此舍弃子黍离去,正在为难之际,却见子黍伸手指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第一行只有三个字:“你们走。”
第二行写了五个字:“我要陪爹娘。”
杜云开长叹一声,知道子黍不愿有人打扰,料来子黍在此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便拉着杜子云先回了杜家。
入夜之后,子黍仍是伏在爹娘身上,虽欲痛苦,可嗓子已哑,泪亦流尽,心里只剩下一片纯粹的悲凉,甚至连悲都没有,悲至少还要情绪的表现,他此时只感觉到凉,伏在爹娘身上,感受着爹娘的尸身渐渐冰凉,自己的身子也渐渐冰凉,似乎是要一并同死。
便是在这种时候,思绪却是异常的清明,心中再无一分情绪可供发泄,反倒嗅到了一丝淡淡的妖气,那是宇文晏几次提醒过他的妖气,当初子黍要相当费力才能察觉,此时却是清晰无比,仿佛就在面前。
心知有妖魔到来,或许便是那白鳞和金爪要杀他报仇,可此时父母已死,万念俱灰,又怎会在意这些?是以虽感到有妖气来临,仍是一动不动地伏在父母身上,仿佛小时候在母亲怀抱中入睡一般,片刻也不愿分离。
“你……你还活着吗?”
一道怯生生地声音响起,子黍眼里渐渐出现了一双穿白布鞋的小脚,自脚踝以上的皮肤光洁细腻,可见是一位娇俏的少女。
那双小脚走进了几步,声音却有些发颤,“你,你……你不会真的死了吧?喂,喂!”
子黍仍是默然地伏在爹娘身上,在那少女看去,便像是两具尸体上再横着一具尸体,心里怕得要命,却仍是颤抖着缓缓蹲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哀莫大于心死,子黍虽是仍有知觉,眼见一双白皙的小手在眼前晃动,却是无动于心,便仿佛真的死了一般。
“哇!”那少女低头往他眼睛看了一下,忽然跳了开来,道:“你,你怎么死了还睁着眼睛?好,好吓妖啊……”
说着,又是抱头又是跺足,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似乎全无办法,只得呜咽着哭道:“妖姐姐让我先来找你,一定要救,救你一命,可没想到你……你已经死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子黍仍是一动不动,虽是认出这少女便是他在上清山下见过一面的小狐狸天若,却也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想到宇文晏多次提醒这妖气,原先一直以为是白鳞或者金爪那等大妖的妖气,原来却是天若散出,她修为毕竟较浅,是以能让宇文晏发觉。又想到她多次出现在自己身旁,恐怕也和小薇有关。
正当天若彷徨无措之时,大堂外又走来一人,轻声道:“他怎样了?”
听到这个声音,子黍的身子终于微微一动,天若见此却是吓得一蹿而起,“诈,诈,诈尸啦!”
那堂外的女子一愣,道:“你胡说什么!”
天若惶急地看看子黍,又看看那女子,忽然惊呼一声,“啊!妖姐姐,你受伤了!”
女子走入堂内,匆匆来到子黍身前,蹲下身来看着他,彼此四目相对,子黍眼中的她肩头有着殷红血迹,而她眼里的子黍则全身皆是伤痕,竟与死人无异。
看着看着,小薇眼里缓缓流下泪来,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了子黍的脸,两者皆是一颤,子黍微微扬起了脸,而小薇缩回了手,彼此皆是无言。
过了片刻,她方才凄声道:“我来迟了。”
子黍缓缓从爹娘身上起来,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小薇低头看了一眼杜云素和黎姝,不忍多看,又望着子黍,神色却极温柔。
天若虽是不懂男女之情,见此也不敢出声,眨着眼睛看看小薇,又看看子黍。
小薇忽然低下头去,看着杜云素和黎姝,子黍也随之望去,却见她伸手抚在两人指掌间,那一双紧握的手,仿佛历经千万年,仍是永不分离。
她笑了起来,笑靥如花:“魔渊之中,也是一样的。”
天若摸摸头,完全不懂小薇在说什么,子黍却是了然,当初在魔渊之中,两人也曾见到过,那化为白骨,却依然紧握的双手……
长夜漫漫,紫光莹莹,插在梁柱上的神剑幽篁如一盏明灯,照耀着男子和女子的身影,忽然那女子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男子的手,男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彼此执手相对,四周复归于寂静,唯雨声滴答,不绝于耳。
天明以后,子黍张了张口,似乎能发出一些声音,想说些什么,侧目看去,小薇靠着他的肩头,却仍是闭目熟睡,彼此手心相对,便如爹娘一般。
蜷曲在地上的小狐狸缓缓抬起脑袋,朝两人看了一眼,料来无事,便跑了出去,也不知去了何处。子黍见小薇仍然未醒,便仍坐在原地相伴。爹娘惨死,何况便在眼前,纵有温香软玉在怀,他也不曾有半分旖旎心思,只是看着那握紧的双手,目光又落到爹娘的身上,知道她这次回来,自己是再也放不下她了。
他不再去想清儿的事,也不再去想以后如何,只想默默守在这大堂之中,与爹娘长相为伴。古人父母死,守孝三年,今人多觉其法苛刻,故不从,子黍却未有如此感觉,三年也好,五年也罢,便是一生在此终了,心中似也没有多少遗憾。
过了片刻,小狐狸又跑了回来,这次却是化为人形,端着两碗热粥,看看子黍和小薇,将之递了过来,“呐,给你们喝的。”
子黍微觉奇怪,并不接过,沙哑着问道:“你……你从那里……来的?”
天若嘻嘻一笑,道:“这附近连吃的都没有,我去村子里拿来的。”
子黍皱眉,摇了摇头,道:“不许偷……东西。”
天若瞪大了眼睛,问道:“偷东西?什么是偷东西?”
子黍此时说话伶俐了些,道:“不告而拿,是为偷。”
他料定天若不谙世事,不会真的到附近村中买粥,何况连碗一并买来,多半是去偷偷舀了两碗粥来。
天若吐了吐舌头,又有些委屈,道:“我,我这是给妖姐姐的。”
子黍摇头,道:“放回去。”
天若噘着嘴,抬手便要丢碗,却被另一只纤细的小手接过,原来小薇早已醒来,接过粥碗之后,道:“你嗓子哑了,喝碗粥润润嗓子也好。”
子黍道:“这是偷的……”
小薇一笑,道:“一碗粥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让小狐狸回去赔礼道歉就是了。再说,连人也杀过了,还在乎这个吗?”
子黍默然,一时间无言以对。
小薇则是取出了瓢羹,舀了一小勺,轻轻吹口气,道:“张嘴。”
子黍脸一红,自己手足健全,虽是收了不轻的伤,又岂能让人喂?可看着小薇清丽脱俗的面容,竟犹豫了片刻,“我……”
小薇却不容他犹豫,已是将一瓢羹的粥塞入了他嘴里,子黍只好顺势喝下,她便笑眯眯地又舀了一勺,似乎这般照顾人喝粥也足以让她笑逐颜开。
子黍不得已,便一口口喝了下去,不多时,竟将两碗粥都喝完了。
小薇放下粥碗,看了一眼杜云素夫妇,道:“常言道入土为安,你既然不愿将伯父伯母送回家族,便葬在这里吧。”
提及爹娘,子黍心中又是一痛,杜云素和黎姝当初逃离杜家,此后虽然回归,却落得如此下场,子黍自然不愿让爹娘再回杜家,听了小薇的话,也觉得就此安葬为好,只是爹娘新丧,他一时间六神无主,却想不到该如何应对。
“有人来了,你和他们说吧。我会再来找你的。”小薇朝大堂外看了一眼,低声对子黍说道。
子黍愣愣地看着她,小薇朝天若招了招手,又回头望了子黍一眼,从后堂中走了。
片刻后,大堂外走入几人,带头的正是杜子云,进来之后见子黍还在发愣,心想堂兄哀痛过度,未免伤身,便道:“堂兄,我们是来安顿堂叔堂嫂的,要怎么做,都听你吩咐。”
子黍低头看着爹娘,又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道:“就葬在这附近。”
杜子云微微一怔,他本想将杜云素夫妇的尸身带回祖坟安葬,可看了子黍的神色,知道不好违逆,家族中也皆让子黍自行决断,便点了点头,招呼人去办事。今日来此时便已备好两口上好的棺材,子黍却不愿爹娘分离,只要一口棺材合葬两人,就近埋在了小院的后方。杜子云又让人找了块上好的黑色花岗岩,刻上字以作墓碑。
杜子云原本还打算请人来做法事,准备些出殡的仪式,但子黍皆是摇头拒绝,唯独接过了一袋香烛和纸钱,以便日后祭奠。
“堂哥,家族里还想找你回去……”安葬好杜云素夫妇之后,杜子云犹豫片刻,对子黍说了杜家的意思,如今杜家由杜云开担任代族长,杜家自然不会再有谁来针对于他。
不料子黍却是淡淡地道:“我就在这里陪着爹娘,别的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杜子云挠了挠头,“那,过几日再回去?”
子黍不答,却是摆了摆手,神色间对杜家颇有倦怠之意,杜子云虽想再和子黍说些话,察言观色,也不敢多说,便就此离去。离去之前,又安排了人将这处小院修缮一下,以便子黍居住。
至此以后,子黍常居这无名小院之中,不回杜家,不回上清,亦不出院门一步,长达三年之久。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三年
堂前守孝的第二日傍晚,子黍勉强打起了一些精神,走出小院绕行一圈,见到小院门前悬挂匾额,却空白无字,便取了下来,写上“春晖堂”三字,重又挂起。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如今他与父母已是生死相隔,便连一分春晖也无法报答,悬此匾额,也不过空自悼念罢了。这小院原是杜青冥买下修缮的,原先不知何人所居,破败已久,杜青冥买下来原想囚禁逼问子黍御使神剑之法,自然没有闲心替此院命名,是以只悬挂了一块空白的匾额。
默默看了匾额一会,子黍重新踏入堂中,摆上了父母的灵位,点起香烛,回想山村中无忧无虑的时光,对比如今的凄凉,不禁黯然神伤。
二更之后,小薇默默走入了灵堂,眼见子黍跪坐在地上望着烛火发呆,低声道:“你跟我走吧……”
子黍转身,看了她一眼,又重新回头望着那香案上的烛火。
小薇走近了几步,道:“我们回月湖去,回到那个只有你和我的山谷去。就像从前那样,采桑树下,渔樵江渚,再也不回灵州,再也不回中天了,好吗?”
子黍听后,遥想山村被毁后,与小薇在深谷为伴的情景,默然片刻,却是摇头,道:“你放不下的。”
小薇脸色一白,欲言又止,终是一声轻叹,道:“我要回南国了,你……多多保重。”
子黍转身看她,她眼里似有泪光,泫然欲泣,容色憔悴,如弱柳扶风,不知又该怎样面对那万千妖族,心念一动,竟真想陪她回了南国,纵有万千妖魔又如何?可她和那妖主,却偏偏是这妖魔之乱的源头,与她相伴,纵不助纣为虐,又岂能坐视妖魔屠杀人族?他知小薇心意坚决,劝之无用,到头来,也不过是如当初一般,愤而离去罢了。
低下目光,最终他也只是轻轻道:“保重。”
一滴泪珠,落在地上,溅起点点尘土,抬头看时,佳人杳杳,再无踪迹。
子黍回过头去,仍望着堂前烛火,那白烛已是烧了一半,流下的蜡泪在烛身上留下长长的蜡痕,亦如美人泣泪。
如此又过了两日,堂外来了一位女子,穿着一身紫罗襦,悄立风中,犹似一簇紫微花。
子黍守孝堂前,心绪宁静,虽未回头,却也知来了人,转身看去,却是乐萱。
“七师姐,你怎么来了?”
乐萱走进灵堂,见了子黍父母的牌位,流露出哀悼之情,向子黍要了三根香,对着子黍父母的灵位拜了三拜,道:“回上清的路上,听说杜家出了大乱,我们都放心不下你,我便先回来看看,不料……不料竟是这样。”
子黍道:“说来此事还要感谢七师姐你和师尊。”
“什么?”乐萱一怔,神色微变,只道子黍是说反话,怨她和西斗星君让子黍去幽篁仙境寻找息壤,以至闹出一场大祸。
子黍却是不知乐萱所想,从怀中掏出一块碎裂的白石,递给乐萱细看。
“这是……师尊的真元石?”乐萱看向子黍掌心中的石头,当初子黍在上清山门之下被大妖所伤,她向师尊讨要了一枚真元石,当中储存有师尊的一缕真元,原是给子黍保命之用,此刻碎裂,顿时明了子黍是借此逃过了一劫。
子黍道:“正是靠着它,才杀了火德星官。”
其实子黍当初收下这枚真元石后便不再关心,和杜青冥拼命时又怎想得到用?直到杜青冥掌击子黍,无意中拍到那枚真元石上,这才激发了西斗星君的一缕真元之力,出其不意之下,当即击杀了杜青冥。
乐萱轻叹一声,道:“既然如此,师弟你还是尽快回上清吧。杜家恨你之人不在少数,一来想要报复你杀了杜青冥的仇,二来也是觊觎你手中的神剑。回到上清之后,有师尊在,便没有人再敢动你了。”
子黍却是摇头,道:“我只想在这里陪着爹娘。”
乐萱又向那灵位看了一眼,见子黍神色悲苦,知道一时说不动他,便只好说道:“那好吧,我便先回去了。生死有命,小师弟你想开了再回上清也不迟。”
子黍点头,又和乐萱说了些话,但神色寂寂,显然不愿长谈,乐萱见此只好离去,心想小师弟遭此大难,一时想不开也是正常,以后再慢慢开导便是。
送走了乐萱,子黍便又回到灵堂之前,默默与爹娘灵位相伴。这些日子,杜家的人来过几次,杜青丹也看望了子黍一回,却不劝他回杜家,两人只是相对唏嘘,眼见杜青丹又老了十几岁,满头白发,已同耄耋老人。
头七那天,杜家又来人祭奠,送来一些酒菜,子黍便摆在香案之上,默默祝祷了一番。人死不能复生,妖族纵然有还魂术,却也不能令死者复生,更多类似于一种赶尸术,子黍自然不愿将之施于爹娘身上,只愿爹娘在天之灵得享安宁。
此地习俗,入夜后亲属原该回避,子黍走出堂外,眼前一片星空灿烂,遥远又神秘,视之良久,不知在那无尽遥远的星辰之上,又是否是另一番人间。他自不知,那无尽遥远的星空中闪烁的星辰,既然能放射出如此光芒,当是炽热的大火球,绝无生灵可以居住。
“原来你还活着。”
清冷的声音响起,子黍凝目看去,春晖堂外站着一位持剑的女子,只因身穿玄色道袍,一时竟未认出。
“是你……”子黍迟疑道,出了仙境后他便再未见过天璇,不知她来此所为何事。
天璇走近两步,子黍才看清她伤得很重,一只手至今还缠着纱布,脸色也是异常苍白。女子容色本就白皙,看其神色是否苍白,便是看那朱唇是否红润了,月光下天璇的双唇上近乎没有一丝血色,脚步也有些轻浮,可知受伤不轻。
他虽不知天璇和小薇之间曾有一战,却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他素来不爱打探他人隐私,便也不曾多问。
天璇却是走到堂前,道:“当初我祭奠娘亲时你陪过我,如今我便也该来祭奠一二。”
“请。”子黍让出几步,让她入堂祭拜,不知为何,此刻的天璇给他的感觉生分了许多,好似两人彼此素不相识。
拜完灵位之后,天璇在香炉前插上香,走出来对子黍说道:“伯父伯母之死,也该算我一份,你要找人报仇,便来找我。”
“什么?”子黍愣住了。
天璇道:“当初出了仙境之后,我就一直在你身边,只是并未现身,你不知道罢了。火德星官迷倒你们,我也看在眼里。”
“你……你这是为什么?”子黍瞠目结舌,万万想不到天璇竟一直躲在暗中看着他,或者说,是监视。
“在上清时,听说你和那位妖族少主有关系,我便一直暗中观察着你,只是一直不曾确定罢了。后来,在火德星官下毒之时,我才看到一只小妖跑出南离郡城之外,一路跟了上去,果然见到了那位妖族少主。”
“你找她做什么?”子黍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忽然想起这两人确实是相识,在初识小薇之时,小薇便在言语中有所提及,只是他一直不曾在意罢了。
天璇坦言道:“我劝她不要再做妖族的少主,她不愿听,又想来救你,我便拦住了她。她要救你,我不让救,便也算是杀你了。所以你若是要报仇,来杀我便是。”
子黍听后,却是一笑,“若真要杀,可杀的人实在太多。可就算杀了再多的人,爹娘也不会活转来了。”
天璇剑眉一扬,道:“你不恨吗?”
子黍摇头,回想过往种种,有时形同懦夫,便也因此一点,“我不善恨。”
天璇听后哂笑一声,却是有些凄凉,“不善恨,不善恨?若是真的不恨,便也不会杀人了。”
子黍不答,他只言不善恨,并非不恨。人谁能无恨?只是善恨之人必以报仇为念,他却是心灰意冷,便是杜子卿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也不想再动刀兵了。
天璇转身离去,背影孤凄,比之小薇犹有过之,似乎和他一般,皆是失意之人。
“你,以后如何?”
望着她渐行渐远,子黍忽然问道。
这一问,与其是问天璇,倒不如是问他自己。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天璇和他一般,都对这个世界带着一种茫然。天璇十余年以报仇为念,不过是想杀了当初害死她娘亲的那个女人,而子黍出了大山几番辗转,也不过是为了寻找爹娘和清儿。如今天璇大仇已报,而子黍的爹娘却已身死,清儿亦不复可寻,按理来说,一者得意,一者失意,心绪应是截然不同,可此刻相逢,彼此却都是失意,茫然不知如何。
天璇身子顿了顿,道:“大帝待我极好,他一生以除妖为业,我便也是如此了。”
说罢,身影已是消失在黑暗之中,子黍知道,她这是回中天紫微宫去了。
他心中寂寥,长夜漫漫,又有谁可相伴?唯有回到堂内,凝望着堂前的烛火。
春去秋来,不知不觉间,已是过去了三年。
幽篁仙境开启之后,杜青冥却由此惨死,期间紫微宫派使者前来慰问,也拜访了子黍。由于子黍是新晋的天一星位继承人,紫微宫使者也不敢谴责,通知了杜家之人挑选一位新任火德星官之后便就此离去。火德星官之位,由杜家代代相传,他人虽想竞争,却也远远不及,一番商讨之下,便派了杜子云前去,果然继承了火德星位,杜家上下皆是欢喜。杜青冥和杜云凌死后,便由杜云开担任族长之职,杜子云自然成了杜家的大少爷,继承火德星位之后,更是稳稳坐稳了下任族长之位,杜家的内乱自此逐渐平息。
上清之内,乐萱多次来到春晖堂看望子黍,连带着宇文晏和杨香儿也来过几次,不过子黍始终不愿离去,并称在此地清净,同样可以修炼,是以都无功而返。虽是如此,子黍也得知了上清派内的诸事。带回息壤之后,杨香儿成功救活了神药,如今那九死还魂草已是重新发芽,虽要完全恢复还要千百年时间,可保住了神药,已是受了不少嘉奖。而杜云才回到上清后刻苦修行,修成二等星官,已是随师尊少微处理起了上清事务,三年来竟寸步不离玉皇殿,亦如子黍堂前守孝一般。当初东斗星君想在仙境一行中取出妖君的两件兵器虎啸刀和应龙斧,听说是要加以炼制,应对妖族,后来被参宿星君姜小月夺取,便也不提此事,所幸三年来妖族亦不曾进犯灵州,倒是相安无事。至于他的师尊西斗星君,听说子黍要守孝,便也不召他回去,只是让三师兄钱钺取了《大洞玉经》和《八素真经》两部经书,托乐萱带给他,让他静心研习。这两本功法本该是星官方能修炼,不过子黍已继承天一星位,修为也日益深厚,是以西斗星君让他提前熟悉一二。
三年之中,南方妖国势力日渐强盛,妖无情在掌握各大妖族情况之后有意加深了各族矛盾,又将其控制在局部地区,按部就班地收纳了大片领土,各族对此虽有怨言,可妖廷势大,却也无可奈何,南国群妖散乱五百年后,至此终于达成一统。子黍原以为白鳞和金爪还要找他报仇,可三年来毫无动静,估计这两位大妖得知碧鳞死后便逃回了妖族,是以他在这灵堂之中倒也平安无事。
眼见得又是飞雪漫天,子黍守在堂中,回想过往,竟已是三年。这三年他长高了一些,脱去了少年的稚嫩,由于终日不语,更是沉默寡言,看去却也沉稳了许多。
这日杜子云又来找他,意思是劝他回到杜家,如今杜子云已是火德星位继承人,修为大进,要不了多久便能突破星官,来的时日不如往昔那般勤快,这一次前来倒是下了决心要让子黍回归杜家,是以苦口婆心劝了许久。
“我说,堂哥,你在这里已经留了三年了。古人守孝,亦不过三年,再留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何况堂哥你天资聪慧,又是天一星位继承人,你若是肯随我一起回到杜家,你我同心协力,未必不能光复当初两位老祖的家业,留在这里又是何苦?”
“可我出去了,又能做什么?我对杜家的事不感兴趣,我从小只和爹娘生活在山村里。”
“堂哥,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一个人在这春晖堂留了三年,便真的不闷么?就算我求你了,偶尔出来走走,到杜家看看也好。爷爷近些年身体不太好,你就当去看望他老人家怎么样?”
子黍听到子云提及杜青丹,犹豫了片刻,仍是摇头,道:“爷爷是星官,再活百十年也没问题。杜家我不想回去,你还是不要多说了。”
杜子云长叹一声,知道自己这个堂哥相当固执,杜家又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没有什么特殊情由,他是绝不会回去的了。
闷闷地在大堂上走了几步,杜子云道:“罢了,我是劝不动你了。”
子黍微微一笑,陪着他送出了春晖堂,随后仍是回到堂内,拿起布擦了擦香案,又从后堂走出,抵达后院,原是想看看父母的坟,却见到墓碑前站着一人,白衣缟素,手提竹篮,篮中皆是白纸,随手抓起一把,往坟前的小火堆上洒去,看背景是一位女子。
第一百三十四章 游湖
“你是……”
子黍走进前去,那女子回过身来,明眸善睐,朝他眨了眨眼,道:“怎么,认不出我了?”
虽是白衣缟素,可那容貌,依稀正是小薇!
子黍见了她,竟是有些激动,道:“你……好久不见。”
小薇站起身来,轻轻叹道:“是啊,好久不见。”
子黍道:“三年了,你长高了一些。呃,也瘦了些。”
小薇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子黍,忽然噗嗤一笑,道:“你也一样。”
自从三年前小薇离去之后,子黍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自然激动难言。三年之中,回顾往昔,念及爹娘时是心酸无奈,而念及清儿则是伤痛无言,唯独念及小薇时常常多了一分挂念,挂念她如今又在何地,又遭遇了什么,妖族群妖如此凶狠,她又是否会有危险?三年来,正因为不曾相见,方才更增忧思,此刻忽然见到她,当真是欢喜无限。
直到此时,才注意到她一身丧服,又愕然道:“你,你怎么穿成了这个样子?”
小薇道:“今天是正月十五,过了今天,你在这里也守满三年啦。大孝子要守三年丧,我替他穿一日丧服怎么了?”
子黍看着她的丧服,以粗糙的生麻布制成,正是五服中最重的斩衰,忽然脸色红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穿的是斩衰,要穿……穿三年的。”
斩衰之服,只有至亲能穿,除非小薇自认杜云素和黎姝是她的爹娘,否则以礼法论决不能穿斩衰。这斩衰服只是她来看望子黍时随手从南离郡城的店铺中拿的,她虽是知道五服,可从未穿过丧服,哪知这便是斩衰,想明白这关节后脸色也是一红。
所幸子黍并未穿丧服,她便指着子黍身上的便服道:“那你、你怎么不穿?”
子黍苦笑道:“我何时说过要按古礼守孝了?三年也好,五年也罢,都留在这里就是了。”
小薇听后大急,“你这呆子!真要留在这里一辈子吗?”
子黍低下头去,道:“世上纷争太多,我不懂,也不喜欢,倒不如留在这里的好。”
小薇怨道:“要说清净,月湖山谷,难道便不清净吗?”
听她旧事重提,子黍当下好生为难,只得道:“你若不是什么妖族少主就好了。”
小薇听后,神色黯然,道:“可惜我这次来,又要杀好多人了。”
子黍听后心里一跳,“难道你又要……”
小薇道:“圣国要发兵攻打神州,与我们南国订了同盟之约,明日我便要去圣国了。”
圣国是神州东部的妖魔大国,中天皇朝与圣国之间的交战延续了千万年,不同于南国的五百年沉寂,这五百年中圣国仍在不断侵犯神州东方边境,人族与妖族的矛盾,大多便是因这圣国而起。
“你这又是为什么?”子黍心中伤痛,道:“灵州妖魔之乱,已经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为什么还要打?”
“大国相争,自古如此。”小薇轻声道:“妖族想要发展,便不得不打。”
“难道你对人族,就没有半点情分?你就一定要做这个妖族的少主吗?!”子黍说到此处,语气不免激动,心知这样争执下去,小薇多半会含怒而去,可事关千万人的性命,又哪里顾得上儿女情长?
小薇这次却并未生气,三年的历练以让她不再如往昔那般易怒,淡淡说道:“我们这样做,也只是自保罢了。大帝……他要灭尽妖族,自然不会放过我和娘,南国妖族不足以对抗整个中天,只有和圣国联合起来才有希望。为此,我们自然也只有答应圣国的条件,彼此守望相助。你要我罢兵,或者不去做那妖族的少主,这也可以,杀了我便是了。”
子黍愣愣地看着小薇,见其神色坚决,绝非作伪,不由得道:“大帝,大帝怎么会做这种事……”
小薇道:“你现在不信,再过五年或十年,便知道了。我在妖族提议兴兵,你自然恨我入骨,可妖族却是群妖欢呼。哪一天大帝说要尽起天下之兵灭了南国妖族,我自然也不会开心,可人族一定欢天喜地,家家户户都要放炮仗庆贺,这就是两族的宿命,你又能怎么办呢?”
子黍听后怅然,道:“妖族也是有好妖的。再说,大帝要真的想……想灭了妖族,别人我不知道,可我一定会很难过。”
小薇俏脸泛红,知道他是为她难过,低声道:“可不论好妖坏妖,都是妖。不论好人坏人,都是人。两国交兵,谁会管你好坏呢?”
子黍看出小薇此时当真有千般无奈,万般为难,心知她非是嗜杀之人,迫不得已而为之,他再劝也是无用。
小薇轻轻放下竹篮,遥望东方,道:“我该走了。”
说罢,轻轻走出院子,子黍想要挽留,却是欲言又止,见其回眸一眼,身影已是消逝在墙垣之后。
子黍默然独立,良久之后,方才蹲下拾起那篮中的白纸,放入火堆之中,看着它们渐渐化为飞灰,远远飘散出去,最终袅袅无踪。
院子外,小薇看着那飞卷的烟灰,等了片刻,阖了阖眼,终是渐行渐远……
翌日,杜子云领着一位白衣紫襟的使者踏入了春晖堂。
那使者走进堂内,看了眼子黍,确认是本人之后,便展开了一卷卷轴,念道:“天一准星官子黍听令:大帝有旨,圣国妖族举千万之众,肆虐神州,荼毒生灵。今诏天下星君三十六人,一等星官一百三十四人,及余者星官星师若干,共赴神州,卫我中天。皇州自起二十万众,于正月二十日前入神州御敌,苍州、禹州、灵州,各起十万之众,于月底援赴神州,不得有误。”
子黍见这使者白衣紫襟,确实是紫微宫内的弟子,正想问询一二,但这使者却是来去匆匆,念完旨意之后,朝着子黍一拱手,转身便走了出去,似乎任务颇为繁重。
杜子云送了那使者几步,而后踏入堂内,道:“堂哥,圣国妖族这几日来入侵神州,已经占了神州大半土地,神州修道者不能抵挡,求助于紫微宫,大帝这才发下诏令,要各地援赴神州。”
子黍皱眉问道:“必须去?”
杜子云苦笑道:“必须去。除少数行动不便或身有要事者能上报道宫并获批准之外,其余受诏者都必须前去。”
这一道诏令一下,若是抗旨不去,便是同紫微宫乃至整个中天作对,何况中天修道者以除妖为己任,对此等诏令自然不会拒接,宁肯死于妖魔之手,也绝不愿背上懦夫的骂名。
子黍想到昨日小薇对他所说之事,想到灵州曾经死于妖魔之乱下的众人,乃至是清儿,长叹一声,拔出了梁柱上的神剑幽篁,道:“走吧。”
杜子云听了这句话,一时间如释重负,他知道自己这个堂哥素来顽固,若是这一次还不肯出来,非但紫微宫要废去他一身修为,便连杜家也要受到牵连,是以来时捏了一把冷汗。
走出大堂,只见天边飞来一只白鸽,在天际徘徊了片刻,便落到了子黍身前,其腿上还系着白纸条。
子黍走过去,解下其脚上的纸条,摊开看了一眼,道:“是上清的信,紫微宫招我,传信传到了上清,七师姐又传给了我。”
杜子云问道:“信上怎么说?”
子黍道:“天下所有一等、二等星官,应先去紫微宫集合,而后由大帝分配,援赴神州各郡。后面师姐又说,灵州各星官、星师,应先在灵州州府南明郡城集合,经州府道宫组织后,一并前往紫微宫。”
杜子云点头道:“我收到的也是这个消息。堂哥,我们杜家也有十三位星官,我回去准备一两日,届时便同去如何?”
子黍愣了一下,“杜家有十三人?”
杜子云道:“是啊,我们爷爷修为差了一线,不过三爷爷杜青竹倒是二等星官,剩下的十二位,都是杜家历代的老祖宗。”
大帝下诏,天下莫敢不从,便连三百余岁,即将仙逝的杜白虹老祖宗都应召走出了祖宗祠堂,余者自然可知。
子黍低头看着手中神剑,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杜子云知道他答应了,也算放下一件心事,当即离去,两日后又来到了春晖堂,唤了一辆马车,与子黍同乘,离开了这居住三年之久的小院。
一路颠簸,两日后又过了汉江,踏入了南明郡地界。如此又往北而去,两日后来到了南明郡的郡城,也即灵州州府。
这一路上,只有子黍和子云两人,其余的杜家十三老则是先行离去,杜子云知道子黍不愿多见杜家之人,便和子黍两人一辆马车北上而来。
踏入灵州州府之后,才可见灵州之繁华富丽,丝毫不下于中天皇城。这灵州的州府之中,处处是绫罗绸缎,寻常男女亦是身穿丝绸,街道上车水马龙,街边则是摆满了小摊,白日黑夜一并如此。城中水道极多,纵横往来,小则乌篷船,大则画舫,穿梭其间,画舫之上多有歌女,曲声缭绕,笑语不绝,听来极是动人。
南明郡城中心本是一片湖泊岛屿,建城之后加以修缮,居民围湖而居,日渐兴盛,方有今日之州府,其风光可想而知。城中湖泊内大小岛屿数十处,风景绝佳,后来便在其上建设州府及其道宫,以石桥联通四方,而湖泊深处的岛屿上更是阁楼林立,却是处在朦胧雾气之中,袅袅娜娜,如世外仙境,正是闻名天下的阑珊宫。
入夜之后,湖上灯火通明,映入湖水之中,恍若两个人间,星光万点,倾泻于湖面之上,又有游船画舫横行,歌女窈窕而舞,游人到此,常醉而不知归路,后来便称其为留仙湖。
在留仙湖畔观赏了一会,杜子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对子黍说道:“堂哥,听说为了迎接灵州各大派的修道者,阑珊宫这几日雇了十艘画舫,夜间在湖上巡游,画舫内备上上好的花茶和美酒,又挂了玲珑彩灯,灯内有一枚止血生肌丸作为彩头。只要在那画舫之上挑战阑珊宫的弟子,胜了之后便赠一盏彩灯,赐饮一杯花茶或美酒。彩灯只有十盏,是以一艘画舫内有十名阑珊宫弟子,一夜接纳十名访客,十艘画舫便是百人,这百人游湖一夜,风光无限,当真有趣,我们今夜也去看看如何?”
子黍从未见过这等江南景象,不好驳了杜子云的面子,便道:“看看也好。”
杜子云笑道:“那行,我们这就先雇一艘小船,等入夜了再去那画舫玩玩。家族的老头子们古板得很,我们玩够了再去找他们便是。”
子黍点头,又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佩剑,那神剑幽篁锋芒太盛,是以他用木制剑鞘将之收起,如今外人看去,便也瞧不出什么端倪,这样一来也不用担心为人注意。
杜子云知道子黍三年守丧,心绪自然不佳,是以听闻阑珊宫有此泛舟留仙湖的盛会,便打算拉着子黍参与,也好让他这位堂兄振作起来。
入夜之后,两人在湖上泛舟,艄公得知两人是想去画舫上夺彩灯,便笑道:“两位公子爷看来也是修道之人?这几日我在这湖上泛舟,载了不少年轻的公子小姐,都是要去夺那彩灯的。三天前便有一位公子爷,两三招制服了阑珊宫的一位姑娘,听说就此迷上了这姑娘,这几天便天天守在湖边,见了阑珊宫的画舫便上去挑战,谁都赢不了他,便只好让他留在画舫上与那姑娘相伴,我看呐,这公子本事既好,又这般痴心,迟早是要抱得美人归咯。”
杜子云听了此事,笑道:“是吗?不知是谁家的公子?有这般好的本事?”
那艄公哈哈一笑,道:“这我可不晓得了,不过倒听人说他好像是什么齐家的。”
子云和子黍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了然。灵州中的修道世家,除了木德齐家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齐家了。
此时已是傍晚,不多时便见到远处遥遥驶来十艘画舫,其上张灯结彩,摆了几桌酒席,远远传来一阵花香,又混杂着一丝酒香,令人迷醉,心旷神怡。
艄公道:“看,这就是阑珊宫的画舫,两位公子若要上去,我便划得近一些。”
湖畔上,除了他们的小船,还有百十艘船,或大或小,皆是朝那十艘画舫划去,此时那十艘画舫渐渐近了,彼此散开,从中一分,围绕着阑珊宫所在的岛屿巡回,附近的百十艘船只便也跟上,围着这十艘画舫而动,所幸画舫移动缓慢,便是子黍所乘的小船也能跟上。
抬头往那画舫中看去,只见每一艘都是端坐着十人,人人皆是身穿锦绣华服,正是阑珊宫的弟子,当中又以女子居多,皆是容貌秀丽,便是男子也各个俊朗非凡,无怪乎艄公说那木德齐家的公子会迷上这阑珊宫的女弟子了。
夜色渐深,湖上画舫中灯火辉煌,照耀四方,照耀得那些阑珊宫弟子烨然若神人,看其举止气度,不少人竟是升起自惭形秽之感,不敢轻易上前尝试。
片刻之后,终于有一位少年一踏船舷,飞身跃上一艘画舫,朝着那十位阑珊宫弟子拱了拱手,朗声道:“清水道王行道,请指教。”
画舫之中,居中的一名阑珊宫女弟子微微颔首,道:“王道友要挑战哪一位弟子?”
阑珊宫出于历练弟子的目的,派出的皆是星师,这十名弟子当中,实力有强有弱,最弱的坐在最外围,居中的最强,便是最弱的也有四境星师的实力,最强的则是准星官,比之当初上清的杜云才也是不遑多让。
那清水道的王行道犹豫了一下,往这十名弟子看去,众目睽睽之下,选一名最弱的弟子未免让人嗤笑,忽然看到左手边第二位阑珊宫弟子是位娇小可爱的女子,看上去还不到十六岁,便道:“那便是这位道友吧。”
那娇小女子站起身来,比王行道低了半个头,手中持着剑,向王行道行了一礼,道:“阑珊宫柳玉儿,请指教。”
“哈哈哈,这小子不要脸,专挑娇滴滴的小姑娘下手。”
两人尚未动手,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声笑道,其时夜色深沉,湖上人影幢幢,一时也看不清是谁说的话,那王行道脸色一红,而柳玉儿却是无动于衷,抽出长剑,直指甲板,道:“道友,请。”
王行道见此,也不好再去寻那发声嘲讽之人,掌心暗运真元,道:“得罪了。”
柳玉儿一剑点来,王行道挥手之间,竟要空手接剑,围观之人皆是暗暗心惊,若非修为高出对方太多,绝不敢如此,不知道那王行道有什么能耐敢如此托大。
“叮!”
一声清响,柳玉儿手中长剑一偏,只见半空中飞过一道黑影,钉在船舱上,竟是一枚飞镖。众人这才知晓,这王行道竟是玩暗器的,不少人心下皆是不耻,顿时多出了一片唏嘘之声。
王行道却不顾这些,只想在天下青年才俊面前出一番风头,以真元控制暗器,朝着柳玉儿接连射出。子黍也从小薇那里学过运使暗器的法门,银针伤敌,避无可避,手法相当高明,此刻见这王行道却是接连数发都被柳玉儿挥剑击开,不由得暗暗摇头。
如此斗了片刻,王行道已是汗流浃背,那剑尖接连在眼前晃过,显然是柳玉儿有意相让,不然早将他击下了画舫。普通星师相斗,若是较量,按例不能使用现成的符箓,而若是动用道法,又需要一个准备的时间,对手若以兵刃相加,自然快上许多,又怎能给其时间施展道法?是以生死相搏之时,往往是动用符箓暂时阻敌,而后方才动用道法,这一惯例直到星官之后才有改善,星官展开星域之后,信手拈来皆是道法,又是截然不同。
最终,柳玉儿以一招阑珊宫阑珊剑法中的“春意阑珊”,在王行道的面前挽了几个剑花,吓得王行道大喊一声,自己跌下了画舫。阑珊剑法中这招“春意阑珊”以极强真元凝于剑尖和手腕,手挽剑花自然是越多越好,有人甚至能挽出数十上百朵剑花,令人眼花缭乱,不知剑锋之所指,避无可避,自可一剑伤敌。
眼见王行道落败,一时倒是无人再敢上前挑战。柳玉儿先前那一手,便是寻常的四境星师也抵敌不住,而许多人限于天资,终生也不过是修炼到三境星师,自然远不是其对手。
第一百三十五章 阑珊
“哈哈,婉月姑娘可在?”
正当众人惊叹阑珊宫弟子手段高超之时,却见另有一艘画舫驶来,比阑珊宫的画舫略小,却也装饰华美,其上一位青衫公子含笑而立,遥遥望向那阑珊宫的画舫。
其中一艘画舫上,一位容色倾城的阑珊宫女弟子脸色一红,侧目避开,却见那公子的画舫离得近了,还有数丈之时,那公子便凌空一跃,踏入了阑珊宫的画舫之上,向那女子道:“婉月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这是谁?”
“这几天见了他好多次了。”
“听说是木德齐家的公子。”
四周楼船之中,不少人低声议论,那艄公朝子黍和杜子云二人一笑,两人皆是明了,这便是那痴缠阑珊宫女弟子的齐家公子了。
“公子自重。”那婉月姑娘眼见众人皆是看着她,脸色更红,声音细弱蚊蚋,不敢抬头看他抬不起头。
众人见了这婉月姑娘,娇羞模样令人怦然心动,都暗道齐家公子好眼力,而那画舫上的阑珊宫弟子却多有不快,居中的一位男子道:“听闻齐公子修为高深,不知可否领教一二?”
按理来说,该是齐家公子挑选阑珊宫弟子挑战,可他接连数日抢上画舫,盯着婉月姑娘不放,阑珊宫弟子竟无人能制,因此这青年也不和他客气,当即便要较量一二。
齐家公子眼里看着婉月姑娘,嘴里说道:“好说,好说,兄台要领教尽快便是。”
那青年怒哼一声,道:“阑珊宫褚卫平。”
听对方报了姓名,齐家公子也只好暂时收回了目光,拱手道:“木德齐家齐寰宇。”
不料褚卫平冷笑道:“齐寰宇,口气倒不小,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个本事了。”
齐寰宇尴尬地一笑,这名字虽不是他自己起的,但在褚卫平眼里,却好似讽刺一般,怒意更胜,决心要教训一下这小子。
二话不说,褚卫平抽出腰间长剑,踏步直刺,齐寰宇避了一下,便见到一片剑花袭来,刹那间好似有十几朵铁花纷纷绽放,又在刹那间凋谢,看得人眼花缭乱,胆战心惊,正是阑珊剑法中的“春意阑珊”。
齐寰宇不料对方一上来便使这等剑法,褚卫平在准星官中都是佼佼者,一时间被逼得手忙脚乱,情急之中抓起画舫上的一张盘子,在身前转成一圈,只听得叮叮当当数十剑,手中的瓷盘已被雕成了一朵花,而瓷盘竟不碎裂,可见双方力道之深沉。
挥手甩开瓷盘,齐寰宇从衣袖间甩出一道清辉,在褚卫平的长剑上一绕,便将对方的剑死死制住,众人看清之后,才知道这是一条青色棉绳。世上有以铁链作为法器者,但齐寰宇的棉绳却真的只是一根绳子,却是坚韧异常,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褚卫平运真元于剑锋,几次拉扯,都无法挣脱。
众目睽睽之下,褚卫平眼见挣不脱这区区一根细绳,脸色涨红,左手一番,便是一道赤焰涌出,朝齐寰宇手腕处袭去。
哪知齐寰宇手中之绳却不怕火,手腕一抖,长绳舞成一个圈子,连带着褚卫平手中的剑亦是脱手,将那烈焰裹成了一个大火球,随即轻轻一振,反朝着褚卫平打去。
这一下却是褚卫平始料不及的,眼见火球扑来,慌忙以手掐诀,做了一个玄武手印。霎时间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闪耀,在他身前浮现出玄武虚影,而那火球也已袭来,恍若实体,被齐寰宇鞭打而来,势头更加凶猛,二者相撞,画舫之上顿时涌起一股热浪,所幸其余阑珊宫弟子实力亦是不弱,真元激荡之下,那火球忽而散为漫天火雨,却朝着四周的小船落去。
几个小火球射到子黍和子云身前,那艄公吓得一缩头,就要跳入水中,却见杜子云随手在水中一抄,划出两片水幕,将那火球挡了下来,其余诸船有的狼狈,有的安稳,其中之人高下立判。
“哼!仗着兵刃之力,算什么本事!”褚卫平应付自己的火球,已是有些狼狈,看着齐寰宇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不由得更是恼怒。
“阁下既然如此说,那便空手较量也可。”齐寰宇微微一笑,挥手收起了手中的长绳,随即双手掐诀,显然是要与褚卫平斗法。
褚卫平见状,也不敢怠慢,忙运起阑珊宫的《洞灵九道经》加以应对,阑珊宫内功以全道为宗旨,善于取长补短,叫人无隙可乘,真元在其周身流转不休,化为巨大圆球。
齐寰宇则是深吸一口气,双手掐诀,真元凝成一团,也是一个圆球,却比包裹了褚卫平周身的圆球小上许多。他伸指一点,那圆球飘荡,在半空中一化为三,各自大放光芒,一者灿烂耀眼,一则幽暗晦涩,还有一者却星星点点,变化万千。
杜子云低声对子黍说道:“堂哥,你看,木德齐家修有一门《九天生神经》,真元一化为三,三化为九,虽然只有三重境界,其威力却是成倍递增。”火德杜家曾打算与木德齐家联姻,对木德齐家自然有所了解。
“阑珊宫的内功心法倒也不弱。”子黍看了眼褚卫平,低声说道。
以内功相搏,较量的是修为深浅,真元激斗,极为凶险,那三道光芒在褚卫平身旁旋转缭绕,褚卫平周身的真元却是圆转如意,隐隐可见胜负。
褚卫平忽然大喝一声,双手往前一推,将两道光团推开,身子一动便朝齐寰宇冲来,齐寰宇此时也不敢有丝毫大意,凝神以对,手诀一转,又是三道真元射出,却是朝着那三个光团点去。
一时间,三光破碎,各自分裂,竟三化为九,各自光芒又变,彼此环绕,成九星之势,将褚卫平团团围住,一时间天昏地暗,夜空中只有九道绚烂光辉闪动,再不见其余。
“师兄,小心!”婉月姑娘惊呼一声,站起身来。几日来齐寰宇在这阑珊宫画舫之上多次挑战,每每使出这一招来,阑珊宫弟子无有不败,褚卫平虽强,在婉月眼中,却也不免有落败之虞。
听到婉月的呼声,齐寰宇心中一惊,想要收手,却不知为何反向前一推,九团真元以九星之势打出,褚卫平纵然防范得再好也承受不住,接连抗下三道真元的轰击,便大叫一声翻下船去,接下去的六道真元却紧接着赶了上来,眼见要将褚卫平活活打死,齐寰宇这才反映过来,手诀一动,却已是乱了手法,只见那六道真元在湖面上一掠而过,竟是朝着湖面上的众多小船袭去。
“糟了,退开!”
“不好!”
“啊!”
附近的小舟足有上百之数,靠近画舫的几人始料不及,被这六道真元波及,有的被打下船去,还有的则是被正面击中,大口吐血,显然受了重伤,偏偏这六道真元却是力道强劲,仿佛六颗流星,要就此从江面上一划而过。
眼见六道真元朝着子黍和子云袭来,此刻叫船家避开已是来不及了,看了眼吓呆的艄公,杜子云只好踏出一步,暗运杜家内功,以火德秘法凝出星子,朝那射来的六道真元袭去。
事出突然,杜子云亦只凝聚出三枚星子,朝迎面袭来的六道真元打去,那三枚星子比之六道真元,大小悬殊,然而星子落入真元之中,却是猛地炸开,一时间江面上腾起三道火浪,一闪即逝,却也已经将三道真元击灭。
剩余三道真元从小舟两侧飞过,子黍见子云来不及阻拦,便凌空写了一个“赦”字,指尖射出一道电光,快若闪电,从那三道真元上闪过,竟是将三道真元串成一团。这雷霆闪过,三道真元便即瓦解,正是杜家的雷篆天书。
两人这一手当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身旁不少人大声喝采,他们先前见六道真元来势凶猛,都道是性命不保,此刻见子黍和子云两人出手制止,钦佩之余也是心存感激,都欲上前结交。
画舫之上,齐寰宇也是见到了这一幕,心下松了一口气,拱手说道:“两位是火德杜家的世兄吗?小弟学艺不精,真元失控,若非两位世兄,险些铸成大错。”
子云看了子黍一眼,在船头一跃,落到画舫之上,笑道:“论年纪,齐兄才是我二人世兄才对。小弟杜子云,这是我堂哥子黍。”
子黍见子云已是上了画舫,便也跟着跃上画舫,朝齐寰宇点了点头。
齐寰宇一怔,道:“不料杜家双英齐至,真是失礼了。”
子黍听后看看子云,子云神色尴尬,问道:“敢问齐世兄,这杜家……双英,是什么意思?”
齐寰宇哈哈笑道:“两位都继承了星位,在杜家之中一时无两,外人便称二位是杜家双英了,不料两位自己却未听闻。”
火德杜家之事,传到外界之后多有变化,杜青冥死得不光彩,杜家众人加以隐瞒改编,便成了另一番故事,传到外界说法甚多,齐寰宇也是略有耳闻。
“哗啦!”
一阵破水声中,褚卫平从湖中跃上画舫,怒道:“小贼,你我再较量较量!”
齐寰宇见褚卫平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奇道:“谁是小贼?”
褚卫平听后更气,指着齐寰宇骂道:“不是你,还有谁?”
齐寰宇反问道:“我为什么是小贼?”
褚卫平手指发颤,“你,你觊觎我师妹,不是小贼还是什么?!”
此话一出,画舫上下,不少人皆是看了婉月一眼,婉月脸色通红,低声道:“师兄!”
这一声师兄绝无半分温柔蜜意,倒是有不少恼怒之情,可齐寰宇听来却像是含羞娇嗔,心中一酸,想到那婉月定是与这褚卫平十分亲密,自己只因为那日在画舫上与婉月交手过了几招,不知不觉便给她迷了去,闹出今日之事,倒成了卑鄙小人,心中气苦,便道:“好,好,好,我是无德小人,恼了你二人浓情蜜意,倒也无趣。”
说罢,也不再看婉月一眼,走入画舫内侧,当中本有酒席设下,是给那些敢上画舫挑战阑珊宫弟子的少年英豪准备,齐寰宇大踏步走入其中,抓起一壶醇酒,便道:“今日得见两位世兄,不妨在此喝上几杯。他阑珊宫的人既然骂我是小贼,我便偷光他们这一桌美酒佳肴,看看他们拿什么招待天下英豪!”
眼见齐寰宇倒了一壶酒,便猛灌下去,喝不了一半,倒是洒出了许多,好似有意糟蹋一桌酒菜,子云看了子黍一眼,不知该如何答话,想了想,便道:“多谢世兄看重,不过按规矩我二人可没资格吃这酒菜。”
齐寰宇灌了一壶酒,脸色微红,大笑道:“怎么没资格了?两位大大的有资格,两位若是没这资格,天下只怕再没人配上他们阑珊宫的画舫了。”
褚卫平听他态度狂放,语含讥刺,眼里怒火中烧,恨不得再与齐寰宇斗上一场,其余几位阑珊宫弟子也多有不满,而那婉月姑娘却是看着齐寰宇,眼里泪光盈盈,想来也极为气恼。
齐寰宇却是先发制人,忽然踩住一张凳子,朝两名阑珊宫男弟子踢去。这两人早有戒备,眼见齐寰宇如此放肆,皆是抽出手中之剑,彼此对视一眼,便要上前一战。
挥剑斩开两张凳子,忽然见到两道真元激射而来,伏在凳子后方,竟是始料不及,两名阑珊宫男弟子大惊之下退后两步,正好在子黍和子云的身前,势必要撞上两人。
子黍和子云见此,也只有伸手拦住两名阑珊宫弟子,这两人却道他们是齐寰宇的帮手,挺剑便刺,真元灌注于剑尖,显然不只是切磋,反倒像是在对敌。
子云见这两人狠辣,不由得也下了狠手,暗运火德秘法,弹指之间射出一道星子,只在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间,却已是击在此人剑上,当即炸开,震得他连退几步,险些滚下船去。
子黍不愿伤人,只以太上五星经当中的一招镇星四据压住另一人手中长剑,彼此真元激荡,原该有一番比拼,然而子黍静修三年,修为之深厚已是今非昔比,伸指捏住对方剑尖,便已是让其动弹不得。
齐寰宇见此大笑起来,道:“两位世兄举手投足之间便打败了这些阑珊宫弟子,当真痛快,来,小弟敬二位一杯。”
说罢,挥手甩出两碗酒来,子云接过之后喝了一口,心想已是得罪了阑珊宫,倒也不怎么害怕,便道:“阑珊宫弟子,倒也寻常得紧。”
子黍也随着喝了一口酒,他不常喝酒,初时只觉一股辛辣滋味,可片刻之后,便觉出其香甜之处,便如甘泉一般旷人心脾,又似蜜糖一般回味无穷,不禁问道:“这是什么酒?”
齐寰宇又倒了一杯,挥手甩过,道:“这是百花酿,说真有百花,恐怕是夸大之词,不过其中香花野果,想来也放了数十种,既甘甜又香浓,适合细品,却难以畅怀,世兄喜欢,尽管喝便是了。”
褚卫平见两名师弟被轻易打败,几个阑珊宫女弟子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自知不是这三人对手,便也不敢再动手自取其辱,只是愤愤说道:“这佳酿本是为雅客所备,哼,不料如今竟是喂了水牛。”
齐寰宇听了也只是一笑置之,褚卫平虽是心中恚怒,毕竟是阑珊宫弟子,平常与人来往不出半句脏话,此时便想骂人也不知如何骂人,见齐寰宇不理,便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不到半晌,已有几壶酒被齐寰宇喝空,随手甩下,态度豪放,却也不是真的醉心于美酒,倒是要一泄心中抑郁,因而越喝越狂,酒不醉人人自醉,举止也越来越轻浮浪荡。
忽然之间,他挥袖一甩,一道丝线飞出,正是他那根不惧兵刃的青绳,以奇树叶筋制成,绕在画舫前的一盏花灯上,挥手取下,见其中有一张字条,原是猜灯谜所用,写道:“青青园中豆,粒粒女剥来。”
默默看了一遍,齐寰宇竟是将目光投向婉月,道:“这灯谜是你写的吗?不然何以有一个婉字?”
婉月一怔,见到了他手中的字条,脸色微红,低声道:“公子看错了,那是个豌豆的豌字。”
齐寰宇却是一拍大腿,道:“要是豌豆的豌字,只需要前半句便好,后半句却是何意?‘青青园中豆,粒粒女剥来’园中青豆,自然是豌豆了,需要女子剥来,不是‘婉’字又是何字?”
婉月见齐寰宇这般言之凿凿,连脖颈也羞红了,忙低下头推开几步,不敢再去看他。
褚卫平只看得妒火中烧,喝道:“你这无赖,还不下去?!”
齐寰宇哈哈笑道:“你们阑珊宫说要宴请天下豪杰,我胜了你,便在这船上一夜不走又能如何?莫非阑珊宫弟子竟是言而无信之徒?”
褚卫平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拿他没办法,“阑珊宫要请的是豪杰,似你这等,这等无赖……”
齐寰宇抢先一步说道:“然则兄台连无赖亦打不过,是连无赖也不如了。”
褚卫平大怒,今日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脸面,而齐寰宇则是疑心他和婉月有私情,心中伤痛之下出言亦是极为放肆,眼见便要生死相搏,所幸画舫之上不止他一人,其余阑珊宫弟子见了,皆是上前劝说,让褚卫平“大人不记小人过”,别与齐寰宇计较。
齐寰宇也不再理会对方,招呼子云和子黍坐下,对两人说道:“两位世兄,古人喝酒爱行飞花令,然则诗文万千,有岂只一个花字?今日我们便用婉月姑娘的名字来行酒令,叫‘婉月令’,如何?”
子云看看子黍,一时没了主意,子黍未为读过多少诗文,便沉吟不答。
齐寰宇看了看两人脸色,想了想,道:“带‘婉’字的诗词不多见,便用‘月’字如何?在下先来一句,‘月上柳梢头’。”
子云和子黍尚不明白此语之意,婉月听后却是心中一跳,“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知这齐寰宇是否在暗示什么。
见子云和子黍皆是不答,齐寰宇便道:“两位世兄怎不答话?莫非是一时想不起来?子云世兄,你该说一句‘明月来相照’才是,然后子黍世兄接一句‘江青月近人’,我便接‘当时明月在’,子云世兄又可说‘垆边人似月’……”
子云和子黍所读诗书皆是不多,听齐寰宇这般滔滔不绝,只道他自幼饱读诗书,可婉月却越听越是羞恼。这一句句诗,每一句皆有缠绵含义,那“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岂非和第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有异曲同工之妙?接下来三句,“月近人”“明月在”“人似月”,皆是将“月”视为知己,只是这“月”是天上之月还是人间之“月”可就见仁见智了。
听得那齐寰宇还要说下去,婉月终于忍不住斥道:“公子这般轻浮,未免太过无礼。”
齐寰宇愣了一下,看着婉月,默默喝了一杯酒,低头看向江面,一时意兴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