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来就玩蛋?
王明在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里,骂了整整一天的娘。
当然,只是腹诽。
他暗攥双拳,瞪着双眼,直直地仰望天花板,苦大仇深的脸上,那悲愤与绝望交织的表情,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老天爷,我知道您是一时弄错,我不怪您,只求求您开开眼,再把老子给穿越回去吧!
这句话,他至少在心里反复说了一千遍。
而被他寄予厚望的老天,却是相当矜持地沉默着,并不对他的祈求回以半点希望。
见老天爷心硬如铁,没有半点回应,王明万般无奈,遂又在心下,不停呼唤诸如系统、异能等穿越者必备保命技能,结果,也是没有半点回音。
黄昏将近时,一直在床上半躺着王明,狠狠一拳砸在床沿处。
“他娘的!老子认了!”
此时的他,终于默认了自已穿越过来的事实,也默认了这个倒霉至极的新身份。
他穿越过来的年代,正是血火连天,天翻地覆,华夏大地一片腥膻的明末。
而他穿越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南明弘光时期,那位赫赫有名的假太子,王之明。
王之明,故驸马都尉王昺之侄孙,流寇攻陷京城后,一路南逃,后路遇鸿胪寺少卿高梦箕的奴仆穆虎,遂自称是崇祯皇帝之皇太子朱慈烺,一路招摇撞骗到了南京,却最终被弘光朝廷识破身份,严刑拷打后关入大牢。
最终,这位南明假太子王之明,在南京城破后落入清军手中,随即被押往北京,最终与弘光帝朱由崧等人,一同被斩首示众。
糊里糊涂地活,窝里窝囊的死,这就是历史上真实的王之明,可悲又可笑的一生。
想到这个可悲又可怕的结局,王明忍不住打个冷颤。
自己虽是穿越过来,若是再重复这位南明假太子王之明的悲惨人生,那真是死到九泉,都不瞑目!
那么,为了保命,现在赶紧化妆成普通百姓,悄悄逃跑,可还来得及么?
当然来不及了!
因为,现在已是弘光元年三月初,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正是南京城外的兴善寺!
原来,这个王之明,自与穆虎等人南下后,先是安排在浙江一带秘密居住,后被高梦箕带到南京,引荐给了弘光朝廷。
高梦箕等人到达南京后,便按朝廷之命,把王之明安置在兴善寺住下,并把仆人穆虎安排给他作仆从,自己则复回浙江家中。
听到太子抵京的消息,整个南都引发了巨大轰动,文武百官纷纷前来拜谒。大多数官员来到之后,都是顶礼膜拜,态度虔诚,让王之明好不受用,心下窃喜不已。
为了款待这些前来拜谒的文武官员,那仆人穆虎,按主人高梦箕的安排,连日安排筵席,让这些文武官员,与这位南渡“太子”,一道饮酒作乐。
谁知乐极生悲,在这个时空里,这位太子王之明,连日痛饮,竟在昨天晚上,生生醉死了过去。
然后,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大爷突发兴趣,竟拿后世一名普通技术员王明来取乐,将其灵魂穿越时空,摄入这醉死过去的王之明体内。
于是,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时候,悄悄地完成了一次近乎完美的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这位穿越而来的现代人王明,就这样融合了前世王之明的思维与记忆,成了现在的自己。
前世读过一点明史的王明,迅速地明白了自己的可怕处境。
现在这般大排筵席,饮酒作乐,虽是醉生梦死,痛快至极,但只不过是刀口舔蜜,终有割舌之患。
不,应该是杀头大患!
王之明的记忆中,昨天来拜见的某个官员说过,待过了明日,便有那太子朱慈烺的老师,内阁大学士王铎,翰林刘正宗、李景濂这三位都曾经在北京担任过太子东宫的讲官,来正式审核自己,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太子了。
真实历史上,在这三位昔日讲官的联合会审下,王之明这个假冒成太子的李鬼,迅速地现出原形,再无办法假装下去。
接下来,便是严刑拷打与重监下狱。
再接下来,便是押往北京,斩首于菜市口了。
“操!他娘的,看来今天,倒是老子最后一天假扮朱慈烺的日子了!”想到这里,王明心下,又忍不住骂开了。
他一眼望去,可以看到院子外面有重重的官兵把守,王明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想要化妆逃跑,只会毫无疑问地自寻死路!
唉,若是还在南下路上,或是在浙江隐居之时,自己乘人不备化妆潜逃,倒尚有可能,但现在已入南京兴善寺,外面又有密探与重兵重重把守,自己绝对已是插翅难逃!
莫非,是某位神仙大爷闲极无聊,要来看看自已,是怎么来个过把瘾就死么?
这个时空里的王之明,还能酒足饭饱地醉死,而自己穿越在他身上,却要为这厮去挨那砍头一刀么?
想到这里,王明顿又悲从中来。
一来就玩蛋,才穿越就毙命,这倒霉催的,算个什么事啊!
难道,自己只能坐以待毙,死路一条了么?
不行!
一定要想办法自救!
原因很简单,砍头,至痛也,安可受之!
只不过,现在的自己,没有开挂的系统,没有独特的异能,更没有哪怕一副强悍的身体与杰出的武艺,想要在这明末乱世生存下去,谈何容易!
更何况,明天那三位讲官就要来兴善寺联合会审了,留给自己的的时间,已是屈指可数。
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算是有了开挂的系统与异能,只怕也来不及使用了吧。
王明内心烦躁至极,又苦思无计,除了恨恨地将老天爷咒骂一万遍,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就在这时,王明忽听得外面门帘响动,似乎有人从外面进来了。
王明扭头望去,却见是那仆人穆虎,急急掀帘而入,正一脸笑容地向自己迎面走来。
“太子,那督营太监卢九德公公,说是奉了皇命,欲要来拜见太子,正在寺门外侯着呢。请问,太子见他不见?”
第二章 扯大旗作虎皮
王明听到这声叫唤,顿是打了个激凌,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而起。
这个卢九德,王明从前世读过的明史中,对此人有些了解。
卢九德,号双泉,早在崇祯朝时,因主动率军击寇,颇有战功,一直是朝中深得崇祯信重的有名太监。
后来,弘光朝建立,因卢九德能言会道,善拍马屁,又甚得弘光皇帝朱由崧之心,兼其是京城老人,名望亦众,故被命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京营,乃是弘光朝廷中,一位权势煊赫的红人呢。
现在,此人来拜访自己,那么必是奉了弘光皇帝朱由崧之秘令前来,以拜访之名,先行来考察一番自己这个所谓太子,到底是真还是假。
怎么办?
万一现在就被这个死太监看出破绽,那自己可就……
大冷的天气里,王明的额头上,却是泛起涔涔热汗,脸上的肌肉,都在忍不住微微颤抖。
他以最快的速度,在脑海中翻拣王之明残留的记忆。
功夫不负苦心人,他找到了一条看似可以保命的珍贵信息。
原来在崇祯朝时,卢九德虽长期在朝廷任事,但经常外放,不是当监军,就是协助官军剿贼,真正呆在宫里的时间,倒并不是太长。
这样的话,那真正的太子朱慈烺向居深宫,难得与朝臣见面,故卢九德这厮,只怕对他也没有多少印象。
更何况,自己好歹读过一点明史,对明末宫廷诸事,亦有些了解,只要好生应对,倒也不怕一问三不知,被这厮给其瞧出破绽与错漏。
自己足够小心谨慎的话,卢九德这家伙,还是可以应付过去的。
想到这里,王明神色放松了不少。
他轻咳一声,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扭头对穆虎说道:“原来是京营提督卢公公前来,那还愣着作甚,还不速速有请。”
穆虎喏了一声,蹬蹬出去。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声,很快,穆虎带着一人,从门外快步进来。
王之明一看,那跟着穆虎进来的,是一名头载三山帽,身着紫绸蟒服,足蹬乌犀靴,身宽体胖腆肚挺胸的太监。
这死太监一张油腻的肥脸上,满是傲慢神色,一副久居人上的模样。
他入得房来,便叉手站立,将对面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的王明,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
“公公,这位便是太子殿下。”
穆虎在一旁谄笑着插话,卢九德却似浑然未闻,只顾将对面的王明,上下看个不休。
此时的卢九德,在好奇打量对面的王明时,心里却在嘀咕不已。
这位太子爷么,虽然其年纪,倒是与太子相仿,但其面目,与自己记忆中的太子,却是略有偏差呢。
要知道,自己虽然一直呆在朝廷,但与太子却真没见过几面,且最后一面所见时,亦是一年多前,那记忆的太子面目,已然有些模糊。
而唯一一点,记卢九德印象最清楚的,便是太子似乎眉毛又长又细,眉尖过于其目,且又怯懦内向,一眼看去,倒似个女子一般。
而面前的这位少年,虽与太子形貌有些相像,但此人却是眉毛粗浓,尾飞入鬓,明显比当年的太子,要多了几份坚毅之气。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面前之人,真如陛下猜测,只是个招摇撞骗的冒牌货不成?
只不过,自己已是一年多没见过太子,而太子正值少年,乃是大长身体的时候,其身材与面目有较大改观,亦是常事,自己却也不能仅凭一面之观,就直言断定面前此人,便是假冒之辈。
只是这样一来,弘光陛下那边,却该怎么去回复呢……
就在卢九德陷入沉思之际,对面一直神情平静的王明,暗地里察颜观色,见他这般思虑模样,知道卢九德在心下,怕是对自己这个所谓的太子,心存颇多疑虑呢。
估计是自己的模样,与其记忆中的自己,多有偏差,让他犹豫不决,不知到底该如何判断。
这时,王明忽然灵机一动。
哼,你这厮既不辨真假,那老子可就偏要把这滩浑水,给搅得更浑一些!
“啪!”
王明拍案而起。
“卢九德!既来见孤,为何不拜!”
这声喝问,声色俱厉,那卢九德瞬间从迷思中惊醒,他还未来得及仔细思考,那双跪惯了的膝盖,却已是扑通一声,跪倒于地。
而见这位太子突然发威,一旁的穆虎,亦是张大嘴巴,呆住了。
不是吧?
这位太子爷,自跟随自己一路南下,直到入住兴善寺,一直都是一副老实本份,内向无为的模样。
不论是和自己说话,还是接见文武官员,都是细声细气,拘谨不堪。怎么今天,倒是陡然发威,将这样一员位高权重的三品提营太监,给生生喝跪于地?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禀,禀太子爷,奴婢一时贪看殿下,竟忘了君臣礼数,实是该死!还望太子爷莫怪。”卢九德结结巴巴地说完,又连连叩首。
王明清楚看到,这个方才还是一脸骄横之色的大太监,现在那张肥脸上,竟已涨成了猪肝色,额头亦有冷汗沁出,可见此人被自己这突然一喝,给吓得方寸大乱。
这一刻,王明心下,竟有些说不出的得意。
不错,开始找到感觉了。
扯大旗作虎皮,能把你唬住就成!
他冷哼一声,装模作样地将伏跪于地的卢九德,亦给上下打量了一遍,才冷笑道:“卢公公,自京城别过,一直未见。看你现在这身材,倒是胖大得很,可见在南京的日子,倒是十公受用吧。”
卢九德被他讥讽,当下面红耳赤,脸上的横肉,更是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颤。
而其心中,对面前这个来路不明的太子,已是又惊又恨。
可恶!
这个家伙,在自己尚未发问之前,倒是极为聪明地先将了自己一军。可叹自己也是见惯了世面的重要人物,怎么今天在这里,在这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前,表现却是这般软弱惊惧。
真真羞煞人也!
卢九德心下气恼,脸上却还得堆起笑容,向王明谄笑回道:“太子爷训斥得是。老奴叨食天禄,厚受君恩,本应为国驱驰,为君分忧,以尽死力。结果腆颜至南都,竟致髀肉重生,身躯日胖,实是惭愧之至。”
第三章 残酷的明天
见卢九德气焰全无,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王明心下暗乐,一时间,竟有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这个攀高踩低的奴才,不拿出点主人手段,倒是要被这厮给看轻了呢。
一旁的穆虎见得情况有异,不由得脸色惶然,他怔怔地望向那位突然发威的太子,却见王明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
穆虎如遇大赦,立即喏喏点头,快步离开。
穆虎离去后,房间只剩王明与卢九德两人,一坐一跪,形同主仆。
“行了,你也不必跪着了,平身说话吧。”
王明终于打破沉默,他脸上似笑非笑,慢悠悠地抛出这一句。
“谢殿下。”
卢九德称谢起身,脸上神情却是尴尬至极。
他觉得,自己就象一个面团,任由对面这个少年揉捏,真真窝囊至极。
卢九德起身后,王明却并不急于与他说话,只是端起案上的茶杯,打开茶盖,轻轻地吹走表面茶沫,悠闲而自得地轻呷了一口。
王明这般举动,卢九德心头的恼怒与懊丧,更是难以言表。
现在的他,既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说话,又不知道王明要如何与自己交流,只得傻愣愣地站着,不知接下来,到底要如何行事。
就象是,一条等着主人发令的狗。
终于,还是王明开了口。
“卢九德,孤知道,你来这里,定是要观吾之真假虚实。你这般宵小心思,纵是不言,孤早己洞若观火。”王明放下茶杯,冷冷一笑:“却不知,卢公公看了这么久,心下对孤,可已有定见乎?”
卢九德闻得其语,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急急回道:“殿下安出此语,实是折煞老奴了!老奴奉承皇命,特来兴善寺看望殿下,以表慰问之意,安敢以下犯上,置喙乱评,太子您想多了。”
“哼!是么?”王明板起面孔:“那现在你观吾良久,可是满意了?是否又还有诸般话语,要来质询于吾呢?”
“啊?岂,岂敢……”卢九德脸色颓败,支支吾吾地回道:“老奴纵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来面询殿下啊。”
“是吗?好吧,那孤现在倦了,天色已晚,也不好多留公公在此。”王明淡淡回道:“就请公公回禀圣上,陛下关爱慰问之意,孤感沛之至。”
卢九德心下惭恨,脸上却硬挤出来笑容:“老奴自会回禀圣上。殿下一路南行至此,想必十分辛苦,还望殿下善保圣体,好好休息,老奴就此告退。”
王明点了点头,亦不多话,示意卢九德可以走了。
见王明这般态度,卢九德终是不甘,他犹豫了一下,拱手低声道:“殿下,老奴听闻,明天有三位昔日太子讲师一同前来,要面审太子真假哩。太子这边,亦要有所准备,才是妥当。”
卢九德这话,表面看起来,是个关心太子的先帝遗奴,但暗地里,他这句话,却是将这条话语,当成赤裸裸的威胁,来向这位真假不明的太子示威。
哼,你这个真假难辨的家伙,我卢九德与你睽隔多年,自是分不清你是真是假,但是,明天来的三名太子讲师,可是曾与真实太子朝夕共处的,他们三人,定有办法辨你个真伪出来。
界时,你到底是李逵还是李鬼,自是一审便明!
没想到,卢九德这番暗藏威胁的话语说完,王明只是淡淡一笑,一副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
“卢公公,此番忠言,吾自谨记于心。公公若无他事,就请自回吧。”
王明说完,便跷起二郎脚,又自顾自地悠闲品茶。
卢九德一炮放空,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下的尴尬与恼恨,更是憋得慌。
他亦不多言,拱手作揖,悻悻而去。
见到卢九德那有如斗败公难一般离去的背影,王明又是一声冷笑。
之所以三言两语,便把卢九德给急急打发走,王明心下,其实亦是多有无奈。
毕竟,作为一个穿越客,虽然对明末历史有粗浅了解,但是细节之处,肯定多有疏漏,若再与卢九德长时间交谈对质,只怕自己还真会一不小心露出马脚来。
所以,他灵机一动,干脆来个假作真时真亦假,利用太子这个上位者的身份优势,抢先对卢九德进行心理打压,迫使他不敢非分行事,然后只能知难而退,方是最为合理的决策。
不过,王明脸上的表情,却是愈发凝重。
虽然他刻意在卢九德面前表现得轻松适意,但他知道,明天这内阁大学士王铎,翰林刘正宗、李景濂三人的联合审问,将成了真正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
能勉强对付一个对自己印象模糊的太监卢九德,但要应对这有备而来的三名曾经的太子讲师联合会审,哪有那么容易。
类比起来,今天不过是测验小考,明天才是决定命运的大考呢。
王明心下,其实极度的忐忑不安。
他知道,在明天的会审上,哪怕自己比真实历史上的王之明,要表现得更好,更出色,这三位昔日的太子讲师,也不会轻易地放过自己。
原因很简单,也很残酷。
因为,现在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在那弘光皇帝朱由崧手里捏着,他们将会对自己是何态度,又最终要将自已致于何地,王明内心清醒得很。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自己就是真正的朱慈烺,在孤身一人缺乏辅助的情况下,这三位昔日的太子讲师,亦会为了家人性命与自身前程,暗昧良心,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将自己一把认定为假冒之辈,最终亦同样打入大牢,再难翻身。
政治这东西,就是这么残酷而现实。
就象真实历史上,多尔衮从李自成手中,擒获包括了太子朱慈烺在内的崇祯皇帝三子,却故意指责他们皆是假冒之辈,从而统统斩首,以绝后患。
毕竟,皇帝之位,天下至尊,乃是每个男人的最高梦想。
为了金字塔顶端的最高权势,古往今来的帝王们,连亲生的父子兄弟,都皆可翻脸屠杀,以亲人的鲜血与性命来浇铸皇位,更遑论一个千里来投素无亲情的堂侄了。
想到这里,王明喟然长叹。
第四章 逼这厮当吕不韦
唉,他娘的!
谁叫自己好死不死,穿越成这该死的王之明呢。
偏偏还在这家伙被软禁于这被重兵看守的兴善寺后,方附得其身,这样的炼狱级的求生局面,说是九死一生,都是轻的。
而死中求活,谈何容易!
但是,有了方才与卢九德的对话历练,王明对于明天的三官联合会审,心下倒也没有方才那般慌乱。
好歹要想办法,先躲过明天这一关。
然后,再尽可能让自己,能得以从虎口逃生。
“穆虎!”
王明一声低喝,门外的穆虎连声应喏,迅速掀帘而入。
“太子爷,唤小的何事?”
看着穆虎那张尖瘦的笑脸,王明略一思虑,便沉声道:“明天三位讲官来此会审于吾,可还有其他人等参与会审么?”
穆虎皱着眉头想了想,便急急回道:“禀太子,小的听说,除了内阁大学士王铎,翰林刘正宗、李景濂三人外,尚有旁听者忻城伯赵之龙,侍郎朱之臣,梁云构、李绰,以及巡按御史黄澍……”
听穆虎说到这里,王明原本阴沉的双眼,竟悄悄地闪过一丝亮色。
前世读过一点明史的他知道,那忻城伯赵之龙,侍郎朱之臣等人,皆是尸位素餐无所作为之流,且真实历史上的这两人,在清军打入南京后,便立即出城投降,以求保得个人前程与身家富贵,甘心从虏作汉奸,根本就不能指望他们会对自己有什么帮助。
而相比这两人,那巡按御史黄澍,倒还是个颇为不同的人物。
黄澍,字仲霖;徽州人氏,弘光朝成立后,被擢御史,巡按湖广;监核宁南侯左良玉之军。但此人一到湖广,便迅速被左良玉拉拢,并成为其心腹策士,这倒是大大出乎了弘光朝廷的预料。
真实历史上,黄澍此人,以弹劾朝中重臣马士英而闻名。他曾在朝堂之上,罗列了马士英十条重罪,一时间轰动朝野。
不过,此人最后晚节不保,在左良玉死后,随其子左梦庚投降清廷,以汉奸之名,度过余生。
这个黄澍,原本已被派往湖广,现在却以回京奏事的名义返回了南京,一直在朝中盘桓不去。他这般行事,不过是奉了左良玉之命,返回朝廷后,成为他在朝中一个探知消息的耳目罢了。
要知道,现在的宁良侯左良玉拥兵数十万,雄据湖广,乃是南明地界势大最大的军阀,其煊赫权势与雄厚兵力,连那向来猖獗跋扈的江北四镇,亦是望尘莫及。
但是现在左良玉权势虽重,却因为朝中无人,无法直接参与朝廷决策,其受朝廷重视的程度,反不如那江北四镇以及盘踞福建与松江一带的镇南侯郑芝龙,这让心高气傲的左良玉,一直心下耿耿于怀。
为了更好地掌控朝廷动向,了解朝廷动态,故在弘光朝廷下派黄澍为巡按御史,前来湖广监军之时,左良玉不惜重金,刻意拉拢这位朝廷派来的御史,使其转而为自己忠心效力。
在将黄澍拉拢为心腹后,左良玉便以回京奏事以及联络朝廷诸事之名义,复将黄澍派回南京,使其成为自己探听朝廷动向,了解朝廷动态的得力耳目。
而现在,朝廷上下,最为重大最为劲爆的消息,便是自己这个南来的太子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明天的联合会审上,这位巡按御史黄澍,亦当仁不让地成为了一名旁听者。
王明近乎直觉地感受到,自己破解困局的唯一希望,很可能就在这个黄澍身上。
不知道,这个专门前来的黄澍心里,会不会把自己当成古时的秦国公子异人,奇货可居呢?
这个黄澍,他会想成为吕不韦一样的角色吗?
哼!
就算他不想,老子也要强迫这厮成为吕不韦!强迫这厮把自己当成公子异人!
毕竟,现在的自己为了保命,唯一可想的办法,便是在此人身上了。
他娘的,生死关头,怎么也得搏他一把!
王明面目阴郁,眼中已隐现寒光。
这个晚上,王明辗转反侧,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次日天亮,王明从睡梦中刚刚醒来,还未来得及洗漱,穆虎便急急进来。
“太子爷,三位会审的讲官,均已来到寺外,太子爷可要立刻见他们?”
听了穆虎的话,王明心下顿是一怔。
不是吧,这几个家伙来得这么快。
难道,是要打自己一个出其不备,还是为了邀功请赏,而急不可待呢?
“哦,那三位讲官来了,那几位旁听者,可曾一起到来?”
穆虎一愣,立即摇头:“禀太子爷,只有这三位昔日讲官提前到来,其余诸如忻城伯赵之龙,侍朗朱之臣等人,因时候尚早,皆尚未至。”
王明点了点头,心头却是一声冷笑。
看来,这三位昔日讲官,还真是急不可耐地想见自己呀。
他们这般猴急前来此处,在旁人看来,倍显所谓的先师对学生的关切殷情。但只有自己知道,这三人来此,各人心下,究竟怀的是何等居心。
以先前学生之性命,来给自己铺排前程,何其可鄙又可悲。
想到这里,王明一声苦笑。
“既然旁听者尚未到来,为公正起见,吾便先不见他们了。穆虎,且让他们在寺中大殿稍坐,待吾洗漱饮食完毕,再行相见,亦是不迟。”
“喏,小的这就去安排。”
望着穆虎急急而去的背影,王明一声微叹,遂及开始洗漱更衣。随后,又开始慢悠悠地吃早餐。
只是这顿早餐,虽然香甜,王明却是吃得无滋无味。
更有莫名苦涩,深藏其中。
王明故意慢条斯理地吃饭,然后又将自己好生打扮梳理一番,终于在近一个时辰后,在已近辰时末刻之际,他才悠悠准备完毕。
这时,穆虎又急急而入。
“禀太子爷,现在旁听的诸官,业已到齐,齐在大殿中等候。太子现在,可是要见他们了么?”
王明点了点头。
随后,便随穆虎一道,从房间缓步而出,踱进寺中大殿。
第五章 三官会审(一)
“快看,快看,太子出来了。”
此时,那内阁大学士王铎,翰林刘正宗、李景濂三人,已在大殿内等得抓耳挠腮,坐立不安。正是满身不自在之时,忽听到旁边的听众席有人叫唤,说太子从内房出来。
各人皆下意识地瞪大眼睛望去,其急迫情状,倒是有如三只被抓着脖子提了起来的鸭子。
这时,旁听的赵之龙,朱之臣,梁云构、李绰、黄澍等人,亦是满怀好奇地扭头张望,都想要仔细地看看,这位南渡而来的太子朱慈烺,究竟是何等人物。
在众人的注目礼中,那从偏房出来的王明,一入殿中,四下看了看,就先向离得最近的三名讲官,缓步走去。
“哟,三位恩师皆在此处呢,孤昨夜偶感风寒,今天起得稍晚了些,现在方来见到三位恩师,还望莫怪。”王明满脸微笑地走来,神情十分自然。
听到王明热情地向自己打招呼,三名昔日的太子讲师,竟是不约而同地,面现尴尬之色。
唉,个中滋味,何以言说。
王明入殿时,那跟在王明身旁的穆虎,已悄悄地在一旁对王明低语,告诉他现在大殿里等着的这些人,分别都是谁。
王明默记于心,微微点了点头,在听完他讲述后,便示意他先行退下。
穆虎退开后,那大学生王铎首先站起身来,一脸尬笑:“太子,我等今天前来,实是奉了皇命,来审验太子身份真假,若有言语唐突激烈之处,还望太子莫怪,要知道……”
王明冲他摆了摆手,打断此人之话:“王学士,不必多言。既是皇命,本太子亦当遵谕行事,下面要如何审问于孤,尽管开口便是,并不妨事。”
王铎干笑数声,拱手回道:“太子豁然,我等便是心安了。毕竟先帝之时,我等……”
“嗯,这客套话么,就不必多说了。另外,父皇薨逝已快一年了,各位叨食新君之禄,这旧日恩情么,亦不必多提。三位讲官有何疑处,尽可直言来问。”
王明淡淡说完,兀自往殿中那张早已为他备好的太师椅上,端然坐下。
他脸上的神情,十分自然平静,仿佛正与众人一道茶话一般。
只不过,在他心下,犹是紧张不已。
而他这句话语,里面夹杂的讽刺,那王铎、刘正宗、李景濂三人,又如何听不出来。
先帝尸骨未冷,你们这三个倍受先帝信重的家伙,便要为新主子来审旧学生,真是何等心肝!
王明瞥见,三人脸上的尴尬之情,已然愈明显。
除了为首的大学士王铎,犹是故作镇定外,那跟从审问的刘正宗与李景濂二人,竟然皆脸现赧色,甚至都微微低下头去,不敢正眼去看对面端坐的太子。
而听到王明这话,一边旁听的赵之龙朱之臣等人,亦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很显然,王明的表现,与他们想象中的,颇为不同。
都说太子是个怯懦内向之人,向有怕生之名。但这个太子,区区数言谈吐,却是简洁有力,暗藏讥诋,一把揭了王铎等人虚伪之情,倒是让各人一时为之高看。
这时,王明却注意到,那个坐在角落,被自已寄予厚望的巡按御史黄澍,没有与旁人谈论,只是一脸沉默地坐着,仿佛正在想什么心事一般。
大学士王铎轻咳数声,整个殿堂稍稍安静下来。
“诸位,稍安勿躁,勿要喧哗,在下现在就开始询问太子,还请各位一同验看。”王铎说完,便从怀里掏出一幅用丝绢装裹的图画,在长桌上徐徐展开,复向王明问道:“太子,在下请问,这是何图?”
王明心想,老子从后世穿越而来,对你当初询质王之明的小伎俩,那是洞若观火,又岂会不知。
不过,他在表面上,却是作出一副郑重的神情,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踱到长桌旁,装模作样地开始查看。
众人见他这般表现,亦是个个瞪大眼睛,仔细地观察其一举一动,要看这位真假莫辨的太子,接下来到底会如何行事。
王明从头看到尾,仔细观览完毕,却不并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
见他这般举动,众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大学士王铎一直在仔细观察着他,见他这般沉默不语,还以为他是因为不知道而故意不答,心里竟不由得竟有几分莫名的得意。
这个所谓的太子,该不会就此露馅吧。
“敢问太子,此图所画之物,究竟为何物呀?”
王明听得出,大学士王铎话语中隐隐的得意,遂转过头去,与他双眼对视。
王铎见他的目光深沉冷厉,虽沉默无言,竟有不怒自威之势,一时间,竟是吓得后退了一步。
这时,殿内的众人亦停止说话,众人纷纷全神贯注地望向王明,想要听他究竟说出何等话来。
一时间,殿堂上十分安静,竟似连掉了根针,都可以清楚听见。
这时,那脸色凝重的王明,才转过头来,环视了众人一圈,才悠悠开了金口。
他一声微叹,用一种颇为沉重的语气缓缓说道:“王学士,此乃我大明京师紫禁城之图舆也。”
“哦?是吗?”
王铎闻言,脸色顿是一僵。
他稍稍一愣,又急急用手指着图中一处宫殿,问道:“那你且说,此处是何处?”
见这个家伙一副非要跟自己较真的模样,王明心下不禁暗笑:哼,老子好歹前世也读过明史,更对明清两朝的宫殿颇为熟悉,又岂会被你这厮给刁难住。
他淡淡回道:“此处乃是娘娘所居坤宁宫也。”
王铎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又随手指向另一处:“敢问太子,此处又是何殿,乃是何人所居?”
王明顺其手指看去,轻声回道:“王学士,此处乃是孤之所居,承泽宫是也。”
大学士王铎脸上,愈发尴尬不堪,他又随意指问了几处,王明皆是一一答对,并无半点错漏。
这时,原本十分安静的整个殿堂,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
王明抬起头,他的目光,却正好与那角落处的黄澍对视。
第六章 三官会审(二)
王明看到,这巡按御史黄澍,那双眼角耷拉的三角眼中,目光锐利而尖刻,多有欣赏之意。
见他这副神情,王明心下,不由得莫名多了几分期待。
这时,那大学士王铎一脸尴尬,正在皱眉苦想,接下来要如何质询这位真假难辨的太子,王明却己审时度势,开始转守为攻。
“砰!”
一声闷响,王明一掌拍在长桌上,惊得那压画的砚山,惊跳而起。
殿堂之中,立时安静下来,众人停止交谈,复把好奇的目光,齐齐地投注在王明身上。
王明一掌拍毕,脸上有隐藏不住的悲愤,他向王铎厉声喝道:“王学士!孤承你开蒙教读,延授数年,这般恩情,自是向来铭记于心中。今天吾之所答,亦无错漏。但看先生模样,竟似还要对学生紧追不放,不饶不休,定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方肯罢手乎!莫非,王学士睽隔多年,不念师徒旧情,反而对在下已有成见,定要看学生当众出丑,方才满意么?”
王明此话一出,举座大哗,兴善寺的殿堂中,竟如飞入了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
巡按御史黄澍,捋着稀疏的胡须,饶有兴趣地看着太子向大学士王铎发难,脸上竟泛起淡淡微笑。
而大学士王铎,脸上瞬间羞得飞红,他下意识环视众人一圈,见众人亦纷纷拿眼望向自己,那目光与表情,亦是形形色色,难以言喻。
他心虚地躲开王明直视的目光,一边急急收起那摊开的画卷,一边结结巴巴回道:“不,不敢,太子误会在下了。在下实在是奉了皇命,定要仔细询问殿下,方才……”
“方才要鸡蛋缝里挑骨头,对吧?好了,王学士毕竟是吾之恩师,学生也不想将话说得太过无趣,你不必再多来解释了。”王明一脸讥讽。
王铎一时语噎,脸色苍白,正在想要如何回话,王明却已转过头去不理他。
随后,他复对另外两名讲官刘正宗与李景濂,沉声道:“二位先师,你们还有何问题要问,亦皆可立即问来。”
闻得此语,那一直发愣的二人,才仿佛刚刚清醒过来一般。
刘正宗抢先一步,站上前来,对王明昂然道:“太子,方才王学士询问的是那京城宫殿,但在下要问的,却是太子的学业。”
有如苍蝇飞舞的殿堂上,立刻又全部安静下来。
王明直视他闪烁不定的双眼,平静地答道:“可以,刘翰林直问便是。”
“敢问太子,吾等授业,乃是在何处殿所?”刘正宗那张瘦长的马脸,皮笑肉不笑。
刘正宗的话,其实包藏了一个陷阱。
那就是,在所有人的固有印象中,太子的学业,应该是在文华殿中授问。但是,自万历起,太子的学习与授课,却是从文华殿改在了端敬殿。
这一点,很多外人不知,太子若是假冒的话,自是会一下子就掉入陷阱中。
王明凝视着刘正宗那皮笑肉不笑的脸面,微微一笑。
“刘翰林,你一定是希望,孤回答是在文华殿吧?”
一听到文华殿三字,刘正宗顿是一喜。
不过他稍一愣神,意识到这位太子仅是戏谑之语,脸色顿是一僵,下意识地回道:“太子,你这话是何意啊?”
王明冷冷一笑:“这个问题,何其浅显,难道刘翰林竟是不知?”
刘正宗一愣,急回道:“在下当然知晓,但现在是在下前来询问太子,太子可要……”
“吾自是在端敬殿读书听课,这般问题,实是太过可笑。”王明目光如刀,直直地戳在刘正宗脸上:“莫非,刘翰林此问,是想暗布陷阱,引诱孤一时错漏,竟说是在文华殿学习不成?”
他这一反问,锐利而直接,毫不客气地扎向刘正宗最见不得人之处。
刘正宗那张瘦长马脸,立刻涨红,一时间,心下惭恨,何可言表。
而见他这副神情,周围的旁听者中,竟是响起了一片低低的笑声。
这样嘲讽的笑声,王明自是十分受用。
“太子,这话又从何说起,在下不过是想确认此事罢了,又安敢复有他想。”刘正宗脸上堆起干笑,尴尬地左右顾盼一番,便又急急发问:“那请问太子,你既知是在端敬殿读书,可知在下当日所授之课程,又是何书?”
刘正宗这一问,让众人的目光,又一次聚集在王明身上,整个大殿之中,又重新安静下来。
王明直直地看着刘正宗那张令人生厌的马脸,没有说话。
这个问题,倒还真戳中了王明的知识盲点。
历史上,那位假太子王之明,就是在这个问题上栽了个大跟头,最终步步出错,以致被弘光朝廷上下,一致认定,此人确是骗子无疑。
其实这个问题,如果刘正宗决心使坏,那无论自己怎么回答,都是错误。
毕竟,当时授课内容,一师一生,并无他人知晓。王明就算在这里蒙对了,刘正宗亦可断然否认。
没法对证的事情,要被人拿捏陷害,不要太容易。
这个问题,终于要轮到自己面对了。
“刘翰林,这个问题,孤可以不回答么?”王明淡淡回了一句。
刘正宗一愣,立即连连摇头:“这如何使得,我等奉了皇命,必要究察太子之真假。还请太子务必回答在下之问,一解诸官内心之疑。”
“好,既然你这般问,那本太子可以告诉你,你当日所授之课,刻板无味,历时又久,吾早已忘却。”王明冷冷回道。
刘正宗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啊?你忘了?太子这回答倒是不错,推脱得亦是干净呢。”
见他发笑,殿堂之中,亦响起了一片高低不齐的笑声。
王明瞥见,那角落处的黄澍却没笑,只是阴着脸坐在原处,两道阴寒的目光,向自己直直把风来。
他知道,自己方才的回答,非但让堂中诸官看轻自己,亦让这位刚刚开始对自己有了好感的巡按御史黄澍,对自己大为怀疑了。
“砰!”
一声爆响,王明又是重重地一拍长桌。
“刘正宗!你莫非认为,忘了你讲的那些空言虚辞,忘了你授的那些毫无意义的课业,便是孤的罪过么?!”
王明这声怒喝,让殿中的笑声,嘎然而止。
第七章 三官会审(三)
王明这一招凌厉反击,将众人的目光,又牢牢吸引的自己身上。
包括对面那瞠口结舌的翰林刘正宗,殿中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看这位太子表演。
王明一脸怒色,声音更满是悲愤:“惜乎!父皇梓宫未冷,徒增龙驭之怨恫;制墨未干,惟骇四方之观听!叹吾南渡来此,半点抱负未展,竟被先师罗织罪名,自困于泥淖之中。若先帝在天之灵有知,见尔等这般迫压于吾,真不知会作何等感想!”
王明说到这里,脸上神情愈发激愤,声音亦满是哀切:“现在国事蜩螗,疆土沦丧,正是壮士用命之时,正是合力对外之机。没想到,衮衮诸公,不思退敌,竟来全力对我,难道是要在此地,自戡自斗,以快贼寇乎?!”
“吾一路南下,便见河南、山东诸地百姓,痛先帝之变,哀国家之痛,皆洒涕捶胸,愿雪国耻。甚至纷纷自办白衣白冠,驱杀伪官,袭击寇卒,以报先帝之德泽。而现今诸位,未见效命以复故土,反在这里,对吾穷加逼迫,意欲致罪而后快!诸官此举,真可谓上伤先帝之明,下短忠义之气,吾今思之,心何痛哉!”
王明说到这里,故作哽咽难语之状,双眼之中,竟已是泪光闪闪动,一副悲愤难言的模样。
他这一招反客为主,主动出击,自行将水搅浑,再利用崇祯先帝与自身身份,站于道德高度,大打悲情牌,这般手段,竟是完全出乎了翰林刘正宗之所料。
当然,这出其不意又大胆果决的一招,也完全出乎了殿中其他人的预定思路。
整个殿堂内,顿是鸦雀无声,连掉了根针,都可清楚听见。
众人瞪大了眼睛,有如看陌生人一般,怔怔地看着这位太子表演发挥,脸上的表情,既是惊骇,又有惭愧。
“刘正宗!你当初不过是一名小小讲官,所授的那些课程,无非亦是之乎者也之类无用之学。这些东西,对于治家理国,对于如今险恶局势,可有半点作用!孤早就看透了,从你们这些所谓的讲官身上,学的这些酸文假醋的东西,于国于家,皆无半点助益!既是无用之学,那孤又何必去费心费力地记它作甚,岂非自寻烦恼乎!”王明直视对面那目光闪躲的刘正宗,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有力。
“太子,这,这话岂能这般讲!要知道,先帝之所以请在下……”刘正宗急白赤眼,说话开始语无伦次。
不过,他一语未毕,王明又厉声打断:“刘正宗!不要再拿先帝来当挡箭牌了!吾且问你,你这般发问,孤就算回答正确,你若存心使坏,亦可断定孤言为谬,这般罗织之罪,孤又何以自辨?!而当时授课,仅有师徒二人,连宫人都甚少打搅,你讲的东西,出尔之口,入孤之耳,那众人又如何能知晓是非,又如何能分辨真假!”
他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刘正宗听毕,脸色已是煞白,窄长的额头上,更是有冷汗涔涔渗出。
而旁边的人,又开始纷纷交头接耳,很多人脸上,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状。
是啊,太子说的没错,如果刘正宗居心不良,定要置太子于死地,那在无法证伪的情况下,他若要陷害王明,岂非全凭他一张鸟嘴说了算么?
而刘正宗这家伙,现在效命新主,正思要如何表现,他若暗奉皇命,来加害太子,又岂非是必然之事么?
王明这般反击,十分凌击而极有条理,刘正宗张口结舌,一时间愣在原地,再难说出话来。
而在旁边,原本打算接着发问的另一位翰林李景濂,亦是呆住,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要问这位太子什么话才合适。
是啊,还能问什么呢?
若是回答正确,自己奉了皇命,自不会甘心,为治其罪过,定要再继续追问下去。若是回答错误,对面这位太子爷口齿伶俐,又一口咬定是自己要来陷害于他,自己又该如何辨驳呢?
这真是个难以挣脱的困境。
这一刻,刘正宗与李景濂两人,脸色复杂地互相对望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疑惑与不安。
身居浑水,安可自清,现在连自家名誉都要受损了,再会审下去,又还有什么意思?
数年不见,这位向来温顺老实,甚至可以说是内向懦弱的太子,现在竟是这般狡诈而敏锐,既懂得利用君臣名份与家国大义来指责自己,又能悄悄给自己挖下反诬陷阱,让自己置身于两难之中。
这样一位机智狡猾,能在困难局面下主动出击,反而牢牢地反将了老师一军的人物,还会是昔日那个无所作为的太子么?
就在二人尴尬不己之时,从旁听席上传来了一句问话:“敢问太子,你可知,嘉定伯是何人乎?”
王明扭头望去,见发问之人,乃是忻城伯赵之龙。
这个问题,对于读过明史的王明来说,简直就是幼稚无聊得令人发指。
王明看到,赵之龙问完后,旁边的一众旁听者,很多人脸上,亦是不以为然之色。
但是,这个问题,对于知道的人来说,确是简单到无聊,但若不知情者,却是极可能出错。
真实历史上的假冒太子王之明,就是结结实实地在这个问题上栽了跟头,最终一错再错,彻底坐实了假冒之名,最终进了大狱,成了死囚。
毕竟,这天底下,就没有外甥不知道外公是谁的道理。
“忻城伯,嘉定伯乃吾之外公,先朝母后之父,姓周名奎,这个问题,有何疑问么?”王明斜了他一眼,淡淡回道。
赵之龙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却又略带好奇地问了句:“太子既是从京城逃出,可知嘉定伯现在何处?现在又是何境遇?”
他的话,让王明心下一凛。
赵之龙这般问话,却是何意?
难道,这位嘉定伯周奎,竟是没有如历史上那般被流寇迫害至死,反而已逃到了江南一带了么?
第八章 三官会审(四)
他略一思虑,立即回道:“忻城伯,当日京师城破,父皇自缢,母后自尽,一众皇亲国戚,纷纷陷于流贼之手。孤曾听闻,我外公嘉定伯,未及脱逃,为李自成所捕,随后被严刑拷打,追赃助饷。可叹他这般年纪,怕已是凶多吉少了。”
赵之龙一声微叹,点了点头道:“太子此话,倒是与坊间传言甚是佐近。太子可能不知,嘉定伯之长子,已在数日前逃回江南,说嘉定伯在京师之时,在那流寇头子刘宗敏严刑拷打下,最终脑裂而死。其全部家产,亦被尽数充公,倒甚是可怜哪。”
听赵之龙这般回答,王明心下,倒是暗暗吁了一口气。
好么,看来这赵之龙这般发问,纯是好奇,那嘉定伯周奎的悲惨遭遇,倒是与历史上相差无几。
这个嘉定伯周奎,这个太子的外公,这个在明末历史上,极度贪财又悭吝,甚至还不惜克扣自己女儿周皇后八千两献金以自肥,可谓无耻至极的家伙,最终竟会以这种悲惨方式,走向人生的终点,倒是有天道好还之叹。
有野史说,周奎这厮,在京城危如累卵之时,就一直想要率家潜逃,尽快离开这要命的险恶之地,甚至连外逃的车马都联系好了。只不过,因为不舍京城的豪宅大院,以及无数搜括敛聚的金银钱财,才一直犹豫着舍不得走。结果拖拉到最后,等到流寇重兵围城,却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周奎此人,倒是将这句老话,诠释得淋漓尽致。
而说到这里,那忻城伯赵之龙,忽觉心下烦闷,感觉这场看似冠冕堂皇的审问,已甚是无趣。
他估摸着,自己就是再在这里呆下去,这三官会审,极可能也审不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于是,他略一思量,便站起身来,对各人略略拱手,说道:“诸位,你们继续审吧。本官还有他事,先行告辞。”
言毕,赵之龙亦不顾各人脸色,袖子一拂,转身离去。
而他一说要走,陪同旁听的诸如朱之臣、李绰等人,亦是皆觉无趣,皆亦随其后,纷纷拱手告辞。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翰林李景濂,缓步过来,向王明朗声问道:“太子,微臣想问,当日流寇重兵围城,帝后尚不得脱,你身为太子,身份显卓,却又是如何从京城脱身,一路南下的呢?”
李景濂这一问,令原本打算离开的赵之龙等人,又纷纷站住了脚步。
对啊,流寇重兵围城,连崇祯皇帝都逃不出来,这区区太子,怎么反而得以脱身呢?
真实历史上,那假太子王之明,还未等到李景濂这番发问,便已彻底暴露,被拿进大狱。
故而,李景濂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倒是对王明的一个重大考验,因为他没有历史可以借鉴。
众人的目光,立即全部投注在王明身上,殿堂之中,又是一片安静。
王明表面平静,心下却在快速思考。
他依稀记得,在真实历史上,崇祯皇帝为避免全家覆亡的命运,曾安排驸马巩永固,让他带着宫中一众护卫,保护太子朱慈烺,定王朱慈炯,永王朱慈照,这三名他最是心爱的儿子,乘夜色从城墙潜行出宫。
结果,没想到,他们才从城墙下来,便立即被巡夜的流寇兵丁拿住,巩永固与一众护卫,为保护帝子,力战身死,三名帝子遂落入敌手。
再后来,李自成被清虏打败,太子朱慈烺,定王朱慈炯,永王朱慈照,俱被清军擒获,多尔衮立即诬陷三人俱是假冒,将三名帝子皆斩于菜市口,倒是端的心狠手辣。
但是,真实历史上,崇祯三子俱亡,自己今番得脱,却该怎么圆这个谎呢?
这还真是个问题。
众人目光齐聚,王明一声轻叹,脸上堆起悲戚之情,表情迅速到位。
“既然李翰林要问,各位亦皆有兴趣了解,孤就从实回答吧。”
“太子但言无妨。”那忻城伯赵之龙,已返回自己座位,复朗声对王明说道:“此事若讲清楚了,对我等辨明太子真伪,极有助益,望太子详细言之。”
“对对对,太子尽可详言,我等必洗耳以听。”
“是啊,若情节合理,无有谬误,我等必会采信,这太子身份,自是一清二楚。”
一时间,重新返座的朱之臣、李绰等人,亦七嘴八舌地附合。
王明环视众人一圈,目光转而望向极远处,仿佛沉浸于回忆之中。他缓缓回道:“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七日,李自成贼众,过昌平,抵沙河,其前部已进抵高碑店、西直门。到中午时分,其先锋兵马,已开始攻打平则门、彰义门、西直门。这时,父皇得到消息,说南下诸路,已皆被贼寇摭断,再无出逃之机会,遂决意殉国,以奠社稷。”
听王明以沉痛地语气,讲述这段不堪而悲惨的往事,众人皆脸色凝重,心绪如堵,很多人纷纷低下头去,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那三位昔日太子讲官,王铎、刘正宗、李景濂,亦是敛目垂首,脸色多有不忍之状。
“然而,父皇虽决意殉国,却不愿意让孤兄弟三人一同殉死。为让孤得以前往南京,祧承大统,绍续祖业,父皇苦心思虑了许久,方得一策。他安排驸马都尉巩永固,让其趁敌军尚未完全围住京城时,立即带一众宫内侍卫,保护孤以及定王朱慈炯,永王朱慈照三人,化妆南逃,潜去南都。其具体计划为,驸马巩永固身携重要信物与印玺,与我等一道化妆成百姓,趁流寇尚未围城之机,从永定门侧城墙攀下,一路南下,直抵南京。“
“驸马都尉巩永固,深感皇恩,涕泣起誓,一定会拼尽全力,也要保得我三兄弟从京城逃出。随后,巩驸马返回家中,自行杀尽一家上下十余口,以绝后忧。接下来,巩驸马领着一众护卫,掩护我兄弟三人,登上永定门瓮城城墙,开始一个个缒绳而下。”
王明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下。
他发现,无论是三位讲官,还有赵之龙朱之臣等人,皆在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述,一副深恐错漏一字的表情,整个殿堂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第九章 三官会审(五)
“只不过,谁也没想到,这看似周全的计划,却被一件突如其来之事,给彻底破坏了。”
王明说完这句话,竟忍不住一声长叹。
他环视众人一圈,见各人皆专注望向自己,便继续说道:”按父皇之计划,要于这三月十七日后半夜,等城外敌军最为疲困之时,再开始悄悄行动,方有最大把握。结果却万万没想到,那守城太监曹化淳,辜负皇恩,勾连外寇,竟率其部趁着夜色先行打开外城西侧的广宁门,流寇得此方便,立即蜂拥而入。整个京城外围的敌军,亦是瞬间被调动起来。”
“而这时,巩驸马领着我等,方从城墙缒下。一众人等,还未来得离开,便听得远处马蹄隆隆,脚步声声,忽有大批流匪,约有三四百人,马奔人行,朝我处快速奔来,迅速将我等,给团团围住。”
说到这里,王明略顿一下,发现周遭之人,无论是三位讲官还是旁听之众,俱是屏息凝神,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望向自己。
王明知道,这个脱逃的故事,到了最为关键,也最为紧要之时,故殿堂中每个人,都在支耳细听,生恐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就在这时,巩附马见我等行动不利,落入重围,遂当机立断,未待敌众麋集,便立即抢先动手。他将手中腰刀飞掷而出,只听得暗夜中一声惨叫,那领头冲来的骑马贼人,猝不及防,竟被驸马一刀扎中,从马上倒栽而下。”
“那领头贼人落马,贼众顿是一阵慌乱。趁此机会,巩附马快速上前,一把攥住坐骑缰绳,便将孤一把扯来,推上马去,命孤抱紧马脖逃命。孤尚不及回话,巩驸马已抽刀在手,一砍马臀,那马吃痛,立即猛窜而逃。而孤则紧抱马脖,一路逃命而去。在黑暗中虽路径不辨,只得任马狂奔,但孤蒙列祖列宗保佑,倒是侥幸得脱。”
说到这里,王明脸上忽又涌起无尽的悲愤,眼中更有泪光莹莹闪烁:“可叹孤虽侥幸脱逃,然然贼众迅速反应过来,立即将剩余各人团团围住,大加屠戮。巩驸马与一众护卫,尽被杀害,孤二位皇弟,亦落于敌手,只怕已遭不测。孤每念及此,无不肝肠寸断,心如刀割啊!”
王明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几难再言,他抬起袖子,假装掩泪,暗地一瞥,发现各人俱是一脸凝重,神情紧张,似乎都全情沉浸在自已编造中的故事中。
王明心下,不觉暗吁了一口气。
“随后,孤假扮乞丐,一路南行,快到山东地界时,偶遇鸿胪寺少卿高梦箕之仆从穆虎,与其结伴而行,才得以顺利到达江南。”王明到这里,又抬起袖子,拭了下眼角的余泪,方一声长叹:“诸位,孤逃脱京城之经过,俱已讲完。只可恨,父皇手诏及大明玉玺,俱落于贼众之手,孤仓皇南下,竟只得凭一件龙纹内衣为证,这才让皇上与诸位,不得不这般反复审辨,以验真假。于今想来,孤之心下,五味杂陈,何堪复言矣。”
王明说完,殿中一片沉默,竟如死了一般寂静。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更有甚者,如朱之臣、李绰等人,竟亦眼圈泛红,偷偷拭泪,一副伤心太子际遇的模样。
那发问的翰林李景濂,此时亦一脸尴尬,只不过,此人心下,却是莫名羞恼。
唉,本以为,那王明在情急之下,很难组织语言将此番出逃经历说清楚,这样自己就可以一举认定,此人当为假冒了。却没想到,他这般说辞,既煽动人心,又滴水不漏,倒是颇有章法,竟令自己极难拿捏。
更可恶的是,按这位太子的的说法,这个夜晚,只有太子一人逃出,余者皆死或被俘,这个消息已是极难验证,只能采信他的一面之辞。
毕竟,自己绝无能力,去获得那驸马巩永固等人的具体信息,故只能全凭他两张嘴皮,说东是东,说西是西了。
而他这番说辞,情景,地点,人物,俱可对上,故事情节亦是流畅,且又死无对证,一时间,想要找出其错漏之处,却是极难。
李景濂心下怨恼,那双鱼眼珠子,却在快速转动。
他在思虑着,接下来,到底复要盘问那王明,方为合适。
饶是他脑盘转得快,倒是迅速地又想到了一点。
那就是,自己曾听说,前几天那些前来拜访过太子的文武官员说,这位南来的太子,倒与故驸马都尉王昺之侄孙王之明颇象,那么,自己倒是可以用这人的名头,来讹吓一下对面这位太子呢?
于是,他轻声一叹,神情佯作痛楚之状,却又转而向王明问道:“太子所说之经过,确是惨酷,微臣闻之,不胜戚怀。只不过,下官看太子模样,倒是与那故驸马都尉王昺之侄孙王之明,颇为相象呢。”
听闻李景濂说出这句话,王明下意识地愣了一下。
怎么回事?
此人难道看出了,我就是那个假冒者王之明么?
不过,他稍一愣神,发现李景濂正在全神贯注地看自己的仪态表现,但立即猜到了此人的真实想法。
这个可恶的家伙!
估计他是从那些拜访过王之明的官员口中,得到了王之明与太子颇为相象的口风,所在在这里扯大旗作虎皮,竟来讹吓自己。
他这般专注地看自己神情,估计就是在想着,他这突然一问,只要自己表现失态慌乱,那无疑极有可能,自己乃是那王之明假冒了。
哼,这厮看上去文质彬彬,没想到,倒是一肚子坏水!
王明内心激动,神情却是平静,他冷冷地斜了李景翰一眼:“王之明?孤从未听过此人,更与此人无任何关系。”
“是吗?太子真的不识此人?”李景濂脸上泛起怪异笑容,又近一步问道;“太子这般急急否认,只怕……”
“哦,对了,对了,孤想起来了。孤与此人,倒确是有一点关系呢。李翰林可有兴趣,听孤一述乎?”王明打断他的话,脸上故意作出神秘表情。
他这话一出,下面顿是一阵骚动。
一众旁听者,又瞪大眼睛望向王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太子尽可讲来。”李景翰脸上,微露喜色。
王明环视众人,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地说出了,历史上王之明说过的那句名言。
“不认我者,呼我为王之明;若认我者,当呼我为明之王!”
第十章 望公搭救
王明这话一说出来,下面顿是一片安静。
全部旁听者,都瞪大眼睛,看着轩立桌旁,却气态闲雅的太子王明。
这一刻,所有人都在想,这位太子,昂昂然说出此话,却是将他自己完全置放于道德与法统的制高点上,那这三位讲官,接下来,又还能问出什么东西来呢?
果然,这三名审问讲官,听了王明这一句堪称妙语的回答,皆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尤其是发问的李景濂,更是一脸尴尬,两颊更觉躁热异常。
而在这时,那忻城伯赵之龙,缓缓起身,向王明朗声回道:“太子所言,甚是有理,本官心下,亦是戚然矣。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太子真假如何,本官心下自有判断。对了,吾另有他事,就不再多呆了,先行告辞。”
赵之龙说完此话,复向王明长揖而拜,便快步离开,再不回头。
他这一走,那朱之臣李绰等人,亦是立即各找借口,快步离开兴善寺。
很快,在他们的带动下,旁听席上的其余官员,亦是纷纷借故开溜。
王明瞥见,在那些纷纷离去的官员中,仅有在角落处的巡按御史黄澍,尚是一言不发,静默而坐。
而见到旁听席上的诸位官员皆已离开,担任主审的王铎、刘正宗、李景濂三人,顿如泄了气的皮球,也无半点审问的兴致了。
三人聚在一起,低低地言语了数句,那大学士王铎,便快步向王明走了过来。
他脸上挤出笑容,复向王明连连拱手,低声说道:“太子,我等今天问话已毕,再无他事,亦就此告辞,就此回宫里复命去了。还望太子好生将养身体,需得……”
“好了,王学士心意,孤自领了,就不必多说客套话了。”王明神情淡淡,言语平静地回道:“三位讲官与孤虽有师生之谊,但各位既有皇命要回,乃是大事,本太子也不好强留,请三位自便。”
王铎、刘正宗、李景濂三人闻得此言,顿时各人脸上,又皆泛起尴尬之色。
随即,三人纷纷向王明拱手告辞,便快步出殿而去。
望着三人匆匆而去的背影,王明一声冷笑。
而随着这三人的离开,整个殿堂上,仅剩两人。
一名是站在长桌旁的太子王明,另一名,则是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巡按御史黄澍。
这时,见到殿中突然安静,原本呆在偏房中的仆人穆虎,快步走入殿中,他见到殿中空荡荡的模样,不由得顿是一怔。
他用探询的目光望向王明,王明却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言,先行退下。
穆虎点了点头,虽然他依旧满脸疑虑,却是听从王明安排,径自退下殿去。
他知道,接下来,这位太子肯定会与殿内唯一剩下的那名官员,巡按御史黄澍,有一番秘密交流,象他这样的仆人,还是趁早离开,不要误了二人言谈为好。
果然,他一退下去,巡按御史黄澍缓缓起身,快步走到王明对面。
“在下黄澍,拜见太子!”
黄澍俯首作揖,立被王明虚扶而起。
“不必多礼,黄御史快快起身说话。”
黄澍站起身来,二人目光相遇,一时间,皆满是深意。
黄澍正欲开口,王明却压低了声音:“黄御史,此处大门敞开,外有兵丁与寺人往来,只恐隔墙有耳,多是不便。不若我等到孤所住之偏房叙话,当是稳妥一些。”
黄澍一怔,点了点头:“也罢,就随太子安排。”
二人步入偏房,王明机警地看看了外面的动静,便随手关上房门。
然后,他转过身来,在离黄澍约两步开外,拱手合礼,向这位巡按御史黄澍,深叩一揖。
“黄御史!本太子危在旦夕,还望御史出手搭救!”
王明这般突出其来的行礼,令黄澍惊讶不已。
他急急过去,将王明搀扶起身,却发现,这位太子脸上,竟已满是泪痕。
“太子,如何变得恁的……”黄澍一脸惊愕,说话都有些结巴。
王明直起身来,抬起袖子拭去脸上泪痕,凄声回道:“黄御史,今天的这般审问,何其逼迫之至!难道,黄御史还看不出来,朝廷究竟是何居心么?”
“太子之意,莫非……”
王明直直看着他,久久不言,最终一声长叹,缓缓言道:“黄御史,你觉得,今天这番审问之后,朝廷与皇上,还会再留孤之性命了么?”
黄澍直直地看着王明面孔,声音发颤:“太子,何出此言!你若信得过黄某,尽可对在下直言无妨。”
王明对视黄澍灼灼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才低声道:“孤想说,这三位昔日讲官,在回到朝堂复命后,必定会把今天的会审结果,向皇帝一一详细说明。而可以想见的是,他们此番回去,必定不会说吾半句好话。“
“哦?“
王明脸上泛起苦笑:“黄御史,恕在下说得直接,皇上之所以急令这三位讲官,急急前来兴善寺审问吾之身份,真的只是为了鉴别孤之真假么?只怕其真实目的,倒是硬要寻出吾之破绽,从而给孤定一个假冒太子之罪,然后打入重牢,俟期问斩吧。”
“啊!太子你这话……”
“黄御史,恕在下说句诛心之语,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这大明皇位,当只可一人稳居其上,安可有他人稳睡榻旁乎?皇上这番用意与苦心,孤虽不敏,但事关生死,心下又如何不知!而这三位讲官,虽是吾之昔日讲师,彼此有师生之谊,但现在三人皆为新帝效力,自是全力谋划自身前程与富贵,昔日先帝之恩与师生之情,只怕早已抛诸脑后!故今日之审,其实无论孤回答正确与否,这三位讲官为一己之私,定会暗秉君意,一致裁定孤为假冒之辈,绝无半点可能去为吾开脱辨伪。”
说到这里,王明忍不住一场长叹:“所以,他们三人上报朝廷后,弘光皇帝必会以此为罪名,将吾最终问罪斩首,以绝后患,此为必然之结局也。这般结果,孤之心下,有如明镜,相信黄御史心中,亦是十分明白吧。”
黄澍皱起眉头,一只手不停地捋着稀疏的胡须,一时间,竟是沉吟不语。
第十一章 重耳在外而安
黄澍知道,对面这位太子,所言确是实情。
此人无论真假,只要他在江南存在一天,就是对弘光皇帝的巨大威胁。
毕竟,太子朱慈烺乃是崇祯嫡长子,在法统上处于继位的第一人选,而弘光皇帝朱由崧仅是福王一脉,血缘偏远,自是在继位法统上,远逊于正统的太子朱慈烺。
说白了,朱由崧之所以能当皇帝,一是因为运气好,二是因为崇祯的后代一个都找不到,才让他捡了个大便宜。
所以,这位太子的到来,对于弘光皇帝朱由菘来说,简直就是令他如芒刺在背,可谓坐卧不宁,寝不安席。
如果真的任由时局发展下去,黄澍可以想见,这位真假不明的太子,一定会被朱由崧想尽办法致于死地,绝无其他出路可言。
这么看来,这位太子现在抓紧时机,向自己求救,倒还是十分清醒之举呢。
而今天太子在三官会审时的优异表现,亦是深深打动了黄澍。
只是,黄澍心下,却还想再试探一下他。
“太子殿下,在下只是一名小小巡按御史,只怕能力有限,爱莫能助啊。”黄澍故作难色,低低回道。
“不!现在的局面,只有黄御史有能力救孤。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宁南侯,才能救孤了!”王明直视他躲闪的眼神,字句清晰地说道:“黄御史,你乃宁南侯手下得力红人,吾希望,你能想办法,尽快将吾从金陵潜送至武昌,从而躲开弘光朝廷,吾方可有一丝存命之机。”
“黄御史,听闻你学识过人,熟谙史书,当知历史上,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之理。所以,孤思来想去,现在若要存身保命,唯一之计,便是学那晋国公子重耳,尽快逃离这南京是非之地,方可得以保全自身,除此之外,再无他法矣。”
王明这番话语,令黄澍闻言一颤。
他表面虽是默不作声,心下却又开始迅速盘算开来。
想来当今的弘光皇帝,当初在与潞王争夺皇位时,本来一直处于下风,后来他侥幸得到了江北四镇的拥戴,才一举翻盘,击败了由东林党拥戴的潞王,成功登了皇帝的宝座。
这般看来,这位太子朱慈烺,倒是想重走当日福王登基的路线,而他挑选的靠山,便是自己的主子,宁南侯左良玉了。
这般看来,此人将自己喻为晋国公子重耳,倒还是说得颇为委婉呢。
不得不说,此人若是挑选左良玉为靠山,倒是颇有眼光。
因为,现在的左良玉,雄踞湖广乃至南直隶西部一带,手下兵马极多,号称百万大军,在整个南明地界,势力之大无出其右,堪为最大最强势的军阀。
而相形之下,那江北四镇,乃是雄踞福建的郑芝龙,其兵马数量与地盘大小,皆是无法与左良玉相提并论。
只不过,左良玉兵马虽众,地盘亦广,却没能在朝廷获得相应的政治地位,朝中亲信寥寥无几。
而从上至弘光皇帝,下到江北四镇等官员与军镇,出于自保的心理,皆对这位宁南侯极为忌惮,乃至想尽办法,要削弱其兵势与影响力。这样的做法,无疑令左良玉愤恨不已。
朝廷居心不良,左良玉自是不甘为用。而见这位拥兵自重的宁南侯,渐渐成了尾大不掉之势,朝廷对此人自是愈发悚惕。因此,这位宁南侯与朝廷的关系越来越差,双方互相嫌恶不已,仅能维持表面上的君臣关系。
对于这样的局面,左良玉自是极不心甘。
所以,他重金拉拢黄澍,并将其安插回朝廷,以为自己的耳目,但这样的动作,无疑还是太小,对朝廷局面的控制以及影响力的施加,都没有太大变化。
但是,如果左良玉能出其不意地得到这位太子,得到这位大明帝国法统上的第一继位人选,那其在朝廷的份量与影响力,与现在相比,当会是天壤之别!
其至更极端一点,如果时机合适,坐拥大军的左良玉,裹胁这位太子,挥师东下,一举扫灭这狗屁弘光朝廷,自己全权掌握国家大权,成为曹操甚至杨坚式的人物,岂不美哉!
想到这里,黄澍连呼吸都变得有些粗重起来。
他抬起头,望向王明的眼神,变得灼灼有光。
这位太子,还真是奇货可居呀。
而这般奇货,竟然因缘际会地自荐上门,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节奏呢!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得其殃。
这般良机,安可错失!
“太子,此事重大,你效公子重耳之故事,确已定乎?”黄澍也不再试探,径直问道。
“黄御史放心,孤意决矣!本太子希望,趁现在弘光朝廷尚无决断这个关键时节,抓住机会,立即想办法带吾离开南京,尽快前往武昌,从而脱离困境,逃出生天。”王明脸色急切而凝重:“事情紧急,为防有变,需得黄御史立下决断。”
“哦,那太子希望,何时离开,方为合适?”
“自是越快越好,若有可能,可否今夜就立即行动。”王明的回答直截了当。
黄澍听得此言,不由得又微微皱起了眉头。
今夜就离开,这样的举动,会不会太操切了些?
不过,现在局势紧迫,三名讲官已返回朝廷,估计对这位太子的处置,很快就要颁旨下诏了。
也许,那弘光皇帝为免夜长梦多,甚至不愿待到明天天亮,就紧急对太子动手,亦是完全有可能之事。
卧榻之侧,安可使他人安睡啊!
若弘光皇帝朱由崧已然出手,那无论是将太子斩首示众,还是暂下大狱,自己再想要开展营救的话,可就都极其不易了。
还是太子说得对,事不宜迟,迟恐生变哪!
纵然,自己紧急行动,亦有可能,会被弘光朝廷发现,确是有不小的风险。
但是,这样的风险,相比获得这件奇货的诱惑,相比将来在政治上的巨大收益,这番赌博与冒险,还是相当值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想到这里,黄澍已然下定了决心。
“好!太子所言甚是!在下为报先帝之隆恩,又安敢不拼死一救!那就在今天夜里,立即开始行动!”黄澍目光灼灼,言句铿锵。
第十二章 携仆共逃
接下来,二人窃窃低语,详细商议了一番潜逃计划。
只见二人喁喁低语,目光闪闪,经过约半个时辰的谋划,才总算商议完毕。
议谈既毕,那巡按御史黄澍,立即起身离开。
王明本欲相送,却被黄澍一把拦住。
“太子留步,请做好准备,诸事小心。晚上我率众一到,便立即动身离开。”黄澍沉声回道。
王明没有回答,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黄澍一抱拳,告辞离去,王明目视着他走远,心头却是如有巨潮澎湃,一时难抑。
他轻吁了一口气,悄悄握紧了拳头。
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王明目视着黄澍离开兴善寺,才缓缓踱回了自己房间。
这时,他忽然发现,房间中似有一个人,正在等着自己。
这一刻,王明打了个激凌,浑身的毛发,都瞬间淅沥竖起。
难道,自己方才与黄澍的言论,皆已暴露了么?
他快走两步,看清了正等在房中的人,却是那侍侯自己的仆人穆虎。
“穆虎,你怎么在这?”王明心头一松,低声问道。
没想到,他这一句话一问完,对面的穆虎,竟然扑通一声,跪倒于地。
“嗯?你怎么回事?”
王明急急过去,欲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没想到,穆虎却执意跪地,不肯起身。
一时间,主仆二人,一站一跪,俱是寂然不动,整个房间安静得似掉根针都可听得见。
“太子,小人有话要说。”最终,还是穆虎轻轻开口。
“你说吧。”
“太子,小的方在房外,不慎听到了太子与黄御史的商谈,小在的在想,太子这般抉择,应该是正确的。与其坐以待毙,何如早脱樊笼。只不过……”穆虎垂着头,下面的话,却犹豫着不肯说。
“不过什么?”
“不过,在下想对太子说,若太子今夜与黄御史逃离此处,小人请务太子,带上小人,共离此处。”穆虎抬起头,脸上满是恳切之色。
未等王明发问,他便急急言道:“太子,在下此求,非有他想,仅为自保而已。”
“哦?”
“太子,若你今夜一去,那在下必是最大的纵嫌之犯。朝廷拿得小人,必会严刑拷打,岂有半点轻饶之理。而若小人就此潜逃,这江南一带,人生地不熟,在朝廷严令捉拿的情况下,只怕难逃多远,便会必被抓获下狱。最终,亦是难逃死路矣。”穆虎一声长叹,脸上满是哀切之色。
王明闻言默然,神情却是凝重。
穆虎见太子这般表情,已猜知他心中是做何想。他急急道:“太子,你可是担心,我会趁机举报太子您么?小仆实话对你说,我断无此心!我穆虎侍奉太子,从南下到现在,皆是心甘情愿,无有丝毫怨言,岂可做此丧尽天良之事!我若举报太子,那皇上乃极其猜忌之人,他在迫害太子之后,必定还要取小人性命,缄灭其口,方肯罢休。这般悲惨结局,小人纵是愚鲁,亦可猜得出来。”
他说到这里,眼中竟是盈盈有泪,复拱手向王明道:“所以,在下细细想来,只有追随太子一同潜逃,离开南京,方是唯一的存身保命之计。不然的话,小人必死无疑!且太子一路西去,孤身无依,路上也需有人服侍照应,方为妥当。而这生活打理诸事,小人足可胜任,这一路上,只会对太子多有助益,却绝不会成为太子的麻烦与累赘。”
听到这里,王明方放下心来。他脸上的神色,亦放松了不少。
穆虎这家伙,看起来平常无奇,但其分析起事情来,却还头脑清醒着呢。
他知道,他现在的处境,已是与自己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已然是最难解脱的利益共同体了。
这样的人,现在唯一的出路,还真是只能随着自己潜逃离开了。
不过,王明相信,穆虎还有话语,并没说出来。
那就是,此人在这些天里,与自己的朝夕共处中,他已对自己深为认同。而今天的三官会审,更令此人对自己刮目相看。所以,他想着为自己鞍前马后地效力,以当个从龙之臣,将来只怕还有更大的功名富贵,在等着他呢。
这样前程,自是比他在郑梦箕家里,当个小小仆从,要有意义得多。
这个头脑清醒,又因为与自己有利益捆绑而忠心耿耿的家伙,现在看来,未尝不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呢。
毕竟,自己就算成功潜逃,但身边没有一个可用的忠心之人,那形单影只的自己,无论说话还是做事,皆会极不方便。
有了穆虎这个愿为自己效力,可以充当跑腿工具与联络人的仆从,自己将来行事,无疑会顺畅得多。
想到这里,王明原本神情凝重的脸上,竟不觉泛起了一丝微笑。
“好啊,穆虎你这家伙,心思倒是细密。能这般作想,考虑问题甚是清楚,本太子心下,亦是甚慰。好吧,本太子准了,你可与孤一道离开。那从此之后,就好生为吾效力吧。孤将来有何成就,亦不会忘了你襄助之功。你赶紧去准备吧,到了晚上,你便与吾一道离开。”王明微笑回道。
穆虎脸上满是欣喜,他朝王明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方站起身来,朗声道:“多谢太子!在下虽是愚钝之辈,难堪大用。但太子若有所需,在下一定任由驱遣,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嗯,去吧。”
随后,穆虎急急开始整理行装。
他们的行动迅速而隐密,寺外看守的一众军兵,竟似毫无查觉。
这时,那倚靠在窗口的王明,虽是神情悠闲,看似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清肃静谧的风景,但他心下,却是颇为紧张。
毕竟,他虽与黄澍商量好了要趁夜行动,但有谁知道,到了那时候,会不会有何意外情况发生呢?
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光阴渐过,日头西下,不知不觉天地之间,已笼罩在一片昏黑之中。
而表面平静的王明,内心的紧张与不安,亦是越来越难以按捺。
第十三章 硬闯夜寺
黄昏到来,王明又悄悄地向外看去。
他可见到,外面那些看守的士兵,正在进行交接班,其看守人数,倒是没什么变化。
由此可见,弘光朝廷对自己突出其来的潜逃计划,应是没有查觉。
那么,现在唯一的问题,便是那巡按御史黄澍,是否会如约而至。
这个问题,随着夜色的加深,有如一块越来越大的巨石,紧紧盘压在他的心头。
如果此人一直不来,自己又该何去何众呢?
终于,在忐忑不安中,到将近子时之际,兴善寺外,远远地来了一众人马。
月色苍茫,隐约可见有上百人,成一条直线逶迤而来。更远远可见,有头盔反射的点点寒芒,象一要正向兴善寺快速移来的微弱星光。
此时,在窗口伫望的王明与穆虎二人,见到这般景象,二人脸上,俱是喜色。
这一刻,王明只觉呼吸粗重,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不觉已是提到了嗓子眼。
随着这行人马的走近,王明隐约看到,那端坐马上,穿着紧身箭衣,正被十余名骑兵,团团护卫于中央的人,正是巡按御史黄澍。
好么,黄澍这个家伙,倒是没有爽约,终于赶来了!
“喂!干什么的!你们是哪部分的?!”
那守在兴善寺门口的一名军兵头目,忽见见到暗夜之中,竟这一众人马遥遥前来,立即大声喝问。
他这一喝问,旁边一众困眼惺松的守兵,亦是个个睁眼而起,迅速地拦在寺门。
而见到这番变化,在窗口窥望的王明与穆虎二人,俱是心下莫名紧张。
“吁!”
在离寺门数十步外,黄澍翻身下马,一身紧身打扮的他,有种莫名的精干之态。他快步来到这名军兵头目面前,怒喝道:“你这厮好不长眼,竟敢问我!本官奉皇命,深夜至此,提调太子入宫中叙话,还不快快让开!”
这名军兵头目闻声一愣,急问道:“那敢问上官,你既提调太子,可是携了圣旨?”
黄澍眉头一皱:“皇上命在下紧急前来,乃是口谕,并未领得天宪。你若不相信,呆会本官回去,再请陛下给你下旨便是。”
那头目见状,顿是摇头有如波浪鼓:“不可!不可!这太子乃是皇上严令看防的重要人物,你等若无圣旨,则断不可带走太子!”
黄澍闻言,二话不说,抬起手来,便是啪啪两巴掌,狠狠地打在那军兵头目脸上。
那被打蒙的头目,还未来得及叫唤,早有几名凶悍的军兵一拥而上,将他牢牢按压于地。
那军兵头目还欲叫唤,早有一团麻布伸来,凶狠地塞入其口,令他呜呜作声,却再说不出甚话。
“狗东西,本官奉皇命来提调太子,你倒不识好歹,竟敢妨阻于我,真是凭白地给本官添了麻烦!”黄澍朝那被按伏于地的军兵头目,狠狠啐了一口,又复冲一众发怔的守军喝道:“此人不识好歹,已被吾擒住,尔等还不放下武器,让开道路,更待何时?!”
被他这声巨喊,一众原本就没有主心骨的守兵,顿是愈发惊惶失措。
与此同时,那一百余名军兵,亦是连声喝噪,威吓他们放下武器,令他们惊骇不已。
不知是谁,叮当一声,率先放下了武器。
有了这个破窗效应,其余的守兵,亦是纷纷放下武器,让开道路。
而见他们为了保命,放下武器不作抵抗,黄澍心下,十分得意。他转过身去,朝手下一名将领模样的人,微微点了点头。
“王将军,按原计划,将他们全部押入寺内。”
“遵令!”此人粗声粗气地回了一句,便朝一众手下大声喝令:“还愣着干什么,把这般不长眼的东西,全部给关到寺中柴房去!”
“是!”
这名王将军,乃是左良玉手下一名副将,名叫王德仁,手下统领了一支数百人的水师船队,当日护送黄澍返回南京后,便一直在南京江面逗留,等待行动命令。
王德仁绝不会想到,在今天,他这支小队伍,竟会成为这次突袭行动的主力。
原来,黄澍在离开兴善寺后,便立即赶返江边,找到王德仁,令他率领部下百余精兵,今夜随自己潜袭兴善寺,救出太子。
黄澍是宁南左良玉手下十分信重的官员,王德仁当日便奉了秘令,到了南京后,他们的一切行动,全凭黄澍指挥,故当黄澍找到王德仁表明来意后,王德仁对于截走太子,潜回湖广的计划,心下虽十分吃惊,却亦是毫不犹豫地听令,立即开始行动。
黄澍带着众人,乘着假扮民船的水师船只,一路潜游向上,黄昏时便赶到兴善寺山下。然后,又耐心地等到夜色黑透,方开始领着早已挑选出来的百余精兵,潜行上山,直到兴善寺处。
本来,黄澍是想着假借皇命,波澜不惊地带着太子,却没想到,面前这个不长眼的军兵头目,非要跟自己抬杠,这一下,只能霸王硬上弓了。
其实,黄澍也考虑过,要假制圣旨,以图更好地蒙混过关。但因为时间紧急,造假亦来不及,故干脆趁其不便,给他们来个硬的,效果倒是更好。
接下来,寺外数十名看守的夜班军兵,便被王德仁部众,推带搡地全部推入寺内。
入得寺中柴房,王德仁复下令,将他们全部捆绑在一处,以免有人乘机脱逃。
见各人俱是惊疑害怕,一副瑟缩不安的模样,王德仁知道,这些守军,定是以为自己接下来,就要在此加害他们了。
他扫视众人,哈哈一笑道:“你等放心,老子的刀,向来不杀无名之鬼!再说了,大家都是为大明效力,又何必在此无谓厮杀。我等提调走了太子,到了明天,估计自会有人来放你们出去。”
见众人皆不敢吭声,王德仁又道:“你们是不是想着,等咱走了,寺中僧人便会放你们离开?哼,却是想都别想!告诉你们,兴善寺一众寺僧,业已被我部控制,另关于偏房之中,估计亦得等到明天,方有人来救出他们哩。”
王德仁正率其部军兵,关押那一众俘兵与僧众之际,黄澍已带着数名亲兵,快速来到了王明房中。
第十四章 得脱樊笼
见到一身紧身打扮,神情严肃的黄澍进得门来,王明心下,才终于松了口气。
其实,他在窗口,已遥遥瞥见了黄澍将那一众守兵全部缴械,并押入寺内,便知道此事基本已成。
只不过,在真正见到巡按御史黄澍,率部下军兵入门这一刻,他才算真正安心。
“太子,行装整理好了么?黄澍低声急问。
“早已准备完毕,另外,这穆虎乃吾贴身之仆,请准允他与吾一道离开。”王明立即回话道。
黄澍以怀疑的目光,将一旁瑟瑟发抖的穆虎,给上下打量了一遍。
他略一沉吟,便回道:“既然此人是太子贴身之仆,太子自可带走。现在,我等已然控制寺外守兵与寺内僧众,为免夜长梦多,就请太子与吾等速速离开吧!”
王明点点头,便令穆虎扛上行李,与黄澍等人急急离房而去。
出得寺门,王明仰望高空那一轮明月,呼吸着清冷新鲜的空气,一时间,心下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好么,总算可以离开此地了。
自己这一搏,算是赌对了!
这一去,当可龙离浅滩,虎脱平原,终于可躲开那时时压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利剑了。
当然,此去左良玉地界,自己却也未必会一帆风顺。
甚至还有可能,会有更大的困难与波折在前面等待,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如在这里一般,度日如年,时时处于生死交关的恐怖之中。
更何况,哪怕此去左良玉手下,成为他手中的一枚橡皮图章或是一个空有虚名的傀儡,都比在这里等死,要强得多啊。
此时,王德仁已与一众军兵,亦在寺门外齐齐等候,见到王明等人出来,便立即前来参拜。
“在下副将王德仁,拜见太子。”
王明快步上前,将其虚扶而起:“王将军辛苦,多谢搭救。就请速速带路,助孤离开。”
夜色昏沉,一行人马,又如方才潜行上山一般,排成逶迤不断的一条长龙,急急下山而去。
下得山来,便至江边,黄澍立即打出旗号,那停靠在江侧的船只,迅速地摆渡过来。
“太子,这便是本官手下船队,请立即上船。”
“好,有劳了。”
黄澍延请王明与穆虎二人,登上了那早已为他准备好的一条大船。
而全体军兵皆上船后,他便立即拔锚起航,全力划桨,溯江西去。
王明来到船头,只见两岸山影幢幢,古树森森,偶尔可见灯火点点,可闻鸦叫猿啼,倒是一片清寒幽静之景象。
此番西去,得脱樊笼,但自己的命运,终究会迎来何等改变,又有谁能知道呢。
暗淡的月光下,这只小小的船队,组成一字阵型,一路西去,象一条蜿蜒而去的黑色长蛇,迅速地消失在西边地平线处。
月沉星降,旭日初升,不知不觉,便到了次日辰时。
此进,离黄澍救走王明这位假太子,已过了整整四个时辰了。
不出王明所料,就在辰时中刻,兴善寺山脚处,又远远地来了一彪人马。
这拔人马,全部都是骑兵,个个披坚执锐,一副精悍打扮。而他们的头领,却是由一名身着紫色蟒袍的太监。
这名太监,便是卢九德。
就是前天晚上,来兴善寺拜访过太子王明的,那位大权在握的提营督监卢九德。
此时的卢九德,一路骑行奔来,已是满脸油汗,风尘仆仆。但那张满是油汗的胖脸上,却是隐隐的快意之情,一副大仇将报的模样。
原来,卢九德此番率部前来,却是奉了皇命,前来擒拿那太子王明,将其捉拿入狱。
昨天三官会审结束后,王铎、刘正宗、李景濂这三位审问讲官,虽脸作平静之色,却皆是满怀怨怒,憋了一肚子邪火回朝。
回到朝中后,三人略一商议,便一齐去乾清宫里,面见那位弘光皇帝朱由崧。
此时,朱由崧这位有名的蛤蟆天子,刚刚又临幸了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年少宫女。
见那年少宫女,蜷成一团躲在床脚嘤嘤哭泣,正提着松垮裤带下床,大腹便便一脸得色的朱由崧,心头却是满是快慰与得意。
他娘的,全凭春药得力,才能顺利得手这小娘们。不过,现在虽已尽兴,却是令自己大为消耗,疲乏不堪,看来下次再行床事,这红皮药丸,还得再多吃点呢。
不过,他方下床,便听得小太监来报,说这三名讲官来求见,原本一脸松弛快乐的朱由崧,顿是皱起眉头,心里亦有说不出的厌烦。
靠,这三个家伙,便便在朕这般疲乏之际求见,甚是令人讨厌。
不过,这位肥胖如猪的弘光皇帝,那因为纵欲过度而浮肿的双眼中,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转,却还是立刻同意接见他们。
这位皇帝虽然一心只想玩乐,却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日日寻欢纵欲,天天逍遥快活,并不是他本人有多少优秀,而在于他身处的这个皇帝之位,以及屁股下的那张金灿灿的龙椅。
有这天下至尊之位,何乐不可得,何乐不可享。
而有人危及这皇帝宝座,危及屁股下这最为重要宝贵的金龙椅,这可万万不行。
对诸事皆不上心的弘光皇帝,对于审问这北来太子之事,却是极其重视与关注的。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如何尽快除掉那个真假莫辨的北来太子,却是当务之急呢。
很快,三位昔日太子讲官,匆匆来到乾清宫中。
三人一字排开,正欲施礼,却被弘光皇帝摆手止住。
“别来虚礼了,你们且跟朕说说,今番去审问那太子,结果却是如何?”弘光打着呵欠,语气却是急切。
三人面面相觑了一番,大学士王铎便急急上前,拱手回道:“禀皇上,我等虽对那太子仔细详察,却终是证据不足,未能审出其到底是真是假。”
“嗯?这是怎么回事?”弘光皇帝皱起眉头:“你们皆是其昔日讲官,如何会审不出这太子是真是假,这究竟是何缘故?”
见弘光逼问,王铎一声轻叹,只得将上午如何审问那太子一事,向弘光皇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听完王铎的叙述,弘光皇帝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至极的神情。
第十五章 此人必除
不是吧?
这个太子,虽与自己从未谋面,但听闻此人,不过是一个内向柔弱,且不善言辞之辈,如何会在这三官会审的重压下,还能口舌如簧,还能以一敌三,反说得三位讲官,哑口无言,难以反驳。
这,这完全不可想象啊。
更可恶的是,他这个身份不明的太子,却还假借先帝崇祯之名分,以及为国效力的大义,来裹胁会场上的一众官员,最终在身份都未确认的情况下,竟得到了他们的认同与赞赏,这样操蛋的结果,对于弘光皇帝朱由崧来说,简直比吃了一只苍蝇还要恶心!
不行!
此人这般能言善辨,又善于拉拢人心,一定会严重危及自己的皇位!
这样有能力有手段的人物,哪怕他真是那太子朱慈烺,亦是绝不可留!
这一刻,这位肥胖的皇帝脸上,油腻的横肉开始上下颤动,那浮肿的双眼中,竟已是凶光毕露!
王铎察颜观色,见到弘光皇帝露出这般表情,便已基本猜出了其内心想法。
他遂上前一步,拱手言道:“陛下,恕微臣直言,这位太子,真假莫辨,又能言善道,极擅鼓惑人心。微臣只怕,就算陛下仁慈宽厚,愿放其一条出路,甚至立其为太子,但此人野心勃勃,只怕未必甘心呢。”
“王学士说得是。太子昔日是何情状,我等早已知之。却不曾想,今天一时不备,竟被其厉词反辨,使我等进退失据,大为狼狈,实是可恨之至!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太子向来仁懦,又如何会在短短数年间,竟变得这般能言善辨咄咄逼人?由此可见,此人极可能是假冒太子!”刘正宗亦在旁边,恨恨地添油加醋。
“是啊,太子之事,实是大为可疑。我等虽真假难辨,但设立储君乃是天下大事,又安可轻授其位,以致动摇国本乎?还望皇上以江山社稷为念,万万不可轻信了小人的钻营之词啊。”李景濂亦是故作忧心忡忡之状,在旁边拱火上药。
弘光皇帝听完三人之话,心下明白,三人这般言辞,不过是瞅准了自己的心理,要挠到自己的痒处,再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罢了。
他那双浑浊浮肿,有如青蛙一般的双眼,快速地转动着,心下开始紧急盘算,接下来,到底要如何行事,方是的得失利弊。
此人必除,方可安席。
但要如何除去,却是还需斟酌一番。
毕竟,如果此人真是太子朱慈烺,那自己下了毒手除掉他,未免太残酷无情,在大义上极为失分,而且必定会惹得朝中上下一众不明实情的官员,以及外地驻扎的军镇诸将,为之怨恼生嗔,这样的结果,倒也是弘光不愿意看到的。
仿佛是看出了朱由崧的顾虑一般,那大学士王铎,故意轻咳一声,手捋清须,缓缓言道:“陛下,这太子虽多为假冒,但不戳穿此人真面目,无疑会难令天下人信服。所以,在下以为,不若将此人抓捕入狱,严加审讯,则供词必得,名份皆有啊。”
“是啊,这厮口强牙硬又如何,难道还能硬得过老虎凳,还能硬得过铁头枷不成?只要大刑一下,此人之鬼域伎俩,必定统统现形,再无狡辨反驳之理!”刘正宗亦是面目阴狠地加了一句。
“就是,陛下不施天威,此人便不知敬畏!在下以为,在见得诏狱刑具摆来,那假冒太子,怕是未等动刑,便吓得痛哭流涕,屎尿失禁呢。”李景翰亦急急插言。
原本皱眉深思的弘光,顿是双目一亮。
是啊,大刑之下,任他是铁打的汉子,也得屈膝求饶。这般用刑,还有什么供词得不到。如果能将此人严刑拷打,得出证词,复将其罪状公布天下,让此人为假太子的消息众所周知,那自己所要面对的处境,无疑会有利得多。
纵然还有官员与将领,会对自己颇有微词,但有了此人的供状与罪证,这场风波,终可渐渐平息下去。
而等到此人在下了大狱后,再无人关注之时,自己再不动声色地将此人除去,或者干脆就宣布此人已瘐死狱中,这主犯一死,却也不怕引起什么风浪了。
哼,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想到这里,弘光皇帝心下,已然拿定了主意。
他那张油汪汪的胖脸上,迅速浮起阴狠决绝的表情。
他令三名讲官先行退下,便立即下旨传诏,召提营太监卢九德紧急前来。
很快,卢九德匆匆入殿。
“卢九德!”
“奴才在!”
“朕命你,明天一早,便从京营提调一众骑兵,立即赶赴兴善寺,将那假太子提押往诏狱,严刑拷打,以验明身份。若果是假冒,立即打入大狱深牢!”
“唔……,奴才遵旨!”卢九德先是一怔,随后一脸欢喜。
哼,什么狗屁太子,当夜竟敢折损老奴,威压于我,令咱家大失颜面,现在,俺倒要教你好好尝我手段,知我厉害!
卢九德得了皇命,待次日天亮,便立即率领京营的一众精锐骑兵,紧急赶赴兴善寺。
此时的天气,犹是寒冷,率兵疾行的太监卢九德,却全不以为意。他的心下,满是大仇将报的舒畅,充满了扭曲的快感。
一行骑兵,疾行而进,迅速地从山脚冲上山来。
马蹄隆隆,喝驾得得,他们迅速地冲到山头,来到兴善寺门外,却不由得皆是怔住。
因为他们惊讶地看到,面前这座兴善寺,放眼望去,房户紧闭,毫无人烟,倒象是一座鬼寺一般。
他娘的,这倒是怪了。
“去,快去给咱家叫门!”
卢九德不及思索,立即喝令手下军兵去敲门。
“得令!”
“报,卢公公,兴善寺大门阖闭,寺外并无半点人迹。我等连续敲门,亦不见回应。”
很快,前去敲门的手下,急急回来禀报。
卢九德闻得此报,心下愈是烦躁。
“屁话,这般境况,咱家又不是没长眼,自是看得清楚,何需汝来聒噪!”卢九德眉头一皱,立即又喝道:“去!给咱家去把寺门砸开,看看里面到底出了什么妖娥子。”
“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