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老大
傍晚,明安宫里。
顾晞和顾瑾对面坐在炕上,朝向院子的窗户大开,挂满了各样灯笼的院子里明亮温暖。
顾瑾抿着酒,侧耳听着从晨晖门外传进来的一阵哄然叫好,笑起来:“上元节一年比一年热闹,”
“可不是,这会儿,外面就已经热闹的不堪了。”
顾晞跟着笑起来。
“刚过了午时,鳌山四周就有人等着看上彩,离上彩还有一个多时辰,周围就挤的水泄不通。
一到上元节,才发觉咱们建乐城竟然有那么多人,大街小巷,到处都挤满了人,也不知道这么多人,平时都到哪儿去了。”
“连着几年,收成都不错。看今年的天时,多半又是一个丰年。”顾瑾心情更好。“永嘉库今年的以新换陈,你悄悄过去看看,再抽几仓起出来看看,若有人胆敢往粮仓伸手,杀无赦。”
“好。”顾晞应声干脆。
“我打算把户部转到你手里。
你花上两年的时候,把各地的粮仓彻查一遍,还有咱们之前商量的几个地方,这两年把粮库修好,存满新粮。
东西作坊和军器所交给潘相。”
顾瑾声音落低。
“户部是永平侯署理。”顾晞眉梢微挑。
“调他署理礼部,储相么,他不是一直望着相位么。”顾瑾轻笑了一声。
“要彻查粮仓,握住粮食,户部就得调换不少人,这可又是一场争斗。”顾晞看着顾瑾,扬眉笑道。
“嗯,打理户部的是沈赟,不是沈贺。
两年前,我就打算把户部拿过来,尝试过几回,沈赟把户部握得紧紧的,极不好下手。
沈赟这个人,闷声不响,极有主意,露过几回升迁的机会给他,他也不为所动。
现在,沈赟死了,这件事可以动手了。
等开了衙,就先从沈赟空下来的这个户部侍郎开始。
你回去和守真挑好一应人选,该见的人,从明天起,就要开始见一见了。”
顾瑾一脸笑意。
“好!”顾晞愉快答应,冲顾瑾举了举杯子。
两人饮了杯中酒,顾晞欠身给顾瑾斟上酒,垂眼道:“元旦大朝会后,我看皇上脸色不怎么好。”
顾瑾低低叹了口气:“嗯,皇上的身体一年不比一年。
昨天我见皇上,说了册立太子的事,皇上有些犹豫,说到下半年看看,要是他的病还不见好转,就年底册立太子。”
顾晞皱起了眉,“皇上一直拖着,不正名不册立,说什么不想委屈大哥,真是……”
后面的假惺惺三个字,顾晞硬生生咽住。
“可这太子一天不册立,永平侯府那一群混账就一天不放心,不放心大哥,不放心我,想方设法的闹腾,皇上又护着他们。
户部这事儿,咱们要拿到,就得给他们一块好处才行。
可咱们又不是为了自己!”
“把吏部放给他们。”顾瑾垂眼道。
“吏部?”顾晞瞪眼了。
“吏部是伍相分管,有伍相按着,出不了大错。
再说,京朝官去年刚刚考核调任好,三年一考,离下一考,还早呢。
至于例行磨勘,沈赟已经死了,沈贺父子想要理出点儿头绪,少说也得两三年,再说,他们也不一定有这个耐心。
开衙后,先动户部,等永平侯府吵闹一阵子,再把吏部放给他。
这中间,怎么也能有两三个月的余地。
这两三个月里,让守真把永平侯那边的人手理一理,熟知吏部,或是人聪明上手快的,给他们挑个好地方,略升一升也无妨,把他们调出京城。”顾瑾笑道。
“好。”顾晞答应一声,沉默片刻,声音落得极低,“两三年,大哥觉得?”
“皇上自幼年跟在先皇身边,夺嫡争斗,九死一生,身体亏损的厉害,病根深种,唉,也就两三年吧。”顾瑾连叹了几口气。
顾晞挪了挪,坐得舒适些,冲顾瑾举了举杯子。
……………………
李桑柔和黑马、金毛三个人,在遇仙店细吃慢喝,吃好喝好出来,沿着朱雀门大街,往御街逛过去。
今天灯山上彩,巨大的鳌山点亮,闻名天下的建乐城上元灯会正式开始,这会儿,朱雀门大街上热闹的李桑柔简直想叹气。
黑马和金毛一边一个,紧挨着李桑柔,挤出几十步,黑马忍不住,拉了下李桑柔,俯耳道:“老大,你瞧这么多人,这要是冷不丁的捅一刀,杀几个人,可容易得很。”
“你俩挨我这么紧,是怕我被人捅了?”李桑柔站住了。
黑马和金毛一起点头。
李桑柔抬手抹了把脸,叹了口气,伸手揪着黑马和金毛的胳膊,将两人推到自己前面。
“瞧瞧这满街的红男绿女,要是这会儿当街杀了人,血肉模糊的,是不是立刻就得乱了?得乱成什么样儿?”
“那得踩死不少人。”黑马答的极快,金毛不停的点头。
“不光踩死人,撞翻了灯,走了水也说不定。
真要这么闹,搁官府眼里,那就不是杀手了,那是反贼!
猪头巷那个老帮闲年青的时候就有杀手,那这杀手行肯定很有些年头了,这么多年还好好儿的,那就说明,他们聪明得很,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不能。
要学会见微知著!”
“老大,这见微知著……”黑马一脸难为,金毛无缝接话:“太难学了!学不了啊老大!”
“那就放心逛,刚才吃得有点儿多,消消食,逛好了咱们抄近路回去。”
李桑柔背着手往前走。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这才开始大瞪着眼睛,看起花灯和热闹。
沿着御街过了龙津桥,李桑柔侧头看着伎馆街后面那条黑魆魆的巷子,努了努嘴问道:“这条巷子有名字吗?”
“有,叫梨花巷。”金毛答的极快。
“从这里能抄近路吧?”李桑柔说着,往梨花巷斜步过去。
“能!”金毛愉快的应了一声,几步赶到李桑柔前面,一头扎进了幽暗的梨花巷。
第31章 梨花巷
梨花巷旁边伎馆街上丝竹声声,小曲儿婉转。
“这个唱得不错,这唱的什么?葡萄架下?”李桑柔悠闲的点评着小曲儿。
“像是思夫。”黑马侧耳听了听。
“唱得不错,哪天得空,咱们去听听。”李桑柔闲闲说了句,突然提高声音:“金毛!”
走在最前的金毛立刻顿住步,弯腰从靴筒里抽出了短刀。
李桑柔一声金毛声音没落,已经一个转身,一把揪过黑马,抬手扣动了手弩。
几乎无声无息出现在黑马背后,正要挥刀砍下的黑衣杀手脚步踉跄了下,闷吼一声,接着往前砍。
李桑柔另一只手按在黑马肩上,飞脚踹在黑衣杀手握刀的胳膊上,黑衣杀手手里的刀掉落,人往前扑倒。
李桑柔顺手接住黑衣杀手掉下来的那把刀,刺向扑上来的第二个杀手。
黑马顺着李桑柔一拽一推之力,就地滚倒,拨出刀,转身扑上去。
金毛背对黑马和李桑柔,警戒着前方。
梨花巷两边都是高墙,狭的容不下两人并排。
李桑柔左手的长刀直捅上去,右手握着的狭剑,却越过第二个杀手,划开了紧贴着第二个杀手,一起扑上来的第三个杀手的动脉,顿时热血如喷泉,淋了第二个杀手满脸满身。
李桑柔手里的长刀被第二个杀手挡飞出去,黑马手里的刀紧贴着李桑柔的胳膊,噗嗤有声的扎进了第二个杀手的胸口。
李桑柔后退一步,狭剑往回收时,划过第二个杀手的脖子。
“看看。”李桑柔后退几步,避开满地的粘稠,吩咐了句。
黑马动作极快的搜了一遍,从其中一个的脖子上,揪着只牌子道:“就是这个样儿的,三个都有。”
“放回去,咱们走。”李桑柔再往后退了两步。
黑马哎了一声,踩着粘稠出来,飞快的脱了脏靴子脏衣服,金毛脱了自己的大袄包住,三个人顺着巷子,跑的飞快。
一口气冲进炒米巷家里,大常冲迎上来,闻着血腥气,急问道:“都没伤着?”
“没。”冲在最前的金毛喘着粗气,将怀里的脏靴子脏衣服塞到大常怀里。
“我去烧水。”大常听到个没字,松了口气,抱着脏衣服进了厨房。
李桑柔洗干净出来,黑马已经把自己洗干净,正接过金毛洗干净的脏衣服,一件件晾到刚刚扯在院子中间的长绳子上。
大常拎着甩棍巡视了一圈刚回来。
“老大,这回仨!就是身手不咋的。”黑马看到李桑柔,赶紧晾好衣服,赶紧凑过去。
“昨天才死了俩,今天又有仨,到明天,这价儿得翻成什么样儿?”金毛也忙凑上去。
大常放下甩棍,把盆里的水端走倒掉,回来给李桑柔端了杯热茶。
李桑柔双手捧着杯子,看着三人道:“这三个一起往前挤,一点章法都没有,应该是临时凑起来的,上次那两个也是,各自为战。
能召两个三个杀手一起接单,咱们这一单,起价肯定不低。
要杀咱们的人,是个有银子的。
从今天晚上起,大家睡一间屋,轮流值守。
防虫防鼠的东西,都放好了吧?”
李桑柔看着大常问了句。
大常点头,“都放好了。我守上半夜。”
李桑柔点头应了,裹了裹皮袄,进了西厢。
黑马和金毛熄了廊下的灯笼,也进了西厢,和衣而睡。
大常抱着包刀枪进屋,放好,挑了把刀拿着,坐在床上值守。
……………………
顾晞早上起来,正在吃早饭,文诚急匆匆进来。
“出什么事了?坐下说。”顾晞示意文诚。
文诚坐到旁边,“龙津桥北边的梨花巷里,又发现了三具杀手尸首。昨天晚上,李姑娘带着黑马和金毛,在遇仙店吃饭。”
“怎么死的?”顾晞皱起了眉。
“我让百诚带人去看的,一人短箭入眼,这是箭,还有一个脖子被割开,再一个,胸前被捅了一刀,脖子被划开。”
文诚将包在帕子里的一枚两寸多长的小箭小心的放到桌子上。
“这应该是李姑娘的箭,一模一样。”
“她这是惹了谁了?”顾晞看了看那枚小箭,纳闷道。
“想不出。”文诚拧眉,“想要她命的人,看起来很着急,也有几分财力。要不要让人去炒米巷问一句?”
“暂时不用。”顾晞沉吟片刻,摇头。“十有八九,是她从前的旧恩怨。
她的旧恩怨,只怕都是江湖恩怨,江湖上的事,咱们不宜贸然插手,除非她主动求助,否则,只怕是帮倒忙。
再说,李姑娘也不是善茬,更不是只顾面子的人,她要是应付不了,需要咱们帮忙,肯定会来找咱们。
让致和去一趟京府衙门,责令衙门严加巡查,还有,让衙门出个告示,警告不法之徒不可肆意妄为,否则朝廷就要出手清剿。”
“好,我去跟致和说。”文诚站起来。
顾晞看着文诚出了门,喝了半碗汤,示意侍立在旁边的如意:
“你去挑几样点心,再把昨天宫里赏过来的那几根黄瓜拿上,去一趟炒米巷,就说……不用多说,只说请李姑娘尝尝鲜吧。”
……………………
李桑柔起的不早,刚刚洗漱好,黑马就满脸红光的带着如意进来了。
如意提着只黄花梨提盒,东西简单,话更简单。
李桑柔看着如意出了二门,拎起提盒转圈看了一遍,打开,看着最上面几根黄瓜,哈了一声。
大冬天的,这几根黄瓜可稀罕得很。
尝鲜两个字,还真是尝鲜。
不过,大清早的,给她送了这么几根黄瓜,他这是什么意思?
昨天的事他知道了?给她压惊?还是说用黄瓜表达一下:昨天的事对她是小菜一碟?
可这会儿,一斤银子都不一定换得到一斤黄瓜,这一碟小菜,可太贵重了……
算了不想了,先吃黄瓜吧。
李桑柔拿了根黄瓜出来,看看挺干净,直接咬了一口,示意黑马,“正好四根,一人一根。”
大常过来,拿了一根,黑马和金毛一起挤过来,三个人围在李桑柔身边,咔咔嚓嚓咬着黄瓜。
金毛一边吃黄瓜一边含含糊糊道:“头一回大冬天吃黄瓜,这黄瓜跟夏天一个味儿。老大,咱们怎么办?得想个法子杀回去。”
“黄瓜还能有两个味儿?要的就是这大冬天的稀罕劲儿!就知道你不懂,世子爷这黄瓜吃到你嘴里,那就是牛吃牡丹!
老大肯定有办法。老大,咱们怎么办?”黑马照例先嫌弃金毛。
“是得想个办法。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大常闷声道。
“这会儿没什么办法,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下一回,看能不能捉个活口。
还有,晚上接着出去吃饭。”
李桑柔将黄瓜头扔进提盒里。
“晚上我也去。”大常连黄瓜头扔进嘴里。
“你留在家里。应付杀手刺客,你不擅长,反倒拖累。”李桑柔摇头。
大常闷声应了,没再坚持。
第32章 营业有时间
傍晚,天快黑了,李桑柔才带着黑马和金毛,慢慢悠悠往班楼逛过去。
炒米巷离班楼不远,过了北巷口,前面是瓦子口监狱。
监狱门口自然没什么花灯,也没什么人,在两边的灯火通明之下,这一段,显得分外黑暗。
李桑柔脚步微顿,黑马和金毛顿时警觉起来,李桑柔狭剑滑出,往前一步,踏入黑暗中。
黑马和金毛紧跟李桑柔,也踩入黑暗。
李桑柔站住,片刻,突然一跃而起,狭剑举起挥过,头顶一棵老树上,一个杀手扑跌下来。
黑马手里的钢刀斩向扑跌下来的杀手,金毛跟上李桑柔,和她背向而立。
四周人影晃动,刀光闪闪。
李桑柔不等金毛站稳,已经向着闪动的人影直扑出去,手弩的机括声轻响,狭剑挥动,金毛跟着机括声,握刀直捅上去,黑马迎上另一个杀手。
李桑柔转身极快,被狭剑割开脖子的杀手还没倒下去,李桑柔已经扑向和黑马对上的杀手,狭剑从背后捅入,拨出来再划过脖子。
金毛从杀手身上抽出刀,背靠李桑柔,黑马也握刀回防。
李桑柔收回狭剑,吐了口气:“好了,都死了。”
“娘唉!”黑马一声娘唉,抬手抹了把汗,“这一回,四个?”
“可不是四个,咱们现在,得值多少银子?肯定一大堆。”金毛也抹了把冷汗。
“搜一遍!仔细点儿。”李桑柔吩咐了句,蹲在具杀手旁,从头发摸起。
黑马和金毛急忙过去,仔细搜身。
李桑柔动作极快,一会儿就捏遍了两具杀手,从一个脖子上揪了个护身符下来,另一个却是什么都没有。
“老大,你看这个。”金毛摸出指头大小的两只圆茶饼,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接过圆茶饼,闻了闻,递给黑马。
“血味儿太浓。”黑马转着圆茶饼,仔细的闻着没沾血的那一小半。
“加了什么香料?很清凉的味儿。”李桑柔看着黑马问道。
黑马仔细闻了又闻,“不只一味,是合香,肯定有冰片,血味太重了,都湿透了。”
“包好拿着。”李桑柔将已经慢慢被血漫透的两只圆茶饼递给金毛。
四具杀手身上,除了刀剑衣服,和生死由命的牌子,就只有这两样闲东西,倒是挺专业。
“走吧。”李桑柔往前走出几步,接着问道:“你们两个还能去吃饭吗?”
“得看看身上脏的厉害不。”
黑马几步窜到一团光下,举着胳膊看衣服上喷溅的血肉。
“翻过来穿。脸上干净就行。”金毛几步过去,示意黑马看他的脸。
“那去吃饭。先找个地方洗洗手。”
李桑柔低头看了看,将最外面的长袄脱下来翻穿了,一边走一边道:
“看样子,想让我死的这个人,急得很,咱们慢慢吃,再慢慢逛回去,看看今晚有没有第二波。
要是有,咱们就到睿亲王府借住几天,要是没有,就回炒米巷。”
“娘的,这建乐城,到底有多少杀手?”黑马啐了一口。
“老大,刚才那几个人,身手不错。我觉得比上两回强。”金毛翻穿了衣服,袖着手,跟上李桑柔。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这几波杀手,大约都是杀手的底层,才这么轻易被她反杀。
她的从前,如果也是杀手,那杀手中间,至少有像她这样水准的杀手,或者有比她高明许多的杀手。
她得在像她这样的杀手,以及比她高明的杀手到来之前,找到要杀她的人。
三个人找地方洗了手脸,翻穿着外面的大袄,进了班楼。
班楼里,从迎门小厮到茶酒博士,对着翻穿大袄的三个人,一句多话没有,甚至都没多看一眼两眼。
他们是开酒楼的,又不是开邸店的,可没有盘问客人的职责,人家想怎么穿就怎么穿,他们可管不着!
李桑柔一边吃饭,一边翻来覆去看着那枚护身符和那两粒茶饼。
护身符就是块桃木牌子,很有些年头了,一半拇指大小,四周刻着不断头万字纹,中间一面雕着平字,另一面刻着安字。
极其平常的护身符,到处都能买得着。
想从这样一枚护身符上查出线索,几乎是不可能的。
至于茶饼,已经浸透了血,外面包着桑皮纸,纸上印着个福字,和所有包茶饼的桑皮纸一样。
李桑柔沉默想事儿,黑马和金毛一声不响闷头吃菜。
三个人吃个半饱,坐着喝了两杯茶,出了班楼,没走来时的路,而是沿着西大街,往金梁桥逛回去。
三个人走一会儿热闹不堪的大街,穿过几条暗黑的巷子,一直逛到三更过后,平安无事的回到了炒米巷。
进了二门,李桑柔长长吐了口气。
看来,第一,来拿她这条命的,是挂牌出来悬赏而来的杀手,不是自家养的杀手。
挂牌找杀手,和自己家养杀手,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量级。
第二,这杀手行,要么跟其它牙行差不多,晚上不开张,要么,一单出去,是成是败,得个半天一天才能知道。
这就好,她有了足够的喘息时间。
第33章 示威
李桑柔前一天回家很晚,第二天还睡得正沉,却被黑马一巴掌推醒:“老大老大!世子爷,世子爷在外头!就在外头!”
李桑柔气的眼睛还没睁开,就一巴掌打在黑马头上,“嚎什么!”
“那个,老大,世子爷!”黑马的声音立刻往下落了差不多两个八度,可还是挣扎着往外指点,“是世子爷!”
李桑柔呼的坐起来,又给了黑马一巴掌,“闭嘴!”
“是……世子爷……”黑马一只手捂着嘴,还是挣扎出了几个字,另一只手指着外面,不停的点。
李桑柔懒得再理会黑马了,弯腰穿上鞋子,抬手拢了拢头发,打着呵欠出了屋。
院子中间,顾晞正背手站着,转头打量着四周。
看到李桑柔出来,顾晞上前两步,脸上说不上来什么表情,打量着李桑柔,拱手招呼:
“李姑娘。”
“你是因为那些杀手来的?”李桑柔忍回了呵欠。
“嗯,昨天晚上有四个?”顾晞眉头微蹙。
“连着三天,两个,三个,昨天四个了,身手都一般。
这建乐城的杀手行,你知道多少?”李桑柔左右看了看,拖了两把竹椅子放到廊下,示意顾晞坐。
“极少。应该远不如姑娘知道的多。”
顾晞坐下,看着在他旁边坐下的李桑柔,皱眉道:
“建乐城若有杀手行,和其它地方的杀手行,应该差不多。姑娘对杀手行,应该所知甚详吧?姑娘的功夫,是杀手路数。”
李桑柔沉默片刻,垂眼道:“世子曾经问过我的身世,我没答,是因为我不知道。
我是顺江飘到江都城的,混在一堆烂木头中间,黑马他们把我捞上岸,发现我还有口气,救活了我。
我当时头上有伤,活过来时,一无所知,身边除了衣服,只有这把剑。”
李桑柔滑出那柄狭剑,递给顾晞。
“这把剑紧贴在我胳膊内侧,剑鞘颜色极似肤色,或者,就是人皮做的,长短厚薄处处都恰恰好,滑出收起,极其方便。”
顾晞仔细看了看狭剑,递还给李桑柔,“这剑极好,可遇不可求。”
“嗯,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些杀手,是冲着你的从前来的?”顾晞一句疑问却是肯定语气。
“我也这么想,可我实在想不起来什么,只好花点功夫,去查出来。”李桑柔微笑道。
“要我帮忙吗?”顾晞看着李桑柔,认真问道。
“暂时不用。”李桑柔笑着摇头,“也许查出来的东西,不足为外人道呢。
劳世子费心了。”
“那你小心。”顾晞站起来,刚要走,又站住,看着李桑柔问道:“你手弩用的那些小箭,不易打制,在建乐城找到能打制的地方了吗?用不用我帮你打制一些?”
李桑柔犹豫了下,点头,“若是方便的话,打一百支吧,昨天前天的箭,都在世子那里?”
“嗯,过两天就让人给你送过来。我走了。”顾晞说着,往外出去。
李桑柔跟在后面,送过影壁,站在院门口,看着从她家院门口一直延伸到巷子口再外面的冷厉护卫,抬手按在额头。
这位世子这一趟来,不是为了关心她几句,而是为了摆出阵势,向那些杀手背后的人摆明他跟她是有关系有交情的。
他这是示威来了。
李桑柔叹了口气,一个转身,差点撞上一脸激动的黑马。
黑马两只手按在胸口,迎着李桑柔瞪过来的目光,不停的点头:
“老大,您没看到!从巷子口,直铺过来!杀气腾腾!
娘唉!咱们世子爷!真是威风!威风凛凛!太威风了!”
李桑柔连个白眼都欠奉,绕过黑马,回去洗脸刷牙。
金毛一大早出门探听动静连带买吃食。
他出去时顾晞没来,等他回来时,李桑柔已经洗好脸刷好牙,顾晞自然早就走的没影子了。
黑马可算找着能说话的人了,揪着金毛,激动不已描述着他家世子爷那份威风,那份气势,那份可了不得……
金毛上身往后仰的不能再仰了,侧着身子斜着步,来回拧着头躲避黑马狂喷而出的口水,伸长胳膊往桌子上放一包包的水晶脍汤包等等。
世子爷的威风气势他没听出来,他只知道黑马的口水喷得他张不开嘴。
大常伸手拎起黑马,将他拎下台阶,放到院子里。
金毛总算能透出口气,用袖子擦着满脸的口水。
李桑柔把那包水晶脍拿过去,吩咐大常拍几瓣蒜,再倒点醋过来,再拿了只素包子,拎筷子吃早饭。
黑马被大常这一拎,再激动也不敢逮着金毛喷口水了,蹲到李桑柔旁边,伸手拿了只肉包子,狠狠咬起来。
金毛拖了把椅子坐到李桑柔另一边,开始说一早上看到的动静。
“我到的时候,已经打扫干净了,漏泽园的车子刚刚走,那动静,跟死了几条野狗差不多。
别的,就没什么了。”
金毛的汇报简单明了。
“咱们要是失了手,也差不多。”大常闷声说了句。
“咱们可不一样!咱们有世子爷!咱们要是失了手,那动静可得大得厉害了!”黑马立刻扬声反驳。
从李桑柔到金毛,谁都没理他。
“老大,得想想办法,这三天三回了,一回比一回厉害,再有几回,万一失了手……”大常满眼忧虑的看着李桑柔。
“暂时不用担心。昨天找到两只小茶饼,算是一点儿线索。”李桑柔安慰了一句。
“可那茶饼上什么印记都没有,用茶饼的地方又太多了,茶楼,酒楼,还有伎馆,就是各家各户,哪家不喝茶?柴米油盐酱醋茶。”金毛刚咬了一块酱鸭,含含糊糊道。
“老大上回不是说了,茶楼做杀手行最合适!老大的话你都没听进去?”黑马立刻怼了金毛一句。
“先看茶楼吧,这会儿茶楼该开门了。赶紧吃,咱们先把这建乐城的茶楼,挨家扫一遍。”
李桑柔吃完最后几块水晶脍,吩咐大常看家,带着黑马和金毛,从离家最近的茶楼起,挨家去看。
第34章 山子茶坊
顾晞一大早先去了炒米巷,文诚照往常时辰,到了吏部,却没看到顾晞,翻看整理了十来份官员磨勘考核卷宗,顾晞才大步进来。
文顺之跟到屋门口,迎着文诚的目光,冲他勾了勾手指。
文诚和顾晞说了刚刚翻看的十来份官员履历,找了个借口出来。
文顺之拉着他往旁边走了几步,往屋里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刚才去了炒米巷,阵势摆的挺大,街口和半条巷子都封了。”
文诚眉梢扬起,“我知道了。”
屋里,顾晞居上端坐,专心的翻看着那十来份履历。
文诚看着他看完了,才笑道:“致和说你刚才去了趟炒米巷?”
顾晞头都没抬的嗯了一声。
“前儿世子爷那句江湖事江湖了,我挺赞成的。”文诚极其委婉的表达自己的不赞同。
“不过就是去看一看。”
顾晞合上手里的卷宗。
“她留在建乐城,本来就打着有我这棵大树,她可以靠一靠的主意,我不过替她扬一回旗。”
顿了顿,顾晞垂眼道:“一连三天,三起,二三四人的往上涨。
她在建乐城还人生地不熟,得让她有个喘息。”
“她从前也是这一行的?这是旧仇?”文诚低低嗯了一声,接着问道。
“她说她是顺水飘到江都城的,醒过来时,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忘记了,直到现在,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顾晞看着文诚道。
文诚蹙起了眉,“你觉得她这话是真?”
“我觉得是真话。
她也觉得,这一连串的杀手,是源于她的从前,只是她想不起来了,她说不用帮忙,要自己查。
还有,让作坊给她打一百支小箭,挑个妥当人看着,越快越好,打好了让如意给她送过去。”
顾晞交待道。
“我让百城去看着。”文诚答应一句,出来叫过百城吩咐下去。
……………………
李桑柔和黑马、金毛三个,这一次逛的很快。
从她们居住的那一片起,一条街一条街的看茶楼。
李桑柔凭着丝丝隐隐说不清的直觉,一家一家,过的很快。
一直逛到哺时,李桑柔站在东鸡儿巷的一间茶楼前,眼睛微微眯起。
茶楼是阔大的五间门面,楼上楼下,看起来十分气派,茶楼前面,高高挑着山子茶坊四个大字。
“进去看看。”李桑柔抬脚进了茶楼。
茶楼过厅十分阔大,两边都是散座,几乎坐满了人。
前厅往后,是一大片绿树掩映的院落,院落四周是一圈房屋,楼上楼下,一间间的雅间窗户或敞开或半开,看起来生意极好。
金毛跟在李桑柔后面到处看。
黑马则站在过厅两边的茶架前,对着琳琅满目、大大小小各色茶饼,背着手,鼻子凑上去,挨个闻。
“老大!”黑马突然叫了一声。
李桑柔几步过去。
黑马从放到高处的一只银托盘上,拿了只拇指大小的圆茶饼,再吸口气闻了下,递给李桑柔,“是这个。”
李桑柔闻了闻茶饼,递给金毛,金毛用力吸了几下,他闻不出来,不过黑马说是,那就肯定是。
论闻味儿,也就狗能跟黑马比一比,人肯定不行。
李桑柔左右看着找位置。
从她们进来起,就一直跟在后面,却一直没能搭上话的茶博士忙上前笑道:“几位贵人,楼上有雅间。”
“不用雅间,那里就挺好。”李桑柔指着紧挨着过厅的一张桌子。
“是,贵人请。”茶博士将三人让过去坐下,看着李桑柔恭敬笑道:“贵人爱喝什么茶?要点什么茶点?小号的召白藕,嘉庆子,栗子糕,酥螺儿几样,也算小有名气。”
“都来一碟,至于茶。”李桑柔将手伸到金毛面前。
金毛急忙将那两团漫透了血的茶饼,和那只护身符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将茶饼和护身符递到茶博士面前。
“把这个拿给你们东家,或是你们掌柜,告诉他,就要这个茶。”
茶博士闻着茶饼上散出来的血腥气,脸色都有点儿变了,不停的点头,“贵人稍候,贵人稍候。”
茶博士过去回来的极快,用一只小银盘托着茶饼和护身符,站到李桑柔身边,陪着一脸笑道:“回贵人,我们掌柜说,贵人拿来的这种茶饼,小号从来没见过,小号有的茶饼,都在那儿呢。”
茶博士指了指刚才黑马闻过一遍的那一片茶饼。
“嗯。”李桑柔声调随意,“那就沏一壶你觉得不错的茶吧。”
“小号的东苑秋茶,这一阵子最得客人喜欢,给贵人沏一壶东苑秋茶?”茶博士陪笑建议道。
“好,”李桑柔答应的极其爽利。
黑马瞄着茶博士摆好茶点,点好茶,退下了,头从金毛面前伸过去,压着声音问道:“老大,他们这是不承认?那咱们怎么办?冲进去先把掌柜拿了?”
“喝茶。”李桑柔端起杯子。
“嗯?”黑马没反应过来。
“老大让你喝茶!”金毛抬手按在黑马头顶,将他从自己面前按回去。
“喝完茶呢?”黑马伸脖子再问。
“再要一壶。”李桑柔抿了口茶,眯着眼睛,细细品起来。
“啊?”黑马纳闷了。
“问那么多干嘛?老大就是说了,你能听得懂?赶紧喝茶!”金毛再一巴掌把黑马按回去。
“你当我是你?老子识书达礼,你这大字不识几个的人,能跟我比?”黑马喷金毛那是毫不客气。
“呀呸!就你还知书达礼,你认识书,书不认识你!”金毛一句不让喷回去。
李桑柔听着黑马和金毛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贬损,悠闲的抿着茶。
晚饭时候,李桑柔叫了个闲汉过来,从旁边小食铺里要了三碗海鲜面,几样小菜,慢慢悠悠吃完,让茶博士换了一壶茶,接着喝茶。
一直坐到偌大的茶楼里只有她们三个人,一排茶博士站在旁边等着关门了,李桑柔才慢吞吞站起来,出了茶楼。
这一晚,她们三人,一路上平平安安的回到了炒米巷。
第35章 尾巴的作用
顾晞很晚才回到睿亲王府,一进院子,小厮如意就禀报了两件事:
一是宁和公主让人递了话过来,说是想看花灯,问世子有没有空陪她,要是世子没空,能不能请文先生陪她看灯;
第二件,是李桑柔从哺时起,就坐进山子茶坊,到这会儿,还在山子茶坊喝茶。
顾晞先叹了口气,又扬起了眉。
“明天你走一趟,给阿玥回个话:我忙得很,守真比我更忙,都不得空儿,让她去找沈大娘子看灯吧。”
“是。”如意垂手答应。
“山子茶坊……”顾晞沉吟了下,“先看着吧。”
……………………
第二天早上,山子茶坊刚卸下门板,李桑柔带着黑马和金毛,就进了茶坊,还是坐在昨天的位置,要了和昨天一样的茶和茶点,和昨天一样,悠闲自在的抿起了茶。
这一坐,就是正正宗宗从早到晚一整天,直到茶坊里只剩她们三个人,茶博士们排着队等着关门了,李桑柔才带着黑马、金毛,从山子茶坊出来回去。
一连坐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山子茶坊刚刚卸下门板,李桑柔准准的又到了。
在后面暗间看了两天半的白掌柜一脸痛苦的按着太阳穴。
这单生意,连折了两拨人时,他就有种不祥的感觉。
可他还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找到这儿来了!
他不怕她找上门,找上门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又能怎么样?
无凭无据!
可她后头竟然有尾巴,这尾巴,盯下来,不但是官面上的,还是那家位高权重的外戚。
他们这些人,不宜见官,不宜见光。
而且,外戚之家靠着根裙带,暴然而起,多半蛮横傲慢不知深浅。
她这么天天来,那些尾巴也天天坐在他这茶坊里,他那些正经生意,还怎么做?
从她大前天下午进来起,到现在,他那些正经生意,可是一单没敢做过!
不能做生意还是小事,万一那些尾巴盯出点儿什么,或是找个什么岔……
不光那些尾巴,这位姑娘,不好惹是毫无疑问的,谁知道她坐着坐着……坐出什么事儿来!
这事不能再拖了,得想办法让她走。
白掌柜打定主意,从暗间里出来,绕了个圈子,从前门进了茶坊,不紧不慢的走到李桑柔旁边,含笑招呼道:“这位姑娘……”
李桑柔抬头看向白掌柜。
白掌柜笑了一声,指了指李桑柔旁边的空座,李桑柔笑着示意他坐。
白掌柜坐下,指了指李桑柔面前的茶笑道:“今年这东苑秋茶,品质极佳。”
“是吗,我喝不出来。掌柜贵姓。”李桑柔将茶杯往外推了推。
“免贵姓白。”白掌柜脸上的笑容淡下来,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却没看他,也不说话了。
“姑娘一连来了两天,我还以为,姑娘爱上了这东苑秋茶。”
白掌柜等了半天,只好再挑起话头。
李桑柔看着白掌柜,微微笑着,没接话。
“像姑娘这样,从小号开门起就进来,一直坐到小号关门的,小号这茶楼开到现在,还是头一回遇到。”白掌柜只好再进一步。
李桑柔看着白掌柜,还是没说话。
“姑娘只怕是有什么事吧?”白掌柜气的咽了口口水。
这位姑娘真不是省油的灯!
李桑柔伸手到金毛面前,金毛急忙把那两粒茶饼,和那枚护身符放到李桑柔手上。李桑柔将茶饼和护身符放到白掌柜面前。
“从我进来那会儿起,白掌柜就知道我有什么事儿。”
“姑娘这单生意,我们东家已经赔了双倍银子,退回去了。”白掌柜声音落低。
“是谁?”李桑柔看着白掌柜。
“这不合规矩。”白掌柜迎着李桑柔的目光。
“喔。”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应了一声,错开目光,看向不知道哪里。
“听说睿亲王世子在江都城遇险,是姑娘护卫世子回到建乐城。
不知道姑娘做的是走镖行当,还的行船贩货,可不管哪一行,必定是行有行规。
既入了行,就要守好规矩,规矩二字,不容有违,想来姑娘必能见谅一二。”
白掌柜微微欠身。
“嗯。”李桑柔斜瞥了白掌柜一眼,只嗯了一声。
“姑娘?”白掌柜再次咽了口口水。
这位姑娘嗯是嗯了,可还是坐的稳如泰山,一动没动啊!
“怎么了?”李桑柔微笑问道。
“姑娘这茶,可喝好了?”白掌柜点了点李桑柔面前的杯子。
“在你这茶坊喝茶,也不合规矩吗?”李桑柔斜瞥着白掌柜问道。
白掌柜气的再次咽了口口水。
“姑娘,实在是……”
“生死攸关,白掌柜见谅。”李桑柔冲白掌柜拱了拱手。
白掌柜看着李桑柔,沉默良久,咬牙道:“约了明天未时,过来结帐。”
李桑柔站起来,冲白掌柜拱了拱手,黑马和金毛紧跟在后面,一行三人出门走了。
看着李桑柔三人出了门,白掌柜招手叫过阴影般跟在后面的一个中年人,咬牙切齿道:
“传话下去,要是再有敢顺手牵羊,偷茶饼子揣杯子摸勺子顺筷子的,剁手!
还有,什么护身符平安符,管个屁用!再有敢出门不清干净,带这些乱七八糟东西的,也剁手!”
“是。”中年人垂手答应。
……………………
一连三四天,顾晞回府都是先问炒米巷有什么信儿没有,像如意这般的玲珑人儿,自然把炒米巷的信儿排到了最前头。
虽说还是远远看着,不敢靠近,可消息却递送的快而勤,只要有动静,就立刻递信回去。
如意得了李桑柔三人进了山子茶坊,没多大会儿就出来回去了的信儿,几乎没犹豫,立刻报给了顾晞。
顾晞看着对面的文诚,“这是查到了?”
“从她进了山子茶坊,安静了两三天了。至少是找对地方了。
她到底是怎么找到的?”文诚又纳闷起来。
从前天李桑柔进了山子茶坊起,他就纳闷她凭什么认定是山子茶坊?
还是,她根本没有忘了从前,或者,没全忘?
“我跟你说过,她心思灵巧,诡计多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找到了,再看看。”顾晞看起来很高兴。
“也够疲赖。她要是一直在那间茶坊里这么守门坐着,山子茶坊还怎么做生意?”文诚笑道。
“永平侯府被她用成这样,只怕还自以为聪明盖世呢。一家门蠢货!”顾晞想着永平侯府,一脸鄙夷。
“这样不是正好。”文诚看着顾晞笑道。
顾晞失笑,“也是。”
第36章 叶四爷
隔天,未时前一刻,李桑柔带着黑马和金毛,到了山子茶坊。
一边几天接待她们的茶博士侧身让进,目光从李桑柔往上,一路看上二楼。
李桑柔冲他似有似无的欠了欠身,致谢,也是示意明白了。
“还坐那儿?”黑马没留意到茶博士的目光,左右看了看,指着他们坐过两三天的位置道。
“楼上雅间吧。”李桑柔说着,上了楼,进了斜对着楼梯口的一个小小雅间。
茶博士一声不响的上了茶点,点好三杯茶,就退了出去。
黑马一步窜起,站在雅间门口,伸长脖子看向楼梯下面,看着上上下下了几个人,忍不住问道:“老大,咱们又不认识,怎么看?”
“先看着。”李桑柔看着时辰差不多了,站起来,黑马急忙让开,李桑柔贴门边站着,往外看。
没多大会儿,斜对面一片粉白墙壁上,突然裂出一扇门,白掌柜在后,堆着一脸笑,让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出来。
中年男子阴沉着脸,气色很不好。
李桑柔看着中年男子还有两三步就要转下楼梯,突然拉开门,一脚踏了出去。
中年男子抬头看向李桑柔,迎着李桑柔的目光,圆瞪着眼,一张脸惨白如纸。
“我们是老相识了。”
李桑柔看着中年男子,这句话却是和白掌柜打招呼。
“二爷,好久不见,里面说话吧。”李桑柔往前一步,拦到中年男子面前,往雅间里让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惊恐的喉结乱滚,见李桑柔胳膊抬起,吓的从嗓子叽了一声,往后连退了两步。
李桑柔眼睛微眯,她的狭剑藏在刚刚略抬起的胳膊下,看来他知道。
他以为她要拨剑杀他,才会吓成这样。
“二爷放心,就是说说话儿。黑马,侍候二爷。”李桑柔一脸笑。
跟在中年男子后面的白掌柜已经悄悄往后退了又退,离两人六七步远了。
黑马窜出雅间,连拖带架,将中年男子拖进了雅间。
李桑柔跟进雅间,示意金毛站门口看着。
黑马将中年男子按进椅子里,站在椅子后面,两只手卡在中年男子脖子上。
李桑柔过去,站到中年男子面前,笑吟吟道:“放心,至少这会儿,我还没打算杀了你。”
“你,你不是……”中年男子紧张的喉咙嘶哑,脸上眼里,却是浓烈的犹疑困惑。
“看来你对她知之甚深,这么一会儿,吓成这样,还能看出来我不是她。”
李桑柔把椅子拖出来些,坐到中年男子对面。
“你是谁?”中年男子没那么紧张了。
“你是谁?姓什么叫什么,做什么营生?”李桑柔问道。
中年男子紧抿着嘴,没答话。
“要么,咱们在这里喝着茶吃着点心,好好儿的说话。
要么,让他俩侍候你出去,到我家好好说话儿,你觉得哪儿好?”
李桑柔笑问道。
“我姓叶,叶安生,行四,做点药材小生意。”叶安生两只手紧攥着椅子扶手。
“叶四爷,是你杀了我妹妹?为什么要杀了她?”李桑柔接着问道。
“你妹妹?”叶安生恐惧中透着困惑。
她和她一模一样,可她肯定不是她!她妹妹?她们是双生姐妹?
李桑柔侧过头,眯眼看着叶安生。
“我没杀她!不是我!”
叶安生被李桑柔看的恐惧到喉咙干涩。
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她那个妹妹……要真是妹妹的话,是一把刀,眼前这个,却是恶鬼。
“我不是,我没想到……”
过份的恐惧,让叶安生觉得,要说点儿什么,才会安全。
“是大郎,是大嫂,不是我!不是……”
“不要急,慢慢说。”
李桑柔伸手按在叶安生肩膀上,叶安生顿时浑身抽紧僵硬。
“黑马,侍候叶四爷喝口茶。”
李桑柔抬起手,在叶安生肩膀慢慢拍了两下。
黑马倒了杯茶,一巴掌打掉叶安生的软脚幞头,抓住叶安生的发髻,揪得他仰起头,另一只手端着杯子,将一满杯茶汤灌进叶安生嘴里。
叶安生呛的连声咳嗽。
李桑柔等他一阵急咳过去,跷起二郎腿,“说吧。”
“姑娘真是湛泸的姐姐?”叶安生看起来不像刚才那样恐惧了。
“想探一探我知道多少,好掂量着怎么说,是吧?”
李桑柔笑起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无所知,叶四爷随便说。”
“不,不是,我是……从哪儿说起?”叶安生抖着手抽出条帕子,抹了把茶水淋漓的胡须。
“我说了,随便。”李桑柔从叶安生的胡须,往下看着他脖子上的大动脉。
叶安生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
“是,是大郎,还有大嫂,以为杀了湛泸,就能把大哥的过错掩过去。”
“那掩过去了?”李桑柔笑问道。
“没有。”
“为什么没掩过去?”
“大哥为了养湛泸,挪用的银子数目太大,实在掩不过去。”叶安生目光闪烁。
“喔,既然是因为挪用银子,该想办法把银子补上才是,为什么要杀人?”
“大嫂以为湛泸是大哥的外室,不杀湛泸,大哥就会一直挪用银子。”
“一个外室能挪用多少银子?你们叶家,能把这点银子放眼里?”
李桑柔斜瞥着地上那只幞头,幞头上缀的是极品羊脂玉。
“湛泸不是外室,是杀手。”叶安生下意识的瞄了眼李桑柔带剑的那只胳膊。
“杀手啊,那怪不得,养出来一个杀手,那可得不少银子。
杀手可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能养出来的,要从小养起呢。
这银子也是一年一年慢慢挪用的,是吧?挪用了多少年?十五年二十年?十年八年?怎么突然一下,就掩不住了?”
李桑柔笑眯眯看着叶安生。
叶安生紧攥着椅子扶手的两只手微微颤抖。
“是你告发的是吧,怕你大哥让湛泸杀了你,你就先下手为强,除掉湛泸。”
叶安生张了张嘴,一个不字,却没敢吐出来。
李桑柔斜瞥着他,片刻,才接着问道:“你大哥为什么要养杀手?”
“大哥没说。”叶安生低着头。
“你问了,他没说,还是你没问过?”李桑柔拿了根筷子,托起叶安生的下巴。
“问了,大哥没说。”叶安生恐惧的发抖,往下看着顶着他下巴的那根筷子。
李桑柔手里的筷子下滑到叶安生喉结下,点了点。
“你明知道你大哥养的是杀手,却告诉你大嫂是外室。
做药材生意,是安济叶家吧?你大哥原本是要做族长的吧?那现在呢,谁接了你大哥的位置?”
李桑柔转着筷子,慢悠悠问道。
“七爷。”
七爷两个字,叶安生吐的十分痛苦。
李桑柔笑出了声。
“你连你大哥养杀手这样的事儿,都能知道,看来,你是你大哥非常心腹信任的人,是不是?
心腹成这样,你又姓叶,那你从前跟在你大哥身边,你大哥还是族长,或者是未来族长的时候,你在你们叶家,也算位高权重是不是?
你们叶家,可是真正的家大业大钱多。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把你大哥搞下去,你就能取而代之,坐到你大哥的位置上了?
可你挖空心思,把你大哥搞垮台了,摔的最惨的,竟然是你!
惨到连这间山子茶楼,都敢轻易的把你卖给我。”
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笑的愉快无比。
叶安生神情惨然。
“怎么到哪儿都有你这种自以为聪明的坏货呢?唉。”
李桑柔叹了口气。
“现在,去告诉你大哥,让他来见我。
还有,白掌柜是不是已经赔了银子给你了?”
李桑柔说着,欠身过去,在叶安生荷包以及袖管上捏了捏,从袖管里摸出几张银票子,看了看,递给金毛。
“你大哥过来,最快要几天?”
“大哥在山里清修,不好找……十天。”叶安生说到一半,见李桑柔眼睛眯起,立刻给了个天数。
“五天。”
李桑柔将筷子拍到桌子上,愉快的拍了拍手。
“五天后,让你大哥在这儿等我。
本来么,咱们素不相识,现在,托你的福,咱们认识了。
你已经杀了我二三四,一共九次。
不要再惹我了。
你这个年纪,儿子孙子一大家子了吧?你们一家子,再怎么,九条命总归有的啰?”
李桑柔上身前倾,笑道。
叶安生吓的上身紧紧贴在椅背上,拼命摇头,却说不出一个字。
李桑柔站起来,“咱们走吧。”
第37章 当个杀手吧
李桑柔出了雅间,却没下楼,转弯直奔那间关了门就仿佛不存在的房间,刚才,叶安生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李桑柔刚站到刚才开门的地方,门就从里面拉开,白掌柜微微欠身,让进李桑柔,抬手挡住了黑马和金毛,“请两位到楼下喝杯茶吧。”
黑马看向李桑柔,金毛紧盯着白掌柜。
“到楼下等我。”
听李桑柔吩咐了,黑马和金毛退后两步,转身下楼。
白掌柜轻轻掩了门,看着背着手,仿佛视察一般打量着四周的李桑柔,片刻,才笑道:“李姑娘好身手。”
“有个杀手,我想杀了他,怎么算价?”李桑柔看着白掌柜,微笑问道。
“李姑娘这样的身手,何必多虑。”白掌柜干笑道。
“天下没有万全之计,能防患于未然,何必冒险呢?”李桑柔直视着白掌柜。
“做杀手的,多半是畸零之人,孤单伶仃,若是还要担心从这里捅出去的明刀暗箭,那就过于寒酷了。这样的事,天道不容。
杀杀手的生意,从来没有过。”白掌柜干脆明了的答道。
“这样啊。”李桑柔笑容露出,“那要怎么样,才能从你们这里接活,做上这个杀手?”
白掌柜呆滞了一瞬,随即失笑出声,“李姑娘原来……李姑娘过虑了。”
“我长这么大,只有考虑不周的时候,还从来没有过虑过。”李桑柔叹了口气,冲白掌柜拱了拱手,“怎么样才能做这个杀手,请白掌柜指点。”
“第一,李姑娘还有三位兄弟,不是全无牵挂;第二,李姑娘和睿亲王世子交情只怕不差,这两件都是忌讳。
还请李姑娘见谅。”
白掌柜冲李桑柔欠身拱手,委婉拒绝。
“听起来,白掌柜这里的生意,讲究还挺多?”李桑柔沉默片刻,笑道。
“越是世情之外的行当,越不能肆无忌惮,讲究自然会多一些。”
白掌柜明了的看着李桑柔,不用她再多问,接着道:
“譬如,不伤七岁以下孩童,不接无缘无故之单,不虐杀,不毁尸,不可连累无辜,不可行动于众目睽睽之下,林林总总几十条,规矩繁多。”
“不接无缘无故之单,怎么讲?”李桑柔凝神听着,问了句。
“有仇有恨。”顿了顿,白掌柜接着道:“李姑娘这一单,内情也许曲折,可李姑娘确实曾是别家奴仆,伤主逃遁,这一件,是无误的。”
“你看到身契了?”李桑柔眉梢微扬。
“是。”
“身契上是什么名字?湛泸?”李桑柔带着丝笑。
“桑氏女。”
“唉。”李桑柔叹了口气,“那是我妹妹,已经死在托付你的那位叶四爷手里。
叶四爷偶然看到我,惊恐万状,找到了你这里。
托叶四爷这份惊恐万状的福,我这才知道我妹妹是怎么死的。
白掌柜这里,大约也没想到,不知者不该怪罪。”
李桑柔微微欠身。
白掌柜愕然。
“实在是,过于少见,李姑娘和令妹又……”白掌柜指了指李桑柔藏着狭剑的胳膊,“实在是没想到,请李姑娘见谅。”
顿了顿,白掌柜皱眉问道:“李姑娘也和令妹一样,曾经同在一家?”
“不是,我和妹妹自小分别,只是,”李桑柔微笑,“白掌柜既然说少见,想必还是见过像我和妹妹这样的姐妹,或是兄弟。
我和妹妹两人如一人,虽各自长大,却还是走到了同一条路上,只是,她被拘为奴仆,我没有。”
“我确实见过一二。”白掌柜看起来十分感慨,冲李桑柔长揖到底,“虽说李姑娘和令妹这样的姐妹极其少见,也是小号疏忽了,李姑娘大人大量。
李姑娘放心,往后,小号和李姑娘以友相待,关于李姑娘的单,无论如何,小号不会再接。”
“多谢白掌柜。”李桑柔笑着拱手,和白掌柜告辞。
……………………
傍晚,大常炖了一大锅萝卜白菜咸蹄膀,把大炭盘搬到院子里,架上铁盘,抹了油,将一只咸羊腿片成厚薄合适的大片,摊在铁盘上。
铁盘上的咸羊肉刚刚油滋滋响起来,院门外传进来如意的声音:“李爷在家吗?”
不等李桑柔吩咐,黑马一跃而起,直冲出去,再直冲进来。
“老大老大!是世子爷!世子爷!”
迎着李桑柔瞪过去的目光,黑马脖子一缩。
“那个啥,说是,世子爷请您……好象是吃饭。”
李桑柔看着刚刚挟起来的一片两面焦黄的羊肉,烦恼的放下筷子,站起来往外走。
“老……”黑马在李桑柔身后,指着她身上那件男女不分的狗皮袄,一个老字都没敢吐全。
刚才他太咋呼了,老大好像生气了。
“坐下吃肉,就冲你这没出息的样儿,老大指定不能带你去,太丢人了!”
金毛用脚踢了踢黑马,一边说一边笑。
“放屁!老子大家出身,有的是出息!
那是世子爷!能跟世子爷吃上一顿两顿饭,往后老子的墓志铭就有得写了,那可不一般!
跟你说你也不懂!”
黑马一屁股坐到金毛旁边,一筷子下去,挟起三四片肉,吹了吹,一口咬上去。
“咱们来的时候,一个多月,天天跟世子爷一个锅里吃饭,还一个床上睡觉呢,够你写墓志铭的了。”金毛拍了拍黑马。
“那时候世子爷虎落平阳,跟现在不一样。那个时候不算。
你大字不识几个,又没见识,跟你说你也不懂!”黑马化忿忿为食欲,一筷子下去,再挟起三四片羊肉。
“不知道世子爷送不送老大回来。”正片着羊腿的大常闷声说了句。
“老大不是说,暂时没事儿了?”金毛停下了筷子。
“要不,咱们跟过去接一接?”黑马伸长脖子咽了嘴里的肉,急忙建议道。
“不用接,我说的不是这事儿。”大常将片好的一堆肉放到铁盘上。
“那是啥事儿?”金毛和黑马一起看着大常。
“没事儿。”大常闷声答了句。
第38章 唐家正店
李桑柔跟着如意,还是进了那家酒楼。
“这家酒楼叫什么?”
从偏门一进去,李桑柔就问如意。
“这是唐家正店。世子爷爱喝他家的玉魄酒,也喜欢吃他家的菊花鱼和鱼面。”如意笑着,答了话,又解释了几句。
李桑柔一个嗯字,尾音微扬。
她那个小本本上,唐家正店排在最难吃到的正店之首。
他家的迎门小厮,斩钉截铁的说:今年整个正月都没位子的!
嗯,等会儿尝尝菊花鱼和鱼面,这唐家正店,就可以从小本本上划掉了。
“今天又是就你家世子爷一个人?你们早就订下的?听说最迟也要提前半年,才能在正月里订到他们家的座儿。”李桑柔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和如意闲扯道。
“今儿是就世子爷,倒没怎么提前,今天未末过来打的招呼。”如意一脸笑,“世子爷一向行止随心,一顿饭的事儿,哪能提前半年就定下。”
“那那些提前半年一年,就定下今天的座儿的人呢?”李桑柔接着问道。
“大约,赔点银子吧。
世子爷往常来,多半是悄悄来,悄悄走,也就这一两回,清了场。”如意答的委婉圆滑。
李桑柔喔噢了一声,没再说话,前面,已经是那间雅间了。
顾晞还和上次一样的坐着,不过只看背影,李桑柔就觉得他今天心情相当不错。
听到动静,顾晞转头,看着李桑柔那件狗皮大袄,眉梢高高扬起。
“坐!”顾晞示意旁边的椅子,看着李桑柔坐下,目光在她那件大袄上来来回回看了三四趟。
李桑柔坐下,看着旁边几上放的酒壶,和倒好的一杯酒,端起喝了一口,问道:“你吃过了?”
“嗯,在明安宫和大哥一起吃的,大哥晚饭吃得早。”顾晞冲李桑柔举了举杯子。
“我还没吃呢,听说他家菊花鱼和鱼面不错?”李桑柔不客气道。
“让他们各做一份送过来,再看着搭配几样拿手菜。”
顾晞吩咐下去,转回头,再打量了一遍李桑柔的狗皮袄,忍不住道:
“我让人挑些皮货拿给你,你去做几件袄子披风什么的。高头街上那几家绣坊手艺都不错,守真常到那里做衣服。”
“不用,衣服还能穿得起。下次过来,我换件衣服。”李桑柔拉了拉狗皮大袄,端起酒,抿了一口。
“我不是嫌弃……”话没说完,顾晞就笑起来。“是我唐突了。”
李桑柔笑着冲顾晞举了举杯子。
“你找到杀手背后的人了?”顾晞喝了杯中酒,笑问道。
“嗯。”李桑柔肯定的嗯了一声。
顾晞等了好一会儿,见李桑柔抿着酒,没有往下说的意思,忍不住问道:“是谁?”
“从前一点旧恩怨。”
顾晞扬眉看着李桑柔,李桑柔迎着他的目光,一只手摊开,“不足为外人道。”
顾晞沉了脸,好一会儿,才悻悻然道:“不是要打听什么,只是守真有些担心你,顺口问一句罢了。”
“文先生肯定不会担心我。多谢你。”李桑柔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一边拧头看,一边顺口答话。
顾晞斜瞥着她。
李桑柔没看到顾晞的斜瞥,她已经站起来,坐到桌子边吃饭去了。
顾晞拧着身子看了片刻,也站起来,坐到李桑柔对面。
“这酥鱼做的不错,外脆里嫩,浇汁尤其好。怪不得他家座儿那么难订。”李桑柔将酥鱼碟子往顾晞那边推了推,示意他尝尝。
“这酥鱼也就过得去,他家豆腐丸子更好,你尝尝。”顾晞示意旁边一碟。
“那我尝一个。这两年我最烦吃丸子。
年货里头,大常最喜欢炸丸子,年前非得炸上好几筐,吃到发霉,让他扔了,他说年货不能扔,洗洗能吃。”李桑柔一边说着话,一边挟了只豆腐丸子吃了。
“豆腐蟹粉,这外皮酥软的好吃,确实比酥鱼好。”李桑柔连吃了几个豆腐丸子。
外面小厮提着食盒,一路小跑进来,如意忙托起还在滋滋作响的菊花鱼,捧出来,放到桌子上。
“这是菊花鱼,你尝尝,他家最拿手的。”顾晞指着菊花鱼介绍道。
李桑柔欣赏了几眼满碟子盛开的金黄菊花,伸筷子挟起一块,一口咬下去,点着头示意好吃。
李桑柔几乎吃完了一碟子菊花鱼,又吃了一碗鱼面,满意的放下了筷子。
两人重新坐回对着湖面的椅子上,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道:“李姑娘做的烤鱼,我以为最佳。”
“吃东西讲究当时当地,那会儿你觉得好吃,要是这会儿再吃,肯定远远不如这菊花鱼。”李桑柔倒了杯酒,连喝了两口。
“你去江都城,不就是找了份厨娘的活搭船过去的?那天启程的三家,都是很讲究的人家,李姑娘的厨艺,和李姑娘杀人的功夫一样好。”
李桑柔举着杯子,认真想了想,笑道:“还是杀人的功夫好些。”
顾晞失笑,“姑娘经手的那几具尸首,我去看过,确实不错。”
顾晞说着,冲李桑柔举了举杯子。
“虽说……”李桑柔拖着长音,“可是,认认真真做一顿饭,再认认真真吃一顿饭,令人愉快。
杀人这事儿,不管何时何地何因,都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儿。”
李桑柔叹了口气。
“守真要是听到姑娘这话,肯定很高兴。”
李桑柔笑着没说话。
沉默片刻,顾晞瞄着李桑柔笑道:“姑娘头一次见守真,曾说守真极似你一位故人。”
顿了顿,顾晞接着笑道:“可前几天,姑娘又说,忘记了前尘旧事。”
“你经常做梦吗?”李桑柔沉默良久,才看着顾晞问道。
顾晞点头。
“有没有做过似曾相识,是你又不是你的梦?
比如在梦里,你在某座山里,大雪纷飞,四顾茫然,你又冷又饿,艰难跋涉。
有时候,你一进到梦里,就知道你来过,翻过这座山有什么,上次你在那里发生过什么事儿,可真要仔仔细细想清楚,又会模糊起来。”
李桑柔抿着酒,慢慢说着。
“我现在,就好像这样,有些人,或是事,很清楚,比如我杀人的功夫,我知道怎么做饭,我很确定我有位故人,和文先生长的极似,我也很确定,文先生不是他。
可更多的事,更多的人,我忘记的全无印象。
还有一些,很模糊,似是而非。”
李桑柔头往后靠在椅背上,慢慢晃着摇椅,看着圆月的月光,看着微风轻拂的湖水。
她确实模糊了很多事,比如,爸爸死的时候,那满地的血,她是真的看到了,还是在梦中?
爸爸的丧礼,是风光大葬,还是只有她一个人,跟在黑漆漆的棺车后?
比如那满屋子狰狞的嘴脸,是她杀光了他们,还是他们把她杀了?
“我没做过大雪纷飞的梦。只是常常梦到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宫殿里。
不过!”顾晞提高声音,“多数时候,是梦到冲锋陷阵。
还有一回,梦到下棋,下到一半,棋子活了,黑白厮杀。”顾晞说着,笑起来。
“我一直想把这把剑的过往找出来,这次,也许是个机会。”李桑柔滑出那把狭剑,举起来看了看,又滑进去。
“那些杀手和这些过往有关?”顾晞伸手想去拿剑,李桑柔已经将剑滑回袖筒。
“嗯。应该是。”
“找一找也好,否则暗箭难防。只是,你算是死过一回了,从前种种,皆是过往,不要陷进去。”顾晞沉默片刻,关切道。
“嗯,多谢。”
第39章 陈年旧渍
虽说那天叶四爷叶安生看起来像是吓破了胆,可谁知道他是真破了胆,还是将破没破,一回到家,那胆气儿又上来了呢?
又或者,虽说吓破了胆,可是过于愚蠢,非要再干出点儿什么事来。
蠢货的破坏力才真正惊人。
而且,这建乐城的杀手行,是就山子茶坊这一家,还是像鱼行骡马行一样,到处都是,李桑柔可不敢确定。
所以,之后几天,李桑柔几乎闭门不出,只等着约定的那一天。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午饭后,李桑柔带着黑马和金毛,进了山子茶坊。
茶博士迎上去,带着李桑柔往楼上去。
上了几步楼梯,茶博士回头,和李桑柔低低笑道:“一大早就来了,风尘仆仆的。”
“多谢。”李桑柔低低谢了句,进了上次的雅间。
面对雅间门口,坐着一个瘦削苍白、相貌仪态极佳的中年人,看到李桑柔,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竟然真是你。”
“你就是叶安平了,湛泸已经死了。”
李桑柔坐到叶安平对面。
黑马和金毛一左一右,抱着胳膊站在李桑柔后面,虎视眈眈,瞪着叶安平。
“能和姑娘单独说几句话吗?”叶安平示意黑马和金毛。
李桑柔沉默片刻,吩咐两人:“到楼下等我。”
黑马和金毛出门下楼。
叶安平看着金毛带上门,看着李桑柔,苦笑道:“我买回湛泸时,她刚刚生下来,湛泸没有双生姐妹,她是头生子,她没有姐姐。”
李桑柔看着叶安平,一言不发。
“可你真不是湛泸,湛泸从来没有过你这样的眼神。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打算知道。这天下,多得是奇闻怪事。
当初,连湛泸在内,我一共买了二十个刚刚出生的婴孩,十男十女,请乳母喂养,精心照料,现如今,都已经长大成人。
这二十个人,从刚学走路起,我就请人教他们学功夫,学做杀手,可最后学出来的,只有湛泸一个。”
“其余十九个人呢?”李桑柔语调平和,仿佛在听一个不相干的久远故事。
她确实和叶安平说的这些隔阂极远。
“学不来杀手,能学些打斗功夫的,做了叶家护卫,学功夫也不行的,各择其长吧,伙计帐房,再不济,就是长随仆妇,叶家多的是用人的地方。
安济叶家做药材生意,到我这一代,已经是第六代了,能一代代延续下来,是因为我们叶家不种恶因。”
叶安平凭着自己的理解,解释道。
“湛泸是怎么死的?”李桑柔没理会叶安平的解释,直接问道。
“从头说起?”叶安平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道。
李桑柔点头,拿了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
“十九年前。”
叶安平刚说了句十九年前,话顿了顿,片刻,叹了口气。
“还是从更早说起吧。
我有个表妹,姓左,小名柔娘。”
叶安平的喉咙哽住,好一会儿,才慢慢吐了口气,接着道:
“我比柔娘大五岁,我十三岁那年,就立志此生非柔娘不娶,柔娘待我,也是如此。
二十五年前,我刚刚开始接手药材采买这一块。
药材行当,懂药识药第一要紧,采买上头最不容有失,那一年,我跟着几位叔伯,从北到南,到田间地头,深山密林,查看采买药材,一去就是三年零十个月。
等我回到安庆府,说是柔娘已经死了三年了。”
叶安平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
“左家跟我说,柔娘是得急病死的,其实不算是。
我二月里启程,夏天里,当时的安庆府尹孙洲夫人王氏,大宴宾客,几乎请遍了安庆城里的小娘子,当晚,宴席结束,别的小娘子都回去了,只有柔娘,一去不返。
隔天,孙府尹夫人王氏亲自到左家,说柔娘和她娘家侄子王庆喜一见钟情,已经成就了好事儿,两人怕长辈责怪,一早上就已经启程赶回无为老家了。
王夫人娘家侄子王庆喜早已经有妻有子,当时刚刚中了举,到安庆府,是为了跟在孙府尹身边习学。
我不知道王夫人给左家许诺了什么,左家欢欢喜喜送走王夫人,认下了这桩事。
隔年春天,柔娘的小叔和长兄,同榜考中了秀才。
夏天,说是柔娘到了无为,一病不起,已经没了。
我到家时,柔娘已经无影无踪了三年半,死了两年半了。”
叶安平垂着头,好一会儿,抬头看了眼李桑柔,苦笑道:
“我去了一趟无为,王家是当地大族,人才辈出。
我到无为的时候,王庆喜在京城高中二甲,喜报刚刚递送到无为,整座城里,锣鼓喧天。
王庆喜确实在三年前的秋天,带了个女子回到无为,说是很宠爱,隔年夏天,女子确实病死了。
柔娘没埋进王家祖坟,她一个妾,又无所出,她不配,她被埋在了义冢。
我悄悄挖开,薄薄的棺木已经腐烂,人……”
叶安平喉咙再次哽住,好一会儿,才能又说出话来。
“我和柔娘自小儿两情相许,两家也觉得合适。
柔娘识书达礼,教养极好,聪慧善良,她绝不会像个傻子一样,见一个清俊男子就投怀送抱,何况,王庆喜当时已经三十五六,矮胖粗黑,并不清俊。
柔娘必定是被王庆喜奸污,被孙洲夫妻联手害死的。”
李桑柔打量着叶安平。
听他这些话,他今年肯定五十出头了,看起来还是十分悦目,想来年青的时候,相貌风采,要远超过清俊两个字。
叶家又是天下药商第一家。
柔娘哪怕只有一丁点儿脑子,确实不会看上矮胖粗黑、三十多岁、有妻有子的王庆喜。
“左家得了好处,欣然认下了这事儿,不过死了个女儿,左家有的是女儿。
我和柔娘还没定亲,打不了官司,甚至,都没有说话的立场,可柔娘的冤屈,我没法抛之不理。
十九年前,我花了一年的时间,买了二十个刚刚出生的婴孩,你是最后一个,生在腊月。”
“你要杀了谁?孙洲夫妻?还是王庆喜?还是,已经杀了?”李桑柔扬眉问道。
“没有。我想杀了他们三人,可是,还没来得及。”
叶安平低低叹了口气。
“湛泸是怎么死的?”李桑柔看着叶安平,片刻,问道。
第40章 湮凤
“二十个孩子,到他们十一二岁的时候,已经只剩下湛泸一个人了。
我对她寄以厚望,每个月都去看她,我对她很好。”
叶安平看着李桑柔。
“她恋上了我。”
李桑柔眉毛飞起。
这可真狗血,不过,想想也不奇怪。
眼前的叶安平,削瘦灰败,依然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当年他没灰败的时候,肯定比眼前更有魅力,再说,他又是湛泸的主人,有钱有颜的主人。
湛泸是被当作杀手训养大的,大约在成长过程中,就没怎么见过男人,甚至没怎么见过人。
“到她学成出师的时候,她跟我说:她替我杀了那三人之后,我要把她收到身边。
二十多年前,我去过一趟无为,回到安庆府的当年,就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妻,陶氏。
我要替柔娘讨个说法,需要很多银子。
那二十个婴孩,相互不能知道,都是单独养大,单独请师父教练,以免有学不成的放出去,泄露一切,到后来,虽说只有湛泸一个人了,可给湛泸请的师父,都极昂贵。
这些银子,单凭我从族里分得的一份养家银,根本没办法承担下来,我得像父亲祖父希望的那样,接手叶家,做一个叶家有为子弟,要是这样,我就不能不成家。
成了家,像个正常人一样,我才能调动叶家如山似海的银子。”
李桑柔眉梢微挑,怜悯的看着仔细解释他为什么要娶妻的叶安平。
这不是对她的解释,这是他对自己的解释。
看来,他对那位柔娘,可真是念念不忘。
“从成亲前到现在,我没有过妾,没有过通房,不是因为陶氏,是因为柔娘。
柔娘的死,柔娘的冤屈,时时刻刻压在我心里。
叶家和陶家,像我这样没有一个妾侍通房的,极少。
这将近二十年里,特别是叶四投到我身边之后,在陶氏娘家姐妹,特别是叶四媳妇的捧哄之下,陶氏的妄心一天比一天浓厚,她觉得我和她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生死与共的夫妻。
她吃醋捻酸,想方设法的让人盯着我,时常因为一点小事和我大闹,说我没把她放在心里。
我去湛泸那里,好几次,差点被她跟踪过去。
后来,不得已,我让叶四替我去过几回。
叶四虽然头生反骨,是个背主叛友的人,却极聪明,他已经看到了我分摊到每年帐上的那笔银子,见了湛泸,他就明白了那笔银子的去处。
他诓骗陶氏,说湛泸是我养的外室,陶氏醋性大发,在叶四和叶四媳妇的帮助下,设了局,把湛泸诳了出来。
当天,叶四就把我多年挪用公帐的凭证,交到族里,又把湛泸的事,一起禀报给族里,他以为,湛泸必定大开杀戒,陶氏和两个儿子,必定性命不保。
湛泸没杀人,陶氏说,湛泸是自己投的江。
湛泸不会自己投江,是不是?”
叶安平看着李桑柔。
“我不是湛泸。”李桑柔迎着叶安平的目光,“后来呢?”
“叶四在跟我之前,跟着九叔打理焙制药物这一块的事儿。
九叔和七堂叔的儿媳妇有私,被他当场拿住,报给了族里,连带着又报了十几件九叔任用私人,挪用公帐银子,公物私用等等琐事,九叔被锁进祠堂三年,七堂叔的儿媳妇沉了塘。
到我,是第二件了,族老们说他人品卑劣恶毒,已经把他开革出族。
只是因为这不是什么光彩事,没有往外声张罢了。
至于我,湛泸死了,柔娘的仇已经没有指望,我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我已经拜在迎江寺圆慧大和尚门下,只是没落发而已。”
“我不是湛泸。”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我能看看你那把剑吗?”叶安平指着李桑柔藏着那把狭剑的胳膊。
李桑柔斜瞥着他,没说话。
“那把剑叫湮凤,世所罕有,我花了极大的代价才得到。
我还有些银子,能不能请姑娘出个价,就当,还这把剑的人情了。”叶安平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沉默良久,“孙洲夫妻和王庆喜,现在何处?”
“孙洲夫妻就在建乐城,孙洲在安庆府尹任满之后,升任京西东路同知,后又升任京西东路转运使,之后就进了户部,现任户部右侍郎。
王庆喜辗转了两任县令,现任京东东路青州府尹,这是第二任了。”
李桑柔听到户部右侍郎,眉梢微挑。
年前被斩了的沈赟,是户部左侍郎,永平侯沈贺,领着户部尚书的差使。
“你刚才说的,只是一家之言,我得先查清楚,真要如你所言,我替你杀了首恶,不要银子。”李桑柔看着叶安平道。
“多谢姑娘!”叶安平从椅子上滑跪在地。
李桑柔看着他跪伏在地,缓缓磕头下去,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李桑柔回到炒米巷,坐在廊下,慢慢晃着摇椅发呆。
大常端了一大杯茶递给李桑柔,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是那位叶大爷?”
“嗯,应该没什么事儿了。”李桑柔叹了口气。
“老大,到底怎么回事?那什么湛泸?”黑马急忙挤上来问道。
老大从楼上下来,脸色就不怎么好,回来路上,一句话也没说,他跟金毛满肚皮疑问,可一个字儿都没敢问出来。
这会儿老大说话了,他得赶紧问问。
“湛泸死了,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算过去了。”李桑柔摆了摆手。
黑马还要再问,被大常一把拉开。
“那刀枪暗箭,撤不撤?”大常问了句。
“先放着,咱们过的这日子,小心无大错。”李桑柔再叹了口气。
大常应了,推着黑马,再拎一把金毛,将两人拎出几步,示意两人别打扰他们老大。
傍晚,如意提了只提盒送过来,再捎了顾晞一句问话:事儿怎么样了?
李桑柔回了句没什么事儿了,如意提着大常塞到他手里的上一回的提盒,出门走了。
黑马和金毛提起提盒,把里面的精细点心一样样端出来,黑马夸一句,金毛就嫌弃一句:
“这是酥螺吧?瞧瞧人家这酥螺,跟那真花儿一模一样!多好看多雅致!不愧是亲王府出来的东西,就是高贵!”
“就这么点儿,别说大常,都不够我一口吃的,吃都吃不饱,高贵有屁用!”
……
第41章 都是尚书
开年没两天,朝廷里就起了动荡。
散朝后,几位相公和顾瑾顾琝顾晞等人,进了偏殿。
吃了皇上赏赐的一碗牛乳,两块点心,几件事后,议到沈赟空缺出来的户部左侍郎。
顾瑾笑道:“礼部尚书周安年病倒不能视事,也快一年了,前儿听太医院说,病情没见好转,像是还重了些。
从他病倒,已经上了四份请求致仕的折子,不如就让他致仕静养,另推人主持部务,礼部不能长年无人主事。”
“王爷思虑周到,臣昨天还在和杜相、潘相说周尚书这事儿,臣附议。”首相伍相欠身表示他也是这个意思。
“嗯,前儿那一份,着实情真意切,着他在京致仕,其余细节,你们先议一议,拿给朕看。
两处空缺的人选,都说说吧。”皇上有几分疲倦的斜靠在靠枕上。
“礼部尚书乃储相之位,宜多想一步,臣以为,永平侯最佳。”顾瑾不客气的先提议道。
永平侯沈贺正急急盘算着这个新空出来的尚书之位该推荐谁,能不能抓在自己手里,听到顾瑾的提议,愕然看向皇上。
站在顾琝身后的沈明书听到一句永平侯最佳,瞪了眼顾瑾,急忙从顾瑾看向他爹,又顺着他爹的目光,看向皇上。
皇上正垂着眼皮,慢慢啜着碗汤。
“礼部负教化之责,这礼部尚书,德字极为要紧。
永平侯因为不能齐家,刚刚在睿亲王府门口当众跪了一天,他做礼部尚书,这德字上,是不是不大合适?”
二皇子顾琝看着顾瑾,迟疑道。
顾瑾没理会顾琝.
伍相等人,也照例只当没听见二皇子顾琝的话。
“二爷所言极是,臣只怕担不起,请皇上明察!”永平侯沈贺急忙接话道,说到请皇上明察,加重了语气,急切的看着皇上。
要是二弟还在,自己调任礼部尚书,荐二弟接掌户部,这是极好的事。
可现在二弟被杀,自己在睿亲王府门口跪了一天,户部人心已经有些动荡,自己再要调任礼部,户部只怕就要拱手让人了。
礼部尚书虽然号称储相,可本朝从礼部尚书位置拜相的,还从来没有过!
“你们看呢?”皇上看向几位相公。
“刚才二爷所言,很有道理。礼部负有教化之职责,可此教化之责,乃部之职责。再说,沈侯爷虽齐家有失,不过一时疏忽。
臣以为,就是相位,沈侯爷也是担当得起的。”伍相先欠身答话。
“户部沈赟空缺,要是再调任沈侯爷,户部一尚书二侍郎,就只余孙洲孙侍郎。
今年要清理调换永嘉库等几处大粮仓,春赋又迫在眉睫,粮仓赋税,都是入手极不易的事。
臣以为,至少这会儿,沈侯爷不宜调任。”杜相一向有话直说。
“臣以为,若要调任,户部先得有合适人选。”潘相把永平侯调任的事儿,推到了另一件事上。
站在二皇子顾琝身后的沈明书赶紧点头。
就是啊!把他爹调任礼部,那户部尚书不就空缺出来了,哪有这么拆东墙补西墙的!
潘相这话虽然没说到位,可好歹有那么点儿意思了。
他站在二爷身后,只是个习学,没有他说话的份儿,要不然……
沈明书恨恨的斜瞥了顾瑾一眼,他要是能说话,早就把他驳得无话可说了!
顾晞坐在顾瑾下首,神情淡然,一言不发。
顾瑾看着皇上笑道:“看今年的情形,纵不是前年、去年那样的丰年,也是个难得的好年成。
连着三个丰年,从永嘉仓到各州县义仓,都该趁着丰年调换新粮,粜出旧粮,趁着调换,再彻查各处粮仓。
旧年里,一到调仓查仓,常常水淹火烧,事端百出。
臣以为,此事一定要行动迅速,刀锋要利,世子最合适。”
顾瑾指了指顾晞。
永平侯沈贺气的气儿都不匀了,巧取强夺到这种地步,他真是开了眼了!
“臣的意思,”顾瑾接着道:“由世子权知户部部务,淮南西路转运使史平调任户部左侍郎。
史平在淮南西路转运使任上两任期满,回京述职,年前已经回到京城。
史平调任淮南西路转运使前,在户部做了十七年,由堂官到郎中,直至权户部右侍郎,两任转运使,考评皆是上佳。”
“你们看呢?”皇上沉默片刻,看向伍相等人。
“臣以为合适。”伍相欠身,干脆答话。
“皇上,核查各处粮仓,以新换旧,这件事儿,年前臣就和二爷议过,也和皇上说过一回,户部已经着手在做了。
至于到各处实地核查,臣以为,明书就十分合适,也正好给他一个习学的机会。”
永平侯沈贺实在忍不住,抢在杜相之前道。
沈明书憋着一肚皮的话,也只能拼命点头。
查看粮仓这事他做过不是一回两回了,不就是过去看一趟,看清楚粮仓上的印字动了没有,还有什么?
拿这个当借口实在太过份了!
“臣以为,查看粮仓确实是大事,可世子亲自查看,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沈明书虽说年纪小阅历经验差点,可若是挑上一个两个积年老成的户部堂官,一同前往,臣以为也就十分稳妥了。”杜相欠身道。
永平侯沈贺不停的点头。
就是这个意思!
“说起粮仓,几处军粮仓,是不是也要一并查核调换?臣以为,这事儿得问问庞枢密。”潘相照例扯到另一件事。
“嗯,再议吧,下一件是什么事儿?”皇上抬眼看向伍相。
又议了几件事,诸人散了出来,永平侯放慢脚步,临近东华门,沈明书连走带跑的从后面赶上来。
“阿爹!”沈明书赶的有几分气喘,“刚刚我跟二爷说了几句,让二爷凡事得有自己的主意,可二爷。”
沈明书烦恼的叹了好口气,“他就觉得,都是为国为民,不该多计较个人得失损毁。我又不能多说。”
永平侯沈贺摆着手,“二爷书生意气,皇上发过话,说他就是那样的性子,不让多说。他这里,以后再说吧。
这事儿,得赶紧跟娘娘说一声,看看娘娘能不能跟皇上说一说。
还有你小姑那边,也得赶紧去说一声,最好能说动王爷,进宫请见皇上,说上一句两句。”
“我这去找小姑,娘娘那边,还是让姐姐去吧,阿娘往娘娘那儿,从来没能办成事儿过,娘娘最疼姐姐。”沈明书连声答应。
“不是娘娘最疼你姐姐,是你姐姐有见识,有本事说动娘娘。
你赶紧去见你小姑,我回去就让你姐姐进宫请见。”
两人说着话,出了东华门,永平侯沈贺径直回府,沈明书直奔睿亲王府。
第42章 明暗
顾晞推着顾瑾回到明安宫,两人没进屋,坐在廊下。
顾瑾看着院子里已经新芽爆出的石榴树,有几分感慨,“又是一年春。”
“我陪大哥出城逛逛?城外春意浓厚,繁台春景这会儿是最好的时候。”顾晞立刻建议道。
“这一树之春,和一城之春,有什么分别?”顾瑾笑道。
“还是不一样。”顾晞笑起来。
“嗯。今年要编造五等版薄,这事年前议过,要遣人至各处明查暗访,以防上下勾结,不实不尽,你回去就写份折子,荐沈明书去核查这件事。
丁口田财,是国之根本,这桩差使,对沈明书这位大才,正是大才大用。”
顾瑾嘴角往下,似有似无的扯出丝丝鄙夷。
“沈明书担不起,他也不会去,他怎么舍得离开老二,半步都不会!”顾晞干脆直接的啐了一口。
“这件事要是不去,那核查粮仓的事儿,永平侯肯定有脸再说,杜相断不会再开口了。”顾瑾往后靠在椅背上,看起来十分自在,“沈赟死了,真是令人愉快。”
顾晞笑起来,看着顾瑾,“大哥这话……大哥今天心情挺好。”
“最近心情都不错。
你去一趟户部,找孙洲说说话儿,就说我说的,听说孙侍郎在百官中间,号称磨勘百事通。”顾瑾笑道。
“大哥不是说让永平侯闹腾个两三个月,再提吏部的事儿,怎么现在就?”顾晞眉梢扬起。
“唉。”顾瑾叹了口气,“沈赟死了,咱们要是不给永平侯提个醒儿,他闹都不知道往哪儿闹。
让孙洲去提醒他,也让孙洲心里明白,他能权知吏部,不是出自永平侯府,而是源于咱们。”
“好。”顾晞笑起来。
……………………
李桑柔在廊下晃晃悠悠,一言不发,一直坐到天色将晚。
金毛跟着大常,进进出出的忙,黑马睡了一觉起来,见李桑柔跟他睡着前坐的一模一样,提着颗心,踮着脚绕过李桑柔,凑到大常身边,小心问道:“老大这是怎么了?没事儿吧?”
大常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拎着串儿腊肠,走到离李桑柔四五步,闷声问道:“咱们今儿晚上吃啥?”
“嗯?”李桑柔一个怔神,再噢了一声,看着大常手里那一长串儿腊肠,“家里全是腌肉咸肉咸鱼咸鸡了?”
“嗯,鱼市肉市菜市都得等出了正月才开市儿。”
“把炸的鸡块鱼块,咸鱼腊鸡炖一锅,瑶柱烧萝卜块,蒸碟子腊肠,再拌个香油白菜丝儿,不想吃馒头,蒸锅米饭。”
李桑柔干脆的吩咐道。
“好!”大常应声愉快。
老大还能吩咐吃什么,那就没大事儿。
黑马扬手表示蒸饭这事儿他来,金毛忙着去刨萝卜白菜,大常先炖上鸡鱼,接着泡瑶柱切萝卜切白菜。
半个来时辰,大常三人大盆大碗摆了饭菜上来,吃了饭,李桑柔捧着杯茶,这回不坐椅子上了,坐到台阶上,仰头看了一会儿还算圆满的月亮,叹了口气。
“大常,你说这天下,有多少冤死的人?”
“那可数不清,太多了。”大常看着李桑柔。
老大从山子茶坊回来,就有点儿不对劲儿,跟冤死这俩字有关?
“从前咱们在江都城的时候,那城里,一天有十好几个婴孩出生,一天也要死个十几个人,那十几个死人中间,有多少冤死的?
这建乐城,一天生多少人,死多少人?中间有多少是冤死的?
这天下呢?”
李桑柔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们家是过兵的时候,一家人死光的,一个村上的人都死光了,他们都是冤死的,可这冤,找谁去?”黑马抹了把脸。
要不是过兵,他现在就是个吃香喝辣的大户子弟!
不过他现在也吃香喝辣!
“我不记得家人了,就记得我姐,我家这算不算冤死的?”金毛捅了捅大常。
大常没理他,看着李桑柔问道:“老大从前是冤死的?”
黑马和金毛眼睛瞪大了,一起看向李桑柔。
“不是我,是有个女孩子,原本应该很幸福,却不明不白的死了。”李桑柔一边说一边叹气。
“老大要是觉得她冤屈,咱们就替她讨个说法。”大常闷声道。
“我还不知道她是真冤屈,还是假冤屈。先让我想想再说。”李桑柔说着,站起来,背着手进了屋。
……………………
午后,沈明青进了垂福宫。
沈贤妃皱眉问道:“这会儿,你怎么来了?”
沈赟年前刚死,作为侄女儿,沈明青也是有孝在身的。
“阿爹让我过来看看。”沈明青垂眼答了句,随即道:“我就过来看看姑姑,太婆常说,男人们的事儿,咱们不该多管。”
“你二叔死了!以后,你太婆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沈贤妃示意沈明青坐到她旁边。
沈明青低低叹了口气,没说话。
“阿蕊和阿樱还好吧?”沈贤妃看着沈明青问道。
“二婶病着,阿蕊搬到二婶院里近身侍候,我把阿樱接到我那儿住着,白天里,要是没事儿,我就到二婶那里,陪她说说话儿,都还好。”沈明青委婉答道。
“阿蕊和阿樱都还小,你二婶可怜,唉。”
沈贤妃神情哀伤,沉默良久,一声叹息抑郁而悲伤。
“你二叔虽说不是你太婆生的,可一生下来,就抱到你太婆身边,是跟着你太婆长大的,这跟她亲生的,有什么分别?她怎么就能狠得下心,推他去死?”
“义哥儿过继到二叔名下,阿娘曾经问过太婆,要不要把义哥儿的日常起居和教养,交给二婶,阿娘说,养恩大于生恩,让二婶照顾义哥儿,以后,义哥儿也能更孝敬二婶。
太婆说:不是自己生的,再怎么也养不成自己的骨肉。”沈明青垂着眼,低低道。
沈贤妃脸色微白,片刻,叹气道:“不说这个了,初六那天,大爷的生辰,可还热闹?”
“跟往年一样。一年一年的,光看着明书长个儿,就是不见他长心眼。”沈明青下意识的松了口气,“世子爷很难得,宁和么,”
说到宁和,沈明青下意识的看了眼四周。
沈贤妃最疼爱宁和公主,宁和公主也最爱在这垂福宫玩耍。
“她到园子里说是找什么嫩芽去了。”沈贤妃明了的笑道。
沈明青也笑起来,接着道:“她还是想方设法的找文先生说话,文先生么,还是不理她。
二表哥还是东一下西一下的和稀泥。年年都这样。”
“要是年年都不一样,那就出大事儿了。”沈贤妃凝神听了,笑道。
“可不是。”沈明青跟着笑起来。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沈贤妃道:“你回去吧,别人怎么样,那是别人,你守好自己。
回去替我给你二婶捎个话儿,要是觉得侯府里处处睹物思人,就搬到城外,你们侯府在城外有两三个庄子呢。”
沈贤妃的话顿了顿,接着道:“要是都觉得不好,那就看哪儿景色好,喜欢哪儿,就到哪儿,或置或赁,都行,银子我出,这事儿,就交到你手里。”
“姑姑放心。需用银子,我找阿爹支用就行,家里不差这点儿银子。置办了庄子,就放在二婶名下。”沈明青忙起身答应。
“你是个好孩子。”沈贤妃轻轻拍了拍沈明青。
第43章 闺中知己
早上,沈明青从太婆韩老夫人院子里请安出来,吩咐备车,去城外大佛寺。
早几天前,符婉娘就捎信给她,今天她和家人要去大佛寺上香祈福,请她过去,说话玩儿。
符婉娘是沈明青自幼的手帕交,两人无话不谈,交情极好。
去年秋天,符婉娘刚刚和礼部尚书周安年的长孙周延葶成了亲。
符家是淮东大族,和身为淮西大族的周家,是世交姻亲,周家诸人待符婉娘都极好。
可再怎么好,嫁为人妇,和做姑娘,还是没法相比。
沈明青已经小半年没和符婉娘好好说过话了,这会儿,简直有些按捺不住。
沈明青耐着性子坐在车上,进到大佛寺时,周家诸人刚刚到大佛寺不久,符婉娘还随着众人,在大殿里磕拜祈愿。
婆子让着沈明青进了歇息的厢房,喝了半杯茶,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沈明青忙放下杯子迎出去。
符婉娘跟在周家老夫人和夫人后面,看到沈明青,眼睛里都是喜悦。
沈明青忙上前请安,老夫人伸手拉起沈明青,爽朗的笑道:“你跟我们婉娘有一阵子没见了吧?正好,你陪着她,去那边捡着福豆,好好说说话儿。”
老夫人一边说,一边笑着示意符婉娘,“好好陪大娘子说说话儿。”
符婉娘笑应了,垂手站住,看着老夫人和夫人进了厢房,才和沈明青一起,往旁边两间厢房进去。
“这福豆是老太爷的?”进了厢房,沈明青指着屋子中间半人高的福豆篓子问道。
“嗯。”符婉娘示意丫头盛了些福豆端到炕几上,又上了茶水点心,两人对坐,有一下没一下捡着福豆说话。
“你们老太爷病得怎么样了?说是要让他致仕呢,你听说没有?”沈明青关切道。
“病得……”符婉娘拖着长音,“就那样吧。致仕的事儿,哪儿还用说!早就都想到了,老太爷像是上过好几道折子了吧,说病得重什么什么的。”
“你们老太爷才六十出头呢,怎么就……这是真要退了?”沈明青皱眉道。
“我们老太爷,”符婉娘往前挪了挪,凑近沈明青,“是在闪姨娘死后病倒的,说病倒不怎么恰当,照我们夫人的话说,叫断了精气神了。”
“你们老太爷可真是,这一大家子,有儿有女有子有孙的,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心头好?你们老夫人呢?刚才看她气色还好。”沈明青也往前凑。
“我们老夫人早就看的不能再开了,闪姨娘病倒的时候,我们老夫人还让备过我们老太爷的后事儿呢。
倒是我们夫人,有点儿生闷气,不过也就一点儿,一点点!
我们老夫人说,老太爷致仕了也好,说我们老爷在外头十年了,老太爷这一退下来,下一任,就好给我们老爷在六部谋个差使了。”
符婉娘说着,笑起来,坐直了上身。
“也是。那你听说了没有,秦王爷荐了我阿爹接任礼部尚书呢。”沈明青也坐直回去。
“那户部呢?”符婉娘惊讶道。
“就是想把户部拿过去,放到世子手里。”
“那皇上是什么意思?”符婉娘关切道。
“看样子,皇上该是没什么表示。
就是昨天的事儿,我阿爹一回去,就让我赶紧进宫请见娘娘,说让娘娘跟皇上说说,他调任礼部尚书不合适,说什么清查粮仓的事儿,明书就行,让明书去。
我出到二门,听小厮说,明书散了朝,先去了睿亲王府,肯定是去找小姑了。唉。”沈明青眉头微蹙。
“你上一回跟娘娘说朝里的事儿,不是说娘娘发了很大的脾气?那这一回呢?”符婉娘皱起了眉。
“嗯,我去了,不过一个字儿也没提。
一来,娘娘最厌烦我们家从她那里走皇上的门路,说了也没用。还有,”
沈明青顿了顿,落低声音,“我二叔的事儿,娘娘很生气,说二叔无辜,我太婆不该因为二叔不是她生的,就推二叔去死。
你想想,娘娘虽说也姓沈,跟我们家,三服都出去了,我太婆这样不讲道理只论亲疏,娘娘会怎么想?唉。”
沈明青一声长叹,“当初听到世子遇刺的事儿,我心都提起来了,就觉得只怕跟我们家脱不开干系,可直到二叔被押走,我才知道……”
“这不是你能说得上话的事儿,不是你的错,别多想。”符婉娘伸手按在沈明青手上。
“没法不多想。娘娘爱和二婶说话儿,召二婶进宫三四回,也就召阿娘一回两回。
阿娘和太婆进宫说话儿时,娘娘常说二叔能干明白,让我阿爹有事多和二叔商量。
现在,太婆把二叔推出去死,娘娘会怎么想?
我简直不敢多想!”沈明青一下下捶着炕几。
“已经没办法了。那就别多想,还能怎么办呢?”符婉娘挪过去,抱住沈明青。
沈明青靠着符婉娘,好一会儿才直起上身,哽咽道:“我没事儿了。”
“你以前不是常说,管着户部的不是你阿爹,是你二叔,现在,你二叔没了,你阿爹去礼部倒是好了。再怎么,礼部也不像户部吏部那样。辖制不住,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儿。”符婉娘坐回去,叹气道。
“我阿爹要是有这个自知之明就好了,还有明书。”沈明青苦笑连连。
符婉娘沉默了,好一会儿,上身前倾,看着沈明青道:“那天听说你阿爹跪到睿亲王府门口,我一夜没睡着,你那些打算?”
“不知道。”沈明青眼泪下来了,“本来就是极难的事儿,可是,”沈明青看着符婉娘,“现在更要尽力了是不是?”
“唉。”符婉娘一声长叹。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符婉娘低低问道:“娘娘呢?能看出点儿什么吗?”
沈明青摇了摇头,沉沉叹着气,“和二叔一案死了的,还有随太监呢,娘娘能说什么?能有什么?我是半个字都没敢提,连往这事上近一点的话都不敢说。”
“世子这件事,真是蠢极了!”符婉娘攥拳捶了下炕几。
沈明青脸色苍白,没有说话。
第44章 户口是传统啦
杀手的事,至少暂时告一段落,李桑柔在家里歇了两天。
第三天一早,李桑柔正一边吃着早饭,一边琢磨着今天该去哪儿看看,大门外,一个响亮却难听的声音传进来:“家里有人吗?”
“我去!”
黑马一跃而起,去字还没全吐出来,人已经窜到院子中间了。
金毛斜瞥着黑马,嘴角快扯到下巴下面了。
黑马出而返的速度照样极快,不过冲进来时,既没有激动也没有喜悦。
“老大,门外头来了个自称里正的,说咱们家没上户口。
我一开门他就往里闯,我没让他进,他那张脸,一下子就拉的这么长!”
黑马捏着自己的下巴用力往下揪。
“你去税契的时候,这宅子写的谁的名字?”李桑柔皱眉问道。
“当然是老大您的名字!”黑马一脸的这还要问!
李桑柔烦恼的吸了口气,站起来,示意黑马跟她出去。
黑马拉开院门,背着手站在院门外的里正果然一张脸拉的老长。
“你是李氏?”里正啪的翻开手里的厚册子,往手指上呸了点儿口水,翻开册子。
“李桑柔,老先生贵姓?”李桑柔下了台阶,笑着拱手见礼。
里正斜瞥着李桑柔拱在一起的手,侧过头呸了一口,没答李桑柔的问话,直着嗓子接着问道:“你男人呢?”
“我没男人。”李桑柔放下手拍了拍,不客气的答道。
“那是谁?”里正下巴冲黑马抬了抬。
黑马胳膊抱在胸前,错牙瞪着里正。
“他是谁这事儿,归你管?”李桑柔上下打量了一遍里正。
“当然归我管!我是里正!”里正猛一拍册子,瞪着李桑柔吼道。
“娘的……”黑马眼一瞪,就要往前冲,被李桑柔伸手挡住:“我这兄弟脾气不好,你有什么事?赶紧说!”
“呸!”里正半分惧意都没有,圆瞪着眼,往前跳了两步,“你来!你打!有能耐你打!老子告诉你!敢打老子,那就是不义!十恶不赦!大辟!大辟懂不懂!砍你们的头!”
李桑柔看着伸着胳膊点着她和黑马,喷着唾沫星子要砍她俩头的里正,叹了口气。
“你来这一趟,到底什么事儿?”李桑柔猛的提高声音问道。
“你家上户口了?你家男人呢?”里正的嗓门立刻跟上去,还高过半尺。
“我就是我家男人,户主,李桑柔,你写上吧。”李桑柔落低声音。
论嗓门她不如他,不能拼嗓门儿了。
“女人怎么上户?叫你家男人出来!”里正一口唾沫吐在李桑柔脚前半尺。
“女人怎么不能上户了?这建乐城几十万户,户主全是男的?”李桑柔极不客气的顶了回去。
“你家里两三个大男人,就为了图女户不纳粮钱,要上女户,要不要脸?”里正这几句,是冲着黑马吼的。
黑马瞪着里正。里正明显比黑马凶悍多了,瞪着黑马,猛一拍手里的册子,就要再次跳脚大骂。
李桑柔急忙推了把黑马,“黑马进去,把门关上!”
黑马在里正的瞪目中,一个旋身,快捷无比的窜进去,咣的关上了院门。
李桑柔深吸了口气,转身面对着里正。
当年,她在江都城和苏姨娘喝酒聊天时,苏姨娘说乡下的里正,头一样,就是他得是他那一带最厉害的满地滚。
眼前这个建乐城里的里正,看样子,不但能满地滚,还是个见过世面的满地滚,至少知道不义和大辟!
她这个刀尖上找饭吃的的黑灰老大,对上这位里正,这会儿也是相当的头痛头秃。
李桑柔再次深吸了口气,一只手叉腰,一只手点在里正脸上:
“我告诉你,你最好好好说话,要不然我打你个满脸血。
你算个屁的官儿!
虽然你老了,可我是个女人!
老娘不怕你!”
里正瞪着李桑柔,“你个臭娘……”
见李桑柔错着牙,上前一步,绾袖子作势要打,里正莫名的一阵心悸,娘字卡在喉咙里,只敢吐出一半。
“你要上女户,得到府衙!
我告诉你,你家里两三个大男人,街坊邻居可都看着呢!你别想瞒过去!”
里正一边吼着,一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三步。
“那请教,我们家这三个大男人该怎么办?我们不同姓,报亲戚行不行?表哥表弟?”李桑柔甩开绾了一半的袖子,不客气的请教道。
“你家仨男人得报客户。”里正恶声恶气道。
“多谢。”李桑柔拱手致谢,“一会儿我就去府衙报女户。”
他答了就行,至于他的态度,她不计较。
“我告诉你!我们这几条街,可都是清清白白的老门老户,你这个关了门戴杏花冠的,你当心着!唾沫星子淹不死你,戳脊梁骨也得戳死你!
你趁早搬走吧!
赶紧滚!”
里正扯着嗓子骂了几句,转过身,背着手,跺地有声的走了。
李桑柔瞪着怒气冲冲的里正,呆了一瞬,迎着开门跑出来的黑马问道:“戴杏花冠怎么说?”
“这建乐城的规矩,妓家戴杏花冠儿。”黑马答的飞快。
李桑柔两只眼睛都瞪圆了,片刻,双手叉腰,猛啐了一口,“你大爷!”
回到廊下,李桑柔接着吃完了她那半碗饭,放下碗,看着大常三人问道:“谁知道这户口不户口的事儿?”
金毛立刻摇头,这事儿他真不知道。
黑马犹豫不定,“这户不户的,都是穷户小家吧?我大……”
大户出身才说出一个大字,迎着李桑柔斜过来的目光,黑马脖子一缩,“不知道。”
“听说过一两回。
来往咱们行里拉粪的那个张大,有一回抱怨,说里正坑他,非得赶着十月里改户丁,明明邻村到十一月。
说是他爹十一月的生儿,十月里变就是丁口,要是到十一月,就过了六十了,过了六十就不算丁口了。
说户丁三年一变,因为这一个月,他家得多替他爹交三年的丁税。
还一回,说是他家明明只有十来亩地,非要把他家定成四等户……”
看着李桑柔耷拉下去的肩膀,大常的声音一路低没了。
看来,他说的这些,都是没用的。
“咱们当初在江都城,有头有脸,谁敢找咱们的麻烦?哪有什么户不户的事儿。”黑马回忆过去,有点儿难过。
“在江都城那不是有头有脸,那是根本连上户的份儿都够不上,有哪个地方找乞丐征粮的?”
李桑柔没好气的训斥了句,接着吩咐道:
“金毛去衙门口,打听打听这户不户的事儿,特别是女户,客户什么的。”
“好!”金毛答应着站起来。
“黑马去打听打听,城里的里正归哪儿管,还有,咱们这一带的里正,上头是谁,什么来历,多打听点儿。”李桑柔接着吩咐。
“啊?噢!”黑马啊了一声,立刻就明白了,看样子老大要走上层路线了!
老大就是老大!
金毛和黑马一前一后、连走带跑出了门,大常看着李桑柔,闷声问道:“是永平侯府?”
“不一定。”李桑柔皱着眉,“没打听清楚之前,不要妄下论断。心里有了预设,极容易被人诱的偏了向,上当受骗。”
“是。”大常垂头受教。
“唉!”李桑柔一声长叹,“大常啊,我总觉得,那个湛泸……不光那个湛泸,还有叶家,肯定有不知道多少麻烦等在前头。唉!”
“等在前头就等在前头,就是没有这些麻烦,日子也没容易过。”大常站起来收拾碗筷。
“这话也是,大常,你有哲学家的潜质。”李桑柔将脚高高翘在柱子上。
大常听到哲学家、潜质这些不知所谓的字眼儿,就知道李桑柔开始进入胡说八道状态,飞快的收拾好碗筷,端起赶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