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决战
中天,天北郡,五道教。
北国的大军已经离去,当晏玄陵从殿中走出时,面对这满目疮痍的景象,怅然片刻,也不禁深深叹息。
五道教总坛,如今已是从中裂开,土崩瓦解了。
四周的五行祭坛,也在紫微大帝和太微天帝的交手中崩碎。
方圆百里,被激荡的真元飓风夷为平地,山脚的小庄镇也早已化为飞灰,所幸逃难的百姓早在两日前已经离去。
五道教数千弟子,经此一役也是死伤惨重,成功躲进明心、清心两殿逃过一劫的,不过数百人。
空气之中,到处都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五道教山下镇压的魔尸现世之后,魔气渐渐散发,哪怕无意靠近,受到魔气影响,一些弟子也是神志恍惚,甚至大喊大叫,出现了幻觉。
总而言之,这一片地带,已经再也看不出分毫道教圣地的模样。
“天籥师叔,我们是要搬迁教址,还是就此重建?”
眼见天籥从旁经过,晏玄陵忍不住问道。
天籥听后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是怎么想的?说来听听。”
晏玄陵也有些犹豫,“弟子想在此重建教址,可又怕花费巨大,得不偿失。”
天籥问道:“什么是得?什么是失?”
晏玄陵想了想,说道:“此地已被魔气污染,不利修行,若是再选名山,广集门徒,料想数年之内,励精图治,便可重现本教昔日辉煌。不过……”
天籥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晏玄陵,目光平静而柔和,他藏在心底的一些话,终于就此说了出来,“不过弟子心中,到底有些不舍。”
不舍什么?他没有说,天籥却也明白。
有人可以抛开过去,有人却会耿耿于怀,五道教在此地传承了近万年,世事沧桑,百代春秋,当中埋葬着多少故事,又留下了多少回忆?
道教之人,本应超然物外,世事不萦于心,可仙道漫漫,若是没有坚定的向道之心,九死而不悔的决绝,又如何走得下去?所谓无为,而无不为,人情天性,本就不是能轻易割舍的东西。
天籥转过身来,望着那碎裂的山峦,神色渐渐坚定了下来。
她没有给晏玄陵答复,因为她不是司命,没有独断专行的权力。司命死后,她能做的,便是顺从绝大多数弟子的心愿,而那也是她的本心所愿。
冷雨潇潇,不知不觉间落满了山头,花含露默默来到晏玄陵的身旁,道:“赵翠儿死了。”
赵翠儿,便是常与她相伴的那名女弟子,晏玄陵也曾见过几次,可始终不曾留意,如今听到花含露提起,看着她黯然的神色,也不禁感到几分难过。
不过,他仍是微笑着,道:“还好,有你。”
在经历了生死,历尽了劫数之后,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却让花含露失去了所有的矜持,忽然抱住他,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晏玄陵没有哭,他看着眼前的废墟,和这废墟下埋葬的那些同胞、仇敌的骨肉,站得笔直,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坚毅。
便是一片废墟又如何?破灭之后,总会迎来新的开始。
正如死亡的背后,便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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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的铁骑在败退,不仅仅是因为五道教外的那场失利。
镇北郡城,都督府中,临笑看着一份又一份的军情,做出了一个又一个决定。
李靖元在看着他,看着他熟练地在沙盘上推进阵线,排兵布阵,也看着他神色从容,波澜不惊。
“怎么做到的?”终于,李靖元忍不住问道。
“什么?”临笑从沉思中被唤醒,茫然地看着李靖元。
李靖元叹了口气,道:“我听说,你家世寻常,并非将门之后,也未曾出身于行伍之中,又如何能对排兵布阵做到烂熟于心?”
临笑默然片刻,道:“感兴趣罢了。”
弱小的人若不能团结起来,便要被强敌扑灭,他出身在神州东平郡的东门关外,自幼和姐姐临欢相依为命,从小便在妖魔的追杀下存活,对于如何利用自身优势应对强敌,早已是了如指掌。
北国的铁骑再是凶猛,到底不如妖魔狠辣狡诈,当初他既然能应付得了妖魔,如今自然也应付得了北国的铁骑。
李靖元长叹一声,道:“当真是英雄出少年,老夫浅见,险些误了军国大事。”
临笑低下头去,仍是看着沙盘,道:“都督若是浅见,又如何敢用我?”
李靖元听后,不禁呵呵笑了起来,道:“那你可要留心了,这一次若是不能杀退鞑子,圣皇怪罪下来,只怕你我二人都要性命不保。”
临笑点了点头,仍是看着沙盘,手上却画起了符号。
李靖元上前看了看,却是有些诧异,“这是……卦象?”
临笑画定卦象后,道:“北国尚玄武,为水,为坎;好用铁骑,为马,为天。二者相合,正是水天需卦。此时为戌时,上六变上九,成风天小畜卦,风为木,天为金,用克体,事不成。辞曰‘君子征凶’,可知北国必败。”
李靖元听后大惊,道:“光凭这些数术,便能断定胜负?”
临笑伸手一抹,将沙盘上的卦象抹去,笑道:“难道不用易法,便看不出胜负了么?”
李靖元哈哈一笑,道:“看来你是有十足的把握了。”
临笑淡淡一笑,指着沙盘,最终停留在了一个地方。
那正是他们所处的地方,镇北郡城。
翌日,镇北郡城外,已是布满了乌压压的铁骑。
临笑和李靖元一同登上城楼,看着那万马奔腾的景象,都是心绪复杂。
当初,面对这股能够摧毁一切的力量,他们更多是无奈和畏缩,可到了今日,形势却已截然不同。
东兴岭和西兴岭的阻隔,让北国铁骑只有藏龙谷一条路可走,如今他们想要退回北国,也必然要经过此地。
所以,这是一场最终的决战。
“咚咚咚!”
六七十万铁骑,在战鼓的号召之下聚集,怯薛军坐镇后方,长生汗亲临战阵,而大元帅耶律光则统帅铁车军居于中央,两侧则是身披寒甲的铁鹞军和浮屠军,其外是十几万黄金铁骑,前方还有十几万银甲铁骑,最外围则是呈圆形散开的数十万普通骑兵,并无甲胄护体,也没有固定阵型,纯粹以灵活取胜。
这一次,李靖元没有选择死守城池,而是将大半军力派出了城。
坐北朝南,九路大军形成阵势,李靖元下了城楼,亲自率领平狄军坐镇中央,而临笑则跟在一旁,看着军阵变化。
“杀!”
接近百米之后,外围的铁骑开始零零散散地对军阵发起了冲锋。
行军作战,讲究以正合,以奇胜。上古之时,帝君的大臣风侯自创握奇经,设下八阵,如今中天所布的,正是参照上古兵法与八卦图设下的八阵。
北国擅骑射,百步之外,已是于马背上拉弓射箭,然而射程却比不上中天强弩,如今中天四十多万大军布下握奇八阵,零散铁骑靠近顿时便被强弩所伤,死伤惨重,甚至不能对阵势产生影响。
耶律光见此,冷哼一声,挥了挥手,便有数万银甲铁骑汇成一股洪流,朝着大阵杀来。
镇北郡城之外,中天军阵坐北朝南,最前方的便是由北沧郡统领的鸟翔阵,所谓侵略如火,鸟翔阵按八卦方位分,正是离火之位,配备的也是最锋锐的长矛。
往年双方都采用大兵团作战的方式,即便布阵,也是以百千人为单位的大阵,如今到了临笑手中,却将八阵的分配深入到了每一名士卒身上,九人一阵,职责各有不同,所用兵器也不尽相同,彼此配合,而中央一人便是阵法的‘奇’,也是小队长,负责指挥调度,随机应变,同时也需要懂得旗法,注意着和其它小方阵的配合。
“冲啊!”
“杀!杀!杀!”
数万银甲铁骑冲入军阵之中,从鸟翔阵的两侧散开,临笑当即让人在城墙上挥舞起旗帜,以旗法指挥八阵。
风侯所创的八阵不是死的,结合八卦之后,更是变动不居,周流不虚。后方的蛇蟠阵可以变为鸟翔阵,鸟翔阵也可以变为蛇蟠阵,天可以变为地,地可以变为天,云可以化为风,风可以化为云,时而飞龙,时而虎翼,看似散乱无常,只要其九人一队的基本单元不乱,阵法就不会乱。
当然,推演阵法和实战毕竟是两回事,推演阵法时,是没有伤亡的,可如今正面交锋,阵法再巧妙,也不能完全避免死伤。当九人小队中一人重伤或者死亡后,剩下的一人补上,尚且还能维持阵法,若是接连阵亡两人,这个小队就开始乱了。
这时候便需要后撤,战场上的伤亡率倘若达到了两成,除非意志相当坚定之人,多多少少会有退却之心,而一旦心生胆怯,接下来往往便是溃败。李靖元和临笑在事前便已商议过,九人之中一旦伤亡达两人以上,便需要立即撤退,由后方军阵和奇兵补上。握奇八阵结合八卦之后,变化无穷,换阵灵活,足以做到退而不败,始终遏制住敌军的攻势。
数万银甲铁骑冲入阵中后,很快便遇见了这种情况。北沧军摆出的鸟翔阵在最前方,伤亡也最大,就在其士卒开始后退之时,西南方的南府军和东南方的天北军迅速迎上,天北军摆风扬阵,南府军摆地载阵,一个进退灵活,一个善于御守,很快便拖住了骑兵的冲势,令其陷入战阵之中不得脱身。
鞠孝昀统帅南府军,本就是以守成为重,地势厚重,摆的是四方形军阵,阵势紧密,银甲铁骑根本冲不进去,还不时受到长矛的突刺,一时间伤亡惨重,想要转身撤退,却发现八阵变化无穷,后方的虎翼、蛇蟠、天覆、云垂等阵也迅速跟上,不知不觉间已是将他们包围在了其中!
耶律光见此,神色凝重,驾驭战车上前,整个军阵缓缓靠拢,数十万银甲铁骑和黄金铁骑渐渐包围了中天军阵,以数量优势展开冲杀。
弩箭的弓矢开始交织往来,在这一方面,中天仍是占据了优势,射程和杀伤力都要胜过北国短弓,而骑射的灵活性却难以发挥。
临笑看着百万大军彼此靠拢,神色也紧张了起来。
这一战,双方都已经堵上了一切。
“杀!”东山军中,华询振臂一呼,士卒皆是奋力呐喊,士气相当高昂。
比起其它几路军马,东山军毕竟打过胜仗,对北国铁骑的畏惧也最轻,此时军中布成龙飞阵,紧随阵势变化,杀向袭来的北国铁骑。
防守方容易布阵,而进攻方却需要竭力破阵,所谓阵法本质上便是通过合理调配尽可能地发挥士卒的战斗力,有强处,自然也有弱点。
耶律光是久经战阵的沙场老将,北国士卒亦长于进攻,少有防御之时,对阵法的布置往往不屑一顾,却很擅长破阵,随着一声令下,数路黄金铁骑便从两侧迂回,很快针对北宁军云垂阵方向猛攻。
北宁军阵势立变,左右相应,铁骑冲入阵中,顿时无法自拔。
八阵加上李靖元坐镇的中央一阵,组成了九宫格,看似前后之间强弱不同,各有弱点,实则是以变化吸引敌军,当中根本没有破绽。
北国骑兵对战中天步兵,最大的优势便是冲刺,一旦陷入缠斗,麾下战马非但不能有益于作战,反而更容易成为受击的目标,为了追求机动性,骑兵身上的甲胄也往往不如步兵,所以在进攻时,会不断的来回冲杀,避免陷入缠斗。
八阵中间预留的通道,便是为了给骑兵一个冲杀的机会,但八阵之间配合紧密,看似有空隙,实则浑然一体,面对数十万铁骑的冲杀,这些空隙反倒成了缓解铁骑压力的“泄洪口”,哪怕骑兵明知阵中凶险,可是在战马的冲杀之下,也会不由自主地陷入阵中,朝着这些预留好的通道冲去,否则,他们便只有放弃战马,去攻击由盾牌和长矛组成的军阵。
然而,马的体力是有极限的,在北国数十万铁骑的冲杀下,八阵很快收缩成一个个或圆或方的军阵,也就是最初始的天覆、地载两阵。变化越少,破绽也越少,此时的中天军阵就像是一只只缩成球形的刺猬,而在军阵中的铁骑由于来回奔跑,却是速度越来越慢。
但是他们不得不跑,八阵一旦收缩,他们就无路可走,而阵法之间的这些通道,何时开启何时关闭,全凭统帅的指挥,也就是说,铁骑一旦进入阵中,再想出来,便只有看中天将帅的脸色了。
“全军突击!”耶律光见此,脸色越来越难看,交战接近半个时辰,中天军阵仍不见溃败迹象,死在阵中的铁骑却已是过万,八阵之内,近乎堆满了人尸和马尸。
铁车军、铁鹞军、浮屠军,北国的重甲骑兵和铁甲战车终于展开了最猛烈的冲锋,耶律光亲自驾车前冲,身处中军的李靖元见了也是一惊,只见最前方的北沧军面对如此冲势,很快有了溃败的迹象。
步兵再多,面对战车的冲击也是力有不逮,如今一辆辆铁甲战车不顾一切地冲杀进来,当真是神挡杀神,八阵终于开始散乱。
“散开!散开!散开!”
姚广恩大喊着,率领北府军避开了铁车军的冲杀。
李靖元眼见铁车军如洪流一般冲杀而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避开。
临笑当即道:“都督,把方阵散开,组成小阵!”
李靖元问道:“怎么组?”
临笑道:“大阵变小阵,八阵变六十四阵,和现在一样的布局!”
李靖元眼见铁车军冲杀而来,也没有跟多办法,只得听从临笑的建议,喊道:“都散开,大阵变小阵,一阵变八阵!”
临战之前,各军指挥使都演练过八阵布局,听到都督这般下令,皆是散开布局,形成了一个个数千人组成的小阵。
铁车军在前冲,中天军阵在向后延伸,但不是溃逃,而是大阵化小阵,一阵化八阵时预留出了大片的缓冲空间。
耶律光亲自驾车冲杀,在击破五六个小方阵后,渐渐地也感到了力不从心,一眼望去,中天军阵仍是无穷无尽,竟是越变越多,不由得胆战心惊起来。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只有八个大阵,冲散一个,便是数万人跟着溃败。可此时化为小方阵,冲散七八个,才抵得上原先的一个,铁车军的冲锋虽然势不可挡,又能够持续几次?
“刺!”
在铁车军冲杀的同时,两侧的中天军阵也围了上来,战车冲杀的威力虽大,却没有骑兵灵活,一旦让中天士卒将长矛捅入车轮之中,冲杀的战车便立刻报废。
北国最猛烈的一次冲锋,就在这样的变阵之中被一点点瓦解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逐北
北国和中天士卒短兵相接,战车之上,耶律光双目直视李靖元,目光如鹰隼一般犀利,当中含着数不尽的怒火。
双方此时的距离不到两里,可就在这两里之内,却横列着数个千人方阵,数十万铁骑的冲杀本应势不可挡,如今却陷入了难言的僵局之中,双方士卒混杂,中天的军阵像是一个个方格,而北国铁骑就混杂在这些方格的空隙之间,如陷泥淖,无处脱身。
“老匹夫!可敢出来一战!”耶律光眼见形势越来越不利,终于按捺不住,朝着李靖元喊道。
李靖元身为中天重臣,本是文官出身,哪里会搭理耶律光,冷哼一声,骑在马上抬头望天,却是无视了对方。
耶律光双目圆睁,忽然取过身后长弓,弯弓搭箭,朝着李靖元射出一箭。
两里地,本是箭矢力所不及的,到了耶律光手中,却是如流光贯日,刹那间从上万士卒头顶飞过,稳稳朝着李靖元射去。
“都督小心!”
李靖元身旁的侍卫忙抽刀砍去,刀锋削到了箭矢的末梢,这本该致命的一箭微微一偏,射在了李靖元右边胸口之上。
李靖元猝不及防,大喊一声,从马上跌落下来。
“都督!”
一众侍卫围上,眼见得李靖元中箭落马,中军逐渐乱了起来。
“不要紧……”李靖元捂着胸口,强忍着要站起来。
“都督!您先去休息吧!”身旁侍卫见李靖元身上流了不少血,都是捏了一把冷汗。
“决战之日,怎能退却!”李靖元咬牙握住箭矢,竟是要将之拔出。
临笑在一旁见了,忙抽出身旁侍卫大刀,朝箭矢砍去,劈掉了箭身,只留下一个箭头。
李靖元身上只穿了轻甲,象征性的甲胄,防御力并不高,这才会被箭矢所伤。身为中天统帅,为了方便行动,也不便身披重甲,若是平时,谁又能想到耶律光天生神力,竟能于一里外伤人?
李靖元伸手道:“衣,衣服。”
四周护卫皆是一怔,不明白李靖元的意思,倒是临笑反应快,已经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披在李靖元身上。
李靖元扯了扯衣服,掩盖住了伤口和身上的血迹,紧接着便要翻身上马。
“都督……”
一旁护卫看了都是提心吊胆,生怕李靖元忽然倒下。
“临笑,我要是不行了,你……你替我看着。”
李靖元翻身时上马后,对临笑说了一句,又恢复了原先镇定自若的神色。
身旁之人皆可看出,李靖元伤得不轻,可稍远一些的士卒却并不知情,眼见都督又重新上马,都是松了口气。
耶律光见此,又奋力射了两箭,可一来中天有了防备,二来箭矢亦不能如之前那般精准,数箭皆是落空,并未伤到李靖元。
“杀!”
铁鹞军,浮屠军跟着铁车军杀了进来,中天军阵中,身披步人甲的重装步兵也呐喊着迎了上来。
为了对抗北国的寒甲骑兵,中天步人甲动辄六七十斤,重装步兵列在一起,行动缓慢,却如铁塔般难以撼动,此外,弓弩手,长枪手皆是身披重甲,虽是不便行动,却有效地挡住了北国重甲骑兵的冲锋。
临笑见李靖元脸色苍白,虽然强撑着骑在马上,却随时都有可能跌下马来,不禁暗感焦急,倘若李靖元倒下了,中天军心大乱,这一仗的胜负就真的难料了。
眼见李靖元已是指挥不了军阵,临笑只得自告奋勇,道:“擂鼓!进军!”
进则听鼓,退则听金,这是军中常识,四周的士卒看看临笑,又看看李靖元,见李靖元不动声色,便也按照临笑的意思去做了。
这一次交锋,中天的骑兵一直没有动,前线所布置的都是重步兵,弓弩手和长枪手,如铁桶一般将数十万北国铁骑围在里面,此时听到鼓声大作,哪怕有进军之心,也因为身上的重甲而行动缓慢,只能一点点向前推进,或者说,是向着中军靠拢。
这个动作很缓慢,但是在数十万大军之中引起的作用却是巨大的,随着大军移动,夹在中间的那些铁骑便面临着被围剿的危机,喊叫声和厮杀声震天动地,素来悍不畏死的北国铁骑终于有了退却的迹象。
恰在此时,镇北郡城城门大开,数万精锐骑兵冲杀了出来。
中天马少,骑兵数量也远远不能和北国相较,但在双方交战到这一步的时候,这一支骑兵便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北国铁骑终于崩溃了。
冲在最前方的黄金铁骑,本是北国最强的骑兵,可在反复的冲杀奔跑之下,却已是强弩之末,随着中天骑兵的冲杀,终于大片大片的散逃开来。
北国骑兵弓马娴熟,倘若追杀下去,回马射弓,胜负还未可知,但中天骑兵精锐却是不管不顾,一味向前方双方交战最密集的地方冲杀而去,所到之处,如风卷残云,北国铁骑人仰马翻,死伤甚众。
“杀!退者杀无赦!”耶律光扬起手中大刀,拼了命地大喊,却仍是阻挡不住溃败之势,中天军队在前进,在进攻,顶住了北国铁骑的冲锋之后,往前的每一步,都预示着北国铁骑的溃败。
终于,数十万铁骑如雪崩一般,朝着后方逃散出去,而横死军阵之中的,便有足足十数万人。当四分之一乃至三分之一的同袍都倒下之后,哪怕是悍勇的北国骑兵,又能保持多少战斗力?
耶律光见此,长叹一声,忽然跳下战车,朝着中天军阵杀去。
身穿步人甲的重步兵,每一个都不好对付,耶律光身为北国大帅自有过人之处,可是真正上阵搏杀之后,才知道这些全身铁甲的步兵有多难对付,大刀挥砍,往往一刀不能伤敌,而长枪却是不断刺来,每一击都足以致命。
奋力杀死五六名步兵之后,耶律光忽然仰天大喊一声,“长生天在上!”
中天士卒都以为他要用什么诡异巫术,北国萨满本就精通巫术,却见耶律光喊完之后并未有什么异样,猛地一刀砍向自己脖子,人头飞落,竟是自刎而死了。
大势已去,兵败如山倒,到了这一刻,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北国铁骑的溃逃了。
“呜~~~”
“呜~~~”
“呜~~~”
战场的后方,怯薛军中,传来了悠扬的号角声。
原本在四散而逃的骑兵听到号角,都是渐渐止住了逃命的脚步,怔怔地望着大汗的车辇。
怯薛军,这支北国的王牌军队,终于在这一刻动了。
他们的行动很缓慢,甚至和步兵一样缓慢,每一步,都好像是在赴死。
“停止擂鼓。”临笑见此,也是神色凝重,下令停下了鼓声。
数十万中天军队,黑压压一片守在前方,而数万怯薛军则是拥护着长生汗的车辇,一步步地走来。
对北国,对长生汗来说,这一仗没有失败的余地。
在这数十万中天军队的后方便是藏龙谷口,若是不能冲过去,他们留在中天,便只有死路一条。
怯薛军在前进,数十万人的战场上,忽然间静默到了落针可闻。
这些身披玄甲的士卒,每一个都是贵族的子弟,每一个都是神色肃穆,如同朝圣。
倘若先前的北国铁骑是为了活下去而拼命,这些人便是为了死亡。
他们本身便是带着必死之心上前的,对于他们来说,用自己的生命换得大汗一条生路,便是最大的意义。
双方的距离到了百步之内,强弩一触即发。
临笑看着怯薛军的将士,眼里也有了敬佩之意。
他们不是军人,而是武士,对他们来说,最大的使命,便是忠于长生汗。
“放!”
一名统制忽然喊了一声,数千箭雨飞射,紧接着,便是数万弩箭如流水般冲刷出去。
临笑看了那名统制一眼,正是周毅,当初曾随他一动对抗过嘉利王子所率军队的进攻。
这样密集的箭雨,哪怕是怯薛军也挡不住,成百上千的人如稻草般倒了下去,但是没有人退却,甚至没有多少人露出恐惧的神色。
冒着无边箭雨,怯薛军还是杀到了,带着他们的长生汗。
“杀啊啊啊啊!!!!”
最后数十步时,怯薛军士卒发起了冲锋,每一个人都是声嘶力竭,悍不畏死,冲入了铁甲方阵内。
他们的冲击不如铁车军有力,按理来说中天军队足以抵挡得住,可是在他们那悍不畏死的气势之下,军阵却还是接二连三地被冲开。
战场上,每个人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是没有人不想活,偏偏怯薛军的将士却是不想活的那种,想活的碰到不想活的,气势难免弱了一截。
临笑还要指挥四周部队围剿怯薛军,同时拉长战线消磨怯薛军的战斗力和耐力,忽然间听到身旁一阵惊呼,回头看去,才见李靖元不知何时已是翻身跌落下马,四周的人见都督倒下了,顿时都乱成一团。
临笑见此,轻叹一声,顾不得再指挥军阵,转身道:“送都督回城疗伤。”
其实,到了这一步,哪怕无人指挥,怯薛军想要冲出中天大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临笑没有再去看战局,怯薛军已是杀入中天军阵之中,虽是声势惊天,却也抵不住重重包围,长生汗此时也已走出车辇,看着四周的形势,神情相当凝重。
在中天之人的印象中,长生汗本应是个满脸大胡子的壮汉,可真正看到长生汗的时候,才发觉他也不过是个寻常老人,脸色暗黄,留着山羊胡,身材稍显瘦弱,披着一身白袍,忧郁地望着天空。
战斗还在继续,却已是接近尾声,冲入军阵的怯薛军已经倒下了一半有余,只剩下一万多人还在拼死护卫着长生汗,箭矢纷飞,弩箭甚至射落到了长生汗的车辇上,中天军士看着那忧郁的老人,眼里无不是激动与贪婪。
谁若是能杀掉长生汗,立时便有封侯之赏,这样一飞冲天的机会,又有几人会错过?
长生汗见此,仰天长吟道:“我欲东归,害梁不为?”
厮杀还在继续,却已是接近尾声,穷途末路之中,北国的一代雄主,也感到了日落西山的颓然。
姚广恩见此,高举长枪道:“杀长生汗者,赐千金,封万户侯!”
“杀!”
“杀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封侯之赏就在眼前,人人都是不顾一切地向前杀去,眼前的敌人一个个倒下,守护在长生汗身旁的已是不到千人!
“啊!”
“呃啊!”
“哇!”
军阵外围,忽然传来了惨叫之声。
姚广恩等人回头看去,却见平原之上,不知何时竟有多出了一队黄金铁骑,骤然冲入阵中,中天军阵由于疏忽防备,顿时被冲开了一个口子。
“父汗!快逃!”
嘉利王子手持马槊,挥手间捅死一名身穿重甲的步兵,麾下黄金马左冲右突,终于杀入了包围圈。
长生汗见此,眼里闪过一抹希望,忙跨上战马,朝着嘉利王子赶去。
“拦住他们!”
鞠孝昀大呼起来,中天将士还要上前阻拦,奈何已是历经久战,身心俱疲,行动上却慢了许多。
“杀出去!”
嘉利王子与长生汗会面,怯薛军和黄金铁骑的士气都是一振,拼了命地往北方杀去。
华询率军还要阻拦,奈何嘉利王子所率的黄金铁骑气势正盛,竟是有些抵挡不住。
“休逃!”
华询紧跟着嘉利王子,挥手一枪刺出。
嘉利王子以手中马槊拦住,竟是哈哈大笑起来,“来日我必取你首级!”
华询还要再追,黄金铁骑已是冲开阵势朝着北方绝尘而去,眼见长生汗就此脱困,难免心有不甘,大喊道:“骑兵随我追!”
中天骑兵听了,当即随着华询追了出去,双方一追一逃,转眼间便过了藏龙谷口。
入夜时分,华询已是率军追出了中天地界,踏入北国疆域之中。
抬头时,只见两座大山横亘于前,嘉利王子和长生汗的军队已是消失不见,不由得向左右问道:“此是何地?”
骑兵之中,有原先的苍龙军将士,道:“将军,这里已是荼浪川地界,两边就是苍狼、白鹿二山,相传狄人最先便是发源于此。”
华询环顾四周,却见两座大山早已荒芜,并无多少人烟,又是夜深,恐有埋伏,便道:“扎营一夜,明日回军。”
中天马军将士听后,也都是松了口气,毕竟再追下去便是深入敌境,到时候凶多吉少的就是他们了。
华询吐了口气,回想今日之胜,也是思绪万千,便在附近找了一处岩壁,令人在上边刻了一行字:“玄元二十年,破北国野战之军百万,逐长生汗于此。”
刻完字后,哈哈一笑,这才调转马头,回营休息。
第二百七十三章 末路
另一侧,逃入荼浪川的长生汗转身回顾,眼见中天军队没有追来,这才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道:“嘉利吾儿,这一次南下,一共动用了多少人马?”
嘉利拱手道:“回父汗,前后之军,约有一百二十万。”
长生汗听后默然,转身看看自己身旁仅剩的数万人,长叹道:“教我魂归长生天后,有何颜面去见先祖!”
嘉利道:“父汗不必灰心,北国万里之地,物阜民丰,这一次失利了,我们还有下次,下次不行,还有下下次!”
长生汗精神一振,道:“不错,我们还有这万里江山,亿万子民!”
一念及此,素来漠不关心民众生死的长生汗心里也热切了起来,道:“附近有何城镇?速速带我前去,本汗要好好犒赏将士,大赦天下!”
嘉利道:“往西三十里便是平城,父汗可去平城歇息一二。”
长生汗点头道:“嗯,三十里也不算远,今日便去吧。”
“好。”嘉利王子也怕夜间被中天骑兵追上,便连夜往平城赶去。
入夜之后,遥遥望见远方一点灯火,等到近了,才见是一座大城,嘉利王子喜道:“父汗,你看,平城到了!”
“嗯。”长生汗一路疲于奔命,眼见终于到了平城,不禁如释重负,想到这一次死里逃生,实是心有余悸,入城之后该好好挑几个姿色上佳的女子陪侍享受一番才是。
不料还未进城,城头上便有一支响箭飞射而来,险些射中长生汗,惊得他差点落下马来。
嘉利王子见此大怒,指着城上守军呵斥道:“没长眼睛吗?大汗驾到,还不速速出城迎接?!”
不料城墙上的人听了后,却是不屑一顾,竟是走出一名满脸横肉的悍匪,骂道:“什么狗屁大汗!老子便是大汗!老子是这里的天可汗,你们算什么东西,识相点就赶紧滚出去!”
嘉利王子听了一怔,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大胆匪类!没见过黄金铁骑吗?!”
城楼上的壮汉冷笑一声,道:“不就是官军吗?有什么了不起!现在平城由老子说了算!”
嘉利王子闻言,顿时怒发冲冠,提起马槊道:“我看你们这是找死!来人,攻城!”
四周铁骑见有人如此蔑视他们,也是一个个义愤填膺,二话不说便开始攻城。
城上的土匪头子见此,也是心里一紧,面上却还是神色如常,喊道:“弟兄们!上啊!”
随着这一声呼喊,平城之内,竟也现出了上万人,死守城头,搬起石头便往下砸。
黄金铁骑虽是北国精锐,但是却不善攻城,何况又是刚从北国逃回来,在城下打了半夜,死伤惨重,却仍是没有攻克平城。
长生汗料想光凭他们现在的兵力,想要打下平城恐怕不太现实,只得向嘉利道:“嘉利吾儿,这些悍匪冥顽不灵,我看还是另寻一地,等到回了龙城,再发兵剿匪吧?”
嘉利虽是心有不甘,却也只得道:“儿臣全听父汗的意思。”
攻打了一夜的平城,却是无功而返,剩下的上万黄金铁骑和数千怯薛军只得无奈离去,一路上又饥又渴,肚子里早已将那些悍匪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长生汗一路上走得又渴又累,不禁忧叹道:“嘉利吾儿,国师大人怎么不在,他要是在这里,我们也能好过一些。”
嘉利神色别扭,道:“他随太微教主征战去了,现在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北落星君虽为天府国师,却更多是在向天府下达神教的指令,哪怕是长生汗对他也是敬畏有加,根本号令不了他,五道教外一战之后,萨满和火神信徒死伤惨重,而这些大萨满也就此离去,根本无人过问这百万大军的生死。
长生汗实在有些吃不消,忽见前方草场之中有片湖畔,便道:“去喝口水吧,让马也休息休息。”
嘉利王子点头,率军往湖泊走去,等走得近了,才见到湖水澄净如画,心情稍微好了些,众军士纷纷下马饮水,难得地休息了一回。
恰在此时,湖泊另一侧也出现了一支军队,披着黑色皮甲,由一名青年统帅。
双方远远地见到了,忽然间黑甲军中发出一阵喧哗之声,紧接着便是张开弩箭,朝着嘉利王子这边射来。
“大胆!”嘉利王子见了大怒,勉强穿好盔甲,慌忙跳上马背,却见那青年已是持矛杀来,正是蛮迺部的青年首领赤烈。
“当!”
长矛和马槊交击,嘉利王子调转马头,却是往后逃去,赤烈紧追而来,不料嘉利忽然来了一个回马枪,马槊突刺,凶险万分。
危机关头,赤烈身子一伏,长矛前刺,挑开马槊,双方交错而过,皆知遇到了劲敌。
“杀!”
黑甲军紧跟而上,已是向着黄金铁骑杀去,当初他们被黄金铁骑追杀,家破人亡,早已与黄金铁骑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而黄金铁骑却不知为何黑甲军会如此拼命,皆是心生胆怯,有了退缩之意。
嘉利王子和赤烈各自拉开一段距离,然后回马冲杀,双方交错而过,又掉转马头,朝着对方冲去,每一次都是凶险万分,两人手心里都捏了一把冷汗。
马槊突刺,刺向赤烈的右臂,赤烈眼里闪过一抹决然,忽然大喊一声,不顾一切地递出了手中长矛。
嘉利王子见此吃了一惊,再想收回马槊已是太迟,只得也奋力往前捅去。
马槊刺穿了赤烈的右臂,而于此同时,那亡命的长矛也来到了嘉利王子身前。
咽喉之下,一寸之地!
“啊!”
嘉利王子瞪大眼睛,死死地看着赤烈,张嘴发出赫赫之声,终是不甘地跌落下马。
“嘉利吾儿!”长生汗眼见嘉利王子竟被赤烈挑下马来,又惊又怒,拔剑道:“杀!统统杀了这群悍匪!”
奈何无论是黄金铁骑还是怯薛军,此时都已是强弩之末,面对黑甲军的冲杀已是有些抵挡不住,眼见嘉利王子也死在赤烈手下,更是军心涣散,不少人已是逃散开来。
“大汗!逃吧!我们逃回龙城,再为殿下报仇!”
长生汗身旁几名忠心的宿卫簇拥着长生汗便往后撤,长生汗虽是大喊着挥舞手中利剑,老泪纵横,却也是颓然无力,在一番鏖兵过后,随着数百名怯薛军将士仓促逃过了黑甲军的追杀。
如此又行了半日,已是不知身在何处,四顾茫茫,回首身后,当初的百万雄师,如今只剩下区区数百人,长生汗也感到了英雄迟暮的凄凉,忽然间跪在地上,对着长生天喊道:“仁慈的长生天啊!您若是还愿让您的臣子统制天府,为何要降下这样的惩罚?您抛弃您的臣子了吗?!”
“抛弃你的不是长生天,而是天府的亿万子民!”
长生汗猛地回过头来,只见远方地平线上还有一支数千人的军马,正冷冷地看着他。
长生汗站起身来,手握长剑,身旁几百宿卫皆是神色紧张,紧张中又带着几分疲惫,显然也明白他们已是到了绝境。
阿雅纵马上前,看着长生汗,道:“当初你下令南征,调动百万大军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一幕?”
长生汗凄凉一笑,道:“你们为什么要背叛我?”
阿雅轻蔑地看了一眼长生汗身旁的几百名宿卫,道:“难道我们要像这些人一样,把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你,才不算背叛?”
长生汗忽然大笑起来,道:“他们都是忠诚的卫士!”
阿雅冷冷道:“所以你霸占他们的妻女,害死他们的父兄,他们还要对你忠心耿耿,为你肝脑涂地。”
长生汗扬起手中的长剑,喊道:“我就是天!长生天眷顾着我,让我成为北国的共主,你们统统是我的臣子,都该听我号令!”
阿雅失望地摇了摇头,“你太自大了,长生天不会眷顾任何人。”
长生汗此时却哪里听得进去,仍在大喊道:“我是受长生天眷顾的!我是不死的!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统统去死吧!”
萧凉在阿雅身后,弯弓搭箭,一箭射出。
箭矢锋锐,又是近在咫尺,顿时刺入了长生汗的胸膛。
长生汗瞪大了眼睛,仍是强撑着不倒,喃喃道:“我是不死的,不死的……”
“大汗!”
一众宿卫拥了上来,只见长生汗身前血流不止,随时都可能倒下。
“哪这么多废话,死不死,射上几箭不就知道了?”萧凉对长生汗的喃喃颇为不屑,当初敬畏若天神的人,此时原来也和常人无异,甚至比常人更加痴傻可笑,令他失望之余,心中也起了几分变化。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几支箭矢又飞射了出去,全落在长生汗的身上,长生汗双目圆睁,身子摇晃,“我……”
一句话尚未说完,忽然噗通一声,已是跌倒在地,箭镞从背后穿出来,显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大汗!”
“杀!”
一众宿卫见大汗身死都是悲痛欲绝,他们生来便被教导要忠于大汗,将大汗的生命视为一切,如今大汗死了,他们的生命自然也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阿雅看着这些愚忠的宿卫,摇了摇头,有些钦佩,却也有些讥讽。
若是因为忠诚,就可以对所忠之人的种种恶行视而不见,这和亲身作恶又有什么区别?
几百名宿卫带着必死的决心杀了过来,阿雅也抽出了手中的剑,驾驭麾下战马冲了上去。
萧凉、达歌等人也杀了上去。
他们虽然不认同这些宿卫的愚忠,但作为军人,愿意给他们一个体面的死法。
这一场战斗,并无多少悬念。
因为这些宿卫本就是一心求死,对于他们来说,为大汗战死便是最高的荣耀。
杀戮过后,阿雅来到长生汗的尸体身旁,取走了长生汗的佩剑。
萧凉反应最快,第一个跪了下来,“恭迎大汗!”
四周数千人也醒悟过来,纷纷朝着阿雅跪了下来,“恭迎大汗!”
阿雅听着一阵阵呼喊声,却并无多少欣喜之色,而是道:“北国大乱,我们要走的路还很远。”
萧凉道:“只要跟着大汗,一定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兄弟们说说看,是不是?”
“是!”数千人大喊着,一个个都是狂热地看着阿雅。
阿雅却摇头道:“我当初和你们说过,我们起兵,不是为了称王称霸,而是为了给自己一条生路,也是为了向所有的残暴和不公反抗。从今以后,不许再喊我为大汗。”
众人听后,神色都有些尴尬,还是萧凉出来打圆场,凑到阿雅身旁,道:“大哥,我们这一次杀了长生汗,可是个大好的机会啊。传出去后,一定能助长我们的声势。”
阿雅看了萧凉一眼,道:“天下大乱,鹿死谁手还未可知,现在就将这个消息放出去,你觉得合适吗?”
萧凉一怔,却听乌玛也道:“将军说的是,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后,义军会把我们当成对手,而那些拥护大汗的势力更是会将我们视为死敌,这样做,实际上得不偿失。”
萧凉哈哈一笑,道:“是我考虑不妥,还是大哥英明。”
阿雅收起长生汗的佩剑,道:“去盛乐城吧。”
萧凉眼睛一亮,道:“大哥还要再打一次盛乐城?”
阿雅点了点头,道:“如今以我们的实力,不出意外的话,已经能够拿下盛乐城了。”
萧凉大笑道:“全凭大哥吩咐。”
说罢勒马扬鞭,数千人绝尘而去,至于一代大汗和他的数百名忠心宿卫,就这样曝尸荒野,渐渐为历史的风尘埋没。
或许若干年后的某天,人们会无意中挖掘出某一件贵族的饰物,从而发现这片土地下掩埋的秘密,可这一天何时能够到来呢?唯有时间知道答案。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不是
盛乐城,宇文府。
宇文燕秋在静室之内盘膝端坐,身前的古魂罐冒着幽幽蓝焰。
不知何时,她的身后多出了一抹身影,静静地望着她。
她似乎也有感应,睁开了双眸,眸中一片幽蓝。
“修炼得怎么样了?”
宇文燕秋看着古魂罐,罐子内的火光正在渐渐熄灭,“三五年内,便可融魂了。”
“很好,古魂罐内有着历代先祖之灵,与他们融合之后,要不了多久,你便会成为新的大萨满。”说这话的人往前走了一步,月光落在脸上,竟是宇文家的老祖,八魁星君。
“嗯。”宇文燕秋的目光落在地上,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地,清明而又空灵。
这些年来,她以古魂罐修炼,神游于历代先祖的过往与回忆之中,仿佛一次次轮回,渐渐地,竟是有些分不清自己了。
宇文府内的人都怕她,或许不是怕她,而是怕她身上那一缕先祖的气息,宇文燕翔,或者说如今的宇文晏,也正是因此离开她,离开宇文府的。
有着历代先祖的经验,她的修炼自然是如鱼得水,可心里有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宇文燕秋,还是另外的某一个人。
真正融魂之后,她,还会是她吗?
八魁星君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道:“太微教主此次南征失利,伤势不轻,如今还在教内静养,北国境内动荡不休,天狼老贼又野心勃勃,我们不可不防。”
宇文燕秋默然片刻,道:“我知道了。”
当初,她也曾想过和元家联姻,来化解天狼星君的压力。以她的能力,足以在暗中掌控整个元家,融魂之事,便也有了不少保障。
只不过,她修炼古魂罐不是什么秘密,天狼星君也能猜出她想做什么,元亓浩见过她修炼古魂罐的模样之后,也不太敢再提此事了。
八魁星君道:“抓紧吧,我早年受伤,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不是每一位星君死后,都能将一身修为继承给选定的继承人的。
若是继承人资质不够,往往会在星君灌顶的压力下爆体而亡,哪怕做好了万全准备,死亡率仍在五成以上,而成功率,却是不足两成。
而且这样的继承人,本就是精挑细选,少之又少,真正能将星君之位传给下一代的,在整个天府历史上,都是少之又少。
至于大帝的继承,反倒要容易一些,因为大帝对能量的掌握已经达到了巅峰,能够将继承人无法承受的真元暂存于其体内,随着继承人的成长慢慢释放。
相比之下,古魂罐,本就是为了能让星君之位代代相传而设计的,通过古魂罐成就星君之位,属于自行突破,死亡率比继承星君之位要低很多,而且古魂罐内历代先祖的经验,足以指导继承人成就星君。
唯一的问题便是,融魂之后,人,还是当初的人吗?
这当中存在着太多的不确定,宇文家历经数千年,真正敢于尝试以古魂罐融魂的,却也寥寥无几,在宇文燕秋之前的几人,都因为承受不住古魂罐内的先祖神魂而发疯,目前为止,宇文燕秋是情绪最稳定的一个,也是最有希望的一个。
不知何时,八魁星君已是离去,宇文燕秋看着那东移的月光,又合上了眼,继续着先前的修炼。
翌日,盛乐城外,阿雅麾下数万军队铺张开来,已是将这座喀合省省城团团围住。
“大哥,这次我们准备充足,攻城器械也都已经备好,不出三日,一定能拿下盛乐城!”萧凉来到阿雅身旁,指着后方那一排排投石车,当真是意气风发。
阿雅看着盛乐城,却是并不像萧凉那般乐观。盛乐作为省城,城高粮广,易守难攻,不是有几辆投石机便能攻克的。
当日,他没有下令攻城,城内的守军也知道阿雅的军队武器精良,掌握先进的冶铁技术,并未贸然出击。
入夜之后,阿雅一个人坐在军帐之中,看着沙盘上杂乱的旗帜,也是颇感头疼。
他们的势力占据了喀合省将近三分之一的土地,可是在另外三分之二的土地上,还有不少官军势力和其它起义军。放眼整个天府,形势便更为复杂,他们的军队若是不能打下盛乐城,光靠后方的几座小城,只能勉强自保,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只怕很快便会被更强大的起义军或者官军消灭。
但想要攻下盛乐城,谈何容易?倘若与城内守军拼个两败俱伤,便成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
正在他思索如何拿下盛乐城之时,却见身后烛影一晃,身旁竟是有了一道影子。
阿雅吃了一惊,猛地回头,却见竟是元亓音。
“你……”阿雅怔怔地看着元亓音,还依稀记得她的样貌,却不知她怎么会来到这里,又想到了当初救他一命的子黍,神色热切了几分,道:“小姐姐,当真是好久不见,只有你一个人来吗?”
元亓音知道他的意思,神色稍显黯然,道:“不错,只有我一个人。”
阿雅听后默然,不知元亓音为何会突然现身,又有何事找他。
元亓音看了看眼前的阿雅,和当初的少年似乎并无多少变化,可眼睛却更显明亮光彩,可知他心中的志向。
“想不到短短几个月,你就成了一方统帅。”元亓音话里带着几分调笑的意思,可更多却是感慨,世事沧桑,短短的几个月,对她来说,却仿佛比过往的十几年都要漫长。
阿雅笑了一下,仍是不太清楚元亓音的来意。
元亓音道:“阿雅,我问你,你觉得自己强吗?”
阿雅愣了一下,回头想想,摇了摇头,“这世上比我强的人有很多”。
元亓音道:“不错,单论实力,你不过是个普通人,只要我想,可以轻易地杀了你,而且不会惊动任何人。可换而言之,站在和你一样的位置上,很少有人能比你更有勇气。”
说这些话时,她又想到当初和阿雅去塔塔人部落时的情景,深入虎穴,不是那么轻易的事,真正能如阿雅这般镇定自若的,普天之下,又有几人?
阿雅也在反思,他如今虽然也算是一方诸侯,可是在神教萨满的眼中,又算得上什么?那些萨满只需要挥挥手,便能结束他的性命,那么他所追求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元亓音问道:“你知道这盛乐城中,有多少人可以轻易地杀了你吗?”
阿雅瞳孔一缩,道:“很多。”
元亓音接着问道:“如今你要攻打盛乐城,要让他们家破人亡,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吗?”
阿雅默然不语,额头上却渐渐冒出了冷汗。
凡人组成的大军,或许可以抵御萨满,可当一名萨满想行刺时,一个凡人又如何防备?
元亓音道:“所以你觉得,是什么支撑着你走到了现在?”
阿雅低头,道:“是运气?”
元亓音却道:“是选择。”
“选择?”阿雅怔怔地看着她。
元亓音点头道:“是选择。大汗麾下军士的横征暴敛,天府之人有目共睹,残酷的厮杀,生死的博弈,在天府是常态,可只要是人,都会希望和平,希望安定,真正享受着杀戮和战乱的,只有极少数人。哪怕是萨满,乃至大萨满,大家所谋求的,都不过是生存。可是这个生存的空间里,却处处充满了威胁,为了让自己能够更好的生存,便需要抹除威胁,而这个抹除威胁的动作,便是战争。”
阿雅点头,他自幼便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也立志要改变这一切,寻求一条能够令所有人共存的出路。
国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天府却是一个贵族至上,奴隶至贱,动乱不休,杀戮横行的世界。
在这样的世界里,容易产生英雄,可更多的,却是万千惨死的冤魂。
元亓音道:“这些天,其实我一直在暗中看着你。我不能说你做的都是完美的,但是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你要知道,即便是在萨满之中,也有很多人希望拥有一个更好的环境,一个新的天府。”
阿雅眼里渐渐现出了火光,道:“你的意思是?”
元亓音道:“我会帮你,只要你去努力践行自己的理想,我们会全力以赴地帮你,因为这不光是你的理想,也是我们的理想。”
阿雅的眼中闪过几分激动,点头道:“好,我一定不会忘记自己的诺言。”
说罢,转身对着明月起誓道:“长生天在上,我扎古兰·阿雅起誓,这一生之内,定要让天府成为一个没有战乱,没有奴隶,人人都能过上太平日子的国度!若违此誓,便令我堕入下界鬼蜮之中,世世为厉鬼,不入轮回!”
北国之人信奉转生,相信上界为天界,中界为人间,下界为地府,阿雅这个誓言,不可谓不重,也足见他此时的决心。
元亓音看着他,看着那皎洁的月光,也是双手合十,默默起誓道:长生天在上,我元亓音愿帮助阿雅缔造一个没有纷争,没有压迫的新世界,若违此誓,世世不入轮回。
念着这些誓言时,她却想起了子黍,想起了和他相伴的一个多月。
如今回想起来,简直不敢置信。记忆里,那仿佛是很漫长很漫长的一段时光,有着数不尽的回忆,可真的细细数来,从澜江县的初次相见,到玄武灵庙前的分别,竟不过只有短短的一个多月。
若是以往,身为元家的大小姐,她绝不会去想着什么改变天府,也绝不会有如今这般崇高的理想。可是一个多月前,玄武灵庙外的一切,却成了她心中永远难以抹去的伤痕,以至于迫切地想做些什么,来弥补那无法弥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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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府,扎罗雪山,神教大教堂中。
月曦独自坐在冰冷的教主宝座上,看着莹白的殿宇,空旷的殿宇,冷清的殿宇。
说不出的寂寞,说不出的萧条。
历代的太微教主,就是这样如恒久的石像一般,坐在她现在的位置上,一年又一年,直至走向生命的尽头?
她缓缓起身,走下教主的宝座,走向那一片苍茫的冰雪。
殿外,还站着两人,一个是萧如雪,一个是石烈。
萧如雪的神色稍显黯然,并不显得如何悲痛,只是一种死了心的淡漠。
石烈则是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仿佛失去了魂魄。
“我只求你放过我们母子。”萧如雪说这句话时,脸色仍是十分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月曦停下脚步,看着她,仇恨有时候可以刻在骨子里,有时候又如轻烟般缥缈。
萧如雪是个什么人?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罢了。
月曦收回了目光,继续向着茫茫的天地走去。
“月……月曦!”石烈喊了一声,充满紧张和忐忑。
月曦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
“你会一直留在这吗?”石烈问道。
月曦并未回答,只是仰头看着苍茫的天空,从扎罗雪山上望去,云气变幻,千里万里,都是一片苍茫。
石烈咽了口唾沫,有些结巴地说道:“你……你当初说过会陪我的,我们,我们还会像以前那样吗?”
月曦默然片刻,一步步走下了台阶。
“你认错人了。”
清冷的声音,回荡在石烈的耳畔,一遍,又一遍。
月曦走远了。
萧如雪轻叹一声,这二十多年,恍然间便如一场梦,爱恨情仇,都如同轻烟,被凛冽的山风拂去,剩下的,只有说不尽的空虚。
她忽然觉得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神殿是如此的空洞,这二十多年来的过往也是如此乏善可陈,世事的悲欢离合,对人来说,只要经历过一次,便已经麻木了。
“走吧。”她拉了下石烈的衣袖,只想就此归隐,不问世事。
儿子虽然痴傻了一些,但也还算忠厚,想来有她看着,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石烈却是茫然地站着,根本没听到萧如雪的话,忽然间向着月曦离去的方向跑去,再也没有回头。
萧如雪默默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呼喊,也没有追赶,甚至没有等待。
她只觉得更加的空寂,心里似乎没有任何东西。
于是就此转身,一个人走下了雪山。
而石烈则在追赶,拼了命地追赶。
自幼生活在冰宫中的他不相信欺骗,或者说,不愿相信。
他看到了月曦,就在雪山的另一侧。
“月曦!”他大声喊着,眼里满是热烈,“我就知道你没有走,你不会走的,是不是?”
月曦转过身来,看着他,“是,我不会走。”
“太好了!”石烈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道:“只要你不走就好,只要你不走就好。”
月曦抽开了手,平静地说道:“以往我骗了你,过去的事,便都过去吧。”
石烈一怔,仍是热切地道:“可是你说过,你喜欢我的,我……我也喜欢你……”
月曦道:“都是假的。”
她不愿将实情告诉石烈,也不愿再看到石烈。
于是漫天的冰雪里,只剩下石烈一人,茫然,无助,忽然间心里一阵阵刺痛,不禁蹲了下来,喊道:“月曦!”
月曦没有看他,就此转身离去,他看着月曦的背影,眼神一点点绝望,浑身抽搐起来,缩在了雪地上,痛苦地仿佛要死掉了。
哪怕如此,也没有人搭理他,他就仿佛雪地上的野兽,孤独地活着,孤独地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恢复了一点清明,身上多了一点温热。
他虚弱地睁开眼,却见到了小桃和小杏的脸。
“少爷。”两女扶着石烈,道:“您怎么一个人缩在雪地上?又犯病了么?”
石烈有些恍惚,忽然推开了小桃和小杏,喃喃道:“不是她,不是她。”
“少爷……”
小桃和小杏怔怔地看着他,却见石烈一人独自向着雪山下走去,嘴里仍在不停喃喃道:“不是她,不是她……”
第二百七十五章 继承
天府,盛乐。
完颜子玄站在城墙上,看着前方的军阵,脸色越来越难看。
“轰!”
巨石轰鸣,落在城头,整个城墙都颤抖起来,守城的军士皆是缩在城垛之内,脸色灰暗。
攻城的投石车仍在不断投掷石块,甚至是炸药。
盛乐城中其实有火炮,杀伤力巨大,可以轻易摧毁眼前这些匪军。
但真正令他忧虑的不是战事,而是元家和宇文家。
“就算城破,对我们完颜家的影响也是微乎甚微。”完颜子雁站在完颜子玄的身后,说道。
完颜子玄冷哼一声,道:“元家和宇文家到底是什么意思?真要让乱军杀入城中才肯罢休?”
完颜子雁道:“大哥,你说,是维持旧的格局好,还是换一个新的?”
完颜子玄道:“我们能受益吗?”
完颜子雁微微一笑,道:“天府再怎么变,贵族,依旧是贵族。我们有大陵老祖撑腰,莫非真的怕了另外两家?天府的大萨满,本就只有那么几位,若是乱了,也许对他们和我们,都是一个机会。”
完颜子玄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太微教主南征失利,各大家族现在都想要重新划分自己的区域,争夺更大的利益。”
完颜子雁点头道:“不错,据我所知,目前的起义军中,有不少都在暗中得到了各大家族的扶持,即便是眼前这支进攻盛乐城的军队,大哥你又怎能肯定,真的只是一群毫无背景的草莽?”
完颜子玄眼里目光一闪,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有元家和宇文家的支持?”
完颜子雁道:“那就要看他们的行动了。”
完颜子玄闻言默然,忽然冷笑一声,道:“既然他们有这个想法,我们走便是了。”
“走?”完颜子雁听后倒是一怔,不太明白完颜子玄的意思。
完颜子玄道:“我们三家在盛乐城斗了这么久,可曾斗出什么结果来?大家彼此忌惮,谁都不敢出全力,现在天下大乱,他们既然认为自己有机会,我们又何尝没有机会?伊汗省和台沃省还有大片的土地,有的是我们完颜家发展的空间。”
天府的星君一共只有九位,哪怕四个省份均分下来,其余各省也不过是各有两位星君,实际上的分配还没有这么均匀,伊汗省和台沃省虽然也有不少大家族,但是有星君坐镇的都不过只有一位。
完颜子雁听后,不禁问道:“可这样做,岂不是要抛弃祖业?”
完颜子玄道:“不破不立,这个三足鼎立的关系,我们都分不到什么好处。若是趁机离开,剩下的元家和宇文家彼此间的关系,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好了吧?”
完颜子雁听后亦觉有理,当即道:“大哥,你说得不错,我们这就去和老祖商量,就此离开盛乐城。”
完颜子玄点了点头,和完颜子雁一同下了城楼。
两日之后,完颜家就悄然离开了盛乐城。
失去了完颜家的支持,守城的军士士气也跌落不少,又勉强坚持了两日,终于抵挡不住攻势,就此宣告城破。
当阿雅率军进入城中之时,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宇文家和元家的家主。
宇文成欢和元彦成各自带着族人站在城门之下,似乎早已恭候多时。
阿雅看着两个大家族的族长,目光一动,却是落到了元彦成身后的那名女子身上。
“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元彦成看着阿雅,点头道:“似你这般年纪,便能成为一方起义军的领袖,着实不易。”
阿雅下了马,道:“如今天府大乱,各方起义军不知凡几,元家主又为何不说,是时势造英雄呢?”
元彦成哈哈一笑,道:“英雄出少年,时势造英雄,这天下,岂不是正在你们这些少年英雄的手中?”
阿雅摇了摇头,道:“天下不是谁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宇文成欢抿嘴笑道:“小友果真是气魄非凡,不知你们入城之后,又是如何打算的?”
阿雅问道:“古台在哪?”
宇文成欢和元彦成听后都是一怔,他们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元亓音站在元彦成的身后,低声对他说了一句。
元彦成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吩咐了下去,又向阿雅道:“既然入了城,不如先到府上休息片刻?”
阿雅摇了摇头,仍是站在城门口,不一会儿,只见元家的两名随从押着一名灰头土脸的老汉来到了众人面前,那老汉一副下人打扮,脸上还沾着黄泥,但阿雅等人还是能够认出,这人正是古台。
达歌站在阿雅身后,看到古台的那一刻,双眼顿时红了。
阿雅身后的军队中,当初随他从姑臧出来的有数千人,不少人都受过古台的压迫,如今见到古台,都是群情激昂,恨不得上前捅上他一刀。
阿雅道:“达歌,你先来。”
达歌听后,立刻翻身下马,提着长枪来到了古台身前。
古台惶恐地看着达歌,拼命地往后缩,却被两名元家随从按住,根本挣脱不开。
“你……你走,别过来!”古台额头上冷汗直冒,从达歌的眼里看到了刻骨的仇恨,他毫不怀疑,眼前的少年会举起手中的长枪,然后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达歌举起长枪,便欲刺去,却又回头看了阿雅一眼,眼里有些犹豫。
他忽然想到,古台是贵族,而元家和宇文家都是天府的超级大家族,古台当初就是向这些大家族寻求庇佑,才得以在盛乐安身,如今他杀了古台,元家和宇文家又会怎么想?
“你在怕什么?”阿雅看出了达歌的犹豫,冷冷道:“忘了自己姐姐是怎么死的吗?”
达歌听后,心里一阵剧痛,看着那惶恐鄙陋的老头,大吼一声,长枪终于刺入古台胸口。
古台瞪大了眼睛,没有惨叫,嘴里却是涌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
达歌握着长枪的手在颤抖,他不是缺乏勇气,只是面临抉择时会有些犹豫,可一旦下了决心,便放下了所有顾虑,狠狠抽出了长枪,又踹了古台一脚。
古台跌倒在地,抽搐了两下,彻底失去生机。
阿雅收回目光,向元彦成点了点头,又对两位家主说道:“我们的军队不会全部进城,也不会征粮征钱,只会颁发一条征兵令。城中所有人,无论奴隶、平民还是贵族,都可自愿参军,他人不得阻拦,奴隶参军后成为自由人,主家可获得一匹马或五只羊作为补偿。”
在天府这样重视畜牧的国家,一个奴隶的价值远低于一匹马,差不多只和两三只羊相当,如今阿雅颁布这样一条征兵令,明显是要解放奴隶。
天府以往的历史上,想要解放奴隶的人不在少数,但往往以失败告终,便是因为他们侵犯了贵族的利益,但是在阿雅这里,却考虑到了这一点,对主家提出了补偿。
参军并不是一件十全十美的事,也许能一战成名,也许会战死沙场,但对奴隶来说,却是翻身成为自由人的一个机会。而一匹马或者五只羊的补偿,也是从他们参军后的军饷里扣除的,也许还未赎身,便已经战死沙场。
但这好歹给了奴隶们一个翻身的机会,不然他们一辈子都只能是奴隶,按照以往的天府律令,永远不会有翻身的一天。天府是个残酷的国度,阿雅虽然想让天府变成一个没有压迫没有欺凌的国度,却也知道这不是一蹴而就的,而且,他也不可能无条件地施行平等,这对另外一些付出更多,功劳更大的人又是另一种不公平。
饶是如此,听到这个提议后,元彦成和宇文成欢仍是显得有些不自在,他们不缺马和羊,可是一下子失去太多奴隶,却会造成许多不便。当然,有些事不一定非要奴隶做不可,他们也可以选择雇佣劳动的方式,但这样一来,获利就难免少了许多,仔细算下来,所谓的补偿,不一定就划算。
“好,我们宇文家可以答应你。”开口承诺的不是宇文成欢,而是宇文燕秋。
宇文家的人都知道,宇文燕秋的地位还要高于家主宇文成欢,听她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不好再开口。
元亓音也和元彦成低声说了两句,元彦成听后,勉强笑道:“既然宇文家同意了,我们元家自然也不会反对。”
阿雅点了点头,转身吩咐下去,果真没有让所有人进城,而是只带了最初来自姑臧的数千人入驻官府,至于原先的知府,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入夜之后,官府府邸之中,阿雅正与萧凉、达歌、奎木等人商议今后的战略方向,却听到侍卫报道:“报告大将军,元家和宇文家的大小姐求见。”
阿雅微微一怔,看向萧凉,萧凉会意,笑道:“大哥既然还有要事,我们便先不打扰了。”
其余几人听了,也是起身告辞,陆续走了出去,阿雅坐在堂中,不一会儿,便见元亓音和宇文燕秋走了进来。
北国不同于中天,萨满不像是星官那般不预凡尘事,尤其是这些萨满大多出自贵族,更加注重家族利益。对于元家和宇文家来说,都需要一个阿雅这样的人,而对于阿雅来说,想要成功,也离不开这些贵族的支持。
元亓音见到阿雅后,道:“从某种程度上说,你在盛乐城是怎么做的,未来的天府就是怎么样的。”
宇文燕秋则是对阿雅微微一笑,道:“我们两家都会支持你的行动,大汗殡天后,北国确实该有一番变化了。”
阿雅听了宇文燕秋的话,心中一惊,道:“关于大汗的消息,您是怎么知道的?”
宇文燕秋笑而不语,元亓音则道:“她会些占卜的手段,你不用太吃惊。”
阿雅道:“若是这样,你们莫非已经看出了未来?”
宇文燕秋微微摇头,道:“未来时刻都会有变化,又怎能看得清清楚楚?但愿将军能顺从自己的心意行事,这便足够了。”
阿雅回想过往种种,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北国的局势,就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里不断地变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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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天,灵州,上清。
苏桦盘膝坐在清微峰顶,看着钱钺,道:“准备好了吗?”
钱钺默然,点头。
苏桦道:“星君之位,九死一生,你若是不能承受便是身死道消,我再问你一遍,是否真的下定了决心?”
钱钺抬起头,看着苏桦,抿了抿嘴,道:“弟子不肖,承受恩师教诲近百年,仍不能一窥星君之境,今日若是不成,亦无面目苟活于世。”
苏桦问道:“面目重要,还是心重要?”
钱钺一怔,眼神稍有变化,“心。”
苏桦道:“星君问道问心,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若是心不明,如何求道!”
钱钺浑身一颤,看着苏桦,眼神却是渐渐坚定起来,“弟子明白了。”
苏桦道:“这个心不是决心,而是平常心,你可有这样的心?”
对于人而言,下决心去做一件事,只要能达成目标,虽然过程相当艰苦,却也能坚持下来。可星君求道,却不是下决心便能成的,若不能有淡然处之的心态,又如何能够度过接下来的千年时光?
钱钺仰头望天,低头看地,最后目光又回到苏桦身上,道:“弟子明白。”
苏桦点了点头,不再多问,递给钱钺一瓶丹药,里面是几枚冲星丹。
钱钺接过,服下,而后与苏桦双掌相对。
浩瀚如星河的真元之力涌入钱钺体内,他的脸色当即变得惨白,只得死死咬牙坚持。
苏桦则是神色平静里带着几分洒脱,千年岁月,对他来说,经历的已是太多,即便是死亡,也是另一种解脱。
山上的传承在继续,山下的人则是神色焦急。
山下弟子居所之中,奕真侧目看了看杨香儿,见她有些神不守舍,便道:“师妹放心,那几枚冲星丹是你亲手所炼,三师兄有此保障,定然不会出事。”
杨香儿道:“星君之路九死一生,即便有冲星丹,也难以保证……”
乐萱道:“五师姐,你便放心吧,师兄他准备多时,师尊也有分寸,不会出什么事的。”
宇文晏附和道:“嗯嗯,萱儿说得对!”
乐萱白了他一眼,自从两人结为道侣之后,宇文晏似乎就没有了自己的主见,她说什么,便跟着说什么,反倒令她觉得有些无聊,没有了往常拌嘴的乐趣。
杨香儿仍是忧心忡忡,冲星丹是天品丹药,她虽然通晓炼制之法,却也难以保证尽善尽美,继承星君之位,又是上清大事,甚至可以说关系到整个上清的兴衰,她又怎能不在意?即便是乐萱,也只是表面上故作轻松。
大概到了深夜之时,才听得山上传来一阵震动,真元乱流激荡,整个上清都受到影响,不少弟子均是感到四周的真气变得浓郁不少,虽是不明所以,但皆是抓紧修炼起来,而派内的星官,皆是心中一动,赶到了清微峰下。
清微峰顶,苏桦收回双手,脸色更显苍老,背也佝偻了起来。
而钱钺眼中则是神采奕奕,站起身来,体会着自己身上的力量,眼里也不禁闪过几分激动之情。
苏桦道:“上清的未来,就要靠你了。”
钱钺听后,连忙扶起了苏桦,道:“师尊,您感觉怎么样?”
苏桦淡然一笑,道:“放心吧,死不了。”
一阵清风拂过,钱钺心有所感,回头望去,只见东斗星君也已到来,神色复杂地看着苏桦。
“师叔。”钱钺向东斗行了一礼。
东斗摆了摆手,道:“西斗有你这个继承人也可以放心了。你先退下吧,我和你师父还有些话要说。”
“是。”钱钺虽然继承了西斗星君之位,对东斗星君仍是如往常一般敬畏,拱手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东斗神色复杂地看着苏桦,道:“师弟,你还有什么不曾对我说的?”
苏桦一怔,摇头道:“没有了。”
东斗皱眉,看着他,忽然长叹一声,道:“你比我命好,能有个好归宿,只怕将来几年……”
“什么?”苏桦挑了挑眉毛。
“唉……”东斗摇头,道:“一言难尽,你是该归隐享清福了,我那几个徒儿没一个成器的,这身上的担子,只怕还放不下。”
苏桦淡淡一笑,想到近几年的中天局势,确实不容乐观,却是负手长吟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他就这样吟着诗,缓缓走下了山,如一个隐居山野的寻常老人。
东斗喟然长叹,论修为,他自信不比西斗要差,可这份放达的心态,他却永远学不来。
第二百七十六章 变化
春去秋来,转眼之间,已是过了三个年头。
中天玄元二十三年,天府狗儿年,玄武灵庙之中。
北河星君坐在寒潭边上,钓着他的灵鱼,而龙勿离也坐在一旁,望着寒潭发呆。
“给。”北河钓上两条灵鱼后,挑了一条丢给龙勿离。
龙勿离接过后,却没有直接吃,而是用一根冰晶做成的筷子从鱼口中穿过,而后指尖冒出一缕火焰,直至将鱼烤熟,这才小口的吃着。
北河见了直摇头,道:“都三年了,还改不掉这个习惯。”
龙勿离听后,淡淡笑了一下,道:“要是改掉了,我也不会留在这里了。”
北河吃了灵鱼后,呸了一声,吐出几根鱼刺,擦了擦嘴,道:“你就趁早死心吧,他又不是鱼,还能在水底活上三年?而且他心里没你,早想着别人呢。”
龙勿离听后并不难过,只是平静地说道:“我知道。”
北河叹了口气,道:“你这么个小姑娘,整日陪着我一个糟老头子,要是传了出去,指不定有多少人要骂我呢。”
龙勿离道:“这三年来,我还没有见过别的人来。”
北河冷笑道:“你真当没人来?只不过是你没看到罢了!别的不说,就昨天,还有一批人在外面晃悠。”
龙勿离听后微微一怔,“一批人?”
北河道:“是啊,好像是什么军队,反正我是没见过,这世道,真是乱了。”
“哦。”龙勿离对这些凡俗争斗并不感兴趣,又收回了目光,忽然纵身一跃,潜入寒潭之中。
如今已是夏日,寒潭之水虽然冰冷,但仍可承受,她就在水中这么睁着眼,看着自己一点点往下沉,十米,百米,千米……
上方的潭口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井口大小,而后成为一个核桃,最后成为一点米粒。
寒冷在加重,黑暗也在加深,她闭上了双眼,仿佛回到了自己出身时的世界,混沌一般的漆黑。
身为螭吻,她本身对水流便异常的敏感,哪怕闭着眼睛,也能清晰感知到四周的情况,灵鱼在身旁游动,渐渐地也离她远去,深入寒潭之下数千米后,四周已是陷入彻底的黑暗,而空间反倒越来越广阔,近乎没有尽头。
在这样的一个水下世界中,子黍到底会在哪里?
她不知道答案,天狼星君已经找过十几遍,北河也找过几十遍,而她,则是在这三年来数百次沉入寒潭,依然得不到答案。
有时候,没有答案,也许就是最好的答案。
她这样想着,任由自己的身体下沉,直至潭底。
什么成就星君的秘密,就像是个精心编造的骗局。这三年来,她没有发现潭底存在任何异常,这一处寒潭唯一有价值的,也许就是北河养的那些灵鱼了。
一日一夜后,龙勿离重新浮出水面,上了寒潭后,却见北河的神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龙勿离问了一句,忽然也感知到,这许久不曾有人到来的寒潭,又一次迎来了客人。
走入寒潭的是一名女子,穿着雪白的貂裘,捧着圣洁的雪莲,神色带着几分肃穆和哀戚。
龙勿离看到她后,不禁愣在了原地。
她见了龙勿离,也是一愣,站在原地呆了一会,才勉强道:“你一直都在这里?”
龙勿离神色冷淡,道:“你来做什么?”
元亓音低头,看着手中的雪莲,弯腰将之轻轻放入寒潭之中,看着它在水波上荡漾。
雪莲在天府是有纪念意义的花,各地的萨满教堂中都有装饰,只是不知为何,她却将之带到了这里。
龙勿离看着那朵雪莲花,再看看蹲在水畔的元亓音,心里的敌意也淡了许多。
过了片刻,元亓音站起身来,看着龙勿离,道:“这么些年来,你不觉得寂寞么?”
龙勿离淡淡道:“习惯了。”
元亓音默然片刻,道:“这些年,外界变化很大,你可愿随我出去看看?”
出去么?龙勿离侧目看着寒潭上的那朵雪莲,目光平静里带着几分迷茫。
哪怕到了今天,她也仍然不曾明白,什么是生命的意义。子黍教了她许多人间的事,可还不等她去体会和经历,他便进入了寒潭。
元亓音道:“不论你愿不愿意,我会在外边等你三日。”
说罢,转身出了玄武灵庙,神情举止,都带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再看不到当初的古灵精怪了。
龙勿离低头,仍是看着寒潭,这些年来,她真正学会的,也许就是沉默。
当一个人学会沉默之后,就会明白,世上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不得不去接受。
北河道:“去吧,去吧,你一个小姑娘,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
“出去了,又有什么意思?”龙勿离叹了口气,仍是坐在寒潭之畔,双脚浸在水中,吸引着水里的游鱼,水面的波纹里,是少女略显忧愁的面容。
三日后,龙勿离还是出了玄武灵庙。
茫茫雪原之上,元亓音正在等着她,而她的身后,还有一支军队。
见到龙勿离后,她淡淡笑了下,指了指身后的马车,“走吧。”
龙勿离看着她,又看了看四周的军士,最终还是随她上了马车。
马车中,元亓音对龙勿离说道:“三年前,长生汗南征失利,国内哗然,起兵自立者不知凡几。三年来,这些起义军经过一番角逐,已经决出了两股最大的势力,一路是黑甲军,一路是白甲军,剩下诸路义军皆奉两军为首,各自占据了天府的半壁江山。”
龙勿离听后点了点头,却并不如何感兴趣。
元亓音见此,又道:“说起来,这两路义军的首领,你也都曾见过。”
“哦?”龙勿离皱眉回想,却并不记得自己见过什么义军首领。
元亓音道:“黑甲军的首领叫赤烈,他是一个军事天才,三年来经历大小百余战,无一败绩,我想这人,你应该还有些映像吧?”
龙勿离回想过往,赤烈的名字,渐渐和一个高傲英武的青年重合,不禁点了点头。
“那白甲军呢?”赤烈的名字,唤起了她埋藏心底的一些记忆,龙勿离忍不住想知道,与赤烈抗衡的,又会是谁,她又在何时见过。
元亓音微微一笑,道:“白甲军的首领,就是当初我们在雪地里遇到的那个少年,阿雅。”
“阿雅?”龙勿离起先吃了一惊,不过有很快释然,低声道:“他果然没有看错。”
元亓音回想当初的情景,神色也稍显黯然,过了片刻,才道:“如今我们已经打下了龙城,再过些日子,阿雅和赤烈,也要展开一场决战了。”
阿雅起兵于姑臧,由南至北,占据台沃省后又从东、南两面发力,一举打入龙城,已是起义军中最大的一股势力,也彻底宣告了原来天府政权的灭亡。而赤烈则是一路向西发展,统一了伊汗省和喀合省、察钦省的西部,与阿雅的军队针锋相对,已是势同水火。
双方的背后,都站着数个天府大家族,可以说,阿雅和赤烈的决战,就是天府东、西方贵族的决战。
“你也参与其中?”龙勿离看着元亓音,元亓音那平静的面容下,显然也负担着不小的责任。
元亓音的笑容有些无奈,“我到底放不下元家。”
龙勿离默然不语,元亓音是元家的大小姐,生来便被灌输着家族利益至上的思想,到底和她是不同的,她没有家,也许只有祁皇和祁英算是她的亲人,子黍对她很好,给她起了一个人间的名字,可说是勿离,他却先离开了她。
世上的事就是这般无奈,像是元亓音这样的家族大小姐,年少时有多少纵情恣肆,成年后便有多少克制隐忍,因为家族的重担压着她,让她再不能任性地去做决定,也不能单凭自己的喜好行事。
“你现在,是要去哪?”龙勿离忽然问道。
元亓音道:“龙城。在那里,你应该能看到一些熟人。”
龙勿离点了点头,忽然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风景。
一片茫茫的白雪,和当初一样,只是当初跟着子黍在北国步步惊心,却是不曾好好欣赏过四周的风景。
她看了看,又放下了帘子,一片苍白的雪景,看多了,便觉得无聊了。
三日后,她们到了龙城。
守城的士卒认出了这是元家的马车,连忙开门迎接,而城中的格局,也和三年前大有不同,起码萧相国的相国府如今已是一片荒芜。
元亓音道:“如今支持阿雅的,除了我们元家,还有宇文家,台沃省的赫叶家,以及龙城乞颜家。剩下的完颜家,慕容家,李家和萧家,则是站在赤烈那一边。萧相国府原先是萧家在龙城的分支,龙城城破之后,就已经带着族人撤离了。”
天府的八大家族,对应着的便是八位大萨满,也即星君。天府一共有九位星君,北河星君除外,剩下的八位星君如今已是各自站队,彼此势均力敌,可见免不了要一场大战。
龙勿离对北国的变化虽然不太感兴趣,听元亓音一路上和她说了这么多,也能感受到局势的紧张,不禁望向那远方的扎罗雪山,道:“你们天府乱成这样,那位太微教主,便不出来管管么?”
元亓音神色复杂,道:“如今的太微教主,就是月曦。”
龙勿离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元亓音,怎么也不敢相信,当初的月曦,会在短短三年内成为北国的太微天帝。
元亓音道:“具体内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如今我们四大家族商议后,就是先上山去拜见教主,要是能得到她的支持……”
后续的话,元亓音没有说,也不必说,月曦身为如今的太微教主,若是能做出一个决定,天府如今的内乱,即刻便可消弭于无形。
龙勿离问道:“我也去么?”
元亓音笑道:“你若是能去,自然最好了。”
龙勿离吐了口气,望着龙城上方的扎罗雪山,忽然又问道:“阿雅呢?”
“我带你去见他。”元亓音转身,带着龙勿离进入了龙城中心,巍峨的王宫之中。
“大汗,有人要见您。”带刀侍卫通报之后,元亓音才带着龙勿离进入王宫内院,只见阿雅端坐王位之上,虽是年少,却也仪表堂堂,已是有了几分天府大可汗的风范。
见到来人是元亓音和龙勿离,阿雅先是一怔,紧接着忙起身相迎,道:“龙姐姐,这些年来我一直打探你和杜大哥的消息,却没有半点结果,想不到今日能够在此相见。”
他说这些话时,并不显得相当热情,可眼里的喜悦却也十分真诚。
当初若不是遇到了子黍和龙勿离,纵然天府大乱,他一介草民,又如何把握得住这个机会?虽然这三年来他的经历和子黍等人已是没有半点关系,可当初子黍对他的救命之恩,阿雅又岂会忘记?
“杜大哥呢?他怎么没有一起来?”阿雅转头张望,却一直没有见到子黍的身影。
这些年来,元亓音也和阿雅讲了些许杜子黍的事,但都只是无心之言,有感而发,却不愿向阿雅讲玄武灵庙中的一切,阿雅如今还以为,杜子黍和龙勿离这般的世外高人,早已是云游一方去了。
龙勿离和元亓音的神色都有些异样,阿雅此时也颇善于察言观色,收敛了些笑容,又道:“王宫中还有不少地方,我先安排两位姐姐休息。”
“不必了。”不知为何,龙勿离有些触景伤情,道:“他果然没有看错,如今你已是取得了一番功业。不过还有强敌在侧,不可掉以轻心,若是真的能够统一天府,还望你能善待子民,不要再像当初那样吧。”
阿雅神色一敛,正色道:“龙姐姐的教诲,阿雅定当铭记在心。”
“嗯,走吧。”龙勿离转身,不顾阿雅的挽留,径直出了王宫。
元亓音也看出龙勿离有些心不在焉,便道:“今日先休息一宿,明日便去见月曦吧。”
“好。”龙勿离点头,随着元亓音走了一段路,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哥哥呢?怎么没有见到他?”
“哥哥……战死了。”元亓音说这些话时,眼里又流露出几分楚痛。
天府大乱之时,元亓浩为保护家族基业与义军作战,却被人暗杀而死,元家之人追查下来,多多少少,便与完颜家有关。
如今完颜家已是西去伊汗省,和李家、萧家和慕容家共同支持黑甲军,双方彻底撕破脸皮,势不两立,元亓浩的身死,也是其中的一根导火索。
龙勿离听了之后,点了点头,也没有什么表示。
这三年来,生离死别,想得多了,或许也就麻木了……
翌日,元亓音便带着龙勿离,约上了另外三大家族之人,一同上了扎罗雪山。
宇文家来的是宇文燕秋,赫叶家是赫叶娜娜,而乞颜家,则是家族长子乞颜良,也是一名一等星官。
龙勿离见到宇文燕秋之后,第一句便是:“你能算得到未来吗?”
宇文燕秋听后一怔,摇了摇头,道:“现在就有一部分因素,决定着未来的走向,但是我算不出完整的未来,没有人能算出完整的未来。”
就像是事物的生灭,各自有其规律,说一个小孩可以活一百岁,这是合理的,可若是说一个百岁老人可以再活一百岁,除非他是修道之人,否则无人相信。小孩为何能被预测到可以活一百岁?因为孩子的生机旺盛,而老人的生机黯淡,这就是决定未来走向的因素,但人世充满了意外,也许哪天飞来横祸,这个孩子夭折了,所谓一百岁的预言,自然就不准了。
天地变动,周流不虚,哪怕是占卜,也要看一时一刻的影响,进而决定未来的走向,又岂是一成不变的?因而无人能算出完整的未来,宇文燕秋神魂在古魂罐中磨砺多年,更是深知这一道理。
龙勿离听后,轻叹道:“既然算不出,那便不算了。”
宇文燕秋听后心中一震,一直拘泥于占卜测算的她,听到龙勿离这句话后,竟是隐隐有了顿悟。
无为,则无不为。费尽心机算出的一切,又岂能胜得过天意?所谓的占卜,本身就带着几分窥测天意的性质,可人毕竟是人,人不是天。
“多谢。”宇文燕秋低声向龙勿离谢了一句,只不过龙勿离自己却有些不明白她是在谢什么,也不知道,这一问题困扰了宇文燕秋多久。
扎罗雪山之上,冰宫中,月曦端坐教主之位,神色肃穆,俨然一副冰雪世界的主宰。
龙勿离见到月曦之后,已是很难将眼前的月曦和当初的月曦视为同一个人,如今的月曦,在她眼里,已是古井无波,深不可测。
“几位造访冰宫,不知有何要事?”月曦开口问道,仍是坐在教主宝座上,神色平静,似乎早已明了几人的意图,却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几人中唯一的男子乞颜良躬身向月曦行了一礼,而后道:“回禀教主,完颜、慕容、李、萧四家图谋篡逆,狼子野心,还望教主明辨是非,早日予以决断,还天府百姓以太平。”
月曦道:“不久前,他们几家的人,也是这般说的。”
乞颜良心头一震,看着月曦,不知她到底是支持哪一方。
月曦起身道:“回去吧,你们两边,我谁也不帮。”
说罢,转身从后侧出了冰宫。
第二百七十七章 动摇
扎罗雪山之巅,冰宫后方。
月曦站在山崖之上,看着点点飞雪落在她的身上,竟是久久不化。
或许她的心,也早已和这飞雪一般冷了吧?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留在这里。”
月曦转过身去,龙勿离正站在她的身后,她走之后,龙勿离便跟出来了。
“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为什么吗?”月曦淡淡地笑着,仰起了脸,迎接着那些飘落的飞雪。
龙勿离道:“有。”
月曦看着她。
“我想知道。”龙勿离接着说道。
月曦道:“你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
龙勿离道:“都有,我不明白你,也不明白我自己。”
月曦道:“要认识自己,又谈何容易?我和我娘都是爱走极端的性子,要么得到,要么毁灭……我原以为自己来北国是寻找真相的,可当真的找到真相后,反倒不知该怎么做了。你说我该选择回去,还是留下?”
龙勿离道:“你现在不是已经做出了选择?”
月曦淡淡一笑,道:“那你呢?又何必问我?”
龙勿离沉默下来,月曦选择留下,在这个冰冷的雪山神殿中当她的王,而她呢?她又会去做什么?又或者,该做什么?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除了她自己。
龙勿离独自走下雪山,离开了月曦,也离开了元亓音。
元亓音本想留她在身旁,可战事频繁,阿雅和赤烈之间的决战已是一触即发,渐渐地,她也便忘了龙勿离的事。
三日之后,平坝草原。
战鼓擂动,号角吹响,数十万黑甲铁骑,和数十万白甲铁骑,终于在草原上展开了最后的交锋。
阿雅站在山头之上,看着前方的军阵,手心里也捏了一把冷汗。
赤烈,北国的军事天才,就在他前方十里,一身黑甲,手持长枪,眼神冰冷无情。
老萨满萨达牙骑着一匹老马,跟在赤烈身旁,低声道:“那就是你的敌人。”
赤烈握紧手中的长枪,看了眼阿雅,点了点头。
这些年来,他带领黑甲军,大小百余战,无一败绩,早已成为北国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而如今这最重要的一战,他决不能败。
“大哥,我们能赢吗?”萧凉跟在阿雅身后,看着赤烈,也是心里打鼓。
如今,萧凉也已是一方大将,身经百战,可是面对赤烈,仍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仿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打败眼前的黑甲青年。
“听我指挥。”阿雅只说了这四个字,却足以令萧凉安心。
如果说,赤烈是北国的战神,那么,如今的阿雅便是北国新一代的雄主,威望之高,还要在赤烈之上。
双方的军队开始接触,赤烈身先士卒,一往无前,径直朝阿雅杀来,长枪挥舞,如入无人之境,转眼间便冲破两个万人队,阿雅身旁诸将见此,皆是神色大变。
阿雅道:“上拒马。”
一排排拒马摆在前方,他所在的小山丘易守难攻,赤烈冲到近前,虽是神勇非凡,却也被拒马所阻,只得绕路杀来。
“杀!”
两侧的塔塔人大喊着挥舞起了手中的狼牙棒,奎木一声令下,数千名塔塔人便将阿雅四周围成一片铁桶,悍不畏死的塔塔人,哪怕是赤烈也无法轻易突破。
长枪突刺,杀死两三名塔塔人后,赤烈忽然大喝一声,透出手中长枪,而后弯弓搭箭,朝着阿雅一箭射来。
“大汗小心!”乌玛闪身接下了这一箭。箭入右臂,虽不致命,却也伤得不轻。
阿雅看着赤烈,也不甘示弱,弯弓搭箭,朝着赤烈射出一箭。
赤烈一挥手中长枪,将箭支打下,而后大笑道:“便只有这点本事吗?杀!”
数千名塔塔人虽是悍不畏死,可是赤烈及其身旁的黑甲军也是蛮迺部精锐,铁骑突进,竟是撕开一道口子,朝着阿雅杀来。
“杀!”喊杀声从赤烈后方响起,赤烈回头一看,却是达歌率领数万铁骑,冲入了黑甲军后方军阵。
阿雅身处的山丘,正好是双方交战的核心,如今赤烈率军往山上冲,数十万黑甲军也自然向此靠拢,却忽略了四周还有阿雅的大军。
达歌如今也是阿雅麾下一员大将,悍勇之风颇似赤烈,冲入黑甲军中,一时无人能敌,黑甲军后方阵脚大乱。
赤烈哼了一声,知道此时再回去救援也是无济于事,而阿雅就在身前,只要杀了阿雅,这数十万大军群龙无首,自然可以轻易击溃。
“誓死保卫大汗!”奎木举起手中斩马刀大喊道,塔塔人如今已是真心归顺阿雅,听到奎木的声音,一个个大喊着疯了一般朝赤烈冲来,死死拦住赤烈的进攻。
赤烈也是杀红了眼,长枪绞动,转眼间已是杀了数十人,身后的黑甲军将士也在奋勇杀敌,可是距离阿雅偏偏就是差了那么一点。
“大哥,我来助你!”萧凉大喊一声,不直接冲上山头,却是率领数万精锐朝着山脚的黑甲军杀去,后方轰鸣声响起,动用了火炮。
伊汗李家的铁鹞军冲杀出来,暂时拦住了萧凉的军队,紧跟着便是完颜家的浮屠军,萧凉所率的精锐也一时奈何不了这些重骑兵,倒是火炮轰鸣,炸死了不少人。
“撤。”阿雅见赤烈来势汹汹,终于转身下了山丘。
“哪里跑!”赤烈大喊一声,策马赶来,胯下正是当初嘉利王子所乘骑的黄金马。
黑甲军紧跟着杀来,塔塔人已是死伤惨重,暂时无力保护阿雅,而后方军阵之中,见阿雅有难,又有数万军队上前拦住了赤烈。
战局在继续,阿雅率军在后退,却退得并不快,赤烈和黑甲军一开始还能势如破竹,等到后来也渐渐有心无力,陷入了僵局之中。
“杀!”达歌从后方杀来,竟是杀到了赤烈身前。
“什么?!”赤烈大吃一惊,回头看去,只见后方黑甲军已是完全被包围了,达歌所率精锐左冲右突,竟已杀到他的身前。
“找死!”赤烈见到达歌,一挥手中长枪,便朝着达歌刺来。
达歌也挺枪上前,双方战马冲锋,交错而过,又勒马转身,继续冲杀。
“当当当!”
几个回合下来,达歌已是冒出了冷汗,赤烈却是越战越勇,忽然间大喝道:“死!”
长枪横劈下来,如有开山之力,达歌知道自己挡不住,忽然间往上做了个假动作,右手迅速抽出了身旁马刀,朝着赤烈胯下的黄金马砍去。
一刀正中马颈,黄金马马血喷出,而赤烈的长枪也打断了达歌手中之枪,同时折断了他的手臂,砸在他的身上,将达歌打落在地。
“噗!”
达歌落地之后,只觉得全身剧痛,已是站不起来,而赤烈胯下黄金塔跌倒,也失去平衡,一个翻滚落了地。
“小心!”萨达牙在后方大喊,他虽是萨满,可在大军之中,一身修为却也无处施展,更别说去帮赤烈了。
“嗖!”一支箭矢飞过,赤烈在地上滚了一圈,回头看去,原来是萧凉在放冷箭。
萧凉虽然当了将军,也还是不改小混混的脾气,眼见偷袭失败,呸了一声,道:“弟兄们,上!”
四周将士当即挺着长枪朝赤烈杀来。
“滚!”赤烈一把抓住刺来的一根长枪,竟是将之徒手折断,转身杀了数名士卒。
但在大军之中,哪怕是萨达牙这样的萨满都无能为力,赤烈虽是悍勇,到底抵不住人多,又杀了十数人后,终于体力不济,被萧凉一箭射中。
“你败了!”
阿雅率军重来,冷冷地看着赤烈,四周的厮杀似乎早已停止,赤烈回过神来,转头望去,只见他的数十万黑甲军早已是溃不成军,逃散者不可胜数,而麾下最忠心的将士,也已是身陷包围圈中,被多于自身十倍的敌军所包围。
阿雅以身为饵。便是为了吸引赤烈杀入他这个精心布置的战局之中,赤烈杀进来之后,前后军阵脱节,被达歌从中截断,面对数十万大军的包围,也就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赤烈看着四周的敌军将士,又看看阿雅,吐了口气,道:“你比我会打仗。”
阿雅道:“那是因为你只有一个人。”
黑甲军虽然神勇,但赤烈麾下并没有多少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这才是他失败的原因。
与此相反,阿雅却可以放心地将军队交给萧凉,交给达歌,甚至交给乌玛,交给奎木。
赤烈忽然笑了起来,道:“成王败寇,今日止步于此!”
说罢,手持半截断掉的长枪,却是扎进了自己的心口。
“赤烈!”萨达牙见此目眦欲裂,真元震开四周士卒,不顾一切地朝赤烈赶来。
与此同时,锋利的箭镞,也从他的后方刺入,眨眼间便密密麻麻,将他射成了刺猬。
萨达牙大吼一声,强撑着冲到赤烈身前,身上背着几十支箭,终于扑通一声,跌倒在赤烈身旁。
阿雅看着这一对祖孙,道:“厚葬。”
剩余的黑甲军,见到赤烈和萨达牙都已阵亡,也很快失去了战斗力,要么被杀,要么投降,双方的对决就此落下帷幕,而北国真正的天骄,也已就此决出。
“输了……”
黑甲军后方二十里处,完颜子玄看着四散的逃兵,眼里闪过一抹绝望。
完颜子雁咬牙道:“我们不会输的,我们不会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确实不会输,因为天府的八大家族都有大萨满撑腰,哪怕战败,也能够保全自身。
“该死!该死!该死!”萧辽看着逃散的黑甲军,忽然间大喊一声,抽出佩刀,将几名从他身旁经过的逃兵劈成两段,犹不解气,直至将之剁成肉泥。
他们萧家,本是八大家族中最尊贵的,九斿老祖是太微心腹,又是神教天神使者,萧如雪乃是教主夫人,而萧相国也把持着天府朝政,上上下下,无人不忌惮他们萧家权势,如今却落得战败的结果,他又岂能甘心?
可无论如何不甘,他们都不得不承认,天府已经不是当初的天府了。
赤烈已死,西部军队大败,阿雅回到龙城,剩下的便由萧凉和达歌去做了。
三个月后,西边便传来了消息,已经完全平定了赤烈和蛮迺部的残余势力,要不了多久,萧凉和达歌便能率军赶回龙城。
至于完颜、慕容、萧、李四大家族,因为有大萨满撑腰,仍是屹立不倒,不过势力比起当初,却也是一落千丈,行事也低调了许多,不再阻拦阿雅在西部的军事行动,算是默认了阿雅的统治。
域西、扶高两国在天府大乱时一直在旁观动静,如今见天府决出了新的主宰,也派人来龙城朝贡,阿雅麾下的诸将和谋臣商议过后,约定在十一月初拥立阿雅登基,成为天府新一任的可汗。
龙城,王宫之中。
“哥哥,这就是王宫吗?”
一位少年看着金碧辉煌的圆顶和四周精美的壁画,为其精巧富丽所吸引,双目久久不能移开。
阿雅站在他身后,道:“这样的画,里面还有很多。”
天府之人几乎都信仰萨满神教,王宫中这些壁画,刻画的也是神教中的人物和故事,有沐浴在圣光中的生命之神,也有笼罩在黑雾里的转生之神,有如同慈母的大地之神,也有如同严父的烈火之神,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在萨满神教之中都是神灵的化身,甚至历代大萨满,在死后也会被画入壁画之中,被尊为祖神。
天府的王宫分为三个大殿,地殿为转生之殿,供奉转生之神,风格也偏阴暗;天殿为长生之殿,供奉长生天神,最为神圣素净;而人殿为生命之殿,供奉生命之神,是天府大可汗平素会见诸侯的地方,当中的装饰也最为富丽堂皇。
如今,阿雅就和少年站在人殿之中,少年在看着壁画和黄金珠宝,而阿雅则在看着他。
从北国征兵南下开始,到如今他登上王宫大殿,不过是三年的时光,他的弟弟哈澜,如今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哥哥,真没想到我们有一天也能进王宫来!”哈澜看着四周的黄金挂饰,眼里满是兴奋,“这么多的黄金,古台那个老家伙也拿不出来吧?”
阿雅却并不像哈澜那般兴奋,只是点了点头,“拿不出。”
哈澜取下一段黄金挂坠,道:“哥哥,有了这些钱,就再也不会有人能欺负我们了!”
阿雅点头,却没有说话。
哈澜和娘亲,是他等到平定西部之后才接到龙城的。哈澜只知道阿雅在龙城成为大人物了,却不知道,如今这整个王宫,乃至整个天府,名义上都已经归于阿雅。
“对了,哥哥,你现在是不是比古台还厉害啊?”哈澜的印象中,最富有的贵族,莫过于称霸姑臧城的古台了。
阿雅神色复杂,道:“算是吧。”
哈澜喜道:“太好了,我以后也要有铁甲马侍卫,也要有喝不完的酒,吃不完的肉,要像古台那样,不,哥哥你比古台还厉害,我们以后一定要过得比古台还好!”
阿雅听着哈澜的这些话,却不禁皱起了眉头,有些痛苦地看着哈澜。
哈澜一时还未察觉阿雅的神色,自顾自地说了一会,这才见到阿雅神色有些异样,不禁有些害怕,“哥哥,你怎么了?”
阿雅道:“哈澜,你说你以后想过得和古台那样?”
哈澜点头道:“是啊。”
阿雅的神色严厉了起来,“你知道古台的脚下,流了多少血吗?!”
哈澜被他吓了一跳,阿雅确实有些生气,大声道:“你手里这些东西,都是用血换来的!你说你要过古台那样的生活,难道不会心慌吗?!”
哈澜又焦急又委屈地看着阿雅,辩解道:“可是,可是大家都想过像古台那样的日子啊。”
阿雅看着他,神色从严厉渐渐变为失望,道:“你说得没错,大家都想过古台那样的日子,有喝不完的酒,吃不完的肉,出行有侍卫护送,回府有舞女陪伴,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说到此处,阿雅便闭嘴了,因为他忽然明白过来,打败赤烈,统一天府,对他身旁的将士和帮助他的各大家族来说已经算是完美结束了,可对他的理想来说,这一切不过是刚刚开始。
贵族思想,根深蒂固地植根于天府所有人的脑海中,连哈澜都是一心想着荣华富贵,他又要怎样做,才能改变这一切?
这个时候,他若是再往前,去实行自己那个所谓要让天府没有奴隶和压迫的理想,很可能会闹到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而他若是就此回心转意,接下来只需要犒赏一番群臣,便可安心做他的大可汗了。天府的利益已经和他绑在了一起,以后就算有人想推翻他的统治,不用他自己动手,身旁的臣子和支持他的贵族便会先替他解决这些麻烦,而他则会被后人美化为天府的一代天骄,他的事迹和功业会被万世传颂,而绝不会有多少人会在乎,当初他起兵之时,曾经抱着的是怎样一个理想。
午后的阳光洒落大殿,殿内的金银饰品焕发出刺目的光芒,落在阿雅的眼里,既耀眼,又刺眼。
第二百七十八章 突破
天府,龙城,十一月初,登基大典。
阿雅一个人站在王宫的天殿之中,看着那些壁画中的神像。
天殿最中央,是长生天神腾格里的黄金雕像,神秘而又威严,仿佛正在注视着他。
龙城之内,已是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当中有龙城内的居民,也有来自天府各地的访客,甚至是域西、扶高两国的使者。家家户户几乎都在宰杀牛羊,准备祭品,热闹程度不亚于供奉先祖的祖神节。
这一次天府新任大可汗的登基,意味着整个天府势力格局的变化,连新任的太微教主月曦都将受邀亲临,不可谓不隆重。
但身为主角的阿雅却偏偏不去准备仪容,而是一个人躲到了天殿之中。
天殿在王宫之中被视为神的居所,平常根本无人进出,外面找他的人跑遍了王宫各个角落,就是不曾到天殿中来过。
阿雅也仿佛忘了这件事,盘膝坐在地上,双目却是看着长生天神的雕像。
“你在做什么?”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有些困惑,也有些焦急。
阿雅不说话,只是盯着长生天神的雕像。
身后的女子轻轻笑了起来,道:“你这样子,还真有些像是在熬鹰。”
阿雅道:“我是在问心。”
元亓音听后吃了一惊,这不太像是阿雅会说的话。
阿雅接着道:“在我们天府,人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就会跪下来祈祷长生天,让长生天给他们一个答案,无论那个答案是好是坏,都会安心接受,因为那是命运的安排。”
元亓音道:“你说这些,到底是想做什么?”
阿雅道:“你应该明白的。”
元亓音默然不语。
阿雅站起身来,转过身看着她,有些激动地说道:“你应该明白的!别的人都不明白,但是你应该明白的!”
元亓音抬头,看着阿雅,像是当初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阿雅的眼里有一团火焰,仿佛随时会跳出来,化为熊熊烈火。
但一个人的火焰,真的能融化北国几千年的积雪吗?
元亓音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可是你不该急于求成,那样只会适得其反。”
阿雅道:“可是我害怕,也许到那个时候,我就不是我了……”
元亓音看着阿雅,神色渐渐温柔下来,“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阿雅低下头去,心中忽然有一阵悸动。
元亓音道:“走吧,大家都在等你了。”
说罢,也不催他,转身独自出了天殿。
阿雅站在原地,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先前他所说的一切,倒真的是稚气未脱的少年之语了。
理了理衣冠,他走出了天殿,四周的侍卫见到他都是如释重负,相互簇拥着将他送到了扎罗雪山的山脚之下。
天府的历代大可汗,登基典礼都在扎罗雪山下举行,由萨满神教的教主进行加冕。
阿雅走过去的时候,看到了月曦,也看到了对他微笑的元亓音,还有宇文燕秋、宇文燕归、宇文成欢、元彦成、赫叶娜娜、乞颜良甚至是完颜子玄、完颜子雁和萧辽。这些天府的大贵族,有的对他亲切微笑,有的则是神色冷淡,甚至个别还是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
而两侧的道路上,他也看到了萧凉,奎木,达歌还有乌玛。域西、扶高两国的来使之中,鄯善公主鄯心和扶高王子王淇君都是身份尊贵之人,也不远千里前来观礼。
龙城的百姓在欢呼,人人脸上都挂着笑,但阿雅不知道那是真心还是假意。
神教的使者在宣读祷告文,大意是说他乃受长生天之命的北国共主,一言一行都受到神的指引。这些话阿雅平素从不相信,可看着众人虔诚的表情,竟然也有几分恍惚,仿佛他真的便是什么天命之子,是受到上天的指引来拯救北国的。
祷告完毕后,月曦将沉重的黄金冠戴到了他的头顶,萧凉等人纷纷跪下,学着中天礼仪高呼万岁,无上的尊荣落到自己身上,哪怕是阿雅也有些不知身在何方。
直到他转身的一刹那,目光与元亓音相触,她明亮清澈的双眸,如一缕清泉流入心间,这才让他清醒了几分。
也许在这纷扰的尘世里,只有她的目光,才是最可贵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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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天,灵州,上清。
清微峰山脚,一身青衣的少女手持长剑,独自在林中舞剑。剑光如惊鸿,如游龙,真气所过,落叶皆随之而动,好似漫天飞花,煞是好看。而当她收剑之时,清风落叶徐徐散去,露出少女清丽的面容,虽不倾国倾城,却自有英姿飒爽之气,如林中之竹,水中之莲,眉眼间自有非凡风采,充分诠释了何谓美人在骨不在皮。
收剑之后,她轻轻吐了口气,转身经过斩妖崖,回到了上清主峰,四周的上清弟子见到她,多多少少露出了几分惊艳之色,低声议论间,颇有几分钦慕之情。
“师姐,我回来啦。”她回到后山的弟子居所,推开其中一处小院的院门,踏步走入其中,神色轻松而欢快。
小院中心,是一张石桌,石桌旁,一位女子正端着茶壶沏茶,见了她后微微一笑,双眸明亮而澄澈,正是卫霜。
卫霜将其中一杯茶轻轻一推,梅青衣便径直坐下,端起茶杯饮茶。
“小心烫。”卫霜看着梅青衣喝茶甚急,又提醒了一句。
“不烫不烫。”梅青衣两三口便喝完了一杯茶,放下茶杯后脸上笑意盈盈,道:“师姐,我今天练习上清剑法,好似又精进了一些,原来宿鸟投林这一式,看似凶险,实则避无可避,倒真如剑招的名字那般,日暮鸟儿要回家了,于是都朝林子里飞,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都拦不住,这一剑使出去,用得巧妙,那也和鸟儿要回家一般……”
卫霜含笑听着她谈论这些剑法的心得,忽然道:“如今你在剑法上的造诣,可比师姐我高明了太多,只怕已经直追当初的韩如玉师姐了吧?”
这些年来,梅青衣在上清的生活相当规律,清晨练剑,之后便到她这儿喝一杯茶,说一说今日的心得体会,然后打坐修炼上清功法,晚间会去望云台上与人切磋,而后去玉皇殿内翻阅古籍,增长见闻,深夜时分再回到她这儿休息。
由于在望云台上每日切磋,击败的上清弟子越来越多,她的名声也随之响亮,如今已是有不少上清弟子将她和当初的韩如玉相比,认为她和韩如玉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剑道天才。只不过,韩如玉的性格和剑都是在沉默中磨砺出来的,而梅青衣的性格和剑都是一样的明快动人,无可挑剔。
梅青衣听到卫霜这么说,却问道:“那比起子黍哥哥呢?我也能像他一样吗?”
卫霜听后,却是苦笑一声,默然不语。
她知道,梅青衣这些年刻苦修炼,都是因为有杜子黍走在前方,她将他视为自己修炼的目标与榜样,所以才有如今的成就。
只不过,在上清,却没有多少人愿意提起杜子黍的名字。一来,他在上清的时间太短,在弟子中没有威望;二来,他的所作所为,也实在有些为礼法所不容。对于上清这样一个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门派,竟然有人敢说自己爱上了妖族的少主,若是上清门人连这都能接受,岂不是背弃了往昔千年的传承和信仰?
所以哪怕子黍再有天分,取得的成就再高,上清门人也不太愿意提起他,甚至以提起子黍为耻,估计整个上清派内,如今也唯有梅青衣会视他为榜样了。
“哼!以后不许再提那个人!”
门外忽然传出了一道声音,梅青衣一怔,回头望去,却见到了杜云才铁青的脸。
虽然杜云才如今是上清长老,可是梅青衣也不曾有丝毫畏惧,当即竖起了眉头,道:“杜长老,你管得未免也太宽了吧?而且身为长老,就可以未经允许擅闯女子居所吗?!”
杜云才脸色一红,看着梅青衣,也是直冒火。
他原本只是路过,却不料听到梅青衣提及杜子黍,便忍不住站出来说了两句。杜青冥是他父亲,当初却被子黍所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奈何他却没有向子黍复仇的实力和勇气,只得怀恨在心,生平最听不得的,便是有人提起杜子黍,如今身为上清长老,却见梅青衣当面顶撞他,忍不住怒道:“你这是以下犯上!”
梅青衣也相当讨厌杜云才,或许她最讨厌杜云才的原因,便是杜云才相当讨厌杜子黍。若是杜云才单纯讨厌杜子黍那也罢了,她眼不见心不烦,奈何杜云才还几次三番跑到卫霜这儿来,似乎对卫霜颇为上心,却决不许卫霜提起杜子黍,但凡看到一点和杜子黍相关的东西便勃然变色,卫霜虽不曾说什么,梅青衣却早已对他忍无可忍。
“长老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爱说什么我就说,你就是比不上子黍哥哥,永远也比不上他!”
杜云才脸色涨红,忽然大喊一声,“你再说一遍!”
真气激荡,杜云才已是抽出腰间佩剑,朝着梅青衣直刺过来。
卫霜见此大惊,急忙起身阻拦,却已是来不及,只见得那剑光离梅青衣越来越近。
梅青衣却是冷哼一声,等杜云才手中之剑距离她不过一尺时,方才抽出自己的佩剑。
剑光一闪而过,杜云才忽然觉得手上脱力,原本凌厉无比的一剑,就被梅青衣这样轻易地挑开,更觉脸上无光。
身为二等星官,却被一个星师弟子轻视,只怕没多少人忍得了。如今若是不能拿下梅青衣,他这个长老在上清便成了一个笑话了。
一念及此,杜云才手中剑势更显凌厉,已是动用了全部真元。
“住手!”卫霜见到他动了真格,也是大急,生怕伤到梅青衣。
梅青衣却是沉着以对,避重就轻,处处击在杜云才的剑招缺陷之处,令杜云才有些手忙脚乱,竟是根本施展不开。
眼见自己剑招比不过梅青衣,杜云才只得换了手段,一手提剑佯攻,一手掐诀,准备动用道法致胜。
梅青衣看出了他的意图,轻叱一声,剑光如水,无孔不入,正是一招“宿鸟投林”!
杜云才冷汗直冒,忽然大喝一声,真元从掌心涌出,化为星辰幻影,正是《太上五星经》中的一招水星凌日。
双方真元上的差距,让梅青衣的这一剑受到了极大的阻碍,最终没能伤到杜云才,杜云才当即后退一步,展开道法甚至是符箓,先在身前用水灵符形成数重水幕,而后构建出白虎七宿,星辰幻影化为猛虎,当即朝着梅青衣扑来。
梅青衣看着白虎幻影,心知对抗不了,却是眼里闪过一抹决然,仍是挺剑刺去。
剑势在白虎幻影的咆哮下,如果漂泊在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能倒下,可是却乘风破浪,扶摇直上,竟是在不可能中破开了白虎七宿,也破开了杜云才身前的数重水幕,剑尖直指杜云才的眉心。
“不……不可能!”杜云才瞪大眼睛,看着梅青衣,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堂堂二等星官,竟然败在了一名星师弟子手中。
哪怕他还有太多手段未曾施展,可是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自己的反应和速度竟比不上一名星师,心中不由得产生了巨大的挫败感。
梅青衣却好似有所明悟,长剑所指,不再是杜云才的眉心,而是头顶的天空。
剑气如虹,直破云霄,一条迢迢天路竟就此显现,诸天星斗,哪怕在白日也耀眼非常。
上清中人,有目共睹,少微掌教见后,也是愕然良久,忽然身影一动,朝着梅青衣所在方向赶来。
梅青衣看着眼前的天路,短暂的愕然之后,眼神便坚定下来,一步步向着虚空走去。
虚空的尽头,是十颗黄色的星辰,如一个手环,又如无底的深渊。
她伸出手去,十星渐渐落下,最终在眉心一闪而逝,天地间的异象也就此消失。
转身之时,却见少微掌教和一众星官都已经来到了她的身旁,少微怔怔地看着她,道:“你……你这是自行突破的星官?”
“什么?”梅青衣不太明白,看到这么多上清长老,反倒有些害怕。
少微深吸一口气,看着梅青衣,道:“历史上能够自行突破星官的,无一不是厚积薄发之辈,往往要经历数十年的苦功,如今你竟然就这般突破了,当真是……”
说到此处,少微也说不下去了,一众星官长老看着她,都如同见了怪物。
如今的梅青衣,也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能够在这个年纪突破星官,已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了,更何况是不需借助外力的自行突破,上清数千年历史中,这样的人也是寥寥无几,说她是千年一遇的天才也绝不为过。换而言之,这样的天才,很有可能就是未来的星君。
一众上清长老此时如众星捧月般围着梅青衣,而杜云才则是失落地站在一旁无人问津,怔怔地看了她一眼,脸色灰暗,麻木地转过身,一步步走远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浮尸
就在梅青衣突破天渊星官的同时,南国边境,黑森林之中。
朱雉负手眺望着远方的南岭山峦,黑面和白面站在她的身后,如两尊石像般静默无言。
“上清的动静,可查清楚了?”
黑面和白面对视一眼,黑面说道:“刚刚收到消息,苏桦已将西斗星君之位传给了弟子钱钺。”
或许是因为太久不曾说话,黑面的声音相当沙哑难听。
朱雉眼里闪过一抹异色,她日夜盯着上清,便是为了复仇,如今苏桦这个最大的阻碍竟然将一身修为都传给了弟子,她又怎能放过这个机会?
“冥君那里,可有回话?”
这一次,轮到白面开口了,“他说还要再等等,现在时机未到。”
朱雉冷哼一声,道:“他的时机未到,又与我何干?如今上清正是新旧交替,青黄不接之时,若是等到他的时机,不免失了我的时机。”
黑面和白面都是沉默低头,他们是南岭蜘蛛一族的长老,也是朱雉最忠心的手下,无论朱雉做出什么决定,他们都会选择服从。
斑驳的树影下,朱雉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白皙的十指上,是深紫的指甲,暗沉的紫色,仿佛致命的毒药。
光影在手上缓缓流过,她就这么站着不动,仿佛树一般,任由时光荏苒,世事沧桑。
“走吧,去上清。”
她放下了双手,向着北方走去,瞬息之间,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面和白面对视一眼,也默默跟了上去。
上清,玉皇殿,藏经阁。
钱钺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感,抬头向天空望去。
天际,不知何时,已是多出了一道身影,紫衣紫发,冷艳绝情。
钱钺走出藏经阁,身影一动,也已经立身虚空,看着前方的女子,不禁瞳孔一缩。
“是你?!”
朱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让开。”
钱钺眼皮一跳,四周的虚空中,已是有了点点星光闪烁。
朱雉的身后,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浮现,皆是散发出天妖的气息。
钱钺脸色难看了起来,“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朱雉冷笑一声,看着上清后山的斩妖崖,眼里闪过一抹深沉的恨意,“灭了上清!”
话音未落,已是抬起右手拍了下去,妖气和魔气相互掺杂,形成了一只遮天蔽日的魔爪,仿佛真的可以一举抹平整个上清。
“尓敢!”钱钺见此大怒,周身星光涌动,一身继承自苏桦的西斗星君之力爆发而出,堪堪拦住了那惊天魔爪。
上清山门内,数千名弟子见到此景,皆是大吃一惊,在星君和妖王的伟力之下战战兢兢,一个个仰头张望,只希望钱钺真的可以挡住妖王。
“开启山门大阵!”
少微掌教现身,站在玉皇殿前,眼见情况不妙,当即双手结印,启动了守护上清的大阵。
一阵清光闪过,上清主峰四周顿时涌出浩瀚真气,蓬勃向上,形成稳定光幕,将星君和妖王的伟力隔绝在外。
山上的众弟子眼见山门大阵已经启动,这才松了口气,可是看着钱钺对抗朱雉,却仍是惴惴不安,尤其是在朱雉的身后,还有黑面白面两大天妖。
“师尊,三师兄他,他能行吗?”
清微峰上,苏桦也被上清主峰的动静惊动,神色凝重地看着天空,站在他身后的宇文晏则有些替钱钺担心。
乐萱神色焦急,道:“东斗师叔去了哪里?我去找他。”
苏桦伸手一拦,摇了摇头,道:“你师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宇文晏忍不住道:“可还有什么比上清的存亡更加重要?万一师兄不敌那魔女,我们上清岂不是……”
苏桦道:“天下的存亡。”
宇文晏住了嘴,怔怔地看着苏桦。
苏桦负手而立,仰头看天,道:“他接过这份担子,就注定会有这么一天。”
天际之上,钱钺挥手展开一片星域,抵御着来自朱雉的压力,深灰色的雾气渐渐笼罩整个上清,而清光却越来越少,越来越暗。
“钱师弟,妖魔势大,先回阵内主持阵法!”
少微眼见钱钺不敌朱雉,当即朗声喊道。
钱钺听后心中一动,可朱雉身后黑面、白面两大天妖的速度却是更快,已是呈三角形将他围在了中间。
下方便是上清大阵,钱钺深吸一口气,挥手间星光如洪流,朝着黑面和白面杀去。
然而,朱雉身影一闪,已是到了他前方,指尖锋锐,当中暗藏剧毒!
钱钺不敢大意,默念口诀,周身清光凝而不散,化虚为实,又由实返虚,整个人都变得朦胧起来。
“哧!”
朱雉身后,八条蜘蛛腿忽然如长矛般弹出,朝着钱钺刺去。
然而,钱钺的身体却如幻影一般没有实质,迅速朝着下方飞去。
“黄庭经?”朱雉看后一怔,很快认出了钱钺所施展的手段。
上清功法,星师阶段修炼大洞真经,星官阶段修炼大洞玉经,而到了星君阶段,便接触到了最核心的篇章,上清黄庭经。
上清黄庭经高深莫测,常人难解,唯有星君方能揣测其中一二真意。钱钺身在藏经阁中,也曾接触过此经,不过身为星官时迟迟未有所悟,如今突破星君之后,却是豁然开朗,领会到了此经的玄妙之处。
朱雉看着钱钺,眼里的轻视渐渐化为杀机,若是真让钱钺参透了上清黄庭经,将来成就不会比苏桦要差,如此她覆灭上清的计划,只怕真的要沦为泡影了。
“拦住他!”朱雉长啸一声,黑面白面当即不顾一切地朝钱钺扑去,天妖法相显现,一黑一白两只巨型蜘蛛盘踞在上清主峰之上,吞吐出无边妖气,一张张巨网也朝着钱钺落下。
钱钺默念上清黄庭经之经文,招引三景之光,自身一化为三,飘忽间从巨网中穿过。
然而,就在他堪堪突出重围之时,一道蛛网忽然在身前显现,散发着莹莹紫光,而身侧不知何时,已是遍布了细密蛛丝,每一道都在消解他的真元!
朱雉挥手一招,已是将钱钺困入天罗地网之中,黑面白面见此,纷纷吐出剧毒毒液,朝着钱钺落下。
钱钺眼见避无可避,只得抽出一张符箓,以剑指点出,符箓发出耀眼金光,蛛丝在金光之下皆是断裂,朱雉伸手抓来,被金光划过,掌心一阵刺痛,不由得松开了手,低头看去,已是有了一道血痕。
钱钺趁机重回上清殿内,少微忙迎上来道:“没事吧?”
钱钺摇了摇头,忽然脸色一黑,吐出了口乌血,道:“只是浪费了一张三元符。”
少微道:“师弟你如今身居西斗星君之位,肩负上清兴亡重任,区区一张三元符又算得了什么?”
所谓三元符,是由血肉之元精,天地之元气,灵魂之元神合练而成,乃是记载在上清黄庭经上的一种高深符箓,便是星君想要炼制也殊为不易。正因为三元符融内外之精华,纳天地之精气于一体,上通于天,下达于地,方能无坚不摧,无物不破,斩开朱雉赖以成名的手段“天罗地网”。
饶是如此,在和朱雉交手的短短片刻时间内,钱钺也已是身中剧毒,若是再缠斗下去,只能如坠入蛛网的猎物,在挣扎中丧尽所有反抗之力。
虚空之上,朱雉眼见钱钺逃入大阵之内,也不气恼,冷哼一声,道:“走。”
黑面和白面听后一愣,可是眼见朱雉已是转身离去,也只得跟了上来,飞出去数百里之后,黑面忍不住问道:“王上,我们当真就这么走了?”
朱雉沉默不语,直到落在南岭一座山头上,转身回望镇南郡方向,才冷笑一声,道:“今日走,明日再来,不知道他们这山门大阵,又能开上多少次?”
黑面和白面听后一怔,继而同声道:“王上英明。”
南岭蜘蛛一族,天生便是狩猎和刺杀的能手,而论起耐心,恐怕也是妖族中最可怕的一个种族。上清的山门大阵每一次全面开启都耗费巨大,朱雉的目标也不是钱钺,而是整个上清,这就迫使钱钺必须时时刻刻守着上清,而朱雉却可以随意挑一个时间前来,长此以往,哪怕钱钺本人撑得住,上清的资源也要消耗一空,届时没有了山门大阵,她想摧毁上清,岂不是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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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妖都。
妖无情端坐妖廷之上,青翎侍立在侧,前方则是天袂、羽炫、陵傫与一众朝臣,大小妖族以百计,皆谨遵上古礼法,化为人形而低头拱手,不敢直视那王座上威严日增的少帝。
行过朝会之礼后,大司马火痕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禀主上,妖谷山豕一族不服妖廷教化,其族长与一干叛逆已于昨日伏诛,剩余大妖三名,小妖二千四百名,愿为妖廷外臣,世世护卫东境之土。”
妖无情微微颔首,又道:“免其族三年岁贡,孤寡老弱,善加恤养,族中少壮,皆令徙于月湖东境。”
火痕道:“诺!”
宗伯麋鹿一族的鹿苹上前道:“禀主上,圣国黑蜈一族来使朝贡,愿献灵药三千株。”
“哦?”妖无情多看了鹿苹一眼,“使者在哪里?”
鹿苹道:“就在殿外等候。”
妖无情道:“传进来。”
殿下群臣听后,左右散开一条路,只见一名脸色黝黑的男子走了进来,屈膝一拜,道:“黑蜈使臣贾鸿拜见少帝。”
妖无情道:“免礼。”
贾鸿听后,站起身来,顺便抬头看了眼妖无情,只见她坐于妖廷之上,目不斜视,神色威严,颇有女帝风范,与当初在圣国时简直判若两人,不由得心中一凛。
“赐座。”妖无情见他神色不宁,转身吩咐了一句。
一名仙鹤族的侍女端来一张椅子,摆在了贾鸿身旁。
贾鸿只得笑道:“多谢。”
坐下之后,又看了眼妖无情,却见她全然没有过问自己的意思,不由得心中有些尴尬。
“鹿卿,妖祖祭典准备得如何了?”妖无情果然不曾过问贾鸿,而是对着鹿苹说道。
鹿苹道:“一切已准备妥当,大小司仪皆已就绪。”
“那个……”贾鸿眼见妖无情真的就这么不理他了,也是心中焦急,只得主动开口。
妖无情看了他一眼。
贾鸿起身道:“属下此次前来,乃是奉我族妖王之命,特献上三千灵药,作为少帝筹办妖祖祭典的贺礼。”
妖祖祭典乃是妖族大祭,十年方才举办一次,如今又是妖廷重建后的第一届妖祖祭典,圣国有来使贺礼,妖无情并不意外。但贾鸿的贺礼,却明显不是代表圣国,而且神州之战后,南国和圣国的关系便冷淡了下来,圣国根本没有对南国的妖祖祭典有任何表示。
妖无情思量片刻,忽然问道:“你们圣主身体可还好?”
贾鸿只觉得全身冒出了冷汗,心里的一点心思也早已被看破,只得有些言不由衷地道:“圣主春秋鼎盛,自然是好得很……”
妖无情冷笑一声,道:“知道了,远来辛苦,先下去休息吧。”
两名仙鹤侍女察言观色,当即来到了贾鸿身边,道:“大人请。”
贾鸿还欲再说,见此也只得轻叹一声,随之下了殿。
青翎见此,在一旁对妖无情说道:“这名使者只怕不是单纯来贺礼的,少主还需多加留意。”
妖无情道:“东方老贼年事已高,行事愈发昏乱,那黑蜈妖王,只怕是想来找一个庇佑。”
陵傫道:“圣国之事,吉凶难测,黑蜈妖王亦是面善心恶之徒,还望主上深思熟虑。”
妖无情点头道:“不错,还望鹿卿好好招待来使,届时再安排送一份等价的回礼给黑蜈一族,切记不可动用妖廷名义。”
鹿苹听后,拱手道:“诺!”
其余大臣亦有要事禀报,妖无情一一吩咐下去,待到正午过后方才退朝。
大臣退尽之后,妖无情走出妖廷大殿,望着月湖上的风光,不禁轻轻吐了一口气。
身为妖族少主,她需要做的决策太多,而每一个决策都可能影响到万千妖族生灵的命运,虽说有青翎、陵傫等四大妖族从旁协助,仍不免会有力不从心之感。
湖面微风拂过,带着几分潮湿的水汽,水面波光粼粼,时有游鱼跃出,远山屏翠,烟波楼阁,望之心旷神怡,烦闷也为之消解,
转眼间又是三年,不知他可还安好?
妖无情,或者说小薇,倚着栏杆,一手托腮,不禁又想起了远在北国的子黍。
时光荏苒,当初在西山上第一次见到子黍时,她正是二八年华,虽然不论阅历还是手段都远胜子黍,可到底与他是同龄人,想说便说,想笑便笑,纵情恣肆,当真是毫无顾忌。
如今细细算来,已是过了七年,这七年来她身为南国少主,虽是风光无限,却觉得处处不自由,真正难以忘怀的,仍是西山那一段时光。
或许这南国少主之位,对她来说,也是个无法逃脱的樊笼吧?
“哗!”
水面之下,忽然有了异响,小薇从沉思中惊醒,低头望着水面,却见水底渐渐泛起几个气泡,当中带着一抹猩红。
如今她的修为已是堪比妖王,神念一动,当即发现了异样,挥袖朝水中一拂,只见水底竟然多出了一具浮尸!
在妖都之中,竟也不能避免凶杀之事,小薇心绪不禁有些烦乱,只见那水中漂浮的是一名白衣女子,随着水波缓缓转动,露出了正脸。
“啊!”看清那女子的脸后,小薇惊呼一声,直接摊倒在了地上。
水中那白衣女子容色惨白,双目无神,身上还有不少浮肿之处,可知其早已死去多时,而更可怕的,是她腹部的一个血洞,至今还在往外渗血,乌黑的黑血。
小薇惊恐地看着她的面容,哪怕再不愿相信,可那张脸仍是缓缓和印象中的一人缓缓重合,那是天雪的脸!
第二百八十章 放下
南国,妖都,王宫后殿。
妖主颜玉神色凝重地看着床上女子,小薇则是站在一旁,脸色惨白,心神不宁,怔怔地望着屋内的瑞脑香炉。
“三个月了。”颜玉忽然轻叹一声,转身看向小薇。
“什么?”小薇看了她一眼,嘴唇轻颤,仍是有些恍惚。
颜玉望着她,先是皱起眉头,而后又摇头轻叹,道:“从她身上的伤口判断,是三个月前受的致命伤。”
小薇抿了抿嘴,道:“可是又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颜玉又回头看了一眼天雪,“若是无心防备,星官亦可。”
小薇忍不住道:“可她在魔渊中生活了千年,论起谨慎小心,只怕天下无人能及,若是连她都无法防备……”
颜玉道:“她有心结。”
小薇闻言默然,过了片刻,又轻声道:“可我们谁没有?”
颜玉脸色为之一变,皱眉在殿内走了两步,又回到天雪身前,指着她腹部的伤口,道:“这是魔气。”
小薇神色一动,对于魔气的难缠,她已是深有体会,可天雪重入魔渊之事也是经过她和颜玉同意的,如今看来,除了魔渊中的神秘生物外,也再无别的可以伤她了。
颜玉接着道:“她既然能从魔渊中逃出来,说明伤她之人实力与她相差不多,但这是致命伤,魔气摧毁了她的五脏六腑,逃出魔渊后便已耗尽她所有的妖元,甚至连出口都没有来得及打开。”
当初天雪要重入魔渊时,颜玉曾给了她一枚内含妖主之力的令牌,可以暂时打开魔渊的封印,但激活这枚令牌本身也需要一定妖元,魔渊只进不出,出口的封印太过强大,若是天雪不急着脱离魔渊,或许还有一丝生机,可在逃出魔渊的过程中,本就重伤的她耗尽了所有妖元之力,恐怕直到今日,那枚妖主令牌才在魔渊封印的压迫之下自行激发,将她带了出来。
小薇听到此处,看向天雪,她的脸上好似还带着几分焦急和不甘,十指紧扣,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却被卡在魔渊封印之中,只能绝望地等待死亡来临……
她等待了千年,煎熬了千年,最终也没能实现那个化解人、妖两族矛盾的理想,而是永远留在了冰冷的湖水之下……
那是整整千年的痛苦和期望啊!
哪怕知道死生无常,可是曾经在魔渊之中生活过,才知道天雪到底忍受了多少难以忍受的痛苦,回想当初她的音容笑貌,看着如今静静躺在床上的她,小薇眼里也不禁缓缓留下了泪水。
殿外,传来了竹杖之声。
小薇回过身去,只见是天狐妖王,拄着竹杖,佝偻着背,有些紧张地朝着账内张望,已是和寻常老人无异。
“进来吧。”颜玉说道。
找到天雪的同时,她便通知了天狐妖王。
天狐妖王有些艰难地迈动步子,来到床榻之前,看着账内的她,竟是放下竹杖,缓缓跪了下来。
颜玉有些讶然,“您这是……”
天狐妖王道:“她是我族的圣人,理应受我一拜。”
颜玉和小薇都是默然,看着天狐妖王跪在天雪面前,缓缓扣头,而后站起身来,抓起竹杖走上前去,掰开了她的手。
手上空无一物,可是掌心却带着血,那是指甲划破掌心所刻下的字。
颜玉和小薇亦是凝神看去,只见掌心上刻着四个字。
天一,女魃!
“是他!”小薇看到天一两个字,顿时想到了当初颜玉晋升妖主时,那出面阻挠的“老村长”!
天狐妖王冷哼一声,看向颜玉,“那女魃乃是上古魔灵,莫非还活着不成?”
当初颜玉曾深入魔渊救出小薇和子黍,之后与一神秘生物交手,在魔渊中能够匹敌妖主的生物,恐怕也只有上古魔灵了。
颜玉摇头道:“当初在魔渊,与我交手的是混沌。”
天狐妖王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惊道:“混沌没死?”
颜玉道:“死的是女魃,我曾经见过一眼,是一个葬身在万千尸骸之中的小女孩,衣青衣,以手掩面,不见容貌,四周生机灭绝,神魂散尽,绝无再生之理。”
小薇听后,问道:“有没有寄魂的可能?”
上古之人,手段通神,死而复生也不无可能,幽篁仙境之中,上古瑶姬便寄生于千年紫灵芝内,而今更是自称巫灵,彻底从仙境中苏醒,以此推之,这位女魃,恐怕也有死而复生的手段。
颜玉没有回答,她也只是在魔渊之中见过一眼女魃,万千骷髅阻隔,魔灵混沌又极其凶恶,魔渊最深处的秘密,世上只怕无人知晓。
天狐妖王道:“相传魔渊最深处时空混乱,方位变动不休,十年如一日,一日如十年,哪怕是数术通神之人,也无法预测其中奥妙……无论如何,天雪既然留给我们这四个字,当中一定暗含深意。”
颜玉道:“此事事关重大,小薇,动用妖国力量,暗中收集所有天一和女魃的消息。”
小薇点头道:“好。”
天狐妖王则是看向天雪,轻叹一声,道:“我们狐族有一个习俗,死后必归祖地,还望妖主大人准许我带她回去。”
颜玉道:“这是自然,不过……”
天狐妖王眼里闪过一丝寒芒,“不能声张,老夫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颜玉嗯了一声,又道:“魔渊封印只怕还有另一条出入口,我会彻查此事。”
天狐妖王点了点头,看着床上的天雪,又轻叹一声,道:“累了千年,该好好休息了。”
小薇看着她,眼里有难过也有不舍,只见天狐妖王在天雪额前轻轻一点,她的身形随之变化,最终化为一只小巧的九尾灵狐,蜷缩在床榻之上,仿佛只是睡了过去。
天狐妖王捧起灵狐,将之抱在怀中,拄着竹杖,慢慢向殿外走去。
小薇跟着他走了一段路,直到天狐妖王御风离去,才身子一软,倚靠在殿前青铜柱旁,眼里的泪珠又流了下来,忽然间抽出龙鳞剑,朝着青铜柱狠狠砍去,火光四射,留下两道极深的剑痕,脸上的神情也慢慢由软弱变为坚强,拭去眼角的泪珠后,转身向着妖廷大殿走去。
在那里,她名为妖无情。
因为唯有无情,才不会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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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南岭,界山。
昔日小薇在此诛杀不尊号令的妖族,自称妖无情,而如今朱雉站在界山之巅,后方便是南岭蜘蛛一族的大军。
哪怕妖廷的威势与日俱增,朱雉和南岭蜘蛛一族始终是南国的异类,不服号令,我行我素,妖廷对此也无可奈何。
“上清已是强弩之末,传令下去,各方做好准备,要不了多久,便能彻底攻破山门大阵!”朱雉这般说着,眼里闪过几分热切,她等了千年,所等的,不就是今天吗?
黑面领命,将妖王的旨意传达下去,数以百万计的南岭蜘蛛一族遍布山岭,任谁见了都是头皮发麻。
就在朱雉打算下令出征时,白面忽然来到身旁,低声道:“王上,妖都那边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朱雉挑了挑眉毛,“哦?妖都还有好消息?”
白面点头道:“是的,密探来报,您的老对头天雪,已经死了!”
朱雉眼睛忽然睁大,抓着白面的肩膀,道:“当真?!”
白面咽了口唾沫,点头道:“千真万确。”
朱雉听后愣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渐渐疯狂,像是要掏空所有的情绪,四周的黑蜘蛛在这样的笑声中,竟有不少蜷缩在一起,被那尖锐的笑声给活活震死了。
黑面和白面也觉得这声音太过刺耳,不知朱雉是不是高兴过头了,却见她忽然止住了笑声,脸上忽然闪过一抹凶戾的神色,挥手一拂,妖王之力化为妖元,轰击在南岭山峦之上,一时间地动山摇,无数巨石滚落下来,不少黑蜘蛛避之不及,当即被山崩所埋。
“王上!”黑面和白面都是惊恐地看着朱雉,老对头死了,不应该高兴才是吗?可她却是轰塌了一座山峦,无意间杀伤了上万本族的同胞!
“天雪死了,哈哈,天雪死了!”朱雉仰天大笑,神色已经分不清是高兴还是悲伤,忽然间一把抓过白面,厉声道:“怎么死的?说!”
白面被她凶戾的神色所慑,战战兢兢地道:“听说是……是死在魔渊。”
朱雉眼里闪过一抹凶光,“她为什么要去魔渊?!”
白面欲哭无泪,“属下,属下不知……”
“废物!”朱雉一把推开白面,白面顿时砸在远方山崖之上,虽是不死,也是伤得不轻,惊恐地看着朱雉,只觉得自家王上恐怕是疯了。
朱雉仍是在笑,可是笑着笑着,忽然间就哭了起来。
或者说,脸上虽是在笑,可眼泪却流了下来,分不清是高兴还是悲伤。
她和天雪斗了千年,论起修为和手段,她都比天雪要强,可是却输了爱情,而且一旦输了,就是永远输了。
宁谦君早已死去多年,她对上清的执念,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还是天雪。可如今连天雪都已死去,那么她千年来的执念,又到底成了什么?
灭绝上清,还娘亲一个公道,这些事如今看来,还有多少意义可言?
知道那一段往事的人,早已寥寥无几。东斗星君如今不知去向,她围攻上清多日,也不曾见他现身,而西斗星君传位给钱钺之后,已是个迟暮老头,恐怕活不了几个月便要驾鹤西去,宁谦君的娘亲元琴歌更是超脱物外,世上难寻,如今连天雪也死了,整个上清与她做对的,只剩下一个后生晚辈钱钺……
千年来的执念终于要达成,她却忽然觉得意兴阑珊,提不起半分兴趣了。
身影一动,朱雉已是消失在南岭界山之上,黑面和白面仍是惊恐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却根本不敢追上去,生怕遇到她发疯,失手将他们给杀了。
朱雉去的,仍是上清,只不过这一次,她却没有惊动任何人。
斩妖崖下,荒草丛中。
朱雉怔怔地看着四周的一切,这里曾是她的家,曾经也有过一段幸福的童年时光。
倘若真相不曾被揭露,又有谁能看出,那些表面上的幸福,实则充满了欺骗?
爱与恨都是相对的,她的恨越深,心里藏的爱也就越深。
只是她性格要强又偏激,得不到的,就宁愿毁掉。
所以她失去了宁谦君,也失去了天雪。
似乎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哪怕毁掉一切,她照样什么也得不到。
或者说,她唯一得到的,只有恨,而恨偏偏是最折磨人的东西。
“你来了……”
苍老的声音从后方响起,朱雉吃了一惊,或许是她心绪太杂乱,竟然未曾发觉到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转过身去,只见苏桦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朱雉的神色冷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桦摇了摇头,“一个糟老头子,能有什么意思。”
朱雉冷哼一声,“你算准了我会来?”
苏桦道:“朱雉朱雉,朱为红,雉为离,离卦居南,故终处南方。朱字为水,雉字为风,水风为井,其反为困。井初互鼎,可知少年激进,后互节,终能悔过也。初至四爻为大过,可知曾铸大错;二至五爻为睽,睽为孤独乖戾,内泽外水,体生用,所行皆非本心;三至上爻为既济,阴阳各得其位,此大功告成之象,可知朱雉其人,始乱终吉,始困终通。”
朱雉听后愣了下,不禁皱起了眉头,“想不到堂堂上清星君,也玩起了江湖术士的把戏。”
苏桦摇头失笑,又道:“你若无悔过之心,又何必来此?”
朱雉眼里闪过一抹厉色,“上清已是强弩之末,本王翻手可灭!”
苏桦道:“灭了之后呢?”
朱雉一怔,关于这一点,她没有想过。
对她来说,达成夙愿后,生命似乎也就失去了全部的意义。如今的她已经快要达成这个夙愿了,却也无形中走向了自己生命的终点。
苏桦道:“你我都已是千年之人,纵然妖王的寿命胜过星君,对你来说,又剩下多少年?”
朱雉默然片刻,忽然冷笑道:“你方才说我命相始乱终吉,杀人盈野,无恶不作,也可以得善终吗?”
苏桦道:“善恶在心,心无咎,则行无咎。你若能放下复仇之念,身心通达,又何必在乎善恶报应,何况纵观千年,天下又岂有命定的报应。”
朱雉看着眼前的老人,他虽然早已对她失去了威胁,可站在那里,平静自如,却是前所未有的达观和通透。
印象中的西斗星君苏桦,却并不是这样一个人,仅仅在几年前,他还是一名颇为强势的星君,杀伐果断,爱憎分明,与妖族势不两立,绝不会和她多说半句废话。
变了,一切都变了,似乎短短几年间的变化,比过往的千年还要多。
如今她也没有了杀他的兴趣,只是望着前方的荒芜,怅然失意。
天雪死了,天雪死了……
天雪为什么会死的?如果,她一直在魔渊里,永远永远也不要出来,那该有多好?
过往千年的回忆,越来越强烈地涌入她的脑海,朱雉不禁按住了头,头疼欲裂。
妖气和魔气有些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苏桦就站在一旁,如今他失去了所有修为,早已是一名寻常老人,在妖魔之气的冲击下也显得十分吃力,可他仍是静静站在那里,不曾后退一步。
“啊!!啊!!!”
朱雉忽然抓着自己的头发仰天长啸,而后慢慢跪了下去,瘫坐在地上,已是泪流满面。
苏桦不禁摇头叹息,“痴儿,痴儿……”
说着,转身往斩妖崖下的一面石壁按去。
石壁凹陷,缓缓露出一间洞府。
朱雉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他。
苏桦道:“这便是当初宁剑书和柔丝妖王隐居的地方。”
朱雉怔怔地看着他,又看向那洞府,缓缓站起身来,走向洞府,浑身都轻颤起来。
洞府不大,尽头的白玉床上,坐着两具骸骨,穿着早已褪色的服饰,彼此依靠着,一如千年之前。
斩尽妖魔之血后,柔丝妖王也只剩下一具肉体凡胎,靠在宁剑书的怀中,却仿佛是在笑。
朱雉颤抖着伸出手,仿佛想要摸一摸柔丝妖王的手,那一双仅剩白骨的手……
忽然间,她又停下了手,仿佛是怕一旦触碰到两具骸骨,便会让这千年的依偎化为飞灰。
默默望着两具骸骨,她的脸上现出了几分凄然的笑容。
原来娘亲始终不曾后悔,原来一直都是她错了……
朱雉渐渐低下身子,直至把脸贴在冰冷的白玉床上,抚摸着冰冷的床沿,神色温柔,仿佛回到了娘亲的怀抱。
那时候的她,没有嫉妒,也没有恨。
第二百八十一章 非我
春去秋来,转眼间,又是两年时光。
上清,神药池,炼丹房内。
“丹火要缓,要稳。”杨香儿站在一旁,看着奕真炼丹,不禁说道。
奕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师妹,这炼丹房内高温难耐,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师兄我在这不过半日,便已经有些吃不消了,你说这金液还丹竟然要炼上整整七十日,那不是要把师兄我累死?”
杨香儿听后抿嘴一笑,佯嗔道:“谁说要你一直待着了?炼这金液还丹,平常只需药童打理便是。十日后换一次火,二十日再换一次,三十日则以火四面围之,至于筒下。五十日后小成,七十日大成,大成之日,化铅为水,与一刀圭赤药置于器中,见丹色如紫云变幻,可知丹成。”
奕真听后松了口气,连忙站了起来,道:“那还是让药童来吧,我这笨手笨脚的,炼坏了可就糟了。”
杨香儿道:“炼丹最需耐性,师兄你不过坐了半日,怎么就打退堂鼓了?”
奕真神色尴尬,哈哈一笑,又坐了回去,眼巴巴地看着杨香儿,“那师妹你陪着我看看?”
杨香儿道:“我还有几味灵药要调配呢。”
奕真忙道:“那我们去配药吧,配药我在行。”
杨香儿白了他一眼,“还说呢,上次你就把雄黄和雌黄搞错了,还打翻了一瓶醇醯。”
奕真脸色一红,“那个什么醇醯,是不是很贵重啊?要不师兄我想办法赔你一瓶?”
杨香儿看着他,神色古怪,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奕真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挠头道:“上次真的是个意外,而且那个什么醇醯闻起来就怪怪的,真的能拿来炼丹吗?”
杨香儿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问道:“师兄你闻不出来吗?”
奕真一怔,摇了摇头。
杨香儿道:“是醋啊!”
“哈?醋?”奕真呆呆地看着杨香儿,脸色也不禁红了起来。
杨香儿掩嘴笑了一阵,又道:“师兄,我看你还是专心修炼为好,跟着我学炼丹,真是耽误你了。”
奕真忙道:“不耽误,不耽误,只要能和师妹在一起……”
说到此处,奕真只见杨香儿愕然地看着他,暗道糟糕,只得勉强续道:“一起学炼丹,总会有些长进的,呵呵,呵呵……”
杨香儿松了口气,道:“那我这还缺几块礜石,师兄你去药房帮我领些来吧。”
“好嘞!”奕真连忙起身出了炼丹房,迎面撞见乐萱和宇文晏二人,呵呵一笑,匆匆向药房赶去。
乐萱看着奕真匆忙的身影,又看了眼炼丹房方向,忽然对宇文晏道:“你看四师兄对五师姐多好,哪像你,整天不务正业。”
“不务正业?”宇文晏又冤枉又委屈地看着乐萱,“我怎么不务正业了?”
乐萱哼了一声,道:“只知道下棋饮酒,弹琴作画,你说说修炼上可曾有半分长进?”
“这个……我这也是和师尊学的啊。”宇文晏满是无奈。
说到师尊,两人的神色都是稍稍有所变化,乐萱轻声道:“好久没去看师尊了,我们等会过去看看吧。”
“好。”宇文晏点了点头,神情也有了些变化。
午后,清微峰,山巅。
乐萱和宇文晏徒步走在山道上,堪堪到顶峰之时,却见前方道路上还站着一人,负手眺望,依稀能认出是钱钺。
“三师兄?”乐萱喊了一声,只见前方那人动了动,转过身来,果真是钱钺。
比起苏桦的豪放洒脱,钱钺显得有些沉默寡言,朝着乐萱和宇文晏点了点头,又转身看着前方的峰顶平坡。
乐萱走了上来,小声道:“她还在吗?”
钱钺点了点头。
乐萱抬头望去,只见峰顶悬崖旁,还站着一名女子,紫衣紫发,神色沧桑,竟是朱雉。
这两年来,她一直留在上清,要么在斩妖崖下,要么在清微峰上,仿佛已忘了自己的妖王身份,也忘了要向上清复仇。
宇文晏看了看朱雉,向钱钺问道:“当初师尊真的用仙灵玉露洗去了她的戾气?”
钱钺道:“当初是师尊令我这么做的。”
神州之时,苏桦和阴德星君颇有几分交情,阴德星君知道苏桦伤得不轻,便赠给他神药瑶台玉茯苓,而这神药后来又被小薇以仙灵玉露精华换走。这仙灵玉露精华,有延年益寿之效,哪怕星君大限将至,亦可以此延寿,只不过苏桦后来还是将星君之位传给了钱钺,也并未选择服用这玉露精华,而是将之用在了朱雉身上。
朱雉一生杀戮过重,戾气太深,又有魔血,这一滴仙灵玉露精华,虽不能完全洗去这一切,却也大大压制了朱雉身上的魔气,相当于是给了她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
至于苏桦自己,则因为大限来临,在不久前仙逝了。
钱钺知道苏桦的选择,也尊敬苏桦的选择,死生本是件很寻常的事,能够以寿终,对修道之人来说,甚至是一件值得鼓盆而歌的事。
乐萱等人也都明白,也许只有这样,才是对上清最好的选择。
毕竟,这一滴仙灵玉露和苏桦的死,化去了朱雉千年的恨意,而对于上清来说,少了一位这样可怕的敌人,也相当于得到了一次新生。
只是大家对于朱雉,毕竟还是有所芥蒂,看到她站在山巅,连钱钺都不敢靠近,更别说他人了。
朱雉为什么要留在上清?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或许只因为这里有太多的爱恨纠葛,放不下,舍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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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天,苍州,镇北郡。
卧榻之上,李靖元缓缓伸出手,直指虚空,嘴张了半日,却发不出声音。
身旁的婢女上前,听了一会,道:“唤临将军来。”
侍从退出房去,大约半个时辰后,临笑便跟着走了进来。
李靖元想要起身,却是虚弱无力,还是由一旁的婢女帮扶着,在床上坐稳了。
“都督近来身体可好?”临笑此时已是长成了英武青年,朝着李靖元抱拳行礼之后,有些担忧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如今的李靖元,比之五年前,已是大为不同,坐在卧榻之上,整个人松松散散,目光呆滞,双眼无神,愣了好一会,才道:“临笑,你过来。”
临笑往前走了几步,到了李靖元身前,慢慢蹲下身子。
李靖元道:“我快不行了,之前已经禀明圣上,封你为……咳咳……封你为苍龙军指挥使,镇北郡节度使,加封北域侯,北方军略,一并交予你手。”
临笑听后大惊,道:“如此重任,都督你……”
李靖元伸出手来,放在临笑的肩膀上,眼里冒出了一抹亮光,“你听着,北国之患,不可不防,要你守在这里,一守,就是一辈子。”
临笑默然,目光有些游移,心中也有了些动摇。
他又想起了姐姐临欢,他原想打完仗后,就去神州找姐姐的。
可军中事务繁杂,李靖元当初中箭之后,便一直卧病不起,这些年来,他代为管军,出入之间,颇得李靖元的信赖,便是想脱身,也不那么容易了。
李靖元抓着他肩膀的手又用力了一些,眼里的目光有些渗人,“怎么,你,你不愿意?”
临笑心中一惊,看着李靖元,这个老人的目光令他有些害怕,也有些自责。
他忽然想到,姐姐也许已经回不来了,他本就是一个孤儿,参军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如今再想功成身退,岂不是将这一切当做了儿戏?
有些人拼了命地想当官,却至死也没当上一官半职,另有些人一心想致仕退隐,却是被家国大事压着无法脱身,如今看来,他也是后者吧。
“我……”临笑心中的犹豫,在李靖元的目光之下渐渐化为坚决,“愿意。”
李靖元松开了他的肩膀,呵呵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忽然间咳嗽起来,咳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
“大人!”
“都督!”
身旁婢女侍从见了皆是大惊,临笑也慌忙站起,却见李靖元忽然大喊一声,躺倒在床上,陷入了昏迷之中。
镇北郡城中的医师很快都汇聚在了都督府,甚至请来了仙医,但看了李靖元的状况之后,皆是摇头不语。
临笑与四辅交好,束手无策之时,只得请了四辅过来。
四辅见了李靖元的面色之后,也是摇头,道:“他先前和你说话,已是回光返照,如今魂散九霄,除非精通招魂之术,否则是救不回来了。”
临笑听后,反倒平静下来,叹了口气,道:“李公对我有知遇之恩,不料也没能逃过这一劫。”
四辅道:“死生之数,本就如此。如今你还要留在镇北郡吗?”
临笑点头道:“都督既然将如此重任托付于我,我自然不能离开。”
四辅听后轻叹一声,道:“如此也好,过些日子,我便要去神州了,你有什么想和临欢说的,我可以传个话。”
临笑听后眼里闪过一抹复杂情绪,“她还不能回来吗?”
四辅道:“五年,五年前东方妖国与我们订了一条和约,当时迫于形势,割让了东平郡和远东郡,如今北国动乱已经平息,我们与东方妖国之间,也要算一算总账了。”
临笑仰天长叹,道:“这五年来,她可还好?”
四辅道:“暂时还未暴露。”
临笑松了口气,又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十分苦涩,“但愿……”
但愿什么?他没有说,也许不说出来的话,会灵验一些。
“要是你能见到我姐姐,就说我很好,很好。”
四辅点了点头,道:“好。”
临笑笑着,转身,回到军营之中,却是跨上了战马,独自一人朝着北方疾驰。
去做什么?他不知道,只是想尽情地跑,一直跑到天地的尽头。
日暮时分,苍狼山和白鹿山之间,忽然有一阵阴气升腾而起,云雾翻滚,如一锅沸水。
临笑站在藏龙谷外,拉住了马缰,怔怔地看着那翻滚的云气变化。
在那漫天云气之下,是一名女子,悬浮于虚空之中,身前是一个样式古朴的罐子,散发着幽幽蓝光。
忽然间,她仰天长啸,眼里也是幽幽蓝光,四周万千阴灵飞舞,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皆是当初死在此地的将士。
临笑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不曾发觉,身旁已是多出了一人。
“阴灵鬼物……”
临笑听到身后响起了女子的声音,转身看去,却见那女子白衣紫襟,神情冷淡,一双剑眉平添几分凌厉,腰间还配着一把玉具剑,带着几分慑人的寒气。
“你是……天璇?”临笑试探着问道。
天璇淡淡看了他一眼,而后又将目光放在空中那女子的身上,不禁握紧了玉寒剑。
此时,天地间的阴灵飞舞,最后如百川汇海一般,涌入那泛着蓝光的罐子中,那立身空中的女子神色也渐渐平静下来,天际云层翻卷,露出了星空。
在那星空之中,有一处星域格外闪亮,临笑仰头看着,喃喃道:“内屏……”
若是他不曾看错,那是星君范围的星域。
只是那星域中的女子,却是时而笑,时而哭,目光牢牢盯着手中的罐子,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轮转,皆出现在一张脸上,未免令人觉得有些诡异。
忽然间,她的神色又变得及其平静,脸上再无任何一丝表情,简直如同雕塑一般,只是双目仍是看着手中的罐子。
“吾非我,吾非我……”
喃喃地念着这句话,她眼里有几分迷茫,忽然间身影一动,已是从空中消失。
她到底是谁?是宇文燕秋,还是内屏星君?
若是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这天下,又有谁能明白?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大梁
黑暗,深邃的黑暗。
寂静而混沌,如置身睡梦之中,看不清四周的一切,闭着眼睛,却感到一阵轻松惬意。
就像少年时,数着天上的星星,渐渐起了睡意,于是闭眼,休息,将睡未睡之际,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人,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与勉强,只剩下最真实的自我。
这是夜的神秘与温柔。
子黍闭着眼睛,不愿醒来。
人要向前看,白日里生活的人,很少有回首过往的时候,可在寂静的夜里,却不免有些意难平。
说到底,总有些人会向后看,哪怕回忆是痛苦的折磨,他也要在心里一遍遍回味那苦涩难言的滋味。
对于子黍来说,哪怕平素在人前表现得再淡然,再释怀,可内心依旧有难以放下之事,依旧有耿耿于怀之情,只是因为无可奈何,因而深藏心底。
第一个遗憾便是清儿,他到底没能保护好清儿,如今清儿身在何方,或者是否还在人世?这些他都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才更难以释怀。
其次便是爹娘,若不是因为他的缘故,爹娘本不会死,甚至可以说,是他害死了爹娘。虽然这在当时看来是无可避免之事,可如今回想,也只怪他那时还太年轻,倘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想自己是能救下爹娘的。
奈何这些都已成定局,世上的祸福吉凶本就是相依的,哪怕没有这些,也总有别的凶事会找上门,总会有别的遗憾和悔恨。
他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只是藏在心里的事多了,时间久了,慢慢的就觉得累了。
很想就此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上一觉,甚至是永远这样睡下去,永远永远……
既然遗憾无法弥补,又为何要去面对这个缺憾的世界?
在少年的梦里,哪怕遇到些许挫折,也总相信未来是好的,因为那时还年轻,还有无限的可能,哪怕这个可能只是心里的一点幻想。
如今他已是渐渐清醒,清醒地认识到人世的变化,失去了那一点幻想之后,剩下的,大多都是苦涩了。这是清醒者的痛苦,许多人终日嗜酒,酩酊大醉,所求的,也不过是让自己不要这么清醒,宁可糊涂一些的好。
水流在脸上轻柔的抚摸,感受不到冰冷,反而很温暖,像是娘亲的手。
这就是水底的感觉么?倘若龙勿离当初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倒也不错。
虽然寂寞了些,可心里会很安宁,很轻松。
子黍在这混沌的黑暗里默默想着,感受着四周的水流流动。
他好似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是为什么要进入寒潭。
轻柔的抚摸,像是水草,拂过他的脸庞。
“你还好吗?”
娇柔的女子的声音,像是就在他的身旁。
子黍缓缓睁开了眼,原来四周也不曾如他想的那般黑暗,好比午夜之中,也会有闪烁的星光。
“太好了,你醒了。”
身旁那素衣女子笑了起来,眼神明亮,真挚动人。
子黍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看着四周的一切。
水波流动,上方不时游过的灵鱼证明着他确实是深处寒潭之底,可是在这至深至暗的寒潭下,又怎会有人生活?
子黍认真地看着她,眼前的女子衣着朴素,神态单纯,呼吸杂乱而没有规律,不是修炼者该有的样子。
“你怎么了?”朴素的少女被他盯着,脸有些红了,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会说话吗?”
子黍没有回答她,他有些迷茫。
那女子见了他这副模样,轻叹一声,好似认定了他不会说话,“原来你不会说话呀……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子黍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女子见他终于有了反应,拍手笑道:“太好了,那你能说说自己是怎么来到大梁国的吗?”
子黍愕然地看着她。
女子见了他的目光,忽然又叹了口气,道:“我都忘了,你不会说话呢。”
说罢站起身来,向着那幽暗的深处走去,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对他说道:“快跟着我,外面有死灵,很危险的。”
子黍不知道什么是死灵,但是看着她神色单纯,于是默默跟了上去。
他似乎是跌入了水底的一处深谷之中,身前的女子带着他往深谷的更深处走去,直到眼前豁然开朗,天地间竟然悄无声息地起了一番变化,眼前的水波和幽暗转眼间化为烈日晴空,空气里虽然还带着几分水汽,却已是另一翻天地。
他转头看看后方,一道峡谷,仿佛分隔了阴阳两界,漫天水幕就在自己的身后,却没有一滴水流能够渗透进来,莫非,这也是一处仙境?
“小葵,你又乱跑了!”
呵斥声中,迎面走来了一名女子,容貌和那被唤作小葵的女子有几分相像,却是板着脸,带着几分威严。
小葵道:“姐姐,你看,我在外面遇见了一个人,他还不会说话呢。”
小葵的姐姐这时才将目光放到子黍身上,却带着几分惊恐,一把拉着小薇,向后退了几步,忌惮地看着子黍,又对小葵训斥道:“你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了!随便什么陌生人都带进来,万一他是死灵怎么办!”
小葵委屈地看着姐姐,“可是,死灵不是进不来的吗?而且他呆呆的,连话也不会说,怎么可能是死灵……”
小葵的姐姐皱眉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外人,我们大梁国有多少年不曾来过外人了?你怎么随随便便就把人带进来了!”
小薇也有些任性,哼了一声,道:“我不管,我已经带他进来了,姐姐你不喜欢他,我不带他回家便是了。”
小葵的姐姐惊道:“什么!你还想带他回家!”
小葵此时已是跑到子黍身旁,拉着他的手,道:“我们走,别理她。”
子黍茫然地看着这一切,茫然地跟着小葵。
“你站住!给我回来!”小葵的姐姐还在身后大喊,小葵却已是拉着子黍跑远了。
风吹拂在脸上,柔柔的,带着几分香气,土地的,丰收的气息。
小葵带着子黍跑了一段路后,也有些吃力,便停下来喘气,身旁是郁郁的稻田,金色的稻子,一眼望不到尽头。
几个农夫在劳作,弯腰割稻,双腿深深地陷入污泥之中,子黍看着他们,倒起了些亲切的感觉。
小时候,他也曾在山村附近的稻田里割过稻子,一开始还因为太用力,割到了自己的腿,流了好些血。
阡陌小径上,还停着几辆独轮车,上面堆着几袋稻米,更远处,是一辆扇车,有人拿着簸箕往里面倒未脱壳的稻子。他还曾记得,小时候贪玩,将双手伸在稻谷之中,却被稻芒刺得手疼,就像摸了毛毛虫身上的毛一样。
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子黍看着眼前的一切,恍惚间又回到了山村,小小的山村,自给自足的世界,和这个陌生的大梁国,又是多么相像?
“对了,你叫什么呀?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小葵看着他,忽然问道。
子黍心中一动,蹲下身来,取下了一截黍子。
小葵看着这截黍子,道:“你喜欢它吗?那我就叫你黍吧!”
子黍笑了笑,他发现这个女孩真的很聪明。
“黍,我带你去看神谷好不好?”小葵说着,已是往前方跑去。
子黍于是跟着她,穿过田间的阡陌小径,向着大梁国的中心跑去。
四周的屋瓦都很古朴,倒是很像当初在幽篁仙境时所见的样式,这些大梁国的居民也是一个个衣着朴素,好似人人务农,却没有庠序之教,更没有官僚和国君。
出乎子黍意料的是,大梁国的中心,所谓的神谷,竟是五株谷子。
稻在西,稷在南,麦在东,菽在北,黍在中,五谷与五行一一对应,各自焕发着神光,看去不是寻常五谷。
“这就是神谷了。”小葵指着中央的黍子,道:“黍,你看,你正好在最中央呢。”
子黍笑了笑,冥冥中似乎真的有种感应,那一株黍子在呼唤着他,忍不住想走过去看看。
小葵见此,却是拦住了他,“不行不行,你不能过去,打扰了谷神大人,来年的收成便不好了。”
子黍一怔,听她这么说,也只得止住了脚步。
小葵见他听话,又笑了起来,道:“黍,你就在这里住下吧。”
子黍看着她,小葵似乎早就帮他安排好了一切,拉着他来到一间略有荒芜的土房,道:“我们大梁国男耕女织,人人都要劳动,给。”
说话之时,小葵已经将一柄锄头递给了他,子黍怔怔地接过,小葵见他有些呆,又道:“你会种田吗?不会也没关系,大家都可以教你的,三叔的手艺最好,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说着,又拉着子黍往外跑,到了田地边,只见一名面色黝黑的大叔正在割稻,小葵上前和他说了几句,他转身看看子黍,点了点头。
于是接下来,三叔就教他如何种田,子黍本就有些经验,很快便掌握了要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小葵的话,为什么要来种田,只是觉得心里很平静,好似发生什么都可以接受,没有烦恼,也没有忧愁。
于是他真的开始了种田,任由阳光洒落在身上,和田间的老农一般。
不过,他毕竟有一身星官修为,繁重的农活对他来说却不算操劳,如此耕种了一日,不曾出汗,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
“哼!黍,你是不是偷懒了?”不知何时,小葵已是带着饭盒来到了他的身后,见到子黍神色如常,还以为子黍是躲在田里偷懒。
子黍淡淡一笑,仍是不解释,心如湖面般平静。
还是三叔走了过来,夸他农活干得好,小葵听了这才转嗔为喜,将饭盒递给了他,道:“辛苦啦,快吃吧。”
于是子黍吃饭,饭食很普通,只有几种野菜下饭,他吃起来却觉得有种难言的甘甜。
秋去春来,转眼间,他已是在这里生活了六个多月。
每日的生活都很平静,大梁国没有官吏,也没有商贾,连不劳而获的小偷都没有。
这里一如上古的原始社会,男子辛勤耕耘,女子操持家务,最富有的人和最贫穷的人之间,所差的也不过是几斗米罢了。
空闲的时候,大梁国内也会有角抵戏,人人皆可参与,黄发垂髫,不亦乐乎。
这里还有各种古乐器,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音克谐,无相夺伦。
小葵便对他说,自己学过九韶之乐舞,还曾给他跳过一小段。
子黍也慢慢地学起了弹琴,勾挑之间,颇有几分意趣。
渐渐地,他忘了时间的流逝,仿佛自己本就是大梁国的一员,又或者,他本就一直渴望着过这样的生活。
来到大梁国九个月的时候,已是夏至,却忽然在傍晚听到四周响起了惊恐的喊叫声,子黍怔了怔,从屋中走出,只见小葵已是匆匆跑到了他的身前,神色慌张地道:“黍,死灵来了,快跑吧!”
子黍一愣,来到大梁国这么久,他似乎从未见过这人人畏惧的死灵,听到小葵的话,他不禁望向远方的峡谷,声响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忽然间,他身影一动,已是朝着峡谷赶去。
“黍!你要去哪?!那里危险,快回来啊!”小葵在身后喊着,然而子黍却已是远去。
峡谷之下,还有不少大梁国的国民,却是一个个神色紧张,手持弓弩,对着峡谷深处。
子黍抬头看去,只见峡谷的深处,那个他来到大梁国的入口处,正静静地站着一人。
或者说,不是人。
因为那人是浮在水中的,脸上的肉已是腐烂,真如大梁国国民所说,是死灵。
看到死灵的那一刻,他忽然间浑身颤抖起来,仿佛见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因为那死灵正是他自己!哪怕面容已经有所腐烂,可仍是穿着他当初进入寒潭的服饰,仍是和他一样的面容!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死灵是他自己!
难道他已经死了吗?难道他早已成为水底的腐尸?
那现在的这个他是谁?他到底是谁?!
子黍的心中剧烈地跳动,忽然间只觉得头疼欲裂,一阵阵眩晕感涌了上来,四周的一切都开始扭曲,破灭!
他到底谁是?到底是谁?!
“啊!!!”
他捂着头痛苦地大喊,忽然间朝着那死灵冲去,不顾四周众人惊骇的目光,死死地抓住了死灵。
或者说,抓住了他自己。
莹莹绿光,闪烁中包裹了他,眼前的一切都在变幻,晴天和烈日化为幻影,四周的大梁国居民化为幻影,连小葵,也化为了幻影。
他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自己仍是躺在寒潭的深谷之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无腐烂,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莹莹的绿光还在闪烁,他怔了怔,从怀中取出了那截竹枝。
不死筠竹枝,莫非,是它唤醒了他?
子黍站起身来,恍惚中,又一次按照记忆里的方向走去。
那是小葵带着他进入大梁国的方向。
忽然间,他目光一顿,落在了幽暗深处的一具骸骨上。
骸骨静静地躺在水底深谷之中,在其后方,还刻着一行字。
或者,只有两个字。
回去!
子黍盯着这两个字,又看了看这具骸骨,恍惚中,仿佛看到了小葵那位姐姐的模样。
他顿了顿,没有止步,而是继续向着深处走去。
黑暗在加深,四周仿佛有低语呢喃,他默念凝魂术口诀,神念一扫,只见四周多出了不少幻影,都是他见过的大梁国国民。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间止步,怔怔地看着前方。
这就是当初他进入大梁国的地方,但是没有分界,也没有大梁国。
他只是走到了峡谷的尽头,而前方是一处五方祭坛,祭坛中的东西,正是大梁国内的“神谷”。
小葵呢?
子黍低头看去,只见祭坛的下方,还有一具骸骨,伸出白骨般的手,仿佛要抓向祭坛中的神谷。
原来这就是小葵,原来她也曾是潜入寒潭的一名星官。
第二百八十三章 求道
寒潭,水底。
子黍看着那五方祭坛,忽然间觉得浑身冰冷。
这座神秘的祭坛,构建出了一处虚幻的大梁国幻境,将所有前来寻找机缘的人都困入其中,一年又一年,直至连身体都在寒潭之下彻底腐烂,化为“死灵”。
回想先前的经历,他似乎也被祭坛所引诱着,甚至渐渐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只想永远做大梁国的国民,若非化身“死灵”的自己出现,又有不死筠竹枝庇佑,恐怕他现在也早已和小葵一般,失去所有记忆,彻底成为大梁国的一员了。
子黍怔怔地看了那具尸骸一会,又将目光放在了前方的祭坛上。
天狼星君在寒潭之下成就星君,他到底拿走了什么?
幽篁剑散发微光,缓缓漂浮到了身前。
子黍看着剑,他知道,巫灵的神念一直跟着他。
这才是他敢于跃下寒潭的最大底气。
剑光闪烁,漂浮到了祭坛之前,子黍也要跟上,心中却听到了巫灵严肃的声音。
“别动!”
子黍一怔,停在了原地。
“这是先君埋骨之地……”巫灵的声音有些复杂,“附近时空错乱,不可轻易靠近。”
上古仙灵,有强有弱,哪怕弱者也能和大帝比肩,而强者已是到了能够影响时空的地步,在这样的险地,一瞬间,可能就是千百年,又或许千百年,也只是一瞬间,哪怕子黍克服了幻境对他的影响,在这祭坛四周来回走一趟,再出去,恐怕人世间便已经过了千百年。
幽篁剑在轻轻颤抖,或许正如巫灵的心。从上古直至如今,万年光阴之中,失去的实在太多,沧海桑田之中,能够见到一点往昔的痕迹便足以令人感慨,又何况是自己的生父,如今远在穷泉之下的火君!
剑在颤抖,祭坛也在颤抖,五谷散发着五道神光,五行之力的平衡在这种共鸣之下一点点被打破,那上古的祭坛缓缓开裂,露出了一条通道。
里面没有光,漆黑如墨,感知不到任何东西。
巫灵的身影渐渐在水中显现,却只是虚幻的灵体。上古毕竟早已逝去,如今的天地再也难以容纳仙灵,这一道灵体没有任何力量,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深邃的黑暗。
里面到底有什么?上古火君的尸骸?
子黍看着那幽深的黑暗,仿佛另一个魔渊的入口。
只不过,里面没有魔气。
“你可知晓,上古时期,为何会有一场仙魔之战?”
巫灵的声音有些缥缈,仿佛追忆起了无尽岁月前的过往。
子黍默默摇头,等待着巫灵说下去。
巫灵轻叹道:“究其根源,还要从应龙妖祖说起。”
“应龙妖祖?”子黍听到这四个字,脸色却是一变。
所谓的应龙妖祖,岂不是小薇的先祖?
巫灵道:“在妖族,应龙妖祖的地位还要高于当今的龙祖和凤祖,乃是真正的妖族始祖。而在上古时期,仙元乃是天地间唯一可修行的能量,人、仙、妖皆可修行。上古所谓的仙界,便是仙族始祖任天灵,妖族始祖应攸仪和我们人族始祖风华胥合力所创,这三位祖神,既是仙界的缔造者,也是仙界的最强者。”
“原来如此……”子黍虽然已经进入了两处仙境,但直到现在才明白完整的上古仙界之由来。
巫灵说到此处,神色有些复杂,“只可惜,风华胥与应攸仪却是素来不睦,后来应攸仪潜心修炼,竟是修炼出了魔元,这魔元虽是自仙元而来,却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念,沾染者都会受到此意念的影响,严重者甚至会就此发狂。我们人族的始祖风华胥对此万分忌惮,直到上古时期妖君投靠应攸仪,联合妖族对火君和帝君发动战争,风祖便以此为借口,联合仙后任天灵,发动了一场对妖族的战争。”
子黍听到此处,大为震惊,“所谓的魔元,竟然是应龙妖祖所创?”
巫灵淡淡一笑,道:“很奇怪,是吧。实际上,上古时期人族与妖族交战,正是因为我们觉得魔元太过邪恶,这才与妖祖应攸仪开战,而人间,则是沦为了主战场。”
子黍愣了半晌,在心底喃喃道:“想不到仙魔之战竟是如此而来……不过前辈,那些魔灵,又是从何而来?莫非便是感染了魔气的妖族?”
巫灵道:“不错,应攸仪修炼出魔元之后,自成体系,将之传授给了自己的心腹。又不愿将此事公诸于众,便离开仙界,自己缔造了一片空间,在其中修炼魔元。那一片空间,正是如今的魔界。”
子黍忍不住追问道:“可是魔元不是会影响心智吗?那位应龙妖祖为什么还要修炼?”
巫灵沉默了片刻,道:“也许是因为力量吧。到了那种地步,谁又不想更进一步?何况魔元乃是她自创的能量,她自然有办法控制。后来我们打败妖族和那些魔灵后,曾对魔元进行过研究,发现这些魔元每一缕都仿佛个体,能够自行吸收能量进行转化。当初幽篁仙境之中的魔患,最初便是有人种下了几缕微不足道的魔元,几百年后,久而久之,便侵蚀了大半个仙境。”
子黍继续问道:“前辈,既然这魔元这么可怕,当初你们又是怎么打败妖祖应攸仪的?”
巫灵道:“魔元虽然每一缕都仿佛活物,不过毕竟是与仙元同级的能量,应攸仪尚未真正修炼出超越我们的力量。不过魔元一旦入体,却如附骨之疽,难以抹灭,所以人人至今谈魔色变。”
子黍听后默然,不免想到了小薇,说来讽刺,当初妖祖应攸仪创造魔元之时,恐怕也不会想到,这些魔元最终会害了自己的后人吧。
低头沉思了一会,忽然又问道:“对了,前辈,既然上古只有仙元和魔元,那么现在的真元和妖元是怎么回事?”
“仙元分解了。”巫灵说这句话时似乎有着深意,“仙元分解之后,便成了真元和妖元。修道者修炼真气凝聚真元,而妖族修炼妖气凝聚妖元,不过是一正一邪,各得其一半罢了。”
子黍道:“那按照前辈的意思,真元和妖元不仅是可以相互转化,甚至就是一阴一阳,互补的两种能量?”
巫灵将目光望向那深邃的黑暗,道:“你进去后,就明白了。”
子黍一怔,亦将目光放在了那祭坛下的混沌中。
巫灵没有跟着他进去,而是默默站在他的身后。
祭坛之下,到底有什么?
子黍走了进去。
黑暗中,最先感到的是分解,混沌的分解。
这混沌里,还留存着上古之时最纯净的仙元,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仙元一点点地被分解了,分解为了真元和妖元,像是烈日下的积雪在不断消融。
一者清,一者浊,一者动,一者静,一者阳,一者阴,两两相对,合则为一,分则为二。
子黍看不到这种细微的变化,却能感受到,闭上眼,神念之中,仿佛看到了真正的“道”。
一阴一阳之谓道,脱离了混沌的太极状态后,天地便因此两分。
是故有日夜,有男女,有水火,有吉凶,万物皆有其反相,有生必有死,有顺必有逆,无物不在生克变化之中,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外至宇宙洪荒,内至人心善恶,皆如一理。
因而有人言,心即宇宙。既然万物皆备于我,明心之理,便可类万物之情。易道有言,“六爻发挥,旁通情也”,卦有旁通,以类万物,则天地万物皆循其理,又何况人心变化?
他原先一直以为寒潭之下有成就星君的秘密,可到了这一步才终于明悟,求诸外者,取诸内。倘若星君和星官只是外在实力上有所不同,真气多寡存在区别,又何必深入寒潭,来探寻什么成道之秘?只要日夜服食神丹仙药,便是凡人,也可比肩仙灵了。
真正的星君,求的不是力量,而是道。
天地万物,阴阳五行,凡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鼻之所嗅,舌之所尝,身之所触,意之所感,皆循一方天地之道,归于人之内心。所谓的求道,悟道,寻道,所有求诸外者,必然要印证于内,二者相合如一,方可谓之得道。
但那是常人的求道之法,或者说,只是单纯的求知,因为他们心中的道,随时会因外在道的变化而变化,不能脱离外在之道而达到相对独立的境界。
星君所要追求的道,却是用内心来印证这个世界。
也就是说,当心有感于天地之时,天地也要因此心而产生变化。
这就要求,星君所求之道,本就存在于天地之中,暗合天地之理,而且心中已经有了道的雏形,用这心中之道来印证天地时,若是完美无缺,便是得道。
前者为道所御,后者却能御于道,能御于道,方可称之为星君。
但是在心中求道,又岂是易事?人有七情六欲,哪怕是正确的认识,也会受到七情六欲的影响,进而做出错误的判断,何况又有多少人能保证,自己心中认识的道,便是正确的道?这世上有多少少年天才,意气风发,可又有多少天才老后,还会如此锋芒毕露?正是因为认识到自身的渺小和天地的广大,才会选择谦卑和顺从,这并无过错,因为选择用外界来印证内心的时候,就注定永远要亦步亦趋地跟在道的身后,做一个永远的求道者,而不是行道者。
星君却是行道者,在摒弃了一切怀疑和动摇,誓死无悔地去证道得道之后,又何必再去迷茫地求道、问道?道在心中,既然已经得道,接下来,只需要大胆地去实行便是了。
那么,子黍心中的道是什么?哪怕到了今天,他仍没有答案。
星君所求的不是单纯的理想信念之道,而是天地自然之道。虽然是天地自然之道,却又必须要将自己的本心融入其中,也就是御于道,而不是为道所御。这当中其实相当危险,稍有差错,内心之道与天地自然之道有所不容,便会落得暴毙而亡的下场,中天历史上尝试突破星君的人不在少数,但成功者少之又少,哪怕用尽一切手段,往往也是九死一生,因为星君证道,本就没有外物可以依靠。
黑暗的深处,似乎还有一点东西。
他走过去,感知中,却是一副先天八卦图。
在这八卦图的中央,静静地端坐着一个人,但到底是生是死?他不知道。
莫非这就是上古火君?
先天八卦图只存在于他的意识之中,但具体的方位他却无法找出,倘若按照后天的方位来推算……
没有结果,那人端坐中宫,本该是混沌的中心,但是既然置身混沌之中,又哪里知道何处为中心?他的神念感知不到尽头,甚至连回去的路,都感知不到。
在初次踏入混沌的时候,他还能够感知到仙元的消解,说明那时他还站在混沌的边界,可是当他往里踏出几步之后,便什么方位都无法感知了。
附近时空错乱,不可轻易靠近……
他想到了巫灵的话,心中猛地一紧。
倘若时空不曾有所改变,他进入这混沌,不过是两三步的距离。
他倒退了两三步,还是混沌,继续后退,仍是混沌,直到走出十几步,四周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子黍深吸一口气,试着在内心呼唤巫灵,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甚至连幽篁剑的存在也感知不到了。
若是常人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之下,只怕已经崩溃了。
这一片混沌,相当于封闭了他的五感,四周的仙元也稳定了下来,先天的稳定,如死亡一般寂静。
子黍默然片刻,却是盘膝端坐了下来。
封闭五感,或许正是巫灵给他的一个机会,一个求道证道的机会。
当排除了外界的一切干扰之后,他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
许多人都不敢面对内心,未曾真正审视过自己的内心。
子黍也不曾,以往的他,只是被心所驱使,而不是驱使心。
当真正反躬自问的时候,他到底是谁?是怎样一个人?所求的又是什么?
这些他都不曾想过,直到现在。
许久的寂静,仿佛意识也陷入了沉睡。
“清儿!”
一声少年的呼唤,忽然在心中响起。
子黍豁然惊醒,那是当初的他,十六岁的他,站在溪水之中,呼唤清儿时的他!
这就是他的内心么?他最爱的还是清儿,而不是小薇?
心在悸动,仿佛在剧烈的疼痛,他的思绪似乎也乱了起来,为七情六欲所主导。
子黍紧紧咬着牙关,在黑暗与混沌中死死咬着牙关,以至于嘴角流出了鲜血也毫无所觉,只感到一阵阵如撕裂般的痛苦。
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
倘若他一直忘不掉清儿,之后又为什么喜欢上了小薇?
难道说,他本就是那种见异思迁之人,又或者,是将小薇视为了清儿的替代品?
不!不可能!
在他竭力想要否认之时,内心中却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真的不可能吗?
何谓人性?趋利避害,趋吉避凶,贪恋荣华,好逸恶劳,纵情声色,放浪形骸……
所有这一切,都是人性,人所共有,生来所有。
正如道有阴阳,人有善恶,他的心,难道就真的没有恶念,没有私心?
既然一阴一阳之谓道,阴与阳本就相生相存,那么人心中有多少善,就应该有多少的恶。
哪怕是圣人,亦是如此。
所以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道与天地合,心与道合,心与天地合!
圣人求道,证道,必然要舍下七情六欲,既然连七情六欲都舍下了,又怎么会有仁?
所谓的仁,不过是道而已!
以仁行道,心中无仁,以道行道,心中也该无道!
可若是心中无道,又如何去证道?若是心中的善恶始终是相等的,又为何要祛恶扬善?
子黍一时间只觉得头疼欲裂,到底什么是道?什么是我?
难道要去接受那个鄙陋渺小,充满私心邪念的我,才算是真正得道?
那他又是为了什么而求道,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
小薇,小薇……
流水阁中,一夜星河……
他最初来到玄武灵庙,冒死进入这万古寒潭,不就是为了拥有改变一切的力量吗?
他想改变的是什么?是命运,自己的命运,小薇的命运!
可若是接受了那个卑鄙渺小的本我,他还会是他吗?倘若连他都已不再是他,又谈何去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他人的命运?
子黍心中动摇,过往所有的信念都在破碎,仰头看天,这里没有天,只有无边的混沌。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却也毫无知觉,在极致的空洞中,他又该何去何从?
黑暗里,仿佛又有了光。
那是先天八卦图。
先天,后天,先天演后天……
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阴,阳,阴消阳长,阳消阴长……
阴和阳,真的完全对等吗?
先天八卦图中的人,盘膝端坐,仙元流动,周转如一,子黍的意识感知着这一切,只见那人阳气外露,阴气潜藏,阳气上升而阴气下沉,二者协调如一,相辅相成……
等等,相辅相成……
相辅相成!
他的心中瞬间有了顿悟般的喜悦,先前种种困惑,都在刹那间化为无形。
为什么他先前只看到了阴阳善恶的对立,却没有看到阴阳善恶内在的联系和主次?
在八卦图中,阳为主,阴为辅,阳主导着阴,而阴则为阳所主导,如此才能协调,如此才是吉!同样在人世间,善为主,恶为辅,善主导着世间,世间才能大治,而恶的作用,就是警醒和促进人心向善!
阴阳绝不是无差别的对等,世间万物皆有其正反两面,但只有决定着事物性质的那一面,才能称之为正面!
那么他心中所不敢面对和承认的恶,本身也可以化为善的辅导和助力,承认本我当中卑劣和不道德的一面,并不是说就要成为一个卑鄙下流、无恶不作之人,而是借以更清醒地认识到何为善,何为恶,何为本心所求,何为欲望所惑!
念头通道之后,子黍豁然睁开双眼,四周的混沌散去,他仍然在黑暗之中,但这黑暗,却再不能令他迷失方向。
第二百八十四章 突破
黑暗之中,子黍的目光却像是离火般明亮。
他确实喜欢清儿,童年的感情是珍贵无价的,逝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但后来的路,是小薇陪他走过来的,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子,时常做着许多无可奈何,言不由衷的事,哪怕心中藏着万千苦楚,却也无人倾诉。她的孤单寂寞,和大胆执著,无一不打动着子黍的心,哪怕在失去清儿后,他也曾恍惚间将小薇当做清儿,可心里到底清楚,小薇就是小薇,哪怕在她身上有一些和清儿相似的地方,但她绝不是清儿。
或者说,那个山村少年子黍,喜欢的是清儿,而走出山村后历经几番波折,最终来到这里的子黍,喜欢的却是小薇。
因为山村的少年,和现在的他,虽然有着相同的记忆,却早已不是同一个人。
试问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在情窦初开时便爱上了一个自以为能许诺终生,最后却无疾而终的恋人?
他放不下的不是清儿,而是过去的那个自己。
黑暗之中,似乎有光影在汇聚。
那是从他自己的身上溢出的星光,缓缓在身前凝聚,现出了另一个自己。
十六岁的自己,天真快乐,无忧无愁,敢爱敢恨,敢想敢做。
他看着这个自己,这个自己也在看着他。
他伸出手去,这个自己也伸出了手,十指相触,星光破碎,流回到他的身上。
子黍缓缓合眼,睁开之时,眼神更为明亮。
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
当他真正接受了过往种种之时,也意味着他放下了对过去的执念。
曾经他的执念,便是回到过去,而现在,他要走向未来。
外面还有许多他要见的人,随他来到北国的龙勿离,潇湘仙境中的祁皇和祁英,王女离裳,师尊苏桦,上清的师兄师姐,卫霜和梅青衣,还有天雪……
若不是走出山村,他又怎会遇见这些人?
有得必有失,有福必有祸,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当他心中通明之时,便也明白了自己所要求的道。
子黍起身,向着外边走去。
混沌的时空,颠倒了过去和将来,四方和上下。
但如今的他,已经能够看出什么是正,什么是反,何为真,何为假。
如果混沌之中什么都没有,就由他来分出清和浊,分出上和下,分出天地宇宙,分出五行八荒。
心念在动,真元也在动,如一把刀,剪裁着无边混沌。
不知道东西南北,便以我前方为南,后方为北,左为东,右为西,头为上,足为下,定出一个十方天地!
天地定,八卦成,五行生,先天演后天,于是方位始分。
子亥为水,寅卯为木,巳午为火,申酉为金,丑辰未戌为土,五行生,十二时辰现,于是时间乃成。
后天八卦图范围之内,时空由混沌转为稳定,子黍的神念一动,八卦图也在扩大。
几乎片刻之间,他便看到了出口,距离他现在的位置,不过三步。
就是这短短的三步路,若没有堪比星君的神念和修为,寻常星官只怕至死也走不出来。
巫灵仍是静静地站在外边,见到他出来,面上多了一抹笑意,“你悟了。”
子黍点了点头,在进入混沌前,他曾问过巫灵,真元和妖元的关系。
如今他伸出左手,手上是浓郁的妖气,伸出右手,手上是清醇的真气。
二者相合,化为混沌,在混沌的深处,渐渐现出了仙元。
子黍放下了手,这一缕出现的仙元,很快又被天地之力所分解,化为了毫不相干的真气和妖气。
如今他已经明白了事物之间相反相生,相依相存的道理,但是仙元为何不能存在于这片天地,他依然不能理解。
巫灵却不提这些,而是问道:“你在混沌之中,重新找回了自我?”
子黍笑了笑,“险些就走不出来了。”
巫灵默然片刻,道:“我原以为,你会走另一条道。”
“什么?”
“上古之时,修道者问心,除了选择接纳自性,还有另一种办法,便是斩我。”
“斩我?”子黍一怔,他还未曾听过这个词。
巫灵道:“便是斩断故我,抛下过往的俗念和凡胎,转而追求无上之境,以成先天之体。”
“原来还有这种办法?”子黍听后大为震撼,却又隐隐觉得不妥,斩掉一部分自我,那不是又回到了他最初思考的问题,我,还是我吗?
巫灵又道:“实际上,斩我之路,在上古被视为修真正道,而你现在走的这条路,若是在上古之时,便是魔道。”
“魔道?”子黍听后,有些荒谬的感觉,可是回想混沌中的一切,又隐隐觉得,当中真有几分魔意。
若是完全接纳自我,遵从本心所欲,以我之所欲来证天地之所欲,反其道而行之,岂不是魔道?相较而言,斩断自我的阴暗面,留下一副纯阳之体,岂非正是上古推崇的仙道?
可他心中明白,自己所证的不是本心所欲,而是一正一反,一阴一阳,天地万物之反相。
不过若是在那些斩断过去,身具纯阳之相者看来,他所求证的“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岂非直指人心之鄙陋阴暗,弱小无助之处?哪怕被称之为心魔,也不为过吧?
但他遇到真正的邪魔外道之时,又该如何去做?岂非是要从邪魔阴冷残酷的内心中,去寻找一丝善念,而对于恶极之人,反倒是对之以至善?
一念及此,他不禁摇头失笑,道者,变化无穷,若是正道视他为邪魔,邪魔便该视他为正道,正反之道,阴阳相对,岂不正是如此?
巫灵看他神色洒脱,知道他已是道心坚定,轻叹一声,道:“若是在上古之时,你所求的道,只怕很难为世人所容,不过天地毕竟变了,连仙元尚且不在,又何况什么正道魔道?”
子黍淡淡一笑,又转身看向那混沌深处,道:“前辈,先前我在混沌中看到了先天八卦图,中央还坐着一人,那人莫非便是火君?”
巫灵神色复杂,道:“是,也不是。”
子黍听了一怔。
巫灵解释道:“来到这里之后,我便明白,先君化道了。你所见的,只是他化道之前留下的一丝影像罢了。”
“化道……”子黍念着这两个字,心中不禁肃然起敬。
上古火君,修炼到他那个地步,在人族之中已是堪比顶尖的仙灵,一身修为自然惊天动地。但是,天地间的能量毕竟有限,中天星官尚且有其定数,一共只有那么几个星位,又何况是星神之位,仙灵之位?修炼到这种程度,哪怕魂飞魄散,尸身也能万年不朽,当中蕴含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
但同样的,取之于天地,便该还之于天地,上古之时强者远比如今要多很多,仙灵级别的人物只怕比如今的星君还要多,这些强者修炼之中消耗了太多的天地能量,如今又大多都隐遁于各处仙境之中,天地间失去的能量得不到补充,后世修炼者的水平自然一代不如一代。而上古火君选择化道,便是将自己一生苦修得来的修为还之于天地,自身却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这又如何不令人敬佩?
巫灵望着那混沌,眼神哀伤,到底没有踏入其中,而是轻声对子黍说起了往事……
“上古之时,圣尊风华胥,仙后任天灵,魔主应攸仪,三者都达到了至高之境,开始探寻天地能量的本源,以求有所突破。任天灵求的是融合之道,原道经便是她融合转化天地间各种能量的心得,而我们人族的始祖,后世敬为圣尊的风华胥,则是反其道行之,走了一条分解能量的道路,如今的《道一心法》,便是她从仙元中分解出真元后的修炼心得。至于应攸仪,她却想要在天地间创造出一种新的能量,能够完全为她所用。三者之中,最先取得成果的,便是魔主应攸仪,她创造了魔元,却也引来了整个仙界的动荡。
“在你们人间的史书中,帝君联合火君,得到九天玄女所授兵书,又有应龙,女魃相助,方才打败了妖君,是吧?可实际上,那所谓的应龙,就是应攸仪。妖君投靠于她,得以修炼魔元,方才受到帝君和火君的抵制。应攸仪身为妖祖,自然能审时度势,当任天灵带领仙族参战后,她自知抵挡不住任天灵和风华胥的联手进攻,便带领心腹魔灵女魃,反过来杀了妖君,提前了结了一场战事。
“可魔元太过邪恶,而且应攸仪毕竟没有真的杀了妖君,在亲自动手击败妖君和她自己的部下后,应攸仪又传下了还魂之术,让妖君能够死而复生,暂避锋芒。此事到底没能瞒过帝君,妖君兵败之后自知帝君要追杀他,逃到了我这儿。我念他毕竟是我族叔,便收留了他,后来帝君追到此处,妖君自刎,其实是以还魂术将魂魄转生到了魔界。至于肉身,却被帝君枭首分尸。”
子黍听到此处,却是冷汗直冒,道:“可我当初去仙遗谷时,却没有看到妖君的尸骸,不要说头颅了,连……连一根脚指头都没有。听说三百年前,妖君的四肢还是在的。”
巫灵淡淡一笑,道:“这有什么,魔灵余孽作祟罢了。我怀疑,三百年前便有魔灵潜入了我的仙境之中,暗中种下魔种,又取走了妖君尸骸。”
子黍问道:“那前辈你不担心吗?”
巫灵道:“该来的总是会来。当初应攸仪主动杀了手下妖君,可谓容忍之极。然而帝君毕竟信不过她,又听了风华胥老祖的话,打算剪除应攸仪的羽翼,暗中组织力量,在应攸仪回归魔界后,对即将返回魔界的混沌和女魃下了杀手。那一战十分惨烈,混沌和女魃率领麾下妖族奋战了数日,周围赤地千里,尸骸遍野,最终帝君以古帝剑斩杀女魃,魔灵混沌身中七剑,与女魃一同身死,双方就此结下了宿怨,妖族、或者说魔族也因此对人族恨之入骨。”
子黍醒悟过来,道:“那一战是发生在魔渊?就是如今南国妖族妖都之下?”
巫灵通过幽篁剑和进入仙境的人,也了解了一些外界之事,点头道:“正是魔渊。”
子黍又道:“听说女魃本是帝君之女,又为何反目成仇?”
巫灵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投靠了妖祖,便成了帝君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杀之而后快。”
子黍心中轻叹,又听得巫灵继续说道:“仙魔之战后,应攸仪曾在任天灵和风华胥面前发誓回到魔界后永不踏入人间半步。那是最严厉的仙灵契约,违背者将被天地所摈斥。因此,应攸仪离开后,人族便趁机大败妖族,统一了中天,将众妖驱逐到东南角,甚至是海外岛屿之中。这一场仗大胜之后,便是我们人族内部争夺天下的战争了。”
子黍在心中又念了一遍,“内部的战争?”
巫灵默然,片刻后说道:“当初我包庇妖君,帝君得知后心中不喜,便想杀了我。”
子黍一怔,“难道前辈就是因此……”
巫灵哀婉地笑了下,道:“仙境之中,你可知道,为何会分为南北两个国家?”
子黍不知她为何会问起此事,便摇了摇头。
巫灵道:“北疆代表的,便是帝君。当初他追到我这儿,原先并不想杀妖君,毕竟妖君已经是败军之将,他想的是让妖君为他所用,共同诛杀火君,也就是我的父亲。妖君没有答应,他便杀了妖君,枭首示众,成了仙境中顶礼膜拜的北疆始祖。当时天下初定,帝君不愿再起干戈,又决不能容忍我父亲的存在,便约他去中天紫微峰详谈,不料终于遇害。这些,想来你在火君山的石壁上,也是看到过的。”
子黍点头称是,又有些奇怪,火君为何会在这万古寒潭下化道。
巫灵见他心有困惑,便道:“帝君既然要杀先君,自然也不会放过我。他先是逼我妹妹投海而死,又设计要杀了我。先君前往紫微峰时我并不知情,知晓之后才觉其中必有阴谋,便匆匆赶去中天,却没料到中了帝君手下人的埋伏。勉强逃回来后,只有将精魂寄托在神药千年紫灵芝上,以息壤保存肉身,这才得以用转世还魂之法残喘至今。不过……我到底没有见上先君最后一面,后来听说先君遇害之后,麾下的部族一路往北逃,成了今日的北国。”
子黍听后一怔,追问道:“那南方的泽国,莫非是妖君残部?”
巫灵点了点头,道:“彼此同为人族,帝君要的只是天下,只要得到了天下,是北国还是泽国,他并不在乎。”
子黍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沧桑,一时为之默然。
“路险难兮独后来,路险难兮独后来……”巫灵喃喃念着,“当初我想再见先君一面,到底没有赶上……我要你去中天鼎湖,便是想见见往昔那一战的痕迹,此事自然凶险万分,故要你成就星君方可动身。”
子黍隐隐有些明白了巫灵的心意,她要去鼎湖,不止是为了再见火君一面,毕竟,按现在的情况来看,火君当时也并没有丧身鼎湖,而是在受了致命伤后逃到了北国,在这寒潭下重伤不治,最终选择了化道。
对巫灵来说,她要去鼎湖,为的其实是心中的执念和遗憾,上古之时,她到底没有赶上那一战,永远地失去了父亲,而后便是漫长的黑暗,终日与死亡为伴,心中的执念随着时间流逝,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成为了永远的心病,不到鼎湖,便永不能解开。
可这鼎湖,又在紫微峰何处?按照巫灵的意思,火君是在鼎湖附近遭到了帝君的暗算,然而他去过紫微峰,当中并没有什么湖泊,莫非这鼎湖,也是一处仙境?
既然有了疑惑,他便在心中问道:“前辈,鼎湖莫非是紫微峰中的一处仙境?”
巫灵道:“是,紫微峰,本是上古仙界的入口之一,上古仙界破碎后,许多仙界碎片散落四周,便成了一处处仙境。”
子黍又问道:“上古仙界为何会破碎?”
巫灵冷笑一声,道:“风华胥将应攸仪逼走之后,便要趁机掌控仙界,任天灵知晓自己被利用后与之交战,仙界破碎,化为数十处秘境,两者也身负重伤,各自陷入沉睡,乃至就此陨落了也未可知,而整个上古,也因为仙界的破碎,彻底宣告结束。”
子黍听后默然,过了一会,又好似忽然明白了什么。
当初天雪莫非就是在潇湘仙境中听到祁皇和祁英给她讲述了这一段上古隐秘,所以才要回到魔渊?莫非如今人族和妖族的动乱之所以千年不休,便是有魔灵在暗中操控着一切?
巫灵道:“如今你既然已经悟道,也该突破星君之位了。这段上古往事,我之所以今天才告诉你,便是让你不要多想,先专心突破星君,若是没有足够的实力,过早的知道这些事,反而会害了你。”
子黍点头称是,若是他早早地知道了这些事,说不定真的会留意起魔灵的行踪,而一旦让魔灵发觉了,岂不是自寻死路?
“对了,这五谷本是五行之精华,堪比神药,突破之时,记得用上。”巫灵说着,幽篁剑一动,却是将祭坛上的五谷带到了子黍身旁。
子黍一怔,却也没有推辞,他知道巫灵还指望着他突破星君后去鼎湖寻找火君生前留下的痕迹,只不过,失去了五种神谷,这祭坛还能正常运行吗?
巫灵和他心意相通,道:“别的你不用担心,先君已经化道,这五神谷,乃是当年的部下祭奠他所留,并无特殊用途。四周的幻境,乃是上古幻阵,以防有人因为贪恋遗物,打扰了先君遗迹。事实上,你进入寒潭不久后便受到寒气影响而昏迷,这寒潭峡谷外另设有迷阵,很少有人能够发现此处,少数误打误撞进入此地之人,也身陷幻境之中无法自拔,若不是我带着你,他人在湖底只怕找上数年,也找不到这一处地方。”
子黍听后,知道巫灵是让他就此放心突破,可是想到先前北国的传闻,又有些奇怪,“外界相传天狼星君就在此处得道的,他又看到了什么,取走了什么?”
甚至,不止是天狼,连北河,也在玄武灵庙成就星君之位,只不过北河并不是依靠此处祭坛罢了。
巫灵看了看四周,忽然指着一处,道:“你看那。”
子黍移动目光,只见在一处白骨尸骸上方,写着四个字,“生灭无常”。
他在这上面,隐隐感到了天狼星君的气息。
巫灵道:“看距离,当时他并没有深入祭坛,而是在幻境之中悟道,自行清醒过来,之后便选择了离开。”
子黍点了点头,或许也唯有这般解释,才能说明天狼星君为何在成道之后也没有取走祭坛上的五神谷,以天狼星君贪婪的性格,见到此种神物,没有放过的道理。
能够从幻境中清醒,并自行离去,足见天狼星君的神魂有多少强大。不过话又说回来,北国萨满专修神魂,对抗幻境的能力,自然比子黍要强上许多,幻境中的小葵,甚至已经来到了祭坛之旁。但被幻境诱惑,和自行清醒,毕竟是两码事,天狼星君能够在这种情况下清醒过来,也难怪后来能成为北国的大星君。
“我昏迷的那段时间,他,没有追来吗?”
看着“生灭无常”四个字,想着天狼星君的威胁,子黍又忍不住问道。
巫灵道:“有,来过,但我调动幻境之力屏蔽了你,他没有找到,而且祭坛附近的幻境之力遇强则强,哪怕他是星君,也不敢过分深入。”
子黍听后松了口气,又笑了笑,原来幻境本身也是巫灵对他的考验,奈何他却没有通过,或者说,没有天狼星君那般悟性,能够直接从幻境之中悟道,证道。
巫灵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子黍摇了摇头,道:“开始吧。”
巫灵微微颔首,挥手之间,幽篁剑已是带着五神谷漂浮在他的身旁,子黍盘膝坐下,闭目反观内心,以自己心中之道,与天地之间展开了共鸣。
五神谷焕发出五道神光,随之涌入他的体内,哪怕是在水下,也有真气流动,化为水龙在四周盘旋,暗流汹涌,打破了寒潭数百年来的平静。
第二百八十五章 沧桑
寒潭之上,北河仍如往常一般静坐,垂钓。
灵鱼在潭中嬉戏,从鱼钩旁游过,那没有鱼饵的鱼钩在水中轻轻波动,北河微微眯着眼,仿佛和这鱼竿化为一体,成了寒潭上的一座石雕。
忽然间,鱼钩有了颤抖,不是因为有了灵鱼上钩,而是水流开始波动。
这万古寒潭,下方深不可测,又连通着多条地下暗河,哪怕北河常年居于此地,也摸不清寒潭到底有多大,最深处有多深。但如今日这般的暗流涌动,这百年来,他却是从未遇见过。
灵鱼也在不安的游动,忽然间争相跃出水面,似乎想要逃离寒潭,这平静到带着几分死气的寒潭,在这一日里却如一锅沸腾的热水,北河眼里带着几分惊疑,收起鱼竿,站了起来,凝视着寒潭的深处。
灵鱼,一条又一条想要逃脱寒潭,却被水流所束缚,身上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变成了一条条再普通不过的小鱼,寒潭之下,传来了一股恐怖的吸力,天地间的真气如旋涡般汇聚,朝着潭中涌入,北河已经顾不得心疼自己养的灵鱼,呆呆地看着寒潭深处,忽然间身影一动,便要冲入寒潭。
“轰!”
在他正想踏入寒潭的同时,寒潭之上激荡起了冲天水柱,慑人的寒气之中,一人冲出水面,长发披散,肤色惨白,目光慑人,如在水中浸泡了千年的浮尸,看得北河心中一颤,连忙运起真元,二话不说便朝着对方轰去。
事发突然,仓促之间,北河不敢留手,星君的全力一击足以毁天灭地,可落在那人身上,却见星光闪烁,那凌厉无比的真元洪流,仿佛撞上了一块磐石,迅速朝着两边流散,而那人也在此时抬起头来,对着北河微微一笑。
“你……是你?”北河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
星官虽然可以吸收水中的真气维持生机,但长期浸泡在深水之中,身体多多少少会有些变化,哪怕是子黍自己都不曾注意到,如今的他已是须发杂乱如水草,肤色也因为常年不见天日而变成了病态的白色,初出水面之时,甚至有些发皱。
岁月到底会给人带上痕迹,如同树木的年轮一般清晰可见,子黍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抬起头来,对北河笑道:“好像,过了很久?”
北河听到此语,只得苦笑一声,道:“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子黍听后,并不觉得惊讶,而是点头道:“若不是如此,等着我的,便是天狼星君了。”
北河看着他,目光深邃了一些,道:“你真的成功了?”
其实,不问也知道,寻常星官,又怎能挡得住他先前那一击。
只不过,子黍在寒潭之下突破,掩盖了绝大部分应有的异象,或许要许久之后,他人通过观测天空中日益明亮的那颗天一星,才会知晓真相。
子黍对着北河点点头,又看向四周,问道:“其他人呢?”
北河道:“有个小姑娘等了你三年,后来我劝她走了。”
“三年?”子黍愕然地看着北河,在寒潭之下,他的感受中,好似只过了三天。
哪怕出了寒潭,看到自己身上的变化,他也不过是以为,大概过去了三个月的时间。却没有想到,这一次进入寒潭,便是整整三年。
北河道:“等她走后,又过了两年,直到今日,我才看到你从潭底出来。”
子黍张了张嘴,怔怔地看着北河,“我……我在潭底已经整整五年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印象中寒潭之下的数日,竟是这世上的数年。
北河见了他这副模样,不禁摇头轻叹道:“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自成道后留在寒潭静修,百十年光阴,当真只在眨眼之间。”
子黍默然不语,不一样,他的感受和北河的不一样,北河在外静修,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可是他在寒潭之下,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仿佛……寒潭下的时间流逝,和这个世界不一样,岁月的痕迹虽然清清楚楚地留在了他身上,但他对时空的感知却是错乱的。
时空错乱之地,时空错乱之地……
倘若时间的流逝可以变慢或加快,那么他是否也有机会,能够回到过去?
“不可能。”
幽篁剑在身旁闪动,巫灵冰冷的声音在内心响起。
子黍在内心中问道:“为什么?”
“时空是并存的,时间的变化必然引起空间的变化,空间也因为时间的存在而产生变化。哪怕是仙灵中最强大的存在,目前也只能让时间无限趋近于相对静止,借以达到近似永生的境地。”
巫灵的话有些深奥,子黍哪怕成就星君之位也是似懂非懂。
巫灵知道他心中困惑,又道:“好比一条河,河中绝大多数鱼儿都只能随着水流而游动,当中个别强大的鱼儿却能逆着水流向上,逆流而力量弱小者,只不过是减缓了被水流冲走的时间,逆流而力量强大者,却可以对抗水流的冲击,甚至,可以不断向着水源游去。但是,你能让整条河流都倒流吗?”
子黍听后终于醒悟过来,对所谓时空错乱之地,也有了一个大致的概念。
不错,正如巫灵所说,火君足够强大,如同一条逆流而上对抗水流的鱼儿,子黍本身只是一条顺流而下的小鱼,没有对抗时间洪流的能力,却阴差阳错撞上了火君这一条大鱼,在大鱼逆流而上的影响下,大鱼四周的水流受阻变慢了,他在这个区域内短暂停留,而时间洪流却不会因此停息,仍是滔滔不绝地向着前方涌去。身旁那些随波逐流的同伴在洪流之下一一远去,等他离开大鱼所在区域,被水流推动着再次和先前同伴保持同样速度时,便会发现,同伴已是在这片刻间离他远了一大截,这一大截距离,就是他丢失的五年。
倘若有一日他也能到这种境界,沧海桑田,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眨眼罢了。
但却永远不可能真正回到过去,因为他不能让整条时间的河流逆流。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哪怕在这时间的长河中,有强大到可以逆流而上的大鱼,它所回到的过去,也早已不是自己当初经历过的过去了。时间在变化,空间也在变化,所谓对永恒的追求,不过是一种妄想罢了。或许有生灵可以强大到无限接近永恒,但永远不可能真正永恒。
有生,必有死;有存在,必有消亡。物极必反,这也正是他所求的道。
北河看他怔怔地在出神,也不觉得奇怪。到了他们这种境界,一个闭关,便是数十年乃至上百年,出关后再去看世事沧桑,难免会有很多感慨。
“说起来,你在这寒潭之下,到底经历了什么?”北河默默观察着子黍的神情,见他有些回过神来,不禁出言问道。
先前还不曾听过,有谁能够在潭底停留上长达五年之久,哪怕是天狼,也不过两三个月便出来了。
子黍淡淡一笑,道:“幻境。”
“幻境?”北河一怔,他确实察觉到寒潭之下有十分可怕的幻阵,但每次都只是浅尝辄止,根本不曾深入探查过。
如今看来,不论是天狼还是子黍,都走入了幻境的深处。
但是深处是什么?
子黍又道:“幻亦真,真亦幻。”
若没有真实的基础,幻境从何而来?而所谓的真实,也不过是人们五感六觉下存在的事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要人的一切感知中都存在着一样事物,那么哪怕它在外人眼中是虚幻的,可是在此人眼中,那也是再真实不过的事物。
但事分主次,物有正反,只要把握住真实,无论怎样的幻境都会露出破绽。何况真实与虚幻,都在人的五感六觉之下方能形成,真实不仅存在于外界,也存在于内心,心中通明,自然能分辨何为真实,何为虚幻。倘若真的有和真实一模一样的幻境,让人毫无所觉地融入其中,那又何必再去区分真实和虚幻?到了那个时候,虚幻即为真实,真实反为虚幻,物极必反,都不过是天地大道的变化罢了。
而这,就是道家所谓的梦蝶。
“这就是你悟的道?”北河看着子黍,目光深邃起来。
子黍没有向北河解释太多,而是道:“所谓的萨满神教,不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到底有没有长生天,有没有一个长生天神?谁都不知道,谁也不曾真正见过。但是对于神教信徒来说,他们相信什么是真实,什么便是真实。倘若有一天他们背弃了自己的信仰,再回过头来看看,当初信奉的真实,也许比不切实际的白日梦还要可笑。
毕竟他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对个体的人来说,也不过是认知的产物,认知中存在的事物,谁也无法加以否认,既不能证明其存在,也不能证明其不存在。神教正是利用这一点,在北国人民心中种下了关于长生天神的认知,再通过萨满、教堂以及各种仪式,让人民相信其存在,才能号召无数神教的信徒,为了所谓的信仰而战。
听到子黍如此反问,北河苦笑一声,仰天道:“我不信神教那一套,所以才到这里隐居。”
子黍点头道:“那也是好事。”
倘若北河真的是个狂热的神教徒,那么在寒潭之下的上古幻阵中,也很容易会被幻境所影响,甚至如小葵般永远沉溺在幻境之中无法自拔,而不是清醒地选择敬而远之,始终不曾真正深入幻阵内部。
北河沉默片刻,又问道:“以后,你会去哪?”
子黍淡淡一笑,道:“不会继续留在这里便是了,你呢?”
北河自嘲地笑笑,道:“老了,跟不上时代了,外面天翻地覆,就让他闹去吧,老头子我还是留在这里,闲着没事钓钓鱼,也挺好。”
说到这里,北河又不禁往寒潭中看了一眼,受到子黍突破的影响,很多灵鱼都受惊而死,如今水面上还浮着大批死鱼。
“呃,这……”子黍见此,也有些尴尬,“要不我赔您?”
北河没好气地道:“赔什么?这灵鱼天下独一份,你赔得起吗?快滚快滚!”
子黍哈哈一笑,知道他确实赔不起,转身一动,已是出了玄武灵庙。
转眼之间,便过了整整五年,如今他看着外界的苍茫白雪,眼底不禁有了些沧桑。
独自一人行走在雪原之上,远远地看见一支扶高国的商队,子黍心中一动,悄然跟了上去,商队之人也毫无所觉。
“这两年天府的变化可真大啊。”
“是啊,听说新可汗厉行改革,原先的很多奴隶,现在都成了自由民。”
“哼,自由民,我看是流氓混混还差不多吧。”
“嘘,小声点,当今谁不知道,新可汗原先就是平民出身,和他打天下的功臣,一大半儿当初都是些游手好闲的闲人,如今多少要念着些奴隶平民的好。”
“等着看吧,这天下说到底还是那几个大家族的,没了奴隶替他们卖命,谁还愿意支持新可汗?”
“嘿,别的不说,光这些天,我就听说新可汗的亲弟弟哈澜一连去了几个大家族,带回了好几车黄金美酒,还有几十个西域舞女。”
“我看那,新可汗连自己弟弟也管不住,什么解放奴隶,也就是说说好听罢了……”
几个商人在道上闲聊,子黍听着,不由得一怔,原来天府如今已经换了新的可汗,不过这可汗一心想解放奴隶,看来心肠还不坏,只是不知中天和北国在前线的交战又怎么样了?如今已是过了五年,双方应该也早已握手言和了吧?
风雪之中,商队走得不快,他跟着听了一会,不曾听到什么新消息,便打算离去,想了想,还是要去龙城,那里人多,消息自然也多。
以他如今的修为,御风而行,千里之间,也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路程。
到了龙城之后,他环顾四周,只见与五年前并无多少变化,仍是繁华安定,街道上有不少域西与扶高两国的商人,沿街叫卖着许多新奇古怪的玩意,还有一些演角抵杂技的,二人角力,如两牛相斗,倒是颇受龙城百姓欢迎,也符合北国民风。
不知不觉间,子黍便来到了萧相国府,抬头向内望去,却见早已换了气象,如今的相国仍是姓萧,却不是原来的萧相国,而是萧凉。
正在他望着萧相国府出神时,只见一人骑着域西宝马来到相国府前,身后还跟着十几名随从,那人翻身下马,理了理衣襟,便大摇大摆地往相国府内走去,四周之人皆是对他恭敬有加,好似相国亲临。
子黍看得有些出神,若是他不曾看错的话,那人正是五年前的小混混萧凉。
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如今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了手握天府大权的相国?
子黍有些不敢置信,但是亲眼所见,那人正是萧凉,心念一动,便悄悄跟着他进入了相国府中。
当初相国府对他来说危机重重,如今看来,却也不过如此,在未曾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他便来到了萧凉的卧房之中,而后便静静等候。
“吱嘎。”
萧凉推开房门,径直往床上一坐,身后的婢女跟着上前,替他脱了外衣,又拿起丝绢白布,细细地替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萧凉闭着眼睛享受着两名婢女的服侍,片刻后却是轻叹一声,道:“可累死老爷我了。”
两名婢女听了,手上的动作一顿,其中一人问道:“老爷这是有什么心事?”
萧凉睁开眼,从床上起身道:“他妈的,当初被萧家给骗了。现在大汗要让我颁布赦奴令,萧家又逼着威胁我,搞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就是不知道老子这颗人头,是要被大汗砍掉,还是被萧家给割了,真他娘的晦气。”
两名婢女听了,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安慰道:“老爷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萧凉也知道,这些事他和两名小婢女说了也不懂,只不过是在外面压力太大,回来了才忍不住发发牢骚,来回走了两步,朝着二女摆手道:“行了行了,你们先出去,老爷我要一个人静静。”
“是。”
两名婢女收拾好东西,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萧凉一个人在屋内来回走了两步,还是摇头叹息,想想这些年过的日子,竟然还不如当初做小混混的时候快乐,忍不住有些失落。
当年他什么都没有,看啥都馋得流口水,黄金、美酒,还有美女,哪一样不是白天想着做梦也想着?恨不得统统都给抢过来占为己有,但到底没这个胆量和本事。
如今这些他算是应有尽有了,但是却偏偏找不到安心享受的机会。就算到了现在,他还是羡慕那个狗日的古台,啥也不用愁,整天就在家里搂着美女喝着美酒,就算后来被他们给弄死了吧,好歹过了几十年快活日子,真要换了他,别说被弄死了,拉到刑场上千刀万剐再拿来喂狗,他娘的那也值了。
但这些到底只是心里想想,以前馋着得不到,越得不到才越馋,如今应有尽有,反倒没了当初的滋味。用不着强抢民女,逼良为娼,他这相国的身份一摆,那些女人十个里倒有九个要主动爬过来解他的衣带,久而久之,他对女人的兴趣也就淡了。至于黄金?钱不就是用来享受的么?如今他要排场有排场,要酒肉有酒肉,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他娘的比阿雅这个大汗还要好,再这样过下去,指不定哪天就被人眼红给弄死了。
但他拒绝不了萧家,那个身为天府八大世家之一的萧家。他本就是萧家子弟,不过混的太没出息,一直不被承认,如今萧家倒是愿意扶持他,只要点一点头,他想要什么都有,但是他若是选择拒绝,萧家的杀手也可以轻易要了他的性命。
“你怎么成了相国?”黑暗中,走出了一个人。
萧凉大吃一惊,正要喊叫,神色一变,又住了口,怔怔地看着子黍,低声道:“你是谁?”
子黍见过萧凉,萧凉却并未见过子黍,子黍听到他的问话,也只是淡淡一笑,“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萧凉觉得有些好笑,如今他这个位置,重要得很,也凶险得很,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虽然不知道子黍是怎么出现的,却也并不如何害怕,吊儿郎当地说道:“还能怎样,造反呗。”
子黍听后神色一动,“那阿雅呢?”
萧凉脸色古怪,当今天府,又有谁不知道,阿雅便是新任的大可汗?
子黍从他的脸色也读出来了,“他就是新可汗?”
萧凉点了点头。
子黍心中震惊,五年之间,沧海桑田,当年的一个懵懂少年,如今竟然已是天府的新任可汗,北国这一次,还真的是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