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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河梁     中天紫微传txt下载     中天紫微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三十一章 囚徒

    湖畔,子黍看着天上的一切,又低下头,去看岸边的人。

    白玉也还活着,不过背上却已是一片血迹,勉强爬起来,怔怔地看着天上的一切。

    相较于天地,相较于仙魔,她和他,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帝君没有现身,那深沉的大墓之中,也许只留下了一具尸体。

    三具魔尸又扑杀了上来,掌控风侯之尸的尸虫妖王此时也察觉到了不妙,想要脱离帝鼎的掌控,却发现身上沉重无比,仿佛被万斤巨石压着,连行动都是无比艰难。

    此时它终于慌了,可再想逃,却又已经太迟。

    “放我出去!”尸虫妖王大吼着,向天际飞去,却仿佛受到了无形的阻隔,帝鼎巨大的吸引力拉扯着它,像是一条无形的锁链,终于在某一刻彻底绷紧。

    尸虫妖王停在了半空中,脸色狰狞扭曲,可任由它用尽多少力量,却再无法离开半步。

    阳羲和阴仪此时也绝望了,若是帝鼎未曾出现,她们也许还能破开空间封印,逃出鼎湖仙境,可是此时,她们也被封死在了这里。

    牧侯、常侯和鸿侯围住了巫灵,他们要消灭这个危险的入侵者,而巫灵却是神色渐渐平静了下来,平静地有些可怕。

    子黍看了白玉一眼,亦是飞到帝鼎上方,来到了巫灵的身旁。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帝鼎一出,注定了无人可逃。

    白玉也明白这个道理,紧随子黍而来。在她想来,留在巫灵身边,也许才是最安全的。

    子黍却不是因为安全,从幽篁仙境到如今的鼎湖仙境,若不是巫灵,不是那把幽篁剑,他早已死了无数次。贪生怕死,不是他的性格,真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也只有放手一搏了。

    “前辈。”子黍递出了手中的不死筠竹枝。

    巫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了这件号称不死的神器。

    子黍将不死筠竹枝给她,便意味着他自己在接下来的大战中活下来的可能性小了很多,但在这个时候,这或许是最正确的选择。

    当初,刚刚踏出幽篁仙境时,小薇便曾和子黍说过,巫灵将幽篁剑交给他,或许只是利用他,借以重回人间。那时的子黍不相信,甚至还和小薇发生了争执,巫灵附在幽篁剑上的神念又怎会不知?

    实际上,小薇说得一点也没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她看中子黍,本就是为了寻找鼎湖仙境。幽篁剑早已和她建立了最密切的联系,只要不是魔界那种有着仙魔封印的地方,她都可以凭借对幽篁剑的感知将真身直接降临,而如今的局面,也是她一手造成的。

    倘若她真的在乎子黍的生死,便不会向帝陵斩出那代表着复仇的一剑了,她原本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带着子黍逃跑。

    或许,真正记挂着子黍生死的,那一缕幽篁剑上的神念,早在魔界便已经死了吧。

    就如同子黍化身陷入阴阳双境时的那次,踏入魔界后,巫灵的真身便断去了和幽篁剑的联系,那一缕神念在魔界做了什么,想的又是什么,她一无所知。

    但是看着手中的不死筠竹枝,巫灵数千年的怨恨,仿佛在一瞬间释怀了。

    在与帝君尔虞我诈的斗争中,在人世间的千百次轮回里,她见过太多的背叛和欺骗,太多的仇恨和痛苦。

    可这世上不是只有恶,若没有爱,又哪来的恨?

    失去所爱,方为恨啊……

    三具魔尸又扑了上来,不知疼痛,亦不知疲倦。

    巫灵松开了手中的幽篁剑,剑悬在空中,轻轻转动,一片片篁竹浮现,如迷宫幻境,无穷无尽。

    这是火君倾尽心血为她打造的神兵,每当看到这把剑时,便仿佛火君还在她的身旁。

    巫灵双手合十,掌心便是不死筠竹枝,这件神器在子黍手上只能保命,可在巫灵手中,却发出了无边清辉。

    清辉照耀,落在三具魔尸之上,原本疯狂的魔尸,此时竟是平静了下来,身上的魔气也在清辉之下逐渐暗淡。

    “不!不要!”尸虫妖王却是大惊,它的力量在清辉之下飞速散去,仿佛要不了多久便会被打回原形。

    巫灵又怎会理会尸虫妖王的惊恐,清辉照耀,仍在净化着四周的一切。

    “我要杀了你!”尸虫妖王感到自身魔气的飞快流失,终于暴跳如雷,朝着巫灵杀来。

    然而,在篁竹幻境之中,它却是如没头苍蝇一般乱窜,被一道道紫雷所伤,无论如何也不能靠近巫灵半步。

    “前辈!”子黍却是看到,巫灵的嘴角,渐渐溢出了鲜血。

    “少主……”舞戚的头颅浮现,怔怔地看着巫灵。

    子黍还不明白,这净化一切的清辉,其实正是巫灵自己的生命。

    “这几千年,也该结束了。”巫灵看着舞戚,笑了。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舞戚已经有几千年,不曾见过这样的笑容了。

    仿佛什么都没变,他还是火君麾下的大将,她还是那个懵懂的女孩。

    这几千年,他失去了一切,也背叛了一切。

    而她也失去了一切,被一切所背叛。

    可这最后一抹笑容,仍是如同朝日的花朵一般,灿烂无暇。

    无论帝君现身与否,都已无足轻重。

    帝鼎在震颤,在嗡鸣。

    她将最后一抹力量,引向了幽篁剑!

    “当……”

    帝鼎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声波汇聚,最终全部传到了幽篁剑上,剑身剧震,几乎要就此开裂,可是一条通道,也隐隐出现在了眼前!

    这是出去的通道,离开鼎湖仙境的通道!

    巫灵用她自己的生命,打开了这一条路!

    “前辈!”子黍大喊着,他终于明白,巫灵这一刻在做什么,又是为了谁,去做这件事!

    仙灵死,化道天地间,巫灵的全部力量,已经随着清辉和那震动帝鼎的力量而散去,周身缭绕的仙气也已消散一空,无暇的仙体,如同沙石一般风化。

    “少主……”舞戚看着巫灵,干枯的眼里,竟然流下了一滴眼泪。

    在舞戚漫长的一生当中,这是他的第一滴眼泪,也是最后一滴。

    即便是巫灵的生命,也无法完全打开出去的路。

    幽篁剑剧烈颤抖着,已是隐隐接近失控,而尸虫妖王还在大声咆哮着,不顾一切地杀来。

    阳羲和阴仪拦住了尸虫妖王,她们明白,若想活下去,就必须得阻止这个疯子。

    巫灵的仙体已是消散大半,另外三具魔尸,或者说牧侯、常侯和鸿侯的尸体,此时也被清辉散去了一切魔气,失去力量,坠入帝鼎之中。

    舞戚怔怔地看着巫灵的身体消散,直到最后一点,化为飞灰。

    而幽篁剑也已经到了极限,剧烈颤抖,剑身都开始扭曲,仿佛下一刻便会炸开。

    舞戚转身看向幽篁剑,神色平静下来。

    然后,投入光芒之中,头颅渐渐消融,化为稳定的光幕。

    颤抖的幽篁剑,也在此时恢复了稳定。

    子黍慌忙抓向巫灵消散的躯体,却只抓到一样东西。

    不死筠竹枝,开了一朵竹花的不死筠竹枝。

    它仿佛既是神器,也是巫灵的生命。

    “啊啊啊!!!杀,统统杀掉!”尸虫妖王还在咆哮,似乎是因为本身就带有妖气,又或者巫灵已经耗尽所有力量,掌控风侯之尸的尸虫妖王还保留着一定的实力,疯狂地冲向幽篁剑。

    它似乎意识不到,随着巫灵的死,幽篁剑对它已经没有什么威胁了。

    阳羲和阴仪还在阻拦,却也被尸虫妖王疯狂的攻势所震慑,世上毕竟没有多少人,愿意和一个疯子拼命。

    子黍移开目光,冷冷地看着尸虫妖王。

    “你先出去。”他对白玉说道。

    白玉一怔,也没有多说,默默踏入光幕之中。

    “子黍,你我恩怨暂且不论,此人已疯,必须尽快铲除!”阳羲对子黍喊道。

    她们和子黍都清楚,幽篁剑维持着通道的稳定,而此时能够掌控幽篁剑的只有子黍。

    子黍此时有两个选择:第一,自己收走幽篁剑,就此逃出鼎湖仙境;第二,让阳羲和阴仪先走,最后由他收走幽篁剑。

    第一个选择自然最方便省事,但是阳羲和阴仪显然也不会那么傻,她们对抗尸虫妖王毕竟没有出全力,就是防备着子黍丢下她们自己逃跑。第二个选择,根本不可能实现。阳羲和阴仪走了,难道让子黍独自面对飞仙境的魔尸吗?

    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先击杀尸虫妖王,然后再一起走。

    不过尸虫妖王不是那么好杀的,阳羲和阴仪怕的便是,当她们全力以赴的时候,子黍偷偷收走幽篁剑自己溜了。这样一来,她们可就要永远被困在这满是死人头骨的鼎湖仙境中了,这个下场,只怕比被困魔界还要凄凉无数倍。

    不过她们显然不了解子黍的想法,子黍不会做这种事,非但不会,他还要亲自动手!

    “杀!”尸虫妖王怒吼着,冲破重重藤蔓。

    子黍却忽然出现在它身前,手中是一枚六色轮盘。

    阳羲和阴仪见此大惊,连忙护住了子黍,她们此时和子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是子黍死了,无人控制幽篁剑,她们也一样无法离开鼎湖仙境。

    在她们挡住尸虫妖王攻势的同时,子黍手中的轮盘也逐渐变大,散发出绚烂的光芒。

    这光芒仿佛有着搅乱一切的力量,阳羲和阴仪都是为之一怔,神情渐渐起了变化。

    尸虫妖王的目光也被这道光轮所吸引,久久回不过神来。

    它竟然忘记了进攻,眼睁睁看着这一道光轮飘飞,落到了自己身上。

    “啊!啊啊啊!!!”

    光轮落到身上之后,尸虫妖王忽然惨叫起来,时而狂喜,时而狂怒,时而痛哭流涕,时而恐惧不已……

    它的全身都开始溃烂,耳朵、眼睛、鼻子、嘴巴之中都冒出黑血,神情癫狂可怕,却不再有目的地攻击,甚至开始自残,疯狂地在自己身上乱抓乱捶。

    即便是占据了飞仙境的魔尸,可尸虫妖王毕竟只是尸虫妖王,它最大的弱点,便是神魂。

    子黍放下了手,不再看那尸虫妖王,而是道:“走吧。”

    阳羲和阴仪此时才回过神来,看着那痛苦不堪的尸虫妖王,眼里也闪过几分忌惮。

    阴仪更是脸色苍白,她在魔界数千年,只觉得子黍方才的手段,似乎和六欲劫颇为相似。

    莫非,这是六欲天尊传给他的?

    他是六欲天尊的弟子?

    想到此处,阴仪已是忐忑不安,再也不敢对子黍动任何歪心思了。

    这种大能的弟子,谁知道身上有什么手段,也许哪天随手抽出一张仙符,就将她和阳羲打得灰飞烟灭了。

    收起幽篁剑,离开鼎湖仙境之后,眼前的场景变化,却是身处密林之中。

    神念受到压制,熟悉的感觉……

    子黍看了看四周,果然是紫微宫禁地。

    传闻里紫微大帝莫正阳在五道教山门前一战,收走了风侯之尸,如今这风侯之尸却出现在鼎湖仙境之中,看来当初这具魔尸就是从鼎湖仙境逃出去的,而莫正阳也清楚地知道这紫微宫禁地便是通往鼎湖仙境的密道。

    不过子黍再去感应,却已是找不到鼎湖仙境的确切位置了。有那尊帝鼎镇守仙境,外人想要进去,当真是千难万难,即便是紫微宫,恐怕也只有大帝本人才知道这个秘密,有能力打开这条通道。

    “人间……”阳羲看着四周的一切,神色复杂。

    “终于回来了。”阴仪却是长舒一口气,历经千辛万苦,她终于离开了魔界,心中可谓是感慨万千。

    可是,还不等她们再好好看一看人间的风景,阳羲周身的仙气便在飞快散去。

    阴仪见此大惊,“姐姐,你怎么了?!”

    阳羲皱眉道:“人间……在排斥我的力量。”

    阴仪也隐隐感到了这一点,虽然并不如阳羲那般明显,冥冥中也确实有着这样一种排斥的力量。

    “回去吧。”阳羲轻叹一声,道。

    她所谓的回去,自然是回到青帝仙境。

    如今的人间,已经容不下仙灵了。

    阴仪点了点头,又转身看了子黍和白玉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身影一动,已是破空而去。

    子黍看着这两位离去,倒也松了口气,转身之时,却见白玉还在出神。

    “白道友,你怎么了?”

    白玉皱眉道:“四周,是九幽炼魂阵。”

    子黍也感觉到了,紫微宫的禁地,确实布置了九幽炼魂阵。

    据白玉所说,这还是因为紫微宫上上代宫主,青岚真人的缘故。

    白玉接下来的话,却令子黍大吃一惊,“九幽炼魂阵,不是用来掩盖仙境通道的。”

    “不是掩盖仙道秘境,那么这九幽炼魂阵又是做什么用的?莫非是青岚真人闭关所用?”

    “核心应该就在附近,过去看看再说吧。”白玉也不是很确定,九幽炼魂阵是极其强大的法阵,是后土娘娘的化身土伯传授给巴人一族的,若是用来镇守山门倒也罢了,但是青岚为何要布置在这里?

    莫非这里真的是青岚的闭关之地,他害怕别人打扰,才设下了九幽炼魂阵?

    白玉对九幽炼魂阵极为熟悉,不一会儿,便带着子黍踏入了核心地带。

    只是这核心之内的场景,却令两人大吃一惊。

    核心地带,是一处深坑,仿佛是被天外陨石砸出的深坑,深处甚至还有炽热的熔岩流淌,可是在这深坑的最底部,却是一名身着凤凰长袍的女子。

    她跪在白玉平台上,双手皆是锁链,一动不动地忍受着四周炽热的熔岩炙烤。

    似乎是察觉到了来人,她缓缓抬起头来,一双凤目之中,是腾飞的火鸟!

第三百三十二章 炼狱

    玄元十四年,皇城,紫微宫。

    十四岁的莫晓薇一个人走下了天梯,偶尔止步,回头望一眼那威严的天门,一种莫名的压抑悄然掠过心头,只好转过了身,匆匆加快脚步。

    下山的时候,另一位少女与她擦肩而过,对着她微微点头,目光却是漠然,径直朝上走去了。莫晓薇看见她的时候,心里竟不经意间泛起一丝嫉妒,难言的情绪,连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却又忍不住转身看了她一眼,只见那少女走得越来越高,那天门的光辉照耀下来,落在她的身上,神圣而安详。

    这几日来,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她爹对她那莫名的冷淡,全然是因为眼前这个少女。她记得,这个名叫司空琉璃的少女八岁被送入紫微宫时,倔强、冷淡,带着一种小兽般的目光,对所有人都抱着警惕,远远站在一堆师兄弟姐妹的另一边,仿佛天生与世隔绝。

    那时才六岁的她,试着想要与她说话,却只见她冷冷地转过了身,走到了大殿的另一边,一个人看着外边的天空。于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她,在此后的八年里,不曾再和她说过一句话。只是,在不经意间她却发现,这个不合群的少女,似乎受到了她爹极大的赏识。

    有很多次,当她满心欢喜地想要找爹爹说话时,总看见他负手站在极天殿内,默然地望着眼前的云海,身边陪着这个女孩,两人皆是一言不发。这一言不发,在她的眼里,不知为何,似乎成了某种默契,某种她不知道的,却存在于她爹和司空琉璃之间的默契。

    有时候,她竟会想,这个女孩是不是爹爹的私生女?

    这个可怕的想法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生根、发芽,竟一直挥之不去,她曾经记得的那些童年时家庭的欢乐,似乎自有了这个女孩之后,便一下子少去了很多。极天殿那么高的地方,又冷、又寂,无论有多么宽阔广大,四周却好似只充盈着无边无际的空虚,望不见尽头,看不到方向,她每次在这里见到爹爹,总泛起一种难言的陌生,仿佛那熟悉的身影已然变成不相识,而这不相识里唯一的一丝熟悉,竟只在见到这个女孩时才流露一二!

    莫晓薇心里泛起的苦涩难以言说,她不喜欢那高耸的天门,一直都不喜欢,可她爹却常年守着那天门,望着眼前的穹天,仿佛这天地才是他的住所,而家不是。

    她走着走着,这条天梯竟然意外地长,仿佛一直没有尽头,一种冰凉浸透了全身,却让她只是更快地走着,甚至是跑着,不顾一切地跑着,一直跑到了天梯之下,跑进了廊道之中。匆匆穿过数道红色走廊,跨入一侧的小径,便是一处装点雅致的小院,院中的亭子内端坐着一位女子,娴静雅致,正在看书,直到她走得很近了,才抬起头来,朝着她温婉一笑。

    “小薇,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见过爹了吗?”

    莫晓薇站在亭子里,咬着下嘴唇,点了点头。

    “怎么了?不高兴吗?”女子觉察了她的异样,放下了手中的书。

    “娘……”莫晓薇的嘴唇微微颤抖,眼里也有一丝泪光,“爹他,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呢?”女子吃了一惊。

    莫晓薇回想着先前的所见,忍不住扑进了女子的怀中,竟哽咽了起来,“可是我每次见他,他都好、好冷淡……我这个月去了三次了……极天殿那么高、那么冷,他宁愿在那里也不回来……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了,娘,爹为什么不回来呀……”

    女子搂着她,身子微微颤抖着,似乎也很激动,不过面对怀中哭泣的女儿,她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哄道:“乖,小薇不哭,爹不是不喜欢你了,他,他就是太忙了。”

    “真的吗?”莫晓薇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女子点了点头,目光真挚,让她很快不再哭泣。

    “可是,我总觉得,爹对外人,都比对我好……可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一直哄我,陪我玩……”莫晓薇说着,竟又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女子的脸色略显苍白,她抚摸着莫晓薇的脑袋,低声喃喃着,“小薇长大了,就要学得坚强一些,再说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那是为什么呀?”莫晓薇擦了擦眼睛,又忍不住问道。

    女子沉默里轻抚着她的头发,再没有说出一个理由。

    心里那种难言的落寂,片刻间便占满了心头,只觉得这庭院静得可怕,那天门更是冷得刺骨,偌大一个紫微宫,除了在娘亲这儿,仿佛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了。

    翌日天明的时候,她一个人走在宫中的长廊内,长廊环山而设,绵延交错,一眼看去望不见尽头,也不知下一个入口会通往何方。紫微宫中虽然有数千名弟子,可散布在这山中,又大多忙于修炼,置身这样纵横交错的长廊内,时常连一个人也见不到,自小在宫中长大的她有时也会茫然无措,竟不知自己走到了何方。

    不过到了何方,对于她都没有什么区别,到处都是一样的,并不能在她心里掀起更多的波澜。她怀着一种难言的情绪走过去,不经意间想到了司空琉璃,那一个登上天梯的女孩,冷漠而倔强,就仿佛这整个紫微宫的化身,冷漠而倔强地屹立在人间皇朝之上,象征着超脱世俗的愿望。

    莫晓薇走在长廊上,在无尽头的长廊里,一种冰冷的感觉慢慢袭上了自己的心头,还带着一丝绝望,一丝自然而然的绝望,让她不再愿意回到院内与娘亲相对垂泪,也不再愿意走向天门,面对那个只留下背影的男子。

    不知不觉间,她竟然走到了一处之前从未来过的地方,四周的长廊,延伸到这里便到了尽头,眼前是一片竹林,只留着一条小径,通往后山的方向。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见风簌簌吹过叶片震起的声音,飘散着传到耳边。

    入口处有两名紫微宫弟子,也是从未见过的,此刻恭敬地朝她拱了拱手,“后山禁地,师妹请回吧。”

    莫晓薇往前方看了一会,竹林内洒落着阳光,鸟语声声,宛转悠扬,比之后方的长廊,竟多了许多难言的生气。

    她默默地看了两眼,本要转身离去,逆反情绪却突然冒出心头,令她止住了脚步,又转身径直朝着竹林走去,“禁地又怎么样?我看谁敢拦我!”

    两名紫微宫弟子愣了一愣,显然没有想到竟然有人胆敢违抗禁令,其中一个连忙伸出了手,拦在她的面前,“师妹不可!擅闯禁地可是大罪,要重罚的!”

    “罚?真有人罚,就让他来罚。让开!”莫晓薇不禁想到了她爹,冷笑着推开了那名弟子,径直走入了竹林之中。

    “哎!你怎么可以这样!”另一名弟子喊着便要追上去,可是一想到一旦自己也踏入禁地,便要连着自己一起罚,于是又愤愤地止住了脚,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踏入了竹林深处。

    “这是谁啊?怎么这么横?”被推开的弟子走了回来,揉着自己的肩膀,忍不住抱怨道。

    “管她是谁呢,她便是大帝的女儿,也不能这么不讲理啊!”前者愤愤地甩了甩衣袖。

    “等一下,大帝的女儿?她……我好像见过她!在弟子入门的那一天,好像陪在大帝身边的就是她!”

    “什么!那现在怎么办?”

    两名弟子对视一眼,都有些发愣,其中一个苦笑着说道:“还能怎么办?你在这儿看着,我去上报。”

    ******

    幽静的竹林里,莫晓薇一个人走着,渐渐有些后悔。

    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这么冲动,以至于一个人走入后山的禁地当中。尽管以紫微宫的强势,后山应该不可能有什么危险,可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冒险犯禁,未免心中忐忑。

    然而这份忐忑里还带着一丝叛逆,她不愿意回头,一想到她爹那一副冷淡的神情,便狠下了决心往前走。即便事实真的如娘亲所说,他只是因为太忙了而无暇应对,无暇给她哪怕是一个笑脸,可若是知道她擅闯禁地还能无动于衷,那她还能相信他真的爱她吗?

    怀着这种想法,莫晓薇有些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置身险境,穿过竹林之后眼前是一条小溪,跨过小溪之后是一片樟树林,再往深处走则是更加茂密的乔木林,天色随之越来越暗,只能透过细碎的叶缝洒下一点天光,而四周的阴郁之气则越来越重,带上一层无形的雾气。

    走到这一步,莫晓薇也不禁迟疑起来,仿佛再往前走一步便会在那一层层乔木之中迷失方向,再也难以走出,可是想到她爹的冷眼,她默然中往前走去,宁愿在这密林中迷失,也不愿再回头了。

    密林无边无际,她走过了一段路,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原点,四周惊人的相似,一切仿佛都已经被布置好了一般,相同的场景不断的重复,而天却渐渐黑了下来。

    到这一刻,莫晓薇的心里也有了一些害怕,她在树上刻下了一个印记,继续往前走,尽量走不同的路,往不同的方向,脚步越来越快,时而看一眼天色,思考着天黑之后自己又该如何。

    等到了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她看着眼前那一颗被标记过的树,心里泛起深深的绝望,她迷路了。

    自幼在紫微宫中长大,也学了不少仙法,对于如何在这片森林中度过一夜,心里却全然没有半点把握。莫晓薇茫然地望着天空,天空已经彻底昏暗,头顶什么也看不见,四周则更加的可怕,森冷诡异,仿佛有着一股淡淡的雾气,在黑暗中朝她靠拢。

    默念着心法口诀,她在掌心凝聚出了一个小火球,四周被照亮,黑暗中竟然有许多生物纷纷缩进了灌木丛中,一双双绿色的眼睛闪烁着,带给莫晓薇一种难言的恐惧。

    “嘶嘶……”

    地上,一条与落叶一般颜色的蛇,在火光的照耀下扭转着身子,从她的脚边爬开,莫晓薇脸色惨白,强忍着恐惧没有叫出声来。

    一直维持着法术,未免吃力,她捡起了地上的一根枯枝,点燃了当做照明。有那么一刻她羡慕起那些道行高深的长老来,只因为这些长老能够冯虚御风,升天而行。

    在密林里走了一下午,到底走不出这个密林,也不见有人来寻她,或许是因为她走得太远了,也太偏僻了,一时间根本没有人找得到她。

    莫晓薇想着,有些颓然地蹲了下来,四周黑暗里的眼睛让她难受,一双又一双,仿佛都在冷冷地嘲弄着她,难言的寂静里,这些眼睛甚至能够逼得一个人疯狂。有很多次她捏着手中的枯枝,便忍不住想要朝着前方狠狠砸过去,让那些躲在暗处的东西统统滚开。

    可是这种恼恨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她便看到这些眼睛纷纷消失了,是一些猞猁、狐狸以及獾,树上还有猫头鹰,也惊叫着飞走了。

    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看见前方有一片闪烁的红光,这红光亮起的时候,四周的生灵便纷纷跑开,似乎十分惧怕那红光。

    莫晓薇犹豫了一下,往前走去,距离那红光越近,便越是感到一种炽热袭来,等到快要看清那红光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她四周的树木竟然已经全部枯死,只剩下了一片荒地。

    荒地的中央,竟然是一片巨大的炼狱!狰狞的红光是一条条炽热的火蛇,从地底深处窜出,在空中喷洒出一簇簇火花。

    莫晓薇走上前低头看去,这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陨石坑坠落之处,地表向下凹陷,四周是一片焦黑,不时有刺眼的火光升起,空气炙热到让人无法忍受。唯独最中心处,不是陨石,而是一个人,一个美人。

    那个美人安详地跪在炼狱的中央,双手被铁链拉开,仿佛正承受着赤焰灼烧的酷刑。然而仔细看去,她的面容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难言的哀怜,眼眸是恰到好处的柔顺,温柔安静,仿佛那种事事都会顺从你,而绝不愿起半句争执的古典女子。尤其令人惊异的,是她那一身火红色的凤凰长袍,一身火羽,背后的凤凰像是即将展翅高飞,又似乎在低鸣哀嚎,竟像是活着的生灵那般惟妙惟肖。这火羽长袍随着她的下跪而摊开在地上,女子无言地低着头,长发及腰,面容如玉,仿佛业火中盛开的红莲。

    四周的铁链,如同从地心深处伸出,而边沿的暗红纹路,则显示着这是一个无比可怕的大阵,每一次火焰坑中的纹路闪烁,都会带来刺眼的红光,以及红光中那滔天的烈焰,这烈焰遍布了整个巨坑,将之化为了一片火海,火海之中唯一没有火焰的便是中心那一块干净的圆形玉石平台,平台上是那位下跪的女子。

    莫晓薇站在坑外,望着她出神,那个女子似乎察觉到了有人进来,也抬起头来望着她,目光平静,带着一丝命定的必然,仿佛遇见多年前的朋友,没有一丝讶然,而是淡淡的欣喜,只开口说了一句,“你来了。”

    这声音是那样的悦耳,亲切,是莫晓薇从未听过的,仿佛闺阁中的女子悄声对你把所有的心事叙说,喜怒哀乐,都带着她的情意,而她又是干净无暇的,因而她的声音也同样干净无瑕,恍如天籁。

    终其一生,若要问莫晓薇谁是她认为最美的女子,她便会立即回想起眼前这个在业火中受着酷刑,却宁静而又安详的女子。她的那份从容和绝美姿容,悄然打动了莫晓薇的内心,尽管对眼前人有着太多的疑问,却连一丝思考的时间也没有。

    “你是谁?”她喃喃着,看着眼前的女子,看着她被铁链拉起的双手,以及下跪的身影,一种强烈的楚痛侵袭了内心,她竟然忍不住想要为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流泪!

    女子对着她微笑,连笑容也带着一丝凄婉,凄婉却又从容,仿佛命定了的结局里做了无悔的选择,“我是火海里的精灵,来与我爱的人相会。”

    莫晓薇有些难以置信,她忍受着如此酷刑,竟然还会说出这样带有诗意的话来。

    “那你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莫晓薇说到一半的时候,不忍心再说下去了,可是对方却耐心地听着,没有任何打断她的意图,于是她只好说下去。

    听了她的询问,女子淡淡地笑着,依旧那般的柔顺,“我是妖,他是人,人妖殊途,便只好如此了。”

    “妖?”莫晓薇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女子,随即又为她的酷刑而打动,而感到愤懑不平,“妖又怎么样?相爱的人想要在一起,难道有错吗?到底又是谁将你锁在这里的?”

    女子只是抿了抿嘴唇,仿佛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苦痛,“只要能化解两族仇怨,我便被他锁上五百年,又有何妨。”

    “什么?是他……他锁住了你?”莫晓薇愣住了。

    女子垂首,无言,眼中看不出怨愤,只有那一丝哀愁如水,流过那炽热红霞,仿佛溢满了回忆。

    莫晓薇却感觉气愤,为这眼前的女子不平,“他是谁?他在哪?我一定要找到他问清楚,你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把你锁在这里!”

    接下去,却是长久的沉默,女子默然地望着那泛起的流焰,一道道从四周交织闪过,仿佛在看着流星滑落,眼里是璀璨的光彩,却又空洞得可怕,仿佛那是一双死者的眼睛,在千百年的时间里沧桑了,只是映照着这个世界的景象,却再泛不起一丝波澜。

    “他……死了。”

    莫晓薇愣住了,眼前的女子仿佛有着太多的故事,说不清,也不愿再去说清。

    又一次漫长的沉默里,她看着那巨坑中的赤炎流霞,伸出手,往其中探去。

    灼热的痛感从指间传递到全身,她的手一抖,本能地抽了回来,只见自己的指尖赤红,竟然还有一丝焦黑,这还是因为她自幼修习仙法,若是一个普通人,或许这一下便会被烧为灰烬了。

    她再去看那束缚在铁链下的女子,一道道赤霞从女子的身旁掠过,甚至还有一些直接落在了她的身上,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灼痛,又是一种怎样的酷刑?莫晓薇不明白,世上没有人能够明白,只有那一个置身在这地狱火海里的女子自己清楚,而她却面容平静,神态安详,那一身凤凰羽衣光彩亮丽,仿佛在烈火中得以永生。

第三百三十三章 回忆

    玄元十二年,皇城,紫微宫。

    幽静的小院内,被欢声笑语缭绕。

    “爹,你看它,看它!它怎么会自己动啊?”

    十二岁的莫晓薇半个身子倾在石台上,不停地逗弄着一盆灵异的盆栽,那一株盆栽长得像是珊瑚,等到她的指尖触及了这珊瑚般的植物,它却自己扭动了起来,摇摇摆摆,像是跳起了舞蹈。

    在她的身旁,站着一位青年,正含笑看着她,此刻低头问了一句:“好玩吗?”

    “好玩!”莫晓薇点了点头。

    “这样的小玩意,爹这次从泽国带回来了好多,都放在屋里呢,要不要进去看看?”青年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说道。

    “好。”莫晓薇一听还有许多新奇好玩的东西,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便先往屋里跑去了。

    不过很快她又跑了回来,重新回到了石桌前。

    青年有些愕然,“怎么了?不好玩吗?”

    莫晓薇腼腆地笑笑,却是伸手抱着那一盆盆栽,又往着屋里跑去了。

    青年看着这一幕,不禁摇头失笑,却没有跟着她走入屋中,而是站在院子里,向着一侧的亭子看了看。

    亭子里的女子温婉美丽,同样看着他,目光交汇的刹那,不禁掩嘴笑了一下,“怎么你这个大忙人,也记得替女儿带些东西回来了?”

    青年含笑走入亭中,目光有些愧疚,坐在她的身旁,拉起了她的手,轻声说道:“女儿满月那一天,恰逢先师离世,整个紫微宫的担子一下子落在了我身上,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陪着你们母女的时间却是少之又少了。好在这十几年下来,局势渐稳,妖魔也鲜有进犯,倒是有了些闲暇,好来多陪你们一会……这些年来,我自己也知道,亏欠你们的实在是太多了。”

    女子反握住他的手,目光温柔,话语幽幽,却是一片情真意切,“别说了,正阳,这些我和小薇都能理解,也从来没怪过你。”

    她这么说着,轻轻靠在青年的肩上,一切尽在不言中。

    青年,也就是莫正阳,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此刻却被这柔情打动,保持了那份沉默,与她共享这短暂时光。

    片刻之后,他忽然低声对着怀中的女子说道:“玉儿,这一次我去泽国,倒是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哦?是什么?”颜玉配合着问道。

    莫正阳眼里带着一丝平常很少流露的激动,“泽国因为地处险要,与我中天久不通信,这千百年来,竟然在仙法修行、锻器炼丹、布阵堪舆等方面走出了一条新的道路,两相比较,对于修行无疑大有裨益。”

    莫正阳说到这里,也是感慨颇深,“不过要说最为奇特的,倒是一种鉴妖之法,泽国紧邻南方大山,妖魔又极狡狯,善于隐匿妖气化为人形,往往藏于众人之中,危害极大。为了应对妖魔入侵,泽国炼制了一种妖石,这种妖石不但能以妖气来鉴定妖魔,而且可以靠体质辨认妖魔,体内有妖血的生灵在一接触到这种妖石之后,原本透明的妖石便会化为血红,一眼可知,倒是极为有效。我这次带了几块回来,便是要加以研究,若是能够推广,对于彻底消灭妖魔无疑又有了几分把握。”

    “竟然有这种宝物?”颜玉看着他,有些讶然。

    “屋中便有几块,我拿来给你看看。”

    莫正阳正要起身,却见莫晓薇忽然从屋中跑了出来。

    “爹,这是什么东西?好奇怪呀,我一碰到它,它就变红了。”

    莫晓薇抓着手中的血红石头,好奇地看向莫正阳。

    她的眼中,那个原本祥和的青年,这一刻却是脸色剧变,瞬间一片惨白!

    ******

    紫微宫后山,炼狱。

    莫晓薇隐隐听到了呼喊声,似乎是娘亲的声音。

    她再往那烈焰升腾的炼狱之中看了一眼,女子仍然是垂头不语。

    “我要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莫晓薇说完之后,见她仍然没有什么反映,便匆匆离开了此地。

    奇异的是,等到走远之后,她再往回看去,却再也看不见那一片赤红的火光了。只有一片幽黑深沉的夜色,仿佛夜幕将之前的一切尽皆掩盖。

    “小薇?”

    黑暗的另一侧,颜玉缓缓走出,见她平安无恙,倒是松了一口气。

    “你这孩子,怎么一个人跑进了后山?”颜玉的神情略有责怪,却很快又散去了,拉着她的手看了看,“没受伤吧?”

    莫晓薇摇了摇头,心神却仍然牵挂着那之前所见的女子。

    “没事便好,回去吧。”颜玉并未注意到她的异常,带着她走出了密林。

    密林之外,还有着几十位紫微宫弟子,有的刚从林中走出,有的则在外边守候,林边点燃了一堆篝火,勉强能看清众人憔悴的面容。

    “人找着了,大家都散了吧。”颜玉带着莫晓薇走出来时,对着这些守在林外的紫微宫弟子说道。

    看到小薇出来,这些紫微宫弟子都是松了一口气,朝着颜玉拱手说道:“既然师妹已经找到,我们便不打扰了。”

    “倒要多谢你们帮忙了。”颜玉含笑说道。

    “师娘说笑了,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一众弟子摇头苦笑,发了信号弹,将那些还在林中的弟子唤回。

    这一刻莫晓薇忽然有些疑惑地转身看着那片林子,“娘,这片林子有多大?”

    “怎么了?”颜玉皱了一下眉头。

    “就是,觉得好大,我走进去后,就一直找不到出来的路……”莫晓薇低着头说道。

    “这里娘也没来过,不过听说这片密林曾经是祖师闭关之处。”颜玉想了片刻,接着语重心长地劝道:“小薇,紫微宫里,你去哪都没关系,可千万别再来这里了,知道吗?祖师清修之地,说不定便布下了什么秘法禁制。”

    莫晓薇点了点头,不过忽然又有些惆怅,望着紫微峰顶,心里莫名的失落,爹到底没来。

    三天之后,莫晓薇又一次来到了后山的入口。

    她看着守卫后山的弟子,没有直接过去,而是悄悄地往一旁绕行。

    后山这么大,不可能只有一个路口,实在不行,便是攀着岩壁从另一侧翻过去也没问题。

    莫晓薇这样想着,走出了长廊,踏入山腰的小径中。

    几番周折,她终于找到了一条并不能称之为路的小路,劈开一片荆棘,她从另一个方向又一次踏入了那片竹林。

    记忆中,竹林的小溪之后,便是那一片神秘的密林,如今的天色还早,想要找到那个女子应该更加容易一些。

    她这样想着,又一次踏入密林,每隔十米做一个记号,以防再次迷失方向。然而,这种做法似乎是徒劳的,她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又一次走回了原地。

    走了几圈之后,莫晓薇看着眼前树上自己做下的标记,也不禁困惑起来,“每隔十米一个记号,怎么可能一直在绕圈?莫非真是祖师爷在这里布下了迷阵?”

    想到这种可能,莫晓薇也不禁苦恼了起来。要是这样的话,以祖师爷的修为,她根本不可能破得了这迷阵。

    也就是在这时,她耳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你来了?”

    是那炼狱里的女子!

    莫晓薇惊喜地转身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你在哪?我迷路了,找不到你。”

    “林中有迷阵,一般人是进不来的。”女子平静地说道。

    “那上次,我是怎样找到你的?”莫晓薇怔了一下。

    “看到红光了吗?跟着它走。”女子的声音落下,远处忽然出现了一缕闪亮的红光。

    莫晓薇恍然大悟,原来上一次她能够见到这神秘女子,也是因为对方特意的引导。

    紧跟着红光往前走去,片刻之后,她又感到了那种扑面而来的灼热。

    眼前的密林豁然开朗,那一处巨坑再次出现在眼前。如今在白昼望去,巨坑半径便有数里之长,其中赤炎奔腾,中心的玉石台阶边上甚至始终流淌环绕着一条岩浆河,漫天火光将整个巨坑染成血红,成了一片无边火海构成的炼狱。

    再一次看到那石台上的女子,看着她双手被两边的铁链拉开,孤身跪在石台之上,莫晓薇的心中便莫名地感到疼痛。

    “你能站起来吗?为什么要一直跪着?”

    她站在这片炼狱的边缘,对女子说道。

    女子含笑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能,还是不愿。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莫晓薇抿了抿嘴唇,问道。

    这一次女子望着她,看了很久,眼里的光彩让她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

    “你不怕被我利用吗?”女子轻声问道。

    莫晓薇笑了起来,同样摇了摇头,“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好亲切,好熟悉……我相信你不会是坏人。”

    女子淡淡地笑了,“你和年轻时候的我真的很像,可惜了……”

    “可惜什么?”莫晓薇有些不解。

    女子翘首望天,眼神黯淡,“这个世界,容不下你我的。”

    她的话,让莫晓薇心中又是一阵刺痛,竟然莫名地想哭,想走上前去,靠近这个女子,走到她的身边,甚至是投入她的怀中,就像是抱住那个最亲的亲人,想要求她不要走。

    可火海熊熊,赤炎滔天,恐怖的高温甚至让她不能靠近一步,只能看着眼前的女子无时无刻不承受着这样的酷刑。

    “你为什么这么说啊……”莫晓薇的声音有些哽咽,努力不让自己流出泪水,却忍不住想要靠近她,“我好想救你出来,你说,我要怎样才能救你出来啊……”

    “可我是妖。”她看着莫晓薇,眼里有一丝哀怜,话语却依旧平静。

    “妖怎么了?妖就该死吗?凭什么把你关在这儿啊……”莫晓薇咬着牙,竟是止不住的想哭,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脆弱了,可是看着眼前的女子跪在炼狱中受刑便觉得心痛难忍,仿佛那火海也一并烧在了自己的身上。

    看着莫晓薇,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别哭了,我是自愿的。”

    莫晓薇泪眼朦胧地望着她,“你犯了什么错吗?”

    女子默然望着天空,良久之后,说道:“爱上一个人。”

    ******

    到第三次去见她时,莫晓薇仍然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或许面对这个在火海中安然的女子,她永远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有时候她竟然疯狂地想着,让她随着这个女子,一同去承受这滔天的烈焰,仿佛那样的承受,能够减去一丝心灵的楚痛。

    “我带了一些冰玉,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莫晓薇蹲在火海边上,对着火海里的女子说道。

    女子看着她,目光温柔,没有一丝言语。

    莫晓薇于是掏出怀中的一个小盒,打开之后,立刻散发出了一股奇寒。寒光之中,是一些细碎的晶莹玉石,冰蓝色,带着彻骨的冰寒。

    莫晓薇伸手,勉强捏出一枚,手一颤,抛入了眼前的火海,而指尖已经冻得紫黑。

    冰玉落入烈焰之中,那熊熊烈火一时间弱了下去,不再那般耀眼地灼烧。

    莫晓薇欣喜地对着女子说道:“你看,有用!真的有用!”

    说着,她将盒子中的冰玉,全部抛入了火海之中。

    烈焰消解,一缕冰凉之意开始弥漫。莫晓薇笑着看向女子,还没等说出什么话,却听见了细微的碎裂声。

    “咔嚓……”

    一块冰玉,忽然出现了裂痕。

    紧接着,另外几块冰玉同样出现了裂痕,似乎是承受不住凶猛大火的灼烧。

    莫晓薇变了脸色,还不待她有何动作,那被压抑的烈焰似乎受到了刺激,猛地冲天而起。

    “嘭!”

    冰玉化为齑粉,炽热地火浪再次袭来,比以往更猛烈,更凶横,仿佛火焰妖魔在狂舞。

    莫晓薇倒退了两步,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看着火海中的女子,语气失落,“对不起……我,我会再想别的办法的。”

    “不用了,小薇,我只有一件事要你帮忙。”女子摇了摇头,含笑说道。

    莫晓薇看着她,眼里立刻恢复了神采,“什么事?”

    女子缓缓站了起来,莫晓薇第一次看见她站起来,那地上竟然已经有了双膝的印痕,而她起身的动作同样很缓慢,但却高贵而优雅,面容依旧平静地惊人。

    起身之后,女子的双手便有了一丝移动的空间,她有些艰难的从那一身凤凰羽衣之中取出了一枚镇纸一般大小的玉盒。仙家法器,往往可以缩放自如,收纳于此种玉盒之中,莫晓薇带着冰玉的玉盒便是此类。

    “这枚玉盒,你帮我带出去,带回南方妖国。”

    “南方妖国?”

    “不错,南方妖国。”

    莫晓薇想了想,虽然困难,但是她实在不愿辜负女子的请求,于是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女子笑了,抛出玉盒。

    莫晓薇正要伸手去接,身前却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抢先一步接下了玉盒。

    “你!”莫晓薇先是震怒,待到看清眼前的人,却又震惊地退后了两步,“娘?”

    颜玉面无表情的收起了玉盒,转身看了莫晓薇一眼,眼神里是罕见的严肃,甚至冰冷。

    这是莫晓薇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表情,不禁心里有些害怕,开口解释道:“娘,你听我说……”

    颜玉没有应声,而是转身看着火海中的女子。

    女子似乎对眼前这一幕毫不吃惊,同样看着颜玉,竟然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你到底是谁,对小薇做过什么!”颜玉看着她,声音冰冷。

    “什么?”女子对这话似乎有些不解。

    “不是你,她身上怎么可能有妖血!”颜玉冷冷地说道。

    莫晓薇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娘亲,又看向那在火海中的女子。

    女子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对一切都已了然。

    “她身上为什么有妖血,不是应该问你吗?”

    颜玉陡然捏紧了手中的那枚玉盒,“什么意思?”

    “妖族与人族通婚,自然便有了流着妖血的人类。”女子看着她,目光锐利。

    颜玉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不可能!难道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止住了话语。

    火海之中,女子摇头轻笑,又重新跪了下去,默然看着眼前的火海,眼神也渐渐归于死寂,最后说道:“若有不解,再来找我便是。”

    颜玉似乎也无心在此久留,抓住了莫晓薇的手,便匆匆往外走去。

    莫晓薇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火海中的女子,尽管内心有太多的困惑想要开口,可终究没有开口。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这样想着,不知被娘亲发现之后,还能不能再见到眼前人,一时间满是难言的怅然。只可惜,那火海中的女子,只是默默跪着,独自面对那跃动的火焰,再没有往她这儿看上一眼。而这,便是永别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玫樱

    子黍和白玉站在深坑外,而那女子则被锁在阵内。

    炽热的火浪翻涌,风中的落叶迅速变成黑色,赤红的纹路在蔓延,转瞬间便只剩下叶茎,一点点飞散,消融,如扑向火焰的蝴蝶。

    这是生命的禁区,本不该有人踏足。

    双方经历了短暂的沉默后,白玉有些艰难地开口,“你……是谁?”

    女子看着她,多年前,也曾有一个小女孩,站在同样的位置,向她问出了同样的一句话。

    那时,她没有说出真正的答案,但这一次,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了。

    “我是玫樱。”

    白玉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可是子黍却是浑身一颤,怔怔地看着她。

    玫樱的面容,还是一如往昔,就像无风无浪的水面,明镜一般的水面。

    子黍和白玉都不是一般人,而且不久前还曾面对过真正的仙魔,可在玫樱面前,却也感到了难言的压迫。

    坦然忍受了五百年的炼狱,这个世界上,即便是祖神,也不可能让玫樱的心绪泛起任何波澜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子黍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似乎已经触摸到了紫微宫核心的秘密,关于小薇的核心秘密。

    这一次,玫樱却没有回答,仍是低下头去,默默忍受着烈焰的炙烤。实际上,这些火焰对外人来说难以忍受,却并不会伤害到她,因为她本就是朱雀后裔,四周流淌的熔岩,其实是她的血。

    朱雀之血,从双手手腕处滴下,流过玉石平台,便会将四周的岩石化为岩浆,形成熊熊烈焰,比之九幽炼魂阵的九幽冥火,亦是毫不逊色。大阵真正伤害到她的,其实是那双穿过手腕的铁链,珍贵的朱雀之血,就这般一点一滴落下,在这炼狱之中,燃烧了五百年。

    “青岚……居然布下了这样的阵势。”白玉见玫樱不说话,环顾四周的阵势,又不禁惊叹道。

    子黍看了她一眼,虽未开口,意思却也很明白。

    白玉解释道:“九幽炼魂阵本是针对神魂,以九幽冥火炙烤神魂,其中痛苦,还要胜过身体百倍。不过她身旁的火焰亦十分诡异,九幽冥火也无法近身。恐怕青岚当初也早已算到了这一点,又用玄冥绝天索连通了紫微九峰地脉,贯穿她的双腕,以九峰地脉之力压制,令她无法挣脱,而这九幽炼魂阵也借助地脉之力得以生生不息,隔绝内外,将她彻底困死在这禁地之内,无法将神念传达出去,自然也无法呼应求救。”

    陇山巴人一族,很早之前就盯上了紫微宫的禁地,甚至近几年不断派人暗中潜入禁地了解情况,久而久之,白玉对这紫微宫禁地内的九幽炼魂阵也熟悉了起来。不过直到今日,深入阵法核心,才明白这一切的布置到底是为了什么。

    毫无疑问,青岚当初布下九幽炼魂阵,不是为了掩盖什么鼎湖仙境,什么魔界通道。这些早在他主掌紫微宫之前就早已存在,犯不着掩耳盗铃,再去布一重九幽炼魂阵,又设下什么禁地。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玫樱!

    玄冥绝天索乃是极寒之物,最能克制玫樱的朱雀之体,又有九幽炼魂阵隔绝内外,玫樱一旦落入此阵,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别看这玄冥绝天索只是穿过了她的双腕,可玫樱若是想不顾一切地挣扎,这玄冥绝天索也会越缠越紧,从手腕到手臂,再到上半身,最后缠住全身,那个时候,子黍和白玉见到的可能就不是现在的玫樱,而是被铁链缠住全身的大铁球了。

    玫樱显然没有这么做,她甚至没有激烈反抗过,面对四周的九幽冥火,也只是靠着手腕上流淌下来的朱雀之血抵御。被困在九幽炼魂阵中,这是消耗最小的抵御之法,却也是最消极被动的抵御之法。凭借着强大的血脉之力,这一点朱雀之血不算什么,可是流淌五百年之久,却也足以耗尽她的一切。

    子黍和白玉都能看得出来,此时的玫樱,虽然神色惊人地平静,可是从气势上来说,早已算不上什么妖主了,甚至连一般的妖王都算不上。五百年的囚禁,早已让她油尽灯枯,而九幽炼魂阵和玄冥绝天索,却没有半分变化。

    “是青岚么……”玫樱低声说道,却不曾看向两人,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语。

    子黍忽然问道:“你知道颜玉么?”

    玫樱摇了摇头。

    子黍深吸一口气,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为什么会来这里?”

    仍是沉默,子黍也渐渐意识到,他问的,都是对玫樱来说痛苦万分的过往。

    “最近十几年,除了我们,还有谁来过这里?”子黍放缓了语气,最后一次问道。

    玫樱终于有了回答,“还有一个女孩,和她的娘亲。”

    子黍瞳孔一缩,“你对她们做了什么?”

    玫樱抬头看了子黍一眼,神秘地笑着,又低下了头。

    子黍不再发问,也只是默默看着玫樱。这个女子,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又仿佛什么都知道。

    明明他已经触及到了最终的真相,可是只要玫樱不开口,他便永远无法解开这个谜团。

    半晌之后,子黍轻叹一声,道:“你不想回南国么?”

    火妖玫樱,这个名字,曾在五百年前惊动天下,却又转瞬即逝,消失在历史的烟云里。如今的玫樱,当年又到底经历了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玫樱又一次看向他,目光真挚无比,嘴唇轻颤,吐出了一个字,“想。”

    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渴望着回到自己的家。

    子黍心里突然间有了难言的悸动,他怔怔地看着玫樱,玫樱也在看着他,她的眼睛是那么纯净,那么无暇,如同赤子一般,哪怕千百年也不曾有丝毫改变。

    子黍有些不敢与她对视,而是看向白玉,“能救她出来吗?”

    白玉抿了抿嘴,有些为难地看着子黍,“玄冥绝天索贯穿了紫微九峰的地脉……”

    子黍也随之默然,白玉的意思很明白,若想救出玫樱,只怕要把整个紫微九峰都掀翻过来。先不说子黍有没有这个能力,即便真的能做到,紫微宫内的星君也不会让他这么做,更何况,还有紫微大帝。

    玫樱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也没有多少失望,只是问道:“你去过南国?如今的南国怎么样了?”

    子黍看向玫樱,忽然间有一种巨大的悲怆感。

    他被困在魔界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到人间,哪怕死也要回到人间,那么,玫樱呢?

    当她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禁地深处之时,难道她便不想回到南国吗?

    比起玫樱,他幸运了太多太多,简直称得上是奇迹。

    可是,他却没有办法救玫樱出来,现在的玫樱,或许就是另一个他,一个被困在魔界数百年的他。

    便如同当初在忘川之上,他睁开眼时,忘川女童却对他说道,早已过了百年光阴。哪怕后来证明,那不过是忘川女童随口说的,他实际上在魔界只停留了两年,可是这两年,人间又有了怎样的变化?人间又过去了多久的光阴?

    想到此处,他终究情难自已,勉强对玫樱道:“你等我一下……”

    话未说完,便已是匆匆闯出了禁地,撞见一名错愕的紫微宫弟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即问道:“现在是哪一年?”

    这名紫微宫弟子吓了一跳,看着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子黍,一时间愣住了。

    子黍却是按捺不住激动之情,抓着这名紫微宫弟子的肩膀,追问道:“现在是哪一年?快说,快说!”

    哪怕在魔界六欲劫中,他早已心灰意冷,只剩下一缕回归人间的执念。可是真正回到人间之后,到底不能如当初那般平静。时间,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因为他在这世上,还有许多许多真正在乎的人。

    “现在是……是玄元二十六年啊。”这名紫微宫弟子被子黍抓着肩膀摇得头晕目眩,也害怕了起来,当即回过神来大喊道。

    玄元二十六年!

    子黍听到这个消息,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

    这名紫微宫弟子却早已把子黍当成了疯子,而且是个实力强大的疯子,现在双肩还隐隐作痛,也不敢再和子黍说话,恐惧地看了一眼他,撒腿便往后跑去。

    这疯子太可怕了,还是找长老来对付比较稳妥。

    子黍也没有在乎这个弟子的离去,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玄元二十六年!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玄元二十五年冬季从北国回到的紫微宫,玄元二十六年春季,他还在陇山之中,而目前,看看四周的植物和天气,也不过是夏季。

    也就是说,他在魔界的两年,其实不过是人间的两个月。

    当初,他在寒潭底下,自己感觉最多不过数月,可出去之后才知道,人间过了五年。

    如今,他在魔界之中数年,回到人间才知道,不过是短短的数月。

    莫非是自己的感知出现了问题,连时间的流逝都已经分不清了么?

    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子黍自己清楚,不是他的感知出了问题,而是他所处的环境时间流速出了问题。

    寒潭的时间流速比人间慢数十倍,而魔界的时间流速,恐怕比人间快上十倍。

    不过时间的痕迹,留在身上却不会有丝毫错误。

    转身之时,他才发现,白玉也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还好,只过去了数月。”子黍吐出一口气,朝她笑道。

    “是啊……”白玉眼神复杂,有喜悦,也有悲伤。

    这本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是对白玉来说,这一趟魔界之行却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美好。田长老和柳婆婆都死了,柳婆婆是陪伴她长大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她最亲密的人,想到柳婆婆的时候,她不能不感到悲伤。至于被尸虫妖王附身的田长老,则是让她不寒而栗,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竟是和尸虫妖王同行了那么久,而且毫无所觉。而在此之前对魔界的美好幻想,更是消散一空,魔界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即便魔界真的重临世间,巴人一族恐怕也不会过得比现在更好。

    或许,巴人一族对土伯和魔主的崇拜,只是一种单纯的信仰。因为在仙魔之战时,土伯庇佑了巴人一族,而魔主应攸仪的形象更是深刻地印入了巴人先祖的心中,这才有了世世代代的香火祭拜。真实的魔界,显然不会是巴人一族的圣地,信仰的寄托,也并不能化为实际的利益和照拂。

    子黍和白玉一同回到了九幽炼魂阵的核心,看着玫樱,子黍弯下腰,盘膝坐了下来,眼里也有了几分沧桑,“我出生在南国的一个小村庄里,村庄边上有一片像是弯月一般的湖泊,村里的人都叫它月牙湖……”

    他慢慢地说着,玫樱一言不发,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他,而白玉也没有打断他,只是默默听着子黍讲述那些过往。

    子黍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说给了玫樱,没有一丝隐瞒,也不掺杂任何的看法。

    若是他从魔界归来之后,却发现人间过了五百年,最希望的,便是有人能和他讲讲,这五百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日影西斜,繁星初现,子黍想了想,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于是默默站了起来。

    玫樱等了一会,听他不再说下去,方才抬头看向他,“谢谢。”

    她的目光纯净如赤子,却又饱经风霜。

    子黍挥袖,拱手,弯腰,深深行了一礼。

    在妖族之中,这是第二个值得他如此做的人。至于第一个,便是天雪。

    百年炼狱,千年魔渊,仍能初心不改,矢志不渝,无论是人,还是妖,都足以成圣。

    行礼过后,子黍也不再停留,转身便走。

    “当年那个女孩,身上有很浓的妖血。”转身之际,他却听到了玫樱的声音。

    “应龙一族,上古时期便有后裔留在人间,只是能觉醒血脉的,却是少之又少,恐怕千百年,也不会出现一个。”玫樱继续说道,“而她就是那一个。”

    子黍转身看向她,玫樱却是看着星空,仿佛还能想起当初那个女孩的容貌,“突破星君之时,便是觉醒血脉之日,以她的资质,不难做到这一点。”

    “当年……”子黍有些艰难地开口。

    “当年,我也是这样和她娘亲说的,”玫樱淡淡地笑着,“或许,这也是一种报复吧。”

    五百年的囚禁,玫樱的心中,难道真的就没有一丝恨意么?

    子黍隐隐明白了,却又不曾完全明白。

    玫樱没有继续说下去,她该说的,已经都说了。

    子黍也没有再问下去,站了一会,转身随白玉离开了这片禁地。

    “白道友,今后打算如何?”子黍看向白玉,眼里也有几分复杂。

    白玉苦笑道:“除了回幽都,又能去哪呢?”

    她是巴人一族的圣女,无论如何,都无法抛下族人不管。

    子黍点头道:“好,那就此别过了。”

    白玉嗯了一声,她和子黍,也算是共患难,同生死了。一路走到这里,有多艰难,只有两人自己清楚。不过,子黍不是当初的子黍,白玉也不可能是小薇,此时此刻,她看着子黍,只是说道:“珍重。”

    “珍重。”子黍看着她转身,化为一抹黑烟消散,心里又空落了几分。

    真相,真的重要么?

    经历过魔界的生死考验之后,他才明白,真相,在人与人的相处中,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此时的他只想回到南国,好好看看小薇,对于她的过往,他不愿再追究了。

    徒步走下紫微峰,在山脚处,子黍却见到了一间草庐。

    当初他曾在紫微峰山脚结庐而居,为的是抓到暗中闯入紫微宫禁地的魔修,只不过,如今他遇见的这间草庐,却不是当初他搭建的那一间。

    这是一间更加破旧的草庐,门口摆着一张木凳,坐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拿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子黍看了这老者一眼,发现只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也不在乎,转身便要走过。

    “你见过玫樱了?”银发老人,却在此时突然问道。

    子黍身子一僵,转过身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这名老者。

    老者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里的淡漠,是千百年的沧桑。

第三百三十五章 轻尘

    紫微宫山脚,破旧草庐前。

    “您是?”子黍惊疑地看着眼前的银发老者,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老者身上有什么修为,可正是这样一名平平无奇的老人,却知道玫樱的秘密!

    老者问道:“她对你说了什么?”

    子黍道:“她只是想知道南国的事,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她了。”

    老者摇头失笑,脸上又有几分悲苦,“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我不会对她说谎的,她要是想知道,我都会告诉她……”

    子黍默然,看着这名老人,迟疑片刻,才道:“若是主动开口,就是索求了。”

    世人大多不喜欢玩言语之间的捉迷藏,可对于知心人而言,一切尽在不言中。若是真的理解,真的体谅,不必等对方开口,更不必百般询问。

    银发老者听后眼神黯淡,忽然自嘲地笑笑,“还是因为我么……”

    “敢问前辈是?”子黍第二次发出了疑问。

    老者道:“一个苟延残喘的废人罢了。”

    子黍眼里闪过几许光芒,忽然往前踏出一步,道:“你是陆轻尘!”

    银发老者没有动,眼里却在一瞬间闪过了一抹锐利的光芒。

    他没有否认。

    子黍却是震惊地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者,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师尊。

    西斗星君,恐怕如今也是这般模样吧?从青年到老年,只在旦夕之间。

    他还没有回上清,也没有注意到星空中西斗群星的轻微变化,并不知道自己的师尊早已在几年前羽化了。

    银发老者,或者说,如今的陆轻尘,此时轻声说道:“我在这里,本是为了等死的。”

    子黍有些不敢相信他的答案,“为什么?”

    陆轻尘,紫微宫的传奇宫主,在位之时被尊称为陆师,声名还要盖过青岚和如今的莫正阳,放到紫微宫历代宫主之中,也是能够排进前五的人物,为何却早早放弃了宫主之位,甘愿就此老死在紫微宫山脚之下?

    陆轻尘笑了,道:“再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子黍看着他,“你活腻了?”

    这倒不是嘲讽或者奚落,而是荒谬,陆轻尘这样的人物,竟然会说这种话,岂不是荒谬之极?

    陆轻尘听到子黍这样说话,倒也不以为忤,反倒哈哈大笑起来,只是那笑容,却也有些辛酸。

    忽然间,他从木凳上站了起来,道:“不错,就是活腻了!这五百年,我原本一天也活不下去!”

    子黍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老者,此时的陆轻尘,已是老泪纵横,哪里有传闻中那般无所不通,无所不晓,镇定自若,谈笑风生的样子?什么翩翩君子,温润如玉,都只是外人眼里的他,恐怕过去的五百年里,陆轻尘的内心,也在遭受着炼狱一般的煎熬。

    很快,子黍就发现了答案,陆轻尘的身上有被灼烧的痕迹,这个老人的手上,身上,都有一小块一小块的黑斑,不是老人斑,而是烈焰灼烧后的伤痕!

    这些伤痕,在他有强横修为的时候可以掩盖掉,但是失去这一切后,却又渐渐显露出来,而这正是九幽冥火和朱雀之火留下的伤痕!

    “是你……囚禁了玫樱?”子黍看着陆轻尘,他原以为,囚禁玫樱的是青岚。

    陆轻尘脸上的神情相当痛苦,“是我,是我……”

    子黍收回目光,不再去看此时的陆轻尘,“五百年前?”

    陆轻尘也重新跌坐回木凳上,道:“五百年前……”

    ******

    五百年前,紫微宫。

    青岚真人盘膝坐在天门前,看着前方那个一步步走来的白衣少年。

    一步,又一步,天梯上的每一步,这个少年都有可能倒下,可是每一步,都结结实实地踩住了。

    他的面容很清秀,不是那么棱角分明,反倒带着几分柔和,白皙的面庞,清亮的眼神,有几分中性之美,本是很招女孩子喜爱的,却不该出现在这里。

    青岚看着他,他也在看着青岚。

    在少年眼里,眼前这个中年人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仙风道骨,反倒很瘦,脸色也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阴暗,倒像个久病未愈的病人,盘膝坐在天门之下,很特殊,也很渺小。

    在最后的几步里,少年已是大汗淋漓,但他还是走到了青岚的身前,站定,如青松修竹。

    “名字。”青岚开口了。

    “陆轻尘。”少年答道。

    青岚点了点头,忽然站起身来,踏入了天门,“跟我来。”

    少年陆轻尘抬头仰望了一眼天门,随之踏入其中。

    从紫微峰山脚,走到峰顶,当中有重重考验,甚至可以说,每一步,都是刀山火海。

    青岚在紫微宫公开招徒,已经三年了。这三年来,天下各地的精英,甚至是北国和泽国的少年天才都纷纷来到紫微峰下,只为了能够踏上天门,成为他的亲传弟子。前前后后,一共有数万人前来,不过真正有资格参与试炼的,只有千余人。

    这千余人,每一个都有希望成为未来的星官,当中更有数十人有着星君之资,不过,真正能够通过青岚所设试炼的,三年来,也只有三人,而陆轻尘,就是那第三个人。

    青岚不愿再等了,他选出来的这三人,每一个都有星君之资,只要刻苦修行,很有可能成就星君。不过这个资质,对于大帝亲传弟子来说,只能算是勉强合格,这三人真正可贵的,是心性。

    能够在青岚设下的重重考验,种种诱惑,无尽痛苦和破灭中走出来的,无一不是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的人物。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弟子,因为这三名弟子接下来要面对的,只会比这更残酷。

    天门之内,陆轻尘侧目望去,没有去看极天殿内的恢弘气象,而是注意到了两个人。

    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少年,一名神色清冷的蓝裳少女。少年披着狼皮,目光也如孤狼般锐利,是中天西北边境的军户出身,冷静,狠毒,手段在同龄人中无人可及。而那蓝裳少女,则是出身姬氏,帝君后裔,修天道,断六欲,绝七情,在三人中资质最高,也最淡漠无情。

    少年名为历刀,少女名为姬清琚。

    陆轻尘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收回,望向大殿最深处的青岚。

    青岚看着三人,缓缓说道:“从今以后,你们便是我的弟子。”

    陆轻尘原以为,在历经种种磨难,最终踏上天门之后,他的人生终于迎来了转机,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身为大帝的弟子,他在紫微宫内有两名道童侍奉,这两名道童,一个唤作吴明,一个唤作吴力,两个道童见到他,目光里也满是敬仰,恭恭敬敬地带他到了早已安排好的居所之中,不料推开门一看,院内却是一片狼藉,满是腥臭的污血,景观树也是东倒西歪,屋内的桌椅,都有着划痕,明显是人为破坏。

    “这是谁做的?太过分了!”道童吴明见此大怒。

    “走,我们这就找大帝去!”道童吴力也是义愤填膺,转身便走。

    陆轻尘却拦住了两名道童,道:“不过是有些乱,打扫一番就是了,犯不着惊动大帝。”

    两名道童见自家主子都这般说了,面面相觑,也只好忍下这一口恶气,清理起了院落。

    陆轻尘则是走入屋中,只见四处都是一片狼藉,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只得拂了拂地面,席地而坐,闭目静修。

    不料到了深夜,两名道童的惨叫声便传入耳中,陆轻尘睁开双眼,却见吴明和吴力慌慌张张地跑入他的房中,道:“师叔,有蛇,还有蝎子……”

    陆轻尘有些诧异,站起身来,到两名道童身前,低头看去,只见吴明的手上被毒蛇咬了一口,已是一片乌黑,而吴力的腿上,也被蝎子刺了一下,粗肿了起来。

    紫微峰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蛇蝎?

    陆轻尘皱了皱眉,取出自备的丹药给两名道童服下,帮他们化去了毒性,道:“你们今晚就在我身边留着吧。”

    吴明和吴力点了点头,吴明忍不住说道:“师叔,我看这就是有人针对我们,不然紫微峰上,哪里会有这么多蛇蝎?”

    吴力附和道:“就是就是!也不知道师叔得罪……”

    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吴力立刻闭紧了嘴巴,小心翼翼地看着陆轻尘。

    陆轻尘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是盘膝端坐,闭目养神。

    他当然听到了两名道童的话语,可是自认为没有得罪过任何人,便也不曾放在心上。

    不过,接下来几天,类似的事情,却是层出不穷。

    没有明确针对陆轻尘,却苦了跟着他的两名道童。

    吴明和吴力忍无可忍,对他说道:“师叔,我们去找大帝吧,这一定是有人故意针对我们!”

    陆轻尘看着两名道童,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他不愿因为这点小事,去惊动青岚。

    吴明和吴力对视一眼,只得默默退去。

    尚未走远,陆轻尘便听到了两名道童的嘀咕声,“师叔倒是好脾气,就是苦了我们。”

    “哼,反正不是痛在他身上……”

    “嘘,小声点。”

    陆轻尘坐在屋中,心,有些乱了。

    他不知道是谁在针对他,却也不愿因此连累两名无辜的道童。

    于是,在夜深人静时,他起身离开了居所,来到紫微峰晓星池旁。

    晓星池,本是紫微峰后山一处胜景,池水不深,当中设有百座宝塔,内有夜光石,月落星斜之时,百塔生辉,将一池湖水坠满千百道荧光,与天上星辰交相辉映,可谓美不胜收。

    他来到湖水前,看着那一池星光,目眩神迷,心中却渐渐归于平静。

    在踏上天门的途中,在尚未来到紫微宫之前,他就经历过种种人情冷暖,也看过了人世间的种种悲欢离合。他没有纠结这些,也没有苦恼这些,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人间,从一切的悲欢离合中轻轻走过。

    他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他更不知道,这种心境,本该去修天道。因为在此时的他心中,还没有所谓的天道和人道。

    “啊!”一声惊呼,吸引了他的注意。

    只见在那璀璨星光铺就的湖水中,隐约还能见到一道苗条的身影,长发披散,背对着他,隐约露出雪白的肌肤,白玉凝脂的香肩。

    陆轻尘一怔,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情愫,但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闭上了眼,转过身去,走出几步,道:“抱歉,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湖水在荡漾,这是女子涉水的声音,继而便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陆轻尘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少年,心跳稍稍快了几分,不过,他毕竟经历过天门的考验,很快又平息下去,没有想入非非,而是静静地等候着。

    “抱歉,师兄……”身后传来了女子带着歉意的声音,“这本是景观湖,我看四下无人,才想……还望师兄替我守秘,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

    “好。”陆轻尘点了点头,仍是背对着晓星池。

    那名女弟子脸色微红,轻声道:“师兄,你,你可以转过身了。”

    陆轻尘于是转过身来,才见到这女子就站在自己身后不到十步距离,一身白衣紫襟的紫微宫道袍下,是娇小而玲珑有致的身材,她有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肌肤细腻,带着淡淡的清香,发梢上,还有水露滴落,既清纯可爱,又暗藏诱惑。任何正常的男子见了,只怕都会有几分动心。

    陆轻尘也不例外,他不是天人,做不到心如止水,心本就终生跳动不息,又怎能如止水一般平静呢?他的长处,恰恰在于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在见到这名女弟子时,眼里有一瞬间的惊艳,却也只是一瞬间,随即目光恢复如常,向那女子拱了拱手,道:“师妹,是在下冒昧了,在下这就离去。”

    那女子看着他,在月光下,陆轻尘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等一下,”她忽然喊道,有些惊喜地看着陆轻尘,“你,你是轻尘师兄?”

    陆轻尘微微一怔,“师妹认得我?”

    女子激动地点头,道:“我,我也闯过天门,有幸被宫中长老看中收为弟子,不过比起陆师兄来,就差了很多很多……”

    陆轻尘淡淡一笑,不由得对这女子亲近了几分,道:“那倒是有缘,不知师妹名讳?”

    女子抿嘴一笑,道:“陆师兄称我月霞好了。”

    “好,月霞师妹。”陆轻尘唤了一声,只见月霞娇羞地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

    “师兄,可能说说是为什么来闯天门的吗?”月霞忽然问道。

    陆轻尘愣了愣,看着月霞,只见月霞又有些慌乱地解释道:“就是,就是很好奇,师兄能闯过天门……”

    陆轻尘笑了,道:“其实理由很简单,只有七个字。”

    “哪七个字?”月霞看着他,双眸亮晶晶的。

    “活下去,出人头地。”陆轻尘目光清亮,神色平静,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样子。

    这次轮到月霞发愣了,她愣了好一会,才道:“师兄以前,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陆轻尘抬头仰望星空,“以前啊……”

    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他的过往了,而他的那些过往,也平淡地不值一提。但是,在月霞的注视下,他的心却软了几分,轻声诉说起了那些几乎已经忘却的记忆。

    月霞静静地听着,才知道,原来陆轻尘的过往确实很普通,甚至很辛酸。

    他出生在神州的书香门第,勉强算是书香门第吧。祖上在官场当过官,父亲是个秀才,却是个落魄秀才;母亲是富家小姐,却也算不上多么富裕。父亲参与乡试多年,屡试不中,灰心之下,铤而走险,却是作弊被抓,关入大牢,郁郁而终。母亲也就此一病不起,临终前嘱咐陆轻尘,和天下所有母亲嘱咐孩子那样,要他好好活下去,将来出人头地。

    这就是陆轻尘来紫微峰闯天门的理由,很简单,简单到了让月霞有些不敢相信。

    此后的陆轻尘,一路流离失所,从神州,到中天,看尽了世态炎凉,恰逢一名好心道士,教他导引之术,他天生聪慧,资质也不差,便修成星师,来到紫微峰参与试炼,却连自己也没想到,竟然真的闯过了天门。

    “陆师兄当真是天赋惊人……”月霞听他说完,不禁感慨道。

    陆轻尘只是笑笑,他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或者说,那种拥有赤子之心的人。

    这就是他能够走过天门的原因,但以后的他会明白,除了赤子之心,他还要学会人世间最痛苦最无奈的一件事,忍。这种忍,不是肉体的折磨,而是心的煎熬。

    所有能成大事的人,都需要学会这一点。

    为什么是忍?因为有欲望,却不得表露。若是没有欲望,便无须忍,却也丧失了行动的动力。只有在一次次的隐忍,一次次的痛苦煎熬之中能够不为情绪所左右,准确把握时机的人,才有可能成功,才有可能走到最后。

    不过那时的他还不明白,对于青岚来说,只需要一个传人。

第三百三十六章 孤立

    时间一天天过去,陆轻尘的心,也有了些许变化。

    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青岚真人教他的时候很少,紫微宫的经籍秘术,任他翻阅,宫中的长老,也都乐意指教,甚至有时候他偶尔偷一偷懒,躺在后山的草地上看一整天的云,也绝不会有人来管他,督促他。

    吴明吴力两个小道童,也不再天天和他抱怨有人再针对他,仿佛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暗藏在阴影里的敌意已是消散一空,而月圆之夜,晓星池旁,还会有一个等待着他的师妹。

    陆轻尘自己也说不清,他对月霞有着怎样的感情,朦胧中似乎带着几分暧昧,但他并没有说出来,他也不想去改变什么,如今这样,就很好了……

    八月十五,当他又一次来到晓星池前,却没有如往常一般见到月霞。

    默默在池边站了片刻,当他要转身离去时,却听到了争执之声。

    “不要脸的臭婊子,偷偷摸摸跑出来,又是想找什么野男人了吧!”

    “你住口!”

    “呦呦呦,生气了?今天是约了吴师兄,李师兄,还是张师兄啊?”

    “你!你!”

    “怎么?说不出话了?苏月霞啊苏月霞,我们历师叔是何等人物,哪里看得上你,我看你啊,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你胡说!”

    穿过一片萧疏的竹林,陆轻尘终于见到,在那幽静的小径旁,正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月霞师妹,而另一个,却是历刀的道童,而历刀,又是他的大师兄……

    陆轻尘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苏月霞已是气得脸色通红,眼里隐隐有着泪光,而那个道童他也认得,道号妙玄,双手抱臂,正轻蔑地看着苏月霞。

    说完最后这句话后,妙玄再不看苏月霞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而苏月霞则是银牙紧咬,忍不住提起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珠。

    陆轻尘仍是默默地看着,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去,过了片刻,却是转身,重新回到了晓星池旁,望着那一池星光。

    耳畔,传来了哽咽的哭声,他侧目看去,苏月霞已是来到了他的身旁,一双眼睛早已哭得通红。

    “陆师兄,有人欺负我……”苏月霞泪眼朦胧地看着陆轻尘,身子凑了过来,想要靠在陆轻尘的身上。

    陆轻尘没有反应,只是站在那里,仍由她靠住肩膀,听她断断续续地说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或许是女子的天性,见陆轻尘没什么反应,她又添油加醋地说那妙玄平素便出口不逊,骂了陆轻尘许多坏话……

    “好,我知道了。”陆轻尘点了点头,又望向那一池星光。

    他的反应,让苏月霞的心凉了半截。

    倘若他真的对她有那么一丝好感,都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

    莫非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他和她之间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吗?

    不然,为什么得知她被欺负后,陆轻尘可以这样冷淡,这样漠不关心?

    苏月霞紧紧盯着陆轻尘的面庞,可是在那俊秀的面庞上,她却看不到任何的变化。

    没有任何的变化……

    苏月霞颤声问道:“陆师兄,你……你不说点什么吗?”

    “嗯……”陆轻尘点了点头,此后却再无反应。

    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他的心,乱了。

    但苏月霞又何尝看得出来,她渐渐松开了抓着陆轻尘肩膀的手,往后退了几步。

    陆轻尘没有去看她,她于是转过了身,有些失落地往后退去。

    在走出十余步后,她又停了下来,转身看了一眼陆轻尘。

    陆轻尘仍是望着那星光璀璨的湖面,不知在想什么。

    苏月霞终于彻底失望,一言不发地走了。

    而陆轻尘还在原地,默默地站着,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是因为妙玄的话么?

    他相信,月霞师妹不是那样的女子,可他的心,到底乱了。

    月移星散,不知不觉,已是天明。

    一滴露水,滴在陆轻尘的眉心,他抬头望去,那是杨柳的露珠。

    旭日初升,霞光万丈,在一片辉煌中,他的心终于重新平静下来。

    他明白了,自己的心里,其实已经留下了月霞的身影。

    轻轻吐了一口气,陆轻尘转身,迈动有些僵硬的步子,离开了晓星池。

    转眼间,已是来到了历刀的居所,守在门口的,正是妙玄。

    “陆师叔……”妙玄见到陆轻尘,先是一怔,然后露出了一副讨好的笑容。

    陆轻尘没有理会他,便要进去见历刀。不料妙玄却拦住了他,为难地道:“陆师叔,现在不方便……”

    “啪!”

    一个重重的巴掌,打在妙玄脸上,妙玄跌坐在地,脸当即肿了起来,嘴里淌出了血。

    “怎么回事?!”历刀如一阵风般,出现在了陆轻尘的面前。

    “他挡路了。”陆轻尘淡淡地说道。

    历刀恼怒地看着陆轻尘,忽然间又露出了几分冷笑。正在此时,历刀身后,一人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当陆轻尘看到他的时候,不禁瞳孔一缩。

    那人正是青岚!

    青岚背负双手,冷冷地看了一眼陆轻尘,“去绝龙顶面壁一月。”

    “是。”陆轻尘低头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绝龙顶,是紫微峰后山一处绝地,四周一片荒芜,唯独一块巨石,高立在峰顶,犹如龙首。若是被罚在这种地方面壁,陪在身边的,恐怕只有凌冽的山风。

    但是陆轻尘心中却轻松了许多,或许面对复杂的人世,他本就更喜欢这种孤寂。

    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在这绝龙顶上的一个月,除了侮辱和谩骂,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真正关心他……

    送走师尊青岚之后,历刀看了一眼妙玄,丢给他一枚丹药,“此事,不得宣扬。”

    “唔,”妙玄捂着嘴吞下丹药,眼里闪过几分恨意,道:“师叔,那个陆轻尘也太目中无人了,只罚他面壁一个月,哼,算是轻饶了他。”

    历刀淡淡道:“不急,那个苏月霞怎么样了?”

    妙玄嘿嘿笑道:“师叔果然神机妙算,昨天晚上已经哭着跑回去了,看来陆轻尘也没那么厉害,还不是被师叔您玩弄于股掌之中?”

    历刀眼里闪过几分戏谑,道:“我倒要看看,陆师弟看上的,是个怎样的女子。”

    历刀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也是个工于心计的人,正如他的外貌一般,有着狼一样的性格,而在亲传弟子的竞争中,他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看上去最弱也最无势力的陆轻尘。

    夜深人静之时,紫微峰上的女弟子居所附近,忽然传出了悠长的羌笛声。

    很多女弟子都听到了羌笛声,可是每当有人外出寻找之时,羌笛声便会渐渐远去,神秘无比。

    这样的羌笛声,持续了三个夜晚。

    苏月霞也听到了羌笛声,也对那吹笛人产生了一些想象,只可惜,那么多师姐妹都找不到这羌笛声的来源,她又如何知道,这羌笛是为谁而吹响?

    可是,第四个夜晚时分,她却知道了答案。

    因为那羌笛声,就在她的屋外徘徊!

    苏月霞心中忐忑,忽然喊道:“谁?!”

    四野寂静,那羌笛声也早已消失,她推开窗望去,只有皎洁的月光。

    可是,当她关上窗时,却吓得几乎要惊叫起来。

    因为屋内,已经多出了一道人影!

    “别怕。”低沉的男子声音响起,苏月霞心中一阵激烈地跳动,她不知道,这个神秘人闯入她的屋中,到底是想做什么。

    月光落下,那男子往前走了几步,照出了他的面庞,而他,也适时地扬了扬羌笛。

    “是你……”苏月霞见到那支羌笛,不知为何,已是松了一口气。再细细看他的面庞,却是吃了一惊,那一道刀疤,清清楚楚地表明,这个人就是历刀!

    哪怕成为了大帝的弟子,早已可以抹去脸上的刀疤,历刀也不曾这样做,反倒一直以这样的面容示人。不知为何,这一道刀疤,在他脸上,也并不显得丑陋,反倒更显出几分阳刚之气。

    “喜欢么?”历刀转动着手中的羌笛,看着她。

    苏月霞的脸红了,“你……什么意思。”

    历刀笑了,“喜欢的话,我可以吹给你听。”

    “别……”苏月霞心中忐忑,这若是让一旁的师姐妹听见了,她就完了。

    历刀还是吹起了羌笛,这一次却轻柔无比,声音只在这屋中回荡,却绝不曾传出分毫,苏月霞看着他,恍惚间又出现了陆轻尘的面孔。

    不知为何,陆轻尘的面孔,此时越来越模糊,而历刀的面孔,却一点点清晰起来……

    苏月霞的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悲苦。

    同样是大帝的弟子,同样是闯过天门的天之骄子,为何,陆轻尘对她却是那么冷淡?既然他从未在乎过自己,自己又何必一直挂念着他?

    绝龙顶上,陆轻尘盘膝端坐,闭目感受着四周的风声。

    转眼间,已经过去十日了,这十日来,他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

    他原以为,自己的两个道童,好歹会来看一看自己,却一直没见到人影,不知是不是师尊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探望。

    他又何尝知道,吴明吴力两个小道童,早已被历刀收买,又怎会在乎他的死活。

    第十五天的时候,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呦,这不是陆师叔吗?啧啧啧,还真是厉害啊,一连坐了半个月,竟然纹丝不动。”

    陆轻尘睁开了双眼,却见是妙玄,身后还有十几名紫微宫弟子。

    “哎哎!怎么就睁眼了呢?这静功不就破了吗?”

    “嘿嘿,我们这陆师叔只怕早就按捺不住想下来了。”

    “兴许没人的时候早溜走了,谁傻乎乎在这鬼地方一坐半个月啊,见到我们来了,陆师叔面上挂不住,这才再来坐一会儿。”

    陆轻尘重新闭上双目,他已然明白,这些人是来嘲讽他的。

    “说起来陆师叔这脸真白啊,很招女人喜欢吧?”

    “诶嘿,我要是有陆师叔这幅好皮囊,还修什么道啊,早回家讨老婆去喽。”

    “哈哈哈,瞧瞧你那点出息,陆师叔可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

    “是吗?我倒是听说,陆师叔每晚都偷偷约女弟子出来呢!”

    “哦,约到哪里去啦?”

    “嘿嘿,当然是往没人的地方约啦!”

    “哈哈哈哈……”

    陆轻尘紧闭双目,可这些声音,还是不断传入耳中。

    妙玄带着的这些人,都是不学无术的无赖,靠着关系进的紫微宫,整日不务正业,说起话来也自然难听,陆轻尘心绪隐隐有些烦乱,听着他们聒噪了一日,直到夜深人静时,方才松了一口气,抬头仰望星空,不禁有些迷茫。

    他,做错了么……

    翌日,妙玄又带着这帮人,跑到了绝龙顶,围着他叽叽喳喳,又是嘲讽,又是调笑,即便是以陆轻尘的心性,也隐隐有了几分烦躁。

    不过,他清楚,紫微宫规矩森严,他本就在犯戒闭关的过程中,若是真的动了气,甚至出手伤人,执法堂追究下来,必是重罚。为了这些人,不值。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慢慢学会了忍。

    但是在忍这条道路上,他才刚刚走出了第一步。

    陆轻尘对这帮人不闻不问,时间久了,妙玄也觉得没意思,带来的人少了,说出来的话却也越发难听。一开始众人还对陆轻尘有些畏惧,不敢太过得罪他,此时却是一个个脏话连篇,仿佛和陆轻尘较上了劲,问候了陆轻尘的祖宗十八代不知道多少遍,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人和陆轻尘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呢。

    陆轻尘对此没有任何回应,他仿佛淡忘了世间的一切,只是闭目修行。

    转眼间,一个月的面壁已是接近尾声,妙玄也不再带人来“探望”了,剩下的只有冷冽的山风,和变幻不定的天云。

    人,也可以像天一样么?

    陆轻尘不知道,不过,绝龙顶上确实很冷。

    当他走下绝龙顶,回到自己的居所后,却发现吴明吴力两个道童正轻蔑地看着他,丝毫没有上前迎接的意思。

    陆轻尘站住了,看着自己的两个道童。

    吴明先是叹了口气,道:“陆师叔啊,你未免也太偏心了。”

    “偏心?”陆轻尘皱了皱眉。

    吴明道:“师叔你为了抢女人大打出手,可是我们被欺负时呢?连看都不看一眼。我们两个跟着你,除了吃苦受罪,什么好处也没得到。”

    “谁欺负你们了?”陆轻尘对两位道童这种轻慢的表现有些不喜,却仍是耐着性子问道。

    “哼哼,谁欺负了……”吴力冷笑两声,道:“师叔您老人家万事不关心,哪里顾得上我们这两个小人物啊。”

    陆轻尘沉默下来,不再和吴明吴力说话,只是走入自己房间。

    可是他的心,却仍是不曾安定。

    一个月前,同样的夜晚,他看到了哭泣的苏月霞。

    不知一个月后,她又怎样了呢?

    陆轻尘坐在房内,直到月光穿过纱窗,他终于打开房门,来到了晓星池旁。

    月光下,还有一道俏丽的人影,默默立在湖边。

    陆轻尘的心悸动了一下,她还在等他么……

    正当陆轻尘要走上前时,却见苏月霞的身后,传来了悠扬的羌笛声。

    苏月霞听到这阵声音,惊喜地转过身来,而竹林中,历刀一步步走出。

    陆轻尘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停滞了,每一次呼吸,仿佛都艰难无比。

    他看着苏月霞向历刀走去,看着历刀微笑着伸开双臂,看着苏月霞扑进他的怀中,窃窃私语,在幽暗的夜空中传递,却无一不是落在了陆轻尘的耳畔。

    他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心口,感受着自己的心,一下一下地跳动。

    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我告诉你啊,这个陆轻尘看上去道貌岸然,实际上每天晚上都偷偷溜出去与人私会,也不知勾搭了多少女弟子。”

    “不会吧,陆师叔看着不像那种人啊。”

    “嘿,还说呢。我还能不明白他是什么人吗?装得人模人样,实际上干得都不是人事,说他不要脸,那都是抬举他了。”

    “是吗,没想到陆师叔竟然是这种人……”

    陆轻尘走出院子,便见到了吴明正低头与另一名道童低声交谈着。

    他没有打断,甚至没有恼怒,只是有些困惑。

    清者自清,可为什么,吴明要这样造谣中伤他?

    陆轻尘默默看着两人,听着吴明骂了他许多坏话,什么也没说,仍旧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闭目想要静修,却又浮现出苏月霞投入历刀怀抱的一幕,心烦意乱,久久不能入定。

    不知不觉,已是天明,陆轻尘睁开带着几分血丝的双眼,忽然升起一阵悲凉感。

    在这紫微宫中,他没有一个朋友……

第三百三十七章 痛苦

    或许是他的修行还不够吧,在屋中静坐片刻,陆轻尘带着几分迷惘,向着山巅走去。

    不是去找青岚,而是来到了一处名为大罗洞天的洞府,向守在洞府前的道童说明了来意。

    片刻后,道童转身出来,带着他踏入洞府。

    所谓大罗洞天,当中真的别有洞天,瀑布轰鸣,小桥流水,夜光石闪耀不息,如群星罗列,而在环形水池的中央,便端坐着一名仙风道骨的中年人,正是土德星君!

    “弟子陆轻尘拜见师伯。”陆轻尘向土德行了一礼。

    土德睁开双目,平静地看着陆轻尘,“陆师侄到访,所为何事?”

    陆轻尘道:“回师伯,近日弟子的心,似乎有些乱。”

    土德听后,问道:“为何心乱?”

    陆轻尘忽然愣住了,在土德星君面前,他的那些烦心事,似乎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又怎能说得出口?

    土德看着陆轻尘,微微皱起了眉头,在青岚的三位弟子中,他最看好的便是陆轻尘,可是,此时的陆轻尘,却和他的期望有些出入。

    “若是我负人,心不乱者为贼;若是人负我,心不乱者为圣。此外芸芸,皆为众生。”土德缓缓说道:“你是想为贼,为众生,还是为圣?”

    “我……”陆轻尘听后,非但没有豁然开朗,反而心更乱了,“弟子不知……”

    土德长叹一声,道:“你下去吧。”

    “是……”陆轻尘转身出去,却能看到,土德眼里的一抹失望。

    陆轻尘就这样回到了居所,不久之后,却传来了青岚的命令,让他和师兄师姐一同去南国边境执行任务。

    要说陆轻尘心中对历刀没有芥蒂,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师命难违,他还是接受了下来。

    就在出发前夜,一向冷清的姬清琚却找到了他。

    “师姐。”陆轻尘看着姬清琚,不知她为何要来找他。

    姬清琚直截了当地说道:“这次南行,你我联手除掉历刀吧。”

    陆轻尘听到此语,脸色顿时苍白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姬清琚。

    姬清琚冷哼一声,鄙夷地看着他,“莫非你不敢?”

    陆轻尘道:“他入门最早,是你我的师兄,怎么可以……”

    姬清琚冷笑起来,“陆轻尘,你是真的天真,还是装的傻?自己的女人被人抢了,也要躲在家里当缩头乌龟?”

    陆轻尘抿着嘴,没有说话。

    姬清琚仿佛也看透了他,奚落道:“就当我白来了一趟。像你这样的胆小鬼,现在应该好好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然后跑到历刀那里一五一十地复述,最后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大腿,哭着喊着求他饶了自己的小命。”

    陆轻尘暗中捏紧了拳头,死死咬着牙关,终于蹦出了一个字,“好……”

    杀了自己的师兄?在此之前,陆轻尘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不过,在姬清琚的怂恿下,他终于下了决心。

    姬清琚见此,倒也转变了态度,道:“明日皇城驿站,你我联手。”

    陆轻尘点了点头,心中既紧张,又害怕。

    他明白自己这样做的风险,可是在这紫微宫中,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人一旦失去了活下去的乐趣,世界一旦在眼前变得灰暗,什么疯狂的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翌日,皇城驿站之中。

    姬清琚对他说道:“你先躲在这里,一会儿历刀进来,你就跳出来打他一掌,别的我自会处理。”

    陆轻尘点点头,却见姬清琚带着他来到了马厩中,而马厩的一旁,是干草垛。

    他没有别的藏身之地,只好钻入草垛之中,默默等候着时机。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一阵熟悉的笑声传来,是历刀!

    他透过干草垛,见到历刀一人站在马厩前,正在低头挑选良马,四周除他之外再无一人,正是千载难逢地好机会!

    事已至此,也没机会反悔了!

    陆轻尘跳了出来,对着历刀的背心狠狠拍下一掌。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并未如他料想的那般。

    历刀没有被打飞出去,反倒是陆轻尘,只觉得手臂疼痛欲裂,一阵巨大的反震之力转来,再也支撑不住,口中喷出鲜血,跌坐在地,呆呆地看着历刀。

    历刀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陆轻尘,“陆师弟,当真看不出来,你竟然会做出这种狠毒之事!”

    陆轻尘抿着嘴,嘴角还有腥甜的血,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看着历刀。

    “陆轻尘!谋害师兄,目无尊长,当真是胆大包天!”

    一声清斥,回荡在陆轻尘的脑海。

    紧接着,他便见到,姬清琚带着一众紫微宫执事,将他团团围住。

    “你!”陆轻尘瞪着姬清琚,仿佛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陷阱。

    “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么?!”姬清琚不容陆轻尘说话,指着他便向一旁的执事长老和历刀说道:“陆师弟心怀不轨,还曾找我密谈,一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我苦劝陆师弟不听,见他一意孤行,只好佯装答应,再通知历师兄和诸位多加戒备了。”

    历刀感激地看了一眼姬清琚,道:“若非姬师妹提前通知,让我穿上这件天品玄鳞甲,只怕还真要被这卑鄙小人所害。”

    执事长老走出来,冷冷地看着陆轻尘,“陆轻尘,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陆轻尘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姬清琚。

    姬清琚欺骗了他,也背叛了他,更利用了他!

    她自导自演了这样一场戏,既可以除掉自己,也可以博取历刀的信任,更能在紫微宫内博取一个好名声,当真是好手段,一点也不输给历刀,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可惜,现在已经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了,即便他想辩解,也无济于事。

    毕竟,他想杀了历刀,这一点众人早已看在眼里。

    说到底,若不是他心中有此念头,又怎会有今日之事?

    陆轻尘低下头,只是轻轻说了一声,“带我上天门吧。”

    几名执事抓起了他,对他也不客气,当即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陆轻尘一声不吭,默默忍受着一切,然后被众人带回了紫微峰,走上了天门。

    一步,又一步。

    当初,他身为闯过天门的天之骄子,曾受到万人瞩目。

    如今,他却作为阶下囚,每一步,都留下了屈辱的印记。

    可以说,如今的这条路,比当初还要难走,要难走上千百倍!

    天门之上,极天殿的尽头,青岚正俯视着殿门前的陆轻尘。

    陆轻尘被人压着跪在地上,听着执事长老在一旁罗列他的罪状。

    明明只是谋害师兄,可是在这执事长老口中,他却成了无恶不作,无所不为的绝顶恶人,甚至连紫微宫内的杂役少了一只鞋子,都说是被他偷去的。

    陆轻尘明白了,姬清琚和历刀都想除掉他,紫微宫内想杀了他的恐怕也不在少数,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里,他只是个多余的废物,本不该存在的人。

    青岚没有听执事长老说完,已是冷冷说道:“废去修为,逐出紫微宫。”

    青岚以刑罚治理紫微宫,宫内规矩森严,没有任何人能够在犯错后幸免,陆轻尘自然也不例外。

    “且慢。”就在青岚真人说出这句话后,土德星君却从天门外走入。

    青岚看着土德,土德看了一眼陆轻尘,叹息道:“一念之差,以至于此。宫主,我看此人本性不坏,尚有悔过的机会,便还是留在宫中吧。”

    青岚默然,片刻后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可。”

    陆轻尘看了一眼土德,眼里满是愧疚,而土德却没有再去看他。

    即便是留在紫微宫中,他也不可能再和往常一样,身为大帝的弟子了。

    很快,执事长老便废去了他的修为,安排他做了紫微宫内一名最低等的杂役。

    而他的活,就是修补紫微宫的各处宫殿。

    紫微宫环山建设了众多弟子居所、大殿和长老洞府,但凡风吹草动,或是刮风下雨,哪里漏了水,吹了瓦片,掉了漆,都要陆轻尘去一一修补完善,而在悬崖栈道之上,除了一根绳子,他没有任何保命的手段。

    这种又苦又累,还要冒着生命危险来干的活,对于陆轻尘之前的生活来说,实在是天上地下。

    这般做了两三日后,陆轻尘已是浑身酸痛,身上也有多处擦伤,修为被废之后,他也只是一个普通凡人而已,有时候甚至觉得,土德星君不是可怜他,而是在害他。起码,下了紫微宫,他还能做个无拘无束的凡人,可是留在这里,他却要当一个最下贱的杂役,也许哪一天,便跌下悬崖峭壁,活活给摔死了。

    唯一的安慰,或许便是历刀和姬清琚不再来找他麻烦了吧。毕竟对于这二人来说,此时的陆轻尘,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同他一起干着修补大殿的苦差事的,还有一个叫阿良的杂役,不过却颇为滑头,仗着自己资格老,总把最苦最累也最危险的活派给陆轻尘来做,自己则躲在一旁偷懒。

    不过,久而久之,陆轻尘还是将他当做了朋友。毕竟,此时能够陪伴在他身边的,也只有这个小杂役。

    “阿良,你能帮我找壶水么?”趴在藏星阁顶上,正在挂风铃的陆轻尘面对着炎炎烈日,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了。

    “啊?水啊?”阿良正坐在一旁扇扇子,听了陆轻尘这句话,四处摸了摸二,也没找到水,便道:“你等我下,我下去给你找。”

    大热天的,在房顶晒太阳,哪有下去乘凉舒服。

    “好的,谢谢了……”陆轻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挂起一个风铃,等着阿良过来。

    可是,这一等,就是从下午等到了傍晚。

    陆轻尘无奈,一个人干完了所有的活,爬下阁楼来,才见到躲在凉亭里睡觉的阿良。

    陆轻尘默默地看着阿良,阿良显然辜负了他的期望,不过,他又何尝不是辜负了土德星君当初对他的期望?

    一念至此,陆轻尘心中的火气便也散了,他没有叫醒阿良,一个人默默回到了自己的杂役房中,缩在干草堆上睡着了。

    转眼间,陆轻尘已做了几个月的杂工,皮肤不再细腻,手也变得粗糙了起来,此时的他干活已是一把好手,杂役房的管事对他也放心了些,而四周的人,似乎早已忘记了,原先这紫微宫内,还有一个叫陆轻尘的人,是大帝的弟子。

    当又一个满月升空之时,晓星池旁,苏月霞却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历刀有些厌倦地看着她,“你找我,有什么事?”

    苏月霞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历刀却没心情去猜,“这些日子我很忙,若无要紧的事,便不要来找我了。”

    苏月霞眼见历刀要走,咬了咬下唇,“我怀孕了。”

    历刀愣住了,呆呆地站了一会,忽然神色狰狞,“你疯了吗?!”

    苏月霞怔怔地看着历刀,“你这是什么意思?”

    历刀道:“我是大帝的亲传弟子,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你让我怎么办?”

    苏月霞抿了抿嘴唇,当初,是他来勾引她的,如今,却又说出这番话来。

    历刀道:“这孩子不能要,别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苏月霞却是摇了摇头,“别的我都不要。”

    历刀眼里射出了恶狼般的目光,“你一定要这个孩子?”

    苏月霞抿着嘴,点了点头,目光坚定无比。

    历刀道:“你想害死我?!”

    此时,透过月光,苏月霞能够看到,历刀脸上除了愤怒,还有几分恐惧。

    青岚真人执掌紫微宫,最看重刑罚,这件事要是传出去,被执法堂的长老们知道了,历刀也免不了落得和陆轻尘一样的下场。

    “可是,我们真心相爱,难道也会……”苏月霞痛苦地看着历刀,她自然不想害死历刀,却也不想害死自己的孩子。

    历刀怒吼道:“规矩就是规矩,师尊定下的规矩,连师叔师伯们都不敢违背,你说又有什么用!”

    苏月霞不再说话,既然你都知道这些,当初又怎敢如此?

    也许,直到这一刻,她才看出来,对历刀来说,大帝的亲传弟子这个身份才是最重要的,她在他心中的分量,远远比不过这个身份。

    历刀也看出来了,苏月霞是个很倔强的女子,想要说服她,只怕没这么容易。

    在某一刻,他的眼里甚至闪过了一抹杀机,不过,毕竟是紫微宫内,他若真的敢杀人,又怎会逃得过执法堂,逃得过大帝的法眼?

    就在束手无策之时,历刀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道:“我知道了,我有办法了!”

    苏月霞不解地看着他。

    历刀道:“你就说,这个是陆轻尘的孩子!”

    “什么?!”苏月霞大吃一惊,万万想不到,历刀会说出如此荒唐的话来。

    历刀却是冷笑道:“你不是想要留下这个孩子吗?你就说这个孩子是陆轻尘的,当初他强逼于你,才有了这个孩子。”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苏月霞看着历刀,眼里的泪珠险些便要落了下来。

    历刀哼了一声,对此也有些不耐烦了,“要么就按我说的做,要么别怪我翻脸无情!”

    说罢,拂袖而去,再不看苏月霞一眼。

    苏月霞身子一软,瘫坐在地,怔怔地侧过目光,看着那一池星光。

    后悔吗?当初,若是陆轻尘……

    可是,陆轻尘如今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历刀是绝不会认这个孩子的,对于此刻的历刀来说,名声和前途才是最重要的,反正他也从未公开过和苏月霞的关系,苏月霞到时候就算真的生下一个孩子来,那也是她和陆轻尘的事,和他历刀一点关系都没有。

    反正陆轻尘的名声已经臭得不行了,至于苏月霞的名声,和他的未来相比,重要么?

    即便是当初,历刀也不是真的喜欢这个女子,他这么做,无非是想恶心一下陆轻尘。而事实证明,陆轻尘也确实沉不住气,早早地在这场传人争夺赛中退场了。

    不过,姬清琚却是个可怕的对手,天赋又高,心机又深,历刀决不允许苏月霞这个时候影响到他,不然姬清琚必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将他往死里整。那个时候,他就真的要和陆轻尘落得同一个下场了。

    事情,也在历刀的预期下发展着。

    苏月霞决心要生下这个孩子,面对着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和众人惊疑的目光,她也终于狠下了决心,说这一切都是陆轻尘干的。

    就这样,本已从紫微宫众人视角中淡出的杂役陆轻尘,又一次成为了焦点,而他本人,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当陆轻尘被执法堂执事喊去的时候,面对他的,便是笞刑。

    紫微宫的执事们似乎并不打算就此将他弄死,在苏月霞的控诉和“原谅”之下,打了他百余棍,用的手法也恰到好处,足以让他躺在床上半年下不来,又不至于一下子便把他活活打死,而是打得他死去活来,不断用冷水将他冲醒,以便继续行刑。

    不过在四周的喊打声和叫好声中,陆轻尘却是神色平静。

    他没有辩解,心既然已经死去,又何必辩解?

    相比起他踏上天门时,在幻境的刀山火海中经历的种种考验,这一点皮肉之苦,其实并没有什么,只不过如今的他只是凡人之躯,身体有些受不了罢了,但是他的神色,却始终平静如常,自始至终,没有喊过一声,甚至平静地让人以为这是在做戏,直到看见那些打断的木棍,众人才相信,这是结结实实挨在了身上的。

    而陆轻尘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有人向他脸上吐了一口口水,陆轻尘也是无动于衷,虽然睁着眼,却仿佛死了一般。

第三百三十八章 明心

    紫微宫山脚的杂役房内,陆轻尘趴在床上,一旁是唉声叹气的阿良。

    苍蝇在他头顶飞过,嗡嗡的,他知道,那是闻到了脓血的腥味。

    就此死了吧,一了百了,这世间,原本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陆轻尘闭上双眼,呼吸渐渐均匀起来,竟是趴着睡着了。

    “哎,醒醒,醒醒。”阿良伸手推了推他。

    陆轻尘睁开眼,有些疲倦地看着阿良。

    阿良道:“你可别真死了,你死了,我的活谁干啊。”

    陆轻尘笑了笑,“总会有人的……”

    这个世上,走运的幸运儿少之又少,不幸的倒霉蛋却是一抓一大把。他陆轻尘,也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而已。

    阿良哀叹道:“你说得轻巧……人生怎么就这么苦呢。”

    陆轻尘默然,苦么?确实很苦,很苦。

    不过他并不怕苦,若只是苦,人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然而纷至沓来的世事,却足以让人操碎了心。

    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心有了烦乱,才是一切不幸的开始。而他陆轻尘,从大帝的弟子到杂役房的杂役,也只是因为心中烦乱了。

    如何能忘忧?如何能忘忧……

    陆轻尘低下头,悲哀地看着虚空,久久不言。

    “唉,喝口水吧。”阿良递给了他一壶水。

    陆轻尘接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谢谢。”

    恐怕这世上,如今只有阿良,会在乎他的生死了。

    阿良也没有多留,很快就被叫出去干活了,陆轻尘趴在房内,一动不动,就像是个死人。

    但他的心中,却默念起了紫微宫的《紫微洞真经》。

    “何为天?何为人?”

    一丝丝真气,在他那破碎不堪的经脉里流淌,哪怕成为了废人,他仍是没有忘记紫微宫的功法,但是不同于往常的专注修行,他只是一遍一遍地默念着,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的内心,哪怕永远没有答案。

    几个月后,陆轻尘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这些日子里,阿良也渐渐成了他的朋友。

    也许,阿良只是看他可怜,又不想失去陆轻尘这样一个苦力。又或许,只是因为孤独和害怕孤独。

    在这间房内,只有陆轻尘和阿良。阿良干完活回来,躺在床上哎呦呻吟的时候,陆轻尘便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递给他湿毛巾。

    苦难,让陆轻尘学会了同情,而他也渐渐发现,阿良虽然喜欢偷奸耍滑,本质上仍是一个好人,起码,阿良这几个月,还都会给他带几个馒头回来,甚至还会伺候他的饮食起居,不至于让他饿死,也不至于让两人的房间变得一团糟。

    当陆轻尘终于能下床走路之时,阿良这才发出一阵深深地叹息,忽然锤了他一拳,笑骂道:“妈的,伺候了你好几个月,总算能下地了,这下子总没理由偷懒了吧。”

    陆轻尘笑了笑,道:“多劳你照顾了。”

    阿良哼了声,“咱俩别扯这个啊,今晚我弄些酒来,痛快喝一场。”

    陆轻尘抿嘴点了点头,他不会喝酒,可是他也知道,此情此景,若是拒绝,未免太没趣了。

    当晚,两人就坐在杂役房的房顶上,抓着酒囊喝起了烈酒。

    陆轻尘只喝了一口,就觉得喉咙里如火烧一般,脸也红了,而阿良却是哈哈大笑,一边说他酒量差,一边猛灌了好几口。

    陆轻尘也跟着笑了起来,顾不上自己有多少酒量,陪着阿良喝了一大口,哪怕喝得很狼狈,心中却多了几分温暖。

    什么大帝的弟子,比起这杂役房的杂役来,真的就更快乐吗?

    若是心中光明,纵然有千百重阴云,又能如何?

    此时的陆轻尘,早已失去了一切,剩下的任何一点温暖,对他来说都宝贵万分。

    就这般,他和阿良喝了一夜的酒,彼此依靠着陷入了熟睡。

    没多久,紫微宫内执事分派的任务便又下来了,这一次,是修补东侧山崖的一条栈道,因为地处偏僻,横木已是朽烂,需要一一替换,算是个大工程。

    陆轻尘和阿良自然都要去,此外,还召集了数十人,在危险的山崖上,没有别的保障,只有身上的一根绳子。

    活很多,很辛苦,陆轻尘都咬牙坚持了下来,可是阿良和其余几名杂役却没有。

    不是说阿良又偷懒了,而是绳子松动脱落,坠下了山崖……

    之后,陆轻尘去山脚找阿良的尸骨,却根本什么都找不到。

    除了密林,还是密林,深山沟里,他转了五六圈,只找到半截袖子。

    看着这半截袖子,陆轻尘眼里第一次流下了泪水,为了阿良,也为了他自己。

    收好这半截袖子,陆轻尘回到了只剩下他一人的杂役房。

    何为天?何为人?

    他默念着紫微洞真经,一遍又一遍,如同魔怔了一般。

    不知何时,屋外,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陆轻尘睁开眼,打开房门,见到的,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看着这个婴儿,他慢慢伸出手,将之抱起。一个新的生命,可贵的生命……

    孩子还未断奶,陆轻尘又如何养得起这个孩子,沉默中,来到山下一户人家,给了些随身的细碎银子,求着帮忙照顾孩子一段时间,而这些碎银,算是他的工钱吧。

    回到杂役房,他却见到,房前多了一个久违的故人,妙玄。

    “陆师叔最近过得怎么样啦?还舒服吗?”妙玄笑眯眯地看着陆轻尘。

    陆轻尘没有理会他。

    妙玄却在一旁冷笑道:“呸!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陆轻尘?我看你改名叫陆烂泥得了吧!早上的那个孩子,你藏到哪里去了?该不会偷偷给摔死了吧?”

    陆轻尘听到此处,神色一变,阴沉地看着妙玄。

    倘若妙玄是在用一个新生的生命来开玩笑,这个人也早已没有了身为人的资格。

    妙玄见到陆轻尘脸色终于有了几分变化,反倒来了兴趣,倒也半点不怕他。毕竟在妙玄看来,陆轻尘不过是一个废人,又有什么可怕的,“你还不知道吧?苏月霞今天已经离开紫微宫了。”

    陆轻尘道:“你什么意思?”

    “哼哼,狗男女,还有什么意思。”妙玄一挥衣袖,扬长而去,只留下呆愣的陆轻尘。

    他默默站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是温和的笑意,没有半分阴霾。

    接下来的几年,陆轻尘都只是杂役房的一个杂役,默默干着活,闲暇时刻则下山来看看寄养的孩子,然后留下自己身上所有的碎银子,再回到杂役房继续干活。

    历刀成了霹雳星官,而姬清琚也成了轩辕星官,紫微宫内双星闪耀,又有谁会在乎他一个小小的杂役呢?

    陆轻尘也不曾在意过这两人,只是爬上杂役房的屋顶,抬头看着上方的星空,手中是一截短袖。

    诸天星斗,分化无常,何为天,何为人?

    他心中已是有了答案。

    一年后,紫微宫上空星云汇聚,无边星光闪耀,却是落在了毫不起眼的杂役房内。

    正当众人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时,却见天际一道流光闪过,正是主掌刑罚的罚星!

    罚星降世,便是大凶!

    极天殿上,青岚却豁然睁开双目,死死盯着天空。

    对于看重刑罚的青岚来说,罚星,不但不是灾星,反倒是一颗无与伦比的吉星!

    而当众人循着星光前来时,却见到了杂役房中正在闭目打坐的陆轻尘。

    “他?怎么可能是他?!”妙玄瞪大了眼睛,万万不敢相信,原本被废去修为的废人,此刻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了一等星官!

    历刀的眼神阴沉地可怕,一定是有人暗中帮助陆轻尘,帮他修复好了经脉,甚至给了他突破星官的机会!

    而这个人是谁?历刀不由得往另一侧的姬清琚看去。

    姬清琚面无表情,内心却也同样惊骇诧异,她不明白,陆轻尘是如何东山再起的,莫非,是历刀为了对付她?

    很快,大帝的诏令便传了下来,要陆轻尘上极天殿相见。

    陆轻尘对此却是没什么反应,即便是此时,他也能听到四周众人的窃窃私语。

    排挤、偏见、污蔑、厌恶、怨恨,种种情绪,他都一清二楚。但是这些,他也一点都不在乎,只是对着四周的人轻轻一笑,踏上了天梯。任他天翻地覆又如何,他陆轻尘,还是陆轻尘,也只能是陆轻尘。

    极天殿上,青岚注视着陆轻尘。

    几年来,陆轻尘好似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长高了几分,眼里多了几分自信。

    “你学到了什么?”青岚问道。

    陆轻尘没有说话,而是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青岚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你下去吧。”

    陆轻尘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一切都没有变化,青岚没有任何别的举动,他也仍旧回到自己的杂役房,只不过,已经没人再敢将他当做杂役肆意指派任务了。

    能够自己突破一等星官的,在所有星官之中都是万里挑一的天才,陆轻尘虽然没有任何举动,历刀和姬清琚却早已坐立不安。

    尤其是陆轻尘和青岚之间到底谈了一些什么,早已成为了只有他们两人的谜团。

    就这样,陆轻尘又在杂役房住了小半年,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的屋外多出了两个人。

    陆轻尘睁开眼,看着湿漉漉的两名道童,吴明和吴力。

    “师叔……”吴明和吴力对视一眼,又看向陆轻尘,眼里是几分为难。

    “怎么了?”陆轻尘问道,声音温和,带着几分亲切。

    吴明和吴力忽然间跪了下来,道:“师叔,我们错了……还望师叔大发慈悲,收留我们。”

    陆轻尘有些诧异,来到两人身前,扶起二人,道:“起来说话。”

    紫微宫的道童,说到底也是上山学艺的弟子,而不是谁的奴仆,不过天分和待遇比起正式弟子差几分罢了。陆轻尘不清楚,吴明和吴力为何会重新选择回到他的身边。

    吴明道:“师叔,当初我们有眼无珠,被妙玄几句话挑拨了和师叔的关系,如今想来也是十分后悔……”

    吴力也点头道:“是啊,历师叔不安好心,妙玄更是仗势欺人,当初天天找理由欺负我们,我们实在是迫不得已,这才……”

    陆轻尘已是明白了几分原委,“历师叔待你们不好么?”

    吴明和吴力脸色凄苦,不用说也知确实如此了。尤其是陆轻尘突破星官后,历刀更是怀疑他们两个墙头草暗中帮助陆轻尘,妙玄也是终日冷言冷语,四周的人都有意排挤打压,可以说,他们这些年过得也并不比陆轻尘要好上多少,修为没有寸进,终日看人脸色行事,哪怕到处讨好,也免不了吃闭门羹,只能去执事堂领些苦差事糊口,某种程度上,和杂役也差不多了。

    陆轻尘并没有再和两人计较过往,只是轻叹一声,道:“你们便先在我这住下吧。”

    吴明和吴力两人点头,便随着陆轻尘住在了这杂役房内。

    他们知道,比起紫微宫里的那些人,陆轻尘最起码不会冷言冷语,不会逼迫索取,更不会辱骂殴打。陆轻尘好似从来不会怨别人,哪怕面对着他人的污蔑指责,也只是默默承受,不加辩白。

    这样的好人,却落入紫微宫权势斗争的旋涡中,又怎能说是不可悲?

    但是吴明和吴力却明白,若是没有陆轻尘,他们只怕真的在紫微宫混不下去了。当初他们很看不起陆轻尘的懦弱无为,可是如今他们才知道,陆轻尘不是懦弱,而是善良,只不过当年的陆轻尘还不知道,在这紫微宫的权势斗争中,要如何去运用他的善良。

    如今,陆轻尘却明白了,并不是学到了什么高深莫测的手段,而是明白了自己的心。

    当初,他想得太多,心太乱,非但一事无成,反倒处处搞砸。而如今的他,心中通明,想得简单了,做得却多了,一切复杂的事,也就重新归为简单。

    收留了吴明和吴力之后,陆轻尘见二人仍有修道之心,也会挑时间指导一些修行之道。

    “明道,先要明心。”雨夜里,他看着吴明和吴力,轻声说出了自己这些年的感悟。

    “若是人有邪心恶念呢?明心之后,岂不是要做尽坏事?”吴明问道。

    陆轻尘道:“既然明白是邪心恶念,又为何要去做?若非做不可,咎由自取,又何必后悔?”

    吴明听罢,羞愧地低下了头。

    吴力又道:“师叔,我也想修成星官,想出人头地,可是太苦太累,有什么捷径可走吗?”

    陆轻尘笑了笑,“你认为的捷径是什么?”

    吴力想了想,道:“有人攀上权贵,一步登天;也有人服食灵丹,一朝飞升。”

    陆轻尘问道:“你也想如此?”

    吴力脸色一红,仍是点了点头。

    陆轻尘道:“那便去做吧。”

    吴力吃了一惊,咽了一口唾沫,“可以……吗?”

    陆轻尘道:“我不劝你们向善,我只劝你们明心。心中认为该做的,非做不可的,便去做,所有的代价,也一并承担。”

    吴明低下了头,道:“我……不敢。”

    吴力也是默默无言,显然和吴明是同样的想法。

    明心,已经很难了,知行合一,更是难如登天。

    试问这天下,有多少人,能够为了自己想做的事,不顾一切代价,打破现有的束缚和羁绊,去大胆且坚定地实行?

    这样的人,要么名留青史,要么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面对吴明和吴力的回答,陆轻尘只是笑了笑,道:“好好修行吧。”

    修行,也是修心。

    吴明和吴力听了,也是心有感触,都闭目修行去了。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而陆轻尘这山脚的杂役房附近,也多了许多人。

    陆轻尘喜欢清净,并不会去主动与人结交,这些人,自然是受到吴明和吴力的影响,来到陆轻尘身旁听他论道,看他修行,对此,陆轻尘也没有回避。

    渐渐地,紫微宫内的弟子,对他的看法改变了许多。原先流传的陆轻尘有多么卑鄙无耻,多么贪花好色,多么恶贯满盈,都随着亲眼目睹的一切不攻自破。

    陆轻尘却并不会在意这些,有人找他论道,他自然乐意接受,而成为星官后,杂役房的管事也不敢使唤他,闲来无事,倒是常常下山,去看人间百态,也去看他那个寄养的孩子。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不过陆轻尘清楚,这一切不会持续太久。

第三百三十九章 南国

    “天门之下,一决胜负。”

    妙玄将历刀的原话传给了陆轻尘,然后轻蔑地看一眼吴明和吴力,趾高气昂地走了。

    “师叔,我们要答应吗?”吴明和吴力紧张地看向陆轻尘。

    历刀不是个冲动的人,敢这般明目张胆地下挑战书,可以说,几乎有了必胜的把握。

    陆轻尘对此只是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该来的总会来,他也不会像是当年那样,在姬清琚的几句挑拨之下再犯大错了。

    这一战,压力其实全在历刀身上。

    因为对历刀来说,他只能赢,不能输!

    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帝亲传弟子,向一个杂役房的杂役挑战,若是输了,必然是名誉扫地,再无前途!

    但是历刀必须要击败陆轻尘,因为随着陆轻尘的修行,他已经感到了巨大的威胁。

    流言蜚语,已经不足以影响陆轻尘了,而紫微宫内对陆轻尘的评价,也和风向标一般提醒着他,一切都变了!青岚和陆轻尘的谈话,更是成为了萦绕在历刀心头挥之不去的阴云,甚至成为了心魔!

    他必须要击败陆轻尘,只有彻底击败陆轻尘,将陆轻尘狠狠踩在地上,他才能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才是那个永远的胜利者。

    天门之下,陆轻尘一步步走来了。

    历刀看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想不到,你真的敢来。”历刀冷冷说道。

    陆轻尘只是一笑,道:“我从不失信。”

    历刀挥手,抽出了他的刀,断雪刀。刀光如惊鸿,森冷似冰雪,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历刀动了真格。

    而陆轻尘仍是站在那里,手中没有任何法器。

    “你的法器呢?”

    “法器?这就是吧。”

    陆轻尘蹲下身,拾起了一截枯枝。

    历刀脸上闪过一抹羞愤之色,但仅仅是一瞬间,下一刻,人动,刀至!

    既然陆轻尘如此自大,他便要让陆轻尘再无翻身的机会!

    刀光如水,而陆轻尘,却像是幽灵一般,飘然闪过。

    武器。不是用来碰撞的,而是用来杀人的。

    宝刀杀人,和枯枝杀人,到了他们这种境界,区别并不大。

    飘然而来,飘然而去,陆轻尘忽然伸手,枯枝戳向历刀。

    不料,携带凌厉真元的枯枝忽然断了半截,而历刀却是毫无影响。

    “哗!”

    刀过,陆轻尘一截衣袖落下,转眼间,他又到了另一侧,双方的星域都已经展开,历刀的星域内尽是雷霆闪电,而陆轻尘的星域却只是一片漆黑暗沉。

    “玄鳞甲……”陆轻尘轻声念着,原来历刀出来决斗,也不忘身上穿一身宝甲。

    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悲。

    双方又一次交手,陆轻尘如同鬼魅般闪过,四周围观的有不少星官,甚至有几位星君,可是看到陆轻尘那鬼魅的身影后,都是感到几分惊艳和后怕。

    罚星星域,当真便如此诡异么?

    当陆轻尘的枯枝,落到了历刀眉心的时候,历刀眼里还满是愕然,愣愣地看着陆轻尘。

    他输了,输得莫名其妙,不明不白。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陆轻尘收回了枯枝,历刀忽然大喝一声,断雪刀猛地斩出。

    眼前人被斩成两端,历刀似乎已经看到了鲜血飞溅,兴奋地睁大眼睛,却只看到一道缓缓消散的幻影。

    陆轻尘背对着他,走下了天梯,仿佛对此早有预料,而且不屑一顾。

    历刀瘫坐在了地上,四周众人看着他,哪怕什么都没说,可是几个同情的眼神,便足以刺激得他痛不欲生!

    回到杂役房,陆轻尘仍是平静地坐回床榻,闭目修行。

    哪怕紫微宫内已是沸沸扬扬,他仍是心如止水。

    曾经迈不过去的坎,如今看来,只是一个小水滩罢了。

    “陆轻尘……”

    当晚,姬清琚找到了他。

    陆轻尘睁开眼,平静地看着姬清琚。

    姬清琚道:“你击败了历刀,很了不起。”

    陆轻尘无动于衷。

    姬清琚眼里露出了冷冽的光芒,“可是大帝的位置,只能是我的。”

    陆轻尘仍是一言不发。

    姬清琚道:“我是帝君后裔,是轩辕星官,更是天命所归。历刀那样的人,充其量只能算将帅,永远也做不了帝王,真正能做帝王的,只有我!”

    陆轻尘点了点头,竟是很认同的样子。

    姬清琚见此,嘴角露出了几分笑意,“只要你退出不和我争,我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陆轻尘道:“我本就没有争过。”

    姬清琚自然不信,“那天,你和大帝谈了什么?”

    陆轻尘指了指心,“谈心。”

    他说的是实话,可是姬清琚却感到了莫大的威胁,“若不想争,你为何还要修行!”

    陆轻尘笑了,原来在姬清琚看来,他只有一辈子当一个杂役,或者尽早死去,才算得上是不争。

    他的笑容激怒了姬清琚,在她看来,这种云淡风轻,镇定自若本该是属于她的,她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不要和我斗,”姬清琚冷冷地警告道:“我不会和历刀那个莽夫一样和你交手,因为在姬氏面前,你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我想杀你,有千百种方法。”

    陆轻尘听后,只是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

    姬清琚眼里闪过一抹杀机,不再和他废话,转身拂袖而去。

    在姬清琚走后,陆轻尘又长吟道:“风不止,而心不动。”

    姬清琚要追求上古帝君的辉煌事业,成就辉煌仙道,本没有错。但她不应该这般处心积虑,费尽心思。

    这样对修行不好。

    历刀在败给陆轻尘后不久,便失踪了,天空中的霹雳星宿,也黯淡了下来。

    又过了不久,陆轻尘收到了一个包裹,打开一看,当中是一对耳朵,血淋淋的耳朵。

    陆轻尘看着这对耳朵,轻叹一声,仰头看天,默默无言。

    姬清琚,真狠啊……

    陆轻尘没有多想,埋葬了这对耳朵,立了一块无名的墓碑。

    紫微宫四周,暗藏杀机,甚至,连平素喝的水,都有可能藏有剧毒。

    陆轻尘却并没有在意,他每日只是在杂役房内,手持星盘,默默推演着。

    他在学紫微斗数,也在演算吉凶祸福。

    这些对于修行来说,也只能算是小道,不过用来避祸,倒也有几分用途。

    就这样,又过去了两年。

    两年后的一天,天地风云动荡,无数星光汇聚,整个皇州都被惊动,而那星光如漏斗一般,尽皆落在了紫微宫山脚的杂役房。

    只要走出紫微宫,凭借姬氏家族的势力,姬清琚确实有千百种办法可以除掉陆轻尘。不过,心思太重的人,在修行上,难免会有所耽误。

    陆轻尘根本没有想过如何对付姬清琚,他只是日复一日地修行,然后,突破星君。

    当亲眼见到陆轻尘突破星君的时候,姬清琚的脸色已是惨白。

    她这才明白,所谓的勾心斗角,在绝对实力面前,不堪一击!

    除非,她也能突破星君,否则,她永远也没有办法和陆轻尘争!

    星君,星君……

    姬清琚神色恍惚,忽然间也开始闭关,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击星君。

    然而,她并没有陆轻尘那样幸运。

    在陆轻尘突破星君的第二天,姬清琚便因为强行突破星君失败,七窍流血而死。

    她甚至没有引动星云,身边的道童只见到她急冲冲地要闭关,然后在第二天听见一声惨叫,赶忙推门进去,便见姬清琚神色狰狞,七窍流血,模样相当吓人。

    她的死,引起了一些叹息,不过此时的紫微宫,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陆轻尘的身上。

    大帝的三位亲传弟子,如今,只剩下这一个被废的,却成就了星君。

    当青岚又一次见到陆轻尘时,难得的笑了。

    对青岚来说,那个他所期待的弟子,能够从他手中接过紫微宫和整个天下的弟子,终于出现了。

    但是陆轻尘却并不开心,当他看到青岚的笑容时,便已经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他这些年遭遇到的所有苦难和挫折,背后都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推波助澜,而那只大手的主人,就是青岚。

    “紫微宫,以后就要靠你了。”青岚看着陆轻尘,又是欣慰,又是唏嘘。

    陆轻尘只是道:“我想出去看看。”

    青岚一怔,陆轻尘也没有等他回应,转身走下了天梯,一步步,离开了紫微宫。

    误解,偏见,嘲讽,调笑,谩骂,奚落,鄙视,轻蔑,指责,冷遇,排挤,中伤,污蔑,背叛,欺骗,侮辱,戏弄,反复,失望,怨恨,恼火,厌恶,辜负,利用,欺压,殴打,索取,逼迫……

    在这紫微宫内,陆轻尘已经受过了太多太多的苦,太多太多的痛。他甚至无法想象,人世间有那么多痛苦的事,那么多迫不得已,活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

    所谓的大帝之尊,无上权势,天下第一,长生不死,这些对他而言,都没有半分意义。

    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他终于在羡天郡内找到了苏月霞,原来她本是皇室后裔,贵为郡主,本应风光无限,却早早入了紫微宫修炼。仙凡有别,一旦踏上山门,莫说郡主,便是天下至尊的帝王,也和寻常弟子无异,不过,回到凡尘后,她仍是尊贵的郡主。

    如今的她,早已有了自己的如意郎君,笑颜如花般灿烂,仿佛早已忘了紫微峰上的一切。

    陆轻尘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只是远远地望着她,看着那庭院之中,弄笔描花的女子,久久不曾离去。

    直到夜深人静,星月满天,陆轻尘才回过神来,笑得很轻松,很自在。

    比起紫微峰上的一切,凡尘俗世,仍是有着凡尘俗世的幸福。

    这就够了,人生本就没有十全十美,在万般苦难之中,还能存有几分自己珍视的东西,就足以成为努力活下去的理由。

    两年后,南国,月湖。

    陆轻尘站在一座大山上,远远望着妖都,那恢弘的气象,丝毫不输紫微宫。

    月湖的统治者,三足金乌,阳妖阳如阴,如今已是大限将至。

    这位活了一千五百多年的老前辈,在南国,便是威严和权力的象征。当初,他的师尊青岚,从上一任紫微宫主手中接过重任之后,便一直在和阳如阴对抗,也一直将阳如阴视为最强大的对手,想方设法要除掉阳如阴。

    不过,青岚奈何不了阳如阴,却等来了阳如阴的大限。一千五百岁,在仙魔之战后的人间,哪怕是长寿的妖主,也很难活到这个岁数,如今的阳如阴也已是日薄西山,气数将近了。

    阳如阴在位期间,紫微宫换了三任宫主,最后一位便是青岚,青岚对此事自然十分重视,甚至可以说,青岚当初进行那么残酷的试炼,甚至默许同门相残,就是为了培养出一位足够强大的传人,来对抗这位似乎不死的老妖主。

    不过,青岚并没有让陆轻尘深入南国的意思,陆轻尘这一次,是自己来的。

    阳如阴的生命已经堪堪走到了尽头,若不出意外的话,陆轻尘永远不会和这位老妖主有所交集,他这次来,实际上是想看看,南国的少主,那位他命中注定的对手,是怎样的人物。

    当陆轻尘的名声在紫微宫乃至中天传开的时候,南国之内,一位新兴的少主,也迅速成为了南国群妖景仰的对象,声名远播,甚至连万里之外的北国民众都有所耳闻。

    她就是朱雀后裔,玫樱。

    月牙湖畔,是红衣似火的玫樱,而玫樱的身旁,还有一位青衣侍女,唯唯诺诺地跟在一旁,正是五百年后的青鸟一族族长青翎。

    陆轻尘可以看到,玫樱此时正侧目看着湖畔的水草,从岸边的小路上走过,低声对着青翎说话,青翎则不时点头,一副深受教诲的模样。

    看上去,她们是在散步谈心。

    陆轻尘此时距离玫樱很近,甚至相距不到一里,他就站在湖边的树下,看着玫樱一步步走来。

    “你是何人?”青翎先发现了他,走到了玫樱身前,指着陆轻尘问道。

    妖都附近,是南国妖族的圣地,一般小妖绝不敢踏入,而能够化形的至少是大妖,不过青翎却从未见过陆轻尘,自然觉得有几分奇怪。

    陆轻尘笑了笑,道:“中天陆轻尘。”

    他没有隐瞒身份,而他来这里,也并不是为了干戈。

    青翎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陆轻尘的名声,近几年也早已传遍了天下,青岚真人的传人,神秘的天罚星君,为何要突然到访与中天势同水火的南国?

    玫樱问道:“星君来此,所为何事?”

    陆轻尘道:“愿一观妖都百态。”

    若是在有心人看来,陆轻尘这分明是潜入南国打探情报,而且大摇大摆,肆无忌惮,嚣张过了头。

    不过玫樱却没有这么想,反而说道:“远来是客,陆道友到访南国,自当设宴款待。”

    陆轻尘道:“设宴便不必了,只是想看看南国的风景。”

    玫樱默然片刻,点头道:“好。”

    简单的几句话,却也不无心思。若是陆轻尘真的接受了南国的宴席,传到中天,他便背上了私通妖族的恶名,而玫樱最后却没有这么做。

    陆轻尘孤身一人踏入南国,对她来说,是绝好的机会。只要她想,定有办法将陆轻尘留下,不过陆轻尘为何敢于一人深入南国,这一点她一时间却想不明白。

    湖光春色,明月如心。陆轻尘便如徐徐清风,举止风度,清爽自然,与玫樱乘上轻舟,举杯饮一泓清月,闲坐吹一支短笛,神态自若,气定神闲,哪怕他的到来,早已惊动了各路妖王。

    当时的沙狐妖王沙无昼,暗中拾一枚石子,屈指便向陆轻尘弹来,想要试试这位天罚星君的深浅,不过石子尚未靠近轻舟,便被一道妖元截下,无力落入水中。

    沙无昼凝神看去,却见玫樱的手缩回了袖中,仍是面带微笑,看着眼前吹笛的男子。

    陆轻尘此时在想什么?他什么都没想,什么天下重任,什么大帝弟子,早已被他抛入了九霄云外,当一曲余音散尽,他放下笛子,仰望天心明月,笑了笑,伸了个懒腰,就这么依靠在小舟上,无比的舒适惬意。

    此时,连玫樱都有些意外了,她看不懂陆轻尘,陆轻尘和她印象里的人族不一样,太不一样,以至于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又有谁能相信,身处权力旋涡中心的陆轻尘,竟然是个近乎无欲无求的人?

第三百四十章 论道

    “你们妖族,过得快乐么?”陆轻尘躺着望了一会儿星空,忽然问道。

    玫樱道:“一生所愿,便是让南国的子民能够感到幸福快乐。”

    陆轻尘笑了笑,“为何只有南国的子民?整个天下呢?”

    玫樱一怔,抿嘴想了想,摇头道:“那不现实,以我的能力,还远远做不到这一点。”

    陆轻尘道:“这世间有两种快乐,是所有人都在追求的,不知妖族之中,是否也是如此?”

    玫樱问道:“不知是哪两种?”

    陆轻尘道:“一种是占有,一种是创造。”

    玫樱默默无言,在此之前,她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世上还有第二种快乐。

    “我不明白,”玫樱想了半晌,仍是摇头,她本是极聪慧的,可在妖族的大环境下,她却还未摆脱原有的思维。

    弱肉强食,物竞天择。食物链的存在,深深地告诫玫樱,世上只有一种生存法则,而物质财富却是有限的,若想让南国的子民繁荣昌盛,便只有去占据更多的土地,更多的资源,而这些本该属于妖族的东西,早在数千年前,便被人族无情地侵占了。

    在此之前,在金乌老妖主的谆谆教诲下,玫樱的理想信念,便是让南国的子民变得更为富裕强大,活得更为幸福快乐,不必为了一点可怜的资源自相残杀,挣扎求生,而阻碍这一切的大敌,自然就是占据了天下三分之二土地的人族。

    陆轻尘道:“占有,只是一种本能的行为。哪怕无法感受到痛苦和快乐的原始生物,也会按照本能去占有,去创造。可是,它们是不会感到快乐的。真正能感到痛苦和快乐的生灵,其实并不多,而能明白其中含义的,更是少之又少了。”

    玫樱不禁点了点头,在南国,她能够感受到众生的微小情绪,可正是如此,她才会为妖族民众的愚昧感到担忧和伤心。那些妖众,和普通的妖族,只是情绪和本能的产物,对于这些寻常妖众来说,刺激和享受就是最大的快乐,而这种刺激和享受,在人族之中,称为食色。天性和本能,是所有生物与生俱来的,可若是只有天性和本能,在面对那些更高级的生物,那些能够明白自己的情绪,掌控自己的情绪的生物面前,只有天性和本能的生物,无论如何强大,都是绝对的弱者。而弱者,在南国妖族的观念之中,就意味着可以被肆意鱼肉,成为强者的美食和奴隶。

    玫樱自然不希望南国的子民有这样的下场,她甚至想让所有的南国生灵都变得聪慧起来,都能够懂得情绪,掌控情绪,学会摆脱本能去进行思考。可这一切,却是极少数妖族后裔和大妖的特权。

    可以说,上古至今的几千年里,妖族一直输,就是输在了智商上。大妖有着不逊于人类的智力,而到了天妖境界,妖族的智慧甚至还要胜过人类,但是妖族的下层民众却太愚昧不堪,这也意味着,即便妖族真正占据人族的地盘,也不可能统制人族,因为人族的民众,要远比妖族聪明。妖族能做的,便只有杀,而疯狂的杀人,又引起了人族的同仇敌忾之心,最后爆发激烈的大战,将妖族驱逐出人族的领地。可以说,人族和妖族几千年来的斗争,就是在不断重复着这一幕。

    玫樱思考得很复杂,但陆轻尘想得很简单。他不想去思考人族和妖族的千年恩怨,他只是想寻找一样东西——寻找不伤害他人的快乐和安心。

    这些年来,他离开紫微宫,几乎走遍了天下,寻找的就是这样东西。

    “可是,创造又是什么?创造,为何会感到快乐?”玫樱问道。

    陆轻尘道:“有的人想要无边的财富,有的人想要无上的权势,而更多的人则是想要有更好的生活,这一切都可以通过占有来获取,却也可以通过创造来完成。世上的财富不是一成不变的,从茹毛饮血的上古,到广厦万千的当今,这些财富的产生,不是通过掠夺,而是通过创造。从刀光剑影的厮杀,到天下太平的盛世,繁荣的景象,也不是通过掠夺,而是通过创造。而权势,本身就是一种占有和控制,所以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有无数人为之激烈争斗,乃至付出生命,而真正占有了一切的那个人,实际上也失去了一切,正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又被称之为孤家寡人。真正的领袖,只要能为自己的追随者创造出价值,所谓的权势也就自然而然产生了,黄袍加身,轻而易举,又何必去卑鄙掠夺?”

    这就是陆轻尘离开紫微宫后几年来的想法,在紫微宫那场斗争中,他失去了太多,也感受到了太多的痛苦和悲伤,而如今看来,当年的斗争,并非不可避免,只不过那时的他还太年轻,远远不曾看破这一点。

    玫樱怔怔地看着陆轻尘,陆轻尘的想法,在妖族大多数妖王看来,恐怕都是荒诞不经,天真幼稚的,可是却触动了她的心弦。这些年来,她在妖族之中,看遍了妖族大大小小的众生百态,除了怜悯和同情之外,却并无更好的办法,因为她的心头,始终还有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

    如今,能够解开这个谜团的人,出现了。

    “陆道友,这些年来,有一点我始终不解……天道轮回,变化不息,世上的物质,并不会凭空增多,那么所谓的创造,岂非也是侵占和掠夺后的产物?”

    玫樱的双目与陆轻尘对视,缓缓问出了这个困扰她多年的问题。

    陆轻尘的眼睛很亮,亮如天上的星辰,或许这些年来,能够认真听他说这些,并且和他讨论的,也只有玫樱了。

    “少主果然聪慧,不过在下想问少主一个问题,”陆轻尘伸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这片天地,最原始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玫樱一怔,“若按照远古的传说,本是一片混沌。”

    陆轻尘道:“混沌之后,又有什么?”

    玫樱道:“有天,有地,有海。”

    陆轻尘补充道:“还有风,有云,有雷。”

    玫樱不说了,只是默默听着陆轻尘说下去。

    “而后有生命,有众生,有所谓的神灵,有林木,有溪流,有水中的游鱼,天上的飞鸟,和陆地的兽类,还有它们依靠本能所创造的一切。鸟儿拾起树枝,创造了巢穴;蜘蛛吐出蛛丝,拉起了蛛网;蜜蜂彼此聚集,创造了蜂巢……在千百万年里,或许是自然的演化,或许是神明的眷顾,最具有创造力和最聪慧的生物终于诞生了,而它就是人类。”

    陆轻尘看着玫樱,一字一句地说道:“正是有了人类,才有了现在的世界。”

    玫樱哪怕身为妖族,也不得不承认陆轻尘所说的话,若不是出现了人类,这个世界,绝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少主以为,一片混沌,和如今的世界比起来,哪一个更好?”陆轻尘轻轻问道。

    玫樱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一个无须回答的问题,除非是拥有毁灭世界的倾向,否则谁会觉得,一片混沌比如今的世界更好?

    陆轻尘继而问道:“又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

    玫樱张了张嘴,终于明白了,世上的物质是可以被创造的,纵然总量不曾减少,但是通过创造,却可以让废土变为黄金。

    真正有价值的是创造,而不是占有和掠夺,永远也不是。

    而人类,做为万物生灵中最聪慧和最有创造力的一员,正在深刻地改变着这个世界。人类创造的财富,才是妖族无比觊觎,却求而不得的东西。

    所以,才会有矛盾,有战争。

    一方面,人类在不断侵吞着妖族的领地和财富,不断将妖族的一切转化为属于人类世界的价值,而另一方面,妖族也在不断从人间掠夺财富,无论是出于仇恨还是嫉妒。

    “可是,数千年来,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似乎都没有感到更加快乐。”玫樱默然思索片刻,又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若是创造真的能带来满足和快乐,为什么这数千年来,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心灵都不曾有太大变化?

    陆轻尘道:“因为掠夺和创造始终并存,若不能消除掠夺,又要如何保住创造所带来的财富和快乐?好比乡下老农,遇见丰收,自然喜笑颜开,可若是遇上贪官污吏,这些创造的财富便会被无形侵占掠夺,又谈何快乐之有?而且掠夺财富,永远比创造财富要轻松许多。”

    “那又该如何去做?”玫樱急切地问道,无形中,她已是将陆轻尘当成了治理国家的能臣,甚至是改变天下的救世主。

    陆轻尘对此却是笑笑,随口吟咏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玫樱不解,陆轻尘又道:“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

    玫樱心有所悟,道:“他们是鸱鸮么?”

    陆轻尘道:“朝菌、蟪蛄、鸱鸮、斥鴳、蜩、学鸠、井蛙、夏虫、曲士、下士,皆不足论。天生地养,万物成形,自有其生,自有其死,自有其悲,自有其乐,何必你我挂心?”

    玫樱听后,却有些难过,她一生的理想,便是让南国的妖族摆脱这种愚昧和苦难,可是若按陆轻尘所说,这一切都无须挂心,她的追求,又有什么意义?

    陆轻尘道:“我论的快乐,和你想的快乐,其实并不一样。”

    玫樱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只不过,它们太苦了,我又如何能乐?”

    陆轻尘论的,是心。心中通明,不为外物所拘束,喜乐自生,便足以求得这种快乐。而心灵也不需要守恒,人并不会因为欢喜而失去什么,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欢喜和苦闷,都不是心中自生的,而是时刻受到外界影响,情绪不能自主,自然也就得不到真正的快乐。芸芸众生的追求,充其量,也只是物质的享受罢了,这种快乐,确切地说,应该是享乐,而不是源自内心深处的喜悦自足。

    玫樱自然不是肤浅之人,她明白陆轻尘所论的是心灵的平安喜乐,这种快乐是不会受到外界干扰的,拥有这种心境,哪怕在最困苦的时候,都能够微笑以对,在黑暗与丑陋中发现那一丝微不足道的光明。只可惜,能够懂得这种快乐的人很少很少,它解救不了万民,万民也不会理解它。

    陆轻尘道:“你只看到了一面,若是在我看来,妖族的芸芸众生,虽然苦,却也乐。”

    玫樱一怔,问道:“陆道友何出此言?”

    陆轻尘笑了笑,道:“既然妖族的众生在被侵占和被掠夺中痛苦,那么自然有某些高高在上者,肆意享受着这种侵占和掠夺的快感。”

    玫樱的脸色变了,平静的月湖四周,忽然间多出了数十道杀气!

    陆轻尘却是毫无惧色,“与其打着为妖族众生牟利的旗号去侵夺人间,还不如想想如何还利于民,毕竟真的对外开战,妖族民众抢回来的财富,大多也要被这些上位者夺取!”

    “无知小儿,安敢出此狂言!”湖畔的深林中突然传来怒吼声,随着一阵虎啸,陆轻尘便见到,白虎妖王已是出现在湖水上空,挥手便是凌厉无比的妖元。

    “轰!”

    月牙湖上激起了滔天巨浪,一道巨大的虎爪爪印深深劈开湖面,直通湖底,而湖上的小舟,却只是微微摇晃,在其上方,是一片赤色结界。

    玫樱抬头,看向半空中的白虎妖王,“白虎兄莫非是要将我一并杀了?”

    白虎妖王脸色一变,换上了谄媚的笑容,“少主误会,误会,我一时失手,忘了还有少主在一旁。不过这陆轻尘大言不惭,蔑视妖族,竟然孤身一人来到妖都,必须要严惩不待,应当立刻抓送老妖主处处置,少主还是少与他交谈为妙。”

    玫樱道:“我与陆道友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若是无事,诸位还是不要跟随了。”

    说罢,起身对陆轻尘道:“随我去云山月湖吧。”

    “好。”陆轻尘站起身来,随着玫樱离开了妖都,而是来到了云山之上,那一片真正由无数月石铺就的月湖。

    作为妖族圣地,妖主的静修之处,即便是南国的妖王们也不敢来此,不过玫樱身为南国少主,颇受老妖主阳如阴的信任,倒是可以自由出入此地。

    “这便是月湖。”玫樱指着前方霞光灿烂的月湖,看向陆轻尘。

    陆轻尘微笑地看着月湖,“真美。”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目光注视着那霞光辉映的湖面,久久不曾离开。

    玫樱却在看着他,默默地看着他,好似要将他看透,又好似永远看不透。

第三百四十一章 囚禁

    两个月后,中天,紫微宫。

    极天殿中,青岚看着陆轻尘,目光有些捉摸不定,“你去过南国了?”

    陆轻尘点点头,直言不讳道:“去过。”

    青岚道:“见了何人?”

    陆轻尘道:“南国少主,玫樱。”

    青岚道:“你觉得,她和阳如阴比起来,如何?”

    陆轻尘沉思片刻,道:“她是个好人。”

    “好人?”青岚哼了一声,“你和她很谈得来吧?”

    陆轻尘没有说话,却有些惊疑地看着青岚。

    莫非,青岚暗中也早已派眼线盯紧了自己?

    青岚道:“你也不用猜了,没有她的默许,你又如何能从南国平安回来。”

    陆轻尘不语,和妖族少主有交情,传出去,并不是什么好事。

    奇怪的是,青岚也没有追究此事,而是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

    陆轻尘点头,拱手告退。

    此后,他便在紫微宫内静修,讲学,论道,修为逐步增长,心境也不断提升,隐隐间,在紫微宫内已是众望所归。

    如此又清修了两年,南国传来了一条消息,金乌老妖主阳如阴于云山坐化,新任妖主玫樱继位执掌南国。

    陆轻尘听后,只是有些感慨,而青岚却忽然找到了陆轻尘。

    “立刻写一封信,邀请新妖主玫樱来紫微宫。”青岚对陆轻尘说道。

    陆轻尘愣住了,“为何……”

    青岚呵呵一笑,道:“当初你既然能去南国,为何不能邀她来我紫微宫做客?”

    陆轻尘却觉得有些不妥,“如今她是南国之主,日理万机,岂能因此……”

    青岚的脸色忽然变了,“此信,你必须写!”

    陆轻尘镇定下来,摇头道:“不写。”

    青岚道:“莫非你真的对那妖女动了心?还是说,你要背叛紫微宫?!”

    陆轻尘只是说了四个字,“于理不妥。”

    青岚冷笑道:“在这紫微宫内,我就是理!”

    陆轻尘不为所动,只是看着青岚。

    青岚眼里闪烁起了危险的光芒,“你想违抗师命?”

    陆轻尘变了脸色,低头道:“不敢。”

    青岚冷冷地看着陆轻尘,“去绝龙顶上思过。”

    陆轻尘听到此语,反而心中轻松了许多。起码,青岚没有逼他去给玫樱写信。

    不过,当他在绝龙顶上思过时,青岚却并没有放弃他的计划。

    对于青岚来说,紫微宫的权势,便是一切的一切。陆轻尘为人太柔,只能守成,不能开拓进取,而此时,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却摆在了他的眼前。

    老妖主阳如阴老谋深算,青岚与之斗了一辈子也没有占到丝毫便宜,而玫樱,却还太嫩。

    青岚就此以陆轻尘的手笔,模仿成亲笔信,向玫樱诉说“自己”在紫微宫内得罪师尊,身受囚禁不得外出,只能托亲信之人送出此信,还望她能前来紫微宫相救,情况万分紧急,看守又极为严密云云……

    将这一封信送往南国后,青岚的意图,也已是很明显了。

    最差的结果,也最可能的结果,就是玫樱根本不信。这样,他便能够打消陆轻尘对妖族的任何幻想,重新拾起对抗妖族的决心,而不是天真地去想什么你好我好大家好。在无数次阴谋斗争中成长起来的青岚深刻地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权力的斗争里,根本没有双赢!

    而另外一种结果,则是青岚期望,却又不敢奢望的。那就是玫樱真的派人前来,甚至是亲自前来。以紫微宫的实力,玫樱想要救出陆轻尘,除非举整个南国之力,否则绝无可能!即便她真的带着南国一众妖王前来,在紫微宫的地盘内,也必然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常年的阴谋斗争让青岚相信,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所以理智告诉他,玫樱除非是脑子进水了,否则绝不会前来,但是万一玫樱真的派人来了,而他却疏于防备,让妖族潜入紫微宫,那么紫微宫的名声可就毁于一旦了。为此,青岚还是做足了准备,在信上所写的地点暗中布下了九幽炼魂阵,一旦外人闯入,即便是玫樱本人,也必然要被此阵困住,一时三刻不得脱身。

    在送出信后,青岚便在九幽炼魂阵内静静等待,然而,一个月过去了,却没有任何动静。十几天前,送信人已经回到中天,暗中报信给他,说是将信送入妖都,并且由玫樱亲自查看了,若是细细算来,此时应该有些反应才对。

    青岚也颇为沉得住气,又在九幽炼魂阵内等候了一个月,并且将此地设为闭关之地,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当等到第三个月的时候,青岚终于轻叹一声,从九幽炼魂阵内起身,如此久都没有动静,看来玫樱是不会来了。不过转念一想,打算用这种幼稚的把戏骗到玫樱,也确实是他太异想天开了。

    不过,就在青岚打算离去时,九幽炼魂阵终于有了动静。

    青岚愣住了,他的感知里,一名红衣似火的女子,就这般踏入了大阵之中,而她的身上,暗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虽然极淡,可还是被青岚捕捉到了!

    玫樱!新继任妖主之位的玫樱!她还没有彻底巩固境界,所以露出了这一丝妖气!

    青岚此时的心情当真是精彩万分,就像是在一个小水沟里钓出了一条真龙,惊喜中还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又怕当中有诈,静静地观察了片刻。

    没有别的妖王!甚至没有跟随者!

    玫樱是一个人来的!

    当玫樱走到阵法核心之时,青岚终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大喝一声,九幽炼魂阵彻底激发,无数九幽冥火涌出,一齐朝着玫樱扑来!

    玫樱一惊,却并不慌乱,伸手一挥,九幽冥火竟然倒卷出去,大地之上,瞬间一片赤红!

    青岚吃了一惊,这才知道,玫樱也是有备而来,竟然带上了妖族的至宝凤翎扇,不过他这九幽炼魂阵又岂是好对付的,何况,玫樱还只是初入妖神之境!

    一场激烈却悄无声息的交手,就在这九幽炼魂阵内展开了……

    一个月后,青岚有些步履艰难地走出九幽炼魂阵,身上的道袍已是烧得破破烂烂,神色也是疲倦无比,可是眼里,却是无比的兴奋。

    他成功了,他成功了!

    在紫微宫历代宫主之中,他将是唯一一位生擒妖族妖主的宫主!前无古人,恐怕也会是后无来者。

    不过,他并没有杀死玫樱,不是不愿,而是不能。若是将此事宣扬出去,必定会引发南国的疯狂反击,对中天和紫微宫来说,那都是巨大的损失。

    于是,青岚也只好按捺下自己的激动之情,来到了绝龙顶上。

    陆轻尘睁开双眼,看着眼前十分狼狈的青岚,神色有些古怪。

    “跟我来。”青岚没有多说什么,带着陆轻尘,便往九幽炼魂阵赶去。

    倒不是他有意刺激陆轻尘,而是在和玫樱的较量中,青岚也消耗了大量的真元,甚至为了拿下玫樱,已经伤到了生命本源,留在世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玫樱作为朱雀后裔,血脉强大,又是新继任妖主,生命力极强。在这九幽炼魂阵内,青岚虽然一时可以困住她,却不能杀死她,若是时间久了,等到他伤重逝世,玫樱自然可以破阵而出,那么如今所做的一切,就都成了白费力气。

    所以,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必须要有人牢牢地盯着玫樱,不让她有丝毫脱身的机会。

    而这个人,只能是陆轻尘!

    当陆轻尘见到九幽炼魂阵内的玫樱时,震惊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被青岚以玄冥绝天索缠住双手手腕,像是行刑前的犯人一般跪着,而当她看到陆轻尘的那一瞬间,眼里的失望和恨意,便再也没有消散。

    “这……”陆轻尘侧目看向青岚,他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青岚道:“我要你发誓,此生不得让玫樱踏出九幽炼魂阵半步!”

    陆轻尘吓得退后一步,险些瘫坐在地上,他的心里从未如此刻这般掀起滔天骇浪,而青岚的面孔,也仿佛从师尊,变成了恶魔。

    “师尊,你为何要这样做?!”陆轻尘半是不解,半是悲愤地质问道。

    青岚竟是神色肃穆,道:“我若不这样做,她的南国,又会给中天带来多少威胁,你知道吗?!”

    陆轻尘急道:“不会的!师尊,你相信我,玫樱不会对中天有任何威胁的!”

    青岚只是冷笑,“你看看她,看看她看你的眼神,你还觉得不会吗?”

    陆轻尘侧目,望向玫樱,她的目光,仿佛一把剔骨的尖刀,直刺如陆轻尘的内心。

    无论当中有多少误会,可是此时的陆轻尘已经明白,玫樱彻底地恨上了自己。

    以妖族的偏执和激进,此时的玫樱做出什么事来,陆轻尘都不会意外。

    青岚忽然咳嗽了两声,竟是口中溢出了黑血,他死死盯着陆轻尘,“发誓!”

    陆轻尘痛苦地看着青岚,“师尊……”

    青岚道:“我已经快要不行了,你难道要让师尊白白死在这里,然后再放跑这个妖女么!”

    陆轻尘闭上了眼睛,内心在激烈地挣扎。

    青岚见此,忽然惨笑一声,道:“也罢,你既然不看我的面子,想来也不会在乎天下万民,等到玫樱离开九幽炼魂阵,大开杀戒之后,你我都去做紫微宫的亡魂,背负万世骂名好了!只是那些寻常百姓,又是何其无辜啊……”

    陆轻尘的心中剧痛,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睁开双眼,看着青岚,咬牙道:“我发誓……”

    陆轻尘不敢去看玫樱,在青岚近乎疯狂的目光中,发下了最毒的毒誓。

    到了这个境界,誓言,不是轻易可以出口的,出口,便不可违背,否则心魔丛生,修行时也会经脉错乱,自毙而死。

    陆轻尘不怕死,可是青岚的一句话触动了他。

    若是放玫樱出去,等到她回到南国,必然会与中天彻底决裂,而南国一旦与中天开战,最无辜的,不就是万千寻常百姓么?

    陆轻尘不想当历史的罪人,所有的苦和痛,他自己承担便好,因为当初的自己,也只是芸芸众生的一员。

    眼见陆轻尘跪在地上发下了毒誓,青岚终于笑了,仰天大笑起来,然后踉踉跄跄地离开了九幽炼魂阵。

    陆轻尘低头,无限悲哀地看着炼狱中的玫樱,“你为何要来呢……”

    玫樱此时也明白,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青岚设下的陷阱,可是她依然无法原谅陆轻尘,说不出什么理由,她只是恨他,深深地恨他。

    陆轻尘看着玫樱,只见一滴晶莹的泪珠,缓缓从她的面颊上滑落,留下一道玉箸,然后在炙热中渐渐消散无痕。

    陆轻尘的眼前模糊了,他也跪在原地,久久不曾起身,仿佛失去了一切知觉。

    几个月后,极天殿上,青岚召见了陆轻尘。

    陆轻尘看着青岚,原本麻木的神情有了一丝波动,因为他看到,此时的青岚,已是白发苍苍。

    原来,为了囚禁玫樱,青岚也已经耗掉了自己的大半生命。

    “这个紫微宫,以后就要交给你了。”青岚忽然伸出手来,紧紧抓着陆轻尘的肩膀。

    陆轻尘神情冷淡,没有说话。

    青岚却像是厉鬼一般死死盯着他,“记住你发过的誓!”

    陆轻尘终于动容,紧紧抿着嘴,却是神色悲苦。

    于是,他成为了新一任的紫微宫主,而青岚,也终于长舒一口气,卸下了身上的担子。

    很多人争权夺利,只是看到了权力的好处,却没有看到,在权力的背后,是对应的责任。在拥有整个天下的权势时,陆轻尘也背上了整个天下的责任。

    这个责任,太重,太重,重到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不敢有分毫的差错,因为每一个微小的错误,都有可能影响到成百上千人的命运。

    而玫樱,仍在九幽炼魂阵内,受到烈焰的炙烤,不得脱身。

    当走到这一步的时候,陆轻尘才发现,青岚当初,是背负了多么大的压力。

    整个天下的压力,足以压碎一切美好的梦想,陆轻尘纵然想改革,想改变现有的一切,又如何有这个精力,去面对随后到来的反扑和抗议?

    更何况,在这紫微宫的后山中,还囚禁着一位妖主,人族和妖族的矛盾,只怕永远不能化解了……

    陆轻尘不想放玫樱出去吗?想,无时无刻不想,可是他也明白,如今再放玫樱出去,必定会引发一场浩劫。玫樱不是那种甘心受气的弱女子,在紫微宫内遭到如此羞辱,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要求玫樱出去后不得打击报复,更是不可能的事。

    起码,如今陆轻尘说的话,她已是半分不信,哪怕陆轻尘跪在地上哀求,她也不会再看上一眼了。

    从南国的妖主,到如今的阶下囚,她的一生已经完了,而整个南国也完了。

    反观中天,南国大乱之后,南方边境彻底安定下来,反倒迎来了罕见的繁荣昌盛,人们对陆轻尘的评价也是越来越高,甚至尊称他为陆师,认为是他带来了中天的繁荣。

    陆轻尘对此,却是没有任何喜悦,因为在表面的功绩上,是内心难以抹去的伤痕。

    他知道,如今所换来的一切,都是因为一名还在炼狱中受苦的女子。

    众人对他越尊敬,崇拜,他的内心就越自责,越愧疚。

    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下,陆轻尘终于闯入了九幽炼魂阵内。

    玫樱没有看他,他却是怔怔地看着玫樱,眼里留下了泪水。

    这是他陆轻尘一生当中,唯一亏负的人,而且,永远也弥补不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答案

    炽热的烈火,烧到了陆轻尘的身上,他不闪不避,只是任由那些烈焰灼烧自己,仿佛越是疼痛,越是能够得到解脱。

    当清晨来临之时,陆轻尘轻声对玫樱说道:“我要走了,天黑再来陪你。”

    神情亲密而不舍,仿佛新婚后的丈夫面对自己的妻子。

    玫樱仍是无动于衷,却在陆轻尘走后看了他一眼,深深地一眼。

    翌日傍晚,陆轻尘如约而来,重新踏入火海中,就跪在玫樱的面前,和她一同承受着烈焰的灼烧。

    作为紫微宫的宫主,陆轻尘白天有太多的事要处理,不过晚上,他总算可以来到这里,替玫樱分担一半的痛苦,哪怕很难熬,可是对于陆轻尘来说,心里反倒好受了一些。

    就这样,陆轻尘日复一日地来到九幽炼魂阵内,日复一日地跪在玫樱面前,竟没有一天中断!

    哪怕是铁石心肠,当看到陆轻尘被烈火烧得浑身颤抖时,玫樱的心还是痛了。

    他不像她,她是朱雀血脉,天生便沐浴在烈火之中,四周的烈焰,非但不能伤她,反而是对她的保护,然而陆轻尘,承受的却是真真切切的伤害和痛苦!

    她落入这九幽炼魂阵中,难道真的能怪陆轻尘吗?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太傻,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你不要再来了。”当看到清晨时分,陆轻尘有些颤抖地站起来,身子又是一晃时,玫樱终于开口,对他说道。

    陆轻尘没有回答,只是对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而后,傍晚时分,他又一次踏入火海,来到她的面前。

    玫樱的心也如刀割一般痛苦,“我不是说了吗,你不要再来了!我恨你!我不想见到你!”

    陆轻尘听后,却是起身,来到她的身后,仍旧跪下,道:“这样你就看不见我了。”

    玫樱险些被他气笑了,有些绝望地说道:“你到底要将我怎样?”

    陆轻尘道:“九幽炼魂阵的威力,已经被我降到最低了。只是很可惜,我不能放你出去。在这阵中,你受到的所有痛苦,我都会承担一半。”

    “什么?”玫樱的心在颤抖。

    陆轻尘道:“只要你还在这炼魂阵内,我就不会走。”

    玫樱苦笑道:“你应该杀了我,这样不论是你,还是我,大家都解脱了。”

    陆轻尘道:“我不愿你死……”

    玫樱忽然红了眼,喊道:“你这是在害我!你想让我承受几百年的痛苦么?!”

    陆轻尘的脸上也是相当痛苦的神色。他清楚,最好的解脱,就是让玫樱死。可是,他不愿杀玫樱,绝不!

    “总会有希望的……”他跪在玫樱身后,轻声说道。

    玫樱愣住了,希望,还会有希望吗?

    不过,有陆轻尘在一旁陪伴,起码她并不孤单。

    转眼间,数年过去了。玫樱也渐渐习惯了九幽炼魂阵内的一切,陆轻尘不愿她死,将九幽炼魂阵的威力降到了最低,她在这阵中,除了活动不便,其实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此时的青岚,也早已仙逝。按照当初青岚的设想,陆轻尘在这几年内,依靠九幽炼魂阵,足以将玫樱杀死。可是陆轻尘却没这么做,只是用谎言哄骗青岚,说是玫樱已经奄奄一息,支撑不了多久了,而他每日入阵,都是在拷问玫樱。

    青岚已经是个年迈的老头了,根本承受不了九幽炼魂阵的威力,于是也信以为真,含笑而去,陆轻尘则是妥善地处理好后事,仍旧回到九幽炼魂阵内,与玫樱相伴。

    她跪着,他也跪着,她身旁是火焰,他身旁也是火焰。玫樱在折磨自己的时候,也是在加倍地折磨陆轻尘。

    这样颇为伤身,若是持续下去,只怕陆轻尘会比玫樱先一步死在阵中。

    玫樱终于看不下去了,她的心中,到底是爱着陆轻尘的,只是始终不曾说出口。

    “你过来。”看着在炼狱内受苦的陆轻尘,玫樱忽然轻声唤道。

    陆轻尘凑到了她的身旁,玫樱忽然拉动锁链,伸手抱住了他。

    就在陆轻尘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她的红唇,已是印上了他的嘴唇。

    陆轻尘只觉得脑海中嗡一声响,忽然间觉得她口中仿佛吐出了一个太阳,炽热无比,涌入自己体内,仿佛要将自己烧成灰烬。

    她要杀了我么?

    陆轻尘呆呆地想着,并不害怕,反倒感到一阵解脱。

    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只要他死了,玫樱也就自由了。对不起紫微宫,对不起师尊,对不起天下,那就对不起吧,反正只要他死了,这些就都与他无关了……

    可是,这腹中的烈焰,并没有将他烧成灰烬,反倒渐渐化为暖流散开,陆轻尘忽然觉得,四周的烈焰不再伤人,反倒十分温暖舒适。

    玫樱的嘴唇离开了他的嘴唇,“这是朱雀真火,你不是说,要分担我的痛苦么?这就是我在这里的感受。”

    陆轻尘怔怔地看着玫樱,忽然苦笑一声,低下头去。

    他靠在了玫樱的肩上,双手环抱,也紧紧抱住了玫樱。

    玫樱脸上如火烧一般,虽然是她主动亲吻了陆轻尘,可那只是为了传递朱雀真火,对于男女之事,她却还是如闺中少女般一窍不通。

    好在陆轻尘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抱着玫樱,渐渐地,玫樱才发现,他竟然是睡着了。

    无数的痛苦折磨,让陆轻尘的身心都远远超出了负荷,这一刻的他终于卸下了所有防备,在玫樱的怀中深深睡去。

    玫樱看着怀中熟睡的陆轻尘,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心中的仇恨,也如春日的融雪,化为了一缕缕暖流。

    她失去了一切,也背叛了一切,足以成为南国历代妖主之中的耻辱,被无数妖族子弟唾骂,可是,她也终于得到了自己所爱的人,哪怕是在这炼狱之中,哪怕是在无数痛苦和折磨之下。

    陆轻尘依旧每天晚上来到炼魂阵内,不过,玫樱不再跪着,而陆轻尘也不再去火海里受罪了。如今的陆轻尘,在经历了半生坎坷之后,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家,而玫樱,则默默地听着他诉说白日遇到的事,看着他在自己的怀里沉沉睡去。

    他这一生,太苦了,也太累了,看似拥有天下,可除了玫樱,却一无所有。

    转眼间,几十年便过去了。陆轻尘早已从想方设法解脱,变成了不愿放玫樱离去。这是个相当自私,相当卑鄙无耻的想法,和那些见色起意,劫持清纯少女,囚禁家中然后强逼为妻的山村老光棍也差不多。

    在那些故事里,悲惨的少女无法逃出荒山,久而久之,也唯有放弃,接受命运的摆布。

    陆轻尘身为大帝,执掌紫微宫,也曾遇到过许多类似的情况,对此都是严惩不贷,可是谁又知道,他自己也在做着同样的事呢?他囚禁了玫樱,并且在师尊青岚面前发下过毒誓,终生不得放她离去,尽管他已是清楚了玫樱对自己的心意,可谁又能肯定,这不是因为绝望之后认命的想法?

    至此之后,玫樱从不在陆轻尘面前提起南国的事,她好似已经忘掉了南国的一切,只是安心地做她的囚徒,不喜不悲,古井无波。

    而陆轻尘也一直没有寻找自己的传人,他不愿意有人接替他的位置,因为玫樱还在。他既不愿让自己的弟子重蹈覆辙,也不愿下一任紫微大帝伤到玫樱。这一切的痛苦和回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愿自己去默默承担,陪着玫樱,一直走到生命的终结。

    就这样,直到五百年后,陆轻尘终于遇到了一个心仪的弟子,而这个弟子就是莫正阳。他选中莫正阳,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他和玫樱都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九幽炼魂阵虽然威力被降到了最低,还是对两人有着持续性的影响,原本的千年寿命,也被折去了一半,不过这一半的寿命,对陆轻尘和玫樱来说,都已经显得太长太长。

    莫正阳虽然性格上有缺陷,但是修炼资质却是万中无一,甚至比他陆轻尘还要好,于是陆轻尘决定悉心培养莫正阳,等到莫正阳成就星君后,陆轻尘常年被九幽炼魂阵所侵蚀的身体也彻底垮了下来,没过两年便传位给了莫正阳,独自来到紫微宫山脚下,打算度此余生。

    对于还在九幽炼魂阵内的玫樱而言,陆轻尘传位给莫正阳以后,便相当于彻底死了。因为陆轻尘年迈的身体,已经无法再踏入九幽炼魂阵,即便是强行踏入,也只会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九幽炼魂阵无人主持后,玫樱本可以就此脱身离去,但是这五百年来,她也早已放下了一切。何况寿元无多,即便脱身出去,也不过是多活几十年罢了。不过当初青岚设计毁了她的一生,她虽然知道陆轻尘的苦衷,可身为妖族奇女子,又怎甘心就这般在炼魂阵中老死?

    于是后来就有了莫晓薇和颜玉的故事,陆轻尘不知道颜玉潜藏的血脉,玫樱却能够感应到,当初她第一次见到莫晓薇时,便预料到了后来的一切,只是不知,当莫正阳发现自己的妻女都有妖族血脉时,又会是如何表情?而这对玫樱来说,也算是一种报复的手段吧。

    毕竟,玫樱知道,纸包不住火的。她不愿让颜玉重蹈她的覆辙,哪怕她清楚自己和陆轻尘是真心相爱,可为了紫微宫的权势,为了天下的命运,陆轻尘还是终其一生都未曾放她出去。莫正阳再出众,难道还能胜得过陆轻尘么?倘若莫正阳真的发现真相,那么颜玉和莫晓薇的下场,也绝不会和玫樱有什么区别,最好的结局,只怕也是终生囚禁。

    当初,玫樱见到颜玉之后,到底都和她说了什么,紫微宫之后的惊变又是怎样发生的,这些陆轻尘都不知道了,因为早在传位给莫正阳之后,陆轻尘便来到了山脚下,默默地等着,等待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也等待着最后再见一次玫樱。

    ******

    当听完陆轻尘的故事后,子黍已是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哪怕这个故事里,颜玉和莫晓薇都不是主角,甚至连配角也混不上,但是她们的命运,却已经注定了。

    看着眼前的老人,他很佩服,也很同情。

    整个天下的权力,是致命的诱惑,也是致命的毒药。青岚毁在了这份权力之上,陆轻尘和玫樱也被这份权力所摧毁,而这份权力的力量又延续到了莫正阳身上,毁掉了颜玉和莫晓薇,甚至还会继续下去,永不止歇!

    权力的顶峰,始终只能站着一个人啊……

    子黍长叹一声,也明白了囚禁在禁地中的五百年,玫樱为何不问南国之事。其实,她的心里比谁都想了解南国的情况,但她可以向任何一个人问,唯独不会向陆轻尘问,而且永远也不会。因为她清楚,这样做,只能徒增她的思念和陆轻尘的痛苦。

    “玫樱前辈,确实很伟大。”子黍忽然说道。

    陆轻尘笑了,“是啊,她这一生,唯一的错误,就是爱上了一个卑鄙小人。”

    “人、妖两族,真的没有和解的可能了吗?”子黍看着陆轻尘,忽然问道。

    “希望总是有的,”哪怕到了今天,陆轻尘也不曾放弃这一信念,“只是我们这一代人失败了,正阳他也失败了。不过未来的事,谁又说得清?”

    “您当初,是怎么选中颜玉前辈的?”子黍忽然又问道。

    陆轻尘苦笑一声,摇头望天,“或许这就是宿命吧。当初我看正阳从神州历练归来之后一直闷闷不乐,想以一门亲事给他冲喜,便选中了颜玉,又有谁能知道,禹州颜家的祖上,竟然有着一丝应龙血脉。”

    子黍听后,默默无言,他好似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剩下的事,也已经很清楚了。

    玫樱不愿颜玉重蹈覆辙,将自己的一身所学尽数传授,而颜玉也是天分极高之人,修为突飞猛进,恐怕早已学全了玫樱的全部手段。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莫正阳终于发现了一切,又或者是颜玉主动摊牌,莫正阳无法接受,于是紫微宫内有了一场内乱。准备充分的颜玉虽然不是莫正阳的对手,到底没有像是玫樱那般被囚禁起来,而是带着莫晓薇就此脱身来到南国,于是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一切。

    “小薇,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在沉默中,陆轻尘忽然叹息道。

    子黍一怔,“您见过她?”

    陆轻尘笑了笑,“在她小的时候,确实见过一面,不过她估计不会记得我这个老头子了。”

    子黍默然,按照时间推算,陆轻尘退位都已经二十多年了。小薇出生的时候,陆轻尘便已经不是紫微宫的宫主,而是来到了山脚隐居,甚至对外宣称自己死了,连莫正阳都信以为真,小薇只怕真的不会记得,她还见过陆轻尘。

    陆轻尘道:“你不像我,也不像正阳,身上没有那么多的束缚,真要做一个决定,问问自己的本心就好了。”

    子黍点头,“是。”

    陆轻尘笑了笑,看着子黍,有些许悲凉,也有些许歆羡。

    “你们比起我们,总算好了太多,太多……”他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忽然起身走入屋内,“好好珍惜吧!”

    子黍看着陆轻尘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默默行了一礼,转身走下了紫微峰。

    心情有些沉重,又意外地有些轻松。沉重是因为他人,而轻松却是因为自己。

    无论如何,在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坎坷之后,他终于找到了答案,那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第三百四十三章 归来

    上清,玉皇殿。

    钱钺缓缓收起了手中的文书,伸到烛台旁,看着明晃晃的火焰蹿升,将其化为飞灰。

    在他的身前,还停着一具棺椁,外棺是阴沉木,内棺是水晶棺,透过殿内的烛光,依稀还能看到,那水晶棺中的森森白骨。

    又有谁能想到,这白骨生前,曾是名震天下的东斗星君?

    东斗星君的尸骸,是在阑珊宫发现的,而对此,阑珊宫主姜小雅的解释只有两个字:不知。

    师尊离世,师伯无故身死,整个上清的重担,突然间都压在了钱钺的身上。

    如今的上清,虽然仍是位列五大道门,可是无论实力还是势力都已经垫底,反观阑珊宫,威望却早已超越上清派,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整个上清的命运,忽然之间就落到了钱钺的手中,他心中又如何能够不乱?

    “钱师弟,东斗老祖的仇不能不报,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我上清势单力薄,若与阑珊宫抗衡,恐怕是得不偿失啊。”玉皇殿上,另有一人拱手向钱钺说道,正是如今的上清掌门少微。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畏避强权,趋炎附势,岂修道者本心所求?”另有一道苍老声音从玉皇殿外传来,钱钺和少微看去,皆是一惊,竟是上清前掌门天理星官。

    天理星官一生正直无私,从三百年前的灵州之乱一直活到了如今,可以说,在上清除了东西两斗星君之外,威望最高的,便是他了。

    对星官来说,三百余岁,已经算是高龄。如今的天理星官须发皆白,老态龙钟,不过精神矍铄,不减当年,人尚未踏入玉皇殿,手中扁拐已传出敲击声,站在大殿之上,自有一方掌教气度,即便少微也自愧不如。

    “师伯在留仙湖中遇害,阑珊宫不闻不问,月余方将骸骨送回,师弟虽接替师尊西斗星君之位,此时却已是心中悲痛,六神无主,还望天理师兄做主。”钱钺虽然身为星君,自然不会在老前辈面前摆架子,立刻露出悲痛惶惑的表情,朝着天理拱手退让。

    “钱师弟,如今你是上清柱石,万不可轻举妄动,”天理先是向钱钺缓缓说道,而后又转向少微,道:“少微,你如今身为掌门,料理上清大小事宜,不宜以身犯险,然而阑珊宫欺我上清无人,此事决不可善罢甘休!”

    钱钺和少微听后,都是微微点头,东斗星君作为一派祖师,竟然不明不白死在了阑珊宫内,上清若是就此罢休,偃旗息鼓,恐怕要永久为天下人耻笑了。无论如何,必须要向阑珊宫主姜小雅讨一个说法,不解释清楚东斗星君的死因,纵然赌上整个上清的命运,此事也决不罢休!

    不过,做这件事的,不能是钱钺,也不能是少微。若是钱钺亲自去阑珊宫讨要说法,万一出什么意外,上清就真的完了。而少微身为掌教,也不可能放下派内所有事务,就此和阑珊宫死磕到底。

    如此一来,上清派内该由谁去讨说法,三人便也有数了。

    天理星官敲了敲扁拐,道:“老道年事已高,纵然苟活于世,也已无益于上清。想我东斗老祖,千年来抗击妖魔,身先士卒;力保上清基业,不遗余力。名满天下,弟子无数,秉事公正,宽厚无私,岂料如今无故死于阑珊宫内,仅留白骨而归!老道愿以此残躯,身入阑珊宫内,若不能查明真相,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与老祖相见!”

    钱钺和少微听后,皆是肃然起敬,天理星官这是以死相逼!

    “说得好!天理师兄,我愿随你同去,为师尊讨还公道!”玉皇殿外,又有一人喊道,却是东斗星君的亲传弟子,四渎星官。

    四渎也是老人了,踏入玉皇殿之时,见到东斗星君的棺椁,神情激动,老泪纵横,抚着棺椁道:“若不能报此仇,又有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间!”

    若无意外,东斗星君不久之后,就该将星君之位传给四渎。不过此时四渎悲痛,却并非因为错失星君之位,而是出自真心实意。

    钱钺见此,想到西斗星君仙逝,心中又是一阵辛酸。在他看来,四渎为人有些奸猾,上清同门师兄弟中不齿其行者甚多,但四渎终究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此刻念及师徒之情,能够如此奋不顾身,过往种种罅隙,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好,”少微终究是掌门,此时做出了决断,“天理师兄,四渎师兄,此去阑珊宫,凶险万分,还望二位先回去妥善准备,明日我再召集弟子,挑选愿意同行者同去阑珊宫。”

    天理点头,长叹道:“上清千余年来,从未有如此刻般势单力薄……我等去后,振兴道派之事,全在你二人身上了。”

    钱钺心中沉重,拱手道:“天理师兄放心,我等必守好上清,静候师兄归来。”

    天理仰头大笑,笑声中却满是沧桑与无奈,笑罢,转身道:“我去了。”

    眼见天理离去,四渎也勉强收敛了悲痛,朝少微和钱钺拱手道:“此去若不能讨还公道,还望掌教和太上长老妥善料理后事,不至于……唉!”

    四渎摇了摇头,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玉皇殿。

    少微与钱钺对视,还欲说些什么,却见玉皇殿外已有道童等候,唤道:“掌教师伯,山门外有人求见,还出示了这枚令牌。”

    少微走出玉皇殿,看到了道童手中的上清长老令牌,倒是愣了片刻,莫非此时还有上清长老在外么?可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因为这枚令牌当中,有着一缕天一星宿的星辰之力!

    “快请他进来!”少微神色激动,要将令牌递还道童,可是又等不及,亲自出了玉皇殿去山门迎接。

    无论杜子黍当年在流水阁闹出了多大的风波,既然肯回上清,便说明心中还是有着上清的,如今的上清正是内忧外患之际,多一位一等星官,便多一份力量。

    少微不知道的是,子黍当初在寒潭之下便已经突破了星君,不过玄武灵庙本就玄妙,掩盖了大部分异象,是以至今也没有多少人知晓子黍成就星君之事。

    玉皇殿内,钱钺侧目望着东斗星君的尸骸,低头沉思之际,忽然听到殿外传来少微的笑声,在这一刻,又有何事值得如此高兴?

    “钱师兄,你看看是何人来了?”少微重回玉皇殿,面露微笑,侧身让开,而其身后,正是早已离开上清多年的杜子黍!

    “杜师弟,你……你回来了?”钱钺见到子黍,却是又惊又喜,喜的自然是子黍重回上清,惊的却是如今连他也看不透子黍的修为了。

    子黍踏上玉皇殿的这一刻,心中亦是感慨万千,当初,他第一次踏入此地,不过是一名小小星师,而在短短数年之间,风云变幻,如今的他,却已然成为了和当年东西两斗星君一般的人物。

    目光从三位道君神像身上落下,看着钱钺,子黍的神色更为复杂,有些艰难地问道:“师尊他老人家,还在么?”

    钱钺脸色一暗,摇了摇头,“师尊已在一年前仙逝了。”

    子黍闻言身子一晃,哪怕心中已是有了准备,可听到这个消息,仍是升起几分悲怆之意。一般而言,星君传位给其弟子后,并不会立刻死去,而是有着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时光安享老年,若是苏桦愿意,想要靠灵药多活几年也并不成问题。不过,苏桦或许是真的累了,看透了生死,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平静地接受了死亡。

    子黍自然也注意到了这大殿中的棺椁,若是师尊苏桦,恐怕不会放置一年之久。

    少微顺着子黍的目光,已是知晓他的困惑,道:“东斗老祖一个月前莫名死于阑珊宫中,直到今日,方才迎回尸骨……”

    不论如何,苏桦到底能够善终,而东斗星君,却惨死留仙湖中,什么都没有留下。比起苏桦,东斗的死,才真正刺痛了上清众人的心。短短一年之内,上清两大祖师相继归天,这对上清派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子黍听后,走上前去,见到水晶棺内的森冷白骨,也不禁感到一阵刺骨寒意,不禁看向钱钺和少微,“这是谁做的?”

    钱钺和少微皆是默然,子黍看着两人的神色,也有了几分猜测,他没有想到,这一次回到上清,上清已是没落至此,“师伯之死,我定会去阑珊宫讨明真相!”

    钱钺听到此处,不禁说道:“阑珊宫主深不可测,我虽继任西斗星君之位,只怕还不能胜她……”

    “无妨,”子黍平静地说道:“我去。”

    钱钺听后心头一跳,“师弟,你莫非已经……”

    子黍点了点头,掌心浮现一缕星辰之力,极为纯粹,乃是彻彻底底的星君之力!

    少微见此,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好好好!天不绝我上清啊!”

    尽管当年在流水阁中,子黍已经被中天视作勾结妖族的叛徒,可是有着苏桦挺身力保,上清派内仍有不少人对子黍抱有好感,何况,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区区虚名,又有何用?此时的上清倘若因为名声而将子黍拒之门外,绝对是重大损失。

    钱钺却是心中一动,道:“少微师兄,关于师伯遇害之事,我们仍按原定计划执行。杜师弟归来,算是意外之喜,我却另有安排。”

    少微听后一怔,问道:“哦?钱师弟有何安排?”

    钱钺道:“少微师兄,你可还记得,千年前的元师伯?”

    少微变了脸色,“钱师兄,你莫非还能联系得上元师伯?!”

    明堂星君元琴歌,早在千年前就离开了上清,独自在汉水之畔隐居。这千年来,除了西斗星君苏桦能够联系得上元琴歌,曾请她同赴溪谷山外,世上几乎再也没有她现世的踪迹。

    钱钺道:“师尊生前曾与元师伯有所来往,对这位元师伯的隐居之地也有所了解,不过元师伯隐居之地十分隐蔽,又非寻常人可见,我本想前去寻找,又恐上清无人,如今看来,寻找元师伯的重任,只能交给杜师弟了。若能请出元师伯,上清九千年基业,可保无虞了。”

    子黍听后,点头道:“好,我这便去请元师伯。”

    比起留守上清,一心一意为门派发展做贡献,子黍显然更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不过上清此时正是危机关头,派内必须要有一名星君坐镇。若是只有钱钺一人,便有诸多不便。若是能请出元师伯来,有两名星君坐镇上清,他也可以放心一些了。

    钱钺却道:“师弟莫急,阔别多年,今日方得一见。暂且在派内多留几日再动身也不迟,顺便也可见见其他师兄师姐。”

    子黍听后自然乐意接受,他回到上清,本就是想看看上清这些年怎样了,师兄师姐们又怎样了。

    少微见此,带着子黍走出玉皇殿,道:“杜师弟,如今你已是今非昔比,不若挑个日子举办一场大典,加封师弟你为本派太上长老,以振上清声势,师弟以为如何?”

    子黍听后一惊,思虑片刻,却是摇头道:“掌门师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师弟我当初得罪大帝,在中天声名只怕并不好,又天性散漫不喜拘束,只怕不会长留上清。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只怕对上清弊大于利,不若还是去请元师伯坐镇上清为妙。”

    少微听后也不强求,只是点了点头,又道:“师弟言之有理,只怕元师伯不愿出山……”

    子黍道:“我受师尊教诲,方有今日成就,若上清真有危难,定不会坐视不理,师兄放心便是。”

    少微听后,哈哈一笑,道:“有师弟你这一句话,我便也放心了。”

    这般叙谈一阵,少微心知子黍欲见故人,也不再纠缠,和子黍提了提近些年上清派内的变化,便自己回玉皇殿处理派内事务了。

    子黍回到上清的消息,一时并未传开,他在玉皇殿附近转悠一圈,眼见四周并无什么变化,心中一动,便去了神药池。

    如今他的神念足以覆盖整个上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很快就发现了一间炼丹房内,四师兄奕真竟然正在端坐炼丹,而五师姐杨香儿则在其后默默注视。

    子黍身影一动,已是来到了炼丹房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默默站在外边等候,不多时,便听到炼丹房内传来一阵嗡鸣,隐隐有丹香飘散。

    “呼,师妹,这就是金液还丹吧?”奕真的声音传来,平静下暗藏几分欣喜。

    “嗯,”杨香儿道:“丹色尚可,还算不错。”

    奕真笑了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我也能算是炼丹师了吧?哈哈哈……”

    杨香儿也跟着笑了两声,不过似乎并不高兴,只是几分苦笑,道:“师兄你……还真是锲而不舍。”

    奕真道:“诶,对了,师妹,这金液还丹如此难炼,炼成之后有何用处?”

    杨香儿道:“凡人服之,可以延年益寿。对于修道之人,则能增长一些修为。”

    奕真听后,连忙问道:“那这枚金液还丹算是什么品级的丹药?起码也是上品吧?”

    “这……”杨香儿的声音有些迟疑。

    奕真奇怪道:“怎么啦?要是值钱的话,我还打算多炼一些呢。”

    杨香儿吐了口气,道:“这枚丹药,就算最好的成色,也只能算作下品。”

    “呃……”奕真愣住了,想来神色相当尴尬。他耗费数月功夫才能炼出来几枚的金液还丹,竟然只能算是下品丹药?!所谓的下品丹药,一般都是那些不入流的寻常星师才会使用,像是上清这样的大派,门下星师弟子使用的一般都是中品丹药了,更别说奕真这般的长老,平时用的都是上品丹药,对他来说,与其服用下品丹药,还不如啃一口灵药药根呢!

    杨香儿轻叹一声,所谓的金液还丹,也就是糊弄一下不懂炼丹的奕真罢了。在丹鼎派之中,这金液还丹,也就是最常见的小还丹,对凡人来说可谓是灵丹妙药,可对修道者来说却几乎没什么用处,本身炼制这小还丹也没有用什么灵药,用的都是凡间可见的材料,能用这些毫无灵气的东西炼出仙丹来才怪了。她之所以让奕真学习先炼这金液还丹,只是因为这是最基本也最容易炼制的丹药,用的也是最基本的炼丹之法,可就是这样,奕真成功炼制出这一炉小还丹还是失败了数次,花了个把月的时间。

    这个天赋实在是……算了,师兄开心就好。杨香儿看着失落的奕真,出言安慰道:“师兄不必气馁,这金液还丹,根据炼丹丹法不同,选材不同,成丹品质也大不相同。何况这本是丹鼎大派真阳府的丹方,炼出这一枚还丹之后,还有九转,每一转过后,药力都会倍增,若是到了九转,便是大名鼎鼎的九转金丹,而这九转金丹在上古之时,乃是突破仙灵之境的必备丹药。”

    奕真听到此处,方才打起精神,道:“真的?想不到一枚小小丹药里面,竟然有如此玄机,果然厉害,相当厉害……”

    也不知他这厉害是夸这枚丹药,还是夸赞自己。这金液还丹就算品质再差,毕竟是自己亲手所炼,奕真也舍不得扔,而是收入囊中,伸了个懒腰,“师妹你可不知道,为了炼这枚破丹师兄我可是三天没合眼了。”

    杨香儿抿嘴笑道:“知道了,快去休息吧。”

    奕真哈哈一笑,伸手推开炼丹房的房门,却见门外正在这一名青年,有些陌生,又有些眼熟。

    “你是……”奕真呆呆地看着子黍,而他的身后已是传来一声惊呼。

    “九师弟!你,你怎么回来了?!”

    杨香儿怔怔地看着子黍,还有些不敢置信,一别多年,从流水阁之后她就再也没听到过子黍的消息,何况北国又是那般凶险动荡,她甚至一度以为,子黍也早已和八师妹韩如玉那般,在半路上便被人给害死了。

    子黍笑了笑,道:“五师姐,四师兄,好久不见。”

    只是短短的几个字,一句话,却仿佛道尽了沧桑。

    杨香儿捂着嘴,眼里似有泪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走,我带你去见六师弟和七师妹。”

    “好。”子黍点头。

    奕真则是有些尴尬地朝子黍笑了下,似乎是因为自己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子黍来。

    子黍和这位四师兄接触的时间最短,对此也不会在意,不过看样子,四师兄和五师姐的关系倒是很亲密。

第三百四十四章 算计

    乐萱和宇文晏,仍是和多年前一般,住在清微峰下。

    当子黍见到两人时,乐萱仍是穿着一身如彩蝶般轻盈秀丽的紫罗襦,容色明艳,如三月的春花,只不过却是挽着宇文晏的手,梳着妇人的头髻。而宇文晏则是神色有些不自然,似乎是被乐萱牵着走,有些尴尬有些无奈,不过眼底却是罕见的温柔。

    当子黍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有些愕然,可很快的,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六师兄,七师姐。”他轻唤一声,看着两人。

    “师弟……你……”宇文晏和乐萱都是惊愕地看着子黍,短暂的失神后,便是难言的激动和欢喜。

    “太好了!小师弟,你……你从北国回来了?”乐萱上前拉住了他的手,上下打量着他,关切地问道:“在北国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子黍看着四周的师兄师姐们,想起当年流水阁中的送别,一时间恍如隔世,勉强笑道:“反正都过去了。”

    宇文晏连连点头,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师弟,你以后便随我们住在清微峰下吧。”

    子黍笑了笑,眼神却有几分黯然,并未立即答应下来。

    杨香儿道:“今日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难得相聚,三师兄虽然忙碌,听到九师弟归来一定也很高兴……”

    子黍道:“我已见过三师兄了。不过师尊……”

    听到子黍提起师尊,众人脸色都是一变。

    子黍顿了顿,还是道:“我想先见见他老人家。”

    乐萱沉默片刻,道:“跟我来吧。”

    子黍点头,随着乐萱往清微峰顶走去,杨香儿等人也默默跟上,心情不知为何已是沉重了许多。

    峰顶的松林下,是一处小土坡。

    没有立碑,这是苏桦的要求,但乐萱等人心中都清楚,当年师尊就是在这松林中悄然闭目的。万籁俱寂,清风徐来,子黍默默看着这一处小土坡,忽然跪了下去。

    “师尊,我回来了。”

    林间隐隐传来鸟鸣之声,清幽渺远,久久回荡不息……

    ******

    南国,妖都,明光宫。

    颜玉盘膝静坐,罗帐外香烟袅袅,两名仙鹤侍女侍立一旁,神情宁静,仪态安详,如壁画般点缀着宫殿的风光,即便海啸山崩,她们的脸色也不会有半分变化,因为在她们身后的,便是主掌整个南国的妖主。

    不过,这位妖主也并非那般威严而难以亲近,在这南国之中,起码还有一人可以随意往来明光宫。

    当妖无情踏入明光宫时,那两名如壁画般保持静态的仙鹤侍女终于微微低下了头,而妖无情就站在香炉旁,道:“娘,天一冥君的事,你知道吗?”

    罗帐中,颜玉缓缓睁开双眼,平静地说道:“知道。”

    妖无情道:“为何不彻底除掉他?”

    若是妖主颜玉亲自出手,冥君断然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不料颜玉却是微微摇头,道:“此人不好对付。”

    妖无情听后有些愕然,那冥君究竟有何本事,竟然连娘亲也没有把握?

    颜玉道:“他虽有作乱之心,但于你我无害。”

    “为何……”妖无情不解,那冥君觊觎妖主之位,狼子野心,可谓路人皆知。

    颜玉道:“因为身份。”

    妖无情也是冰雪聪明,瞬间参悟出了其中玄妙。

    冥君在南国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便是因为曾经深入魔渊,背后很可能有魔灵做靠山。然而,比起魔界的靠山,又有谁大得过妖祖应攸仪?

    应龙一族的血脉,在世间本就稀少,冥君若是想靠身后的魔灵或者一些魔界手段来除掉颜玉和妖无情,那就是找死。而不动用这些手段,冥君再厉害,也不过是星君,又如何伤得到颜玉和妖无情?所以对冥君来说,他能做的只有等,一直等到颜玉和妖无情彻底完蛋,而在此过程中,他至多也不过是用些阴招罢了,并不能对颜玉和妖无情产生实质性的威胁。

    而对于颜玉和妖无情来说,真正的威胁不是冥君,而恰恰是那位高居中天帝主之位的紫微宫主,莫正阳!

    妖无情神色变幻,她早已不会将那人视作她的父亲,而是恨之入骨的仇人,比起莫正阳来,冥君的事,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没有再多说,妖无情转身退出明光宫,而宫外青翎则在一旁静静等候。

    “青姨,怎么了?”妖无情见青翎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便主动问道。

    青翎低声道:“是因为沙狐妖王,他想见一见少主。”

    妖无情听后神色平静,点头道:“好,我在龙凤殿见他。”

    青翎道:“听他的意思,是有些私事。”

    “私事?”妖无情皱眉,道:“那就在月心亭吧。”

    “好。”青翎转身化为流光而去,妖无情则是不紧不慢地来到了月心亭,挑了一处风景尚佳的地方坐下,吹了一会湖面的微风。

    不一会,天际光华闪动,青翎已是和沙狐妖王一并落下。

    妖无情淡淡地看了沙无夜一眼,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妖王,如今在她面前,却有几分卑微和无措。

    “妖王找我何事?”还是妖无情先开口问道。

    沙无夜神色有几分复杂,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看了看青翎,青翎默不作声,他终于开口道:“在下想问问,少主当初展露的淬星化月手段,是怎么来的?”

    妖无情平静地道:“自然是我娘教的。”

    沙狐妖王闻言,却是有些失望,他知道颜玉会淬星化月,但是,颜玉也没有告诉他,这淬星化月具体是如何来的。或者说,颜玉只是编造了一个看似合理,却漏洞百出的谎言。

    不断向现任妖主打探前任妖主的事,本就是大忌,沙无夜也已经看出来了,无论是颜玉还是妖无情,都不会告诉他真相的。

    只不过,当初的玫樱……

    “若能再见玫樱一眼,若能……”沙无夜念着念着,一个仪表堂堂的大汉,竟然红了眼睛,跪在了妖无情的身前!

    “只要能再见到玫樱一眼,少主便要我做牛做马,亦无半分怨言!”

    妖无情见此,倒是吃了一惊。沙无夜在妖族众妖王之中,都是出了名的高傲,如今竟然向她下跪,莫非这玫樱,当真便对他有这般大的吸引力?

    妖无情的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但是并未说出口,只是平静地道:“妖王何苦如此?”

    沙无夜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妖无情见此,也不再劝,而是独自离开了月心亭,只留下仍旧长跪不起的沙无夜和青翎。

    青翎叹息一声,道:“沙无夜,你这般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沙无夜道:“你忘了玫樱,我没忘。”

    这句话,无疑刺痛了青翎的心,青翎看着沙无夜,几番想要反驳,最终却只是长叹一声。

    哪怕过去了五百年,沙无夜还是沙无夜。对于他而言,永远忘不了当初赤炎山外,饱经欺辱的自己第一次见到玫樱时的场景。

    在这个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世界里,唯有玫樱是代表和平的,唯有玫樱是圣洁的……

    两日后,雾山,白虎峰上。

    白虎妖王慵懒地靠在王座上,身旁身姿妖娆的侍女则拨开一颗晶莹的葡萄,含在嘴里,俯身凑到自家王上嘴边喂食。

    这在人族看来相当奢侈淫逸,不过妖族之中却是司空见惯,毕竟大多数妖族都没有人族那般灵活的双手,即便化成人形,也仍旧保留着一部分当初的习性,比如用嘴喂食。

    只不过,置身其中的冥君却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幕,虽然他已经变成了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仍是不屑于妖族的野蛮粗俗。即便是妖族中的美艳女子,哪怕再妖娆妩媚,也不能让他动心,反倒颇感厌恶。

    白虎峰上的侍女们,也都十分惧怕这个古怪的“国师”,根本不敢靠近他,甚至被冥君看上一眼,都会浑身毛骨悚然。

    “这次失败了也就失败了,你不是说时机未到么?”白虎妖王看了眼散发阴冷寒气的冥君,淡淡说道。

    如今的冥君肉身被毁,用的是一具白虎族死去天妖的尸体。由于南国内一直流传有还魂秘术,各大妖族强者死后的尸身都会被族人带回去妥善保存,以便在危机时刻御敌,这也算是某种底蕴吧,对于白虎一族来说,一具天妖尸体还是不难找的。

    不过冥君显然对这次失利耿耿于怀,阴冷地看了眼白虎妖王,道:“你难道一点都不怕么?”

    白虎妖王嗤笑一声,推开了一旁的侍女,从王座上站起来,“怕?我怕什么?妖主来找我算账?”

    冥君道:“这次是我大意了,不过那两位若是追查下来,只怕对你来说也不好受吧?”

    白虎妖王道:“你想知道我的应对之策?”

    冥君默默看着白虎妖王,他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妖无情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人,如今南国之内,大多数妖族都已依附妖廷,他连一个藏身的地方都不好找了。

    白虎妖王却是摊了摊手,冷笑道:“我的应对,就是不应对。妖廷的人,想来便来,还能杀了我不成?”

    冥君挑了挑眉毛,道:“你倒是看得开。”

    白虎妖王重新坐回王座,慢悠悠地说道:“反正谁当妖主,我还是做我的妖王,又有什么区别?”

    说得云淡风轻,可之前一直推波助澜,想要让冥君推翻南国如今格局的也正是白虎妖王。这倒不是说,白虎妖王一下子转了性子,变得万事不关心了,而是经过这一次冥君的失利,白虎妖王也已经摸清了冥君的能耐,充其量也就是和自己差不多而已,只不过野心更大罢了。指望冥君干掉颜玉和妖无情,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呢!

    从一开始的恭敬畏惧,到如今的轻慢懈怠,白虎妖王态度的转变,冥君自然也看在眼里,不过他却并没有轻易动怒,只是阴恻恻地笑着,因为他知道,未来的天下大势一定会按照他的预测走下去,不出十年,南国必将大乱!

    白虎妖王自然不懂冥君的意思,这个古怪的幽灵,如今在白虎妖王看来,也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他仰靠在王座上,望着王宫殿顶的花纹,逐渐陷入了沉思。

    五百年前,玫樱还在的时候,他也曾单纯、热血、奋不顾身,以为单靠一己之力,便能改变整个世界。可如今呢?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说不清,只是难言的疲惫。

    “大王……”侍妾来到了他的身旁,带着几分幽香,轻轻靠在他的怀中。

    白虎妖王顺势拦住了侍妾纤细的腰肢,却并没有别的什么动作,只是默默体会着这种温存。他忽然发现,自己已是老了,无论身体,还是心灵。

    就像是所有的老人一样,他贪恋着自己现在的一切,心更黑,手更狠,却只是为了保住荣华富贵,而不是妖族的繁荣兴盛。也正是因此,他和青蟒才会纵容和帮助冥君,秩序和稳定的南国无法给妖王带来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混乱和黑暗却可以。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族的世界,自私都是生灵的天性,妖王自然也不例外。

    就在白虎妖王闭目养神之时,本已离去的冥君忽然又现身了,神情隐隐有些激动,道:“刚刚收到的消息,圣国使者来到妖廷求援,妖廷已经决定东征了。”

    白虎妖王听到此消息,也是吃了一惊,“又要东征?”

    神州之战时,妖无情便率南国大军同圣国一道进攻,只不过中途又草草收场,不了了之。如今圣国和中天再次开战,已经打了将近一年了,却也没见到南国妖廷方面有何动静,白虎妖王原以为妖廷已经放弃了这个机会,却不料会在此时突然出手。

    “哼,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定是圣国和中天作战不利,独木难支,这才向南国求援。恐怕还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吧。”冥君道。

    白虎妖王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又道:“妖廷没有找我们?”

    白虎一族也有族人在妖廷内部,名义上仍是归属妖廷的,若是妖廷要东征,应该会有妖廷使者前来。

    冥君道:“没有,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白虎妖王听后笑了笑,眼里也闪过了几分锋芒。

    而此时的妖廷内部,也是争议不休。

    “君上,为何要如此仓促东征?”陵傫进言道,神情颇有几分不满。

    “圣国既然来使求援,便说明情况已是相当危急,而圣国一旦大败,对我们也没有好处。”妖无情道。

    陵傫却不以为然,道:“圣国基业未曾动摇,且底蕴还要胜过我南国,岂会轻易大败?臣看其中恐怕有诈。”

    妖无情看向天袂,“太师以为如何?”

    天袂道:“圣国使者素来高傲,自认为高于我南国一等,如今卑躬屈膝,厚礼相送,又愿供给沿途军需,看来所言不虚,臣以为应当急速出兵。”

    陵傫听后,却是急得大骂,“军国大事,岂容儿戏!神州战场凶险万分,双方交战日久,相持不下,东方君临贪得无厌,哪里是求援自保,分明是想借兵一举击破神州守军!若是得胜,最大的获益者是圣国。若是不胜,必然损兵折将,损失惨重。何况神州紧邻圣国,纵然能够占据几分土地,又岂能归入南国?!与其答应圣国使者,还不如直接出兵灵州!”

    妖无情不置可否,又看向羽炫,羽炫不如陵傫和天袂那般精明,只是道:“全凭君上决断,若要打,臣愿为先锋!”

    妖无情淡淡一笑,又看向火痕。

    火痕沉吟片刻,道:“君上若要出兵,亦无不可,只是沿途补给困难,若是全靠圣国供应,只怕不妥。越国以鄙远,此厚邻薄己之事,还望妥善筹备。”

    从军事角度来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战场的主力必然是小妖和万千妖众,而这些妖众可都是要吃东西的,而且是血肉!妖族若是供应不了,便只有任由底下小妖劫掠,入侵人族领地之后,往往把当地人吃得一干二净,可谓是寸草不生,是以南国内部,也不愿耗费如此远的距离去帮助圣国攻打神州,何况,妖无情当初从神州撤军,便已经和圣国有了矛盾。

    妖无情道:“若是只出动精锐呢?”

    火痕一怔,“君上要多少精锐?”

    妖无情道:“三万小妖。”

    火痕没有立刻答话,陵傫却又说道:“臣未见此事之利,还望君上三思。”

    妖无情道:“卿所言予自有决断。鹿苹,和圣国使者回话,大军不日便到。”

    宗伯鹿苹听后,亦不敢多说,点头称是,退出了龙凤殿。

    陵傫眉头紧锁,好似觉得有些问题,却一时没有想明白,而妖无情做事雷厉风行,既然已经下了决断,也不容群臣再议,当即退朝离开了龙凤殿。

    青翎紧随着妖无情,出了龙凤殿,忍不住问道:“少主,陵傫所言,亦有几分道理,为何却……”

    妖无情淡淡一笑,道:“我做这些,是为了给圣国看的。”

    “给圣国看?”青翎一愣。

    妖无情道:“若是我们答应出兵,并且有所行动,东方君临必定会趁此对神州发动总攻,而届时势成水火,双方不得脱身,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就是。”

    青翎听后,恍然大悟,可又有些疑虑,“上一次出兵,便是这般行动,若是这一次仍用此招,东方君临会相信么?”

    妖无情道:“我们这是阳谋,就算不出兵,要不了多久,东方君临也会对中天发动总攻。此时的他已是孤注一掷,绝无退路,而我们却还有选择的余地,若要退出神州战场,也并非难事。”

    青翎这才明白妖无情的打算。不过,她还是有几分担忧,“若是东方老贼胜了,或者说败了但并未伤及元气,我们又该如何?”

    妖无情道:“胜了,我们乘胜追击便是。败了,他自顾不暇,而圣国也是时候该换一个新主人了。”

    青翎脸色一变,“莫非我们此次出兵,实际上是为了……”

    剩下的话,青翎没敢说出口,但内心已是有了猜测。她怀疑,妖无情这一次出兵,实际上已经和圣国内部的某一位妖王达成了共识,只等东方君临兵败,就扶持那位妖王成为新的圣国妖主!

    妖无情只是神秘地笑笑,“此事不可明说,陵傫亦是聪慧之人,自会想明白的。”

第三百四十五章 传法

    上清,清微峰。

    从山顶下来后,子黍便和宇文晏说起了北国的事。当中,自然免不了要提及宇文家,提及宇文燕秋。

    宇文晏道:“大姐她其实一直是清醒的,只是她在乎的和我不一样。”

    子黍点了点头,宇文燕秋在乎的是家族的利益和荣耀,而宇文晏在乎的只是一种家的感觉。当一个家族失去了亲人间的温暖和关怀,只剩下利益和权势之后,对宇文晏而言,反倒比身处陌生人之中更为痛苦。

    所以他离开了宇文家,甚至离开了北国,不远万里来到灵州,只为了寻常一个心安之处。

    “那师兄你还回北国么?”子黍问道。

    宇文晏看了一眼身旁的乐萱,笑道:“也许吧。”

    也许会,也许不会,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最在乎的人,北国的事,早已淡忘了。

    子黍看着宇文晏和乐萱,眼里闪过几分歆羡,却听乐萱忽然说道:“对了,小师弟,最近我们上清又多了一位天渊星官,猜猜她是谁?”

    子黍听后一怔,苦笑道:“我猜不出。”

    乐萱抿嘴一笑,道:“我若直接说出来便没意思了,如今她正在林间练剑,你随我去看过便知道了。”

    子黍听乐萱这么说,也起了几分好奇,随着乐萱踏入一片青枫林中,只见一名身穿上清道袍的少女正在舞剑,剑若惊鸿,卷起飞花落叶,人亦如游龙,夭矫转空碧,显然已是有了极深的剑道造诣。

    当那少女转过身来时,子黍却是一惊,他没有想到,这林中舞剑的少女,所谓的天渊星官,竟然就是梅青衣。

    梅青衣见到子黍的那一刻,也是怔住了,呆呆地看了片刻,才确信真的是子黍,不由得惊喜地喊道:“子黍哥哥!”

    子黍笑了下,只见她已是跑到自己面前,小脸通红,满是喜悦之情,浑身上下都带着青春少女的活力,心中更是感慨。

    从当初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到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这些年来,梅青衣身上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他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子黍哥哥,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我……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不是,我不是说……不是说子黍哥哥回不来了,就是……”梅青衣看着子黍,有些语无伦次,羞得满脸通红。

    子黍道:“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就不提罢。”

    梅青衣听后连连点头,“嗯嗯,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子黍哥哥,这次回来,你不会再走了吧?”

    面对梅青衣满是期冀的眼神,子黍却是选择了沉默,梅青衣也看出了几分不对,连忙又说道:“不管怎么样,子黍哥哥能平安回来就好。子黍哥哥,我……卫师姐也很想你呢,你不去看看她吗?”

    子黍听后,这才想起来卫霜,当初他与上清结缘,本也是因为卫霜。

    “好,你带我去吧。”子黍暂时和师兄师姐们告别,随着梅青衣回到了上清主峰,在一众弟子居所中找到了卫霜的那间小院。

    自从梅青衣成为天渊星官后,上清众人都知道她与卫霜交好,对卫霜也是恭敬有加,不过卫霜却极少外出,平素都在院内清修。

    和往常一样,梅青衣出去练剑后,卫霜便煮了一壶香茗,等到梅青衣回来,茶水温度便刚刚好,不过这一次,当梅青衣带着子黍踏入院中时,茶水方才煮开。

    “今日怎么这般早?”卫霜有些奇怪,抬眼看去,却见梅青衣满脸喜色,而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竟是杜子黍。

    “你……”卫霜惊愕地看着子黍,子黍见到卫霜亦是感慨万千,拱手道:“卫师姐,好久不见。”

    “你从北国回来了?”卫霜这才回过神来。

    子黍点了点头。

    卫霜默然片刻,道:“回来也好,他们都说你勾结妖魔,残害同胞,我是半点也不信的。”

    子黍对此只是笑了一下,而后道:“卫师姐,我帮你恢复断臂吧。”

    卫霜听后一愣,梅青衣却是惊喜道:“子黍哥哥,你真的有办法?”

    子黍点了点头,取出了不死筠竹枝。

    当初的他只是星官,无法发挥出不死筠竹枝的威力,如今他却已经基本掌握了不死筠竹枝的用法,虽是时隔多年,但想要帮助卫霜恢复手臂,应该不成问题。

    卫霜见此,倒是有些紧张,“需要我做什么?”

    这些年来,她几乎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连睡梦中也不敢想自己还能有断肢重生的可能,不过如今的子黍却亲口对她说出了这句话!

    子黍道:“会有些痛,你忍耐一下便好。”

    说罢,已是坐到了卫霜身旁,掀开了那截袖子。

    卫霜见此,脸色一红,“我自己来便是。”

    说罢,解开外衣,露出了那截断臂。当她自己见到左手断臂之时,不禁心中一颤,移开了目光,不太愿意去看。

    梅青衣倒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却也不敢出声,生怕打扰到子黍。

    子黍指尖并拢,真元化为凌厉的真气之剑,忽然间又削掉了一小截断臂。

    “唔!”剧痛袭来,卫霜咬紧牙关,哪怕早有准备,也险些疼晕过去,不过很快,手臂上的剧痛便被一种舒缓痒麻的感觉所替代。

    还有几分冰凉,好似露珠滴落。

    卫霜不禁侧目看去,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断臂竟是在迅速地生长!原本被子黍真气所伤的手臂,并没有流出多少鲜血,而是在晶莹绿光的覆盖下不断化为血肉,而子黍手中的竹枝上还有晶莹露水滴落,仿佛在促进手臂的生长。

    “这……是神药吗?”卫霜见到如此神奇的一幕,终于忍不住问道。

    子黍没有说话,正全神贯注,操控着不死筠竹枝,将生机源源不断送入卫霜体内。

    认知决定眼界,当初子黍确实以为断肢重生是神乎其技的手法,唯有神药能有如此功效,不过如今的子黍已是明白,断肢重生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南国秘传的还魂术,连死人都能复活,又何况是断臂?人本就是一团血肉而来,只不过后天失去了重生肢体的能力,而有些动物反而终生保留着这种能力,不断蜕皮,不断新生,即便是断掉了肢体,在下一次涅槃中也会重新长出,而如今他运用不死筠竹枝,就是激发促进卫霜体内的血肉重新回归婴孩时的状态,去按照天道本来的规则重新长出一条手臂。

    他不是造物主,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志给卫霜造一条手臂,他能做的就是顺应天道,自然而然地促进卫霜体内血肉的自然生长,并且用不死筠竹枝提供生机加快这一过程。

    不过这在卫霜和梅青衣眼中,已是神迹了。大约半个时辰后,卫霜原本的断臂便已经重新生长出来,只不过相当细嫩,和婴孩的手臂一般。

    卫霜心意一动,手臂便有了动作,哪怕还有些笨拙,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她看着这一幕,愣了片刻,竟是掩袖哭了起来。

    只有失去过才懂得珍惜,这些年来,她因为这一条断臂,不知忍受了多少痛苦,又如何能够想到,竟然还会有失而复得的一天?想到过往种种,悲喜交加,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太好了,太好了……”梅青衣也是激动喜悦,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子黍收起了不死筠竹枝,微微有些头晕,帮人断肢重生,对他来说也是有消耗的,不过并不多,打坐调息几日便能恢复了。

    似乎也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卫霜抹去了眼泪,勉强笑道:“对不起,刚才一时激动,有些失态了……”

    子黍道:“想哭就哭,想笑便笑,又何必在意?”

    卫霜怔怔地看着子黍,此时的子黍,无论是风度还是心境,都和当初大有不同了,就像是得道高人一般,万物不萦于心,洒脱自然,颇有几分西斗星君当年的风范。

    子黍又道:“这断臂虽是重生了,不过尚还稚嫩,以后要注意左手的锻炼,才能一点点和右手相互协调起来,这却是水磨工夫,马虎不得。”

    卫霜道:“好,我知道了。”

    子黍站起身来,道:“好了,断肢重生,消耗的生机不小,卫师姐你还是早些去休息吧。”

    卫霜经过子黍这么一提醒,确实觉得浑身无力,一阵阵头晕。不过看着子黍起身欲走,又喊道:“等一下。”

    子黍看着卫霜,卫霜抿嘴想了半晌,本想说出口的感谢之语,却变成了另一句话,“你以后也要多保重。”

    “嗯。”子黍点头,转身出了小院。

    梅青衣已经看出了卫霜此时神色疲惫,扶起了她,道:“师姐,我扶你去休息吧。”

    “好……”卫霜此时确实消耗了大量生机,甚至想就此趴在石桌上睡去,勉强被梅青衣扶着进入了房中。

    片刻之后,安顿好了卫霜,梅青衣又走出院子,只见子黍还在外边,不禁问道:“子黍哥哥,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身本事啊?”

    子黍淡淡一笑,“怎么,想学?”

    梅青衣道:“能够救人的本事,谁不想学啊。不过,你要是不方便教的话,我也不强求。”

    子黍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以后好好修行,我便教你,好不好?”

    “好啊,”梅青衣眼睛一亮,道:“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教我。”

    “嗯。”子黍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杨百喜,“这些年,你下山去过吗?”

    “下山?”梅青衣一怔,神色黯淡下来,“有的,我每年都会去看一次杨哥哥。”

    子黍笑了起来,欣慰地笑,“你带我去看看吧。”

    “好。”梅青衣转身,带着子黍离开了上清。

    杨百喜只是一个凡人,乱世之中微不足道的凡人。但是子黍不会忘记他临死前说过的那段话,梅青衣也不会忘记。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超越生命的,那么在子黍看来,只有爱和责任。

    而这份责任,是杨百喜教给他的。

    不然,如今的杜子黍,或许只是一个逃亡中受尽白眼和折磨的难民,又或许早已死在了荒野之上。

    有些责任,是生而为人所必须承担的,只有承担起这些责任,人,才配称之为人。

    杨百喜的墓就在汉水之滨,并不起眼的小墓,却打理得很干净,显然是梅青衣的功劳。

    当子黍看到杨百喜的墓时,就想到了狼妖,想到了清儿。

    “子黍哥哥,”梅青衣唤了子黍一声,子黍转身看去,却见她望着墓碑,道:“我成就星官之位后,下山游历了一段时间。当年曾经伤害过你的狼妖,也被我找到了。”

    子黍听后忙问道:“那狼妖如今在哪?!”

    梅青衣抽剑一挥,地上多出一道裂痕,其中竟然埋着一个碧玉盒子。

    子黍愣了下,却见梅青衣俯身拾起盒子,打开之后,当中盛着的正是一颗血淋淋的狼头!

    哪怕时隔多年,子黍还是第一眼认出了,这就是当年的狼妖!

    “好,好,哈哈哈,好!”子黍看着这颗狼妖头颅,百感交集,忽然扬天长啸,一吐胸中郁气,心境又有了一番变化。

    结束了,彻底结束了。当年的一切,如今已烟消云散,而未来的路却还很长。

    梅青衣收起玉盒,重新埋于地下,道:“子黍哥哥,我也想像你一样游历天下。”

    子黍道:“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你如今也走出了自己的路。”

    梅青衣听后,若有所思,却听子黍道:“我传你一套功法,你要用心学习。”

    “好,我一定好好练,将来和子黍哥哥一样。”梅青衣听到子黍要传自己功法,眼里有了不同寻常的光彩。

    子黍笑了笑,当即盘膝坐下,却是将自己修行的原道经传给了梅青衣。

    虽然他所修的原道经也只是残篇,不过仅仅凭借这些残篇,也足以应付人族和妖族之中同境界的天才了。

    梅青衣听得很认真,学得也很快,虽然没有完全弄懂,三个时辰后,却也已经将所有内容记了下来。

    子黍起身道:“好了,回上清吧。”

    “嗯。”梅青衣此时还是若有所思,想着子黍传给她的原道经,不知不觉间,已是被子黍用御风之术带回了上清主峰。

    当子黍和梅青衣落地之时,玉皇殿内也传来了一道声音,“师弟,可愿随我去一趟望云台?”

    子黍听得是钱钺的声音,当即以神念回道:“师兄吩咐,师弟自然遵从。”

    梅青衣还在思索原道经里的内容,子黍送她回到卫霜那儿便身子一动,来到了望云台。

    望云台上,此刻只有钱钺一人负手而立,鬓角斑白,面容虽还年轻,可眼里的沧桑和银发却是掩盖不住的。

    “师兄。”子黍唤了一声。

    钱钺没有转身,只是道:“师弟,你可知道上清最自豪的是什么?”

    子黍愣了愣,道:“大洞真经?”

    钱钺摇头,道:“是上清黄庭经!”

    “上清黄庭经?”子黍之前从未听过这门功法。

    钱钺道:“上清黄庭经乃开派祖师所创,唯有星君方可修习,是我上清不传之秘。如今的上清,能够修习这黄庭经的,也唯有你我二人了。”

    子黍道:“师弟我对符箓之道不算精通,只怕修行起来效果不好。”

    钱钺道:“师弟以为,丹鼎派便是天天炼丹么?”

    子黍听后又愣住了,却听钱钺继续说道:“丹鼎派擅长炼丹的固然不在少数。不过当中真正的高手,却是善于炼身!以自身为丹,以天地为炉,炼出一身不朽神通,不死不灭,这才是丹鼎派的道。而我符箓派的道,你又可曾明白?”

    经过钱钺提点,子黍已是有了几分了然,道:“万千大道,殊途同归。丹鼎派借天地炼身,乃是由外而内;符箓派引动天地之力,便是由内而外了。莫非这上清黄庭经,便是以天地为符箓?”

    钱钺哈哈大笑,道:“师弟果然聪慧!不错,我们符箓派,便是要由内而外,内修圆满之后,举手投足之间,便可毁天灭地。星君善引星光为己用,而这上清黄庭经也是如此,修炼的乃是精气神三元,又以三元为引,引动天地之力为己用,威力无穷,乃上清第一绝学。”

    子黍点了点头。此时的他眼界非同一般,也已经看出了丹鼎和符箓的区别。丹鼎本质是淬炼,而符箓本质是招引。丹鼎要化外力为己有,符箓则是以己力引动外力,一个是自身,一个是天地,侧重点不同罢了。事实上,所有的修道者都在这二者之间徘徊,人道和天道的修道理念,也是基于此而出现的。

    “这上清黄庭经在何处?”听钱钺这般说,子黍倒是有了些兴趣。

    钱钺指了指望云台下,“就在这绝壁之上。”

    子黍听后一怔,翻身跃下望云台,借着御风之术细细观览,果真看到了石壁上的字迹。

    这些字迹并不大,若非钱钺指点,他也绝不会知道,在这上清主峰的背后,竟然就刻着上清绝学。

    不过,上清黄庭经的内容也极为深奥,寻常星师甚至星官也无法看懂,参悟不出内容,就算知道这石壁上刻着绝学,那也是无可奈何。

    钱钺来到子黍身旁,指着石壁,道:“这上清黄庭经,也是当年元师伯主修功法,乃是天道绝学,你若能参悟出其中玄妙,之后去找元师伯也就多了几分把握。”

    “好。”子黍看着上清黄庭经,心中也是惊叹。

    虽然上清黄庭经比不上原道经,也比不上六欲天尊传他的绝学,却也是当之无愧的仙灵道法,其中玄妙,不是他一时能够参透的,不过多加研习,也必定会有所收获。

    就这样,子黍在这绝壁之上停留了两日,大致记下了上清黄庭经的全部内容,而后便回到了玉皇殿。

    “你可记下了?”钱钺见子黍回来,问道。

    子黍道:“还未修行,不过大致清楚了这是怎样一门功法。”

    钱钺点了点头,他的本意自然也不是叫子黍现在就去修习上清黄庭经,即便是他自己,从星官时期就接触此书,到如今也不过是勉强入门。修行这种功法,短则数年,长则数十年乃至数百年,子黍自然没有这个精力和时间,对钱钺来说,子黍只要能看懂这门功法就可以了。

    “这是元师伯的隐居之地,极为隐蔽,你去后要多留意。”钱钺说着,将手中的玉筒递给了子黍。

    子黍接过,大致看了一眼,道:“好,我这便动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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