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恍十年啦!
再有两个月,小闲入行做写手,就满十年了。
曲指算一算,从九全十美起,写到这一本墨桑,算上两个坑,这竟然是第十四本了,成就不大,字数不少,写到今天,愉快依旧。
这一本墨桑,小闲打算愉快的舒展的写,希望大家能看的愉快爽快,解乏提神。
第1章 夜半
夜半。
北洞县,平吉码头。
细密的雨丝中,孤零零泊着只半旧的商船,正满船酣睡。
船舱中的文诚被噩梦惊醒,一把握住枕边的长刀,’呼’的坐起。
刀柄绷簧弹开,低脆的撞击声把文诚从最后一丝残梦中拽脱出来。
文诚愕然的看着一身劲装,站在船舱中间的李桑柔,下意识的说了句:
“我做了噩……”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李桑柔竖指抵着嘴唇制止。
文诚脸色变了,刚要松开刀的手,立刻又握紧刀柄。
李桑柔指了指,示意文诚穿鞋,自己悄无声息走到船舱门口,如鬼影一般紧贴在门柱后。
船舱外,雨丝细细。
船舱另一边,比常人高出半截、宽出一半的大常,正在系牛皮护甲最后一根绊带。
金毛和黑马一左一右,握刀护在大常两边。
黑马迎上文诚的目光,忙咧嘴笑着致意,黑暗中,黑脸上一双黑眼睛贼亮。
大常扣好甲,刚刚拎起那根巨大的黑铁狼牙棒,船头就响起了船工们一连串短促的惨叫。
几乎同时,李桑柔猛的拉开门,黑马和金毛一前一后,人随着刀,冲了出去。
大常却是往后两步,抡起狼牙棒,扫向船尾。
一片尖锐凄厉的木板破碎声,盖住了生铁砸在肉体上的’噗噗’声,以及几声压抑之极的死亡惨哼。
“跟上我!”
李桑柔头也不回的喊了一句,矮身窜出正在倒塌的船舱,手里托着只玩具般的钢弩,钢弩咔哒声不断,每一声后,都连着重物砸在甲板上的闷响。
文诚心神微恍,急忙握刀,背对李桑柔,紧跟而出。
李桑柔和她三个手下这份默契到如同一人的配合,让他在这样的时候,生生看愣了神。
李桑柔和她这三个手下,是他在南梁江都城遇险后,重金雇下的保镖。
从江都城到北洞县,走了一个来月,一路上平平安安。
同处一船的这一个来月,她每天切菜做饭,饮酒喝茶,和寻常女子没什么不同。
这会儿,看到她和她的弟兄们凶猛狠厉的另一面,让他在这样的时候,还是生出了几分恍惚之感。
“退!”李桑柔一声厉呵。
大常大吼一声,手里的狼牙棒猛力砸在后舱甲板上,借着这一砸之力,跃起跳到前甲板,落地时,踏的前舱板发出一连串轻脆的爆裂声。
“跟上!”
爆裂声中,李桑柔头也不回的招呼文诚,端着手弩纵身跃前,正好落在大常身后。
文诚急忙纵起跟上。
李桑柔半蹲半跪,躲在大常身后,端着手弩不停的放冷箭。
几乎同时,金毛和黑马聚拢过来,一左一右护在大常侧后。
文诚落后半步,示意金毛和黑马,他来断后。
大常的狼牙棒摧枯拉朽,几棒下去,靠近深水的那半边船舷就碎成了木屑,趴满了船舷的黑衣刺客支离破碎的飘满水面,在船周围混成了血红的碎骨烂肉汤。
扫荡了满船蝗虫般的刺客,大常急忙蹲身,放下狼牙棒,一把抓起缆绳,一声闷喝,用尽全力拉动缆绳。
船猛的向前冲去,背对着船头,正一刀刺前的文诚措不及防,连人带刀撞上迎着他扑上来的刺客。
黑马一把拽起他,推着他,跟在李桑柔后面,从已经冲上浅滩的船头跳下去。
从李桑柔一声’退’,到几个人聚到前甲板,再跳下船,不过七八息的功夫。
冲过浅水,金毛和李桑柔冲在最前,大常提着狼牙棒断后,黑马护着文诚跑在中间。
文诚扭头看了眼正奋力从水里爬出来的水鬼们。
“娘的,真有钱!个个穿着鱼皮服。在水里厉害,到岸上可就跑不动喽!”
黑马顶着满头满身血,不但有空跟文诚解释了几句,还顺便扭头冲或是一身鱼皮服就往前冲,或是停下来用力往下扒鱼皮服的众水鬼们呸了一口。
文诚没理他,紧冲两步赶到李桑柔侧后,急急提醒她:“小心埋伏!”
话音刚落,前面黝黑的树林里,几支火把亮了起来。
李桑柔和跑在她侧前的金毛没有半分停顿,略微打弯,往火把东面树林里冲过去。
“快截住后面的!”
黑马一窜老高,一声大吼,语音语调竟然和北洞县土著一般无二!
这会儿正是夜半时分,残月昏暗。
举着火把、冲在前面的兵卒根本看不清楚哪个是哪个,听到熟悉的方言,随着本能,放过李桑柔四人,挥刀往后面冲杀过去。
黑马这一声吼,让他们多了十几息的时间,这已经足够众人一头扎进小树林,在林中奔跳狂逃。
跟进树林的追兵明显是两拨人。
聚拢在火把四周,刀剑盔甲叮咣作响,喊的震天响,跑的不急不躁、明晃闪亮,腔调十足的,是一群。
散在暗处,快如鬼魅,和那些水鬼气质完全一样的黑衣人,是一群。
渐渐的,鬼魅般的黑衣人把明刀亮甲的那群官兵甩的老远,如附骨之蛆,紧缀在文诚等人身后。
树林东边和一片山峦相连。
金毛伸着脖子,连蹦带窜跑在最前,带着众人正要往那片山峦扎进去时,在他们身后,响起了几声轻微却刺耳的弓弦声。
“弓!”
“藏!”
文诚的示警,和李桑柔的命令同时发出。
金毛跃起窜到一棵巨树后,黑马一个狗啃泥,扑进侧前的灌木丛中。
大常一步冲前,连人带棒先护住李桑柔,紧跟着她的步子,两步就窜到了金毛藏身的那棵巨树后。
文诚跟着黑马,一个鱼跃扑进黑马藏身的灌木丛后。
没等大常站稳,七八支黑黝黝的长箭,就钉进了几个人刚刚跑过的地方。
李桑柔心头一阵狂跳。
靠!差一点被穿成一道透明窟窿!
长箭几乎没入地下,这样的力道,配的至少是一石的强弓。
黑夜,又是树林中,能射的这么准,这样的好弓手,千里挑一,居然一齐来了七八个!
这个文诚真的只是个王府参赞?
这十万两保镖银,果然不是那么好挣的。
“杀掉他们!”
文诚就地一滚到李桑柔旁边,曲膝半跪警戒着对面,一声建议如同将军下令。
李桑柔‘嗯’了一声,强弓在后,掉头截杀是唯一的法子。
“你藏好别动。”
这一趟是走镖,首先要保证货物安全。
李桑柔一直是个合格的生意人。
“不行!”
文诚心底涌起丝丝暖意,却断然否定了李桑柔的提议,接着安排道:“大常诱敌,黑马随我劫杀,你和金毛接应!”
文诚的安排简洁明了,大常和金毛一动没动,黑马也没动,只扭头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轻声交待了一句:“大常小心。”
得了李桑柔的许可,黑马急忙跃起站到文诚身边,不停的舔着嘴唇,兴奋的黑脸放红光。
能和北齐文家人并肩战斗,这是多么大的荣光啊!
金毛握着薄薄的柳叶长刀,往前半步,接替大常站到李桑柔侧前。
大常提着那根巨大的狼牙棒,弯腰蹲下,紧贴着灌木丛往弓弦响起的方向跑的飞快而静悄。
看大常跑了几步,李桑柔弯腰摸了块石头,朝着大常前进的方向,用力甩出,长箭破空声随之响起,一簇七八支箭齐齐落在石头落下的地方。
李桑柔惨叫出声,双脚跳起来,重重落在地上,仿佛重伤倒地。
弓弦响起处,一阵急促的悉索声由远而近。
李桑柔蹲在树根后,平举手弩,微眯着眼睛,盯着前方,嘴里却凄惨的叫个不停:“爷……不要管我,你快走!”
那阵悉索声响的更急更快了。
文诚高抬着眉毛,说不出什么表情的瞥了眼李桑柔藏身的那棵老树。
不远处,十几个黑衣人窜的飞快,越来越近。
文诚眯眼盯着黑衣人。
身手不错,没想到永平侯府还能训练出这样的人手,从前倒小瞧他们了。
最前头的几个黑衣人窜过李桑柔扔出的那块石头,大常’呼’的暴起,双手握棒全力扫出。
几声骨折肉碎声后,那根威力无比的狼牙棒就被一棵碗口粗细的树拦住,那树应声而断,树冠带着狼牙棒的余力轰然倒下,将黑衣人的队形砸乱了套。
文诚和黑马一前一后挥刀冲出,金毛也纵身跃出。
李桑柔平举手弩,依然半蹲在大树后,机括轻响,黝黑的小箭飞出两支,两个黑衣人捂着喉咙踉然倒地。
林子太密,大常的威力连一成都没能发挥出来。
李桑柔看的遗憾,她最喜欢看大常风卷残云的扫荡。
早知道这帮小黑这么爱上当,就该把他们诱到林子边上,让大常好好抡上两个来回,把他们扫成一滩不分你我的肉泥!
那才叫痛快淋漓!
诸人缠斗在一起,李桑柔一时找不到放手弩的机会,干脆凝神看向文诚。
文家的功夫真是不错!
李桑柔看的惊讶。
黑马和金毛凭的是一股子悍不畏死的狠劲儿,以及自小在乞丐群里打架打出来的灵活机变,正面对上这些训练有素的黑衣人,两人缠斗一个,也就是略占上风而已。
林子太密,大常的狼牙棒舞不出威力,那股子罕见的勇力也只堪堪敌住两人夹斗。
文诚周围却有三四个黑衣人围住缠斗,他手里那把长刀招式狠辣刁钻,以一敌多,倒是黑衣人显的手忙脚乱,文诚却意态从容,竟有几分信步闲庭的味道。
她头一回发现这个文诚帅的出奇,杀人打架时风采无限。
看了片刻,李桑柔皱起了眉头。
这样缠斗对自己一方极其不利,后面还有那些明晃晃的追兵呢,虽说不顶用,可蚂蚁多了照样咬死大象。
得赶紧想办法速战速决。
李桑柔从树根后挪出半边身子,手弩微微下垂,悄悄往文诚那边挪过去。
文诚眼角余光正好瞄见李桑柔,隐约猜想到李桑柔的意图,一刀横劈,将一个黑衣人逼得倒翻而退。
李桑柔的手弩比翻飞的黑衣人快多了,袖珍黑箭悄无声息的钉进了上身后仰的黑衣人喉咙,黑衣人脸朝上重重摔在地上。
另外三个人没看到李桑柔和那支黑箭,同伴的莫名暴死,让他们有些慌乱。
文诚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线之机,手里的刀狠辣劈下,一个黑衣人左胳膊带着半边身子随刀飞出。
另外两名黑衣人下意识的连退两步。一个黑衣人重又扑向文诚,另一个却顿足冲向李桑柔隐身之处。
大常一眼瞟见,大吼一声,将一个黑衣人连人带树砸倒,全然不顾另一个黑衣人正挥刀劈向自己,奋不顾身的冲向李桑柔。
金毛也尖叫一声,抽身回跃扑向李桑柔,黑马离李桑柔最远,急的嗷一声,纵身扑上去。
他也要赶紧去救他们老大。
天大地大,老大最大。
李桑柔的手弩是用牛皮带缚在胳膊上的,松手攥拳,挥动手弩迎向扑面而来的利刃,另一只手摸出把狭长的匕首,如蛇信般直刺黑衣人的喉咙。
黑衣人的短刀和手弩撞在一起,火星四溅时,喉管被李桑柔那柄见血封喉的匕首轻轻巧巧的挑开,顿时血如喷泉、人如沙袋。
随后扑到的大常人未到狼牙棒先到,一棒将还没完全咽气的黑衣人砸进了土里。
金毛的刀比狼牙棒晚了一分,一刀砍在肉堆旁,挑起的一蓬土落在那堆血肉上。
有人砸坑有人培土,这是唯一一个能入土为安的黑衣人了。
大常三人不管不顾的撤出战圈,扑救李桑柔,余下的黑衣人立即齐齐杀向文诚。
他们的任务极其明确:
杀掉那个人!
至于李桑柔他们,都是些绊脚的石头,只要不绊脚,就犯不着理会。
几个黑衣人带着令人心颤的决绝,握刀直扑文诚。
杀了他!哪怕自己碎成肉泥!
文诚被大常三人的惊恐扰乱一丝心神,在凄厉的决绝面前,一刹那的分神足以酿成大祸。
文诚的刀一砍一挑杀了两人,第三把斩向文诚后背的刀,等文诚急往前扑时,已经来不及了,刀尖撩过文诚的后背,文诚痛的叫了一声。
黑马一眼瞥见,转身急扑,将欣喜若狂,正要补刀的第三个黑衣人拦腰劈成了两断。
李桑柔气的简直想跳脚大骂。
百密一疏,临门一脚时,货被人家砍了,看样子活不成了。
“把甲脱了,狼牙棒也扔了,抱上他,快跑!”李桑柔指示大常。
大常飞快的扔了皮甲和狼牙棒,抱起文诚。
李桑柔顾不上查看文诚的伤势,从荷包里倒出一大把颜色各异的药丸,一起塞进文诚嘴里,连拍带打。
“都是解毒的,咽了!”
再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条半裙,用力撕成几条,将文诚那皮肉翻开的后背紧紧裹住扎好。
几个人象刚从血里捞出来一般,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只管往小山峦狂奔。
第2章 天明
文诚在大常怀里,没颠几下,就垂头晕了过去。
等他悠悠然睁开眼时,先映入眼帘的,是李桑柔一脸的担忧和关切。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你后背的伤虽说深了点,好在没有毒,也没伤着骨头,五脏六腑也都好好儿的,运气不错。”
李桑柔的解释里透着浓浓的歉意。
这趟是十万两银子的镖,头一回遇险就把货重伤了。
而且他受伤还是因为大常他们临阵失措,她这心里歉意浓厚。
这一句运气不错,其实是说她自己运气不错。
这人要是死了,十万银子也就没了,那她这一趟,这亏损就太大了。
“没事。”文诚忍着后背的剧痛,转头四看,“这是哪儿?”
“北洞县城。”
顿了顿,李桑柔带着几分尴尬道:
“大常伤的不轻,金毛和黑马也都带了伤,这样的伏击,再有一回,我们肯定撑不住。
我的意思,你得亮出身份了。”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眼皮微垂。
“照理说,我们只管走镖,不该多管你是谁,是什么身份儿,可这会儿……”
李桑柔抬眼看向文诚,一脸苦笑。
“实在没办法了。
这北洞县紧邻建乐城,不管北洞县县令是谁的人,你亮明了身份,再怎么着,他也不敢明刀明枪的对付你。
再说,亮出身份,你的人找你也方便。”
“好!就交给你了。”文诚答的极其干脆。
“亮哪个身份?”
李桑柔一句话问的文诚一怔。
“当初接镖时,你说你要防的那个永平侯,再蠢,也不会为了杀一个王府幕僚,在建乐城边上动用那么多重弓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你猜到我的身份了?”
沉默片刻,文诚直视着李桑柔问道。
“你是睿亲王世子,不是他的幕僚。”李桑柔看着他。
“嗯,我姓顾,单名晞,字悦道。”
“就亮这个身份?”李桑柔眉梢微挑。
她还真猜对了!
“好。”
李桑柔刚要站起来,远处传来一片尖利的呼呵声。
“闲杂人等闪开!快闪开!官府捉拿人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快闪开!”
李桑柔脸色变了,抄起手弩,一边往手腕上扣,一边冲到窗前,透过窗户缝往外看。
她这是二楼拐角,一面窗下是客栈正门所在的热闹街道,另一面则对着客栈后面的一条深巷。
这会儿,那条热闹街道两头,都有望不到头的衙役和厢兵,叮叮咣咣的奔跑过来。
“黑马,你背上文爷,金毛跟着我,大常跟在黑马后面,你别往前冲了。”
李桑柔一边吩咐,一边抄起油灯,将灯油洒在被子上。
金毛几个都是跟她跟惯了的,见她抄油灯,金毛急忙摸火镰打火,火星迸到灯油上,火苗立刻窜起来。
李桑柔抓起已经烧起来的被子,一脚踹开房门,将被子扔到门外木栏杆上
火立刻沿着木柱往上舔,李桑柔看着火起来了,猛一脚将雄雄燃烧的栏杆踢到楼下,转身进屋,关上门,纵身跳到客栈侧边的深巷子里。
黑马先用绳子将顾晞顺下去,跟着跳下,背起顾晞,几步跟上李桑柔,往巷子外狂奔。
几个人从巷子里冲出来,迎面撞上了几个厢兵,李桑柔眼疾手快,扬手射杀了一个,大常迎着另几个厢兵直冲上去,抡圆胳膊打的几个人飞了出去。
“黑马,问他们是什么人,竟敢劫杀朝廷命官!”李桑柔叫道。
“呔!尔等何人!竟敢惊动我家大官爷!”
黑马猛一声暴呵,惊的顾晞一个愣神,随即忍不住想大笑出声。
他这是唱戏呢!
“我是睿亲王世子,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顾晞,赵丰年呢?让他来见我!”
顾晞气势如虹,声色俱厉。
对面一下子安静了,厢兵们齐齐呆看着被黑马背在背后的顾晞。
“世子爷出使南梁,还没回来呢!
大胆贼人!竟敢冒充世子爷,杀了他!”
厢兵们后面传出个声音,却看不到人。
前排的厢兵顿时凌乱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不定,队形也有些乱了。
“是不是世子爷,叫你们县令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李桑柔高声喊了句。
黑马伸长脖子赶紧接道:“就是!呔!快快叫你们县太爷出来跪啊迎啊呀呀呀!”
顾晞的尊贵冷厉被黑马这一句’啊呀呀’扫的一干二净。
厢兵们哄笑起来。
“操他娘,这年头,连戏子都敢杀人越货了!还敢冒充世子爷!”
李桑柔气的恨不能一脚把黑马踩成一滩烂泥!
“快杀了他们!杀一个赏银一千!杀两个赏银五千,杀了他们!”
厢兵背后的声音又冒出来,透着狠厉和急慌。
厢兵们两眼放光,你挤我、我挨你,一手盾牌,一手长刀,一步一步压上来。
大常上前一步,挡在站在最前的李桑柔面前,双手握拳,猛的吼了一声,厢兵们脚步一顿,片刻,又开始一步一步往前压。
李桑柔身后,客栈那幢木楼里猛的窜出条长长的火舌,呼啸着窜向半空,火焰爆吐,火星四溅。
在火舌的呼啸声中,李桑柔板动手弩,走在最前的两个厢兵应声而倒。
厢兵们惊恐的尖叫着,连连后退。
“快叫弓箭手!快!”
李桑柔脚尖点地,正准备冲杀上去,厢兵背后,远远的,尖利的哨音一声紧过一声:
“秦王车驾!回避!回避!”
顾晞轻轻吐了口气,总算来了。
“你的人?”
李桑柔顿住脚,头也不回的问了句。
“是!”
“这里!这里!”
黑马听到顾晞一个是字,立刻扯着嗓子跳脚狂叫。
得了指引,哨音直冲而来。
一个银甲白马的少年冲在最前,一路上挥动长枪,用枪杆拍开挡在他前面的众厢兵,眨眼功夫就冲到了顾晞面前。
马没停稳,银甲少年就纵身跳下,扑前半跪:“世子爷,您,我还以为您……”
银甲少年话没说完,眼泪差点出来。
“咱家世子爷没事……唉?大常!”
黑马一边放顾晞下来,一边一脸笑凑上去接话,刚接了半句话,眼角瞄见大常身子摇了几摇,一声尖叫,甩开顾晞,急扑过去,没扶住大常,却被轰然倒地的大常压的仰面倒下,痛的惨叫连连。
“俺滴个娘唉!压死……了……死……了……”
顾晞靠着黑马,被黑马这一甩,措不及防,摔了个结结实实,两眼冒金星。
金毛离的略远,见大常轰然倒下,急的眼睛都红了,往前急扑,却被大常的脚绊住脚,一头砸在大常身上,压的最底下的黑马又是一阵痛苦的’娘唉’。
李桑柔一步上前,伸手按在大常腕脉上,片刻,微微松了口气,脱力了,性命无碍。
放心了大常,李桑柔忙转头看向顾晞。
顾晞已经被银甲少年扶起来,正一脸狠厉的对围在他周围的一群人不停的发号施令。
李桑柔放松下来,长长舒了口气,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大常身边。
她们几个背着晕迷不醒的顾晞,绕了不知道多少冤枉路,后半夜才赶到北洞县城,天蒙蒙亮时进了城,不过给顾晞重新包扎伤口,换个药的功夫,就又被人围上了。
这会儿松下这口气,她就累的实在站不住了。
顾晞被一顶软轿抬进了城外的北洞县驿,大常和李桑柔几个,也同样被抬进了县驿。
李桑柔看着大夫给大常查看好伤势,诊了脉,听大夫说确实是失血过多,脱力晕倒,这才放了心,洗个澡,收拾好自己的伤口,倒头直睡到第二天。
第3章 故人
李桑柔一觉醒来,拉开帘子。
窗外阳光灿烂,绿树摇映,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
李桑柔痛痛快快伸足了懒腰,慢悠悠穿衣梳洗,拉开门,一个喜眉笑眼的清秀小厮迎上来见礼。
“小的如意,给李姑娘请安。”
“如意?这名字真吉祥,你是谁的小厮?”
李桑柔了了大事,睡足了觉,心情很好,上下打量着如意:
上好的天青绸长衫,腰间系的是丝绦、丝履雪白……没有喉结。
“小的在世子爷身边当差,世子爷吩咐小的在这儿候着李姑娘醒了,先侍候姑娘用早饭,再请姑娘过去说话儿。”
如意一双眼睛黑亮灵动,话声清晰悦耳。
能在顾晞这样的贵人身边当差,自然都是聪明的可人儿。
“我先去看看大常。”
“是!常爷就在外院,李姑娘这边请。”
如意一句多话没有,转身就引着李桑柔往外院去。
李桑柔嘴角弯出丝丝笑意。
下人们的嘴脸,常常是主人态度的真实表达。
大常已经醒了,金毛和黑马正一人拿着一根老山参争的面红耳赤。
“我告诉你就是这么吃!”
“屁!从来没听说这人参能生啃的!”
“老子可是大家出身……”
“得了吧你!”
“老大!老大来了!老大你给评评理……”
黑马面对屋门,一眼看到李桑柔进来,象看到救星一般。
“老大,您得好好管管他,非说这人参直接啃就行,你唬我就算了,也不怕害了大常哥?”
金毛也跳过来,冲黑马挥着手里的老山参。
“大常怎么样了?”李桑柔没理他俩,径直走到炕前。
大常脸色苍白,精神却不错,“我没事了。”
李桑柔掀开薄被,细细查看了一遍伤口,这才回头问黑马和金毛。
“哪儿来的人参?世子送过来的?”
“不是,是文四爷,就是昨天白盔白甲、威风凛凛的那个!”金毛一脸崇拜。
他看戏,最喜欢白盔白甲,个个又威风又好看,原来真是这样!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黑马撇嘴斜着金毛。
“肯定是世子爷让他送来的,他就是个跑腿的!
要不是世子爷,他认识你是谁?你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
“你见过世面?”金毛一句不让。
“把这老山参切成薄片给大常吃,一天吃三五片就行了,不要多吃。”
李桑柔不理会黑马和金毛的斗嘴,只吩咐正事。
“听到了吧!”
黑马挥舞着手里的老山参,满脸红光。
“我就说,直接吃!你非得跟我犟,我告诉你……”
“黑马去厨房,要只一年左右的大公鸡,炖锅鸡汤给大常喝。”
李桑柔从黑马手里拿过老山参,递给金毛。
“把这两根都切了,你和黑马也吃几天。”
李桑柔出来,跟着如意去吃了早饭,往隔壁的正院去见顾晞。
驿站内护卫林立,正院门口雁翅般钉着十几对锦衣侍卫。
进了院门,沿着两边游廊,锦衣侍卫五步一对。
天井里,大太阳底下,垂手站着十几个服色不一的文武官员。
李桑柔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一边走一边来回转着头细细打量。
她是头一回见到这个时代最上层的威严奢华。
离正屋门口不远,帘子掀起,一个满脸灰败的中年官员踉跄而出,两眼直直怔怔,擦过李桑柔,一路踉跄了出去。
李桑柔站住,目光尾随着中年官员,看了片刻,才抬脚进屋。
也许是因为屋里冰块放的太多,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顾晞头戴金冠,穿着件靛蓝底缂丝团花长衫,半躺半坐在榻上,脸色苍白阴沉。
榻前,一边站着昨天的银甲少年,一件杏黄长衫,微圆的脸上带着笑,没有了昨天的杀气,看起来竟然一团和气。
另一边站着位青衫男子,颀长而白皙,过瘦过白,显的有几分病弱,却另添了一股令人心软的忧郁飘逸。
李桑柔直直盯着青衫男子,如五雷轰顶。
是他!
他也来了?
迎着李桑柔直勾勾的目光,青衫男子眉梢微挑,下意识的看向顾晞。
顾晞眉毛高挑,惊讶的看着李桑柔直直的双眼和满脸的震惊,片刻,看向青衫男子。
青衫男子迎着顾晞的目光,摊开手,摇了摇头。
李桑柔恍过神,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姑娘见过守真?”顾晞盯着李桑柔问道。
“嗯?”李桑柔心神恍惚,被顾晞问的一个怔神,竟然没反应过来。
“他就是文诚,字守真,我的记室参军,一路上,我借用的就是他的身份。
姑娘见过守真?”
顾晞指着青衫男子解释了一句,再次问道。
“他如果没见过我,我大约也没见过他。他很像我一位故人。”
李桑柔看了眼打量着她的文诚,垂下眼帘,冲顾晞欠身答话。
顾晞再看了眼文诚,喔了一声,指着昨天的银甲少年介绍道:
“他也姓文,名顺之字致和,是我的护卫统领。”
“文四爷。”
李桑柔冲文顺之欠身致意。
“不敢当,姑娘称我致和就行。”
文顺之忙拱手还礼,一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一团和气里又添了几分稚气。
“这是十万银。”
顾晞示意文诚。
文诚拿出个大红封,却递给了文顺之,文顺之接过,递给李桑柔。
顾晞斜眼看着文诚将大红封递给文顺之,再看着李桑柔接过大红封,打开,拿出银票子,捻开数了数,再放进去。
“多谢。”李桑柔冲顾晞拱了拱手。
“姑娘有什么打算?”顾晞问道。
“你什么时候启程?”
李桑柔没答顾晞的话,反问了一句。
“先在这里歇几天。这里到建乐城,快马也就一个时辰。”
“要是不打扰,我们也想歇几天再走。”李桑柔答的很快。
“好,你们只管安心休息。”顾晞爽快答应。
李桑柔欠身谢了,告辞往外。
看着李桑柔走远了,顾晞吩咐文诚:“挑个妥当人看看些。”
“是。”文诚欠身答应。
“你见过她?”顾晞突然问了句。
文诚摇头。
“或许你和她碰过面,你没留意,或是忘了?”顾晞再问。
“不会。”
文诚答的极其肯定。
“这位姑娘不是寻常人,只要碰到过,不可能留意不到,更不可能忘了。”
顾晞嗯了一声,沉默片刻,看着文诚道:
“她也许想找机会和你说说话,你看看能不能套些话出来。
我这趟能平安回来,全赖她倾力相助。
这位姑娘是江都城夜香行老大,接手夜香行之前,她号称丐帮帮主,江都城的大小乞丐,对她唯命是从。
赵掌柜很敬重她,说是只要这位姑娘肯接手,我必定能平平安安回到建乐城。”
说到赵掌柜,顾晞神情微黯。
为了救他,年过半百的赵掌柜惨死客栈。
“她功夫极好,警觉机敏,缜密谨慎,读过书,见识不凡,她从不提及出身过往,我问过几回,她避而不答。”
顾晞顿了顿。
“我看不透她。”
文诚凝神听着,低低嗯了一声。
第4章 一点过往
李桑柔出了正院,径直回到大常休息的那间屋。
金毛刚刚切好老山参回来,见李桑柔进来,忙将一大盒参片递到她面前。
“老大你看,切出来这么多!这人参真香,老大你也吃一片。”
李桑柔掂起一片放到嘴里,将手里的大红封递给大常。
“这是十万两银票子,收好。”
再转头看向金毛。
“这两天,你去城里逛逛,买辆车,咱们歇几天,再启程去建乐城。”
金毛一个怔神,“那世子爷他们……”
迎着李桑柔的目光,金毛一句话没说完,呃了一声。
“钱都拿到了,这笔生意做完了。我去买车。
老大,咱们是到建乐城就走,还是留在建乐城?这车买个什么样儿的?”
“先在建乐城呆一阵子,能落脚就留下。”李桑柔叹了口气。
为了这趟十万两的生意,她们已经是南梁通缉的要犯,在江都城的基业,也早已经被武家军抄了个底朝天,这会儿,只能先留在北齐了。
“那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进城!”金毛将老山参盒子放到大常面前,连蹦带跳的出去了。
李桑柔坐到窗旁的扶手椅上,看着窗外浓绿的银杏树,怔忡出神。
她没想到还能再看到他。
一阵浓烈的痛楚涌上来,李桑柔闭上眼睛,慢慢吸了口气。
她对不起他。
从前种种,她的母亲,她的弟弟妹妹,她那些亲人,朋友,那些人,他们对不起她。
只有他,是她对不起他,从头到尾,从始至终,他没负过她,他没有一丝对不起她的地方,是她欺骗了他,辜负了他。
李桑柔头往后仰,将满腔的酸楚苦涩仰回去。
“炖……”
黑马一头冲进屋,迎着大常摆着的手,赶紧咽下后面的话,瞄着怔忡出神的李桑柔,踮起脚尖,屏着气往里挪。
老大想事儿呢。
过了一会儿,李桑柔站起来出了屋。
文诚从正院出来,就看到了背着手,站在不远处树下的李桑柔。
李桑柔看着不紧不慢走向她的文诚,心里酸涩之余,又有几分轻松。
他不是他。他只是长得像他,像到一模一样。
他看到她,总要笑出来,不管他正在做什么,哪怕正在发脾气。
他也从来没能迎着她的直视,这样从容自若过。
“李姑娘在等我?”
离李桑柔三四步,文诚站住,微笑问道。
“嗯。”李桑柔微微仰头,目不转睛的看着文诚。
文诚迎着她的目光,微笑,等她说话。
“唉。”
片刻,李桑柔移开目光,低低叹了口气。
“你不是他。”
“他是谁?”文诚紧跟问道。
“从前一位朋友,他待我极好,帮了我很大的忙,大到救了我的命。
我却辜负了他。
刚才,我差点以为你是他。”
李桑柔平和的声调中透着丝丝隐隐的苦涩。
“姑娘怎么知道我不是他?”文诚眉梢微挑。
“你是他吗?”李桑柔看着文诚。
“我从来没见过姑娘。”文诚微微欠身。
“嗯,后会有期。”
李桑柔后退一步,冲文诚微微颔首,转身走了。
文诚眉梢微挑,看着李桑柔的背影,片刻,才转身往外走。
她说后会有期,这是准备在建乐城落脚了。
至于他像她的朋友,他不怎么相信她的话,一时却推想不出她这样做的用意。
不过,她既然打算留在建乐城,那就有机会看个明白。
……………………
顾晞和他那群数目庞大的随从队伍,在驿站里歇了六天,李桑柔四人,也在驿站里歇了六天。
每天过来侍候听传唤的,一直是那位叫如意的小厮。
李桑柔没再见到顾晞,没也见到文诚,这六天里,他们好象忙极了。
顾晞要启程回建乐城了的信儿,是如意禀报给李桑柔的。
顾晞申初启程,午饭后,黑马和金毛就扶着大常上了车。
车子两三天前就买好了,是一辆可以拉人,但多半时候是用来装货的半旧太平车,拉车的两头大青走骡壮健漂亮。
顾晞的人,已经从那条被偷袭的船起,直到那家客栈,沿着他们走过的路,细细搜查了一遍。
李桑柔他们落在船上的行李,大常丟在林子里的皮甲和黑铁狼牙棒,都已经捡回来,送还给了李桑柔,堆在了太平车上。
扶着大常靠着那堆行李坐好,黑马坐到最前面赶车,金毛坐在车尾,李桑柔脸朝外,坐在高高的车栏杆上。
黑马甩了个鞭花,愉快的一声’驾’,两头大青走骡拉着太平车,出了驿站。
“老大,咱们到建乐城,还做夜香行生意?”
金毛晃着腿,看着越来越远的驿站,问了句。
“那位世子爷说过,建乐城三十万户呢,这生意可比江都城大的厉害了!等大常养好了,咱们就动手?”
黑马回头看着李桑柔,一脸的期待和兴奋。
“你到过建乐城?”
李桑柔先问金毛。
金毛赶紧摇头。
“你到过?”李桑柔再转头问黑马。
黑马也摇头。
“我没到过建乐城。”
不等李桑柔问,大常闷声道。
“我也没来过。建乐城长什么样儿,咱们都不知道,现在打算什么都是白打算,先进城看看再说。”
李桑柔从行李里翻出她那包瓜子,摸了一把,慢慢悠悠嗑起来。
大常往下挪了挪,靠着行李闭眼养神。
黑马曲起一条腿,甩着鞭子,高一声低一声的唱起了一首不成调的小曲儿。
金毛和着黑马的小曲儿吹着口哨,不时停下来连笑带骂:“娘的,老马你这调跑哪儿去了!”
大青骡拉着太平车,悠悠哉哉走了两个多时辰,宽阔的驿路两边,小摊店铺渐渐连成了片,远远的,已经能看到高耸巍峨的建乐城墙和城门了。
黑马嗷呜一声,窜起来刚站到车上,坐在车尾的金毛兴奋的喊了一声:“老马!快看后面!”
正在打盹的李桑柔转过头。
车尾方向,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人马之后,尘烟嚣腾。
黑马从车上跳下,急忙牵着骡子避到路边。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顾晞经过太平车,看了眼坐在车上,闲闲嗑着瓜子看热闹的李桑柔,露出丝笑意。
黑马不错眼的看着疾驰的队伍扑面而来,再疾驰远去,满脸羡慕,赞叹不已:
“多威风!威风凛凛!太威风了!不愧是咱们世子爷!”
“天快黑啦。”李桑柔瞥了眼口水都要流出来的黑马,懒洋洋说了句。
“赶紧赶路,你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金毛弯腰捡了块小石头,扬手砸在黑马头上。
第5章 兄弟
顾晞的队伍冲进城门,直奔皇城。
宣德门外,顾晞下了马,直冲进去,走到一半,一个小内侍脚步急促,迎面而来,离得还有七八步,小内侍就扬声传旨:
“陛下口谕:晞哥儿到垂福宫觐见。”
顾晞顿步,欠身应了是,越过小内侍,继续急步往前。
垂福殿东厢,皇上半躺半坐在南窗下的榻上,看到顾晞进来,直起上身,“你受了伤?伤得怎么样?快过来让朕看看!”
“是。”顾晞规规矩矩磕头见了礼,靠近榻前,曲膝半跪,“在江都城伤得重,到现在也没能完全恢复,以至于在北洞县遭遇伏击时,再次受伤,让皇上担忧了。”
皇上伸手拉起顾晞的长衫领口。
层层包扎的后背,雪白的细棉纱布上,有一长条血渍渗出来。
皇上轻轻放下长衫,看着顾晞问道:
“江都城是怎么回事?是南梁人?”
“臣觉得不全是南梁人,臣已经在查了。”顾晞垂眼道。
“在北洞县,有重弓手?”皇上紧皱着眉。
“是,不只一个,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手,这件事,请皇上彻查。”
顾晞抬头看向皇上。
皇上脸色凝重阴沉,“嗯,这是大事。
你先回去,好好歇一歇,把江都城和北洞县的事,细细写份折子递上来,密折吧,事涉南梁谍报,不宜声张。”
“是。”顾晞应了,站起,退到殿门口,转身出去。
皇上看着顾晞的背影,脸色更加阴沉。
……………………
顾晞从禁中出来,沿着东西大街,径直进了挨着晨晖门的明安宫。
明安宫是皇长子顾谨的居处。
顾晞紧几步上了台阶,就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顾谨。
顾谨看到他,先松了口气,露出笑容,“你回来了,瘦了很多。”
“嗯,大难不死,回来了!大哥气色不好。”
顾晞几步冲到顾谨身边,仔细看了看顾谨,转过去,推着顾谨往里进去。
“这些天都没睡好,不知道你能不能回来。”
顾谨语调缓而沉。
“我回来了。”顿了顿,顾晞声音落低:“在江都城,我中了毒,功力全失。”
顾谨脸色变了,一脸震惊的看向顾晞。
顾晞迎着他的目光,紧紧抿着嘴唇,点了下头。
他自小修炼的文氏功法,在大成之前,有几味药是碰不得的,吃了就会功力全失,力气全无,快了半个月,慢了,要一个多月,才能慢慢恢复功力。
文氏功法的这个弱点,极少人知,知道的那几个人,都是他的至亲。
“过了江,在江宁城靠岸时,江宁城正在严查护送我过江的那几个江湖人,说她们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只要看到,就格杀勿论。”
顾晞接着道。
顾谨往后靠到椅背上,没说话。
江宁城守将邵明仁,是永平侯府门下出身。
“到北洞县前一天,船在随家集码头采买补给,我到船头站了一会儿,应该是那时候被人看到,一路尾随,当天夜里就动了手。”
顾晞接着道。
“从江宁城过来的每一个码头上,应该都有人盯着。这一路上,你只在随家集码头出来过?”
顾谨蹙眉问道。
“嗯。”
顾晞嗯了一声,将顾谨推到殿内榻前,弯腰抱起顾谨,放到榻上。
顾谨看着顾晞:“皇上想过要拆分睿亲王府,和我说过,和你也提过一回吧?”
“嗯。”顾睎垂下眼皮。
“皇上有皇上的考量,你身兼文家和睿亲王府,过于位高权重,他又觉得你性子暴烈,怕万一有什么不可收拾之事,倒是害了你。”
“大哥的意思呢?”顾晞看向顾谨。
“我不是很赞成。”
顾谨迎着顾晞的目光。
“皇上的拆分,是打算把睿亲王府降为两个世袭郡王府。
另一个世袭郡王交到你那两个弟弟手里,就等于交到沈氏手里。
老二性子软糯,过于重情,他和永平侯府,以及沈氏,极其亲近,毕竟是他的外家。
永宁侯府和沈氏野心勃勃,却不够聪明,他们若是权势过重,才是真正的祸患。
你性子是烈了些,却明智明白。
我觉得性子烈没什么,愚蠢才是最可怕的。”
“已经没有文氏了。”顾晞叹了口气。
“你在,文氏就在。南梁有武家军,北齐就不能没有文氏,以后,要从你的子嗣中,挑一个承继文氏。
这是先皇当初答应过文家的。”
顾谨轻轻拍了拍顾晞,转了话题:
“你在江都城的意外,和南梁有关吗?”
“我觉得没有,就算有,也是南梁被人利用。”
顾晞的话顿住,脸上露出丝丝愧色。
“到江都城隔天,我去见谍报副使,他拿了份江都城防图给我,说是刚刚拿到的,我过于高兴了,光顾着看那份图,失了警惕,喝了他递给我的一碗擂茶,喝了两口,觉出不对时,已经晚了。
我拼着最后的力气,杀了副使,也被他伤了腹部和大腿,挣扎出来时,留在外面接应的人不见了,城里缇骑四出,说是有人闯进帅府偷了城防图。
我忌讳的药,必定是我身边的人拿给谍报副使的,这人必定在使团内,当时,我没有自保之力,不敢回驿站,更不敢再联络当地的谍报。
幸好约在赵明财的客栈附近,我就逃进了客栈。
城里搜得极紧,赵明财立刻去找了当地夜香行老大,是位姑娘,姓李,李桑柔。”
顾晞看向听的专注的顾谨,解释了句。
“原本,李姑娘只肯送我到江宁城,在江宁城替我雇条船北上,原以为,李姑娘送我出城这事儿神不知鬼不觉……”
顾晞的话顿住,喉咙微哽。
“当时,赵明财一个人拖不动我,叫来妻弟帮忙,被妻弟举报,大约是怕自己熬不住刑,看到官兵上门,赵明财一头撞在柜台角上,当场就死了。
可武将军还是查到了夜香行,李姑娘在江都城的基业财产,毁于一旦。
李姑娘不能再回江都城,这才答应护送我到建乐城,保银十万。”
“能这么快把你送回来,又只在北洞县遇了险,这位李姑娘不简单。”
顾谨轻轻呼了口气,带着丝丝赞叹道。
“很不简单,我看不透她。
路上这一个来月,在北洞县出手之前,她日常做饭洗衣,闲了就嗑着瓜子看书,看的都是地理志,游记之类,看起来就是位极寻常的女子。
在北洞县出手时,她狠辣刁钻,料敌极准。
她功夫非常好,是杀手路数。
还有,她日常供奉简而不陋,识音律,懂诗词,极有格调,应该出身不凡,我探问过几次,她避而不答。
她那三个手下,视她如神。”
“会不会是南梁的人?”顾谨听的皱起了眉。
“我觉得不会。”顾晞答的快而肯定。“她打算长居建乐城,我让守真盯着她看一阵子。”
“嗯,这样最好,一来以防万一,二来,也防着那些人往她们身上栽赃。你的伤怎么样?功力恢复了没有?”
“到北洞县之前,功力就恢复了,要不然,北洞县那场劫杀,活不下来。
在北洞县,后背又被砍了一刀,得再养一阵子。”
顾晞抬了抬胳膊,他这两条胳膊抬的略高,就疼痛难忍。
“回去歇着吧。记着,别任性,咱们都长大了。阿爹有句话说得对,做事情,都是退一步,再进两步。”
顾谨心疼的看着顾晞脸上掠过的一缕疼痛,交待了句。
“嗯,我先回去了,大哥好好睡一觉,你脸色很不好。”
顾晞站起来,先扬声叫了内侍进来,才告退出去。
第6章 华而不实
风卷残云般的队伍过去,李桑柔坐回车上,四下打量着,听着金毛和黑马一替一句的你损我,我贬你的废话,过了瓮城门,再进了城门。
“哦哟!这街真宽!瞧这气派!不愧是皇城!瞧瞧这气派!”
出了城门,黑马瞪着宽直的能并排走上几十辆大车的宽阔街道,激动的连抖了几个鞭花。
“你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这有什么稀奇的?
老大,这城真大,真热闹!这路怎么这么宽!这太宽了!”
金毛习惯性先贬了黑马两句,几步过去,凑到李桑柔旁边,兴奋不已的打量着四周。
“找个干净地方落脚,天快黑了。”李桑柔将瓜子装进袋子里,吩咐了句。
金毛连声答应,几步窜到黑马旁边,和黑马一起,开始挑剔各家客栈。
“真热闹。”大常也坐了起来,瓮声道。
“嗯,北齐这个都城,名不虚传,要是没什么意外,咱们就在这里安身吧。”李桑柔打量着四周,声调愉快。
这条宽阔大街两边的店铺,家家富丽堂皇。
黑马和金毛对每一家富丽堂皇的客栈,都批一句华而不实,挑剔了七八家,两人拉着大青骡,进了条小街。
这条小街上的店铺,看起来就实惠无比,没走多远,两人就挑中了间店面干净、伙计利落的邸店,
邸店门脸不大,进去却十分宽敞。
店里生意很不错,余下的空房间不多,空院子只有一处,挨着马厩。
黑马先嫌弃马厩臭不可闻,再说他们至少要住一个月,和掌柜讨价还价。
金毛腿脚极快,不等黑马谈好价,已经把整间邸店转过一圈了。
李桑柔依旧坐在车上,一声不响,慢慢转头打量着四周。
黑马谈好价,几个伙计上前,帮着安顿骡子大车和人。
李桑柔看着大常躺下,吩咐金毛去买了两只母鸡,炖了一大锅鸡汤,再到旁边酒肆里要了六七个菜,一摞饼,几个人吃好就歇下了。
……………………
顾晞从晨晖门出来,文顺之已经带着诸小厮侍卫,等在晨晖门外了,见顾晞出来,忙迎上去。
顾晞上了马,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直奔睿亲王府。
睿亲王府门口,顾晞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弟顾昀和顾暟,早就等在府门里了。
见顾晞等人风卷而至,顾昀和顾暟迈出门槛,急步迎出来。
“大哥!”
两人见了礼,跟在一步没停的顾晞两边,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说着话。
“听说大哥在南梁遇险,阿爹和阿娘担心极了。”
顾昀连走带跑,才能跟上脚步极快的顾晞。
“喔。”听到阿爹和阿娘担心极了,顾晞淡而无味的喔了一声,“父亲呢?”
“领了查看京畿农事的差使,昨天一早就出门了,说要七八天才能回来。”顾昀答的十分详尽。
“嗯,你们母亲呢?”顾晞又问了句。
他父亲睿亲王顾悦昨天一早出城这事儿,他昨天就知道了。
“在妹妹院子里,妹妹前天夜里受了凉。”顾昀笑答道。
连走带跑跟的简直有点喘不过气的顾暟,听到你们母亲四个字,心跳了跳,忍不住看了眼顾晞。
在母亲前头冠上你们两个字,他是头一回听到。
“嗯,我伤得重,先回去歇着了,得空再去正院请安。”
到了二门前,顾晞脚步微顿,淡淡交待了句,径直往通往他那座占了小半座府邸的院子过去。
顾昀和顾暟站住,看着顾晞和跟在他后面的文顺之等人都走远了,才相互看了眼,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二哥,你刚才听到了吗?大哥说:你们母亲!”顾暟压着声音道。
顾昀嗯了一声,他当然听到了。
“头一回!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顾暟的声调里透着几分不安。
六天之前,都说他大哥已经死了……
“不是第一回,是第二回。上一回你还小,我也才七八岁,大哥跟我说:你的母亲。”
顾昀的话顿了顿,声音压的更低。
“好象就是从那时候起,大哥再没吃过咱们这边的东西,一口东西不吃,一口水不喝。”
“外头有流言,说阿娘想让大哥死……”
“都是流言!”
顾昀打断了顾暟的话,声调微微往上。
“阿娘说过,她归她,咱们归咱们,不管她跟大哥怎么样,咱们跟大哥都是嫡亲兄弟。”
顾暟看了眼顾昀,没接话。
……………………
顾晞径直进了书房院子。
文诚迎在台阶下,转身和顾晞一起往里走。
顾晞放慢脚步,和文诚并肩进了院门。
“使团大后天下午到京城,潘定邦打发了个小厮过来,说是他得先过来找你,和你一起觐见缴旨,说他是副使,你是正使,没你不行。还说,他有话跟你说。”
文诚边走边说,顾晞哼了一声。
文诚接着笑道:“我照咱们议定的,说您已经递折子弹劾他了。”
“嗯,李姑娘进城了?”
“是,投宿在紧挨着陈州门的王员外邸店。一间专供贩夫走卒歇脚暂住的小店,是家老字号。进了店到刚刚,就金毛出去过一趟,从隔壁小饭铺要了不少饭菜,又买了两只老母鸡。”
文诚答的极其详细。
他对那位李姑娘,以及她那三个手下,十分的好奇。
“嗯,别盯太紧,那位姑娘机敏得很。”
“是。”
……………………
早朝后,华景殿偏殿内,副使潘定邦跪在中间。
潘副相看着小儿子潘定邦那浑身的委屈,又是郁闷又是生气。
这一趟出使南梁,一来贺南梁皇上六十寿,二是和南梁约为兄弟之邦,永不再动刀兵,原本是一趟花团锦簇的差使。
他替这个没出息的小儿子求了副使,原本想着,这么一趟出使,正使又是顾世子,这是稳稳当当拿到手的一份功劳,谁知道竟然出了顾世子几乎命丧南梁这件大事。
顾世子遇刺这事儿,水深且黑,原本是一件能避多远就避多远的事儿,可这会儿,除非他狠心把这个混账蠢小子折进去,否则,只怕他是避不开了。
“说说,晞哥儿没回去,你怎么就离开江都城回来了?”皇上缓声问潘定邦。
“有个小厮,拿了世子的印信,说是世子的话,让我带着使团启程,他在江宁城等我,我就启程了。”潘定邦直身答话。
“小厮呢?”皇上接着问道。
“还没到江宁城就跑了。跳到江里,一眨眼就看不见了。”潘定邦苦着脸答道。
“那印信呢?”皇上皱起了眉。
“那个小厮拿走了。那小厮给我看印信的时候,我是想拿过来的,可那小厮说,他们世子的规矩重,他们世子的印信,不能交到外人手里,我一想也是,就没强要,谁知道……”
潘定邦说着,看向顾晞,“世子,我真没害你,我哪敢!”
顾晞抬眼往上看,没理他。
“潘副使所言,过于儿戏了。”坐在轮椅上的顾谨,看着皇上道。
皇上沉着脸嗯了一声。
潘定邦脸都白了,“我说的都是真的,真是这样!我怎么可能害世子?我害了世子,我有什么好处?我……”
“闭嘴!”潘副相实在忍不住,瞪着潘定邦,压着声音训斥道。
潘定邦缩起脖子,不敢出声了。
“皇上,世子在江都城遇刺这件事,骇人听闻,臣以为,南梁嫌疑最大。”潘副相转向皇上,欠身道。
“嗯。”
皇上揉着太阳穴,看起来极是烦躁。
“这件事一定要彻查,只是事涉两国,不宜声张。
南梁谍报那边,由你主理,务必彻查清楚,要记着,以国事为重,不可任性。”
皇上看向顾晞吩咐道。
顾晞欠身应是。
“北洞县这边,你看呢?”皇上看向顾谨问道。
“查北洞县劫杀,离不开江都城遇刺的事,这件事也不宜声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臣以为,不如让潘相统总。”顾谨看着皇上,恭敬答道。
潘副相听到北洞县劫杀这几个字,脸都青了。
北洞县还有场劫杀?
劫杀!
再听到让他统总,恍过神,刚要找借口推出去,皇上已经点了头,“嗯,潘相一向稳妥,就由潘相统总吧。”
接着转向顾晞吩咐道:“你跟潘相说说经过,把你找到的那些东西,也交给潘相吧。”
“是。”顾晞欠身答应,斜了眼潘定邦,“臣在江都城被人设套陷害,这事和潘副使必定脱不开干系,臣以为,应将潘副使收监待审。”
潘定邦脸都白了,看着他爹,急的差点叫出来。
皇上看着急白了脸的潘定邦,沉默片刻,点了头。
潘定邦萎顿在地,撇着嘴,想哭却不敢哭出来。
真不是他!
他哪敢害这位满京城没人敢惹的世子爷!他巴结他还来不及呢!
第7章 有车有房
李桑柔在邸店的小院里足不出户,歇到第三天,大常的外伤已经好的差不多,用脱的力气也歇回来了。
第四天开始,留大常继续歇着,李桑柔带着金毛和黑马,出了王员外老店,满城闲逛。
建乐城比江都城大的太多了,
这一整天,三个人逛了七八条街,逛进了东城瓦子,黑马和金毛连听了两出戏,李桑柔坐在茶坊里听了一下午的闲话,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第二天,三个人接着往外逛。
一连逛了十来天,李桑柔带着黑马、金毛,将建乐城大街小巷逛了个遍。
“老大您看好了?咱们做哪行?这建乐城夜香行分了六家,家家还都那么阔气,老大,咱们要是都收到咱们手里……”
“老大还没说话呢,你瞧你废话多的!”
黑马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金毛照头一巴掌打断了。
“先买座宅子,住店太贵了。”
李桑柔接过大常递过来的牛皮袋子,捻出两张银票子,递给黑马。
“就是上个月差点灭了门的那家宅子?”黑马捏着两张银票子,一脸兴奋。
他兴奋,不是因为买宅子这事儿,而是因为那座宅子要卖了,这个信儿,是他告诉他家老大的!
昨天他们路过老君观时,正好一群道士打扮好了出来,是他上去多问了两句,不但问到他们是去那座宅子做法事,还知道了请老君观做法事的,是隔了一条街的牙行。
老大果然看中了那座宅子!
“嗯。你跟金毛去买宅子,我跟大常去城外码头瞧瞧。”
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将牛皮袋子交给大常收好,四个人一起出门,出了巷子口,各奔东西。
李桑柔带着大常,过了桥,搭上艘航船,大常坐在船头,李桑柔坐在棚下,看着航船时不时停下上人下人、装货卸货。
出了南水门,航船扯起帆,顺风顺水,很快就到了建乐城南边最大的码头:通远码头。
两人下了船,直奔几十级台阶之上的那条牙行街。
李桑柔脚步迅捷,大常一步两个台阶,慢悠悠跟在李桑柔身后,上到牙行街入口,大常往后看了眼,李桑柔没回头,却仿佛看到了大常回头看的那一眼。
“不用理会,让他们跟着。”
大常嗯了一声,跟上李桑柔,走到街中间,进了一间牙行。
“这位兄弟真是好身膀!”坐在门槛上,端着壶喝茶的一个船老大看着大常,忍不住惊叹了句。
“过奖。何老大在不在?”李桑柔应了句,顺口问道。
“早上刚到,老何!有人找!”一路小跑迎出来的牙人答了句,扬声叫道。
“来了来了!”
院子里应了一声,片刻,一个敦实的中年人,连走带跑的进来,看到李桑柔和大常,哎了一声,笑起来。
“刚卸下货,正说要进城,您就到了。这里……”
“就在这里说话。”李桑柔打断何老大的话,示意旁边一张空桌子。
“行。”何老大让过李桑柔,跟过去,和大常一左一右坐到李桑柔两边。
“六条船都到了,我是最后一条。
照老大的吩咐,都跟平时一样,找了合适的货,连我这条船在内,从上货那会儿到现在,什么事儿都没有,这会儿,船都在这码头上,都没接货,等老大吩咐。”
“一,跟大家伙儿说,我打算搬到这里来了,愿意跟过来的,一人五两银子安家费,自己想办法接家人,或是不接,随各人意。不愿意跟过来的,一人二十两,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回江都城。”
“是。”
“二,不接到南梁境内的货。”
“是,到江宁城的呢?”何老大问了句。
“可以。别的规矩都跟从前一样。”
李桑柔一边说话,一边站起来往外走。
何老大送到牙行门口,看着李桑柔走远了,转身进去。
李桑柔带着大常,径直往码头去,经过家包子铺时,买了三十多个大肉包子当午饭,上了艘航船,往建乐城回去。
两人回到邸店时,金毛和黑马已经回去了,正一左一右蹲在邸店门口,嚼着肉干闲嗑牙。
看到李桑柔转进巷子口,黑马一窜而起,冲迎上去。
金毛晚了一瞬,紧跟在黑马后面冲上去。
“老大您回来了,宅子买下来了,老大您猜猜,才花了多少?
八十两!一共!连牙行的钱,官府的钱,都在内!牙行就没跟咱们提钱这个字!”
“老大!”金毛总算找到了话缝,“那宅子,还有人要买,不过他们去晚了,听说我跟黑马已经买下了,那眼神,可不怎么对……”
“眼神怎么啦?咱们兄弟怕过谁?你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黑马嘴角扯得不能再往下了。
“谁要买?”李桑柔看着金毛问道。
“黑马去官府税契的时候,我没去,留在牙行打听了这事儿。
说是姓阴,是个专做凶宅买卖的,还说,咱们这宅子,那位阴大爷早就盯上了,可惜晚了一步。
那个牙郎还说,咱们往官府税契,是明白人,还说,为了省那几个税钱,吃了大亏的,他见过好几个了。
老大,我觉得这话有意思,您说,是不是说那姓阴的?他那凶宅买卖做的不地道?”
金毛一边说,一边兴奋的搓着手指。
他家老大最喜欢黑吃黑。
“老大,咱们要做凶宅买卖?这凶宅买卖怎么……”
黑马的话没问完,被大常从后面揪着衣领拖后几步。
已经到邸店门口了,别拦了老大的道儿。
“今天有人盯着你们没有?”进了他们那个小院,李桑柔问道。
“有!跟这些天一样,一出巷子口就看到了,后头我在牙行,黑马去府衙,我这头,他那头,都有人盯着。”金毛压低声音。
“是两拨人,味儿不一样。”黑马伸头过来,抽了抽鼻子,接了句。
“老大,这得盯到什么时候?”金毛这一句里,一多半是牢骚。
“一头,盯到他们放心为止,另一头,到那位世子遇刺的事儿有了说法,应该差不多了。”
李桑柔进屋坐下,倒茶喝茶。
“老大,得防着他们栽赃。”大常瓮声瓮气道。
“对对对!我也是这么想,正想说!”黑马急忙接话道。
“要是咱们被人栽了赃,不管大小,这建乐城就不是能落脚的地方,咱们立刻就得走。
这事儿不用防,警醒点儿就行了。”
李桑柔看着大常道。
大常嗯了一声,黑马一脸莫名其妙,“老大这话……”
“咱们要是被人栽上赃,要么是那位世子爷想害咱们,要么就是那位世子爷斗不过那什么侯府,这都不懂?你瞧你笨的!”
金毛伸手往黑马头上拍了一把。
“……那咱们还买宅子?”黑马明白了。
“宅子又不值钱!”金毛鄙夷了黑马一眼。
“买宅子是因为我喜欢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李桑柔极难得的正面答了黑马一句。
“咱们明天就搬过去,你们两个,明天一早,去置办该置办的东西,大常去牙行找几个人,把宅子打扫干净。”
第8章 和嚣张无关
第二天一早,黑马金毛赶着大车去买东西,大常先往宅子里看了一遍,出来找了家牙行,挑了几个人打扫清洗。
李桑柔一个人出了邸店,沿河逛到一家小饭铺子门口,挑了张河边的小桌子坐下,要了一笼汤包,一碗鸡粥,看着河里匆匆来往的大船小船,慢慢悠悠吃的十分自在。
“姑娘不是本地人?”
隔壁桌一个微胖老者,端着半碗馄饨,转身坐到了李桑柔对面。
“不是。”李桑柔看了眼老者,带着微笑,客气却不热情。
“姑娘是从哪儿来的?”老者很热情。
“江宁城。”李桑柔微笑答道。
“江宁城是个好地方,姑娘到咱们建乐城,是路过,还是打算长住?”
老者吃着馄饨,接着笑问。
李桑柔看着河中缓缓滑过的一条船上,船尾蹲着的妇人,妇人一边哭骂一边捶洗衣服。
看着哭骂的妇人越来越远,被其它船挡住了,李桑柔才收回目光,看向老者微笑道:“还没想好。”
“建乐城是个好地方。”
老者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了,馄饨也不吃了。
“是。”李桑柔笑意融融,捏了只包子接着吃。
“姑娘真是滴水不漏。”老者脸上的笑容淡得看不见了。
李桑柔微笑,没接话。
“姑娘要到咱们建乐城,是早有打算吧?”老者不笑了。
“先生认识我吗?我认识先生吗?”李桑柔脸上的微笑没变。
“我姓范,姑娘称我范先生就行。在刑部领一份差使,现奉命深查睿亲王世子在江都城遇刺一案。
世子爷遇刺的事,姑娘都听说了什么?”
“我们兄弟的事,和世子遇刺有关的,世子都知道,世子不知道的,都和他遇刺这件事无关。”李桑柔微笑道。
“姑娘这样子,太过了吧。难道姑娘没听说过破家县令,灭门令尹?”
范先生有了几分怒意。
“没听说过。”李桑柔极其干脆的答了一句,端起碗,抿起了鸡粥。
范先生呼的站起来,眯眼看着悠然喝着鸡粥的李桑柔,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李桑柔不紧不慢的吃完包子,喝完鸡粥,站起来,沿河往前逛。
……………………
顾晞回到睿亲王府,文诚迎在院门口。
进了上房,顾晞示意文诚,“说吧。”
“王爷午后回来,听说世子遇刺的事,大怒……”
“大怒?”顾晞一声冷笑。
文诚眼皮微垂,掩下眼里的怜惜,接着道:“王爷责令潘相务必要尽快查清查明,绝不可漏过错过放过。
还责令潘相每天向他禀报进展,且留了两名幕僚协助潘相。
这个,咱们已经料到了,放到潘相手里的线索,都是咱们已经查清证实,不过经他的手,缉拿归案而已。”
顾晞冷着脸嗯了一声。
“北洞县城拿到的长随这条线,从牙行往上,看来已经查不到什么了。
林子里找到的那几支箭,同一批箭,只有顺之领过十捆,已经清点过了,咱们领的箭都在。
余下的都在兵部,总计三万一千九百一十三支。
兵部说,这批箭交进来时,总数应为三万两千只,这中间,多出来几支,十几支,或是二十只三十只,甚至五十一百只,都是有过的,只许多不许少。
这一条线,极难查出什么。
余下的两条线,江宁城那边,照那位李姑娘查到的,你觉得该是永宁侯身边的长随祥实,可祥实确实没离开过建乐城,传话的,只能另有其人。
兵部确实收到了南梁谍报的急信,说是你到北洞县的那一两天,有南梁硬探经过,兵部就责令北洞县,以及沿途各县的厢兵随时警戒。
你遭劫杀那晚,有人拿了兵部的勘合调动北洞县厢兵,以及北洞县衙。
因为有之前兵部那份谕令,北洞县自然没觉到有什么不妥。
勘合还在,是兵部的,不过是两年前被偷的那一副。
你在江都城遇刺,流落在外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兵部应该不知道。
兵部和北洞县,应该都是被人利用,不该过多责备。
使团这边,还在审,我回来前,还没审出有用的。
查到现在,算是全无线索,真要是永宁侯府,这场刺杀劫杀,安排的令人赞叹,你能逃出条命,靠的是运道。
咱们从前太小看永宁侯府了。”
“你真觉得那些弓手是永宁侯府的人?”顾晞沉默好一会儿,看着文诚问道。
“这件事,得查清楚。”文诚看了眼顾晞,垂下眼皮低低道。
“南梁谍报和使团这两处,必定都埋伏了人手,特别是南梁谍报那边,还有就是往江宁城传话的人这条线。
使团都在咱们手里,江宁城咱们也能派人去查,就是南梁这边,咱们派人过去,只怕没查出什么,反倒要着了谍报的黑手,折在那里。”
“嗯。”顾晞脸色不怎么好看,沉默片刻,转了话题,“那位李姑娘,最近怎么样?”
文诚还没开口,先露出笑意。
“李姑娘这份精明……”
后面的话,文诚好象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笑着唉了一声。
“今天早上,刑部范立在汴河边上和李姑娘偶遇,想盘问几句,却被李姑娘堵了个滴水不漏,范立很生气,说李姑娘打着世子的旗号,过于嚣张了,这于世子声名有碍。”
“嚣张?比我还嚣张?”顾晞斜瞥着文诚问了句。
文诚失笑,“那应该不至于。”
“李姑娘能白手起家,在江都城混得风生水起,要是连范立这样的都对付不了,那不成了笑话儿了?
她护送我回建乐城,这一路上,哪一件事是能说给他范立听的?
让人查查范立,是真的蠢到这份上,还是别有所图。”
顾晞说到最后,脸色阴冷。
“嗯。”文诚应了一声,看着顾晞,“你的意思,想请李姑娘走一趟吗?”
“你看呢?”顾晞看着文诚反问道。
“南梁谍报有问题的,应该就是江都城这一块,李姑娘是江都城的地头蛇,她肯走一趟,确实极其合适。
只是,万一……南梁谍报就要全军覆没,过于冒险了。”文诚拧着眉。
“我在想,李姑娘肯不肯走这一趟,如果不肯,要怎么样才能说动她。”好一会儿,顾晞慢吞吞道。
文诚看着顾晞,苦笑失声:“世子就是过于无所顾忌,才招来这一场劫杀。”
“我就算比大哥更加谨小慎微,难道他们就不嫌我碍事,就不再一心一意想着让我消失了?
我束冠之后,刚刚回到这府里,他们就想毒死我,难道也是因为我无所顾忌?
我是横在他们和睿亲王位之间的巨石大山,是他们一定要毁掉搬开的障碍,这跟我有所顾忌还是无所顾忌,毫不相干。”顾晞冷冷道。
文诚沉默片刻,低低叹了口气。
第9章 为你而行
李桑柔闲闲散散逛到傍晚,买了一大包卤肉,往她新买的宅子过去。
她新买的宅子不算小,三进院子两边,各有一个略小的院子,像是两个略显狭长的三进院子,搭在中间的院子两边。
东南角两扇如意门已经重新刷了油漆,通红鲜亮,门楣上方一层层雕刻繁杂的砖雕刚刚用水洗过。
李桑柔仰头看了一会儿那些寓意吉祥的砖雕,抬脚进了敞开的大门。
大门里青砖影壁上的雕刻更加繁杂,李桑柔扫了眼,绕进影壁。
牙行洒扫的人已经走了。
正院里,大常正将院子中间堆了一大堆的各色物什往各屋摆放。
黑马和金毛一人一边,抓着只半人高的鱼缸,一边用力往自己这边拉,一边扯着嗓子吵。
“这是荷花缸!就得放石榴树下!老子是大家出身……”
“呸!屁的大家!荷花种缸里,亏你想得出!人家卖缸的明明说这是太平缸!”
“老子就是大家……”
“老大回来了,让老大评评理!”
金毛先看到李桑柔,急忙松手,一路小跑迎上去。
“老大您看,这明明是荷花缸。”
黑马后来居上,一把推开金毛,指着大缸和李桑柔急急道。
李桑柔走到大缸前看了看,拍了拍缸沿,“放到厨房门口,养鱼用。”
黑马和金毛都是一脸胜利的斜瞥着对方,抬起大缸往厨房门口挪。
对他俩来说,只要对方不对,那就是自己赢了。
李桑柔将卤肉递给大常,各屋看了一圈,拖了把椅子过来,翻着本书等吃饭。
大门外,一个小厮扬声喊了句:“李爷在家么?”
李桑柔抬头,示意黑马去看看。
黑马出去回来的极快,连蹦带跳的冲到李桑柔面前。
“老大老大!是世子爷!说是请您喝茶说话!”
李桑柔合上书,站起来往外走。
黑马眼巴巴的看着李桑柔的背影,抬起手挥过来挥过去。
这是世子爷的邀请!
他十分的想去!
可这肯定是大事,说不定又是趟十万两银子的买卖,老大没发声,他不敢开口。
李桑柔出来,跟着小厮,穿过两条巷子,拐了三四个弯,从后门进了一间酒楼。
绿树掩映下的雅间里,顾晞背对着门口,正看向窗外,听到动静,转过身,看着李桑柔进来,略一颔首,“听说李姑娘置了产业,恭喜。”
“多谢。”李桑柔欠身微笑。
“请坐。”顾晞一边坐,一边示意李桑柔。
李桑柔在顾晞对面坐下,看着顾晞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早上的事,姑娘处置的很好。”顾晞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只微笑没答话。
他请她来,绝对不是为了告诉她,早上的事,她处置的很好。
“我遇刺的事,查到现在,别的地方都还好,只是江都城那边,查得艰难。”
顾晞沉默了片刻,干脆直截了当。
这位李姑娘是少有的聪明敏锐,再说,他遇刺这件事,用不着在她面前藏藏掖掖。
“这会儿去江都城太冒险。再说,世子遇刺这事儿,牵涉太大,我们兄弟不想卷入朝堂争斗。”
李桑柔明白顾晞的意思,直截了当的拒绝道。
“银子好商量,姑娘只管说个数。”
“再多的银子,也得有命花才行,世子另请高明吧。”
李桑柔边说边站起来,冲顾晞拱了拱手,退后两步,转身往外。
顾晞看着李桑柔出了雅间,猛一拳砸在桌子上。
……………………
文诚没想到顾晞回来的这么快,急急从屋里迎出来,还没到垂花门,就看到顾晞带着扑面而来的怒气,直冲进来。
文诚忙侧身贴在游廊墙上,让过顾晞,再急急跟上他。
“那位李姑娘?”文诚不确定的问道。
他刚刚出门去找李姑娘说去江都城的事,到这会儿不过两三刻钟,出什么事儿了?
“她说她不去。”顾晞硬梆梆答了句,直冲进屋。
文诚一怔,跟着进屋,瞄着顾晞的神情,笑道:“她和她那三个兄弟现在是南梁通缉的要犯,江都城武将军又精明过人,她不愿意去,也是人之常情。”
顾晞脚步顿住,斜瞥着文诚,片刻,抬起手指往外点了点,“你去一趟,你去跟她说。”
文诚无语的看着顾晞,不等他说话,顾晞接着道:“你去试试。”
文诚犹豫了片刻,叹气道:“好吧。”
一来,江都城那边,除了李桑柔,实在是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二来,世子的吩咐,他不能不听。
……………………
李桑柔回到新宅子,端起碗没吃几口,大门外,文诚的小厮又来请了。
黑马和金毛两脸惊叹的仰视着李桑柔,他家老大太厉害了,这一会儿功夫,俩大人物找上门了!
大常带着几分关切看着李桑柔,李桑柔冲他摆摆手,示意没事。
这一回李桑柔没走多远,文诚就等在巷子外的茶楼雅间。
看到李桑柔进来,文诚忙站起来,欠身致意,“李姑娘。”
李桑柔微笑颔首,坐到文诚对面。
“刚才,世子爷找过姑娘?”文诚这一句问话更像是陈述。
李桑柔点头。
“让姑娘走这一趟,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可江都城那边,实在没有更好的人选。”
文诚上身微微前倾,谦和中透着歉意。
“姑娘既然已经打算在建乐城落脚,走这一趟,虽说冒险,可对姑娘这好处,也极为难得。”
顿了顿,文诚接着道:“世子爷的出身,权柄,脾气,这些天,想来姑娘也知道了不少……”
“你想让我走一趟?”李桑柔打断了文诚的话。
文诚一个怔神,随即点头,“是,走这一趟,对姑娘……”
“好。”
李桑柔干脆答应。
“既然你想让我走一趟,那我就走一趟。”
文诚大瞪着双眼,看着李桑柔,原地凌乱。
文诚顶着一头乱麻回到睿亲王府,对着顾晞期期艾艾说了李桑柔干脆答应这事儿,一脸苦相摊手道:“我真不认识她,北洞县之前,真没见过她。”
顾晞瞥着文诚,慢吞吞道:“这话,你已经说过三遍了。”
“唉,我不是……”文诚脸都要急白了。
“大哥教导过你,我跟你说过不知道多少遍,致和也常说你:不要谨慎得太过了,你怎么就是不改呢?”
顾晞站起来,脸几乎凑到文诚脸上问道。
文诚上身后仰,唉了几声,摊着手,却没能说出话来。
他这哪能叫谨慎太过!
第10章 地头蛇
隔天天还没亮,李桑柔从睿亲王府一间隐秘角门进去,在角门旁的一间小屋里看了一上午名册卷宗,出来回到新宅子,午饭后,带着金毛出了门。
这一天,天黑透了,顾晞才回到睿亲王府。
文诚迎在二门里,转个身,一边和顾晞一起往里走,一边皱眉道:“李姑娘看了一上午卷宗,什么也没拿就走了,午饭后,只带了金毛一个人,出门去了东水门码头。
到东水门码头不到一刻钟,就盯不到人了,我得了信儿,加了人手,码头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找到。
天快黑的时候,我让人悄悄去找了一趟大常,大常说:他家老大找了份厨娘的活,早就走了。”
“厨娘?”顾晞脚步微顿。
“嗯,我查了今天下午从东水门码头启程,能请得起厨娘的船,一共三艘,都是南下,一艘是吏部王侍郎母亲返乡,另两艘都是官船,一艘是赴任光州知府,一艘是兵部到舒州巡查军务。
要不要再查下去?
这事儿得先请了您的示下。”
“之前盯的轻轻松松,她是故意让咱们盯着的?”顾晞站住,片刻,看着文诚问道。
文诚苦笑,“我觉得是。”
“她厨艺极好,不管在哪条船上,都能应付自如。不用再查了。
她既然能在建乐城摆脱咱们的盯梢,想来,江都城之行,应该能顺顺当当查个清楚。”
顾晞看起来心情不错,加快脚步往里进去。
……………………
赴任光州的赵知府船上的厨娘金娘子,在寿州病倒了,病的很重。
赵知府媳妇孙氏呸了几口晦气,给了金娘子二两银子,把她从寿州码头放下了船。
金娘子拿了十个大钱,央人把她送到城外的慈济堂。
半夜,化名金娘子的李桑柔等到金毛,径直南下。
十月将近,凌晨时分的江都码头,早起的船夫已经穿上了棉袄。
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从一艘远道而来的运船上下来,跟着前面踩着登山步的老实男人,往城里进去。
入夜。
江都城守将武将军府邸。
阔大宅院一角的一处两进小院里,苏姨娘进了垂花门,随手掩上门,整个人就松垮下来,打着呵欠往上房走。
进了上房,宽衣洗漱,拖着拖鞋,一边往里间进,一边吩咐:“菊香去换一遍泡花生的水,荷香四处查看一遍,就去歇下吧。”
菊香和荷香答应了出去,掩上了门。
苏姨娘打着个大大的呵欠,掀帘进屋,嘴还没闭上,就看到了坐在床前圆桌旁,正解着只荷叶包的李桑柔。
苏姨娘忙弯腰从床头柜子里摸了瓶黄酒出来,拿了两只茶杯,几步过去,坐到李桑柔对面。
“说你是北齐的暗谍?”
“暗谍个屁!
同福邸店的赵掌柜找到我,出五千银,托我送个人出城,我就接了。”
李桑柔摊开荷叶包,揪了只卤鸡腿咬了一口,将荷叶包往苏姨娘推了推。
苏姨娘倒了两杯酒,推了一杯到李桑柔面前,伸手揪了只鸡翅膀。
“没想到要送的人是北齐那位世子,武将军和你说过那位世子吗?”
李桑柔咬着鸡腿,喝着酒,声音有些含糊的问道。
“没有。武将军从来不跟后宅妇人说军国大事。世子出什么事了?怎么没回他们使团?”苏姨娘答的干脆。
“他被他们谍报和使团的人联手暗算,受了重伤,不敢回使团。
本来说好送到江宁城,替他找条船北上。
可刚到江宁城,我就觉得不对,悄悄回来一看,我和大常他们,成逃犯了,家业也被武将军给抄了。
世子出价十万银,请我们送他到建乐城,我只好接了。”
“阿清说夜香行那边,一个人没抓,我就想着只怕是你犯的事儿说不得,就用这暗谍不暗谍的做借口,那天晚上,正好出了偷图的事儿,大约顺手就按你头上了。
还真是这样。
那你现在回来干嘛?这江都城你没法呆了。”
苏姨娘又撕了一只翅膀。
“从世子手里接了桩活,替他查查江都城里是谁算计了他。
江都城的城防图,真丟了?”
“瞧我们武将军那样子,心情好得很,肯定没丟。
城防图这事儿,我正好听到过一点儿。
有一回武将军有点儿小病没好,去巡查的时候,就把我带在身边侍候。
他们在前舱说话,我在后舱都能听到。
正好说到城防图,说是放在衙门的那图要怎么改,陷阱放哪里,放在书房的又怎么改,看样子有不少假图。”
李桑柔嗯了一声,又撕了一条鸡腿。
“赵掌柜那事儿,阿清说,是他小舅子告的密。”
苏姨娘啐了一口。
“说是拿到手一百两赏银,赵掌柜那家邸店,也被他占了,听说现如今得意得很,你别放过他。”
“嗯。”
“你这一趟,办好事儿就走?啥时候再回来?”
苏姨娘啃完了翅膀,用帕子抹了把手,端着茶杯,抿了口酒问道。
“嗯。你家武将军太精明,只要他在江都城,我尽量不回来。”
李桑柔喝了一大口黄酒。
“我在你们后宅小厨房旁边的柴房里歇一晚,走的时候就不跟你告别了。”
“你小心点儿,阿清说将军吩咐他,至少春节前,要外松内紧。
还有,走前要是有空儿,来说说话儿。你这一走,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苏姨娘嘱咐了句。
李桑柔点头,又撕了一大块鸡胸肉吃了,用苏姨娘的帕子抹了手,站起来告辞,“我走了。”
“好。”
苏姨娘没动,看着李桑柔推开窗户跳出去,呆坐了一会儿,将桌子上的荷叶包鸡骨头用帕子包了,扬声叫了菊香进来,重新净手漱口,吩咐菊香把鸡骨头等埋在花树底下。
……………………
第二天,天色大亮,靠近码头的渔市里,人声鼎沸。
李桑柔渔妇打扮,蹲在一大片架起的渔网边上,熟练的补着渔网。
金毛一身渔行伙计打扮,蹲到李桑柔旁边,将手里的肉饼子递了一只给李桑柔。
“在小陆子家过的夜。
小陆子说,那天晚上,咱们走后也就一个来时辰,官兵就冲进咱们总舵了。
小陆子说,丁三儿当场就叛变了,带着官兵到处找咱们,抄了咱们三个地方,还指点着画咱们三个的像。
官兵一走,丁三儿就自说自话的说他是老大了,带着他那几个兄弟,先占了帐房,当天夜里就开香堂,但凡有点儿油水的地方,全换上了他的人。
那份得意,照小陆子的话说:风月的没边儿了。
小陆子说,他当时气坏了,丁三儿大喇喇坐到您那张椅子上时,他想冲上去捅了丁三儿,是田鸡把他按住了,田鸡不让他们动。
说是田鸡说,他们都是老大您教出来的,讲究谋定后动,不与傻逼较长短。
隔天,你不是回来了一趟,让田鸡先管着咱们夜香帮。
小陆子说,他们得了瞎爷的传话,心里有了底,纵着丁三儿蹦跶了半个来月,找了机会,把丁三儿按进了屎车里,拉到城外沤粪去了。
丁三儿那个厉害婆娘,还有他那帮人,报了官,说是田鸡杀了丁三儿。
这事儿落到了苏草包手里,小陆子说,当时他们担心坏了,怕苏草包拿了丁三儿他们的银子,不管三七二十一。
谁知道,苏草包根本就没接这案子,说丁三儿说不定在哪个粉头屋里睡着了,要说死了,那得先把尸首找着。
小陆子说,后来他们听人说,苏草包说他最恨丁三儿这样吃里扒外背主的货,说死了那是该死。”
金毛一脸的笑。
“真没想到,老大您说苏草包一点儿也不草包,还真是。
还有,小陆子听说咱们要在建乐城长住,说想去建乐城,我说这事得等我回去问问您。
老大,咱们这趟回来,啥事儿?”
“查清楚是谁让咱们成了逃犯。”
李桑柔吃完肉饼,在渔网上搓了搓手,接着补渔网。
“嗯?不是杨贤那混蛋吗?还有别人?”金毛惊讶了。
“嗯,得从世子被人暗算算起。
先从偷城防图这事儿入手,那图是假的,偷图这事儿,说不定也是假的。”
李桑柔补好了一块,挪了挪,换个地方。
金毛如影随形的挪过去,一脸赞同。
“可不是!要是世子没被人暗算,咱们就接不了这趟镖,接不了这趟镖,就当不了逃犯。
老大,城防图真假都得在武将军手里,武将军那里,可不好查。”
“一,让米瞎子打听打听,那天闹贼,最早是从哪儿先闹起来的。
二,你去打听打听城东骡马行的牙头儿范平安是怎么死的,埋在哪儿了。”
李桑柔吩咐道。
“好。”金毛答应的爽利愉快。
他净瞎操心,搁他家老大手里,哪有难事儿?
他家老大无所不能!
第11章 聆听探看
李桑柔补了大半天渔网,挣了二十个大钱,在一群补渔网的妇人中间,不算多也不算少。
收好二十个大钱,李桑柔抱着一包梭子渔线,出了渔市,往赵掌柜的同福邸店过去。
同福邸店最后面一排十四五间倒座房,常年住满了比乞丐略强的穷男女。
这里一晚上两个大钱,一早一晚有大桶热水,满江都城,找不着第二家。
西头三大间是女客房,和男客房用墙隔开。
李桑柔给了守门兼烧水的婆子两个大钱,进了最西头的女客房,找了个空床,倒头就睡。
一觉睡到天黑透,李桑柔爬起来,从破布包里摸了只大粗碗,出来舀了碗开水,蹲在黑暗角落里,慢慢喝着听闲话。
小小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人。
蹲着坐着喝水的,渗一点点热水洗衣服的,蹲着洗头擦身子的,还有七八个孩子,满院子乱窜。
“我今天在衙门口,瞧见杨掌柜又往衙门里递状子去了!”
一个老而尖利的声音在噪杂中脱颖而出,吸引了满院子的注意力。
“又递状子了?告啥?”
“还能告啥?肯定是告赵大爷不孝!上回枷了五天,差点没死了,这才几天,又敢不孝了!”
“赵大爷啥时候不孝过?”正烧着火的守门婆子唬着脸接了句。
“那衙门里都判下来了,生生枷了五天呢,那不就是不孝?衙门还能判错了?”
洗衣服的枯瘦妇人瞪着守门婆子,气势昂扬的怼了回去。
守门婆子抽出根燃烧的木柴,用力拍打着,不说话了。
“娘!饿!”
一个孩子揪着他娘尖叫起来。
“老姐姐,不是说这里晚上放吃的?还有鱼有肉。”
被孩子揪着的枯瘦妇人怯生生问了句。
“赵掌柜死了就没有了。
剩菜剩饭,杨掌柜还要拿去卖钱呢,哪有东西给你们!”
守门婆子没好气的答了句。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才又说起话来。
……
“赵掌柜是个好人,有一回瞧我病着,请隔壁的大夫给我瞧了病,拿了药,还给了我十个大钱,唉。”
离李桑柔不远的一个老婆子叹着气。
“听说赵掌柜是北齐的细作,通敌卖国呢!”
“那杨掌柜这是大义灭亲了,可了不得!”
“杨掌柜说了,这个月底就把这一排房子扒了,改成马厩,省得前面的贵人们的马住的太挤。”
守门婆子一脸的幸灾乐祸,扬声道。
院子里顿时安静无声。
好一会儿,刚才叹气的婆子颤声道:“眼看就进腊月了,大冷的天,这到哪儿找地方住?”
“好人没好报!各人管各人吧。”
守门婆子凉凉接了句,看着水烧开了,撤了火,拍拍手走了。
李桑柔将碗放回去,出了门。
拐进另一条黑巷子,靠墙蹲在黑暗中的金毛站起来,递了个包袱给李桑柔,背对着李桑柔,凝神听着动静。
李桑柔换上包袱里的衣服,摸出把梳子,重新梳了头,包好换下的衣服,示意金毛,“走吧。”
“瞎爷说,那天酉正一刻,帅司衙门突然闹腾起来,喊着叫着有贼,说是好多人都看到了,一个黑衣人沿着屋脊,往驿馆方向跑的飞快。”
金毛跟上,先说正事。
“城东骡马行的牙头儿范平安,说是喝多了酒,回家路上没走稳,一头扎进河浜里,就是骡马行边上那条河,说是肺里呛了水,隔天人就没了。
他掉进河浜,是咱们接镖前一天晚上。”
金毛瞄着左右,往李桑柔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到最低。
“老大,这范平安,就是……捅了那啥的那个?”
“嗯。咱们先去帅司衙门瞧瞧,你晚饭吃了没?”
黑巷子里,李桑柔声音极低,脚步很快。
“吃了俩曹婆子肉饼,半饱。”
“咱们去衙门对面的高瘸子家吃烤肉。”
李桑柔舔了舔嘴唇,这一两个月,她很想念高瘸子家的烤肉。
“今天有事儿没有?能不能吃个十成饱?”
金毛流着口水问了句。
“不能,回到家里前,咱们得随时准备搏命。”
李桑柔说着,由黑暗的巷子进了热闹的大街,放慢了脚步。
两个人在热闹的人群中,边走边逛。
过了驿馆,就闻到了浓郁的烤肉香味,前面没多远,斜对着帅司衙门的巷子口,写着高瘸子烤肉五个大字的灯笼高高悬挂,灯笼下坐满了食客,吆五喝六,十分热闹。
两个人挑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大块烤羊腩,一条葱烤清江鱼,一盆浓白的羊肉萝卜汤,李桑柔切了块羊腩,一边吃着,一边打量着周围的食客。
武将军挂着帅司的头衔,却只有一桩差使,就是沿江几百里的防务。
帅司衙门,也就只有军务,进进出出的,全是将士兵卒。
高瘸子原是个军户,一条腿换了桩军功,脱籍出来,开了这家烤肉店。
因为这些,这家烤肉店,是帅司衙门大大小小的参将统领们常来的地方。
周围的闲扯鸡零狗碎,李桑柔心不在焉的听着,从帅司衙门瞄向驿馆,盘算着帅司衙门闹起盗图贼,到世子遇刺的时间节点。
帅司衙门是酉正一刻闹起来的,世子进同福邸店旁边的茶坊时,是酉正两刻。
世子说他见到人,看图,用了将近一刻钟,遇刺再杀出是瞬间的事儿,差不多酉正三刻。
从帅司衙门闹贼,到缇骑四出,两刻钟差不多,这个时间,卡的非常好。
可从帅司衙门盗图出来,再到同福邸店旁的茶坊,除非会飞,否则,一刻钟是无论如何到不了的。
图是早就盗出来的,当天闹盗图,是为了让帅司衙门缇骑四出,截杀万一没当场死掉的世子?
李桑柔慢条斯理吃了个六七成饱,和金毛出来,拐进条黑巷子,在一条条的黑巷子里穿行了两刻多钟,进了一座破败的观音堂。
李桑柔警惕着四周,金毛钻到一段塌了一半的矮墙后,飞快的刨了只小箱子出来,提给李桑柔。
李桑柔先从箱子里摸出身黑布衣裤穿在外面,再蒙了头脸,扣好手弩,拿了短刀飞爪,低低吩咐金毛:“你到猫耳胡同等我。要是帅司衙门突然闹腾起来,不用管我,赶紧跑。”
“好。”金毛干脆答应。
李桑柔往后退进树下黑暗中,在黑暗里跑的飞快。
第12章 亮眼瞎子
江都城临江一面,一半是码头,另一半,是高耸如悬崖的江岸,帅司府,就建在高高的江岸上。
观音堂一边是码头,另一边,离帅司府不远。
李桑柔仰头看着崖岸,瞄准方位,甩出了飞爪,拉着钢索,如猿猴一般,往上攀爬的飞快。
第三次甩出飞爪,扣上了帅司府的围墙,李桑柔拽着钢索上了围墙,伏在围墙上,收好飞爪,沿着围墙爬了一段,跳上一棵树,滑到地上。
帅司府里戒备森严,三人五人的小队不停的来回巡逻。
李桑柔沿着阴影,在巡逻小队的空隙里,往存放假城防图的阁楼靠过去。
阁楼两丈见方,高三丈许,瘦高挺直,从下到上,全是光滑无比的青石墙,三面无窗无门,只有一面开了扇只容一人进出的小门。
小门紧锁,门外,站着两名持枪护卫。
李桑柔仰头看了看黑暗中的阁楼,在下一队巡逻士卒过来之前,往来路退回。
金毛蹲在猫耳胡同黑暗角落里,看到贴着墙角疾步过来的李桑柔,急忙窜起来迎上去。
李桑柔先将飞爪扔进金毛撑起的牛皮袋子里,再解下手弩,脱了外面的黑衣服。
金毛收紧牛皮袋子,甩到背后,跟上李桑柔问道:“还去哪儿?”
“范平安埋在哪儿了?”
“范家集东边,出了城还有四五十里路。”
“去米瞎子家。”
“好!”
金毛愉快的应了一声,侧身贴墙,挤到李桑柔前面,脚步轻快,在黑暗的巷子里,好象一条自在的游鱼。
米瞎子住在城南三清观边上。
最早的时候,米瞎子的家是贴着三清观围墙搭的一个破窝棚,因为紧挨着三清观的屎池子,臭气熏天,这地方就没人跟他抢。
到李桑柔收拢了江都城的夜香行,要给他置宅子,他不但不肯搬走,连旁边的屎池子也不让动,说那屎池子是他的风水根。
李桑柔往三清观施了两三千银子,买得三清观把围墙往里折进去两间屋的地儿。
李桑柔给米瞎子起了两间屋,外面又圈了一丈多宽一个小院,再把旁边屎池子加了盖,另开了地方掏屎。
米瞎子这家,就像模像样儿了。
米瞎子没在家,照例只要人不在,就院门敞开,屋门敞开。
金毛先溜进去转了一圈,在院门里招手示意李桑柔。
李桑柔径直进屋,摸了把竹椅子拎到门口,坐在门里的黑暗中,慢慢理着思绪。
外面,米瞎子哼着小曲儿,一步三摆的跨进门槛,抬脚把两扇院门踹关上,举着胳膊,用力伸了个懒腰,哼着小曲穿过院子,抬脚要进屋时,看到了李桑柔。
“我就知道你回来了,黄毛那猢狲,他以为他不说就能瞒得过我?”
米瞎子一个趔趄,顺势坐到了门槛上。
“到哪儿鬼混去了?”李桑柔闻着米瞎子身上的脂粉气酒气。
“桥那头桃红那儿。
桃红要从良了,给她贺贺。
娘的,从什么良?好不容易熬满了十年典期,她那个男人也死了,从此自由自在,多好!
非得再给自己找个主儿!
这往后哪,眼瞅着全是苦日子了。
头一回见她,我一瞧她那个傻样儿,就知道是个苦命的主儿,果然!”
米瞎子拍着大腿感慨。
“老大说过,甲的糖,乙就是砒霜,你这闲事管的太宽了。”
金毛蹲在米瞎子旁边,冲他撇嘴。
“屁!”
米瞎子一个屁字,喷了金毛一脸口水。
“下床干骡马的活,上床被男人骑,日夜不得歇,一年吃不上一口肉,搁谁都是砒霜!
唉!”
米瞎子一声长叹,悲伤起来。
“老子管个屁的闲事,老子哪有本事管闲事儿?就是说两句。
算了不说了。
黄毛说你回来有事儿?”
“我没这么说!”
一句话说的金毛急眼了。
“我是说,我回来有事儿,我啥时候说老大回来了?”
“那不是一样!”米瞎子一巴掌拍开金毛,接着和李桑柔说话。“你真给北齐当谍报了?”
“我从来不给自己找个主儿顶着。”
“我就说你是真聪明!”米瞎子冲李桑柔竖着大拇指。
“我接了桩活。”
李桑柔没理会米瞎子的夸奖。
“刚才去了趟帅司府,看了藏图的那幢楼,你去过帅司府没有?”
“去过!我见过那楼,嗷嗷喊着偷图那天,我就觉得有猫腻儿,能从那幢楼里偷出东西的,怎么可能满屋脊乱蹦的是个人都能看见!”
米瞎子撇着嘴。
米瞎子天生一对儿灰绿瞳孔,大太阳底下看着,跟没眼仁一样,都以为他是个瞎子,他也装瞎子装的毫无破绽,其实他那双眼睛,比绝大多数人都好使。
因为这个,他这个算命瞎子的算命本事,在江都城小有名气。
“图确实丢了,闹腾之前就拿走了。这事儿,要么有高人,要么,就是帅司府设的局,你觉得是哪种?”
李桑柔看着米瞎子问道。
“是个什么局?”
“杀人,要杀北齐那位世子。”
“半边肩膀担着文家的那位世子?”
米瞎子那对儿灰绿瞳孔闪亮发光。
“嗯。”
“那肯定是武将军设的局!
那位世子要是死了,北齐文家就算是真正、彻底的断了根了,那武将军得多高兴呢!
这事儿可不好查。”
“武将军自己设不了这局,他应该就是帮了一把,就是不知道是谁找他帮的这个忙。”
李桑柔接着道。
“这个更不好查。你要是有别的路,走别的路,别在这条道上费劲儿了。”
米瞎子连连摇头。
“嗯,你以后多往帅司府那一带走走。”李桑柔沉默了片刻,和米瞎子道。
“行!”
米瞎子答应的极其爽快,接着问道:
“你这接的还是那位世子的活?”
“嗯。”
“听说那位世子貌比潘安?”米瞎子捅了捅正听的呆怔的金毛。
金毛急忙点头。
这句他懂!戏文里常唱。
世子比台上那些貌比潘安的好看多了。
“你可别被美色迷了眼,色字头上一把刀!”
米瞎子并着两根手指,在李桑柔眼前晃了两趟。
李桑柔没理他,一边站起来,一边和金毛说话:“你就歇在这里吧。明天一早出城,咱们去范家集瞧瞧。”
“好!瞎爷越来越能瞎说!”金毛站起来往外送李桑柔。
“哎,我说,你可别挑的两家打起来了,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米瞎子在李桑柔背后喊了句。
李桑柔没理米瞎子,金毛送走李桑柔,关了院门,冲米瞎子撇嘴道:
“哪两家打起来?南梁跟北齐?瞎爷,你可真敢胡说八道!咱们都是小虫小蚁,屁都算不上,这话可是你说的!”
“小虫小蚊那是你,她可不是!”
米瞎子抓着门框站起来,突然扯着嗓子唱了句:“香消了六朝金粉……”
把金毛吓了一跳。
第13章 臣仆
第二天一早,李桑柔和金毛一对乡下小夫妻打扮,金毛推着辆独轮车,车上堆着犁头铁锹木锨,还有一辆崭新的纺车。
秋忙过后,拾掇农具是勤俭之家的常规动作。
这一对小夫妻居然跑到江都城里拾掇农具,这必定是借机跑出来玩上一天两天,看样子是新婚的小夫妻,看,连纺车都是新买的呢。
两个人走走歇歇,申初时分进了范家集,在范家集找地方吃了饭,出范家集往东时,已经夕阳西下。
范家那片坟地从小山坡延伸下来,大大小小的坟头之间种满了柏树槐树。
金毛放好车子,和李桑柔一左一右,挨个看墓碑上的名字,寻找范平安。
已经离冬至没几天了,江都城一带的习俗,冬至前要添坟修坟,上坟祭祀。
这会儿的范家坟地里,刚刚修整过、刚刚添过土的坟头到处都是,墓碑也都擦的十分干净,看不出哪个是新坟,哪个是旧坟。
两个人来来回回找了大半块坟地,太阳落到地平线上时,金毛一跳多高的冲李桑柔招手。
他找到范平安的坟了。
李桑柔直奔放独轮车的地方,拿了两把铁锹,扔了一把给一路冲下来的金毛。
两个人三步两步冲到范平安坟旁,闷头就挖。
新坟土松,两个人很快就挖平坟头,挖到了棺木。
李桑柔拄着铁锨,看着直接土埋的棺木,叹了口气。
文顺之说他是北齐在南梁的谍报副使,领着四品武官衔。
可现在,死在这里,埋在这里,有棺无椁,有墓无室,还要被自己挖坟刨尸,他那位新任顶头上司还想把他碎尸万段。
实在凄凉可怜。
“老大,我撬开了。”
金毛用手巾蒙住口鼻,铁锨扎在棺缝里,回头提醒李桑柔。
刚埋了两个来月,一开棺必定尸臭熏天。
李桑柔也用手巾蒙紧口鼻,上前一步,也将铁锨扎进去,和金毛一起,撬开了棺盖。
棺木中的范平安大致没什么变化,在棺里睡的端正标准,嘴里塞的米粒太多,撑得嘴巴大张,双手相扣放在胸前,手里握着个满雕经文的楠木圆筒。
李桑柔戴上鱼皮手套,轻轻抽出那根楠木筒,放进金毛张开的牛皮袋里。
接着,李桑柔从范平安头发按起,一点点查了一遍,解开衣服,摸了摸范平安坍塌的胸骨,将范平安从侧边拉起,往身下仔细看了看。
放下范平安,李桑柔从牛皮袋子里拿出那支楠木管,楠木管看起来浑然无痕,外面细细的封了一层蜡。
李桑柔揉开蜡,蜡里面是一层漆封,李桑柔用力拧开楠木管,倒出卷得十分紧实的一卷生宣。
拉开生宣纸卷,两张经文中间,夹了一张写满字的纸。
金毛已经点着一根粗线香,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借着线香头上的一点点微光,看了两行,将线香掐灭递给金毛,重新卷好塞好楠木筒,示意金毛,“把他埋好,咱们赶紧回去。”
两个人回去的脚程就快了,上半夜就到了城门外,找地方蜷着睡到天明,夹在头一批进城的贩夫走卒中间进了城。
两人进到米瞎子屋里时,米瞎子正院门敞开,屋门敞开,睡的呼噜震天。
李桑柔坐在门里,摸出楠木管,抽出那张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低低叹了口气,示意金毛,“把他叫醒。”
金毛猛一巴掌拍在米瞎子头上,拍的米瞎子一窜而起,瞪着金毛就骂,“你个猢狲!”
“是老大叫你。”金毛愉快无比的答了一句。
“你这只黄毛猢狲!”米瞎子又骂了句,转向李桑柔,“挖出来了?人没错?”
“嗯。你帮我查个人。
这个人是八月十二号前最多一天两天,到的江都城,住在安福老号,八月十三号上午走的。
应该是独自来,独自走的。
四十岁左右,中等个,不胖不瘦,面皮白净,眼袋明显,胡子是粘上去的,很可能是个阉人。
走的时候骑了匹高大黑马,马很神俊。
十二号那天,穿了件月白茧绸长衫,系了条月白丝绦,戴着四季平安扇袋,如意荷包,都是月白色,头发上用了根羊脂玉簪。
十三号走的时候,穿了件香云纱长衫,香云纱披风,墨灰软脚幞头。
查得越细越好。
还有,把安福老号八月的店历偷出来。”
李桑柔说的又快又轻。
米瞎子竖着耳朵听的专注,一边听一边点头。
金毛满脸满身的崇拜赞叹。
他家老大实在是太厉害了!
米瞎子拎着他的瞎杖,精神十足的出了门。
金毛找地方补觉,李桑柔去香水街洗了个澡,出来去了同福邸店,缩在最里面的空铺上,一直睡到午后。
一觉醒来,李桑柔出来,舀了碗水,用手指沾着水擦擦眼角嘴角,算是洗了脸,倒了水,蹲着发了一会儿呆,放下碗出了门。
已经死了的赵明财赵掌柜的家,和同福邸店隔了一条街,李桑柔走到赵掌柜家后角门,瞄着四下无人,用细铁钎子捅开锁,闪身进门。
和她上次过来相比,这会儿的后园很是衰败。
眼看就是十一月了,是该衰败了。
李桑柔在心里郑重的分辩了一句,沿着墙根往正院过去。
走没多远,前面一棵树叶落尽的老石榴树下,赵掌柜的大儿子,十六岁的赵大郎背靠着树干,垂着头,整个人团成一团,像块石头般蹲在树下。
李桑柔站住,凝神听了一会儿四周的动静,放重脚步,往前走了两步。
赵大郎抬起头,怔怔忡忡的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再往前几步,蹲到赵大郎面前,冲他笑了笑,“我姓李,他们都称我桑姐。”
赵大郎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你……”
李桑柔竖指唇上,“是我,你阿爹和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阿娘也不知道。”
赵大郎眼泪涌了出来,声音哽咽。
“舅舅说阿爹是北齐的暗谍。那天,官兵从店里出来,就去了夜香行,说你也是暗谍,你知道我阿爹是怎么死的?我阿爹真是暗谍?”
“真聪明。”
李桑柔一颗心松驰下来,露出笑容。
有这份聪明,以后是能撑起赵家的。
“你阿爹原来是北齐人,因为你阿娘,才到了这江都城,这你知道吧?”
“知道,阿爹之前是北齐文家家生子儿。”赵大郎连连点头。
“你阿爹死那天,睿亲王世子被人暗算,逃进了同福邸店,你阿爹救了他,又托我将他送到建乐城。
你阿爹不是北齐的暗谍,他只是不忍心看着旧主死在自己面前,出手救了他。
你舅舅又告你不孝了?你阿娘呢?怎么不管管你舅舅?”
“阿娘管不了舅舅,阿娘最疼舅舅,听到阿爹的死信儿,阿娘就病倒了。”
赵大郎泪水横流。
“舅舅不让请大夫,说阿爹是通敌,他死了,阿娘应该高兴,不该病。
阿爹还没落葬,舅舅就告我不孝,说阿娘的病,都是跟我气的,还说我要成心气死阿娘,让官府判我绞立决。
我没敢跟阿娘说。阿爹以前常说:阿娘性子娇,不要什么事都跟阿娘说。跟阿娘说了,也没用。
这回舅舅又告我,我还没敢告诉阿娘。”
赵大郎哽咽的说不下去了。
“我会杀了杨贤。往后,你不要再哭,要站直站稳,把赵家撑起来。”
李桑柔柔声道。
赵大郎瞪着李桑柔,由呆滞而惊喜。
“有两句话,你要记好:”
李桑柔郑重道:
“第一,虽然经历过这样的事,你还是要和从前一样善良。
束发为人,第一件事,就是要善良。
只是,善良也要善良的有刺,你阿爹做得很好,你阿娘只有善良却没有刺,这不好。
第二,城南三清观边上住着的那个米瞎子,算命算得好,特别是你这命,以后有什么难事,就去找米瞎子,让他给你卜上一卦。
记下了?”
“记下了,为人要善良。有事去找城南三清观边上的米瞎子。我知道他,他没有眼仁。”
“你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都多大了?”
“大妹妹十二,小妹妹七岁,弟弟只有两岁。”
“嗯,照顾好妹妹弟弟,也要教导好她们,你是兄,也是父。
往后,你妹妹出嫁,你和你弟弟成亲的时候,记得跟米瞎子说一声,请他给你卜个吉日。”
李桑柔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你见过我这事儿,藏在心里。”
“好,桑……姑姑,你真能杀了舅……杨贤?”赵大郎跟着站起来。
“嗯。明天一早,你就去请个大夫。还有,不该说的,先不要告诉你阿娘,让她清清静静养好了病,再告诉她。
我走了。”
李桑柔笑着,冲赵大郎挥了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14章 恩怨分明
离小院门还有十来步,李桑柔就听到米瞎子那破锣般的嗓声,掐着捏着的唱:“……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
李桑柔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实在太难听了。
推开院门,蹲在门外的金毛看到她,捂着耳朵,一脸痛苦的站起来,在李桑柔身后关了院门,几步冲进屋,贴在米瞎子耳朵上叫道:
“别唱了!老大来了!”
米瞎子没理他,捏着兰花指,接着唱:“……忒看的这韶光贱。”
“店历拿到了?”
李桑柔进了屋,等他落了音才问道。
“此等小事,马到功成!”
米瞎子胳膊挥了两挥,得意洋洋。
金毛扑上去,从米瞎子怀里掏了本厚厚的店历出来。
“八月十一号申正进的安福老号。
从掌柜到伙计,个个都记得他,傲的鼻孔朝天,一进门就嫌脏,当着他的面擦了两遍,还嫌脏,掌柜气的差点不想做他生意。”
李桑柔一边听米瞎子说着,一边飞快的翻到十一号那几页。
“刘云?”
“就是他!”米瞎子愉快的手指乱点。
李桑柔仔细看了一遍店历上的记载,合上店历,将店历和楠木管一起放到牛皮袋子里,束好递给金毛,愉快的吩咐道:
“准备准备,明天城门一开就走,去江宁城。
准备好了跟我去一趟同福邸店。”
李桑柔一边吩咐金毛,一边往外走。
“帅司府那头还看不看?你下回啥时候回来?”米瞎子忙跟在后头问道。
“看。能不回来就不回来。”
李桑柔随口答了句。
米瞎子看着李桑柔出了院门,呆了一会儿,背着手也出了院门,踢踢踏踏往柳花巷过去。
李桑柔这句能不回来就不回来,说的他心里难过,他得找地方疏散疏散。
……………………
同福邸店。
李桑柔坐在和柜台一墙之隔的库房里,拿着瓶酒慢慢喝着,凝神听着隔壁的动静。
酒是上好的竹叶青。
李桑柔喝了口酒,有点儿伤心。
这竹叶青是赵掌柜亲手泡制,味道极佳,她喝了两年了,以后,再没有这样的竹叶青了。
唉。
隔壁,杨贤还在训斥帐房。
李桑柔安静的听着,等着。
夜深人静,帐房先生拖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李桑柔站起来,悄无声息的出了库房。
半人高的柜台后面,杨贤哼着小调,正将散碎银子一块块摆进钱匣子里。
李桑柔一脚踩进柜台,在杨贤抬头看向她时,手里那根细狭短剑准确无误的刺进了杨贤喉结下一寸。
杨贤双眼圆瞪到眼珠突出。
李桑柔松开短剑,伸手揪住杨贤的发髻,将他拖出柜台,对着厚重坚实的柜台角,笑问道:“你姐夫是在这儿撞死的吧。”
杨贤已经开始抽搐。
李桑柔将他拖近柜台角,抬脚跺在他膝窝,跺的他跪在地上,将他上身紧抵在柜台角上。
片刻,杨贤就一动不动了。
李桑柔拨出短剑,小心的避开满地的殷红,将门拴死,从窗户跳了出去。
……………………
太阳高高升过头顶时,头一拨从江都城往江宁城的江船,缓缓靠进江宁码头。
李桑柔披着件灰绸面银鼠皮鹤氅,戴着帷帽,一幅富而不贵的妇人打扮,从最上层的雅间出来,金毛一身长随打扮,提着包袱扛着藤箱跟在后面,一起下了船。
上了长长的石阶,金毛招手叫了辆车,吩咐车夫去聚福楼。
李桑柔挑了二楼拐角的雅间,进了屋,推开窗户,看着隔了一条街的守将府。
“上回咱们打听到的那个人,世子爷不是说他知道是谁了?”
金毛伸长脖子,从李桑柔身后,也看向守将府。
“咱们的画像,这位邵将军是从哪儿拿到的?他见过咱们?”
李桑柔冲守将府努了努嘴道。
金毛一呆,随即恍然大悟。
“对呀!他又没见过咱们!他怎么知道咱们长什么样儿?他怎么知道是咱们护送世子爷过江的?就隔了一夜,他就全知道了?谁告诉他的?”
“我觉得是武将军,你晚上溜到对面签押房,找找看看,也许有武将军发过来的公函。”
“啊?这事能发公函?这……”
“怎么不能?明面上协助通缉江洋大盗,两国友好么。至于暗地里,自然心知肚明。咱们出去走走。”
李桑柔关上窗户,换了件半旧棉披风,和金毛一起,出了聚福楼,往码头方向逛过去。
码头上来的两条街上,货栈和牙行之间,一座座的大杂院里,住满了船工和他们的媳妇孩子。
船工和他们的媳妇多半是水上人家出身。
一条船上住不了许多人,一家子要是有好几个儿子,儿子成亲一个,就得搬下船一对儿。
搬下船的,男人去当船工,媳妇孩子就租住在这样的大杂院里,等挣够钱买了自己的船,一家人就搬到船上,再做水上人家。
不过,能买得起自己的船的人家不多,
倒是死在水里的船工,比买得起船的多多了。
九月里就刚刚翻了一条船,满船的人一个都没能回来。
李桑柔在一间大杂院前站住,看向院子里。
院子中间,铺着厚厚一摞船帆,帆布上坐着四五个身穿粗麻孝服的妇人,正说着话,手脚麻利的缝补船帆。
旁边几个忙碌着的妇人,也都是同样的粗麻孝服。
李桑柔示意金毛在外头等着,提着裙子进了大杂院。
院子里的忙碌停下来,船帆上坐着的妇人,以及旁边几个纳鞋底的,磨豆腐的,一起抬头看向李桑柔。
“何当家的是住在这里吗?”李桑柔笑问道。
“哪个何当家的?俺们这条街上,三个何当家的呢。”磨豆腐的孝服妇人言词爽利,先接话笑道。
“这位姑奶奶问的是原来住在俺们这儿的何当家吧?”
坐在船帆的一个妇人也不知道是和李桑柔说话,还是和磨豆腐的妇人说话。
“让我想想,他没有儿子,只有三个闺女,大闺女好象今年年初嫁出去的。”
李桑柔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看起来和何当家的又熟又不熟。
“那就是原来住俺们隔壁的何当家。”
磨豆腐的妇人笑起来,用围裙擦着手。
“他搬走啦,这个月初刚搬走,你找他干嘛?有货?俺弟弟那船正闲着,他是个老实人,你要去哪儿?”
“这会儿没货,我往扬州去,经过这儿,过来看看。
何当家的是个好人,帮过我。”
李桑柔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那摞船帆旁。
“没想到他搬走了。我从城北一路走过来的,脚都酸了,容我歇会儿。”
“坐坐坐。”
船帆上的几个妇人忙挪过去,将李桑柔面前那块地方拍了又拍,又拿几块干净布铺在上面。
“您身上这是好衣服,别坐脏了。”
“福姐儿,给这位姑奶奶倒杯茶,拿那个白瓷杯子。”磨豆腐的妇人扬声吩咐女儿。
“多谢。”李桑柔坐下,笑着颔首,一一致谢。
福姐儿捧了茶过来,李桑柔接过茶,从袖袋里摸了一袋荔枝糖出来,递给福姐儿。
“拿去分给弟弟妹妹吃。”
福姐儿没敢接,看向她阿娘。
“拿着吧。”磨豆腐妇人爽快笑道。
“几位姐姐这是?”李桑柔示意着几位妇人身上的孝服。
“唉,这院子里都是苦命人。
就上个月,俺们当家的那船,接了趟往北的活,船翻了,唉。苦命啊。”
磨豆腐妇人不磨豆腐了,用围裙擦着手,走过来坐到船帆边上,和李桑柔说话。
“那几位姐姐往后怎么生活?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李桑柔关切的看着聚拢过来的六七个孝服妇人。
“是何当家的接的活,说是那东家厚道,可眼下不宽裕,说是那船就当那东家顶下了,就当那船还在,工钱照原来的给,一年分两回送过来。
何当家的真是个好人!”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李桑柔叹着气,感慨道。
“谁知道能送几回?”
挨着李桑柔的一个圆脸壮实妇人叹了口气。
“统共十四家呢,一年可不少钱,本来就不宽裕,能养俺们几年?唉。”
“我跟宋嫂子想的一样,不能全指着这钱,万一没了呢,您说是不是?
还是得想法子自己挣钱,俺们自己能挣点儿钱,再有这一年两回的工钱,这日子可就宽裕了。
万一这工钱没了,俺们这一家老小,也能活下去,您说是不是?
您看,像这个,缝缝船帆什么的,这都是咱们干得了的活,就是抬进抬出,俺们人多,男人俩人抬,俺们就四个,六个,一样抬进抬出。
这有这豆腐,你看我正试着呢,听说这豆腐,赚钱得很呢。”
磨豆腐妇人说起话又快又利落,看起来在一院子妇人中间,是个领头儿的。
“何当家的搬哪儿去了?还回来吗?”李桑柔看着磨豆腐妇人笑问道。
“那倒没说。
何当家的自己有条大船,咱们江宁是大码头,不管他家搬到哪儿,这儿必定都是常来常往的,就是什么时候来,那得看他接的货了,那可没个准头儿。”
磨豆腐妇人笑道。
“看样子要见他不容易了。我歇好了,多谢几位姐姐,我走了。”
李桑柔站起来,笑着告辞。
李桑柔回到聚福楼,再没出去,第二天一早,带着金毛,搭了条商队,离开江宁城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