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殇离
大政朝二十二年,永安城,夏至,大雪纷飞。
昨晚才刚刚散去凉意,一直埋怨地皮儿都焦热滚烫的老百姓猛然被这股闻所未闻的怪迹天候弄得惊慌失措,忙回家翻箱倒柜地去寻找寒衣。
鹅毛般粉白的雪花濛濛如氤氲般骀荡在这仲夏时节,浓郁于水空之中,澹泊在各家各户的屋瓦上,一连下了几个时辰仍未停消。
天气阴沉的很。人们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临街商铺家家关门闭户,是冻的也是怕的。往日喧嚣的街道显得萧索清冷,失了兴味儿。
整座城里只有一位青衫薄衣的青年男子还在慢慢地晃悠走着。他神情恍惚,眼中尽是苦涩和凄然。
雪片吹打在他那张毫无一丝动容的脸上,转瞬消逝。空旷的城中只有他一个孤寂的身影和枯燥的踏雪声。
*
面前是幢大气而华丽的住宅,庭楣装饰繁复,屋檐高耸,门前雪白一片。但那并非银装素裹,而俱是缟素。
待颓然的青年看到这丧门的一瞬,他绝望地沉凝住了,无声潸然了半晌,最终疲惫的栽跪在地。
天际间一片混沌。冰冷的雪水渐浸着他的膝盖,他却仿佛毫无感知,浑浑噩噩地将双手相叠在腹前,痛苦蜷缩于雪地当中。
在他昏聩而蒙昧的意识里浮出多种感情,有轻蔑,有讥嘲,有怒叱,更有憎恨……
这些怨怒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他自己。
他恨自己的天真,懦弱和惰性的思想,才导致如今的悲剧。
细雪乱舞渐渐覆盖住了青年的全身,只剩下那对茫然的双眸仍弥留地注视着灵棚似的大门,最后猝然发出一声心如死灰的凄嚎……
*
苏仁笙和孟小婉相遇是在他十三岁那年。苏家也曾经是书香门第,钟鸣鼎食之家。苏仁笙的太爷爷曾官拜内阁大学士,御前行走。他的爷爷也是两榜进士出身,身居要位。
但在苏仁笙父亲那辈突然家道中落,虽然也考中了举人,但运霉数畸,在京里蛰伏了七八年也没落得官缺,家业坐吃山空,一度只得靠典当度日。
京城房贵米贵,父亲又无个赚钱手艺,在典卖了爷爷留下的祖宅后仍难以为继。无奈,苏家只能搬去了距离京城较远的杨家集。一来那里生活成本要低许多,更何况距离京城还不甚遥远,苏父可以时常回京打探官缺。
杨家集虽说姓杨的居多,但那是过往。由于地处通往京城的必经路径,那里很是繁华,也更容易招徕商贾,手艺人和各路劳力在当地定居,生活。
虽然只有一条集子,但市街上商垣鳞次栉比,春光皆馥,行人络绎,比肩继踵,商气冲于牛斗。
苏仁笙家就住在沿北街角的胡同内,那是幢独门大宅院。杏灰色的木板门看起来残陋贫寒,内里亦显得破败荒寂,不过却有个很大的院子。刚搬进来时院子里遍布枯藤老树,看似常年无人打理尽显慌败之色。
母亲是个勤劳巧手,在院子里种了瓜果和小青菜,还给父亲拾掇出来一角种满了藤蔓用来给他读书时遮雨蔽日。
果然,靠着这处狭小的菜园子结出来的那些沉甸甸的果实,苏家省下来一笔很大的支出。母亲又靠着给人缝缝补补赚些小钱,苏家在杨家集起初过得还算丰富充裕。
只是,父亲却是个甩手掌柜,虽然没什么坏的嗜好,但整天就会读书,一文钱都赚不来。即便邻里街坊知道他是举人才子请他来写字并提供不菲的润笔费时,父亲每每都是淡漠地礼貌拒绝,人走后还忿忿地羞辱人家是土财,一副清冷孤高的穷酸文人模样。
至于母亲靠缝补赚来的银钱也被他拿去做到京城打探官缺的路费了。父亲是个官迷,但一辈子也没捞到肥缺儿,甚至连个清水差事都没混上,郁郁而终。究其原因是苏家无钱打理上级,而苏仁笙之所以暗恋孟小婉不敢对其表白最后落得惨剧收场也跟他的贫穷有着极大的关系。所以他在重生一世后才不顾父亲反对选择放弃仕途之路而拼命去赚钱的。
不过虽说如此,在杨家集生活的日子苏仁笙还是感觉很温馨的,毕竟父母不会再为钱的事情争吵,他也不必为此终日闷闷不乐了。
*
集市最北边的红豆汤小店就是孟小婉家。相比于苏仁笙的父母,孟小婉的爹娘更加老实,甚至老实的有些窝囊,墨守成规的只会做红豆汤,所以家境很贫穷。
但孟家在杨家集很有名儿。名气不是来源于她家汤做的有多好喝,而是孟小婉漂亮的容貌。她眉若远山,肤如凝脂,美目巧倩,手指白洁细长,自小就是端端的美人胚子,红豆西施。同时她也是苏仁笙在杨家集为数不多的朋友。
苏父认为自己之所以无官可做除了没钱搭理之外,最重要的是名次太低。他是三甲第一百二十八名,且还是恩科,才被同僚们瞧不起。所以,他对儿子的要求更高,不仅要他考取功名,名次还得高,即便不是榜眼、探花及地至少也要考进二甲榜单。
于是,苏仁笙每天都被父亲逼着一起读书,即便出门玩耍也要尽快回来,不能跑得太远。杨家集自然不比京城繁华,但天天被逼着读闷书能有出去玩儿的机会苏仁笙自然不敢再挑剔了。
街边的红豆汤店就是他的玩耍范围,且里面还有个异常漂亮的女孩儿进进出出,忙前忙后,他知道那就是名震杨家集的红豆西施孟小婉。
苏仁笙很爱看孟小婉,总是不知不觉的去偷瞟她。但书里的圣贤说君子不可贪恋美色,所以苏仁笙对此感觉很有罪恶感,甚至十分纠结。有时故意不去看孟小婉,却又不愿意离开汤铺门口。
虽然来自京都上城,但苏仁笙还从来没喝过红豆汤,甚至都没见到过。他很想喝一碗,却又没钱。有一次,实在想尝尝那汤的味道就偷偷过去用手指点了下其他客人喝过的汤底放进嘴里。
涩涩的,有点微甜。
苏仁笙曾被京城的世家子弟请喝过一碗冰糖雪梨,相比甜滋滋的那一碗,这红豆汤确乎普通了些,但味道也还算不赖。
第二章:碎忆
那时,他正在思虑,忽然听见孟小婉叫住了他。声音委婉灵动。
当时她说的是什么苏仁笙记不清楚了,但肯定是苛责自己“偷东西”的话。
苏仁笙被吓得心中沉甸甸的,脸上也十分凝重,想肯求孟小婉不要告诉父母自己偷喝红豆汤的事情。结果却见孟小婉朝自己巧笑莞尔地递过来一碗红豆汤。
苏仁笙诧异地伸长了舌头。
“喝吧,喝吧,不要钱。”孟小婉冲他笑着,双靥深深。
苏仁笙看着她的笑容觉得特别的安恬,“吨,吨,吨”一口就将红豆汤喝了个底儿干。
汤很甜,里面的红豆被煮的绵绵糯糯,入口即化。直到苏仁笙死的那天为止,他亦觉得这碗红豆汤是他喝过的最香甜的一碗,即便是孟小婉后来做的也都不如这碗。
但这碗汤是刚煮熟的,很烫很烫,苏仁笙没个防备又贪心地大嚼红豆,终于被烫的两腮都红肿了,嘴张的比碗口都大。
孟小婉噗嗤一笑,轻柔地为他擦拭掉了嘴边的红豆沙。此后,他们就成了好朋友。
*
杨家集的小孩儿很少,孟小婉平时也没什么一块玩的朋友。看到家附近新搬来了一个小男孩儿平时孤单的她自然非常开心。
同样,苏仁笙也非常开心。但在那段时间里,两小无猜的二人并没有对彼此产生情愫。因为孟小婉每天要干很多活儿,苏仁笙也是天天被父亲逼得头悬梁,锥刺股,难得有玩耍的时候。但他每次只要有时间就往孟小婉家的铺子跑。毕竟留给他玩儿的时间很紧迫,而杨家集又是个偏远的小镇子,一刻钟就能逛够,实在没什么去处可玩儿。
跟苏仁笙家一样,孟小婉的父母也会因为柴米油盐之类的小事儿拌嘴。俩人可以说同病相怜,所以话题也就多了不少。
因为苏家是打京城搬来的,在杨家集这样的小地方地位比较高。特别是阿笙的父亲还是举人老爷,自然被人另眼相看。孟小婉她爹想托他写幅对联帖在铺子前,本以为是邻居对方会答应,可苏父却人为给小生意人写楹联有失举人身份,明确地给拒绝了。最后还是苏仁笙自己写了幅对子送了过去。
孟小婉问他京城是什么样子的,苏仁笙挑着自己喜欢的地方给她细细地讲了。其实,那些地方都不能代表京城的繁华。但孟小婉毕竟生活在小集子里,没见过世面,苏仁笙所说的自然超过她的想象。她无比向往地对苏仁笙说自己将来也想去京城见识见识,但苏家在京城生活的那段岁月窘困至极,苏仁笙对此一点好印象都没有。他说自己永远都不想回京城了,让孟小婉十分诧异。
与孟小婉相处的日子无疑是苏仁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惜快乐的日子通常都不是温柔而绵长的。
苏仁笙发现孟小婉虽然认字不多,但很聪慧,还是个心灵手巧的少女。她可以将红豆做成许多种口味、造型都不同的各色点心,口感甜糯香软,最起码苏仁笙吃得甘之如饴。
孟小婉也曾想过让父母将自己做的点心拿到铺子里去卖,但爹娘担心这样风险太高,骂她在糟蹋粮食,只管熬红豆汤贩卖。
杨家集本来就小,孟家的铺子又只卖单一的商品,顾客喝腻味了便越来越少光顾,孟家的生活便每况愈下。由于请不起工人,孟小婉也不得不承担更多粗重的活计。苏仁笙见她每天都用凉水洗碗筷,担心会将她的手冻僵,就从家里偷栽了丝瓜送给她。可以说苏仁笙也是孟小婉生活在杨家集的艰难日子里的一抹微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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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对彼此的感觉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孟小婉见到苏仁笙时会不自禁的脸色桃红,同样苏仁笙的心也会怦怦直跳。
但生性懦弱的苏仁笙不敢朝孟小婉表白,只和她保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同时心里十分揪痛,毕竟到了及笄之年的孟小婉迟早是要嫁人的。
于是,他开始拼命的读书,努力得连父亲都感到意外。他想尽快考取功名,然后风光的八抬大轿将孟小婉娶回家。以至于他每次见到孟小婉都同她聊得很匆忙,然后就以读书为由仓促的离开了。
孟小婉却以为他年龄大了,嫌弃自己男女授受不亲,心中着实惝恍了好一阵儿。因为如此,两人的交流越来越少了。
终于有一天,苏仁笙随同父亲去了趟亲戚家,回来后发现自家门上被人用刀刻了歪歪扭扭的“惜别”两个字。
苏仁笙不明所以,待他来到孟小婉家时却发现大门紧闭。他起初以为孟家因为其他缘由暂停经营几天,回家后一问母亲才知道孟家竟然搬走了。
母亲的回答让苏仁笙乍感五雷轰顶,心中痛苦得如同肠穿肚烂。毫无疑问,那歪歪扭扭的“惜别”二字是孟小婉刻上去的。她本不会写字,苏仁笙认为做买卖不识字会吃亏,便教了她几个。
苏仁笙心如刀绞,但他并没有在父母面前表现出来这些,无悲无喜地离开了。
就在当晚,他来到孟家门口,在无人的街上死力地敲着铺子的大门,希望里面能有回应。然而,阒静的街道上只有他痛哭的声音。
爱人搬家促使苏仁笙爆发出了一股极大的力量,他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打听孟小婉心家的下落。黄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知道孟家因为经营不善,还不上借的银钱才被迫卖掉祖宅搬到更远的永安城居住了。
苏仁笙去了许多趟永安城才找到孟小婉的家。但他又怯懦了,没有敢敲门,同时也不知道究竟该以何由头拜访。他透过窗户看着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对母女正相对着缝补干活,从头饰上可辨认出是孟小婉和她娘的样子,便欣慰了。
之后的日子,苏仁笙经常来到孟家朝窗户驻足观瞧。有时能看到孟小婉的影子,有时候看不到,但凡能看见孟小婉的影子时他都会觉得非常幸运且喜慰,即便看不到也不觉得有遗憾。
同时,苏仁笙天真的认为只要自己能发奋读书考取功名还是有机会娶到孟小婉的。然而,天不遂人愿,苏仁笙竟屡试不中,两三年间连个秀才都没能考中。跟着父母也双双病故。
忙完了爹娘的白事儿,苏仁笙再度来到了永安城。他百感交集,痛苦不堪,怅然地隔着孟家的窗户观望了许久,希望能从空虚的人影里得到慰藉。但他连续观瞧数日,却愈发感到奇怪。如豆的灯光下孟母身影竟变得矮小了不少,且再没看见孟小婉的影子。
苏仁笙心中微微产生了一些焦虑,思量着不对,待到第二天他鼓起勇气终于叩响了孟家的宅门。果然不出所料,开门的是个陌生人。他从对方冷冰、毫无感情的语气里得到了孟家搬走的消息,须臾间绝望无比。
也不知道是否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当他得到消息的时候瓢泼大雨倾盆而落,仿佛在配合他的痛彻心脾。
第三章:别逝
虽然苏仁笙预感到他与孟小婉彻底离别的那天迟早会来,却无法预测到当时的情境。
但该来的终究会来。
苏仁笙即便无法接受,可事实却清晰无比,他永远也见不到孟小婉了,这个结果非常真实。上天常和世人开玩笑却从来不说谎。苏仁笙这一生徒留下的只有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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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下越大,几乎倾覆了整座永安城,似乎要让那里永远安眠。
苏仁笙蜷缩于雪地里。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孟小婉,如今是距离她最近的时候,然而却是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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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法找寻到孟小婉的岁月里,苏仁笙放弃了仕途,专心一致的栽种、研究红豆。因为那是对孟小婉思念的载体。
逐渐地,他成了远近闻名的红豆王,栽种的红豆颗粒饱满,吃起来甜糯绵软回味无穷。同时他还发明出许多以红豆为材料的烹饪料理,自己也因贩卖跟红豆有关的商品富裕了起来。这是苏仁笙没料到的,且他对此也毫无喜悦之情,更没有因为富裕而娶妻纳妾,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早已没有了欢愉的资本。
苏仁笙从前觉得孟小婉是他在人世间唯一的爱,现在亦是如此。他不知道孟小婉现在何处,但猜测她一定嫁人了。所以,他终日郁郁,难见笑颜。
想着想着,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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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红豆成熟的日子天南海北的红豆商贩便会前来苏家收购新鲜的红豆,苏仁笙对打从杨家集和永安城来的通常都极为照顾。
比如,有些豆商财资不足常有赊欠的,也有红豆贩子以其他细软付账甚至有提出易物换物的。
原本这些方式在其他货商那儿是不允许的,但苏仁笙却都一一答应。他本来经营红豆就不是为了赚钱,只是用来寄托相思。所以,能够减轻别人的痛苦还是很愿意的。
*
这年夏天来了位神情凝重的豆贩子,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人也无精打采,想来已经很久没赚到什么钱了。
那红豆贩子一副欲言又止,犹豫再三的模样,口里还含含糊糊地说着一些颓丧的话,不时还唉声叹气。
见他三缄其口,苏仁笙却心中了然。他认得这豆贩子,知道这人很不擅长做买卖,赔了许多钱,常常都要朝自己提出赊欠收购相思豆的银两。许是欠得多了心中羞愧,这才难以启齿的。
苏仁笙面色波澜不惊地说:“若是手头紧尽管先把红豆装走,钱好商量。”
豆贩子听了心中微安,却连连摆手:“这可再使不得了!其实,我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都是被我那老父亲逼的。”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银簪子,说:“这物件是我去年从一大户人家的妾室手上买来的,其实也不值几个钱,若您能相中权且就当个抵押吧!”
银簪子古旧得亮眼,上面毫无任何点缀装饰,质素平常得很,的确不值钱。遽料,苏仁笙却讶然地看着它,浑身仿若过了一丝电流。
即便簪子上面找不出任何特征,但凭感觉苏仁笙还是可以确信这正是孟小婉的头簪。
豆贩子见他神情不同往常,还以为他心中不满,颤巍巍地刚要将手缩回去。苏仁笙却一把抓住头簪,激动的问他:“那大户人家的妾室叫什么名字?”
红豆贩子见他双眉紧蹙,神思肃紧,有些不明所以的怔愕,忙如实回答他:“只听说她娘家姓孟,家道中落,为了葬父卖身嫁给永安城财主崔大沪,成了他的四姨太。”
苏仁笙听得心头震震,面色阴霾,倥偬而紊乱。
孟小婉的命居然这般凄苦!他原以为凭着孟小婉宛如仙子的美貌必定会择嫁给好的夫婿,没想到最终竟是与人为妾室,连个正常女子该得到的正规名分都没有。
他敛了心绪,跟着疑问道:“即是财主家的妾室,为何要典卖娘家的陪嫁品?”
豆贩子叹气道:“咳,原说这孟姨娘也是个苦命人。父亲死了不说,老娘也身染重病。本来她生得天仙般美貌,崔财主自是喜欢的不得了,但其他妻妾却免不了争风吃醋,合起伙来挤兑。那孟姨娘本就是老实本分人家的孩子,性格又温婉,哪儿能受得了这些?娘亲病故后,她也得了重病,偏偏崔财主又是个喜好沾花惹草的人,天天流溺烟花柳巷,时间长了也就把孟姨娘忘了。其他的姨娘都巴不得她死了,想尽办法不给她治疗。孟姨娘平时最喜欢喝红豆汤,那日她病病歪歪的来到我的摊子前喝汤,跟我提及说她最近手头不宽裕,只有拿出娘家唯一的陪嫁希望能卖个好价钱。我当时手头还有些闲钱,也是为了帮她便买了下来。”
苏仁笙听得出神,连豆贩子何时走的都没在意。他看着银簪不停地唏嘘苦叹,心如刀割,突然觉得孟小婉的遭遇都是自己的罪愆!
心中愀怫以极,痛苦得撕心裂肺!如果年少时自己不那么懦弱,敢于向孟家提亲如今他和小婉都不会活得这般痛苦。如果两人能够结合,无非只是生活贫苦窘困一点儿,但彼此都是幸福的。
然而,他当时心态怯懦且好高骛远,以为自己是天生奇才,必定很快能高中举人,到时再风风光光的迎娶孟小婉。
但到头来,心中曾出现的一切天真幻景都被现实无情的敲碎,打破了。
苏仁笙收下豆贩子的银簪,从此以后便关闭了买卖营生,独自去了永安城。他只想再见孟小婉一面,即便没有访问的由头,闯动的心悸却无法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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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在他动身之时就预感到孟小婉可能会罹难,心头便伴着痛彻和焦虑急促地赶着路。
来到永安城突然天降鹅毛大雪,为什么会出现仲夏飞雪这种诡谲的天候苏仁笙毫不理会,但心中自知这是种不祥之兆,那份不安感也愈发的强烈。
果然,他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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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裹杂着悔恨和痛楚覆盖住了苏仁笙,他一动不动的裹在雪堆里仿佛灵魂也遁入了无尽的蒙昧雪色之中……
长时间的无感失觉,苏仁笙的意识变得混沌迷茫,眼前尽是寂灭荒芜的景色。
风沙磅礴,满目疮痍,灰蒙蒙的天边刮起了一道漩涡。漩涡不停的移动,所到之处山河静寂,天地无声。
雪地里的苏仁笙仿佛被刮进了一处转盘当中,身边的景物飞快变幻,明灭不定。从永安城到他种植红豆的山庄,再到杨家集,京城……
他看到了孟小婉,还是在她很小的时候,与她相处的几年是自己一生最幸福的日子……
跟着,苏仁笙又看见了自己死去的父母,他们在杨家集的家以及京城的家……
第四章:重生
雪停后,天气越发寒凉。丝丝寒气从窗棂里扑了进来,冻醒了马车里面的苏仁笙。
车外阴风凄凄,吹在人身上清冷得宛若绵针灸入骨髓。山林间静悄悄的,一片萧索,树木已经枯萎,光秃秃地静立着。
娘亲望着外面雾黑色的天空愁苦感喟说:“这刚出京畿还没立冬呢雪就下的这般大,紧跟着又下了场雨,如今还在下雪,弄得雪上加冰,冰上加霜道儿简直没法走。怎么搬个家都这么的不顺当呢?”
苏仁笙听见母亲埋怨的声音似乎年轻了许多,抬头一看原来自己正躺在母亲怀抱当中。娘是年轻时的样子,穿着单薄的秋衣,旁边坐着一脸死气沉沉,老气横秋相的父亲,正在木讷地读着书,身上穿的也是件单薄的长衫。
全家唯一一件棉衣正套在自己身上。诚然,虽说是棉衣,但早已板结发硬,难以御寒。苏仁笙蓦感马首红尘,恍若隔世。他伸出双手,发现小小的白嫩细腻,诚如刚洗干净的荷藕。
原来自己竟又重生了一次,且重生到了十三岁那年,自家刚从京城搬离出来的时间轴上。
细雪沙沙而落,四周树影幢幢,天地衰白,看得人心情压抑怔忡。因为连日的没晴过天,雨雪交加,原本通畅的山路被弄得十分险恶,泥泞湿滑,崎岖难行。
马车粼粼辘辘,慢吞吞地继续行进。又过了两天前方才可以隐隐看见盘踞着的矮巴巴的一堵城墙,那里就是杨家集。
*
虽然天气清冷,但盖不住市井的繁华热闹。今天又恰逢赶集的日子,多了不少沿街叫卖的外来商人。商贩连绵起市,纵横交织,许多商铺横亘其中,街上穿插着挑着抬盘架的货郎。喧嚣连天,好不热闹。
马车行驶到孟家红豆汤铺时苏仁笙特意地朝里面张望了一阵儿,但没见到孟小婉的身影,只有她的爹站在铺面前忙活,一个劲儿地闷头熬汤仿佛天地都在锅里。小婉娘则马不停蹄的收拾着客人喝剩下的碗筷。
苏仁笙触目伤怀,但心中并不奇怪。按照时辰算,这个时候孟小婉应该正在厨房里忙着烧火。毕竟,一年四季里只有初冬时节清冷寒彻所以喝红豆汤的人多。
看着熬汤的锅灶在不断地冒着热气,客人们一碗接一碗地喝汤,脸上露出舒坦的神色,苏仁笙长吐了口气,确信熟悉的一切真的又重来了,心底里蓦觉惬意又温暖。
马车拐进北街,行了不远就停泊了下来。一家三口安全抵达,刚到门口苏仁笙就忙不迭地跳下了车。
“阿笙,干什么呢?还没到地方,下什么车?”
苏仁笙一愣,父亲跟着说:“没错,就是这里。”
母亲盯着暗黄发黑的门板神情低落。新家不仅门面粗陋,连围墙都是篱笆做成的栅栏,好像风吹一下就要倒。但她没说什么,提着两个包袱推开了大门。
里面是片废弃了许久的破落院子,栽种的果木已然干枯衰朽,遍地都是层层积腐的枯枝烂叶,发出阵阵的霉味儿。
亲叹了口气,刚想拿过扫把情理,苏仁笙却抢先一步。他边打扫边说:“这院子好大,等我们把院子收拾好后可以种些青菜和瓜果,这样就可以省下来一笔很大的开销。”
听了这话,多日来面容愁云惨淡的母亲才露出了宽解的笑容。上一世,母亲是在反复考虑了数日后才想到利用院落种植果蔬,但效果出奇的好。这一世,苏仁笙暗暗发誓要靠自己的能力改变自家及孟小婉家的命运。
苏父对什么都不管不顾,只管找了个僻静地地方坐下来闷闷读书,半天不说一句话,收拾家当的事情全由母亲和苏仁笙忙碌。
忙活了一阵儿,抬头看看天色,约莫到了申牌时分。一家人为了省下些车马费选择日夜兼程,就想尽快来到杨家集。路上饥一顿饱一顿的没吃什么东西,如今早就饿得不行了。
“要不先做饭吧?”阿笙对娘亲说。
娘亲点点头,呆在原地半晌,自语喃喃道:“厨房在哪儿啊?”
她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也没找到厨房。苏仁笙却知道厨房与卧室相连。
杨家集地处南北方的交界处,起居饮食都偏南方,但也会出现北方人家的陈设和家具,就比如土炕。
这幢宅邸盖了两间卧房,人平时可以睡在有床铺的那间,但入了隆冬时节就须臾要换到土炕上去住,不然会被冻死。
苏仁笙从地上的枯枝烂叶里挑了一些还不算湿漉的枯木枝,抱起来熟练地朝里间屋走去。火炕必须要与火炉相连,要么无法烧热。
火炕冰凉,只铺了一层薄薄的草席,乱乱地簇拥在了一起。上户人家留下了一个炕柜,许是太重带不走,可以用来堆放旧衣物。
挑开旧布门帘,里面就是黑暗潮湿又狭仄的厨房了。那里把着阴墙处,阳光终日照不进来,乌漆嘛黑的毫无明媚感。
柴火还有些湿漉漉的,烧起来时烟特别多,把苏仁笙呛得不得不敞开了窗户。
母亲这才寻到了门路,款款走进来责怪说:“哎呦,我的小祖宗,不会点火就别点啊!烫到了没有?”
苏仁笙摇头:“娘,你别管了,炉火我来烧。咱们的家当里不是还有颗白菜吗?你拿过来咱们炖了吃吧?”
娘亲面带难色:“可干炖白菜吃也不行啊?倒是从京里还带来了些玉米面还有两勺白面,不如熬玉米面糊糊?”
上一世,他们搬家后的第一餐就是喝的玉米糊糊。为此,父母还争吵了起来。苏父觉得乔迁新居总得吃点好的,最好是下馆子,再不济也得有鱼有肉,外加做几样精美的小炒,岂能喝糊涂粥这种晦气东西?
吃这些哪里会得到好兆头嘛!
娘亲冷道:“你说的那些东西好吃人人都知晓,可哪里有钱去买?”
“你那里不是还有些积蓄吗?”
“那是留着置办家当用的,都叫你吃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听了这些,父亲不再争辩,但吃饭时话里话外埋怨娘亲不会守财持家,弄得只有那么丁点儿积蓄。
娘亲心肠善良,人也不懒惰,就是脾气大,一戳就火,遂跟父亲争吵了起来。
*
苏仁笙重活一世,再不希望自家还要被贫困的生活缧绁。既然没有东西就变着法的做得丰富些呗!
“要不将玉米面做成饼子,白菜梆炖着吃,至于菜叶就切成丝跟白面一起煮嘎达汤喝吧?”
娘亲抿嘴一笑:“你倒是挺会想办法!好,就依你。”
她说完,径自转身离开。
第五章:初见
窗户开得很大,一阵清寒的风吹来,将窗户啪的一声关上了。
厨房虽然昏暗好在炉火已经点燃,待烟味儿散去,屋里渐渐暖意融融起来。
母亲取来吃食,将砧板放在水缸上,借着窗口微茫的光亮将菜细细地切成丝状。
苏仁笙见炉火升了起来,从厨房里找出一罐古旧的瓦瓮。他没去水缸边也没去水井旁,因为他清楚那些地方都没有水。上一世,这事情还导致娘亲奚落半天苏父不会挑选房子,连点儿水都找不到。两人又争吵个不休。
所以这回苏仁笙撇开这些径自来到院子里。雪越下越大,已经由密密的雪线转变成了翻飞的鹅毛,扑簌簌的弥天漫地一片苍白。
刚飘下的雪花轻柔洁净,毫无半点蒙尘污染。苏仁笙轻轻地将覆盖在最上面的那层雪盛进瓦瓮,初冬时节,大雪纷纷扬扬,气温寒峭,盛雪的小手须臾间就冻得发红了。
雪地里还剩下几根粗粗的树枝,苏仁笙怕它们彻底潮了,赶紧捡回厨房。
围着火炉升起一团暖气,霞色的火苗低低笼罩在身畔,暖着他的脸并给上面镀了层淡泽的光晕。
苏仁笙烧开了瓦瓮里的水,一边继续享受着火炉的温度,一边轻淖瓮里的热水。
热气扑鼻,他和母亲一人喝了几口,身体马上舒服了许多。剩下的苏仁笙倒入茶壶,给父亲泡了一壶香茶。
看见热茶,苏父并没感到意外或者欣喜,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面无表情,轻咳一声说:“阿笙,瞎忙活什么?还不快过来读书?”
读书?苏仁笙心中啧声:上一世自己正是因为迷信科举,一门心思想先考取功名才有脸面去向孟小婉提亲。殊不知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岂是人人都能成功的?自己上辈子的失败就是因为懦弱和迂腐,如今好不容易能够重活一世,怎么可能还在这棵树上吊死?
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此生要弃儒从商。毕竟人常言,做官也是为了发财,既然要发财何不堂堂正正的直接去赚钱?
苏父是个倔驴脾气,再加上苏家靠考取功名发家,所以早给儿子做了人生规划,也不在乎苏仁笙是否认同。
苏仁笙明知这点,但即便如此也绝不可能再按照父亲所设计的人生道路走下去。
重生不易,他不想再白活一世,更不想痛苦地白活。
苏仁笙说:“爹,我不想读书了。考功名的人那么多,有几个能考中的?还不如趁着年轻力壮早赚些钱。”
苏父自然是不愿意听到这些,心中不满,但还是心平气和地劝说他道:“考仕途的确难,但谁说要你一次就考中了?为父我当年考秀才就考了三次,你爷爷也是考了十几年才中进士的。取试乃天下大事,哪有一蹴而就的?”
苏仁笙说:“可家里现在生活艰辛,入不敷出,再供我读书岂不是更困难了?父亲之所以中了举还闲在家里不正是因为没钱打理吗?”
苏父摇头:“那也不用你去操这份心!只管读好书就行了。”
苏仁笙道:“孩儿觉得自己并非读书的材料,怕误了前程,所以我还是想找个别的营生手段。”
苏父勃然变色,他从没考虑过孩子是否适合读书的问题,反正自他爷爷开始苏家祖孙三代都是走仕途道路,凭什么要在阿笙这代断了。
本身苏父就不是个会搞人际关系的人,常常与人发生矛盾,遭到他人耻笑。苏父也觉得这并非是什么令人敬仰的事情,所以与别人相处时往往都非常客气。他觉得自己只要客气了,就会改变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不过,他的客气也只能维持两到三句,一旦对方的话不甚他意就会故态复萌。如今已然劝说几句儿子仍然不想读书,不禁暴怒。
我已经和颜悦色的同你说话了,你居然还不听从我的命令,太不讲礼貌了吧?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不读书将来想干什么?没想到我苏家世代书香竟出尔这个忤逆不肖之子?”
说罢,苏父操起戒尺便朝儿子身上打去。
苏仁笙疼得连声哎呦惨叫,大喊:“娘,爹他打我。”
说完便朝门外跑去。苏父也一路追了出来,举起戒尺还要再打,苏仁笙见母亲没来及时解围,脸上倒也不害怕,因为他了解父亲的秉性,知他最爱要面子。
“当爹的追着儿子满街打让别人看到成何体统?我们苏家乃诗文之门,父亲这样追打我被人看见嚼舌根子难道不是辱没家门吗?”
苏父果然面带担忧,气道:“你倒知道要脸,快给我进来!”
苏仁笙昂然摇头说:“不。”
说完,人一溜烟儿地消失在闹市当中。
*
街面市井繁荣,各种叫卖声交织在一起,喧嚣鼎沸。
苏仁笙却并不管这些,径自走出人群来到孟家的汤铺前。
孟小婉果然在店面里忙活。她仍穿着那件红色的长衫,因为她只有两件衣服,这件是她在店面里忙碌时穿的,另一件土布黄衫则是她上山砍菜时候穿的。
红衣服由于日久已经褪成粉红色,不过看起来还是很干净,孟小婉是那种不施粉黛就能让人领略出婉约的清秀美女,俯仰生姿,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目光。
苏仁笙盯着她,嘴边嘻嘻含笑。上一世,他虽然有两年左右的光景与她朝夕相伴,但孟小婉搬走后他便没再见过她,只能在心里无时无刻的惦记着。
此情此景,他不由得眼睛都拔不出来了。若不是他重生了有段时间,有些心理准备,不然猛地见到孟小婉非得哭出来不可。
孟小婉见一个陌生的小男孩傻傻的直勾勾瞅着自己,心里怪怪的,她问:“你是来喝汤的吗?”
说着,她端起手里的红豆汤朝对方示意,之所以这么做主要是怀疑对方是傻子。
苏仁笙还以为她像上一世那样请自己喝汤,开心地接过碗,咚咚咚喝干了。
他咋了咋滋味,感觉不如上一世与孟小婉初次见面时喝的那碗香甜,红豆也因火候太短不软糯。大抵是这两天喝汤的客人太多了,孟家为贪图多卖两碗的原故缩短了熬汤的时间。
苏仁笙轻咳两声,提出指导性意见说:“汤熬的时间太短,豆子没入味儿。还有,为什么不用红糖熬?白糖虽然轻淡不腻,但初冬时节的人最需要厚味滋补,自然还是红糖更好。”
孟小婉心中一哂,暗咐:一文钱的红豆汤还挑肥拣瘦,净说便宜话。
她愠声“嗯”了下,说:“知道了,谢谢,一文钱。”
苏仁笙:“……”
他这才恍然。上一世是因为孟小婉看自己可怜才免费请他喝了碗汤。而今,自己不仅喝得大言不惭,还给人家挑毛病……
第六章:送汤
他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说:“我……我……”
孟小婉暗暗白了他一眼,冷冷地问:“你是不是想说没钱?”
苏仁笙点点头,双眸陡然被惊愕填满。
孟小婉顿时火了:“你是谁家的孩子,敢跑到我们家来骗汤喝?”
“不要吵,我是刚搬来的邻居。”
“想套近乎是不是?告诉你,没用。”孟小婉打定主意不让他喝霸王汤,一把抓住他白生生的小胖手:“白喝汤可不行,没钱那就给我们家洗碗。”
苏仁笙登时吓得体弱筛糠,因为他清楚,这个时候给孟家洗碗是很恐怖的。不禁数量大,关键孟家为了省些柴火用的是凉水洗碗,天气这般冷,钢筋铁骨也受不了啊!
他脸骇得发白,无奈孟小婉就是不让走。这一世两人才初次见面,苏仁笙却完全忘记了这关键的一点。本以为与她相识应该是很顺利的事情,遽料惨遭翻车。
太大意了!
“小婉,你听我说……”
孟小婉诧异地打断了他的解释,反诘:“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不是刚搬来的吗?”
苏仁笙:“……”
他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看着怒容满面的少女眼睛骨碌一转,说:“我当然知道你啦!何止是我,谁都知道杨家集里有个貌若天仙的红豆西施叫做孟小婉的。”
说完笑嘻嘻地露出一嘴小白牙。他本想拍拍马屁缓解一下气氛,却见孟小婉气急败坏地皱紧小鼻子,才意识过来这样说话是不是太孟浪了!笑容顿时戛然而止。
孟小婉朝他瞪眸,眼里全是鄙视:“小登徒子,闹了半天是来调戏我的。不行,你今天不许走,等打烊了再带你回家跟你爹妈好好说说。”
苏仁笙心叫不好,赶紧摆手说:“不要,千万不要啊!”
“不去你家可以,那就报官。”
为了一文钱就要报官?
见她冷血无情的态度,苏仁笙简直就想当场痛哭出来。自己重活一世为的就是娶面前这位少女,不料这一世刚与她见面就产生了龌龊。
他忧心忡忡,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跟孟小婉好好相处了。正沮丧得灰心丧气之时,就见厨房的门帘子一挑,孟小婉她爹边擦着汗边走了出来。
“小婉,这么忙还傻站着,赶紧进里屋把你娘叫出来招呼客人,然后去送汤。”
孟小婉一松神的功夫,苏仁笙赶紧就想挣脱开她。孟小婉额角一跳,知道他要跑,跟着抓得更紧了,对父亲说:“爹,这小孩儿白白骗走我一碗红豆汤,不想给钱不说,更可气的还挑咱家汤的毛病,说汤不好喝。您说气不气人?”
小婉爹与女儿四目相对,猜测说:“看这孩子面生得很,你是打外乡来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吧?”
孟小婉果决地摇头说:“才不是呢!刚才他自己都说是新搬来杨家集住的。”
苏仁笙跟着点头:“我的确是新搬过来的,只是因为今天没带钱。”
孟小婉白他一眼说:“我们家的红豆汤便宜是便宜,但每一滴都包含着一家人的汗水,你说是不?想白喝那可不行。整好现在缺人手,你不想刷碗那就去帮我送汤吧!”
“胡闹!”小婉爹说:“他一个刚搬来的,对这里情况一点不熟悉,送晚了或是送错了可怎么办?”
“不认识路不会打听吗?”孟小婉把脸锁紧,黑眸里闪过一丝固执,看起来下定决心不能让对方白喝这碗汤了。
但她不知道,这点送汤的活计哪里能难得到苏仁笙?人家上辈子就住在杨家集了。
苏仁笙眼尾堆叠在一起,笑着说:“不就是送碗汤吗?这没问题,不知道往谁家去送?”
孟父想了想,说:“倪三家。”
“好嘞!”苏仁笙从他手里交卸过装着红豆汤的食盒,对孟小婉说:“说好啦,我送了汤你可不能再朝我要钱,也不能再生我的气。”
孟小婉瞟他一眼,继续愠声道:“我气得过来吗?”
苏仁笙心生恹恹,惝恍着叹了口气,转身就要走。孟小婉却叫住了他:“你知道倪三家住哪儿吗?”
“知道。”苏仁笙声音闷闷:“不就是绸缎庄对面吗?”
孟小婉惊讶,心中狐疑:倪三可不是个喜欢跟人交际的主儿,在杨家集甚至许多老门老户都不认识他,这少年竟然随口就能说出他家的位置,果真是新搬来的吗?
苏仁笙蹙着额,怏怏不快地走出汤铺。孟小婉见他提着食盒的姿势四平八稳,更加诧异。红豆汤不啻于一般的食物,装在食盒里很容易洒掉,没个一年半载的锻炼根本不行。她让对方去送汤无非是等着出岔头的时候再去“讹”这个小登徒子更多的钱。
可是,这少年提着食盒走路是的步伐既轻盈又沉稳,一看就非常熟练。孟小婉感到难以置信,但没吭声,心中却悄悄地产生出怔愕的意味儿。
苏仁笙边走边思附:上一世自己情郁于中,将对孟小婉的爱意蕴藉在心里,才酿成了千古之恨。所以这一世他不仅要改变孟小婉家倥偬的生活,更要勇敢地向她表达出自己的爱意。然而,事实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第一次见面就没给她留下好印象。虽说事情琐屑,但想要跟她彻底融洽相处只怕不会像上一世那般容易了。
边走边想,一路来到倪三家门口。那是幢僻静的宅院,清幽旷远。门虚掩着,上一世苏仁笙因为与孟小婉要好,所以时不常地会替她家干些活,最常做的就是送汤。倪三有点子江湖气息,狐朋狗友较多,经常设宴款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碗甜甜的红豆汤不仅解酒和提神醒脑还能养胃。
苏仁笙也没叫门便直接推门而入。他上一世送汤送得习惯了,与客人相熟,出入谁家门时都毫无顾忌。再加上此时心中还想着如何跟孟小婉相处的事情,又是大大咧咧地直莽莽走了进去。
院子里杂草潜滋暗长,树枝旁逸斜出,狼藉而芜败。苏仁笙来到房门前刚想说话,就听里面传来一句阴狠的声音:“到时候我宰了她!”
说话声音阴鸷酷烈,苏仁笙闻言吓了一跳,不觉张口“啊”地叫出声来。
房间里的人十分警觉地问了句:“什么人?”
苏仁笙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胡子拉碴的凶恶大汉霍地跑了出来,冲自己瞪起牛眼,脸上弥漫着一层阴翳的骇氲之色,恶狠狠地质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刚才都听到什么了?”
声音冷得像刺骨的寒风,刮心入耳。
“我什么都没听见。”苏仁笙战战兢兢道:“我是送红豆汤的。”
恶汉眸如鸷鸟般步步朝他逼近,苏仁笙则吓得踟躇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结果被他一把抢过食盒,骂了句:“滚蛋。”
苏仁笙听了如蒙大赦,撒丫子就跑了。
第七章:告状
跑出倪三家,苏仁笙才想起来按照以往送汤的规矩,点汤的客人只会留下汤,汤碗和食盒要还给店铺,更关键的是要当面将账结清。
如今,汤碗,食盒都没要回来,账更是没结,要是这样回去孟小婉肯定大发雷霆永远也不理自己了。
他想回去要东西,但逡巡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敢。正直愣愣地站着卖单儿,忽听有人呼喊自己:“阿笙,又去哪儿疯跑了,也不回家吃饭。”
原来是娘亲,想是自己跑出来的时间太长家里人着急了。苏仁笙只能暂时把要账的事情放在心里,跟母亲回家了。
为此,他这一整宿都寤叹难眠。本来下午喝汤没付钱就难给孟小婉留下什么好印象,如今食盒,汤碗都丢在倪三家里,两人的关系无须说更得雪上加霜了。
苏仁笙打了个喷嚏,暗想或许孟小婉正在跟她爹娘数落自己的不是吧?说自己孟浪,轻浮,总之把辱骂坏男人的话都安在自己身上,说不定还会将自己归纳入泼皮无赖一类里。
与孟小婉今世的关系从一开始就这样崎岖波折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也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于是,苏仁笙第二天清早便又去了趟倪三家,打算把食盒和汤碗要回来同时将账也结了。
然而,倪三家却大门关得紧紧的,上面还有铁将军守着。
苏仁笙感到奇怪,在他的印象里倪三家是从来不锁门的。因为他有些耳背,所以熟悉他的人都直接推门进院儿去叫他。苏仁笙昨天送汤也是因为如此才径自进去的。
诚然,这个倪三虽说给他送了几回红豆汤,但对此人苏仁笙并不熟悉。印象里倪三只是个终日无所事事的混子,结交了许多地痞无赖。为人胆小怕事,所以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无赖,但并不惧怕他,他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况且,昨天抢走自己食盒的人并不是倪三,而是一位自己从未见过的恶汉。苏仁笙想这人应该是倪三结交的某个泼皮,俩人正在屋里谋划着勾当,正巧被自己撞见。
一想到勾当,苏仁笙脑海里就蓦然浮现出昨天听到的那句阴森森的话:“到时候我宰了她。”
很显然,他们谋划的勾当正是杀人。
苏仁笙不觉眼眸蓦然瞪大,浑身打了个激灵。
倒不倒霉吧?偏偏就让他听到了这一句。苏仁笙担心会不会惨遭灭口?但想了须臾却觉得不大可能,毕竟恶汉若是有这样的想法昨天也不可能放自己走。
他呆呆地站在门口,心头交织着迷惑和恐惧,感觉手心都越来越凉。禁不住咽了咽喉咙,暗咐:倪三大抵是跟那恶汉去杀人了,看来别说要账了,食盒和汤碗都肯定都拿不回来了。
想到这里,他唯有懊丧地跺了跺脚,噘着嘴离开了。
一路上,苏仁笙眉头紧锁,脸色凄惨。他掐着手指算了算,食盒,汤碗和帐,再加上昨天欠的一文钱汤钱,自己少说也得欠孟小婉家二十文钱。这笔钱该怎么还?
他没敢去孟家汤铺,而是绕远路回了家。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来,孟小婉家做红豆汤有一样必需品,那就是烧火用的山柴。
因为熬红豆汤的柴火是有讲究的,只能用枣木或者香椿木,一来是因为这两种树硬密耐烧,同时木纹里特有的甘香还可以帮忙提升红豆汤的清甜。
不过,如今这个季节香椿树都没有椿白皮,砍了也只能跟普通木材一样,不敌枣树深藏入味。京畿附近有句古谚,叫做:“香椿过房,主人必亡”,所以香椿树一般人家都不敢种得太高,即便是野生的也是如此。
枣树相比就高大许多,砍起来要更加辛苦。孟小婉她爹因为总是抽不开手,砍柴的活儿就落到了孟小婉身上。上一世,苏仁笙经常陪同她一起上山砍柴,知道她家柴火的用度一般是三天一个周期。昨天,他无意间扫了一眼堆放在汤铺墙角的柴堆如今估量后觉得大抵只有一天的用量,再不添加恐怕孟小婉就得冒着寒冷的天气去山谷里砍柴了。
孟小婉比其他女孩儿要长得高大些,但毕竟是女儿身并不强壮,总去山里砍柴怕是吃不消。苏仁笙一来心疼她,况且自己还亏欠人家二十多文钱呢!
对,上山帮她砍柴,既可以还债还能改变孟小婉对自己的看法,一举两得。
苏仁笙下定决心,回家打算取把斧子就上山。
出来的太早,推开家门才辰牌时分。娘亲买来两只鸡和一些白菜。因为如今家里积蓄日渐匮乏,买来的白菜也是烂得居多。她正在菜板子上切烂菜叶,然后剁碎了喂鸡。
父亲这个甩手掌柜一般要睡到日上三竿,正午时分才会醒,况且他起来也是读书不会帮娘亲分担家务。
苏仁笙很想帮母亲干活儿,但觉得还是解决跟孟小婉只见的嫌隙更加要紧。于是提起斧子没吭声就朝门口走去。
娘亲却冷着脸叫住了他,问:“阿笙,你昨天都干什么了?”
苏仁笙一愣,隐约地感觉可能是昨天的事情案发了。
“你是不是喝了人家的红豆汤没给钱?”
果然是孟小婉来告状啦!
苏仁笙呆滞着喃喃说:“我昨天忘记带钱出门了。”
苏家家道中落,平时也不会给苏仁笙零用钱,不然他上辈子也不可能因为偷喝客人剩下的红豆汤与孟小婉结识的。
娘亲叹息说道:“咱们家虽然穷,但红豆汤总还是喝得起的。你想喝汤朝娘要钱去买吗,干什么骗人家的汤喝啊?要是让你爹知道了,他是读书人,最嫉恨的就是这个。”
苏仁笙知道这个“骗”字肯定出自孟小婉口,不觉心中咯噔一下,微微失落起来。孟小婉居然会用这样恶毒的字眼儿评价自己,太不念“旧情”了,实在太让他难以接受。
他低头对娘亲认错说:“我知道了。”
娘亲跟着说:“我听孟家姑娘说,你去给她家送红豆汤抵账了?”
苏仁笙点了点头。
但娘的脸色却更加不好看了:“可孟家姑娘刚才说,你一去不返,连她们家的食盒,汤碗都没带回去。你是不是把人家的东西弄丢了?”
苏仁笙眼神恍惚,相比喝红豆汤不给钱,这事儿更大。如果孟家打定主意要账,自家少说也得赔二十文钱,那可是自家三天的伙食费啊!更重要的是一旦自家赔了钱,两家的关系就算闹僵了,肯定再不相往来,自己跟孟小婉该怎么处?
如果娶不到孟小婉,自己这一世就算是白活。且肯定比上一世还要憋闷,委屈,痛苦。
第八章:抵债
苏仁笙忽然平静了下来,朝娘亲摆了摆手,淡定地说:“这些都是误会,我这就去向孟家解释去。”
说完,他提着斧子就出了门。
把母亲吓了一跳,暗咐:解释有提着斧子去的吗?
*
苏仁笙走出家门,并没朝孟家汤铺方向走,而是直接去了城外的山谷。
步行走出了矮趴趴的土坯城墙,眼前的景色有些衰败荒芜,蒙蒙的黄天漫着一层氤氲的烟气,原来是放羊人在点燃羊粪。
烟气渐渐氲开,呛得苏仁笙眼眸水色晶莹,他问放羊老头:“老爷爷,这些羊都是您养的吗?”
放羊人嗓音粗嘎嘶哑,他点头:“对,这批羊都是我的。”
苏仁笙心中嘿嘿一喜,蓦地想到了个赚钱的好办法。
“老爷爷,以后我帮您放羊如何?”
放羊老头却冷哼一声,满是不悦的语气说:“我可不敢再请人放羊了,每天都得花十个铜板,羊却越养越瘦。”
苏仁笙笑道:“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不要钱。”
老头眸光忽而一亮:“你白给我放羊?”
苏仁笙摇头火:“那倒不是,我不要钱,您得把羊粪都给我。也省得你天天在荒地里烧掉这些玩意,弄得满天都是一股子羊粪味儿,还容易走水。我知道附近有农夫专门收羊粪肥田,您之前雇人放羊都是给工钱,但现在是初冬时节,即便杨家集在南方想要寻找到鲜草也不容易,那些人嫌累领过钱就跑去玩儿了。我现在只要羊粪,为了多得些羊粪我肯定会拼命给羊寻草场,您的羊才能养肥不是?”
老头听了抿着唇和缓地冲他一笑:“你这办法倒是不错。”
苏仁笙马上问:“这么说您答应了?”
老头点点头。
“好,咱们明天就在这里汇合。”
*
苏仁笙和他定下口头协议后就去了山谷里。当地生长的枣木叫做赤金檀,生长得很慢,但长成足有碗口粗,名字也改称为铁檀。别说他一个少年,就是壮年大汉也砍不动。
所以,苏仁笙只能寻找些还没长成的幼树砍伐。山路湿泞,极容易滑到,初冬时节砍柴不仅费劲儿也更加危险。这也就是苏仁笙为什么选择用柴火去给孟家抵债的原因了,他不想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去冒这种风险。
苏仁笙唇线紧抿,砍了一下午,额顶藉满了细密的汗珠,才差不多积累了两捆半的梨枣木枝。
他背着柴火返回了杨家集,见孟小婉正在自家铺面上干活,便兀自将柴火朝墙角处堆。
孟小婉停住了手里的活计,声音微尖地嗔怪道:“你还敢来啊?还以为你畏罪潜逃了呢!哎,你这是干什么?”
苏仁笙放下柴火,冲她呵呵一笑说:“你们家的柴火快用完了,我新砍来了些。你不用谢我,就当我抵债了。”
孟小婉掐着细细的腰肢,冷道:“谁让你砍柴抵债了,我们家可不用一般柴火的。哎……这柴怎么……”
她眼光一垂,看着一颗颗枣木树枝木纹清晰,树皮片薄,粗细大小都完全合适,上面还挂着翠叶,显然都是上等的山柴,正适合自家。
孟小婉心中惊讶,再结合昨天他的举动,仿佛这少年对自家的情况了如指掌。
可在自己的印象里从来没见过这少年啊!他怎么可能知道的这么详细?
难道是先打听好了才搬过来的,那他到底安得什么居心呢?
她的心里不禁泛起了一层狐疑同时还有些害怕。
苏仁笙说:“我知道这些柴火不值钱,抵偿不了食盒、汤碗和账目的钱。没关系,我会继续给你家砍柴的,我知道你家需要的柴火是金檀枣木,每三天用一轮,不然柴火会因干枯失了甜香,所以一次只能砍两捆或者两捆半。我见你家最近生意不错就多砍了半捆,三天之后我还会准时送来新的柴炭。”
连这些都打探清楚了!
孟小婉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赶紧摇头说:“不用了,柴我自己会砍,你有钱就还回来,没钱我们家也不会追究的。就是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不想看见你。”
如果说她第一次看见苏仁笙时感觉他轻浮孟浪有些讨厌外,现在更多的却是对他的恐惧。因为在孟小婉看来,面前的少年从来历到目的都十分诡异。
但她不知道,这句“我不想看见你”对苏仁笙的打击有多大,简直五雷轰顶。
苏仁笙呆滞地看了孟小婉半天,心脏仿佛一刀一刀的被穿了无数次透心凉。他禁不住凄声抽泣了下,豆粒儿大的泪珠汩汩地迸了出来,止都止不住。
见他泣下如雨,哭得伤心欲绝,显然悲痛到了极致。孟小婉有些慌神儿,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哭了。当然,她也有自己的解释,在她看来这少年确乎古怪透顶,所以只消是跟正常人不一样的举动在他身上发生那都是正常的。
汤铺里人来人往,客人们见一少年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声痛哭,都不觉诧异,议论纷纷地互相脑补着。
“这小男孩儿是谁啊?怎么哭得这样伤心?爹死娘嫁人了?”
“咳,你说错了。这是孟家新招来的伙计,可能是干活手脚不麻利遭到训斥了。”
孟小婉吓得一慌。
“是吗?我看孟家人都挺老实的,还这样虐待童工啊?”
“都是为了挣钱,毕竟无商不奸,慈不养财嘛!”
“你们都说错了,这男孩儿是孟家买来的童养夫,先在铺子里干活,过两年成人了就跟小婉成亲。”
……
孟小婉可不想让这些嚼舌根子的人再败坏自家名声,败坏自己名节,须臾得止住苏仁笙的哭泣。
她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着苏仁笙圆溜溜的双眸,低声无奈地说:“你别在哭了,弄得我家都无地自容了。这样吧,柴我用不着你砍,你只需后天跟我出趟门你欠我家的钱就一笔勾销了,行吗?”
苏仁笙简直不敢相信,讶异地瞪大眼睛:“真的?就这么简单?”
孟小婉嘿嘿一笑:“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简单。我是打算买些东西,有些扛扛搬搬的活儿……”
苏仁笙赶紧打断她,兴奋地说:“愿意,我当然愿意。”
孟小婉噗嗤一笑,露出深深的双靥,宛如柳枝坠入青湖泛起的潋滟涟漪。
苏仁笙心中开慰自己她应该不会再生自己的气了,于是兴高采烈地问:“好,后天什么时候?”
孟小婉想了想:“未时喝红豆汤的人最少,那就未时吧!”
第九章:逛街
苏仁笙简直等不起了,恨不得后天马上就到来,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乖乖地去到城外给那养羊的老头放羊。他需要钱,即便孟小婉不让他还债了他依然需要。
放了一天半的羊,苏仁笙赚来了足足三十文钱,羊也被他养得看起来更健康了。老头见状心满意足,还特意送给他一罐子新鲜的羊奶作为奖励。
苏仁笙欣喜若狂,因为这东西是制作许多红豆美食必不可少的配料,留着可有大用。他回到家里先将羊乳藏埋在院中不起眼的角落里,用雪堆起覆盖住,远远地看上去如同小雪山一般。
*
接着,苏仁笙按照与孟小婉约定的时间来到了孟家红豆汤铺,孟小婉早准备了一只大筐,见苏仁笙来了笑应着立刻给他套上。
苏仁笙心里沉甸甸的,感觉她要买的东西一定会不少,有点不容乐观的长吸了口凉气。
果然,孟小婉朝他阴险地莞尔一笑:“我们走吧,要买的东西可不少呢!”
苏仁笙:“……”
*
因为不是赶集的日子,今天的街市不是很热闹,流动的商贩们都去了其他镇集。不过,杨家集一年一度最重要的大集“老君堂庙会”就快举行了,到那时可就热闹了。杨家集有幢老君庙,相传太上老君骑青牛过函谷关时曾路经这里,才建得此庙。
孟小婉一边走一边问他:“听说你叫阿笙?”
苏仁笙猜她是在告状的时候打听到的,说:“阿笙是我小名,我的大名叫苏仁笙。”
“你们家是从京城搬来的吧?”
上一世,孟小婉在知道他是京城人是对他高看了不少,还总缠着他给自己将京城里的奇闻异事。所以,苏仁笙得意地点了点头。
孟小婉面上绽然惊喜,却揶揄着说:“我听说京城世家子弟之中多轻浮浪子,举止轻薄,不着边际,你是不是经常跟他们一起玩儿啊?”
苏仁笙知道她还没对自己转变看法,说:“京城名门贵胄多如牛毛,我家虽然住在京里,但是寒门小户,没机缘跟他们相识。我每天窝在家里只是读书习字,所以没什么见识。”
“是么?你难道搬来之前没来过杨家集?”
苏仁笙正色答道:“没有,一次远门都没出过。”
孟小婉自然不信,没离开过京城会把自己家摸得这么清楚?她暗暗瞥了苏仁笙一眼,又说:“算了,不说这些了。我问你,那天让你去送东西,你把食盒丢哪儿了?”
苏仁笙不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嗫嚅着说:“没……没……丢。”
孟小婉突然站定,注视着他,嘴角写满了不信任:“没丢,那东西在哪儿呢?”
苏仁笙反问她:“你这两天去过倪三家没有?”
“去是去了,但他家一直锁着门。”
“一直锁着门?”苏仁笙心中诧异,同时也充满疑窦:杀个人用不着这么长时间吧?难道路途很遥远?
孟小婉见他愣神儿,拍了他肩头:“你是不是把东西丢在倪三家了?”
苏仁笙思附了半天,觉得还是不能将那天的事情告诉孟小婉,担心她知道了容易受到牵连。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说:“东西我会折成钱还你的,你就不要再问了。”
孟小婉果然不再追诘下去,因为她被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住了。作为一个天天都有干不完活计的少女而言,短暂的逛街时光最是难能可贵。
她左看看,右瞧瞧,感到什么都喜欢,逛了一圈下来一件东西都没买。原因很简单,她家太贫穷。诚然,她压根儿也没打算去买,所以即便看见喜欢的东西得不到手也不会纠结。
苏仁笙见此却很伤感。他兜里倒是有三十文钱,也很想买些礼物送给孟小婉。但这钱他留着有大用,所以,他装得事不关己,也不去看孟小婉看东西时向往的神色,有时还催促孟小婉快点走。
结果这可得罪人了。
孟小婉软声冷道:“好啊!那就先买东西回来再逛吧?”
她们先到东街买来了白糖,又去了南街买来了红枣,又回到东街去买糯米,再次返回南街买油茶,再去西街……
苏仁笙知道她是在故意累自己,因为买来的东西全都得要他背,孟小婉不过提着一只轻巧的篮子,还故意走得闲庭信步。
俩人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孟小婉微笑着挑衅问道:“怎么样?累吗?”
苏仁笙心知肚明,忍不住埋怨道:“你就不能在一个地方把东西全买完吗?非得来回的跑?”
孟小婉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咯咯一笑,歉声说:“我这人记性不大好,辛苦你了。”
苏仁笙气得直哆嗦,问:“那我欠你们家钱是不是不用还了?”
孟小婉点头说:“我是看你没钱才发可怜允许你卖苦力还债的,等我们再逛三圈,把东西都买齐全了你的债就算结清了。”
苏仁笙听了惊悚得语气都有些期期艾艾的:“你……你……你再说一遍?”
孟小婉也冷下表情:“不愿意?那你可以随时走,但钱一文都不能蠲掉。”
苏仁笙猝然一阵心塞,敢情她还在记恨自己。于是,一脸苦逼相,郁闷地说:“钱我没有,能不能歇一会儿?”
孟小婉一见他吃苦受累心里就开心,点头说:“可不要太久哦!还有许多东西要买呢!”
她说完,又叹了口气,跌劝道:“你看你,何苦呢!朝家里要些钱还掉不就完了吗,是不是怕挨打?”
苏仁笙道:“我们家不富裕,我也没有钱。”
话音刚落,装在袖口里用粗线穿着的那挣来的三十文钱就掉在了地上。
两人四目相对,都面露惊讶。只不过一个脸色发白——是吓得,
另一个脸色发黑——是气的。
孟小婉铁青着脸看着苏仁笙,一脸冷哂,觉得这少年虽然年纪小,罪孽却简直擢发难数。苏仁笙尴尬得面色惨白,额上的冷汗都流到了下巴磕儿上了。
俩人都半晌无言,待苏仁笙把钱捡起来时,孟小婉终于憋不住了,狠狠地咬了咬牙,指着他质问:“小骗子,你不是说自己没有钱吗?”
“有钱为什么不还?”
“亏得我发善心让你干活抵债,告诉你,现在这些都不算了,你就是干再多的活儿也没用。”她探出如柔荑般修长的纤手说:“把钱拿来。”
苏仁笙眼底浮出一阵惊惶之色,慌张地狠劲摇着头:“不行,这些我留着要有大用的,你也别问我有什么用了?”
“我才懒得问呢!因为鬼才信你!”说完,孟小婉一把抓住苏仁笙的小白手作势要抢他的钱,吓得苏仁笙撒腿就跑。
第十章:崴脚
孟小婉见他跑了,身上还背着自家的筐,心中来气就想去追。结果刚迈两步,就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她快速爬起来,结果立足不稳又再次摔倒了,这才发现脚上火辣辣的疼。
孟小婉捂着伤脚,兀自又气又疼,青筋暴起,想站起来却根本不可能。附近又僻静得很连个人影也没有,她只能抱膝坐在冰凉的地上干着急。
正在焦急着,忽见一只小手伸了过来,说:“你是不是崴脚了,我扶你起来。”
孟小婉抬头一看,怒斥道:“小滑头,还不都是被你害的。”
苏仁笙吓得一哆嗦,见她表情痛苦,也感觉难受不已,低声说:“你怎么怪上我了?我又没让石头绊你,我这不是回来扶你了吗?”
孟小婉听了恼道:“你这是跟我杠上了是不?我说过用你扶了吗?哎呦……”
苏仁笙赶紧关切地要去扶她,却被孟小婉冷冰冰推开:“回去喊我爹过来。”
“你爹这时候肯定正在熬晚上要卖的红豆汤,你让他出门岂不是耽误家里赚钱?还是我扶你回去吧?”苏仁笙善意地提点他说。
孟小婉虽然极不情愿,但家里赚钱实在不容易,她可不想因为自己拖了红豆汤铺后腿,这才把手伸了出来。
苏仁笙见她终于接受自己的好意,简直受宠若惊。他将孟小婉轻轻扶起说:“如果你还生气的话我可以帮你把绊倒你那块石头仍进粪坑里去。哎呀,你的脚肿了,拖在地上走不疼吗,要么我背你?”
孟小婉见他有得寸进尺的节奏,知道面对这种轻浮浪荡的人绝不能给他可乘之机,更不能给他好脸色。她剜了苏仁笙一眼,呛道:“相比石头,我更希望掉进粪坑里的人是你。”
苏仁笙又是猛地一噎。
上一世,孟小婉从来没对自己说话这么刻薄过,苏仁笙心中苦涩难受,而且溢于言表。
孟小婉见他一脸难过的样子感觉好解气,禁不住乐了出来。
*
苏仁笙面无表情,脑海里滔滔滚过无数上一世与孟小婉相处的缱绻时光,顿时更感觉失意了。孟小婉见他脸色无比失落,想想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重了,忙敛了眉睑,让他扶着回了家。
快到汤铺门口时,孟小婉突然推了苏仁笙一把,说:“你先走吧,我自己能回去。”
说完,拖着红肿的脚踝慢吞吞地蹭着朝家门口挪去。苏仁笙知道孟小婉不想让爹娘看到自己搀扶她的样子,但自己身上还背着她买来的东西,若是独自走了,只怕又得“欠”她家更多的钱了。
他看着孟小婉的身影渐渐蹭进家门,人才走了过去,发现小婉爹娘正在查看并询问女儿的脚伤来历。孟小婉见苏仁笙过来了,就凉下了脸独自退去里屋了。
见到女儿的表情,小婉娘猜测女儿的伤情或许跟阿笙有关,忙问他是怎么回事?
苏仁笙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小婉娘笑道:“你这孩子,有钱干嘛不还呢!非得又砍柴又给我们家做苦力的?”
苏仁笙正色说:“我要攒钱买件十分重要的东西,所以那钱谁都不能给。小婉她不相信,非要抢我的钱,我当时害怕极了,才跑掉的。”
小婉爹去里屋探视过了女儿,神色轻松地对老婆说:“没事,小婉就是崴了下脚,养两天就能好了。”
跟着又转脸朝苏仁笙道:“阿笙,你就先回家吧!”
“我还想看看小婉。”
小婉爹脸色有点阴翳,说:“小婉说不想见你,你以后也不要过来了。”
苏仁笙刷地脸就白了,怔怔地问:“小婉再也不想见我了?”
孟小婉她爹皱着眉点了点头。
见苏仁笙一脸的惋伤哀楚的难过劲儿,小婉娘觉得这孩子似乎不像女儿说的那么不堪,忙安慰说:“孩子嘛!脾气都是阴晴不定的,说不定过两天就好了。你先回家吧,不要担心。”
但孟小婉的父亲却没听出来老婆话里的意思,诚实地说:“我看不像,这回阿笙可把咱家小婉给气坏了,还很认真地说永远都不想在见到他了。”
小婉娘看着少年一脸要崩溃的样子,苛责丈夫说:“别瞎说。阿笙是新搬过来的,在杨家集没什么朋友,好不容易找到个同龄的孩子陪自己玩儿。但丫头跟小子脾气就是不一样,最开始玩儿不到一块堆儿也是常有的,过两天就好了。”
她说完,又给苏仁笙盛了碗红豆汤。但苏仁笙心中酸楚没有喝,扁着嘴,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闷闷失意地走了。
*
自从孟小婉脚崴了之后,苏仁笙就没在汤铺里见到她。但他知道以孟小婉的伤情不可能再上山砍柴,所以仍然往孟家汤铺送枣木枝。起初小婉爹娘劝他不要在送柴来了,但苏仁笙说:“初冬时候汤铺最忙,小婉脚受伤其实跟我也有关系,我不想因此影响了你家的生意。”
上一世,孟家就是因为经营红豆汤铺不善才被迫借了高利贷,又没钱还,最后只有变卖了房产举家迁走的。苏仁笙重活一世后脑海里第一个必须完成的心愿就是不能让孟家汤铺再倒下去。
小婉爹娘听了他的话相视一笑。觉得这孩子既善良又懂事,还很有爱心,不解自家的女儿咋就那么讨厌他呢?
就这样,苏仁笙每隔两三天就送两捆枣木树枝去孟家,同时还要去给人家放羊卖羊粪。父亲见他整天不学无术,没个人影十分气恼,也想阻拦不让他出门。无奈自己太懒,苏仁笙每天离家时他都还在呼呼大睡。
这天,苏仁笙刚推开自家大门,赫然看见门口放着两捆柴火,正是自己昨天刚砍来送到孟家去的。他心中一滞,明白孟小婉的脚伤好了,也知道她还在生自己的气。
他没选择再继续“硬钢”,而是将两捆金檀枣木抱回了院子里。娘亲知道了这些事情后开始数落他:“自己家的活不急着干非得帮别人家砍柴,也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傻小子一个!”
苏仁笙木讷地“听着”,人却如同一块石头般一动不动。其实母亲的话一句都没听进去,绞尽脑汁地盘算着该如何缓解与孟小婉紧张的关系。
第十一章:头簪
孟小婉的脚伤确实好了,只是心里却有点发堵,还提心吊胆的。因为她不想见到苏仁笙,就怕他会来汤铺,甚至连出门时都得先东张西望一阵儿,生怕会遇见这个让她挠头的“小冤家”。
这一世她对苏仁笙起初就有点戒备,如今已经发展到了厌恶的地步。不过对她来说最近倒是有个好消息。
那就是卖首饰的货郎终于来了。
对于杨家集这种小地方而言,挑担的货郎太重要了。他们不仅可以带来新奇漂亮的商品,还会讲其他地方发生的奇闻异事。因为货郎们终日在不同的城镇里面穿梭,可以打听到许多大城市的新闻,甚至是宫廷轶事。
比如,皇上最近又纳了哪位新妃子啦,哪个大臣犯了错误被抄家啦,文臣武将们怎样勾心斗角,甚至一些朝廷的律令许多都是由货郎们传过来的。
所以,每当货郎们到来时,都会在他附近形成一圈热闹的人流。人们一边挑选自己心仪的商品一边聆听货郎们口中比话本子里还奇异精彩的故事。
今天,卖首饰的货郎正巧就停在红豆汤铺面门口。孟小婉本在厨房里劈柴,隔着墙就听到了叽叽喳喳的声音。她知道是货郎来了,便仓促地砍完了柴急急地跑了出去。
货担前面已经挤了一圈儿的女人,她们大多比孟小婉年龄大,但孟小婉身形更加毓秀挺拔,所以并不能被挡到视线。她扫视着琳琅满目的首饰,突然惊慌地“啊”了一声。
自己最心爱的那支头簪不见了。孟小婉盯着台盘里一排排首饰,独独缺少了她心仪的哪一只,久久沉默不语。
肯定是被人给买走了!她感到无比的惆怅和失意。
那支头簪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也不甚精工巧夺,甚至上面连点缀的纹饰都没有,但孟小婉却非常喜爱它,原因很简单,那是她家唯一能买得起的首饰。
本来父亲已经答应在下个月自己生日时会买下那支头簪送给自己,所以孟小婉对此除了期盼就是祈祷头簪千万不要被人提前买走。
然而,最终还是天不遂人愿。
她问货郎道:“那支银簪子呢?就是你说一吊钱就卖的那支?”
货郎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姑娘最喜欢的那只。可惜今早我刚来杨家集的时候就卖掉了,是个少年后生买的。本来我想着姑娘喜欢打算留给你,但那后生也执意想要,无论如何都要买,还多给了我十文钱。”
少年后生!孟小婉心中奇怪。杨家集的孩子本来就不多,男孩子更少。况且他们买首饰干什么?大抵是送给自己心仪的女孩子吧!
她一边猜测一边自失,呆了半晌,连货郎什么时候走的都不曾意识到。
回家后,她将银簪子被人买走的事情告诉了爹。
小婉爹听后安然地舒了口气,笑道:“卖就卖掉了吧,那还能怎么办?爹再送你别的礼物。要不,你生日那天爹给你扯块红布作套新衣服。”
孟小婉嘟着嘴,显然对此不满意。
红布衣服哪有银簪子好看?虽然她也很想要一件新的红布长衫,因为身上的这件太旧了,洗的次数太多都快成暗粉色了。
*
城外,正在放羊的苏仁笙看着如同跌落的云团般的山羊感到惬意无比。
他今天的心情特别的好,因为终于靠自己积攒下来的钱买到了那件无比珍贵的东西。他宁愿给孟小婉家干活也不愿意从身上的钱还债就是为了攒钱买这件东西。
天高云淡,宁静而致远。南方的初冬湿冷,但还不至于天寒地冻,雪化后冷了几天就开始回暖了。正午时分他坐在发潮的土地上暖暖地嗮着太阳,又掏出那支造型简单、朴素的银簪子,宝贝似地擦拭着。
这簪子虽然只值一吊钱,却是前一世孟小婉唯一的嫁妆。她嫁给崔财主后因为遭到崔宅其他妻妾排挤不得已将它转卖给了一位贩红豆的商人,最后机缘巧合地又流落到了自己手上。他还记得自己上一世生命将结的时候手里死死地攥着的就是这支银簪。
可以说,这支银簪即是孟小婉的陪嫁品又是自己的陪葬品。
这一世,他要将银簪子当做生日礼物送给孟小婉,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厘清两人之前的种种误会。
苏仁笙端详着银簪,没想到买来时它就这般古旧了,显然是个老物件,肯定被许多女人都佩戴过。
他望着远山上浮萍一般的清雪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大正二十二年立夏的那场鹅毛大雪,那场颇具奇异的大雪带走了他和孟小婉两人的生命。
此去经年,时至今日已是马首红尘。虽然隔了一世但苏仁笙仍能真切地体会到那场雪的酷寒和压抑,几乎包裹住了他上一世所有的痛苦并将这种怅然带到了今生。
如今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初六。
苏仁笙不禁猛地打了个激灵。
他忽然想起来上一世的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孟小婉在下午去山里砍柴时遭遇毒蛇袭击,昏迷了整整三天才转醒,又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孟家为此花费了许多汤药钱,这也是孟家后来无法继续维持汤铺开销去借高利贷的一个主要原因。
苏仁笙看了看挂在中天的太阳,赶紧将羊驱到放羊人家里,羊粪也来不及要了,撒腿就往孟小婉家跑。
一路下坂走丸,心急火燎地跑到红豆汤铺,却不见孟小婉的身影。只有小婉爹正仔细地熬着红豆汤,锅里氲着淡白的水气趁得他一张脸安静而平和。
苏仁笙气喘吁吁地问小碗爹说:“小婉呢?是不是上山砍柴去了?”
小婉爹抬头见他满脸是汗,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点头说:“是啊!”
“糟了。”苏仁笙吓得大叫,也顾不及跟他解释,拔腿就朝山谷方向跑去。
小婉爹看得心神恍惚,喃喃说:“这孩子的确是有点奇怪,怪不得小婉不喜欢他。”
他和孟小婉都不知道苏仁笙是重生之人,见他行为怪异难免要心中诟病。苏仁笙也留意到了这些唐突的举动,却苦于无法解释。就算是跟他们说了,也只会让人觉得自己更奇怪。
街上行人寥落,苏仁笙跑得也是怅然若失,恍恍惚惚。他只知道上一世的今天孟小婉在山里被毒蛇咬伤,却不知道具体位置。诚然,城外的山谷确乎不大,但想从其中搜寻到一个渺小的少女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所以,他想阻止孟小婉被咬伤并不容易。无头苍蝇似的东冲西撞了半天,仍不见孟小婉的身影,呼喊也无人回答。苏仁笙心里愈发恐惧了,甚至担心孟小婉已经遭遇了不测。
第十二章:意外
山林深藏,清寒的冷风冉冉地刮着。苏仁笙茫然四顾,蓦然看见一个姗姗的身影正提着斧头笃笃地走在山间的羊肠小路里。
不正是孟小婉吗?
苏仁笙心头一松,赶紧跑到她近前。
孟小婉一见他脸上就露出的不悦,扯了扯嘴角问:“你来干什么?”
苏仁笙认真地看着她说:“你是不是来砍柴的?这山里有毒蛇,你可千万别去。”
孟小婉眄他一眼,怄着声说:“切,我在这活了十几年了,有没有毒蛇会不知道?如今毒蛇都在冬眠呢。”
她这话说的没错。可是杨家集不如塞北苦寒,并不是所有的蛇都会冬眠。孟小婉人小经历的事情不多,再加上从来没被蛇咬过所以显得满不在乎。
苏仁笙知道跟她说不明白,就去抢她手里的斧子:“这样吧,今天我来帮你砍柴,毒蛇来了让它咬我。”
孟小婉却打他手心说:“要你假好心帮我?我警告你别总摆出一副对我好的样子。实话跟你说吧,我觉得你这人古怪阴险,居心不良,不想跟你交朋友。”
她一直对苏仁笙心怀不满,与他相处每次都会生一肚子闷气。虽然这少年总是摆出对她好的姿态,可她根本分辨不出来对方是否心怀诡诈,有意诓骗自己。再加上她一直觉得苏仁笙来历不明,身上又许多神秘怪诞的地方,让她心生惧意,未免纠结当下选择跟他立刻摊牌绝交,虽然他俩从来没结交过。
她冷酷地说完这些,又对着哑然迷茫的苏仁笙命令道:“最后再和你说一句话,不许跟着我。”
苏仁笙自然不会听她的,一直像膏药一样跟着孟小婉。
孟小婉心里怄着气真想骂他,但适才已经表示自己对他不再说话了,也只能冷着脸走在前面,遇到可以当柴火的树枝就气狠狠地砍掉出气,两人就这样谁都不跟谁说话却形影不离。
苏仁笙心中奇怪,怎么一直没遇到毒蛇呢?难道这一世因为自己的某些行为改变了事情的走向?可自己什么也没做过啊!
正在疑惑着,突然脚下一滑,似乎是踩到了湿草一类的东西,紧跟着叽里咕噜地就朝山下滚去。山谷里的雪并不厚实,更多的还是泥土,虽然松软但长时间的摩擦仍非常酸疼。
苏仁笙感到浑身裂痛无比,紧跟着又跌入一处浅坑之中,摔了个半昏迷。
就听耳畔传来了孟小婉焦急的呼喊声:“阿笙,你怎么了?不要紧吗?”
苏仁笙发现自己手和露出不多的胳膊上都是浅浅的血痕,脸上还火辣辣的疼,想来也破了。他揉了揉太阳穴,闷痛的头才缓慢地清醒了过来。就见孟小婉站在洞口不远处把着棵大树,关切地望向自己这边询问着。
见孟小婉还很关心自己,苏仁笙心头一热,报了声平安说:“我没事。”
孟小婉心地善良,虽然确实很讨厌苏仁笙,也不想他去死。就问:“用不用我去喊人过来救你?”
苏仁笙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孟小婉蓦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心中一惊,第一个想法就是她被毒蛇给咬到了,虽然自己头还有些晕,却强挣扎地站了起来,问:“你是不是看见毒蛇了?”
孟小婉摇头,轻轻捂着嘴唇说:“不,是有死人。”
“在哪儿?”
“就在你身后。”
苏仁笙吓得遽然惊悚,身体窒了窒才战战兢兢地转过来,登时感到寒毛卓立。
自己身后果然横躺着一具女尸。
女尸身上穿着淡蓝色绣花软纹袍,看面料倒挺名贵的。苏仁笙猜测她是位大家闺秀。待仔细一瞅,这死了的女人模样还很标志、隽秀。至于年龄比自己要大个四五岁,大抵跟自己上一世死的时候年纪差不多。
因为害怕,他也没去仔细查看女子的死因,但山谷清寒,女人面容白森森的想来也有几日了,只是因为寒冷才没腐烂。
他抬眼看了孟小婉说:“我没事儿了,咱们回去报官吧?”
孟小婉“哦”了一声,问:“那你怎么上来啊?”
苏仁笙打量了一下,发现这矮坑差不多有两米来高,成年男子使使劲儿可以轻易地爬出去。但自己是少年身躯,体型较寻常人要矮小许多,又摔得七荤八素,想靠自己爬上去万不可能。
孟小婉又提议说:“要不还是我回集里喊人吧?”
苏仁笙回头看了眼冰森森的女尸,露出惧容说:“我可不想单独留在这里。”
孟小婉皱着眉头,突然灵机一动说:“这样,我用绑柴的麻绳拉你上来吧?”
苏仁笙听了双眸一亮,连连点头:“好,好。”
跟着,他又担忧道:“不过我很重的,小心把你也拽下来。”
“没关系,我有办法。”孟小婉解下麻绳,一手抱着大树将麻绳甩了下来。
有了绳子,苏仁笙踩着山壁上的凹槽理,很爽利地就爬了上来。
孟小婉见他玉雪可爱的小圆脸如今又脏又破,揶揄道:“还担心我会被蛇咬,看你现在这副熊样儿?”
苏仁笙嘿嘿一笑,古怪道:“也真是奇怪,毒蛇怎么还不出来咬你呢?”
“你还盼着蛇咬我吗?”孟小婉气得真想用地上的柴枝打他。
苏仁笙知道自己适才的话太造次,忙扇了自己一嘴巴,辩解说:“这怎么可能?毕竟你对我那么好。”
说完就蹲下来帮她去检拾地上的枣木。孟小婉却硬邦邦地嗔道:“拿开你的脏手。难道我救你就代表要跟你做朋友?你现在欠我一条命就得听我的命令。”
苏仁笙笑嘻嘻地凑了过来,问:“好啊!什么命令?”
孟小婉嘴里吐出一个字:“滚。”
苏仁笙心里又泛起一丝怅然,涩涩地垂下眼睑。就听孟小婉又低叫了一声,起初两人都没在意。但很快孟小婉就感觉脑袋迷糊,慢慢皱起了眉头,嘴唇发紫,紧跟着一头栽倒进柴堆里。
她缓慢地举起左手,微弱的声音说:“疼,火烧火燎的……”
苏仁笙见她手指上有两个猩红的血点若隐若现,很像伤口,仔细一看可不正是蛇的牙印吗?他赶来这里就是阻止孟小婉被蛇咬,可千算万算结果还是如此。上一世,孟家就是因为这口蛇毒断送的营生,苏仁笙重活一世就是为了拯救孟家,拯救孟小婉,当然也是拯救他自己。
想到这里,他须臾间就将孟小婉葱白一般的纤指含在嘴里用力吸吮里面的毒血,一直吸到再也吸不出血来为止。
吸着吸着,他感觉咽喉干痛,头脑逐渐昏聩混沌,知道自己中了毒,茫然之中见孟小婉隐隐苏醒过来,心中掠过一丝安慰,随即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十三章:衙差
待苏仁笙再次醒来时看见的是娘亲布满了泪痕的脸,这才恍惚地意识到自己回到家里了。他疼得迷迷糊糊的,还有点恶心。但懵懂地也能推测出孟小婉应该也无大碍了,毕竟如果不是她苏醒了山谷那么偏僻不可能有人来搭救她们。
他心里安慰,但身上还很疼。特别是体内闷痛难忍,五脏六腑如同被针扎一般。
娘亲熬了一碗甜粥慢慢地喂了苏仁笙几口,但后面的他全都吐了出来。
父亲问他道:“阿笙,你感觉如何?”
“没什么,就是头有些痛。”
父亲一惊:“头痛?那可麻烦了,脑子坏了将来如何读书?依我看,杨家集的郎中能耐浅薄,咱们还是带阿笙去京里寻找名医诊治吧?”
苏仁笙知道自己家境不宽裕,生怕花钱,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
母亲摸了摸他额头,语气安然地说:“没发烧,我看也不必了。”
苏仁笙点头:“咬我的是条小蛇,我又年轻,不碍事。”
娘亲却怪异地看着他,莫名问道:“不是孟家的姑娘被蛇给咬了,你好心替他吸毒血出来,才害了染毒吗?”
苏仁笙心里紧了一下。原来孟小婉把事情都说了,这可是件麻烦事儿,万一自己的治疗费用过高或者将来落下什么病根儿爹娘怕要找孟家算账要钱的。
他赶紧说:“这不关孟小婉的事,而且我也无甚大碍,你们可千万不要朝孟家要钱啊!”
娘亲皱眉轻叹一声,语气里饱含不满:“孟家如今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苏仁笙替孟小婉家辩解说:“汤铺就这个时节生意忙,他们应该是没时间过来。”
话音刚落,就听“咚咚咚”的敲门声。
苏仁笙心想:应该是孟家人来了。她们家人个个老实本分,主动过来陪钱也是很可能的。
上一世她家就因为孟小婉中毒花费了一大笔钱,最后导致家道中落,借得高利贷难以还上才被迫卖房子抵债的。这一世如果她家再将钱花到自己身上,也一定会走上老路,结局同样悲惨。
这样一来,自己所做的一切就都毫无意义了。
见父亲出去开门,他连忙拉住母亲手腕,恳切地说:“娘亲,我中毒真的不关孟小婉的事,况且她也曾救过我的命,你可千万不能朝她家要钱啊!”
“行了,娘知道了。”
突然,她看着门口的脸色变了,皱起了眉头。因为她见丈夫迎来的并不是孟家人,而是一位身穿皂吏衣服头戴瓜皮小帽的捕快。
父亲脸色也是惊怔得讪讪的,毕竟普通百姓被官差找上门通常都没什么好事。
他问儿子:“阿笙,这位押差大人说有事情要找你。”
苏仁笙心想,应该是孟小婉报官了,衙门口来人询问女尸的事情。
果然,那押差问道:“孩子,你是不是在山里发现了一具女人的尸体?”
他身材高高瘦瘦,相貌也斯文清隽,乍一看并不像押差。
苏仁笙看着他,蓦地觉得这人长相特别熟悉,自己一定在哪儿见过。应该是在上一世的某个时间段,只是忽然想不起来了。
他点头:“是位蓝衣服的女人。”
押差脸色凛然一跳,诘问:“你可还记得具体在何地见到的?”
苏仁笙说:“在一处矮坑里面,大概是个天坑,很小,在山腰间。”
“那你现在能带我去吗?”
年轻差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切。
阿笙娘连忙说:“咱家阿笙刚中了毒,身子弱又是个孩子,实在不方便。”
押差挑眉问道:“中毒,怎么弄的?”
苏仁笙忙道:“是我不小心在山里被蛇咬了。”
押差面色这才和缓下来,思咐片刻说:“最**昌县的大户宝家的二小姐突然无故失踪,宝家悬赏巨资寻找,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揣测你见到的那具女尸大概就是宝二小姐,如果你能帮助官府找到,赏金就是你的了。”
苏仁笙虽然体内瘀毒未清,还有些头晕目眩,但一听说有赏钱立刻来了精神,使劲点头:“我愿意带你去。”
他这一世虽不是财迷,但目前这个节骨眼儿,钱对他来说太重要了。跟着他努力地爬起来,甩了甩昏昏然的脑袋,父亲说:“要不,我陪阿笙一起去吧?”
苏仁笙刚想点头,官差却制止他说:“官府有官府的规矩,你不能去。”
苏父莫名其妙,心中怪异,他们家祖上也是做官的,从来没听过这规矩,简直闻所未闻。愣了一阵儿,他刚想开口询问,却见儿子已经被押差扯到了门口。
苏仁笙身中毒伤还没好,被他急火火地连拉带拽,不觉心怒。但见押差脸色寒冽,如同开了锋芒一般,不禁对他的厌恶中又夹了层恐惧。他提起了十二分警惕,越看越觉得这位押差惹疑,怎奈人已随他出来,不敢多问,却总有种躺在砧板上的感觉。
衙差指着城外隐隐的远山问道:“是那座山吗?”
苏仁笙犹豫了半天,点了点头。
“好,我们快点走。”衙差说着脚步橐橐,飞奔了似的。
“我们不先去衙门见大老爷吗?”
“谁说要去衙门了?”衙差话音冰冷,不容争辩。
苏仁笙心头一动,越来越怀疑这位押差了。
*
走到老君庙门口时,苏仁笙发现庙门口有许多摆地摊的,卖的都是自家的杂货。在一处山货摊儿前,一位身姿毓秀娉婷的少女似乎正在跟老板讨价还价。
虽然只是背影,苏仁笙却认定她正是孟小婉,安步当车地走了过去。就听孟小婉哀恳地说:“这银耳我肯定要买,你能不能再便宜点?”
老板也是苦叹一声:“姑娘,你打听打听去,哪有你说的这个价位啊?”
孟小婉说:“我的一个朋友中了蛇毒,我听说银耳能解百毒,我是去救人,您就发发善心卖我些吧!我身上只有六文钱。”
苏仁笙冷不防地问她:“你是打算买银耳送给我吗?”
孟小婉吓了一跳,见苏仁笙面色惨白,眼圈黑乎乎的,紧张地说:“你的毒看起来还挺严重的,怎么敢出来瞎跑?”
苏仁笙笑道:“也多亏你去衙门报了官,你可知道咱俩看见的女尸原来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那家悬赏重金去寻找她女儿,即便是尸体也能得到不少赏钱。我这就跟捕快大哥前去认尸。”
孟小婉一愣,摇头说:“我没报官啊!我只跟爹说了这事儿,但他说这种事情最好别管。”
什么?
苏仁笙遽然惊诧,又望向衙差,眼里全是恐惧。
假衙差见身份败露,目露凶光霍地朝他肩头抓来。苏仁笙吓得想跑,结果却撞翻了山货摊子,跟着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第十四章:和好
假衙役健步如飞,一把拎起身躯稚嫩的苏仁笙,左手提剑虎着脸,狞声威胁说:“我本不想杀你,只是有要务在身才不得不诓骗你,快带我去寻找那具女尸,不然杀你全家。”
苏仁笙哪儿见过这样的凶徒?吓得心尖儿一颤。假衙差高挑宝剑,锋利的剑尖在阳光下反射出骇人的冷芒。
“好,我带你去。”
假衙差冷笑着点头,将他放下。
“杀人啦,有假官差杀人啦……”
苏仁笙猛地怔了下,抬眼一看原来是孟小婉担心他会被杀掉,正站在人流如织的街市当中可劲儿地呼救着。
假衙差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面色骤然阴鸷酷烈起来,拂着一股子杀气朝她掠去。苏仁笙见他面带肃杀,生怕他将孟小婉斩杀连忙用力拖住他的大腿,他虽然体型尚显稚嫩,但毕竟是男孩子使尽全力还是可以让对方放慢步伐。
街中的孟小婉见假衙差一脸冷煞,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就见苏仁笙正艰难地拖着他的腿脚,拼命地朝自己叫喊着,让她快些跑掉。
孟小婉边逃命边兀自疑惑。对于阿笙这个少年,她一直诡异不解,觉得无论行为还是对自己的居心、目的都不单纯。所以对他很谨慎,大起提防之意,后来还到了避之不及的地步。
但他为了保护自己居然接二连三地用性命相豁,为她吮出蛇毒,如今还用肉身拖住假衙役,种种行为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他的行为都完全是毫无动机的发自真心。
可正是这毫无动机才让孟小婉感到离奇。即便是缱绻的恋人为彼此付出生命也要有深厚的感情基础啊!她与阿笙过去却是素不相识,对方居然可以为自己拼出性命实在叫她难以理解。
孟小婉不知苏仁笙是再世之人,亡者归来,只费解于他对自家桩桩件件的事情居然都熟稔于胸。
她起初猜测阿笙是出于某种目的事先调查了自家的情况,但反复思索考量后又觉得这确乎不大可能。毕竟让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从京城徒步走到杨家集都是件艰难的事情,还要在自己没有察觉到情况下将自家的情况调查个仔仔细细,这对一个孩子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他是皇子或者朝廷重臣之后,可以派人暗中打探。但阿笙家的状况与自家相比也好不了多少,不可能是显贵出身的背景。
所以,苏仁笙对她来说既温馨又诡异丛丛,甚至成了她的心结。
假衙差眼神中冷光一抹,用右手的剑鞘狠厉地朝苏仁笙劈了几下,骂道:“滚开。”
苏仁笙仍死死地抱着他的腿,脸上嘴角都浸着血,疼得瘦削的肩膀不住瑟瑟发抖,口中却固执说道:“不滚。”
假衙差吸了吸鼻子,气道:“好,既然你想死,那我就送你去见阎王。”
说罢,就要用手中宝剑将他斩杀。
苏仁笙这时却松开了手,确切地说是因为昏迷毫无知觉地放开了。假衙差瞥他一眼,见他拧着眉呼吸紊乱,时而急促时而呼吸微弱,但手指仍蜷曲着,证明他在潜意识里还是想拖住自己。
原来,苏仁笙本身蛇毒便未被彻底清除,体质孱弱。这假衙役又是习武之人,接连用剑鞘捶打他幼小的身躯早已使苏仁笙意识混沌模糊一片,加上体内蛇毒攻心使他逐渐晕厥。
诚然,这些都不是促使苏仁笙昏迷的主因。最重要的是孟小婉的身影已经消失,这让他心里吊着的紧张松弛了下来,才安然地失去了意识。
假衙差看着昏迷中的孩子暗暗叹了口气,因为昏迷的人是不能指路的。他蹙了下眉,握着宝剑的手松了松,眼见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布满了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他之所以敢当街撒野正是因为他清楚杨家集并没有当街巡逻的官差。
毕竟这里太小了,周边的几处乡村都统归平昌县管辖,县老爷正在平昌县衙,那里距此处少说也有十来里地远。
只是,如今这事态他也不敢再耽搁下去,孩子也很难带走,一来太重,再者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敢过于肆意妄为。
杨家集的乡民虽然面色恐惧却也神色戒备,一张张脸冷硬的叫人心惊。他暗咐:一旦他们蜂拥而上,自己即便功夫再高也万难逃脱。当下只能选择再做打算,独自离开。
*
孟小婉直接跑到苏仁笙家,向他父母告知了假官差的事情。阿笙父母脸都吓白了,忙去了街上将儿子抬回了家。
昏迷了一天,苏仁笙才悠悠转醒。父亲去了平昌县报官,县太爷这才派了衙役来到杨家集。然后让孟小婉凭着记忆带着衙差去山谷里搜索到了那具女尸,但假衙差的身份却一直成谜。
苏仁笙又在床上躺了两天,感觉身子骨都懒散了。父亲则训斥说,他之所以有此遭遇全是因为不好好在家里读书,天天到街头疯跑造成的,便唠叨着逼他读书,禁止他出去玩儿。
但苏仁笙心中挂记的却是孟小婉,也知道父亲是个懒虫,便暗中打算等自己身体彻底好了就趁早上他熟睡时去找孟小婉。
然而,这一回孟小婉却主动找上门儿了。
她托着盘子,里面装着红白夹层的糕点。对苏仁笙说:“阿笙,我听说你刚好,身子骨虚,特意做了糕点过来给你补补。”
苏仁笙看着盘子,眼睛豁然亮了:“红豆萝米糕。”
孟小婉一脸懵。她一直奇怪苏仁笙对和自己有关的事情都了如指掌,但这回也太离谱了,叫人难以置信了。因为这红豆萝米糕是她最新研制出来的,连名字都是刚起的,对方居然张口就说对了名字。
她茫然地眨了眨惊讶的眼睛,眸光变幻不定,期期艾艾地问:“你……怎么……知道糕点……名字的?”
苏仁笙却不答她,拿起一块就放进嘴里。边吃边问:“你这是打算跟我和好了?”
孟小婉似笑非笑地反问:“和好?咱们俩啥时候交好过?”
苏仁笙一噎,暗暗回忆,这一世确实不曾交好过。
他轻嚼慢咽,斯斯文文地吃掉了一块。前世,他与孟小婉因红豆结缘,后来还成为了红豆大王,品鉴、烹饪红豆的本事别说寻常人,即便是宫廷御厨都得自叹弗如。
“红豆还可以,就是不甜,可能你只放了糖。但萝米磨得太粗糙,肯定是泡得时间太短且水放的也少。”苏仁笙对红豆美食轻车熟路,非常自信地做着点评:“萝米必须要用山泉水泡,且还要泡足六个时辰,米芯才能软化,磨出的米汤会如同牛乳一般,就像你的皮肤。”
第十五章:蒸糕
说到这里,苏仁笙略觉得有些失语,愣了一下。
孟小婉脸颊微微有些泛红,看得出来已然面带愠色。当然,她生气的不是苏仁笙拿她的皮肤做比喻,而是自己苦心废力地蒸了一个上午的糕点在对方眼里居然这么不值一提,处处都是毛病。
她对自己的手艺极其自信,认为红豆萝米糕若是出售给客人必定招来喜欢。只是爹认为制作糕点要付出成本,万一卖不出去便赔大了,坚决不允许。上一世,苏仁笙便觉得这种古板的思想也是最终害了孟家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好吃是吧?那我端走。”
孟小婉柳眉微微皱起,转身作势就要离开。
苏仁笙道:“我知道这么说你肯定不服气,要不我也给你蒸一盘红豆萝米糕来尝尝如何?”
孟小婉诧异地张大了嘴巴:“你会蒸红豆萝米糕?这可是我才刚发明的。”
苏仁笙自负地背着雪白的小手,轻咳一声说:“这有何难?有些人想了一个月才想出来作法,我只吃了一口就明白是怎么做出来的了。”
孟小婉听了肩膀都惊得一哆嗦。红豆萝米糕的确是她冥思苦索了整整一个月才想出来的,她跟谁都没说,阿笙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她简直觉得面前这少年的来历不仅仅是古怪那么简单了,简直离奇恐怖波云诡谲捉摸不定匪夷所思……
苏仁笙跟着说:“你先等会儿,做这种红豆萝米糕不能只用寻常的材料。”
说完,他走到院子里的雪堆旁,取出里面那桶放羊人送给自己的羊奶。羊奶装在木桶里,已经冻得结结实实的,所以肯定没有腐坏掉。
苏仁笙将羊奶交给孟小婉手上,自己又拿来一只瓦瓮,说:“走吧,咱们去趟山里。”
孟小婉莫名:“去山里干什么?”
“自然是弄山泉水了。”
“真的要取山泉水啊?”孟小婉惊讶道:“用普通井水不行吗?”
苏仁笙郑重地摇着头说:“当然不行。《论语》里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蒸出一锅美味的上等香糕从制备物材到研磨、蒸煮道道工序务必都得精益求精,步骤差之毫厘,口味必然谬之千里。”
孟小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却似懂非懂。但她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个乡野丫头,学问浅薄,连字都不会写,听他说的又是《论语》又是古诗的,也懵懂地觉得也可能就是那么回事儿吧!
俩人去了趟山里,苏仁笙舀了一瓮沁凉的山泉,跟着又去了杂货铺买来了上等的红糖,蜂蜜,莲子,蜜饯等物。
苏仁笙这些天来通过放羊攒下了一些微薄积蓄,目的就是为了能在孟小婉面前大显身手,这一世,他要通过自己烹饪红豆宴的技艺帮助自己和孟小婉改变命运。
跟着他俩来到孟家的汤铺,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喝红豆汤的客人逐渐减少,孟小婉倒是有不少空闲的时间看着他蒸糕。
苏仁笙一一清点了食材。将莲子打碎磨成细粉与切成细丝的蜜饯均匀搅拌,又将泡过清水的红豆煮熟调着金黄色的蜂蜜捣烂成豆糊。
和着金丝蜜饯的莲子粉混进加热的羊奶里色彩层次分明,苦、甜、香三种味道浑入一体,聚合起来的香气四散飘溢,简直天成不觉。
孟小婉嗅着这股子新鲜、奇异的味道,这种香味儿是她家从来不曾有过的。但心中更加怀疑起苏仁笙的身份了。
看他年龄不大,这么高超的手艺是在哪儿学来的?
且这时苏仁笙的一个举动更叫她费解。他居然不在理会那些食材,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块平整的木板,开始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剜刻了起来。他刻得精细异常,甚至有些地方要用曲尺去量。
孟小婉忍不住问他:“你刻木头干什么?”
苏仁笙笑道:“刻字印在糕点上面啊!我见浸泡萝米还要许久,如今正好有时间。”
孟小婉简直大惊失色!在她的印象里能在糕点上印字的无一不是大糕点铺子里的师傅才能掌握的技能,自己冥思苦想了很久也无法在糕点上印上一个图案,最多只能将手指头染红印在上面。
嗯,得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学学。
苏仁笙刻木撰时的神情仿佛像是在对待一件工艺品,先将模具打磨得平平整整,再用斜直刀细细地撰刻出文字,内容无非就是“福禄寿喜”之类的吉祥话。
孟小婉暗暗心凉,别说他雕刻时那股精细、认真的劲头,就是上面的字她都写不出来。刻了两个多时辰,苏仁笙头都不抬一下,神情专一极具大师风采。孟小婉看着有些动容,虽然猜不出他这高超的技艺是在哪里所学的,但如今却已然认可他的确是个高手。
她走过去,轻轻帮苏仁笙擦掉额头上的清汗,问:“你把字刻在木板上也无法给红豆萝米糕上色啊?”
苏仁笙轻松地扬了下嘴唇:“很简单,用红豆粉啊!”
他雕刻得差不多了,起身取来一些干硬的红豆,磨成细粉洒在模具上面。孟小婉这才明白那些大师傅的手艺原来是这样做出来的!
她赞叹道:“阿笙,你有这么厉害的厨艺完全可以去大的糕点铺当师傅,何必窝在这小小的集子中?”
苏仁笙冲她神秘一笑,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孟小婉听不懂他的话。
的确,按照苏仁笙前世带来的精妙厨艺,今生即便想要成为御厨也绝非难事。但这可不是他重活一世的目的,他冀望的是通过自己的能力改变孟小婉的命运,当个高级厨子太大材小用了,根本不是他的志向。
待萝米泡好已然是夤夜时分,街路上早已漆黑一片。
“咚!——咚!咚!”
更夫传来了一慢两快的敲锣声,说明已经三更天了。
“阿笙,阿笙……”
娘亲的呼喊声在汤铺门口徘徊着。
苏仁笙推开门探出头去,欢快地应着:“娘,我在这儿呢!”
“都几更天了还不回家,就知道贪玩儿。”娘亲边埋怨边走进汤铺。
苏仁笙不暇思索,下意识地说:“我在作糕点呢!”
“你爹叫你读书你不读,就知道学这些。”
孟小婉含笑更正说:“阿笙不是在学,他做得可棒了。”
阿笙娘冷哼一声,反驳说:“他就会吃。阿笙,别在人家胡闹了,小婉爹妈赚点钱不容易,别把人家的熬汤工具弄坏了。”
她的话把孟小婉弄得讷讷,看样子阿笙娘是打心底里不认为自己儿子掌握制作糕点的手艺,但阿笙明明作得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