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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闲听落花     墨桑txt下载     墨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5章 人间烟火

    李桑柔一觉醒来,出了帐蓬,眯眼看着远处,红彤彤的太阳趴在地平线上,又是夕阳西下了。

    “老大!”黑马一窜而起,一头扎到李桑柔面前,“老大你总算醒了,我……”

    黑马一句话没说完,眼泪下来了。

    “老大就是累脱了力,你瞧瞧你!”大常一巴掌拍在黑马头上。

    “头一回……”黑马声音哽咽。

    大常不说话了。

    两人身后,小陆子、窜条几个,站成一排儿,几脸傻笑,迎着李桑柔的目光,一个个喊着老大。

    孟彦清和其余诸人,站的稍远一两步,迎着李桑柔的目光,拱手欠身。

    “大常说得对,就是累了点儿,没事儿了。”李桑柔在黑马头上拍了下,抽了抽鼻子,闻了闻周围浓郁的酒香。

    “大帅开了酒禁,咱们也分了十几坛子好酒。”孟彦清笑道。

    李桑柔嗯了一声。

    那样一场惨烈大战之后,确实需要烈酒、需要一场痛醉来抚慰和麻醉。

    大常递了杯凉茶给李桑柔。

    李桑柔接过抿了口,左右看了看问道:“晚上吃什么?有什么吃的?”

    “鸡,鸭,猪肉,羊肉,都有!”黑马抢过话。

    “新野,南阳,还有周围几个镇,都赶过来劳军了,送了好些吃的喝的。”孟彦清接着黑马的话,笑道。

    “羊肉新鲜的?先烤点儿羊肉吃,炖锅鸡粥,其余的,大常看着做。”李桑柔坐到小陆子送上来的椅子上。

    她饿得很。

    “我睡了一天一夜?”李桑柔看着黑马,皱眉问道。

    “整整一天一夜!大常把你抱回来,下船的时候,脚滑了,把你摔到地上,你都没醒!

    后来大夫过来了,诊过两回脉,你都没醒!

    从来没这样过!”黑马一字一顿中,透着惊惧。

    他真是吓坏了。

    “大夫说你脉像平和,只是脱了力而已。后头又来过几趟,大常就没让他们进,说既然只是脱了力,就别再打扰你睡觉了。”孟彦清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帮着大常生起火,支起烤架。

    “对了。”大常一拍额头,“蚂蚱去一趟帅帐,百城在帅帐,跟他说一声:老大醒了。”

    “你瞧瞧你!如意都来过好几趟了,嘱咐你好几回了,你怎么还是忘了!这么大事!蚂蚱快去!”黑马立刻跳脚抱怨。

    “文先生和大帅都在城里?”李桑柔看着孟彦清问道。

    “文先生在樊城,大帅在襄阳城里。这边是赵少监主理,带着那些翰林。”孟彦清笑答道。

    “文将军呢?”沉默片刻,李桑柔微微提着气提着心,问了句。

    “过来诊脉的大夫说他还好,说是身上伤虽然多,倒不至于伤筋动骨,现在襄阳城里休养。”

    李桑柔慢慢吐了口气。

    大常已经切好了羊肉,一群老云梦卫围成一圈儿,一起动手,一块瘦一块肥的串起来,一排排放到火上烤。

    李桑柔拿过一把,撒着作料,烤得油滋滋,吹了吹,咬了一口。

    “老大尝尝这酒。”黑马递了碗酒给李桑柔,“闻着挺香。”

    李桑柔接过,喝了一口,点头,“这酒不错,谁送来的?”

    “我去挑的!”黑马顿时得意起来。

    “马爷这挑酒的本事,真是不得了!”蹲在旁边串羊肉的老云梦卫笑道:“张书办说马爷挑的,全是最好的酒!”

    “那个书办说,全是最贵的!”大头急忙订正了句。

    “那是!老子大家出身,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精通,这都是小意思!”黑马得意的挥着手。

    小陆子窜条大头,加上蚂蚱,一起撇嘴斜着黑马。

    李桑柔喝着酒,吃了十几串烤羊肉,鸡粥熬好,李桑柔又喝了一碗粥,就不再多吃,倒了碗酒,慢慢喝着,看向孟彦清问道:“你那边,人都在?”

    “都在。”孟彦清笑道:“连个受伤的都没有。

    咱们就是带着那些船填河,河填好,再把那些船把式送回去。

    都是事先答应过他们的,肯定把他们平平安安送到家里。

    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城头上已经混战起来了,就没近前。

    今天一早上,看着把船捞起来,疏通了河,就交了差使了。

    你醒来前,大家伙儿刚回来。”孟彦清答的极其详细,看着李桑柔,想问一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听管弓箭的姚书办说:战前,他往大当家船上发了二千五百支弩箭,交回库里时,只有八百多不到九百支。

    听说三十个负责开弩的健卒,都累的胳膊疼的叫了一夜。

    他很想问问大当家,真是一箭一个么?

    不过,大当家这脸色,明显不怎么好,他最好少说话。

    李桑柔不再多问,也不再说话,往后靠在椅背上,慢慢抿着酒,看着弯月升起,星辉满天。

    第二天一早,如意到大营时,李桑柔和大常、黑马几个,已经往新野县闲逛去了,要隔天才回来。

    隔天,天都黑透了,李桑柔等人才赶着辆大车,车上装满了大包小包吃的喝的,回到大营。

    第二天一早,如意就到了,李桑柔带着黑马,黑马背着个大竹篓,竹篓里装满了大包小包,黑马两只手里也提满了大包小包,跟在李桑柔后面,出了大营,过船桥进了襄阳城。

    襄阳城根上,架着一架架水龙,正汲水往上,冲刷城墙。

    李桑柔先去看了文顺之。

    文顺之脸上还好,除了几块淤青,没有别的伤,可前胸后背,胳膊上腿上,都缠满了浸透了药汁儿的细麻布。

    看到李桑柔进来,文顺之忙站起来,示意小厮赶紧拿衣裳过来。

    “你裹成这样,比衣裳可严实多了。瞧着你还好。”李桑柔打量着文顺之,笑道。

    “没什么大碍了,听说大当家累脱力了?”文顺之也打量着李桑柔。

    “睡一觉就好了。我们昨天去新野县转了转,新野县好吃的东西挺多,就顺便买了点吃的给你。”李桑柔回头看向黑马。

    黑马先举起左手,“老大说你受伤了,得补补,这是我们老大给你挑的。”

    黑马将左手提着的五六包东西塞到小厮怀里,再举起右手,拿下一包,“这是大常给你挑的,阿胶糖,补血。这是我给你挑的,麻片,香得很,这是小陆子挑的,这是窜条的,这是大头的,这是蚂蚱的,都是点心。”

    黑马一包包拎给文顺之看过,再一包包塞到小厮怀里。

    文顺之失笑出声,冲李桑柔拱手欠身,“多谢大当家和诸位兄弟。”

    “不谢不谢,咱们兄弟谁跟谁,别见外。”黑马连声客气。

    “你歇着吧,我去大帅那里看看,我这是头一趟进城。”李桑柔别了文顺之,跟着如意,往旁边府衙过去。

    顾晞和文诚都在,两人看起来都十分憔悴,不过眼睛莹亮,精神极好。

    看到李桑柔,文诚紧几步迎出屋,冲李桑柔长揖下去,“大当家辛苦了。”

    “不敢当。”李桑柔急忙侧身避开。

    “大当家辛苦了。”顾晞跟在后面,也拱手长揖。

    “实在不敢当!”李桑柔再次侧身避过。

    “这趟攻城,比我预想的顺利得多,首功非你莫属。”顾晞侧身让进李桑柔,笑道。

    “不敢当。”李桑柔再次不敢当。

    文诚失笑出声。

    “真心话。”李桑柔看向文诚,解释了句。

    “她确实是真心话,不过,你确实当得起。”顾晞让着李桑柔坐下,接着道:“攻下襄阳当天,我就让人往鄂州城传令,让文将军率军回援运河一线。

    这些天,我一直很担心,现在,大势已定!”顾晞愉快的拍了下桌子。

    “要在襄阳呆一阵子?”李桑柔笑问道。

    “曹将军前天已经启程回鄂州驻守,咱们在这里要多住一阵子,理顺军务民政,重新部署防守,等到朝廷新任府尹到了,上了手,再南下渡江。”顾晞笑道。

    “那我可以好好挑间铺子,再找个掌柜。”李桑柔边说边站起来,“我出去逛逛,不打扰你们了。”

    “你搬进城里住吧,这旁边就有空宅子,中午一起吃饭?”顾晞跟着李桑柔站起来。

    “我先看看再说。”李桑柔随口应承了句,往屋外抬了抬下巴,笑道:“你看,已经这么多人等着了,你忙你的公务吧,我逛好这里,再去樊城看看,不过来了。”

    ……………………

    襄阳大捷的喜报,是披红挂彩,一路叫着喊着,冲进建乐城。

    一连串儿的报喜信报,一个接一个冲到宣德门,下了马,冲进皇城,沿着南北大街往宫城报进时。

    整个皇城的官员小吏,都闻声跑出来,看着披着红绿彩绸的信报跑过来,喜悦无比的议论纷纷。

    这份襄阳大捷的喜报,将失去半条运河的压抑和担忧,甚至害怕,冲刷的一干二净。

    在喜报之前,顾晞亲笔写的折子,已经递到了顾瑾面前。

    庆宁殿内,清风一路小跑,进出几趟,禀报喜报进南熏门了,过朱雀门了,建乐城里如何热闹,进宣德门了,三司六部的人都出来了,皇城里热闹得很。

    伍相失笑出声,“成何体统!我去看看!”

    “咱们不也在这儿看热闹呢。”顾瑾一边笑一边示意伍相坐回去,看向清风笑道:“后园牡丹开得极好,让人剪下来,赏赐给众人。”

    “是!”清风语调上扬。

    “臣原本以为,半年之内,能拿下襄阳城,就极好了。”庞枢密欠身笑道。

    “臣还笑他净想好事儿。”潘相凑趣笑道。

    “真是天佑我大齐!”杜相一脸感慨。

    “世子锐不可挡。”伍相笑道。

    “这是世子的折子,你们看看。”顾瑾将顾晞那份厚厚的折子递给伍相。

    伍相看完,传给紧挨着他的庞枢密。

    “大当家的……”庞枢密看完折子,就紧紧抿着嘴,看着几个人都看完了,看向顾瑾,带着一腔惊悸,“真杀了上千的人?”

    “累到脱力。”伍相低低感叹。

    “这是不得已。世子说过,大当家不喜杀戮。”顾瑾叹了口气,“都是不得已。

    几位相公府里若还有好酒,挑些出来,送给大当家舒缓心胸吧。”

    “是。”伍相等人忙欠身笑应。

    “算着行程,文彦超大军,再有两三天,就能进到两淮,要是能顺顺当当,今年的夏收,还能有些收成。”伍相看着顾瑾道。

    “如今荆州已定,大势已成。一年两年的收成,咱们撑得住,不必催,让他们定定心心的打这一仗。”顾瑾稍稍往后靠了靠,神情轻松。

    “襄阳大捷,烦伍相执笔,写一篇文章,不用长,一会儿送到朝报,明天一早发出来。”

    顾瑾的话顿住,脸上的笑容渐隐,片刻,叹了口气。

    “襄阳一战,死伤惨烈,亡者抚恤的事,由杜相统领吧。

    还有运河两岸的赈济抚恤,也要打算起来了,这一处所需银两,不是小数目,朕一时还想不出这银子的出处。

    你们先想想。

    襄阳一战的抚恤银两,杜相要亲自盯着,一定要足额送到各家手中,不得有任何克扣。”

    “是。”杜相欠身应是,想着折子上惨重的亡者数目,以及运河两岸焦土一般的情形,顿时心情沉郁。

    “早一天拿下襄阳城,两淮,以至天下万民,就少受一天残害荼毒。

    这些将士,死得其所。让随军翰林为诸将士写文立传,发到朝报上,这件事,潘相盯一盯。”顾瑾接着道。

    潘相欠身应是。

    “要不要给大当家写一篇?”潘相看向顾瑾问道。

    “不必,其余文章,也不必多提她,一来她不喜欢这样扬名,二来,扬起名来,于她的安危不利。”顾瑾道。

    “确实如此,要是南梁有这样人物,那是无论如何也要除掉的,还是别提的好,一个字也别提!”庞枢密看着潘相,神情郑重。

    “确实如此。”伍相点头。

    议好事,诸人退出,顾瑾抿着茶,垂眼想了片刻,吩咐清风:“你去一趟大相国寺,让他们好好做几场法事。”

    “祈福?还是超度?”清风小心的问道。

    “由他们随心而做。”顾瑾垂眼道,“你上次说,大当家爱吃瓜子?”

    “是,听如意说过,他碰到大常去买瓜子,挑剔得很,说是他们老大爱吃。”

    “你亲自挑些瓜子,炒好,挑个人送到襄阳。不是赏赐,朋友之礼吧。”顾瑾接着道。

    “是。”清风垂手答应。

第196章 河灯

    顾晞和文诚忙着襄樊二城的军事民政,李桑柔忙着她的铺子和生意,直到进了五月,才各自忙出了头绪。

    端午前一天,如意赶到樊城,向李桑柔传递他家大帅的邀请:请大当家和诸位兄弟,在端午当天,到襄阳城,和大家一起过端午。

    李桑柔爽快答应。

    李桑柔没住进襄阳城,她喜欢四通八达,不喜欢被围困的感觉,相比之下,和襄阳一水之隔的樊城,更能让她自在舒适。

    这个端午节,李桑柔她们头一回吃上了自己裹的粽子。

    大常他们都不会裹粽子,云梦卫中却有十来个,都会裹粽子,还裹的极好。

    大常买了糯米,粽叶,以及各种配料,裹了襄樊规矩的粽子,建乐城的粽子,江都城的粽子,以及不知道哪儿的粽子,煮了几大筐各式各样,各种味道的粽子。

    端午节的一大清早,自然要吃粽子。

    李桑柔吃了两只粽子。

    他们裹出来的粽子,模样各异,咸甜淡都有,馅料五花八门。

    李桑柔拎了两只剥开,见是一只咸蛋黄,一只碱水粽,暗暗松了口气。

    她亲眼看到他们用白糖腌五花肉做馅料!幸好幸好。

    中午吃了大常作主做的端午节饭,一大筐用大蒜艾叶煮的鸡蛋鸭蛋鹅蛋,一大锅五花肉烧黄鳝,一大筐艾汁儿馒头,李桑柔带着大常、孟彦清等人,出了樊城,过河去襄阳城。

    端午这一天,顾晞和文诚他们要隆重祭祀战死的北齐和南梁将士,她一向不参与这些祭祀。

    如意等在襄阳城门内,侧身在前,带着李桑柔等人,往庆云楼过去。

    庆云楼内外,已经十分热闹了。

    楚兴站在门槛外,正拍着门槛里的一个统领,哈哈大笑,眼角瞥见李桑柔等人,哎了一声,急忙转身迎上去。

    “大当家来了。”楚兴拱手见了礼,立刻转身冲里面喊了声:“大当家来了!”

    庆云楼内涌出一群,被侧身走在李桑柔前面、近着手,一幅守护架势的楚兴这边挥挥,那边挥挥,挥成两排。

    楚兴赶开诸人,先进了门槛,拱手长揖,“大当家请。”

    两排将军统领,拱着手见着礼,七嘴八舌叫道大当家。

    “不要这样,当不起,实在当不起。”李桑柔拱手,团团长揖还礼。

    黑马紧跟在李桑柔后面,黑脸放红光,拱着手扬在头上,转着圈儿,也是连声的不敢当不敢当,没说几句,就被大常揪着衣领拎到了后面。

    孟彦清忍着笑,将黑马还拱在一起的双手拍下来,“我觉得大当家当得起,你也当得起,不用客气。”

    “可不是!我也这么觉得,客气还是得客气客气,没办法,他们就是虚礼儿多。咱也得讲究讲究。”黑马手指划着四圈,用力拧着眉,以便显得他十分苦恼。

    旁边的董超一边笑一边拍着黑马,“一会儿敬酒的肯定多,你可别喝多了。”

    “放心放心,我这酒量……老大说今天可以放开量,我跟大常说好了,真要喝多了,让他把我扛回去。”千杯不醉这话,黑马没敢说出来,他酒量有点儿一般。

    “不用劳动常爷,到时候,我扛你回去。”孟彦清一边笑一边拍着黑马的肩膀。

    李桑柔之后,大常稳稳的站在门槛外,挡着黑马小陆子等人,无论如何,也要让着诸将军统领先进去,诸人进了大堂,大常一步迈过门槛,黑马和小陆子几个,不分你我的一起挤进去。

    文顺之站在门槛里,迎着李桑柔长揖下去。

    “不敢当!”李桑柔急忙长揖还礼。

    宽敞的大堂,顾晞穿着件大红底水波龙纹长衫,站在中间,笑迎上来,“怎么来的这么晚?”

    “听说上午的祭祀很隆重,说要到日昳前后才能结束。算着时辰过来的。”李桑柔解释的很认真。

    “确实刚刚结束,乔翰林那篇祭文写得有点儿长。”顾晞抱怨了句。

    就站在顾晞旁边的乔翰林看向顾晞,李桑柔迎上乔翰林的目光,笑道:“乔翰林擅长用典。”

    乔翰林唉了一声,拱手见了礼,一脸苦笑道:“就是没敢用典,才写长了的。

    文先生交待,这个要写到,那个要提到,还要朗朗上口,最好妇孺皆能听懂,妇孺哪懂典……不是,我是说,这襄阳城的妇孺,也不是,我的意思是,是文先生说的妇孺。

    要提这个那个,又要平实明白,实在是没办法再短了。

    我早就不用典了。”

    “这个是,我可以作证,乔翰林现在都能给人写信了,通篇不用一个典。”文顺之拍了拍乔翰林,夸了一句。

    “唉!”乔翰林痛苦的唉了一声,“写信用典!我一个典也不用,他们也不找我写,我就去问了,说是:明明是俺大,非得写父亲。

    书信也是文章,对吧?大大,成什么了?唉!”

    “你说的太对了!”黑马伸头上前,“文章千古事,就是要放之五湖四海而皆准!

    父亲就是父亲,说到哪儿都知道,大大又不是五湖四海,哪能用俺大?这襄阳城就不叫大大,你写得对,就该写父亲!

    用典是啥?”

    乔翰林瞪着黑马,被他末尾一句用典是啥,问的憋住了。

    文顺之高挑着眉,片刻,哈哈大笑。

    文诚拍了拍黑马,忍着笑道:“用典就是掉书袋子拼博学,这个,你得跟乔翰林好好学学。”

    “博学啊,那还是算了。”黑马一脸干笑,“我不是瞧不上乔翰林,我这个人一向谦虚。

    就是吧,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过我这学问,也就比我们老大略差一二。”

    文诚被黑马这极不客气的一句,憋住了。

    乔翰林噗一声,哈哈笑起来。

    文顺之一边笑,一边推着黑马,“你们笑什么?真是!

    马爷这话极是,马爷这学问,他们翰林可比不了,马爷这学问,得跟楚将军他们论。”

    “论什么?”楚兴在旁边,听提到他,急忙几步窜过来,伸头问道。

    “学问!”黑马昂然应道。

    “学问有什么好论的,过来过来!品品这酒,这酒跟上回我在合肥喝的那个差不多,你过来尝尝。”楚兴一听论学问,赶紧摆手,学问他真不行,还是喝酒吧。

    “合肥?合肥哪有好酒?不可能!这是庞枢密送的酒,你肯定没喝过!”楚兴旁边的小陆子接话道。

    “那就对了!”楚兴拉着黑马过来,在小陆子肩膀上猛拍了几下,“在合肥那回,乔将军,云梦卫的乔将军,你肯定认识!是他拿的酒,他说是庞枢密的私藏,说是跟你们老大要的。

    大家都过来过来!来尝尝,大当家带来的这酒,这可是庞枢密的私藏!”

    楚兴抱着只酒坛子大叫。

    “说错了!这一坛子是伍相家的,看看看看,这贴着字儿呢!”蚂蚱拍着楚兴怀里的酒坛子。

    大常里的诸将涌上来。

    顾晞、文诚和李桑柔几个坐在大堂靠墙,看着举着碗,围着一堆酒坛子要尝尝这个,尝尝那个,咋着嘴点头摇头的诸将军统领。

    “你把他们送的酒都拿来了?”顾晞看着已经摆了满满一桌子的酒坛子,以及还在一坛坛往里搬进的酒坛子。

    “嗯。”李桑柔笑看着热闹的大堂,突然噢了一声,站起来,从大常那里要了一只锦袋过来,坐回去,坐到桌子上,“吃瓜子,你大哥给的。”

    顾晞听到一句你大哥给的,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从李桑柔手里的瓜子,看到锦袋,伸手拉过锦袋,拎起锦袋,左看右看,再看看瓜子,转头瞪向文诚。

    文诚伸手拿过锦袋,也是左看右看,再看看端了个空碟子盛瓜子皮的李桑柔,看向顾晞。

    “大哥这是……”顾晞嫌弃无比的拎着那只瓜子锦袋。

    他大哥写信,说她这趟大功的事,他已经安排好了,就是这么安排的?

    “这瓜子不错,你尝尝。”李桑柔看着顾晞那一脸的嫌弃,笑眯眯道。

    “皇上可真是……”文诚唉了一声,笑起来。

    这瓜子,大当家说的是你大哥,必定不是作为赏赐来的,嗯,确实很好。

    “樊城现在热闹得很,大小邸店都住的满满的,都是生意人,刚才进城,看襄阳城里也热闹得很。”李桑柔转了话题。

    “襄阳城里更热闹,这一战虽然死亡惨重,与民却惊扰不多,这里连通荆州和蜀中,从前一直不通北齐,现在通了,商人们自然蜂涌而来。”

    顾晞露出笑容。

    从来,就算太太平平的那二十来年,襄樊两城作为中原重镇,也从来没对北齐开放过。

    “对了,皇上点了王章任襄樊府尹,我荐了乔翰林任襄樊学政,再有几天,王章就该襄阳了,军邮的事儿,守真又挑了一个人,回头你见见行不行。”顾晞接着笑道。

    “好!”听说王章就任襄樊府尹,李桑柔眉梢扬起,笑起来。

    襄樊府尹一职,她觉得王章担得起,不过,从升迁的规则来说,王章这个襄樊府尹,简直算得上飞升了。

    “周老尚书长子,原利州路漕司周锦昌调任荆州安抚使,统领荆州民政,也快到襄阳了,见了大帅之后,就往随州驻守。”文诚笑道。

    “周老尚书,那位符娘子的家翁?”李桑柔笑道。

    “是。”文诚失笑出声,“听说周帅司对这个儿媳妇,骄傲得很呢。”

    “周延葶已经点到京东东路,一个小县县令,我让他等他父亲到了,见了面再启程。

    随军的这些人,各有任命,今天之后,都要分赴任上了。

    朝廷如今急缺人手。”顾晞看着混在诸将群里,跟着大碗品酒,拍拍打打,甚至骂骂咧咧的诸翰林。

    他对他们这将大半年的历练,十分满意。

    菜已经上齐,大堂热闹起来,已经有人站起来,举着碗开始敬酒。

    “出去走走吧。”李桑柔立刻警惕起来,她得趁着头一波敬酒过来之前,赶紧走!

    “走!”顾晞立刻站起来,拉了下李桑柔的衣袖,两个人直奔旁边上菜用的小角门。

    “唉!”文诚在两人身后,只来得及唉了一声,两个人已经挤过送粽子进来的茶酒博士,冲出了角门。

    顾晞和李桑柔一口气冲出庆云楼后角门,站在条小巷子里,同时长舒了口气。

    “想去哪儿转转?”顾晞轻轻掸了掸衣襟,神情轻松。

    “你这一身。”李桑柔从上往下,看着顾晞那件红底绣金的锦绣长衫,他这一身,实在是过于显眼了,去哪儿都不方便。

    “去城墙上走走吧。”李桑柔指了指昏暗的城墙。

    “去城外吧,今天留了东门,让大家放莲花灯。”顾晞示意不远处的城门。

    李桑柔低低喔了一声。

    端午节的河灯很好看,她在江都城看过,在建乐城看过,在无为府也看过,那时候,多半是祈福的、红艳的灯。

    这会儿的襄樊两城,大约放的都是白烛的莲花灯了。

    庆云楼离东门很近,两人出了东门。

    东门外的僧道极多,蹲在一处处临水台阶上,接过一盏盏莲花灯,默默念诵着,将莲花灯小心的放到水面上。

    临水的台阶不多,更多的僧人道士,以及市井男女,站在高高的石头岸上,用杆子挑出莲花灯,小心的落放到水面上。

    护城河中间,横着几十只小船,将一只只的莲花灯放到水面上。

    对岸,看不清人,只能看到一盏盏小小的,却极明亮的莲花灯,被放到水面上,推离岸边,晃晃悠悠,汇入灯河,顺着水往南流淌,将宽阔的汉水,流淌成一道星星点点的光亮之河。

    李桑柔和顾晞站在墙根下的阴影中,看着眼前放灯的人群,和河中无数的莲花灯。

    “死了多少人?”好半天,李桑柔低低问道。

    “六万多,南梁守军三万多。”沉默片刻,顾晞才沉沉答了句。

    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她一直不想问,不愿问,甚至不敢问。

    那一天,血真的流成了河。

    “守真让人折了十万盏莲花灯。”顾晞看着流淌着的光亮之河。沉默片刻,看向李桑柔,“襄阳之战,是大齐生死之战。以后,不用再这样攻城了。

    别太难过。”

    黑暗中,顾晞看不清李桑柔的神情,凭着直觉,他觉得她很难过。

    “嗯。灯很好看。”好一会儿,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

    愿国泰民安。

第197章 此城和彼城

    六月初,一直悄悄驻守在秦凤路的老将窦怀德将军,率麾下五万精锐,沿嘉陵江南下蜀中。

    文顺之率十万精锐,沿汉水南下至鄂州,再逆江而上,和窦将军一北一西,两路征蜀。

    顾晞带着余下的十余万大军,沿汉水南下至随州鄂州,悄悄停驻在随州鄂州一线。

    扬州一线南梁军回撤,文彦超趁南梁军回撤,一口气将战线压至扬州一线。

    顾晞大军沿汉水南下时,李桑柔一行人启程,从襄樊赶往运河两岸。

    顺风在京东南部,以及两淮的递铺,派送铺,在张征血腥征服扬州后,就瘫痪了,她得去看看。

    ……………………

    扬州城里,夜色阑珊。

    张征和苏青并排坐在城头望楼上。

    两人一人一坛酒,中间的青砖地上,放着几个荷叶包,荷叶包里是切成大片的卤猪头肉,白切羊肉,和盐水煮花生。

    “天亮的时候,将军就能到江都城了。”苏青仰头看着天上的圆月。

    “嗯,将军真不该回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张征捻了块猪头肉,仰起头,一点点放进嘴里。

    “将军不是说了么,真要君命有所不受,只怕很快就要招来杀身之祸了。”苏青叹了口气。

    “这帮人是怎么想的?猜忌武家,这不是笑话儿么?整个大梁,谁不知道武家军忠心耿耿?武家男人,死多少了?还有几个?娘的!”张征用力嚼着猪头肉。

    “偷取合肥,和襄阳军会合,将北齐大军调至西线后,再突袭运河一线,这是小武大帅定的方略。

    将军也推演过,说是,皇上就这个方略,问过将军。

    将军仔细推演过好几遍,说半年内,三军会合,拿下北齐半壁江山,过于乐观了,不过,最差也能拿下颖州至楚州,或是颖州至扬州一线往南。

    没想到,北齐大军调度的那么快,仿佛早就在合肥一带等着了。

    小武将军说北齐已经有所准备的折子递进杭城时,那个时候,就有人上折子了。

    说什么睿亲王世子在江都城遇刺这个那个,都是假的,是将军放出的假信儿,是为了掩饰将军和睿亲王世子见面密谋,说将军那时候就叛君叛国了。说的有鼻子有眼。

    说是将军接下帅印,从杭城启程时,老夫人嘱咐过将军,说是谎言多了,就成真了,让将军一定要谨慎,要想到瓜前李下。

    还让咱姐留心一二,提醒将军。

    说是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了皇上的信任,不能再有让人生疑心的地方。”

    苏青说着,苦笑连连。

    “呸!”张征往城外猛啐了一口。

    “合肥那回,北齐大军确实调度的太快了。

    你看,除了合肥那一回,北齐大军的调度,什么时候到哪儿,战力如何,几乎都在将军预料之中,就是那一回,就是将军,也是怎么也想不通,怎么能那么快?根本就不可能!”苏青连声叹气。

    “嗯。”张征沉着脸嗯了一声,他也没能想通,不管怎么推演,都不可能那么快。

    “合肥那一战,主帅要是将军,我觉得至少不会大败。

    小武将军接掌江都城的时候,将军跟老夫人说过,说小武将军什么都好,就是历练不够,定性不足,也不够坚韧,能胜不能败,一有败相,就要急躁慌乱。

    我也听将军说过一回。

    将军说,合肥之战,北齐反应之极,兵力调集之快,肯定远远超出小武将军的预料,小武将军当时肯定慌乱了,着急了,不等大军全数渡过江,也没整顿好安排好,就急着北上。

    将军不是一直教导咱们么,主将心不定,军心必乱,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沉住稳住。

    将军说,当时,小武将军必定慌乱了,主帅慌乱,大军军心必定急躁不稳。

    大战那天,偏偏又冒出来那位桑大将军,杀神一般……唉!”苏青长长叹了口气。

    “小武将军自己也死了。”张征喝了一大口酒。

    “嗯,小武将军的死讯传回去时,武家就有人说,是将军想除掉小武将军,还说将军是报复小武将军,说什么的都有,唉。

    朝廷里,听说有不知道多少密折,说将军私通北齐,突袭合肥的事儿,是将军向北齐告的密,还有的,说武家内斗,祸及国运,这个那个,各种各样,什么都有。

    当时,小武将军的方略,说是只有小武将军和皇上知道,后来皇上垂询过将军,将军也就知道了,说是一共三个人知道,小武将军死了,皇上肯定不可能,那就是将军了。”苏青苦笑连连。

    “真他娘的扯!”张征再啐了一口。

    “将军再要什么君命不受什么的,你想想,那是什么后果。”苏青再次叹气。

    “唉!”张征耷拉着肩膀,也是一声长叹。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还是不该回撤。”好一会儿,张征再次忿忿道。

    “嗯。”苏青看了眼张征。

    “蜀中易守难攻,整个蜀中,有将近二十万大军吧?二十万大军,还要援什么援?要是二十万大军还守不住,那援了也是白援!”张征喝了一大口酒。

    “襄阳城破,将军说,朝廷那些人,吓着了。”苏青低低叹气。

    “朝廷哪些人?就是皇上吧?蠢货!”张征啐了一口。

    “不说这些了,明天天一亮,你就赶回江都城,守好江都城。”苏青欠身过去,将杯子在张征杯子上碰了碰。

    “你回江都城,我守扬州。”张征喝了酒,再倒上。

    “扬州反正守不住,江都城在你手里能守得住,在我手里,十有八九守不住,我回去,那就是扬州守不住,江都城也守不住。”苏青也倒上酒。

    张征紧紧抿着嘴,没说话。

    “咱俩,认识了得有十几年了吧。”苏青抿着酒,转了话题。

    “二十三年了。”张征答了句。

    “也是,老子三十生辰都过了。”苏青说着,笑起来。

    “你还年年过生辰,过一年少一年,过个屁!”张征一边笑一边呸了一口。

    “不过生辰怎么收礼?”苏青曲起一条腿,眯起了眼。

    “你他娘的。”张征一边笑一边骂了句。

    “那个王妈妈,你还记得吧?一年过两回生日,说是一回是父难日,一回是母难日。”苏青笑问道。

    “我还能忘了她!那条老母狗。还母难父难,母难是难,那父,明明是快活极了,难什么难!不要脸的老母狗!”张征一边笑一边啐。

    “她哪管她爹她娘是难极了还是快活极了,她要的是收生辰礼,不要脸是真不要脸!”苏青啧啧。

    “她那个老茶壶死那天,我瞧着她那个高兴样子,哭着哭着,竟然憋不住,笑出来了,看她笑成那样儿,老子那会儿都后悔了,不该杀了那个老茶壶!”张征嘿了一声。

    “那个老茶壶,杀他这事儿真痛快,对了,他怎么得罪你了?二十多年,我竟然一直忘了问你,娘的,竟然一忘就是一二十年。”苏青想着他和张征头一回杀人的事儿,笑起来。

    杀那个不要脸的老茶壶前,他想着过后一定问问张征,为什么那么恨那个老茶壶,可杀了之后,他太兴奋太激动,竟然忘了问了,一直忘到现在!

    那一回杀人,真是爽极了。

    “我在欢门外头讨饭,朱大婶拿了半块烧饼给我,那个老茶壶不让给,不给没什么,可他说,给我吃点儿没什么,可我吃了还得拉出来,实在讨人嫌。

    他这话,不是人话。”

    “他也不是人,我早就想杀他。”苏青眯着眼。

    “他死的时候,大家都挺高兴的。”张征笑起来。

    “嗯,他不是人。”苏青不知道想起什么,狠狠的啐了一口。

    “明天,还是你回江都城吧。为了咱姐。”沉默片刻,张征看着苏青道。

    “你觉得,这一仗,咱们梁地还有胜算吗?有多少胜算?”沉默了好一会儿,苏青看着张征问道。

    张征沉着脸,没说话。

    “早晚而已,能守住江都城,就能多撑一阵子,梁地能撑住,将军就没什么事儿,将军没事儿,咱姐就没事儿,你回去比我回去好。”苏青语调清淡。

    “江都城守不住,就守不住,你别死守,该走就走。

    咱姐,一个妾奴而已,咱们,也跟奴儿差不多,真要怎么样,殉国都轮不着咱们这样的,你带着咱姐,该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不用死。”张征沉着脸道。

    “既然这样,你干嘛要那么攻这扬州城?”苏青看着张征问道。

    张征紧紧抿着嘴,没说话。

    “将军对咱们,咱姐,你,我,对咱们三个人,都是恩同再造。这个,我心里明白,你心里明白,咱姐,也一样明明白白。

    你冒天下之大不韪,驱民攻城,不过是为了给将军开路,把自己当成一把利刃,粉身碎骨报答将军的知遇之恩。

    你这心思,我明明白白,这会儿再跟我说这些话,就没意思了。”苏青拍了拍张征。

    “这份大恩,我一个人来报,你护着咱姐,隐姓埋名……”张征的话没说完,就被苏青打断,“仇能替,恩不能替。

    再说,你觉得咱姐那性子,是个为了活着怎么都行的?

    别说她,我也没觉得活着有什么好,活着是不错,可也没好到非得活着不可。

    别说这些没用的。”苏青声调中透着疲懒,和丝丝的玩世不恭。

    “咱姐……”张征拧眉看着苏青。

    “咱姐,跟顺风那位大当家,那位桑大将军,是知已之交,这你不知道吧?”苏青笑眯眯斜瞥着张征。

    张征一个怔神。

    “两个人好得很呢,在江都城的时候,经常一起喝酒说话。

    鄂州城破前,那位大当家,从建乐城往鄂州,千里迢迢,就为了见咱姐一面,道个别。”苏青叹了口气。

    “这事儿,将军知道吗?”张征脸色微白。

    “将军怎么可能知道?连你都不知道。”苏青嘿笑了一声,“咱姐豪气得很,她比咱们强,你我都不怕死,她更不怕。

    那位大当家就是知道咱姐的性子脾气,千里迢迢,只是道个别,不是接她走。”

    苏青伸手过去,拍了拍张征。

    张征呆了片刻,长叹了口气。

    “明天一早,你就回江都城吧。

    这一辈子,有你这个兄弟,一生不枉。”苏青伸手过去,搭在张征肩膀上。

    “你要是先走了,黄泉路上,一定要等着我!

    这一世的兄弟不够,来世咱们还要做兄弟。”张征伸手过去,揽住苏青。

    “好!”苏青也揽着张征,举杯过去,用力碰在一起。

    ……………………

    建乐城。

    千山一路小跑,送进两封信。

    宁和公主犹豫片刻,将文诚那封信小心的收进匣子里,先拆开了李桑柔那封信。

    李桑柔的信很短,寥寥几句,随意而简单。

    宁和公主瞪着那短短几句话,呆了片刻,用力眨了几下眼,再看了一遍,更加呆了。

    片刻,一个旋身,看向歪在旁边矮榻上,全神贯注着她,却又举着本书,装着根本没看她的顾暃。

    “大当家的回信了。”宁和公主站到矮榻前。

    “是么。”顾暃放下书,淡淡应了句。

    “你知道她是怎么回的吗?”宁和公主抖着手里的信。

    “你这话问的!我又不是她。我怎么可能知道!”

    “大当家的说,让我把没用的首饰什么的,拿出去卖了,就能有钱了。”宁和公主不停的抖着信。

    “嗯?啊?什么?”顾暃愕然,一窜而起,伸手从宁和公主手里抢过信,一目十行扫过,再看一遍,和宁和公主一样抖着信,“她这是胡说什么呢?逗你玩儿呢!”

    “我觉得挺有道理!”

    顾暃抖着信叫起来,宁和公主反倒镇静淡定了,侧身坐到矮榻上,竖着指手指,摇折扇般晃来晃去。

    “我有一库房的首饰呢,小时候的那些首饰,根本就没法用了,那么小的镯子什么的,根本就戴不上了,都很值钱的,反正放着也是白放着……”

    “你疯啦?”顾暃瞪着宁和公主。

    “你家也有不少吧?”宁和公主看向顾暃。

    “我是说!你疯啦?”顾暃将信抖到宁和公主面前。

    “就放到晚报上,谁出的价高,就卖给谁!

    司墨!跟我去库房看看!”宁和公主从顾暃手里抽过那封信,顺手揪着顾暃,一起往外走。

第198章 满目疮痍

    李桑柔以襄樊为中心,东北至唐州、邓州,东南到江陵。峡州,往各个方向增设递铺,开通路线,一切安排妥当了,才启程西行,直到六月中,才赶到蔡州,进了汝南府。

    蚂蚱去派送铺拿了这几天的小报,以及各人的信件回来。

    李桑柔看过信,将朝报扫了一遍,拿起晚报,迎面就看到了描画精美的四五件首饰,每一件首饰旁边,都有着极其详尽的描述和介绍:多大尺寸,用了什么宝石,来历如何。

    比如头一件,赤金嵌红蓝宝的一只婴孩项圈,吊着半寸见方的一块玉牌。

    这件项圈,宁和公主小时候戴过,宁和公主的生母先章皇后小时候戴过,先章皇后的母亲小时候也戴过,据说是先章皇后曾外祖母,送给先章皇后外祖母的。

    先章皇后曾外祖母,是那位方大当家。

    李桑柔眯眼看着描画的如同照片一般精细写实的首饰图画。

    那个皇上,可真是舍得!

    几件首饰后面,几行规则简单明了:想买哪一件,请今明两天,写清楚何家何人,出多少银,密封好,送到邻近的顺风派送铺,价高者得,十天后公示,首饰由顺风送到各家,验明正身,收取银两。

    所得银两,全数用于赈济两淮灾民。

    “朝廷穷成这样了?”孟彦清拿着份晚报,站在旁边,见李桑柔细细看完了,凑过来道。

    “照世子的说法,一直都挺穷。”李桑柔往后翻了翻,合上晚报。

    “也是。”孟彦清叹了口气,“太祖有大志向,一心要在自己手里一统天下,他在位的时候,一直在打,北边打,南边打,西边也打。

    朝廷里,几十个皇子,龙争虎斗了一二十年。

    唉,也就是先皇的时候,算是太平了二十来年,攒了二十来年的钱,可中间还有两三回大饥荒。

    唉,穷是真穷。”

    孟彦清连声叹气。

    李桑柔嘴角往下扯了扯,似是而非的哼了一声。

    ……………………

    建乐城。

    红伎漫云从自家花楼里出来,坐着个两人抬小步辇,从第一条甜水巷出来,转个弯,进了第二条甜水巷,停在金彩阁门口。

    金彩阁的头牌锦织站在门里,迎着漫云笑道:”你离的最近,偏你到的最晚。“

    ”咦,你还请了别人?“漫云一脸夸张的惊讶。

    ”没有别人,就是咱们常来常往的几个姐妹。“锦织笑道,让进漫云,两人一起,穿过院子,进了花楼。

    花楼内已经到了三位美人儿,看到两人进来,居中坐着的湘兰手里的团扇指着漫云笑道:“我就说,你请客,必定少不了她。”

    “我还以为她要单请我呢。”漫云手里的描金折扇点着锦织的肩膀,笑道。

    “锦织姐姐请客的时候可不多。”坐在旁边湘兰旁边,正沏着茶的纹月笑道。

    “那是因为你锦织姐姐不是这个请,就是那个邀,实在是难得有空儿。”湘兰笑接了句。

    “我今天原本是不得空儿的,可锦织姐姐那贴子上写着,务必什么的,瞧着严厉得很,我实在不敢不来。”挨着湘兰坐着的香蕊团扇半掩面,语笑娇俏。

    “请的这么齐,还务必什么的,今天是什么大日子?”漫云款款坐下,慢慢拉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摇着,环顾着四周。

    “不是什么大日子,是有点小事儿。”锦织笑着,从窗下长案上,拿了份晚报,拎起来和众人笑道:“今儿的晚报,你们都看了吗?”

    “我看了,今天那篇合香妙法,是锦织姐姐写的吗?”纹月笑问道。

    “你是说那些首饰吗?”湘兰看着晚报,眉梢微扬。

    “你总不是也要卖首饰吧?”漫云斜瞥着锦织,嘴角往下扯了扯。

    “咱们的东西可上不得台盘。”香蕊看看湘兰,又看看锦织,再看向漫云。

    “卖首饰这事儿,像香蕊说的,咱们的东西,上不得台盘,卖不出价儿,说不定还要招人骂。

    我是想着,咱们能不能做些什么,也筹些银子。”锦织直截了当道。

    “你这是怎么啦?”湘兰高扬着眉,上上下下打量着锦织。

    “你什么时候这么家国天下了?”漫云站起来,走到锦织面前,微微欠身,仔仔细细看着她。

    “不是家国天下,我只是,”锦织推开漫云,侧身坐到湘兰旁边,点着晚报上那些首饰,“这些都是公主的东西,我有点儿不忍心,我挺喜欢那位公主的。”

    湘兰呆了一呆,片刻,笑起来,“是了,咱们都见过那位公主。七公子给大当家接风那一回。我也挺喜欢她的。”最后一句,湘兰的声音落下去。

    “那天我离公主最近,公主一直看着我,我看向她,她倒不好意思了,说姐姐真好看,我。”纹月的喉咙猛的卡住,随即抖着帕子笑道:“瞧我没出息的。我就是觉得,她是真心话,她喊我姐姐。”

    “什么姐姐妹妹的,我不是交待过你了,别瞎说,公主天真无心,咱们不能不懂事儿。”漫云手里的折扇拍向纹月。

    “我也很喜欢她。咱们就这一位公主呢。”香蕊笑道。

    “是啊,咱们就这一位公主,我喜欢看着她开开心心,荣华富贵,瞧着她卖首饰,我有些不忍。反正,咱们最近也不忙,是不是?”锦织看着诸人笑道。

    “这话是,反正咱们最近都有闲空儿。”漫云立刻接话道。

    “光咱们这四五个人,再怎么都有限,要不,咱们广撒一回帖子,大宴一次宾客?”湘兰笑道。

    “我最近一点儿也不忙,我觉得好。”纹月忙笑道。

    “我也有空儿,这一阵子太闲了!”香蕊跟着笑道。

    ……………………

    六月里,整个北齐最热闹的事儿,是宁和公主卖首饰,以及她卖的那些首饰花落哪家。

    建乐城里,最热闹的事儿,却是城里从最当红,到还没入流的诸女伎们,上街送香花讨赏,搭台子吹拉弹唱演折子戏,花样百出的筹集赈济两淮的银子。

    宁和公主的首饰都卖出了天价,那件出自先章皇后曾外祖母,出自那位方大当家的赤金挂玉项圈,被青州三家富商联手,出价八十万两拍下,供进了青州城隍庙。

    宁和公主十来件首饰,最少的一件,也拍出了七万余两,总计拍了三百多万两银。

    建乐城的女伎们,热热闹闹了一个来月,总计筹了一百三十余万两银,将近五百万两银子交到杜相手里,赈济两淮,紧紧手,差不多就够了。

    ……………………

    李桑柔没进建乐城,从汝南府直奔淮扬下邳县,到下邳县城外的顺风递铺时,邹旺、聂婆子和枣花已经等在递铺里了。

    南梁大军沿运河北上,一路推进到淮扬地界,自楚州之后,被黄彦明部死战抵挡,略微拖慢了脚步,一直拖到文彦超率援军赶到,才算勉强挡住,双方一直在淮扬边界你争我夺,战况惨烈。

    直到进了六月,窦将军和文顺之两路征蜀,南梁军主力后撤,黄彦明和文彦超部,一路追打,将南梁军压至扬州一线,自淮扬南部至扬州,满目疮痍。

    下邳县幸免于难,从扬州一路后撤的顺风递铺,以及派送铺人车行李,都集中在下邳县外的递铺里。

    在文彦超率部赶到前,连下邳县外的递铺、派送铺,也都是收拾好准备好,准备随时北撤。

    文彦超大军赶到后,整个淮阳府都安下了心,果然,没多久,南梁军就被驱赶南下。

    李桑柔赶到时,各家递铺、派送铺,早已经急急忙忙赶回各自府县。

    邹旺原本是一张团团和气的脸,这会儿,瘦的颧骨都突出来了。

    聂婆子和枣花也都瘦了一大圈,聂婆子原先也就是鬓角有些白发,这会儿已经是满头白发中掺着些许黑色了,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来岁。

    “辛苦了。”李桑柔冲三人拱手长揖下去。

    “当不得当不得!”

    邹旺、聂婆子和枣花急忙闪身避过。

    “都是因为打起来了,打得,唉,这一条河,打烂了,扬州,唉。

    这小半年,邹掌柜最辛苦,都是他来来回回的跑,邹掌柜说不太平,我跟枣花娘儿俩,女人家,不如他便当。

    唉,总算把南梁人赶走了,大当家的回来了就好了。”聂婆子一口惊气呛上来,眼泪差点掉下来。

    “进屋说话吧。”李桑柔示意诸人。

    众人进了递铺宽敞的大堂,递铺管事儿老张和儿子小张,端了一大盆冰镇的绿豆汤进来,又端进来糯米凉糕等几样小吃,以及甜瓜,大枣等四五样应季瓜果,四五张桌子,摆的满满当当的。

    “说说吧。”李桑柔边说边盛了碗绿豆汤,先递给聂婆子。

    “我来我来!”枣花急忙接过。

    “从扬州一路过来的,各个递铺集中过来的马匹,都被黄将军征用了,连头老驴都没留下。

    黄将军赶着南梁军,一路往南,听说现在在扬州城外。

    我和聂大娘商量着,这马咱不能等,要不要得回来,还在两说呢。

    文将军大军赶到的时候,我和聂大娘合了印,支了银子出来,赶紧就让人往北买骡子买马去了。

    到南梁军败走那天,统共买回来一百三十多头骡子,二百多头健驴。

    马现在买不着,都是官府手里,高大点儿的骡子都不好买。”邹旺坐到李桑柔对面,直接说正事儿。

    “嗯,这事你们做的很好,各家递铺、派送铺,有伤亡吗?”李桑柔问了句。

    “有,唉,怎么没有。”聂婆子抹了把眼泪。

    “这事儿是我经手。”枣花接过话,从旁边桌子上拿过褡裢,掏出份折成两指宽的厚折子递给李桑柔,“都在这里了,按从南到北记的。”

    李桑柔拉开折子,从后面看起。

    “宿迁县老扬出事儿的时候,我跟阿娘,还有邹掌柜都不在,是老张掌柜打理的,叫老张掌柜进来说说?”枣花见李桑柔从后面看起,忙建议道,见李桑柔点头,忙往后门叫了老张掌柜进来。

    小陆子站起来,拎了把椅子给老张掌柜,李桑柔示意老张掌柜坐下说。

    “多谢大掌柜。”老张掌柜谢了句,还没开口,先叹了几口气,“南梁人一直打到了咱们淮阳。唉!就在宿迁县城外头。

    南梁人打到宿迁城外那天,是半夜,老扬说,他一早上起来,去开铺门,一出院门就觉得不对,兵马来回的跑。

    他不放心,怕咱们的骑手到了找不到他,偷偷摸摸到铺子里,掩了门等了半天没人,就回了家。

    后来说是乔将军到了,都是高头大马,把南梁人往南赶了几十里。

    宿迁城开了城门,县衙里的人满城敲着锣,喊着要走赶紧走,只许出不许进。

    老扬掌柜就赶紧把媳妇孩子送到了咱们这里,那会儿,外头还不知道南梁人到宿迁城外了,往宿迁的信报什么的,都没停。唉。”

    老张掌柜叹着气,抹了把眼泪,“谁能知道呢,谁能想到呢。

    老杨说,报就算了,这信积着可不行,他得回去一趟,把信送给各家再回来,他说城里的人,他都认识,不用进城,就在北门外,他都认识。

    老杨说,乔将军把南梁人赶的没影儿了,他把信送好,也就一会儿,肯定没事儿。

    他这一说,我觉得也是,就没拦他。

    他走后,到晚上,说是宿迁城破了,一直等到第二天晚上,也没见老杨回来,我就觉得老杨指定凶多吉少。

    后头,说是黄将军把宿迁城夺回来了,后来,又听说南梁又破了城,再后来,有位文将军,带着铺天盖地的人马到了,把城夺了回来。

    老杨媳妇急的满嘴都是泡,我想来想去,就去求了常来咱们这儿拿小报的一位军爷,隔天,那位军爷带着我,去了一趟宿迁城。”

    老张掌柜的话卡在宿迁城,抖着嘴唇说不下去了。

    “宿迁城外正在清理收尸?”李桑柔怜悯的看着老张掌柜。

    “是。”老张掌柜抖着嘴唇,总算能再说出话了。

    那天在宿迁城外,他看到的,遍地的尸首,漫天的血腥恶臭,活地狱一般,从那天回来到现在,他天天做噩梦。

    “去寺里住几天,听听经,静静心就好了。找到老杨了吗?”李桑柔轻轻拍了拍老张。

    “是,我没找到,是那位军爷帮着问的。

    说是看到顺风的人在城外派信了,说是死了,已经埋了,身边还有好些信,都浸透了血,一起埋了,和好些人埋在一起,好些埋人的坑,说是不记得是哪个坑了。”老张掌柜一把把抹着眼泪。

    “老杨媳妇家人呢?”李桑柔看着老张掌柜哭过一气,缓过来些,才接着问道。

    “回去了。

    那位军爷说,得个三五天才能收拾干净,我就留她住了五天,让我大儿子送她们娘几个回去的。

    咱们顺风的铺子被烧了,她家就挨着铺子,也烧得精光。

    前儿我去看过一趟,她们娘儿几个,挺艰难。唉,满城都艰难。”

    老张掌柜再抹了把眼泪。

    “宿迁城里订小报的人家,都还没回去,信也有不少,不过有一多半,收信的人家不在宿迁城,多半是还没回来。

    宿迁县的信,三天一趟,暂时由下邳这边代送。”邹旺接话道。

    “嗯,吃了饭,咱们先去宿迁看看。”李桑柔垂眼道。

第199章 世情世间

    下邳县和宿迁城之间,隔着乐马湖,沿着乐马湖东岸,到宿迁城,也就三四十里。

    李桑柔等人一路过来,带着三四十匹军中健马,以及二十来头大青走骡。

    枣花不敢骑看起来极有脾气的傲气军马,黑马给她挑了头脾气温顺的骡子,其余人骑了马,没多大会儿,就到了宿迁城下。

    宿迁城墙破烂不堪,隔不多远,就有一段塌坏,有几处,甚至塌到了底。

    护城河也被填成了这一段那一段的小水洼。

    李桑柔等人在城门外下了马,牵着马进了城门。

    城门明显刚刚修好,城门洞里,靠着墙,十来个老厢兵有的和泥,有的抬着泥兜子,将泥送上城墙,城墙上,正从城门起,一片忙碌的修补重建。

    看到李桑柔等人进来,老厢兵都停下来,上上下下,好奇无比的打量着诸人牵着的高头大马。

    这会儿,人不稀奇,马稀奇!

    宿迁城内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以及火烧过。石头砸过的痕迹。

    城里的铺子,还好好儿的,有不少家,已经开着门做生意了,街上的人却很少,街巷里更是一片安静寥落。

    邹旺走在最前,带着众人,往顺风派送铺过去。

    顺风派送铺离北门不远,已经烧的只剩半人来高的几面残墙了。

    “说是南梁人攻下城,先找咱们的铺子,找到就烧就砸,唉。”邹旺站在原本竖着顺风大旗的位置,仰头看了看。

    现在,顺风大旗没有了,旗杆也没有了,连下面的大石头墩子,也不知道哪儿去了,他一仰头,只能看到空空的天空。

    “嗯,去老杨家瞧瞧。”李桑柔扫了眼已经烧空的铺子,示意邹旺。

    老杨家确实离铺子极近,往前走个二三十步,拐进条巷子,巷口头一家,就是老杨家。

    从铺子过来半条街,再到半条巷子,都被烧的只剩半截土墙。

    老杨家原本从里到外,刚刚翻盖一新的房屋院子,如今焦土一片。

    院子里,借着堂屋的三面半截墙,用苇席麦秸,搭出来一小片地方。

    老杨媳妇和大儿子,正在院子里收拾,五六岁的小儿子,带着两三岁的妹妹,坐在地上,掰着妹妹的手,教她翻绳。

    “老杨嫂子。”枣花走在前头,扬声叫了句。

    “唉,她枣花嫂子,大掌柜,你们怎么来了。”杨嫂子应了声,赶紧迎出来,招呼了邹旺,看着李桑柔等人,有些局促起来。

    “这就是咱们大当家,这是马爷,陆爷他们。”枣花忙介绍道。

    “您就是,您真年青,大当家快请进来,您看,家里……”老杨嫂子慌乱的招呼着,转头看了眼焦土一片的家,眼泪夺眶而出。

    “会好起来的。”李桑柔拍了拍老杨嫂子,越过她,走到棚子前,弯下腰,伸头往里看了看。

    “吃的穿的,都够不够?”枣花跟在李桑柔后面,也弯腰往棚子里看。

    “够够,吃的穿的,都有。

    回来的时候,老张嫂子给拿了好些吃的用的,拉了一大车。

    上邳那边有人来,都过来看看,问缺不缺啥,不缺啥,都好。”老杨嫂子揪着衣襟,抹着眼泪。

    “这房子院子,你们自己这么收拾,收拾不了什么,得请人过来,重新把屋起起来,这会儿找不到工匠?”李桑柔围着院子看过一圈,站到老杨嫂子面前问道。

    城里的工匠人手,好像都被征过去修城墙了。

    “泥工瓦工木匠,大劳力小劳力,都被衙门叫去修城墙去了。

    修城墙那是大事儿。

    我们娘儿几个先自己收拾收拾,是收拾不出来,可也没啥别的活儿,总不能闲站着。

    城墙上也招小工,家里有俩小的,我去不了,他年纪小,个子矮,去了,没挑上。”老杨嫂子问一答十。

    “上邳肯定有不少工匠,从上邳请些工匠过来……”

    “不用不用!不急不急!大当家的……”老杨嫂子摆着手,急急打断了李桑柔的话。

    “不光是为了你们家这房子。”李桑柔按下老杨嫂子的手,笑道:“上邳县城里城外,到处都是逃难的人,中间肯定有不少工匠,劳力更多,把他们叫到这里干活,解了你家的难处,也让他们赚点儿回家的路费。”

    “这事儿容易,大当家放心。”邹旺先应了句,再看向老杨嫂子,笑道:“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儿。

    嫂子不用管别的,一会儿就开始准备准备。

    快的话,明天一早,就能有工匠过来了,先让他们给你们搭个住的地方,把锅支起来,烧水烧茶的,就便当了。

    修房子的钱……”

    “家里有!家里都有!”老杨嫂子急忙点头,“都有,先前攒了不少钱,他爹又……”

    老杨嫂子的喉咙哽住,揪着袖子抹了几把眼泪,才接着道:“她枣花嫂子说,咱顺风有规矩,他爹这样的,给一百两养家银,银子已经给了,我没敢拿回来,托老赵掌柜收着呢,够了,都够。”

    “娘,你跟大当家说说铺子的事儿。”一直跟在老杨嫂子身边的大儿子,扯了扯他娘的衣袖,闷声道。

    “干嘛让你娘说,你自己说不就行了。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李桑柔打量着墩墩实实的杨大,笑道。

    “我叫杨大石,石头的石,今年十四。

    我爹接下顺风铺子那天,我就跟着我爹,铺子里的事儿,我都懂,都会,我想接着管铺子。”

    李桑柔眉梢扬起来,“可你太小了,咱们顺风有规矩,做掌柜,得年满十六周,你十四,才十三周岁吧?”

    “不用等三年,等不了三年!我都会,我真会!”杨大石有点儿急了,“等三年,铺子就没了。”

    “头一条,顺风的规矩,谁都没有例外,别说你,我都不能例外。你不到十六周岁,不能接就是不能接。”

    李桑柔神情严肃,顿了顿,侧头看着紧紧抿着嘴的杨大石,一边笑,一边指了指老杨嫂子。

    “不过,你阿娘倒是可以接过去,只要她能做得下来,能经得住邹大掌柜和枣花掌柜的明察暗访,这铺子,就可以交到你娘手里打理。”

    “我哪行,我一个妇道人家……”老杨嫂子有点儿慌。

    “行!有我!有我呢!娘,咱行!你行!娘你快接下来!娘!”杨大石立刻抓着他娘的胳膊,急的乱摇起来。

    “好好好,可我,好好好,你先松手。”老杨嫂子被儿子摇的身子来回晃。

    “你还在念书是吧?”李桑柔笑看着杨大石。

    “只念半天!就只有晚半天!只上半天。

    我跟着我爹,一早上先在铺子接邮袋,都是我爹看着,我跟骑手交接!

    接着分朝报晚报,把信派出去,再收寄,收订,都是我!

    晚半天铺子空闲,我爹看着,我就去学堂里念半天书。

    我爹说了,让我念书,就是为了让我以后能好好儿的接下铺子,不为别的,我念书一般得很。

    我能接,不是,我是说,我能帮着我娘,我帮着我娘,我跟我娘,肯定把铺子打理的好好儿的,跟我爹在的时候一样好!”

    杨大石急急的连解释带表态。

    “你想接,我就让你试试。不过,你要想好了,接过铺子的是你,不是你儿子。邹掌柜和枣花掌柜要查要看要问的,也是你,不是他。

    铺子里的一切,你自己,不用大石,不光会做,还要做好,包括写字盘帐。”李桑柔看着老杨嫂子,神情严肃。

    老杨嫂子脸色微白,迎着儿子急切的目光,咬牙道:“好!”

    她们一家的好日子,全在顺风铺子上,要是能接着做,那是无论如何也要接下来的。

    大当家说的是,大石还太小,这会儿就让他一个孩子撑家,她这个当娘的,忍不下这个心,她得把家撑起来,为了孩子,为了她这两儿一女。

    ……………………

    出了宿迁城,李桑柔看着邹旺和枣花,交待道:“两件事,一,在顺风做事,所有的人,都必须担得起,做得好,肯尽职尽责,你们明查暗访的时候,不管这个人是谁,怎么接的活儿,这条规矩都是一样的,不能有任何苟且。

    宿迁县这间派送铺,老杨嫂子要是能打理好,那最好,她要是能力不及,就立刻换人,至于她要养家糊口,宁可多给银钱,也不能法外施恩。”

    “是,大当家放心,这一件,我和枣花嫂子都明白得很,这是根本。”邹旺忙欠身答应。

    “嗯,第二,宿迁派送铺是交到老杨嫂子手里,铺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必须要老杨嫂子担得下来,是老杨嫂子自己做得很好,这宿迁派送铺,才能算是查核过了。

    你们查核的时候,一定要记着,要查的是老杨嫂子,和杨大石无关,一定要把他摘出去。”

    李桑柔接着吩咐道。

    邹旺一个怔神,这第二条,他不是很明白。

    枣花拧着眉,看着李桑柔,犹豫道:“大当家的意思,是要把这铺子,就长长远远的交到老杨嫂子手里?还是,怕耽误了杨大?”

    “这是规矩,谁接的,谁就得能担得下来。”李桑柔嘴角挑着丝丝笑意。

    “是。”邹旺和枣花觉得他们明白了,点头答应。

    “这个杨大石很不错,以后你们来往这里,多留心指点指点他,说不定以后能派大用,咱们用人的地方多,蜀中,江南,还有现在的荆州,到处要用人。”李桑柔接着道。

    “大当家别说以后了,就是现在,这人手上,都缺的不行。”邹旺一脸苦笑。

    枣花也苦起了脸,她都想把大妮子带出来用上了。

    ……………………

    隔天一早,聂婆子和大常留下安排找工匠重建铺子房屋,教老杨嫂子从接邮袋走一遍,以及顺风的规矩规则,李桑柔和邹旺、枣花等人,奔往下一处递铺。

    七月底,秋高气爽,李桑柔一行人赶了大半夜的路,凌晨时分,进入楚州,到了山阳府外的递铺。

    递铺里正在交接忙碌,管事儿老宋看到最前的邹旺,急忙丟了手里的帐册,紧跑迎上来,“大掌柜来了!您这是赶夜路了吧?这还没太平呢,大掌柜您看您这瘦的……”

    “这些人是谁?”邹旺从进来起,就盯着刚才和宋管事交接的三四个陌生汉子,没理会宋掌柜的热情。

    “这是赵大爷,这是赵二爷,这是赵三爷,正要跟大掌柜禀报,这是咱们山阳府派送铺的新掌柜。”宋管事赶紧介绍。

    “新掌柜?我怎么不知道?”邹旺沉下了脸。

    “我说错话了,是这么回事,不能算新掌柜,还跟从前一样。”宋管事见邹旺沉下了脸,赶紧陪笑解释,“大掌柜大约还不知道,咱们山阳县的赵掌柜,唉,命不好,没躲过去,找到的时候,半边身子都没了。

    赵掌柜没了,咱这生意不能耽误,这是大掌柜的交待,大家伙儿都牢记着呢。

    这位赵大爷,是赵掌柜嫡亲的堂哥,他们三个是亲兄弟,跟赵掌柜都是嫡亲的,赵掌柜没了,这铺子,自然要交到嫡亲的兄弟手里,大掌柜您说是不是?”

    “赵掌柜没了,这事儿我知道,我不是写信给你,指了你这递铺的小曹暂时代管山阳府派送的事儿,现在交接给他们,是谁作的主?”邹旺脸色更沉了。

    “小曹哪能管得了?这事儿,我跟聂大掌柜提过一回……”

    “聂大掌柜肯定不知道这事儿,我也不知道。”枣花在后面接话道。

    “不是不是,枣花掌柜也来啦。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跟聂大掌柜说过一回,您看咱们这铺子,都是一家子一家子,都在铺子里忙,这铺子,都是一家子的事儿。

    您看赵掌柜他没了,他这不是有兄弟么,这都是一家子,又没到外面去。

    再说,您看,接都接了。”宋管事陪笑解释。

    “邹大掌柜,山阳县的铺子,是我们赵家的,弟弟没了,我这个当哥的,肯定得出头接下来,您说是不是?这都是正理儿。

    大掌柜放心,这铺子,从前我弟弟做成啥样儿,我们兄弟,肯定做的更好,绝差不了!”站在旁边的赵大爷,挤上来,和邹旺拍着胸口道。

    “就是就是,大掌柜放心,这铺子里,大事小事儿,现在都是我管,我这个大哥,虽说不识字,至少有把子力气……”赵二爷挤上来。

    邹旺眉头紧拧,没理会赵家三兄弟,回头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已经摸了瓜子出来,靠着院门口的一棵香樟树,闲闲的嗑着瓜子,见邹旺看过来,抬了抬手,示意邹旺处置。

    “小曹呢?”邹旺转头看向旁边聚了一堆,假装忙着,却都在竖着耳朵听热闹的伙计骑手们。

    “这这,这里。”小曹急忙从人群后面挤出来。

    “我给你也写了封信,信你收到了?那这是怎么回事?”邹旺沉着脸问道。

    “是是,是宋宋管事,他,他说,说说,说我,我这……”小曹不停的点着自己的嘴,“这嘴,话都都,都都,说不清!说,不不不,不行!我,我我家,外外外外,来来户。”

    小曹连急带怕,几乎说不出话。

    “我知道了。”邹旺拍了拍小曹,看向宋管事,“咱俩,谁是大掌柜?是你,还是我?”

    “不是不是,瞧大掌柜说的,您是大掌柜,可咱们这山阳府,这里里外外,这人那人,您看,我肯定比您知道,您说是不是?这话您也说过,论山阳府,我肯定比您熟。

    小曹确实不行,您都看到了,他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又是外来户,哪能服人。

    再说,赵掌柜没了,这铺子,肯定是赵家人接,要是赵家没人了,或是他们赵家不肯接,这才能从外头找人,您说是不是?这是正理儿。”宋管事解释的正根正理。

    “照你这么说,这山阳府,就是你的地头儿,到了你的地头儿,就得听你的,那淮阳,就是老赵的地盘了,到了淮阳,就得听老赵的,扬州,是老秦的地盘儿,到了扬州,就得听老秦的,是这意思吧?”邹旺气笑了。

    “您这话重了,不是这话儿,这事儿,谁对听谁的,是不,小曹他确实不行,他话都说不出来,他怎么能当掌柜?他……”

    “这递铺,你不用再管了,现在就搬出去,我另委人打理。”邹旺打断了宋管事的话。

    “邹大掌柜,你当大掌柜之前,这递铺可就是我管着了,我这个管事,是马爷挑的,可轮不着……”

    “谁叫我?”黑马从后面伸头出来,“叫我啥事儿?”

    宋管事瞪着伸着头一脸笑的黑马,这才留意到靠着香樟树嗑瓜子的李桑柔,以及在李桑柔旁边蹲成一排儿的小陆子几个。

    “原来这管事是你掌眼挑的。”李桑柔从后面踢了踢黑马。

    “我就说我这眼力不怎么行,还真是不大行。”黑马叹了口气。

    “你接着清理,黑马往后站,别碍事儿。”李桑柔笑着示意邹旺。

    “老吴,你跟小曹去盘帐清点。”邹旺吩咐自己的长随兼帐房老吴,再看向面色煞白的宋管事,“去收拾收拾,清了帐,若有亏空,补了亏空,你们一家,立刻搬走。

    你们,请回吧。”邹旺再转头看向赵家兄弟。

    赵大爷往地上啐了一口,正要往外走,李桑柔站出来一步。

    “慢着。”李桑柔抽紧装瓜子的锦袋,递给小陆子。

    “瞧着有好处,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个个敢伸头伸手,是因为捞着了,那就赚了,捞不着,也就是捞不着,也没什么坏处嘛,总之稳赚不赔,是不是?”

    “你是谁?”赵大爷瞪着李桑柔。

    “顺风大当家。”李桑柔笑看着赵大爷,“你们老赵家的破事儿,你们兄弟那些破事儿,我听说过一点半点儿的。

    像今天这样,看到好处就抢,从你们爹那时候起,就抢出甜头了是吧?

    踹寡妇门,挖绝户坟,打瞎骂哑吃月子奶,听说你们父子兄弟全都干过?

    现在,欺负到顺风头上,你们难道还以为,伸了手,最多也就是个捞不着?”

    “你……”凭着本能,赵大爷转身想跑。

    “打断他们腿,一人一条。”李桑柔往后退了一步。

    几个老云梦卫扑上去,按住三人。

    “打成什么样儿?”孟彦清顺手摸了根粗棍,掂了掂,看向李桑柔问道。

    “让他们以后就瘸着吧,要不然,他们记不住。”李桑柔冷冷吩咐了句,回头看向黑马,“你们几个,现在就去山阳县,打听打听赵掌柜是怎么死的。”

第200章 旧日交情

    午饭前后,黑马和小陆子几个就赶回到递铺。

    赵掌柜的死因很简单:

    赵掌柜老娘舍不得刚置的宅子,刚起好的新屋,宁死也要留下,看着她家新屋。

    赵掌柜就和老娘一起留下了,一起烧死在新屋里。

    “赵家那父子兄弟四个,一只手抢咱们的铺子,另一只手往衙门里递了状子,这会儿,正跟赵掌柜媳妇打官司呢。

    赵大说,赵掌柜是他嫡亲的弟弟,他嫡亲的弟弟死了,留下的家业,当然全是他们赵家的,要让赵掌柜媳妇把银子和家业都还给他们老赵家。

    赵掌柜媳妇咬死说没有银子,银子都拿去置办宅子盖新屋了,一文钱没有,还欠了她娘家十几两银子呢。

    说是宅子就在那儿呢,要要,就让他们老赵家拿去。”

    黑马坐在只小马扎上,一边说一边叹气。

    这一路上过来,像这样争产的事儿,几乎家家都有,到处都是,看的他都要心烦起来了。

    “什么时候递的状子?衙门里审过没有?审结没有?”李桑柔皱眉问道。

    “这个月初,先头梁军打过来,大家都跑了。

    后来,一回到山阳府,赵家父子就往衙门里递状子了。”小陆子立刻接话答道,“说是金府尹没空儿,是钱推官主审,审过一回了,就审了一回,也就是这边问问,那边问问,还没审结。

    这些都是府衙的老门房说的。

    老门房还说,咱们这递铺的宋管事,和赵大爷一起,往衙门里去过两三回,是去找钱推官。

    老门房跟我唉声叹气,说顺风的宋管事,那得算是个人物,说瞧这样子,赵掌柜媳妇一家想贪人家赵家银子,那可贪不了,末了,说赵掌柜挺好的人,还说他那闺女可怜。

    赵掌柜就一个闺女,刚满三周岁。”

    李桑柔听的脸色阴沉。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顺风各条线上都是单独结帐,一应横向帐务往来,都是经从建乐城总号,平时又是一季一清帐,宋管事的帐,清结的很快。

    邹旺看着清了帐,再看着将宋管事一家清出递铺,和枣花一起,往大堂进来。

    “听这递铺的伙计说,先是那位赵大爷和宋管事攀了个拐弯亲,后来赵大爷又把小闺女送给宋管事做了小妾。”邹旺脸色阴沉。

    李桑柔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吩咐道:“午饭后,你去一趟山阳府,找钱推官,客气点儿,问清楚宋旺找他什么事,怎么请托的。

    之后去见金府尹,替我向他磕头陪罪,是我没有约束好属下,我会清理门户。”李桑柔冷声吩咐。

    “是。”邹旺莫名其妙,却赶紧欠身答应。

    “案子的事儿,你跟邹掌柜说说。”李桑柔转头吩咐了小陆子一句,再示意隔了一张桌子,正凝神竖耳听着的孟彦清。

    孟彦清急忙起身站过来。

    “午饭后,你去一趟宋旺家里,审清楚两件事。

    一是宋旺往衙门请托这件事,大约还送了礼,请托了什么事,送了什么礼,是银还是物,哪家的银票子,或是什么东西,哪儿买的,这中间牵涉到谁,你就去找到谁,写出证词,按上手印。

    第二件,赵家送闺女给宋旺做妾这事儿,一样的审清楚写清楚,证人证词都写清楚写明白。

    审清问好,打断宋旺两条腿,打碎,把他连供词送进衙门,请金府尹依律治罪。”

    “是。”孟彦清欠身垂手。

    “你写份通告,传谕顺风所有递铺派送铺。

    三件事,第一,敢借着顺风的名义,往官府走动,出面话事儿了,宋旺就是先例;

    第二,这妾,是谁都能纳的?所有纳妾收小,借着干闺女养女这个那个的,做之前,让他查一查朝廷的律法。

    第三,所有的顺风递铺、派送铺,都是合着一家子的力来做来支撑,诸位管事、掌柜的媳妇儿,或是丈夫,和诸位管事、掌柜一样辛苦。

    诸位管事、掌柜从顺风拿到的工钱,其中一半儿,是他们的媳妇儿、丈夫的。”

    枣花愕然,邹旺也瞪大了双眼,孟彦清眉毛扬得老高。

    李桑柔只当没看见。

    “这很在理儿。”片刻,枣花掸了掸衣襟,扬眉而笑,“就说我们家好了,家里里里外外,全是妮儿她爹打理,我瞧着比我辛苦多了。”

    “大当家的,这个,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家里,分一半给大盛他娘,我没二话。

    我们家里的钱,都在大盛他娘手里拿着呢,我不是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邹旺紧拧着眉。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凡事都有个开头。再说,”李桑柔拖着尾音,摊手笑道:“咱们顺风的管事掌柜,女人居多吧?这不是正好!”

    “大当家这话!本来,女人挣的钱,都是她男人的,大当家这么一说,嘿,我是说,总之,我觉得这样挺好。”孟彦清反应最快,一句话没说完,忍不住笑起来。

    枣花也抿着嘴笑,邹旺唉了一声,摊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我这意思大当家的知道,就不说了。

    大当家说的也是,凡事都有个开头,反正,咱们说的是咱们顺风的事儿。”

    ……………………

    八月中,在扬州城外围了将近两个月的文彦超部,趁着守城梁军疲惫不堪,半夜偷爬上去,半夜一天激战之后,拿回了扬州城。

    收复运河全线的捷报,飞奔递进建乐城。

    朝廷上下,对这份捷报十分淡然。

    从六月起,大家就都已经十分笃定,收复运河全线,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

    仔细看了一遍文彦超的折子,顾瑾慢慢吐出口气,将折子递给伍相,“你们看看,已经八月底了,天一天比一天冷,扬州一带的赈济,要赶紧跟上。”

    “是,文将军在扬州城围了将近两个月,诸事已经准备妥当了。

    “昨晚上收到的信儿,说已经开始募集人工,等清理好战场,就开始修建城墙,打扫街巷,舒通河道。

    病弱不能自理的平民,主管太医也已经收拢了不少,暂时安置在空宅子里。”

    杜相忙欠身答话。

    ”嗯。“顾瑾应了一声,看着几位相公传看过文彦超那份折子,沉默片刻,从炕几上拿起几张纸,递给伍相,“你们看看这个。”

    伍相接过,一目十行扫过,呆了一瞬,将那几张纸递给挨着他的潘相。

    顾瑾端起茶,垂眼抿着。

    诸人传看完,将几张纸递回给伍相,一个个小心的看着垂眼抿茶的顾瑾,微微屏气,一声不响。

    大殿内,一时静的落针可闻。

    “伍相怎么看?”顾瑾放下杯子。

    “这份通告,前两条都极妥当,就是最后一条,臣觉得,有点儿说不上来。”伍相答的极其谨慎。

    “第一条,前一半极妥当,后一半,”顾瑾哼了一声,“第二条,挑不出毛病,可民非年过四十无子,不得纳妾一条,和民不得着锦一样,都是形同虚设吧。”

    “民不得着锦这一条,没在刑统里。”伍相一脸干笑。

    顾瑾斜瞥了伍相一眼,接着道:“至于第三条,朕昨天想了半夜,竟然想不出违了哪一条律法政令,大约可算在别财另居?要算进去,也极其勉强。

    她只说工钱有一半是媳妇或是丈夫的。

    可诸位都觉得这第三条,好像不怎么妥当,是吧?”

    “臣是这么觉得。”伍相欠身道。

    “臣也是这么觉得。”杜相和潘相等人,也忙欠身答话。

    顾瑾看着表态极其谨慎的诸人,沉默片刻,看着潘相吩咐道:“潘相写封信吧,告诉那位大当家,打断腿是私刑,这么堂而皇之写出来通告天下,荒唐!”

    潘相忙欠身应了,顾瑾再看向伍相道,“至于第二条,你和刑部、大理寺,再找些精通刑律的,议一议四十纳妾这一条,再看看刑统中,还有多少像这样形同虚设的法条,先议一议。”

    “是。”伍相欠身答应。

    诸人屏气等着顾瑾说第三条,顾瑾却斜瞥着那几张纸,不说话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顾瑾伸手推开那几张纸,淡然道:“接着议事吧。”

    ……………………

    文彦超攻下扬州城隔天,李桑柔等人,就到了扬州城下。

    离扬州城十来里路,眼睛所及,都是一片焦黑荒芜。

    李桑柔骑在马上,环顾四周,低低叹了口气。

    这才是一城一地,当年,千里无鸡鸣,是什么样的景象?

    离城四五里路,孟彦超走在最前,迎着盘查的兵卒,递上路引文书。

    扬州城下,北齐军还在忙碌的清查收尸,清刷血渍。

    李桑柔下了马,牵着马,穿过鲜血还没干透的城门洞。

    出了城门洞,李桑柔站住,看着眼前的扬州城,神情黯然。

    放眼望去,李桑柔看不到一处完整,到处都是一抹抹一片片的焦黑,新旧交错的断壁残垣。

    麻木的兵卒们在街巷废墟中进进出出,拖出、拎出、甩出一具具尸首,一块块骨肉,扔到一辆辆大车上。

    “唉,咱们的扬州城。”黑马站在李桑柔旁边,看着一片接一片的瓦砾,伤心起来。

    “文将军追击南梁残部到江口,现在江口驻守。”孟彦清一溜小跑过来,和李桑柔禀报,“黄将军在城里,暂时住在府衙,就在前面不远。”

    “去见见他。”李桑柔抬脚往前。

    扬州城,她来过很多回,她知道府衙在哪儿,这座城里,她认识很多地方,哪怕已经成了废墟。

    黄老将军正额头冒火的忙着安排清扫街巷要多少人,洒药粉要多少人,清查城里的水井要多少人,还有城里找出来的那些活着的平民,要吃要喝要清查,没地方住……

    他很烦这些琐细无比的磨人杂事。

    “将军,外头来了一群人,要见将军,说有事儿。”亲卫一溜小跑进来禀报。

    “什么一群人?哪儿来的一群人?有事儿,哪个没事儿?到我这儿的,有没事儿的?”黄老将军先喷了一通牢骚。

    “你他娘的会不会当差?一群人,什么叫一群人?谁?姓啥?叫啥?会不会禀事儿?会不会当差?”

    “小的还没说完呢,领头的是个小娘儿们,说是姓李,旁边跟了个汉子,这么高,铁塔一样……”

    “还有个黑脸儿的?”黄将军眼睛瞪大了。

    “黑脸儿?脸都挺黑。”亲卫想了想,那小娘儿们身边一圈儿的汉子,个个脸都挺黑。

    “你他娘!老子去瞧瞧!”黄将军抬脚就往外跑。

    正围着他要人的太医,户部郎官,府衙里的诸推官书办,急忙跟上。

    “将军!将军您别走啊!”

    “将军!我这事儿人命关天!将军!”

    “将军将军!”

    ……

    李桑柔背着手,站在府衙门口,打量着残破的府衙。

    连八字墙,都倒了一半儿,好在影壁好好儿的,将府衙里面和外面,隔成两片废墟。

    “哎!”

    黄将军冲过影壁,看到李桑柔,先高昂的哎了一声,赶紧疾冲往前。

    “真是大当家!一说姓李,是个娘……女的,我就想着得是大当家!

    早就听说大当家沿运河过来了,真没想到,真是大当家。

    大当家安好!”

    黄将军一路冲到李桑柔面前,声音却是越来越低,人也越来越文雅了。

    “不敢当,黄老将军好。”李桑柔急忙欠身还礼。

    “要不是知道大当家的脾气,我都想给大当家磕上几个头了,大当家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大当家请进。

    大当家怎么来了?这扬州城,昨天晚上刚打下来,到早上,才算彻底安稳了,大当家的就到了。

    大当家快请进。”

    黄老将军侧身往里让李桑柔。

    “黄将军正忙着,我就不进去多打扰了。”李桑柔微笑着,指了指在八字墙旁边挤了一堆的诸人,“过来见黄老将军,是有事相求。”

    “大当家只管说,哪能用得上一个求字,我哪儿担得起,大当家有事儿只管说!”黄将军横了眼八字墙旁边的一堆人。

    “守在扬州城的南梁将领,叫苏青?”李桑柔声音落低。

    “是。死了,是个狠角儿。”黄将军点头。

    “嗯,苏青的尸首,找到了吗?”见黄将军点头,李桑柔接着道:“我和苏青有些旧交,旧日里,欠过他不少人情,他的尸首,黄将军能不能交给我?

    我想送他入土为安,了了这份旧情。”

    黄将军一下怔神,不等他说话,李桑柔接着笑道:“在襄阳城的时候,我就和大帅说过和苏青这份旧交情,求过大帅,大帅答应了。

    来扬州前,也已经写信给大帅。”

    “大当家客气了,我只是没想到大当家认得苏青,这点小事,我还是担得起的,我这就让人带大当家去领苏青的尸首。”黄将军立刻爽快答应。

    “多谢黄将军,我就不多打扰黄将军了。”李桑柔拱手谢过,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黄将军吩咐了亲卫,辞了黄将军,跟着亲卫去领苏青的尸首。

    苏青的尸首离一堆南梁军尸首稍远一点,衣甲脏破,神情安祥。

    李桑柔呆看了片刻,示意黑马和小陆子将苏青抬上大车。

    “黑马跟我去送苏青入土,你们留在这里。”

    看着黑马和小陆子放好尸首,李桑柔吩咐大常和孟彦清。

    “铺子的事儿,邹旺和枣花到了,由他们打理,你们不用多管。

    你们赶紧看着清点出咱们宅子,标识出来,现在就开始找人重建。

    要是有会安排景物宅院的,请过来,让他们看着修。

    还有城外的田庄,都要一处处去看过,佃户若是还在,该救济救济,补齐种子农具,让他们赶紧秋种。

    人要是没了,就赶紧招人耕种。”

    “是。”大常闷声应了,看了眼大车上的苏青,紧拧着眉,担忧问道:“老大打算把他葬到哪儿?”

    “江宁城。有个小山头,看对面江都城,清清楚楚。放心。”李桑柔看着大常,温声答道。

    大常嗯了一声,舒开眉宇,不再说话了。

    孟彦清拿了席子被子,将苏青盖好,黑马赶着大车,李桑柔骑着马,直奔江宁城。

第201章 生意人

    两天后,午后,李桑柔带着黑马,赶回到扬州时,城外城里的尸首血腥,已经收拾掩埋,清洗干净,城外各处陆路水路,刚刚撤了关卡。

    惊恐逃亡的扬州城外人,开始扶老携幼,赶回家乡。

    城里的人一直困在城里,虽说不像城外的死亡惨重,却是家家房塌屋破,四壁空空,一个个饿的两眼发绿,病苦不堪。

    文将军和黄将军围城将近两个月,就是等南梁军断粮,断粮后的南梁军,自然要搜刮满城的粮食……

    李桑柔牵着马,看着废墟间一处处的粥棚,以及围着粥棚的饥饿的人群,整个城里,还是一片沉沉死气。

    黑马跟在李桑柔身边,时不时伸头看一眼饥饿人群,看着一只只破碗中的稠粥,抽着鼻子闻一闻,看完闻好了,缩回来和李桑柔啧啧,“都是懂行的,救命而已。

    我就不喜欢这个味儿,真难闻。

    老大,咱们这会儿招人,一顿饱饭就行,可惜壮劳力太少,唉,可怜哪。”

    李桑柔听着黑马的唠叨,围着城走了半圈,进了离东门不远,一处难得还算完好的宅子。

    这间宅子也是她的。

    “老大!”正蹲在二门门槛上的蚂蚱一窜而起,“老大你可回来了!

    咱们的粮船到了,一早上就到了,就在外头码头。

    户部有个姓宁的堂官,说咱们船上的粮食,他要征用,说什么是皇命,说扬州现在是战时,什么什么,常哥在码头看着呢。

    常哥让我在家守着,说不知道你啥时候回来,我都快急死了。”

    蚂蚱一边说一边原地踩脚转圈。

    “去看看。”李桑柔将马递给蚂蚱,“你别去了,这马累坏了,得赶紧饮水喂草。”

    “再给它洗个澡。”黑马将自己那匹马缰绳也塞到蚂蚱手里,嘿笑着拍了拍蚂蚱。

    “老大我……我!”蚂蚱牵着两马匹,看着转身就走的李桑柔,和一边走一边冲他挥手笑的黑马,一脸委屈。

    他也想去看看!

    李桑柔走的很快,出东门就是码头。

    码头上,齐军的战船已经全数移到码头南面驻守,码头正中,泊着二三十只吃水沉重的大船。

    码头上站满了人,大常阴沉着脸,胳膊抱在胸前,挡在船前,十分显眼。

    大常旁边,小陆子等人同样胳膊抱在胸前,昂头站着。

    大常对面,站着几个官员,和一群小吏,正气急的说着什么。

    两群人周围,一边是一群官兵,领头的统领叉腰站着,时不时挠挠头,看起来苦恼极了。

    另一边,老云梦卫们懒懒散散的站着,孟彦清蹲在地上,咬着根草根看热闹。

    挨着老云梦卫,站着七八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袖着手,浑身的恐慌不安。

    “老大来了!老大!”小陆子眼尖,李桑柔一转过来,他就看到了,立刻一跳老高的叫起来。

    “大当家来了!”官兵前头的统领跑的比孟彦清还快,“给大当家请安!合肥城那一战,小的跟着黄将军从江南撤回去,小的还给大当家牵过马。”

    统领一边见礼,一边介绍自己。

    “都是同袍伙伴,不敢当。这是怎么回事?”李桑柔带着笑,拱手还了一礼。

    统领听到一句同袍伙伴,顿时容光焕发,“是这么回事,这几十条船,常爷说是粮行定的粮,下过定金的。

    宁郎中说战时,要征用,黄将军让小的过来瞧着。

    将军交待了,说是,看着别打起来就行。”

    最后一句,统领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说完,斜瞥了宁郎中一眼,扯了扯嘴角。

    他跟大当家是袍泽,他们才是一伙的!

    “大当家。”那位宁郎中已经迎着李桑柔过来,先长揖见礼,直起身,一连串的话喷的又快又清晰,“大当家一向为国为民,这是朝野内外,众所周知的。

    如今的扬州,大当家都看到了,满城老幼,都在饿死边缘。

    这几十船的粮,至少能救了半城人的命,大当家这位兄弟,却说这些粮是粮行的粮,是要拿去卖钱的。

    大当家一向忠义,岂是为了钱……”

    “宁郎中是刚到,还是早就等在扬州城外了?”李桑柔带着笑,打断了宁郎中喷薄的话串儿。

    “早就到了,在文将军军中,等了二十来天。”宁郎中咽了口气。

    “你都到了二十来天了,朝廷救济的粮船还没到?”李桑柔再问。

    “文将军一直围在城外,什么时候攻城,这是军机,我……”

    “那你先调粮船过来,等在城外,难道文将军和黄将军还能抢你的粮食?”

    “调是调了,我以为,那个,城里的人比预想的多,实在是,没想到。”宁郎中涨红了脸。

    当初南梁人攻扬州城,驱城外万民为先驱,死伤无数,他以为城中的人,大约也被屠光了,没想到了,城中房倒屋塌,衣食全无,人倒是死的不多。

    “我招的工匠,腿脚快的,说不定已经到了,他们过来干活,要吃要喝,要有地方买粮。

    这些粮食不能给你。”李桑柔语调和气却坚决。

    “大当家的!”宁郎中急了。

    “你还是赶紧去想别的办法吧,我的粮肯定不能给你。”李桑柔退后两步,招手示意伸长脖子看着她的那七八个瘦的两颊紧吸的中年人。

    七八个中年人急忙上前。

    “赶紧让各家米铺掌柜过来拿粮,许他们赊帐,这三十来条船,有点儿少,各家都拿只怕不够,四城的铺子,匀着给。

    交待下去,平时挣多少利,现在还是多少利,不许多加价。

    扛夫的帐当天就要清结,还有,先煮几大锅米饭出来,来扛活的,一人一碗,先吃饱了再干活。

    老孟挑几个人看着,要快,晚饭前米铺要开出来。

    还有,这是头一批,明后天,第二批粮船也该到了,后面的粮船多的很。”李桑柔不再理会宁郎中等人,对着七八个粮行中人吩咐道。

    “大当家放心!放心!快快!快!”领头的粮行行老激动的眼泪都下来了,一句话没答话,就冲其余人挥着手喊起来。

    粮行开了张,他们各家里就能有吃的了。

    “大当家!”宁郎中急了,上前一步,却被黑马伸手拦开。

    “你们都挤在这里干嘛?赶紧到城里招人干活,不拘男女,女的最好,先把宅子里的烂砖碎瓦收拾出来,把能用的东西挑出来。

    记着按天结帐,头一天先给工钱再干活,快去吧。”

    李桑柔接着吩咐大常和孟彦清等人。

    “大当家的!你的宅子才能招几个人?这满城的……”宁郎中挤不上来,急的跳着脚叫。

    “咦!瞧你这话说的!”黑马一条胳膊挡着宁郎中,斜瞥着他,一声咦,咦的又响又长。

    “我跟你说,这扬州城,半座城都是我们老大的,你说能招几个人?你没听我们老大说,男女都不论了!你说能招几个人?”

    宁郎中被黑马这几句话噎住了。

    雪白的大米饭的香味儿从东门码头上飘散出去时,小陆子几个,以及老云梦卫们,已经敲着锣,开始满城高喊,招人干活。

    米行有自己的渠道,饥饿的扛夫,和各家米行掌柜,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狼吞虎咽吃了一碗两碗大米饭的扛夫,从船上扛下一袋袋的粮食,装到车上,推送到城里各家米铺。

    米铺几乎都塌了,掌柜们赶紧召集伙计,找几块木板,垒上砖头,米袋子就放在木板砖头上,掌柜和伙计们,或是从废墟中翻出量斗,或是借一只两只,或是找个差不多的替代,立刻开张做生意。

    生意支起来,就能挣钱,挣了钱就有饭吃了,也有钱再起新屋了。

    城中各家各户,挖出埋起来的银钱首饰,拿着刚刚领到的一天的工钱,涌向各家米铺。

    黄将军赶紧调了两支千人队进城,沿街巡查。

    各家米铺,点着灯,做了一夜的生意,整座城里,一夜喧嚣。

    第二天午后,一串儿二三十条粮船,再次泊进东门码头,粮行废墟上,支着帐蓬,从行老到扛夫,忙的脚不连地。

    旁边空地上,已经有零星几家小摊儿摆出来,卖热茶热饭。

    附近各城各县的工匠,风尘仆仆,急急赶进了扬州城。

    听说扬州城里活多工钱高!

    李桑柔没有照惯例包工匠吃住,而是把吃住的钱,折进了工钱里。

    五天后,日夜兼程赶进扬州城的新任漕司兼府尹江诚,刚刚转过府衙影壁,就被焦头烂额的黄将军骂了个狗血淋头,再砸了一堆这个那个文书在他身上,不等江漕司反应过来,黄将军已经拎着前襟,一头扎出府衙,急匆匆逃回了他的军营大帐。

    瘫在大帐中黄老将军一口气灌下两瓶酒,才算缓过口气。

    他宁可攻城冲阵,死上十回八回,也不愿意再沾这地方政务了,太可怕了!

    江府尹一进府衙,就被困住了,案子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围着他的推官书办小吏,每一个人都抱着一大抱文书,都渴望无比的看着他,急先恐后的表示:他们的事最急,再晚一晚就要死人了,一死一大堆!

    也亏得他久经地方,又是个能干的,忙到大半夜,总算大致理出一点点头绪,第二天一早,赶紧从衙门里冲出来,他得先去拜见那位大当家。

    李桑柔刚刚吃了早饭,沏上茶,舒展了几下,正准备投入到图样花样的海洋中,大头从院门口喊进来:有位姓江的官儿请见大当家。

    请见两个字,被大头咬的李桑柔就听到了请见俩字儿。

    “在下江诚,新任淮南东路转运使兼扬州府尹,给大当家请安。”江漕司紧几步进来,看到李桑柔,急忙长揖下去。

    “不敢当不敢当。”李桑柔急忙还礼。“哪里当得起。”

    “大当家客气了。”江漕司再次拱手欠身,“在下出自杜相门下,来前,杜相再三交待在下,说有大当家在运河沿线,在下这个漕司,虽是战后,却没什么难处,一路过来,邮驿粮行,都已经恢复如常,托大当家的福。”

    “不敢当。”李桑柔让着江漕司坐下,黑马一脸恭敬的送上杯茶。

    “漕司言重了,我是生意人,不过是让自己家的生意赶紧做起来罢了,别的,真当不起。”李桑柔看着江漕司,欠身笑道。

    “大当家果然客气得很。”江漕司笑起来,“在下前一任,是在兵部当差,往来军报,都是在下经手,在下和兵部诸人,对大当家仰慕之极。

    听说在下到任淮南,能见到大当家,兵部同仁,不知道有多羡慕。”

    “江漕司过于客气了。”李桑柔再次欠身。“我在扬州,大约要多住几天,江漕司可不能太客气了,也不必理会我。”

    “是,皇上也交待过,说大当家是自由自在之人,嘱在下敬而远之,大当家放心。

    只是昨天刚刚到任,无论如何,总要过来给大当家请个安,再说,在下实在是想见一见大当家。”江漕司忙站起来。

    “漕司客气了。”李桑柔跟着站起来,将江漕司送出院门。

    大院门口到二门里,已经站满了长衫短衣们,好奇的看着被李桑柔客气送出去的江漕司。

    李桑柔送走江漕司,暗暗舒了口气,转进二门,示意大头,“一个个叫进来吧。”

    “几位先生先进去吧,其余的,坐着等吧,茶在那里,瓜子在那边。”大头站在二门口,挥着手指挥。

    几个长衫书生抱着纸筒,跟在李桑柔后面,进了正院。

    “一个一个说。”李桑柔坐到长案前。

    最前的中年书生将怀里的纸卷放到长案上,推开一张,铺到李桑柔面前,用镇纸压住。

    “这是牛尾巷第一家,总共二亩半大,不算小了。

    大当家没说做什么用,或是住什么人家,在下想着,牛尾巷临着花街,清贵的人家只怕看不上,这座宅子,在下就照着富丽两个字做的,房舍多园子小。”

    中年书生指点着图纸上各处,说的极其仔细。

    “嗯,你想的周到,这一处就这样吧。”李桑柔说着,拿起旁边两寸见方的木头大印,在那张图上头印下大印。

    中年书生顿时喜形于色,这一方印盖上去,五两银子就到手了,一家人的生计有了!

    “这是第二处。”中年书生的声音都高昂了上去。

    李桑柔极好说话,五六个书生,每个人至少有一张图纸是盖了印的。

    书生们往隔壁小门进去,几个帘子铺掌柜进来,摊开连夜现画出来的,或是劫后余生的图样册子,以及一卷卷小小的帘子样儿,摊到长案上,由着李桑柔一样样挑选。

    隔壁小门里,大常和小陆子一张张核对着李桑柔的大印,登记好,从后面的大箱子里,拿出银锞子,现称现剪,照价付了现银,让他们写下合同字据,按下手印。

第202章 出路

    周沈安扛着十来斤米,另一只手里拎着一条二三斤重的肥肉膘,进了府学后街。

    “师娘!”站在还算像样儿的院门口,周沈安扬声叫道。

    “唉。”还余下一半的厢房里,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出来,“是周二郎,你这是干啥?咋又拿东西来了,昨儿的饼还有呢,还没吃完。”

    “先生的病好些没有?”周沈安将那条肥肉膘递给老太太,拿下那袋米,左右看了看,踢了个小凳子靠墙,放好米。

    “是二郎啊,又来送东西了,你昨儿送过一趟了。”厢房最里面,架着个破竹榻,一个五十来岁老者一点点撑起来。

    “先生好点儿没有?刚刚我路过应大夫家,看他搭了个棚子,开诊看病了,我跟应大夫说了,让他得空的时候,过来给您诊诊脉,开几幅药吃吃,就能好了。”周沈安蹲在破竹榻前。

    这破竹榻用几块砖架着,看起来摇摇晃晃,老先生又挪了挪,竹榻就跟着又摇起来,周沈安下意识的伸手扶住竹榻,以免它倒塌下来。

    “你哪儿来的钱?你家里?是周二郎吧?我这眼睛,看不大清,我听着这声音是你。”老先生挪着坐好,用力的看。

    “是二郎,二郎还拿了一条肉,有两三斤重,还有米,一大袋米!

    二郎,你哪儿来的钱哪?”老太太拎着肉,看着米,一下子精神多了。

    “我找了份活,挺挣钱的。”周沈安站起来,手伸到破烂的长衫底下,解下一大串铜钱,“这是半吊钱,师娘拿着,买菜买柴。

    应大夫那边,我跟他说过了,诊金还有药钱,回头我跟他结,您不用管。”

    “你哪儿来的钱哪?”老太太接过半吊钱,压的半边身子往下一沉,更加惊讶了。

    “二郎!你哪儿来的钱?你干嘛去了?你可不能……”坐在破竹榻上的老先生急了。

    “先生别急,师娘先把钱收好。

    “靠东门那边,有户有钱人家,在咱们扬州城有十几处宅子,现在拿出钱,要重新起宅子,找人画图样儿,制度安排楼阁亭台。

    “我就去应了,画了几处宅子,难得她都看上了一张,得了些银子。”

    周沈安急忙解释道。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把心思都放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头,你又不笨,你要是把琢磨楼台园子的这份心思,都用到文章上,你早就……”老先生一听就急了。

    “先生别急,我用在文章上了,真用了。现在这会儿,不是非常时期么,咱们先得吃饱了,才能念书呢。”周沈安忙陪笑道。

    “老头子,这都啥时候了,都快饿死了,唉,你还唠叨这些没用的。”老太太四处找了一圈,将那半吊钱塞到老先生枕头下。

    “挣够吃饭钱,你别再分心了,把心思都放到文章上。

    咱这扬州城,遭此大难,大难不死的,都有后福。

    今年说不定要开恩科,今年就是大比之年,这恩科不用开了,咱们扬州,必定要多取不少人,这是惯例了。

    你得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用功,秋闱中了,再怎么,你就是官身了,往后,就算春闱屡试不中,那也……”

    老先生揪着周沈安,急急的交待道。

    “我懂,先生放心,我都懂,都记下了,先生安心养着,让师娘熬些米油给你先补一补,先生先好起来。

    咱们扬州城里,现在已经很热闹了,粮行肉市,都开了,各家店也都开了。

    刚才我买米的时候,米铺的洪掌柜问我先生怎么样了,问先生的学堂什么时候能开,说他家大小子早上还问他,要来上学。

    洪掌柜还说,您这学堂要是还开,他就先把束脩送过来。

    您赶紧好起来,回头我找几个人过来,把学堂院子清出来,先搭个棚子,您先把学堂开起来。”

    周沈安笑着岔开话题。

    “多亏了二郎,等你群弟回来……”老太太抹着眼泪。

    “别提他!别提那个孽种,他哪还能活着回来?你看看这仗,这仗……”老先生眼泪淌出来,“这人死的,哪是人哪!别提了。”

    “不提了不提了。”老太太转过身,强忍着哭声。

    “群弟肯定能平平安安回来,群弟要是回不来,我给先生和师娘养老送终,群弟走前,都托付给我了,师娘别哭了,先生保重自己。

    东门东家那边,正忙着,我就不多陪先生说话了。

    这些钱,师娘只管用,别省着,米也别省,该吃多少就吃多少。

    街角那个小菜市,卖菜卖柴的都有了,师娘去买些,我先走了,明儿我再过来。”

    周沈安边说边站起来。

    “你家里都安顿好了?你娘没事儿吧?”老先生伸手拉住周沈安,问了句。

    “都好,先生放心,先生赶紧好起来,赶紧把学堂开出来,开出来就好了。”周沈安站起来,弯腰替老先生掖了掖被角,辞了师娘,急匆匆走了。

    他得赶紧赶到东门里那处宅子。

    那位有钱的女东家,昨天交待他今天准时过去,他可不能晚了。

    周沈安急急忙忙赶到东门里李桑柔那处宅子,贴在院门口,斜看了眼挨着门框,放在门里的那只大滴漏,舒了口气。

    没晚,早了半刻钟,正正好。

    周沈安扶了扶头上的破幞头,紧了紧腰带,从头到脚理过一遍,这才上了台阶,进了院门。

    这会儿还早,院门里两长排长凳空空无人。

    二门门槛上,坐着那位天天看着叫人的愣呵呵的汉子,正捏着根不知道什么棍儿剔牙。

    见周沈安进来,大头忙拧头往院子里喊了句,“老大,那个姓周的书生来了。”

    “请他进来。”李桑柔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

    “周先生请进。”

    听到个请字,大头立刻就客气了,从门槛上跳下来,欠身往里让周沈安。

    “不敢当不敢当。”周沈安赶紧冲大头拱手欠身,侧着身子,小心的从大头身边挪过去。

    这一伙人,有钱这一条,他看出来了,肯定不是一般的商家有钱人,这一条,他也看出来了。

    他们这院子里,可是满院子的刀枪!

    “先生请坐。”李桑柔从廊下椅子上站起来,冲周沈安拱了拱手,笑让道。

    “不敢不敢!”周沈安急忙长揖还了礼,拿捏着坐到李桑柔旁边的椅子上。

    “这两三天,我统共收到了十六张宅院图样儿。”李桑柔直入正题,一边说,一边接过蚂蚱递过来的一大卷图纸。

    “十六张中间,只有一张是你的,就是这一张。”李桑柔抽出最上面一张,卷起放到旁边,指着其余十五张图,笑道:“请先生替我看看这十五张图,你觉得这些宅院园子安排,哪些巧妙,哪些不大好,随便说。”

    周沈安不安起来,“东家,这都是……”

    “图上的姓名,我都糊起来了,你只看图样,只说图样,不用管是谁画出来的。”李桑柔打断周沈安的话,笑道。

    周沈安犹豫了下,咬牙道:“好。”

    接过厚厚一卷图纸,周沈安站起来,将图纸摊在长案上,四角用镇纸压住,弯着腰,仔细看起了最上面一张图。

    李桑柔端起茶抿着,等他看好。

    “这处宅基,我记得去看过,跟着那位马爷。

    “这块地儿,有些个狭长,特别是中间这里,宽只有两间半堂屋,这张图还是照东西厢安排,虽说没错,可盖出来之后,这中间的天井,就太狭了,令人郁结,与风水上也不大好。

    “前面偏出来的这一处,这一处,把后墙做成影壁,我觉得极好,虚虚实实,巧妙极了。”

    仔仔细细看过,周沈安指着第一张图,点评道。

    “嗯,那中间的院子,你有什么主意没有?”李桑柔没站起来,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周沈安问道。

    “不如,把西边厢房,做成半间,让出一半给天井。这样,从外面看,就是一面高墙,从天井里看,又看不出西厢只有半间。

    这西厢做成书房,贴后墙放满书架,倒是处雅致地方。”

    周沈安仔细想着,笑道。

    “嗯。”李桑柔笑着,只嗯了一声。

    周沈安卷起第一张图,开始看第二张。

    一张张点评完,已经将近中午。

    “周先生果然是极擅长制度宅院园林。”李桑柔看着周沈安卷起最后一张图纸,笑起来。

    周沈安一个怔神。

    “我打听过你。”李桑柔笑着解释了句,看着周沈安笑道:“先生早就考过了童生试,今年秋闱,先生准备下场吗?”

    “下场总得下场。”周沈安一脸苦笑,“我十六岁那年就考过童试,之后,直到现在,三十出头了,屡考屡败。我念书写文章上头,天份有限,可是,考,总归要考一考。”

    “先生这十几年,就靠府学那些廪米为生?”李桑柔打量着周沈安。

    “是。”周沈安一个是字答的有些羞耻。

    “我这里有份活,要不,先生接下来吧。”李桑柔笑指着那一大卷图纸,“这些图纸,照先生刚才说的,让他们修改。

    ”除此,我还有些宅子,都交给先生,由先生统总看着制度房舍园子,修建的时候,也请先生看着,随时调整修改。”

    周沈安一个怔神,“东家还有宅子?东家统共有多少宅子?”

    “挺多的,我没算过,好像这半座扬州城的宅子,都是我的。”李桑柔慢吞吞道。

    周沈安眼睛都瞪大了,“您?”

    “我要打理的产业很多,没空儿一直耽误在这些宅院上,可我又不想把这些宅子盖的乱七八糟,丑陋不堪。

    扬州这么美丽的地方,二十四桥明月夜,我希望我的宅子,不说给这扬州城添光增色,至少,得让人看着顺眼吧。

    所以,建之前,我找人制度图画,可制度宅院园林这事儿,极其高深,真不是谁都能做得好的。

    这几天看下来,就先生制度的那处宅院,我最满意。

    所以,我想把这半城的宅院,都交到先生手里,由先生统总。

    只是,这些宅院园林的制度,先生不要一人独揽,最好把这些宅子多安排出去,先让他们看着安排,最后由先生拍板,这样,大家都能有口饭吃。”李桑柔笑道。

    “那得不少年……”周沈安有些乱,他实在没想到。

    “不急,慢慢盖,慢慢修,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行。”李桑柔笑道,“我们不急,不和急着修宅子的人抢工匠。”

    “东家,”

    “他们都称我大当家,你要是愿意接,具体细务,让大常跟你说说,还有你的工钱。”李桑柔笑看着周沈安。

    “好!”周沈安犹豫了一瞬,就答应了。

    他对秋闱,早就绝了念想,可他手无缚鸡之力,半技之长都没有,当清客伴读,他不够机灵有趣,就是卖酸文,他都没那份捷才,卖十篇被人家退回来九篇半。

    实在没有别的生路,他只好一年接一年的赖在府学,靠着那几石廪米过活。

    如今,有这半城宅子的活计,说不定能挣够后半辈子的饭钱,反正,他没媳妇没孩子,就一个老娘,吃得少穿得少。

    看着周沈安跟着大常进了厢房,孟彦清站过来,看着厢房赞叹了句。“大当家眼光真好。”

    “咦,这人不是你先看中的么?”李桑柔看着孟彦清,扬眉道。

    “啊,是啊是啊,我是说,这人真不错。”孟彦清一脸笑容里,有几分尴尬。

    “我让窜条跟着他看了两天。

    前天,他从咱们这儿领到了五两银子,换了铜钱,买了米送回家里,先去了他启蒙的先生家,送了几只饼,一捆柴,接着挨家看他府学的先生、同窗,送了米,或是给了钱。

    他那五两银子,大约不剩什么了。

    窜条跟府学的老杂役打听了,说在府学里,一直是他揽总各种杂务,任劳任怨,人缘极好。

    你眼光确实不错。”李桑柔解释了几句,看着孟彦清,夸奖了句。

    “大当家过奖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孟彦清笑容喜悦。

第203章 最爱八卦

    李桑柔在扬州城住了两个来月,十一月初,悄悄启程,离开了扬州城,往建乐城回去。

    回到炒米巷宅子里,已经是腊月初九了,一进院门,大常就急急忙忙的指挥众人,分派活计,大头几个赶紧打扫擦洗,黑马去买大米白面活羊活猪,他和窜条一起,赶紧往鱼行鸡鸭行菜市买鸡鸭鱼蛋大葱白菜。

    连着两年,都没能好好过个年了,今年这个年,大常觉得一定得正正式式、热热闹闹的好好办年,好好过年!

    黑马和小陆子几个,自然是极其赞同大常的想法。

    李桑柔连二门都没进,就往隔没多远的孟彦清他们那座大院子过去。

    大院子里,留守的十来个老云梦卫刚刚迎进孟彦清等人,大门外,几辆大车里的东西还没搬完。

    见李桑柔不紧不慢的过来,正大包小包搬东西的卫福,急忙扬声叫孟彦清:老大来了。

    “我不找你们,过来看看艳娘怎么样了。”李桑柔笑着冲急迎出来的孟彦清摆手。

    “她好多了,我带大当家进去。”卫福急忙丟下大包小包,让着李桑柔往侧旁的小偏院过去。

    小偏院里,艳娘穿着靛青面棉袄棉裙,坐在院子里,正用力纳着只鞋底儿,见卫福侧身让着李桑柔进来,急忙放下鞋底,扶着椅子扶手,想要撑站起来。

    “看气色好多了。”李桑柔忙上前扶了把艳娘,按着她重新坐下。

    “好很了!”卫福语调轻快,“大当家走后,几位老太医又一起来过两回,议了半天,说是得从驱虫入手,说要不然,饮食不能养人。

    艳娘身子弱,受不住,这驱虫,驱了两三个月,才算驱干净,之后又病了一场,后头就好的快了,现如今正下针调理足痹的毛病儿。”

    “多亏了大当家。”艳娘被李桑柔按回扶手椅里,低头欠身。

    “有足痹的毛病儿,这手也容易痛,纳鞋底儿要用力,你的眼睛也没全好。”李桑柔拿起鞋底儿摸了摸,仔细看了看艳娘的眼。

    “她闲不住,说脚不能动,手不能再闲着了。

    “我让她做点儿轻巧的活计,她说看不清,走不齐针脚,非要纳鞋底。

    “你看,大当家也说了,你这手不能再干活了。”卫福伸手拿过鞋底儿,搬了把椅子过来,递给李桑柔。

    “成天闲着,那不成了废人了。”艳娘声调很轻。

    “先养好,再说别的。”李桑柔坐到艳娘旁边。

    “我觉得好的差不多了,他还是什么都不让我做,说我得养着。

    “瞧着他一个大男人,洗洗涮涮,忙里忙外,您说,哪能这样?

    “我能动了,哪还能让他一个大男人这么里里外外的侍候我。”艳娘看着李桑柔,轻声细语。

    “他能这么侍候你,是他的福份。”李桑柔笑道。

    “哪有这样的,哪能这样,他一个大男人。”艳娘很是不安。

    “我早就跟你说过,能再见到你,能侍候你,是我的福份,你看,大当家也这么说。”卫福拎了只小凳子过来,坐到艳娘旁边。

    “世人说孝行,最好的孝行,是顺父母心意。夫妻之间,应该也是这样,是不是?

    “你想对他好,最好的好,不就是顺着他的意。他想让你活的好好儿的,高高兴兴,能一直陪着他,你就高高兴兴的陪着他,看着他干活,陪着他说说话儿。他这会儿想让你安安心心把身体养好,你就安安心心把身体养好。

    “至于洗洗涮涮这些小事,你做还是他做,他不在意,你也不用在意,是不是?”

    李桑柔想了想,微笑道。

    “大当家这话在理,就是这样。”卫福急忙接话道。

    “大当家真会劝人。”艳娘冲李桑柔欠身。

    “你要是觉得大男人不该洗洗涮涮,那也得先安心养好,等病都好了,有力气了,你觉得哪些活不该男人沾手,那就不让他沾手好了。”李桑柔笑道:“你们两个过日子,该怎么过,当然是你说了算。”

    “哪能我说了算,都是男人当家作主……”艳娘一句话没说完,卫福笑道:“要真是我当家作主,那我就作主,咱家里就该我做饭涮锅!”

    “哪能这样!”艳娘唉了一声。

    “你看还是你当家作主。”卫福接话笑道。

    艳娘唉了一声,忍不住笑。

    李桑柔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站起来,“你们两个慢慢商量当家作主的事儿吧。我先走了。你别动。”李桑柔示意艳娘。

    “我送大当家。你别动。”卫福急忙站起来,弯腰按住艳娘,跟着李桑柔往外送。

    “艳娘就是这样脾气,总觉得该她侍候我,不该我侍候她,天天跟我叨叨。”

    出了院子,卫福和李桑柔笑道。

    “你明白就好。这些年,你至少有一群生死与共的伙伴,她只有一个人,活在群狼环伺之中,艰难求生,她比你难得多,你要多体谅她。”李桑柔缓声道。

    “是。”卫福喉咙一哽,“我知道,大当家放心。”

    ……………………

    李桑柔从老云梦卫大院出来,看看已经夕阳西下,学堂应该已经放学了,顺路买了几包松子糖什么的,往张猫家过去。

    李桑柔扬声叫着秀儿,推开院门。

    秀儿从堂屋探头出来,见是李桑柔,一声惊喜尖叫,“是姨姨!”

    尖叫声没落,秀儿身后,大壮先一头扎出来,翠儿和果姐儿同时冲出来,尖叫着冲向李桑柔。

    “咦,少了一个么。”李桑柔张着胳膊,由着几个孩子扑到她身上。

    “曼姐儿家搬了新宅子,就在那边,隔两条巷子!”翠儿一如既往的抢话最快。

    “她家今天安灶,放了学就赶紧回去了。”秀儿从李桑柔手里接过松子糖等大包小包。

    “搬新宅子啦,那你们谷婶子呢?也买新宅子了?”李桑柔牵着果姐儿,往屋里走。

    “都买了,谷婶子最早买的,原本韩婶子没急着买,韩婶子想看个跟咱们近一点儿的,可是宅子涨钱了,韩婶子就急了,就赶紧买了。”

    秀儿抱着大包小包的吃食,在李桑柔前面,一路倒退着走。

    “就隔两条巷子,我觉得不远!”翠儿甩着李桑柔的胳膊。

    “要绕过去,挺远的。”果姐儿两只手拽着李桑柔一只手,从李桑柔身前,伸头和翠儿说话。

    “这家算最近了,没办法啦,再不买又要涨钱了,等不起啊。”秀儿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

    李桑柔失笑。

    厨房门口,老王嫂子探头出来,和李桑柔打招呼。

    “王婶,你把菜都洗好,等我娘回来,让我娘做饭。”秀儿扬声交待了句。

    “你娘一会儿就回来?”李桑柔被簇拥进屋。

    “说是今天回来吃晚上饭,快了。”秀儿将满怀的吃食放到桌子上,忙着拿茶叶茶碗,给李桑柔沏茶。

    一壶茶没沏好,院门口就传进来张猫的声音,“妮儿呢?大壮!王嫂子!”

    “娘回来了!”

    除了正在沏茶的秀儿,翠儿果姐儿以及大壮,一起挤出去。

    “娘!娘!姨姨来了!姨姨来了!”

    “哪个姨姨?”

    院子里喊成一片。李桑柔站起来,看着抱着提着背着大包小包的张猫。

    “瞧阿娘问的,还哪个姨姨,说的好像俺们有多少多少姨姨!”秀儿沏好茶,赶紧迎出去,和王嫂子一起,从张猫身上把大包小包拿下来。

    “你回来了!”张猫已经看到李桑柔了,一声惊喜,“你瞧我这话说的,快过年了,可不是该回来了!

    “秀儿,给你姨沏茶了没有?是红罐里的茶饼?

    “王嫂子你把这些收拾收拾,晚饭我做。

    “你从哪儿回来的?小两年了……”

    张猫的话儿一连串儿停不下来。

    李桑柔笑看着她,只听不说话。

    张猫把身上的大包小包卸干净,拍着衣襟,在厨房和堂屋之间来回踌躇。

    是先陪大当家说说话呢,还是现在就做饭?天儿可不早了。

    “秀儿,端着茶盘子,咱们到厨房,看着你娘做饭,你娘烙的饼好吃,烙饼的样子也好看。”李桑柔端起茶杯,示意秀儿。

    “拿上松子糖!”果姐儿跟着秀儿冲进屋,托起那包松子糖。

    “我给姨姨搬椅子,我力气最大!”大壮冲过去搬椅子。

    李桑柔在前呼后拥中进了厨房,张猫从门后摘下围裙,抖开围上,洗了手,一边说话,一边开始翻看厨房里准备好的肉菜。

    “烙油饼,咱这菜就不能太腻了。

    “泡的有红小豆,咱烧一锅红小豆稀饭。

    “这只公鸡小了点儿,正好,炒个干炒鸡,这半年,咱们这建乐城最时兴吃干炒鸡,确实好吃。

    “再炒个香油萝卜丝,炝个酸辣白菜丝。”

    “娘,也不能太素了,大壮没肉不行!”秀儿提醒道。

    “我也没肉不行!”翠儿立刻接话。

    “还有我!我也是!”果姐儿照样紧跟翠儿。

    “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呢。这有羊肉,葱爆,这条乌青切一段红烧,再蒸一笼腊肉腊肠。

    “你还有啥想吃的?”张猫数了一圈,看着李桑柔问道。

    “芥菜丝有吧?”李桑柔搂着歪在她怀里的果姐儿,笑问道。

    “那肯定有!那就这样。”张猫愉快的拍了拍围裙,拿过盆舀面和面。

    秀儿淘了米,和着红小豆放到沙锅里,放到炭炉上。

    “你一走一年多,半点音信都没有。

    “炒米巷那边,那锁就没动过,孟爷他们那边倒是有人,一问三不知,说什么你跟孟爷,那必定是啥军机,说这建乐城里,要是有人知道,大约也就皇上知道。

    “你瞧这话说的。

    “顺风铺子我常去,左掌柜还问我呢,有没有你的信儿,我就跟他说,你要是没信儿,那指定都是军机。

    “我瞧着,陆先生像是知道,不过也说不准,他这个人,就是那样子,神神道道,成天一幅待说不说的样子。曼姐儿她娘说,读书人都这样。”

    “是你说的!”正切腊肉的秀儿回头纠正了句,“我和曼姐儿都在边上呢,是你先说的,读书人都这样,韩婶子说:就是!”

    “就你记性好!”张猫在秀姐儿额头点了一指头。“后头,今年三月里,瞎叔回来了,他说他跟你在信阳分手,你往鄂州去了。

    “这是这一年多头一回,也就这一回,听说你的信儿。

    “瞎叔带了俩师姐回来的,这事你知道不?你指定知道!”

    说到米瞎子俩师姐,张猫眉开眼笑,两只眼睛里闪烁八卦的光芒。

    “我都没敢认!”秀儿也是一脸的八卦。

    “我也没敢认!”“还有我!”翠儿和果姐儿赶紧跟上。

    “我我我!”咬着块松子糖的大壮正在玩九连环,其实他根本没听到她们在说什么,不过这不耽误他高举着手,一步不落紧紧跟上。

    李桑柔看着四眼八卦的张猫和秀儿娘儿俩,搂着明显不知道所以然的果姐儿,笑出了声。

    “瞎叔带着她林姨跟她王姨,先到这儿来了。

    “别说秀儿没敢认,我都没敢认!

    “那天,瞎叔穿着件竹青夹袍,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插了根青玉簪子。

    “他先到作坊那边找我的。

    “听说门口有位先生找,我出来一看,确实是位先生,穿长袍,背着手,干干净净,旁边还站着两个女的,一个还背着剑,我哪敢认!

    “瞎叔就瞪着我,他也不说话,你说我哪敢认!

    “后头他就恼了,说我:你个死妮子,你这么瞪着我干啥?

    “我一听,好了我认出来了!

    “瞎叔跟林姐、王姐,在咱们这儿,也就住了四五天,就找了个处宅子,挺偏,在南城根那边,后头有个大园子,就搬过去了。

    “隔一天,我去给她们送东西,一进二门,就看到瞎叔站在院子里晾衣裳!唉哟这把我吓的!

    “你说说,瞎叔那个人,他啥时候沾过水?他连脸都不洗!正经的油瓶倒了不扶。

    “这是实事儿,就在我家里,油瓶倒了,他不动,他叫秀儿,说秀儿,你家油瓶倒了。

    “你说说,这么个人,我竟然看到他在洗衣裳晾衣裳,你说把我吓成啥样儿!”

    张猫一张惊悸。

    “瞎叔不光洗衣裳,他还做饭呢,还扫地呢,可勤快了,我和曼姐儿去看过好几回。

    “瞎叔跟林姨、王姨一起吃饭,饭是他做,吃了饭,也是他收拾涮碗!”秀儿伸头接话,一脸八卦。

    李桑柔一边听一边笑问道:“他们现在在建乐城吗?”

    “没在,五六月里吧,先是去了趟无为府,上个月,去密州了,说是看什么棉。”张猫和好面醒着,开始斩鸡,切羊肉切鱼。

    “瞎叔跟他林师姐,你知道吧?”张猫拧身回头,看着李桑柔,压着声音。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点头。

    “我就知道你指定知道。”张猫嘿嘿的笑,“林姐好得很!是真好!

    “头一天到,第二天,就跑到咱们作坊,说要教大家伙儿学功夫,后头又说要教秀儿她们。

    “林姐性子是真好,有啥说啥,王姐也是,脾气好得很,就是瞧着,有点儿憨厚。”

    张猫回头看着李桑柔,一句憨厚,说的颇有意味。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点头,“有瞎子呢。”

    “我是真喜欢林姐!我问林姐,你跟瞎叔这么好,怎么不嫁给他?

    “林姐就这样看着我,说:这么好了不就行了,干嘛还要嫁给他?

    “你说说这话!瞧她那样子,我倒是怪物,她不是!这人可真好!

    “那个王姐也是,怪得很,头一趟,在咱们作坊门口,就围着咱们门口那棵石榴树转圈儿,非要搭梯子剪一剪,还真是,今年结了满树的大石榴。”

    李桑柔搂着果姐儿,看着张猫忙着剁鸡切肉,炒菜烙饼,听她连说带笑的从米瞎子说到林飒,再从林飒说到今年建乐城的宅子涨得厉害,再扯到杨嫂子大儿子赵锐说亲的事儿……

    吃了饭,从张猫家出来,外面已经夜深人静。

    李桑柔带着满身的暖意,拖着懒散的脚步,穿过热闹的东城瓦子,回到炒米巷。

第204章 铺子后面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李桑柔就被院子里人喊猪叫的闹腾声吵醒了。

    穿了衣服出来,厨房门口,两只落地灯架上插着火把,厨房门口的大灶火光雄雄。

    大常袖子高挽,正一只脚踩在案子上磨刀,黑马和大头,一个牵一个赶,吆喝着一头足有二三百斤重的大黑猪,往厨房门口赶。

    小陆子拎着只大铁盆,准备盛猪血。

    厨房一角,拴着只羊,还有两大笼子鸡鸭鹅,扑扑腾腾的尖叫。

    李桑柔看着眼前杀猪宰羊的盛况,深吸了口气,从廊下炭炉上拎水刷牙洗了脸,拎着件羊皮袄,喊一声交待了,往顺风铺子过去。

    唉,看大常这架势,年前不说了,年后,恐怕得吃上两个月的年货了,唉,可怕!

    李桑柔先到递铺对面的小分茶铺子吃了早饭,慢慢悠悠喝着碗茶汤,看着当值的小管事洒扫干净了,站起来,往铺子过去。

    “大当家回来了!”

    “大当家回来了!”

    刚刚在门口打扫的小管事喜笑颜开的迎出来,后面,已经开始忙碌的伙计和马夫们紧跟出来,和李桑柔欠身打招呼。

    李桑柔笑着打着招呼,穿过院子,到了院后。

    院子后面,菜地整齐,小帐房里干干净净。

    李桑柔刚刚点着了小帐房里的暖炉,左掌柜就到了,从院子里伸头出来,看到李桑柔,一声惊喜的唉哟。

    “真是大当家回来了!常爷他们呢?还有孟爷?都回来了?那可真好!

    “大当家这一趟,可有小两年了!

    “王先生守襄阳去了,大当家知道吧?王先生走前,说大当家忙得很,一时半会恐怕回不来。

    “前儿我还想,这又过年了,大当家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去年就没回来过年,唉,您说说,过年都没回来……”

    李桑柔扬着眉毛,看着絮叨的连个话缝儿都没有的左掌柜,有些个纳闷,他以前,话也这么多?

    “掌柜的,宫里送水来了!”一个小伙计冲进来喊了声。

    “唉哟这水又送来了!”左掌柜急忙往旁边让,“可不是,大当家回来了!

    “可有好一阵儿没见您了,放这边放这边。”

    左掌柜一边和送水的中年内侍打着招呼,一边顺着李桑柔的手指,指挥着内侍将装满山泉水的大桶放到小帐房门口。

    李桑柔站起来,谢了几个内侍,慢慢洗着茶壶茶杯,烧水沏茶,听左掌柜从远到近,一件件说着这一年多的大事儿。

    “你还真回来了!”潘定邦的声音从左掌柜身后扑面而来,“早上进东华门的时候,我瞧见宫里的水车往你这边儿来,我就想着,是不是你回来了,听喜还说不可能,说昨儿他来过,问过老左。

    “我就说,老左肯定不知道,他就是知道,肯定也就比我早那么一刻半刻钟!

    “你还真回来了!你这一趟,可真够长的,足足两年!”

    潘定邦一边说着,一边将左掌柜扒拉出去,硬挤进来,拎过椅子,坐到桌子边,拿杯子倒茶。

    “你去忙吧,我这趟回来,要住一阵子,有什么事儿慢慢说。”李桑柔示意被硬生生挤出去的左掌柜。

    左掌柜笑着,冲潘定邦拱了拱手,回去前面铺子。

    “哎!我二哥二嫂怎么样了?好不好?你是从鄂州回来的吧?”潘定邦眼角斜瞄着老左,见他进了院子,迫不及待的伸头问道。

    “我三月份从鄂州去襄阳,五月从襄阳去淮扬,沿运河南下,从扬州回来的。

    “我在扬州呆了两三个月,你不知道?”李桑柔扬眉问道。

    “我哪能知道!”潘定邦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二哥二嫂去鄂州的时候,我知道你在鄂州,是我二嫂说的,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阿爹知道,清楚得很!我问过,我阿爹说你的行踪是军机,不许我打听,我也就能问问他,除了他,我也没地方打听啊!

    “你说你,成天到处乱跑,你怎么还跑出个军机来了?”潘定邦伸头看着李桑柔,他是真纳闷。

    她怎么就成了军机了?

    “我也不知道啊!我刚知道我是军机,刚刚,你说了,我才知道!”李桑柔摊着手。

    “不是你是军机,是你的行踪是军机!

    “你这个人!”

    没学问这句,潘定邦咽下了,他们都是没学问的,他不好说别人。

    “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

    “那我二哥二嫂,九死一生的时候,你没在鄂州城?”

    “你二哥二嫂怎么九死一生了?”李桑柔惊讶道。

    她真不知道,离开襄阳之后,她就没看到过军报,她知道的,就是大张旗鼓的淮阳捷报,楚州大捷,扬州大捷。

    “唉,也是,你在扬州呢,你怎么能知道?你肯定不知道。唉!”

    潘定邦不停的拍着桌子,连叹了七八口气,才接着道:“那你肯定也不知道,世子爷在三江口中了埋伏,大败,南梁人趁机攻打鄂州城,差点儿就攻下来,就差一点点儿。”

    “什么时候的事儿?”李桑柔皱眉问道。

    “八月里。我是上个月才知道的,我二嫂写了封信,说了这事儿,我在我阿娘那里看到的信。

    “唉,你不知道有多惨!

    “我二嫂说,连她都上城墙了,说城里拆了十几二十条街的房子,往城下扔砖头瓦片,说我二哥扔砖头扔的,胳膊肿了,两只手都磨烂了,多惨!

    “我跟你说,我一边看信一边哭,我吓的啊!一闭上眼就做噩梦!

    “你说说,万一我二哥二嫂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你说说怎么办?

    “我真是,担心的好几夜睡不着,总怕我二哥二嫂有什么,这个那个,我想都不敢想!”

    潘定邦说着,眼泪下来了。

    “后来又攻城了?攻了几回?世子呢?现在在鄂州?他没什么事儿吧?”李桑柔拧着眉。

    顾晞应该没什么事儿,他要是有什么事儿,她早就该知道了。

    “后来就是世子收拢了人,掉头打回来,才算守住了鄂州城。

    “我阿爹说,世子受了点儿轻伤,说是被南梁人截去了一两千条船,死了好些人。

    “世子肯定没事儿,他功夫多好呢!

    “我二哥二嫂,手无缚鸡之力!

    “唉,我吓的,你说说,离那么远,你说说,要是我二哥二嫂没了,我还怎么活?我还活不活了?”潘定邦接着抹眼泪。

    “后头又攻城了?”李桑柔暗暗松了口气,接着问道。

    “没,就这一回,我问过我阿爹,这个,他倒是说了,没跟我什么军机不军机的。”

    “八月里的事儿,你上个月知道的,你二哥二嫂,不是早没事儿?”李桑柔瞧着不停抹眼泪的潘定邦,忍不住道。

    “也是。”潘定邦呆了一呆,不哭了,“可不是,这事儿早过去了。

    “唉,你不知道,小十一陪我哭了好几场,昨天中午,我俩说到这个,还抱头哭了一回。

    “你这一说,可不是,这是八月里的事儿,这会儿都腊月里了。”

    李桑柔无语的斜瞥了眼潘定邦,仰头看着屋顶,端起杯子抿茶。

    “黑马呢?大常呢?还有窜条?”潘定邦欠身伸头,往外面看。

    “在家杀猪宰羊办年呢。”

    “那明儿我去炒米巷,上门给你们接风。”潘定邦坐回来,“你知道吧,史侍郎那个闺女,就是咱们跟翰林院打擂台那会儿,上过台的那个,嫁给我二嫂她三哥家老大了,上个月嫁过去的。

    “你要是早回来一个月就好了!不用一个月,半个月就能赶上了!

    “唉呀!那个热闹!热闹的不得了!

    “我二嫂娘家,钟家,你知道的,多少多少年的书香门第,成天他们家多书香多有学问这个那个,听说史家大娘子的学问,男女加一起,满天下也是数一数二的,就不服气。

    “娶亲那天,啧!你没在真是可惜!

    “钟家那些个男男女女,不服气啊,变着法儿的难为新嫁娘,简直就是走一步一个典故,走两步一句诗文。

    “从大门口到二门,就用了七八个典了。

    “我二嫂就生气了,跟史家送亲的说:不能白教导他们,学问值钱着呢,要来请教的,不能空着手,得拿礼物来,新娘子瞧着满意了,才能教导呢。

    “后来吧,一直到第二天认亲,听说新嫁娘收了七八筐好东西。

    “阿甜去看了,还拿了块玉佩回来,上好的羊脂玉,油润得很,阿甜说新嫁娘非让她挑一件,她不好不挑,可也肯定不能挑好的是不是。

    “阿甜说,别的东西都比玉佩好,件件都是好东西,真真正正是七八筐,这么大的大筐!说新嫁娘可高兴了。

    “唉,换了我也高兴啊,得值多少银子呢!”

    潘定邦羡慕的伤心起来。

    学问跟他没缘分,银子跟他更没缘分。

    李桑柔听的笑个不停,“好歹得了块玉佩,上好的羊脂玉呢,卖了也能值不少银子。”

    “是阿甜拿回来了,她给我的,我敢卖了?不想活了?”潘定邦斜瞥了眼李桑柔,突然想起了什么,猛拍了一把桌子,一声悲伤的长叹。

    “你知道吧,两淮不是被打烂了嘛,朝廷穷,宁和卖东西,香蕊她们,也筹了好些银子。

    “唉,那天吧,香蕊送了帖子给我跟十一,说她请客,我跟十一大意了,就去了,结果,没酒没菜不说,一轮茶过,香蕊和纹月就捧着盘子要钱来了。

    “你说说,我跟十一,能一个钱不掏不?

    “不能对吧!

    “谁知道这是头一轮,后头湘兰也捧着盘子出来了,漫云也来了,锦织也来了,你说说你说说!

    “我俩!就这一场,连陈年压岁钱的老底儿都磕出去了!真真正正,一文钱都没了!”

    潘定邦抹了把脸,欲哭无泪。

    李桑柔用力忍着笑,站起来,给潘定邦换了杯茶,“别难过了,钱是王八蛋,没了就没了。”

    “你这话!你当我是你啊,说赚钱就赚钱,我这!唉!我现在,跟朝廷一样了,精穷!”

    潘定邦长吁短叹,伤心不已。

    李桑柔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京城花街花楼筹钱这事儿,我听说了,是谁起的头?香蕊她们?”李桑柔笑问道。

    “就是她们几个,锦织,漫云,湘兰,纹月还有香蕊,也就她们几个能挑起这个头,别的人,谁还能有这么大的脸面?

    “唉,我跟十一可是,唉!惨哪!”潘定邦越想越伤心。

    “宁和怎么样?你见过她吧?”李桑柔岔开了话题。

    “她好得很!她能有什么不好?

    “随便一根簪子拿出来,就是大几万十几万银子!

    “她常来问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哪能知道?我说她,你都不知道,我能知道?你要问,也该去问皇上,他是你大哥!

    “香蕊她们筹银那回,她跟阿暃过来找我,问我花楼筹银是谁领的头,让我带她俩去找香蕊她们。

    “宁和说,她觉得香蕊她们是因为她才筹银的,说要当面谢谢她们。

    “我就说她了,你可真敢想,你要是个男人,香蕊她们也许是为了你,你说你一个小丫头,香蕊她们为了你,你怎么想的?

    “我就没带她们去,我哪敢带她们往花楼里跑,不想活了?

    “后头,宁和又来找我,我只好敷衍她,说这事儿太大,让她等你回来再说,虽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可你总归得回来,是吧?

    “看看,你这不是回来了!”

    李桑柔听的笑起来,“宁和聪明着呢,她说是为了她,说不定,还真是呢,也许,人家真是为了她。”

    “那也是,她虽然不是男人,可她是长公主,长公主啊!”潘定邦拍着桌子,十分感慨。

    “有一回,就是那一回,她让我带她去找香蕊她们。

    “那天是晚上,挺晚了,我都回到家,吃过饭了,她和阿暃找到我家了。

    “我家里,你也知道,像宁和这样,年纪青青的小娘子,找上门了,那婆子进来禀报,开口就是有个年纪漂亮一身男装的小娘子找我。

    “阿甜当时眉毛就竖起来了,后头听说是公主,阿甜那眉毛,立刻就弯下来了,一迭连声的催我赶紧出去。

    “我跟你说,从来没这样过!年青漂亮的小娘子找我,不管是谁,阿甜都是竖着眉毛的,从头竖到尾!就这一回,啧,连阿甜都弯眼弯眉的笑。”

    “那是因为宁和是长公主,你家阿甜知道你想都不敢想。”李桑柔不客气的接了句。

    “那倒也是。”潘定邦想了想,点头认可。

    潘定邦歪在竹椅里,东扯西扯,一直扯到将近中午,在李桑柔明确表示:她不管饭之后,潘定邦才不情不愿的站起来,出顺风铺子,回去工部吃中午饭。

    李桑柔看着他进了院门,拎起清风送过来的锦袋,掂了掂,扬声让左掌柜买了碗蟹面拿进来。

    吃了面之后,李桑柔拆开锦袋,拿出一摞摞军报,从最近一份开始,仔细的看,看完一份,就扔进炉子里。

    将所有的军报看完,李桑柔缓缓舒了口气。

    顾晞三江口大败,确实中了埋伏,确实大败,不过,也就是败了一回而已,相比于丢失了运河一线,小到不值一提。

    李桑柔抖了抖锦袋,将锦袋也扔进炉火里,看着火苗腾起,燃尽了,出了小帐房。

    外面,太阳已经西斜,李桑柔出了铺子,往炒米巷回去。

第205章 油渣

    炒米巷里,那头猪已经分割明白。

    剔出来的猪大骨已经炖了出来,大头拿着小刀,正对着一大锅骨头拆拆骨肉。

    蚂蚱正将一大盆抹满调料的猪排猪腿猪胁条,一块块挂在现搭出来的简易草棚中,窜条趴在草棚下,调着一堆草药果木,努力要让这堆草药果木只生烟没有火。

    这是他们往南召县的路上,学到的熏腊大法。

    黑马和小陆子反穿着件白褂子,用白布包着头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正对着一口大缸,用力搅拌。

    这是他们在鄂州学到的做米酒大法。

    鄂州人过年,必须要有自家做的米酒。

    黑马和小陆子都特别爱吃自家做的米酒,蚂蚱他们也喜欢吃,这自家酿米酒,一年前,就经大常点头,列入了他们过年的必备之一。

    酿米酒的酒曲,也是他们从鄂州带回来的。

    大常正包包子,看到李桑柔进来,指了指大头正在拆的拆骨肉,“晚上咱们吃拆骨肉炖酸菜,拌个菠菜粉皮,东桥镇邵家的绿豆粉皮,今年总算买到了,还有油渣萝卜丝包子,发面的。”

    李桑柔松了口气。

    她已经做好准备了,要是大常忙得连晚饭都不做了,她就还去张猫家吃饭。

    幸好幸好!

    李桑柔从挂在廊下的一排竹筐里,拿了包瓜子,坐到廊下,倒了杯茶,脚翘在炭盆上,烤着火,嗑着瓜子等吃饭。

    “马爷在家吗?”院门外,传进来一句问询。

    “找我的!”黑马一窜而起,奔向院门外,眨眼功夫就急窜回去,指着院门外冲李桑柔叫道:“老大老大!是公主是公主!”

    李桑柔无语看灯笼。

    宁和公主已经跟了进来,从二门外,先探出头往里看,顾暃从她肩膀后,也探头往里看。

    这是她们头一回到炒米巷,实在是好奇极了。

    “快请进。”李桑柔忙站起来迎出去。

    “对对对!快请快请!”黑马一个疾转,掉头窜回去,点头哈腰往里让宁和公主和顾暃。

    “你怎么这一身打扮?你刚才差点吓着我。”宁和公主站直,先拉了拉长衫,屏着气势迈进门槛,看着一头冲上来的黑马,忍不住笑道。

    “就是,刚才你冲上来,我们还没看清楚呢,你就跑了,我还以为是怪物呢。”顾暃斜着黑马。

    她刚才真吓着了。

    “我在办年,酿酒!这是咱们鄂州的规矩。

    “你们坐你们坐,先让我们老大陪你们说话哈,我先去把酒酿做好,这是大事,小陆子他一个人不行,这事得我亲自动手。

    “你们先坐,先喝茶。”黑马一边说着,一边赶紧跑过去,接着酿他的酒。

    公主虽然重要,但是办年这件事,更重要!

    李桑柔看着黑马客气完,跑了,欠身往里让宁和公主和顾暃。

    “怎么这会儿来了?有什么急事吗?晚饭吃过了没有?”李桑柔让着宁和公主和顾暃坐下,从窗台上拿了几支蜡烛点上,扎到旁边的烛台上,廊下顿时明亮起来。

    “我才知道你回来了。”宁和公主一边仔细打量着四周,一边说着话儿。

    “一早上,大相国寺那边递了信过来,说圆德大和尚和二哥他们回来了。

    “我和阿暃就去了大相国寺,中午饭也是在大相国寺吃的,吃了饭又和二哥说了好一会儿话。

    “回到宫里,说清风来过好几趟了,我就让千山去问清风什么事儿,千山回来说你回来了,我和阿暃就赶紧过来了。

    “晚饭还没吃呢,你们吃过了吗?在院子外就闻到肉香了,你们做什么呢?”

    宁和公主又闻了闻。这一回,她闻到的是浓浓的果木烟味儿。

    “要不,你们先回去吧,今儿天也很晚了,明天咱们再说话。”李桑柔笑道。

    “你们晚饭吃什么?挺香的。”宁和公主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伸头往厨房那边看,“都在忙啊,吃什么好吃的?忙成这样?”

    “油渣包子,拆骨肉炖酸菜。”李桑柔有几分无奈的看着宁和公主。

    “油渣是什么?”顾暃问了句。

    “猪肥膘,把油炼出来,剩下的,就是油渣。那个扁竹筐里就是。”李桑柔解释了句。

    顾暃站起来,走到竹筐前,仔细看了看,嫌弃的往后退了一步。

    “好吃吗?”宁和公主也跟过去看。

    “当然好吃!最好吃的,就是油渣!”黑马拧头回了句。

    “我知道拆骨肉,很好吃。”宁和公主回头看着李桑柔,再夸了句。

    “你们要是不嫌脏,就留下来尝尝油渣包子,吃碗酸菜拆骨肉。”李桑柔一脸无奈,只好邀请道。

    “好啊!”

    没等李桑柔话音落下去,宁和公主就迫不及待的答应了。

    “真要在这儿吃……”顾暃看着大头面前用铁盆盛着的拆骨肉,就放在地上。

    “要不你先回去吧。”宁和公主接话极快。

    “我就说说。”顾暃斜瞥了眼宁和公主,哼了一声,转身坐回去,等吃饭。

    宁和公主没动,站在旁边,看着大常飞快的包好包子,上笼蒸上,再挪过去,伸头看看黑马和小陆子用力搅着的那一大缸蒸好的糯米,接着弯着腰,去看窜条捣鼓那堆烟,回过身,再看蚂蚱烧锅。

    顾暃坐下,也就片刻,就又站起来,和宁和公主一起,这儿看看,那边瞧瞧,看了一会儿,干脆蹲在蚂蚱旁边,拿了只木棍,也往灶口里塞。

    李桑柔重新拿起瓜子,看着一个蹲在蚂蚱旁边,看样子想把烧锅这事抢过去的顾暃,以及跟窜条蹲在一起,探讨起那堆烟的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和顾暃一人吃了两只油渣大包子,喝了一茶碗拆骨肉酸菜汤,吃的心满意足。

    回到宫里,宁和公主才想起来,那件大事忘了说了!

    对着顾暃懊恼了一会儿,两人一起摆着手:算了算了,明天再说吧!

    ……………………

    第二天一早,宁和公主和顾暃到顺风铺子,李桑柔却没到,再找到炒米巷,却说她一早上就出去了,宁和公主和顾暃只好留了话儿,悻悻而回。

    李桑柔一早上先去了南水门米行,再往其它几家大小米行看过,回到顺风铺子,已经是午后了。

    刚从拐角过来,左掌柜就拎着前襟,从铺子里连走带跑迎出来。

    “大当家的,你可算回来了!

    “昨儿过来送东西的那位中贵人,又来了,到了有一刻钟了,这把我急的……”

    李桑柔听说是清风,加快了脚步。

    清风从铺子里迎出来,恭敬见礼。

    “你去忙吧。”李桑柔示意左掌柜。

    “皇上让小的来看看,要是大当家得空,皇上让小的请大当家过去,喝杯茶,说说话儿,就在明安宫。”清风看着左掌柜进去了,欠身笑道。

    “好。”李桑柔笑应了,“现在吗?”

    “是,小的来前,皇上已经过去明安宫了。”

    “那咱们现在就去?走的快点儿?”李桑柔忙往晨晖门示意道。

    “是大当家体贴小的。”清风笑起来,欠身让过李桑柔,两人一前一后,急步往晨晖门过去。

    ……………………

    明安宫,那间大殿门口,顾瑾坐在廊下,腿上搭着条半旧的羊毛毯,沐浴在阳光中,看着本书。

    清风沿廊下往前,李桑柔穿过院子,在台阶下站住,曲一膝跪下。

    “不必拘礼。请大当家在这里见面,就是为了宫里规矩太多。

    “坐吧,我不喜酒,爱茶,今年春天得了饼好茶,今天和大当家一起品品。”顾瑾放下书,抬手让李桑柔。

    李桑柔站起来,拱手笑应,坐到顾瑾旁边,那把已经摆好的椅子上。

    “那一包,是世子写给你的信。”顾瑾先指着旁边小几上放着的一只锦布包袱。

    “世子说,他不知道你的行踪,只是知道你和他说了,要回建乐城过年,就把信写到我这里,让我转交给你。”

    “多谢。”李桑柔欠身笑谢。

    “不敢当。”顾瑾一句不敢当说完,笑起来,“听说大当家最爱说不敢当?”

    “是真不敢当。”李桑柔诚恳道。

    “你都当得。”顾瑾笑起来,“阿玥和阿暃今天和我一起吃的早饭,阿玥问我,吃过油渣包子吗?”

    李桑柔微笑。

    “我还真没吃过。

    “阿暃说,油渣包子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包子,说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宫里没有?

    “清风是九岁那年净身进宫的,早上是他帮我解了围,说油渣包子确实是最好吃的包子。”

    顾瑾指着在旁边沏茶的清风。

    “小的净身前,净身师傅给了小的一个油渣包子,就吃过那一回,好吃极了。”清风欠身笑应了句。

    “用了萝卜丝还是白菜?”李桑柔笑问了句。

    “没吃出来,就是好吃,香极了。”清风笑道。

    “我觉得萝卜丝的好吃,黑马觉得白菜最配油渣。”李桑柔笑道。

    “我和阿暃说,最好吃的东西,宫里都做不出来,让她想吃的时候,去找你。”顾瑾笑道。

    “阿暃比我头一回见她时,开朗了很多。”李桑柔笑道。

    “是个心里明白,脸上别扭的小妮子,从小就跟阿玥就是一会儿好一会儿闹。

    “世子头一回从军营里历练回来,学了句俗语,用到她俩身上,一直用到现在,前一阵子写信,说到她俩,问我,还是狗皮袜子没反正?”

    李桑柔失笑。

    “睿亲王府西边兄妹三人,阿暃最单纯。

    “阿暟善良柔软,小时候,阿玥和阿暃闹别扭,他最忙,这头劝完劝那头。

    “我和他说:没事儿,一会儿就能好了。阿暟就急赤白脸的跟我解释:不是,这一回不一样,这一回真恼了。”

    “他现在好些了吗?还是这样?”李桑柔笑问道。

    “懂事多了,我让他跟着赈济两淮,他很能吃苦。”顿了顿,顾瑾无奈的叹了口气,“还是心软。”

    “不是说江山易移,本性难改。”李桑柔笑道。

    “是,心软良善不是坏事。阿昀,”顾瑾顿了顿,叹了口气,“很像他阿娘,总是自视过高。”

    李桑柔垂眼抿茶。

    “听说顺风年底的花红十分丰厚?”顾瑾转了话题。

    “不是花红丰厚。”李桑柔警惕顿起,笑道:“顺风从大掌柜到马夫伙计,全年无休,连大年三十,都要在铺子里忙碌,不能和家人一起过年过节,工钱总要给足。

    不是花红,是大家辛辛苦苦一年,该得的工钱。”

    “也是不多,你家顺风的工钱,是要分成两份,夫一份,妻一份。”顾瑾看着李桑柔,慢吞吞道。

    “顺风建乐城总号里,女子不多,可东西南北四家派送铺,掌柜都是女子。

    各地递铺、派送铺,有七成是女掌柜。

    战起之后,骑手短缺,没办法,也只好用女子,到上个月,已经有近百女骑手,钉马掌的也奇缺,都被朝廷征走了,没办法,也只能用女子。

    这么分,不是挺好?”李桑柔看着顾瑾。

    “这不是你的初衷。”顾瑾直截了当道。

    “是。”沉默了一会儿,李桑柔点头,“顺风用的女子,七八成都是没了男人,只能抛头露面,养家糊口。

    “余下的两三成,几乎都是男人不能养家糊口,或病或残,或者就是孱弱愚笨。

    “我确实不是为了这两三成的男人。”

    李桑柔看着顾瑾,“顺风的活,工钱是不少,可活也极不容易做。各家递铺,派送铺,都是全家老小,齐心协力。

    “就说递铺吧,递铺首要大事,就是要让骑手吃好睡好,要侍候好马。

    “要是这递铺的管事是男人,给骑手做饭,整个递铺的洗洗涮涮,必定是他媳妇领着递铺里马夫的媳妇儿,伙计的媳妇儿,一群媳妇儿在做。

    管事的媳妇儿帮着丈夫打理递铺的厨房,拆洗骑手们的被褥,到处擦洗;马夫的媳妇儿帮着丈夫打扫马厩,洗刷马匹;伙计的媳妇儿帮着丈夫清洗邮袋干杂活。

    “这些,丈夫们觉得天经地义,媳妇们个个任劳任怨,这些媳妇儿,都是没有工钱的。

    可要是递铺的管事是女子,她要请个打理厨房的,就要拿工钱给人家,要是马夫是个女子,她要请个帮手,她也要拿工钱给人家。

    同样的活,媳妇们就没有工钱,不该这样啊,是不是?”最后一句,李桑柔问的又轻又软。

    “一个家里,都是一家人,财物儿女,是夫的,也是妻的。”顾瑾说的很慢。

    李桑柔看着顾瑾,没说话。

    顾瑾也不说话了,慢慢啜完一杯茶,顾瑾缓声道:“夫为妻纲,你这样,没什么用。”

    “有嫁妆跟没嫁妆,总是不一样。

    “我这样,顺风的媳妇们,至少吵架的时候,可以拍一下两下桌子,喊上几句,丈夫那工钱,有她一半儿呢!”

    李桑柔声音中透着丝丝隐隐的疲赖和坚定。

    顾瑾看着她,片刻,笑起来,“你这么一说,我想一想。

    “嗯,确实,能拍一下两下桌子,能这么喊几嗓子,至少很痛快。”

第206章 同一个除夕

    到祭灶那天,炒米巷宅子里,廊下屋檐下,熏肉腊肉咸鸡咸鱼风鹅腊肠干猪头,干菜笋衣咸菜缸,挂的摆的堆的满满当当。

    大常每天早晚巡视一遍,拿着根长筷子,挨个转一遍看一遍闻一遍。

    黑马和小陆子酿的那一大缸酒酿,酸里透着臭味儿,长出了黑绿的长毛,明显做坏了。

    大常对着大缸,拧眉痛心这一大缸糯米。

    今年糯米特别贵,他们又是挑最好的买,唉!

    黑马和小陆子从找大常要钱买米开始反思,一直反思到眼前,这一大缸,它怎么就坏了呢?

    小陆子垂头丧气,黑马垂头丧气了一会儿,越想越不甘心,和小陆子嘀嘀咕咕的商量:

    这酒酿,他们俩都做坏了,窜条和蚂蚱,以及大头,就别提了,更做不好,能做好的,除了老大,就是大常了,老大算了,找大常说说!

    大常正忙着和面,从祭灶起,就要开始蒸馒头炸油货,他哪有空儿?

    他没空,黑马也得跟着搓馒头,跟他一起炸油货,也没空儿。

    黑马左一个办法,右一个主意,最后还是李桑柔看不下眼,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去曲院街高家请个米酒师傅回来,帮忙再做一缸。

    高家从掌柜到伙计,都是鄂州城过来的,以卖蛋酒闻名。

    请人做年货,也没违了办年的规矩。

    大常虽然觉得要重新买糯米,还得请师傅,钱太多实在不划算,不过,第一,大过年的,第二,老大发话了,也就点了头。

    黑马去请高家的师傅,小陆子去买了糯米,两个人,正一左一右看着高家老号的师傅做米酒,院子外一声吼,“黑马!”

    “是瞎叔!”

    不光黑马,小陆子和大头几个,也一起往外冲。

    片刻,米瞎子左边两个右边两个,拎着包袱顶着竹筐,簇拥着米瞎子进了院子,米瞎子后面,黑马紧跟着林飒,背着林飒的包袱,怀里抱着林飒那把长剑,一步一笑的往里让他林姐。

    林飒和王锦并肩,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

    “瞎叔,林姐,王姐。”大常两只手沾着面,从厨房里迎出来。

    李桑柔从椅子上站起来,冲林飒和王锦招手,“林姐姐,王姐姐。”

    黑马几个人忙前忙后,让着米瞎子三个人坐下,端热水拿帕子,送茶拿瓜子,摆了桌子吃食。

    听说三个人还没吃饭,大常赶紧转身进厨房,赶紧洗了手,给三个人先蒸一钵腊肉腊肠饭。

    “从密州回来的?”李桑柔看着三个人拍拍打打,洗了手脸,坐下开始喝茶,笑问道。

    “秀她娘跟你说的?”

    “从密州直接回来的。”林飒打断了米瞎子的话,再横了他一眼,“人家问你从哪儿回来,你从哪儿回来就答哪儿回来,还非得先扯一句秀她娘,显摆这个,有什么意思?”

    “他显摆什么?”李桑柔拎着椅子挪了挪,坐到林飒旁边。

    “显摆他厉害啊,听你问一句密州,他就能知道你从哪儿知道的,举一反三么。”林飒斜瞥着米瞎子,哼了一声。

    “瞎子惹你生气了?”李桑柔看着低眉垂眼专心喝茶的米瞎子,靠近林飒,压着声音笑问道。

    “惹我生气,他敢!敢惹我生气,早一顿打了。”林飒没好气儿。

    “这一路上,怎么教功夫这事儿,林师弟想了七八个法子,米师弟都说不好。

    昨天半夜里,林师弟想了个好法子,理了半夜,早上和米师弟一说,米师弟张嘴就挑出毛病了。”王锦说到最后,笑的抿不住。

    李桑柔喔了一声,将手里的瓜子递给林飒,“林姐姐吃瓜子。”再将一碟子炒花生推到米瞎子面前,“这花生味儿不错,你尝尝。”

    “你让他替你想个法子出来,不就行了。”李桑柔嗑着瓜子,看着林飒笑道。

    “我的事儿,干嘛要让他替我想法子。”林飒还是没好气。

    “嗯,那倒也是,自己的事自己做。”李桑柔笑眯眯点头。

    林飒斜瞥着李桑柔,片刻,哼了一声,“你们这样的,心眼多得跟筛子眼一样,累不累啊。”

    “王姐姐去密州,是找棉花吗?找到没有?”李桑柔越过林飒,看着王锦问道。

    “找到了,得谢谢大当家。”王锦冲李桑柔欠身。

    李桑柔眉梢扬起

    “米师弟说吧。”王锦笑道。

    她光顾着棉花种子,别的,没怎么留心,再说,那些人,她也不认识。

    “你先头不是写信往各处,画了图儿找这个东西。

    我们去密州,是何老大捎了信过来,说他在密州看到有一户海商家里,种了一片,用来插瓶,好像是画上的那个东西,反正密州也不远,我们就去了。

    那家人在园子里种了一小片,当花儿看。

    我们到的时候,他家库房里还有上百枝剪好了,留着插瓶的棉枝,除了这些棉枝,他家还收了不少种子。

    他家里有个花工,种了两三年了,有一点儿心得。

    就这样。”米瞎子看着黑马和小陆子端着腊肉腊肠饭,以及素拌菜和几样小咸菜过来,一句就这样结束了话题,准备吃饭。

    李桑柔没再问,看着三个人吃了饭,才接着问道:“何老大没回来?他怎么样?”

    “我们回来前,出海走了。

    他是个伶俐人儿,你不用担心他。”米瞎子吃饱了饭,心情好多了。

    “王姐姐带回了多少棉花种子?城外的庄子,你们去看过没有?要多大的地方?”李桑柔不再多问,看着王锦笑问道。

    “听说你在扬州买了不少地?”米瞎子先接过话。

    “建乐城比扬州好。”李桑柔看向米瞎子,“要是能种,确实是个好东西,种在建乐城周边,就是请皇上去看看,都十分便当。”

    顿了顿,李桑柔接着道:“再好的东西,靠一传十,十传百,满天下推出去,都极其缓慢,要想快,朝廷政令,是最好的办法。

    王姐姐种上一年两年,大体知道怎么种,再有了足够的种子,可以先在这建乐城周围,田边地头,每家每户,或是每亩地,强令他们种上几十棵,或是一分半分地。这样,有个三五年,就能推广开了。”李桑柔说的慢条斯理。

    王锦凝神听着,点了点头。

    林飒抬着根眉毛,看着李桑柔,片刻,吸了口气道:“乌师兄说你是个执剑开路的,还……”

    听林飒说到执剑开路,王锦就赶紧捅她,林飒急忙咽下了后面的话。

    米瞎子无语无力的看着林飒。

    “还说什么?杀人不眨眼?”李桑柔看着林飒,笑眯眯问道。

    “没,我是觉得执剑开路挺好,才说的。”林飒有点儿尴尬。

    “要不,你们暂时住在这里吧,后面两进院子,还有旁边两座偏院,都空着,住在这里,至少吃饭方便。”李桑柔转了话题。

    林飒和王锦一起看向米瞎子。

    米瞎子点了头,吃饭方便这一条,最要紧,他实在不想再做饭涮碗了。

    李桑柔扬声叫了黑马,让他们几个帮着把偏院打扫出来,再去买了崭新的被褥帘幔茶杯茶壶马桶夜壶等等,林飒和王锦住进偏院,米瞎子则坚定不移的和大常黑马挤到了那一排厢房里。

    这个年,大常办的红红火火,院子里的地灶大锅,一直烧到大年三十。

    年夜饭由李桑柔主勺,大常帮忙,黑马小陆子几个打下手,米瞎子、林飒和王锦围观,做了满满一桌子十几样菜,搬了十几坛子好酒,院子里烧着红旺的火,热热闹闹吃到天交子时,大常下了韭菜鸡蛋馅饺子,一人一碗。

    ……………………

    遥远的鄂州城里,顾晞和文诚坐在城头,对着滚滚的江水,吃着年夜饭。

    年夜饭是如意和百城商量着操办的,就是一个红铜大锅子,这城头之上,夜寒风冷,也就只能吃个锅子了。

    “建乐城比这儿冷多了。”顾晞抿着温热的酒。

    “嗯,这儿跟扬州差不多,不知道致和那里怎么样,我没到过蜀地。”文诚捞了几片羊肉吃着。

    “蜀地温暖,致和好热闹,这会儿,肯定跟大家一起,摔跤喝酒吃肉。”顾晞看向大江上流,“嗯,应该没有酒,肯定在巡营,致和一向仔细,南梁人喜欢在大年三十偷袭。”

    “就那一回。”文诚笑起来。“建乐城里,这会儿肯定很热闹。”

    “想谁了?”顾晞斜横着文诚。

    “你这话问的,我就说一句建乐城,怎么就想谁了?”文诚唉了一声,“昨天,你没听潘府尹说,建乐城里,到处都挤满了人。”

    “阿玥给你写信了?”顾晞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问道。

    “嗯,说大当家回建乐城了,腊月初八那天到的,说她初九知道的,当天就去炒米巷,见到大当家,说黑马黑的跟块黑炭一模一样,说大当家比她上次见时,瘦了不少。”

    “她上回什么时候见的她?去年七八月?”顾晞皱眉问道。

    “嗯,这一年多,大当家很辛苦。”文诚看了眼顾晞。

    顾晞抿着酒,没说话。

    “今年夏天,给两淮筹银的时候,阿玥写信说,她觉得建乐城的女伎出面筹银,是因为她。”文诚接着道。

    “因为她?这事儿你怎么没跟我说过?怎么会因为她?她怎么可能认识那些女伎?”顾晞坐直了。

    阿玥怎么跟建乐城的女伎们扯上了?

    “有一回,潘定邦给大当家接风,不是请了一帮女伎,因为这事儿,你和皇上当时还发了脾气,潘相还往明安宫请过罪。”文诚赶紧解释,“就是那一回。

    “阿玥这个人,你也知道,心思细腻,凡事想得多……”

    “她心思细腻?”顾晞哼了一声,见文诚不说话了,扬眉道:“你接着说啊!”

    “阿玥说,她见了大当家,和大当家说了这事儿,说大当家就去见了几位领头的红伎,说是,那几位女伎说,看着公主变卖首饰,不忍心。”文诚的话有些含糊。

    阿玥的信里,大篇大篇的,都是她对这件事的感动感慨,有几处字迹,泪痕斑斑。

    “不忍心?她们有什么不忍心的?这可真是!哪几位红伎?”顾晞斜瞥着文诚。

    “金彩阁的锦织,燕春馆的漫云,泉香阁的湘兰,莳花馆的纹月,美仙院的香蕊。”文诚一个个数了一遍。

    顾晞凝神听着,嗯了一声。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对着江风,慢慢喝着热酒。

    “听说杭州城里,冬天也是温风软雨,吹面不寒。”文诚声调里,透着向往。

    “我上次到杭城,是五月里,正是热的时候,杭城却不怎么热,西湖边上,凉风习习,是个好地方。”顾晞想着上次出使南梁,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儿。

    “过了年,大当家要一直留在建乐城吗?”文诚看着顾晞,问了句。

    “我怎么知道?她又没跟我说!”顾晞突然间生出股恼怒之气。

    他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他怎么能知道她在留在哪儿不留在哪儿!

    文诚斜瞥着他,不说话了。

    “攻襄阳城那回,她很难过。”好一会儿,顾晞垂眼道。

    “因为亲手杀了数千人?”文诚这一句问话,带着几分小意。

    “死的人太多,她把人命看的很重。”顾晞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攻城掠地,都是血洗。”文诚低低道。

    “等襄阳的战船到了,就再攻三江口,拿下巴陵,蜀中军心必定动荡。”顾晞站起来,远眺对面。

    “嗯,取下巴陵,就能长驱直到长沙城下,拿下长沙,就拿下了南梁半壁江山。”文诚也站起来。

    “江南,留到最后,大势已去,军心民心焕散,最好,让他们投降。

    杭城城,富丽而美。”顾晞想着那片美丽富庶而奢靡的地方。

    不知道她更喜欢杭城,还是建乐城。

    “阿玥很向往江南。”文诚想着阿玥信中描述的、她想像中的江南,笑起来。

    “阿玥!哼。”顾晞斜瞥着文诚,用力哼了一声。

    一想到他把他这龌龊心思瞒他瞒了那么些年,他这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文诚慢慢抿着酒,没理他。

第207章 众生

    王锦是个极有规律的,哪怕大年三十破了例,也不过是吃过子时的饺子,就回去睡觉了。

    林飒和黑马几个,大呼小叫的掷骰子赌钱。

    米瞎子和李桑柔出了炒米巷,顺脚闲逛。

    在大年三十这样的时候,走在热闹喜庆到极点,却又空旷无人到极点的大街小巷,是两个人共同的爱好。

    “啧,这建乐城,该修新城了。”走出炒米巷,米瞎子意味不明的啧了一声道。

    “嗯,确实有点儿人满为患,明年要考春闱了。”李桑柔裹了裹羊皮袄。

    “这仗,还得打几年?”米瞎子挥起瞎杖,敲了敲路边的栓马石。

    “快的话,也要两三年吧,或者三五年。”李桑柔想了想,答道。

    “嗯。”好一会儿,米瞎子才闷闷的嗯了一声。

    “就是不打仗,水旱天灾,也一样死人。”李桑柔看了眼米瞎子。

    “老虎吃人,和人杀人,不一样。一个是天性,一个是人性。”米瞎子哼了一声。

    “我觉得,没什么分别,灾荒时候的两脚羊,是人性,还是天性?”李桑柔不客气的接话道。

    米瞎子不说话了。

    “王师兄一直想到泉州看看。这一趟去密州,又听几家海商说起泉州的新鲜东西,她就更想了,三五年,倒是还能去。”米瞎子岔开了话题。

    “你跟林姐姐,有什么打算没有?就这么相敬如宾?

    “听张猫说,从去年你回到建乐城,各个城根,你可是哪家都没去过,我问过林姐姐,她不介意你钻私窠子。”李桑柔也转了话题。

    “你说话能不能好听点儿?什么叫钻私窠子!

    “张猫这死妮子,关她什么事儿!”米瞎子啐了一口。

    “你怎么打算的?有打算没有?”李桑柔追问了句。

    “就这样。”米瞎子背着手,拖着瞎杖。

    “就这样是什么样儿?你俩聊过这事儿没有?”李桑柔再追问。

    “我这个人,什么德行,你一清二楚,她那个人,什么德行,你也看的差不多了。

    “我这样的,她那样的,你以为还能怎么着?”米瞎子猛的站住,口水喷了李桑柔一脸。

    李桑柔摊手,她就是不知道他们还能怎么着,才问他的。

    “我和她,你觉得哪一个能柴米油盐,锅台尿布,养家糊口?”米瞎子背着手往前走。

    李桑柔不说话了。

    “就这样!我心里有她,她心里有我,回去有师门,出门有你们,身在江湖,四海为家,没有锅台,没有尿布,不用养家,我和她,这样最好,只能这样。”

    “这样是挺好。”李桑柔笑道。

    “她离不开师门,她喜欢热闹。她说过,我只是她的锦上添花,不是她的全部。”米瞎子沉着脸道。

    “要让你把她当成全部,你也不肯吧?”李桑柔上上下下打量着米瞎子。

    “年青的时候,我以为她是全部。

    “后来,我才发觉,师姐就是师姐,什么事都能比我先一步觉悟。”米瞎子转着瞎杖。

    “你俩真挺登对。”李桑柔嘿了一声,认真的赞叹了句。

    “为人夫为人父,就得先做夫和父,我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就这样最好。”米瞎子继续挥着瞎杖。

    两个人沿着空荡荡的街巷,逛到金梁桥时,街巷里已经有不少一身新衣,提着灯笼出来卖懵懂的孩童。

    “天快亮了,得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也省得被人堵上门拜年。”米瞎子打了个呵欠。

    往年,他都是住庙宇寺观,或是街角窝棚,或是随便哪里,想睡就睡,想走就走,可没有这样的麻烦。

    “还有人给你拜年?”李桑柔惊讶问道。

    米瞎子斜横了李桑柔一眼,没理她。

    “去铺子后头吧,仓库里有地方睡觉,大常准备的。”李桑柔建议道。

    “你呢?”米瞎子再打了个呵欠。

    “我出趟城。”李桑柔沉默片刻,答道。

    “去看金毛?”米瞎子反应敏锐。

    “嗯。”

    “走吧,我跟你一起去,回来再睡。”米瞎子低低叹了口气,背着手,一起往南门出去。

    ……………………

    李桑柔和米瞎子从城外回来,米瞎子到顺风铺子后面的仓库里补了一觉,李桑柔在小帐房里睡了一会儿,到中午前后,才回到炒米巷。

    一进炒米巷,就看到黑马一身新衣,坐在门槛上。

    看到李桑柔,黑马一跃而起,直扑上来,“老大你可算回来了!”

    “咦,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看到黑马,很惊讶,“你们不是说,要带你们林姐姐去关扑?”

    “老大回来了!”小陆子从院门里探头出来,往院里喊了声,出门槛迎出来。

    “都在家?这是怎么了?”李桑柔惊讶了。

    大年初一到十五,是一定要玩个够,要赌个够,要天天在外面玩,这也是大常他们的过年习俗,今天这是怎么了?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透!拜年的就上门了!”黑马每一句话都用尽全力加重语气,“一个接一个,一家接一家啊!一直到刚刚!刚刚能喘口气儿!”

    李桑柔眉梢扬起,哪儿来的这么多拜年的?

    “老大您瞧瞧吧,全是拜年贴子,常哥说,这拜年贴子的讲究,是有来有回,老大,我瞧着,这是没法回了!”小陆子一边说,一边往二门里点着手指头。

    李桑柔进了二门,看着廊下靠墙,堆起来的两三堆半人高的拜年贴子,惊的满额头皱纹。

    “哪来的这么多!”

    “尉翰林家的,黄将军家的,楚将军家的,楚将军老丈人家的,周老尚书府上的,史侍郎家的,燕春馆的,扬州商会的……”大常从几堆拜年贴子旁边站起来,指着旁边摊开的,他刚刚看过的拜年贴子。

    李桑柔瞪着半人高的两三堆拜年贴子,头一回,有了不知所措的感觉。

    米瞎子从李桑柔身后,挤到那几堆拜年贴子旁边,挨堆拍了一遍,哈哈笑起来。

    “看来,还是我这样的好!比你这个有人拜年的好啊!这拜年贴子,讲究的,可就是个有来有回!

    “哈哈哈哈哈!”米瞎子一边大笑,一边拍着成堆的拜年贴子。

    “不都是拜年贴子,这边是吃年酒的请柬。”大常指着另外一边,“都请的,单请老大的,单请我的,单请黑马的,单请窜条的,都有。单请黑马的最多。”

    黑马顿时昂着头,黑脸放红光。

    米瞎子再次哈哈哈哈哈。

    不过,李桑柔的光棍可不是白说的,对着成堆的拜年贴子,年酒请柬,直截了当,一张不回,一家不去。

    有位圣贤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一个不回一家不去,至少均了。

    黑马对着一堆请他吃年酒的请柬,痛心不已。

    别家也就算了,潘家相怎么能不去呢?

    他跟七公子那么要好,就算冲着七公子的面子,也得去一趟不是,老大不去,他也不去,这让七公子这面子往哪儿搁?

    黑马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觉得不应该。

    不过他也就想想,可没敢往老大面前说上半句一个字。

    为了躲避这成堆的拜年和请柬,吃过中午饭,李桑柔就带着大常等人,和米瞎子、林飒,陪王锦出城看庄子去了。

    ……………………

    一行人在周围各县看看玩玩,吃吃喝喝,一直看到正月十四,王锦看中了五六处庄子,一行人才回到建乐城。

    林飒早就听说建乐城上元灯节是如何热闹,听了一二十年,想了一二十年,如今身在建乐城,这上元灯节,那是无论如何都要看一看的。

    就连王锦,也决定上元灯节那天,要从鳌山看到汴河,再看到城外的烟花,看个通宵!

    林飒和王锦对着成衣坊送过来的各式各样的上元节裙子长短袄斗蓬各色首饰等等,一样样的细看,黑马和小陆子几个围成一圈乱出主意。

    李桑柔坐在旁边,翘着脚,嗑着瓜子,想着王锦看中的那几处庄子。

    其中之一,就是阳武县外的那座皇庄,离阳武县近,临近汴河,庄子里还有一眼小小的温泉,确实极其合适。

    那处皇庄,大约还在二皇子名下,嗯,现在,他叫慧安。

    李桑柔呆想了一会儿,站起来,交待了句,出了炒米巷,往大相国寺逛过去。

    大相国寺是建乐城的繁华地段,一圈儿都热闹不堪。

    李桑柔干脆从正门进去,跟随在信男善女中间,拜了弥勒佛,拜过护法伽蓝,转到后面拜了观世音菩萨,到大雄宝殿前,在缭绕的香烟中,拜过慈目低垂的诸佛菩萨,再往后,一直拜过地藏菩萨,才沿着围廊,走到一扇虚掩的圆门前,推门而入。

    圆门里是一处处的僧寮,李桑柔径直进了东边一间没有院门的方寸小院。

    “是大当家。”圆德大和尚听到脚步声,站起来。

    “是我,大和尚可安好?”李桑柔在门口站住,欠身见礼。

    “安好,好久不见了。”圆德大和尚笑容温暖,欠身示意,“进来喝杯茶吧。”

    李桑柔进屋,坐到小茶桌一边的旧蒲团上。

    “从寺里过来的?”圆德大和尚闻着李桑柔身上浓浓的香火味儿,笑道。

    “嗯,寺内香火鼎盛。”

    “建乐城很热闹,听说比去年还热闹,去年我没在建乐城,听说大当家也没能赶回来过年?”圆德大和尚慢慢沏着茶,和李桑柔说着闲话。

    “去年春节,是在去南召县的路上过的。”李桑柔想着去年的年,也很热闹。

    “南召县。”圆德大和尚慢慢说着南召县三个字,片刻,笑起来,“南召县有位乌先生,曾经来过大相国寺,我和他相谈甚欢,有十几年了吧。让我想想,已经二十年了,那时候,先皇刚刚即位。”

    “二十年,那你见的,应该是前一个乌先生,我见的,是后一个乌先生,他们都姓乌,就像你是大和尚。”李桑柔笑道。

    “喔。”圆德大和尚慢慢喔了一声,片刻,看着李桑柔问道:“大当家和他们谈妥了?”

    “嗯。”

    见李桑柔只嗯了一声,圆德大和尚不再多问,转了话题,“去年夏天,我们在青州,听说收复了两淮,就和慧安一起,往两淮过去。就在宿迁城外,救治活人,超度亡灵,忙到入冬,也没能过半,唉。”

    “亡灵最多的地方,在扬州城外,大和尚不如带慧安去往扬州,在那里建一座大相国寺吧。”李桑柔端起杯子。

    “好。”圆德大和尚应的十分干脆。

    李桑柔不说话了,慢慢喝完一杯茶,李桑柔站起来,“我去看看慧安,有事儿找他。”

    “就在隔壁。”圆德大和尚微笑着,指了指旁边。

    李桑柔出了小院,穿过道宝瓶门,就看到慧安正弯着腰,翻着晾晒在竹匾上的草药。

    “是你。”听到动静,慧安转身看着李桑柔,一句是你之后,就默然无声。

    “前几天,我去了趟阳武县。”李桑柔走到那只竹匾前,掂了一根,闻了闻。

    慧安顿时瞪大了双眼。

    “大和尚说你修行有成,看起来他是瞎说啊,我就说了句阳武县而已,你看你。”

    慧安瞪着李桑柔,片刻,拧过了头。

    “你见过这个东西吗?”李桑柔从袖筒里摸出一个带壳的雪白棉桃,送到慧安面前。

    “这是什么?”慧安看着那朵棉桃,没接。

    “叫棉花。”李桑柔缩回手,从棉桃上揪下一缕,送过去。“你摸摸。”

    慧安犹豫了下,接过那缕棉桃。

    “你看,这东西,随手一扯,就能扯这么长。”李桑柔又揪下一块,将棉桃扔进竹匾里,双手扯着那缕棉桃,扯成一条棉线。

    “这东西可以纺成线,织成布,纺线织布的工序,比麻简单很多,密州有户海商家里种过这东西,说很容易种,一棵就可以结很多这样的棉桃。”李桑柔接着道。

    慧安扯着那缕棉桃,看着李桑柔,没说话。

    “我觉得这是个好东西,想在建乐城试试,看看能不能种出来,种出来之后,再看看能不能纺线织布。”李桑柔将那缕棉桃缠在手指上。

    “你想要那个庄子。”慧安看着李桑柔。

    “对,不是要,是用用,庄子还是你的庄子,借给我用用。”李桑柔笑道。

    “不用借,你要用就拿去。”慧安的话顿住,好一会儿,垂眼道:“要是,庄子里有什么,你……”

    “已经安葬了。”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慧安道:“潜邸有位老宫人,是随太监的恋人,当年的事,是随太监经手,都告诉了她。

    已经重新安葬了。”

    “那我,母亲?”慧安下意识的往前一步。

    “皇上说,都是你的母亲,等你真正修行有成,再去看她们吧。”李桑柔退后一步,转身走了。

第208章 大意了

    正月将近的时候,狂风暴雨,水涨之夜,北齐军突袭三江口。

    武怀国自从驻守巴陵,枕戈坐甲,不敢有片刻松懈,北齐军突袭,并没有让南梁军有太多的慌乱,武怀国几乎立刻就赶到了,这一场攻防,惨烈异常。

    北齐战船满载着北齐精锐,源源不断的渡过大江,一船接一船压上来的大军数目,远远超过了武怀国的预计。

    两夜一天的厮杀后,武怀国从三江口退到巴陵,再败退出巴陵,带领残余的梁军,退守罗城。

    这一场惨烈争杀的尸首,顺着江水,一直流进了大海。

    武怀国看着安扎好营地,沿着营地巡查一圈,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帅帐中。

    苏姨娘帮他脱下血渍斑斑的铠甲,脱下被血浸透的内衣。

    武怀国坐进烫热的沐桶中,头往后仰靠在木托上,由着苏姨娘给他一点点清洗疏通粘成一片一片片的头发。

    苏姨娘听着武怀国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噜,慢慢给他梳洗着头发。

    武怀国泡在沐桶中,这一会儿的觉,睡的十分舒坦,穿了衣服出来,吃了饭,倒头就睡着了。

    两夜一天的厮杀,他累极了。

    这两夜一天,苏姨娘也是一刻没有合眼,这会儿形容憔悴,可她却没什么睡意,悄悄出到前帐,端了盆温水,轻手轻脚的擦洗着武怀国的铠甲。

    她很疲惫,很累,盘坐在厚厚的垫子上,专心致志的,慢慢的,一点点擦洗着铠甲,她整个人,全部心神,都在手里的软布上,在软布擦洗下的血污上。

    整幅铠甲,擦试的干干净净。

    帐蓬外,已经有曙光照进来,苏姨娘缓缓站起来,将铠甲一件件挂好,退后几步,仔细看了看,慢慢吐了口气。

    看着这幅铠甲重新干净整洁如当初,她觉得她也跟这幅铠甲一样,擦去了浓厚的负累,像铠甲一样轻松起来,她好像不那么疲惫了。

    一切,又重新整理好了,可以开始新的一天了。

    “你也该歇一歇,这些,让小厮们擦洗就行了。”武怀国一觉醒来,掀开帘子,看到慢慢揉着肩膀的苏姨娘,再看看那幅已经干净的不见一丝血污的铠甲,走过去,将苏姨娘揽在怀里。

    “我怕他们有擦不到的地方。”苏姨娘笑答了句,“昨晚上焖了钵人参鸡汤,我给你盛一碗,你累坏了。”

    “好,一会儿我要去周边看看,中午肯定回不来,你好好睡一觉,你也累坏了。”武怀国怜惜的抚着苏姨娘的面颊。

    “嗯。”苏姨娘笑应了,往后帐盛了鸡汤鸡肉,端给武怀国,再将武怀国的衣裳拿过来,侍候他穿上。

    ……………………

    这一场血战,双方都是精疲力竭,元气大伤。

    北齐军在巴陵布防喘息,南梁则背靠罗城,重新调整部署。

    入夜,苏姨娘蹲在地上,给武怀国洗了脚,细细的按摩揉捏。

    武怀国一份份看着刚刚送到的旨意,军报,以及厚厚一摞书信。

    一份份看着,武怀国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苏姨娘给他揉捏好,重新烫洗一遍,穿上袜子,套上鞋,站起来,看着他阴沉的脸色,一声不响的退到后帐,洗干净手,进来熏香。

    “听说阿清被那位夜香行的大当家接走,安葬在江都城对面了。”武怀国看着苏姨娘,缓声道。

    苏姨娘正打着香印的手一僵,片刻,恢复如常,低低叹了口气,“人已经死了,安葬不安葬的,葬在哪里,又能怎么样?再怎么,都是要化成土的。”

    “你和阿清一向看得开。”武怀国站起来,透过细纱小窗,看着营地里的灯火,好一会儿,才接着道:“这是郑氏给我列的罪状之一。”

    苏姨娘仰头看向武怀国。

    郑氏是武怀义的遗孀。

    “有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说她是扬州米行行首,也是扬州暗谍钱东升的小妾,找到郑氏,说我私通北齐,指使阿征杀死钱家满门。

    “说是因为我私通北齐,才有了合肥那场大败。”

    顿了片刻,武怀国才接着道:“郑氏跪到宫门前,递上折子,自戕而死。”

    武怀国没再往下说,一动不动站着,看着纱窗外的灯火。

    皇上将郑氏的折子封送给他,让他一条一条,认真折辩清楚。

    皇上说,他不是不信任他,而是,郑氏以死质询,他不能过于回护,他这份折辩,是写给郑氏的。

    一起封来的,还有十来份弹劾的折子。

    年前,窦怀德数万大军突兀而现,南下攻蜀,接着又是这场巴陵之战,北齐军力突然大增,这大军,难道是能变戏法一样变出来的吗?

    他在江都城驻守将近二十年,手握南梁在北齐的大部分谍报,这两处突兀而现的北齐大军,是他那二十年的失误,还是隐瞒?抑或是,所谓巴陵之战北齐军力大增,是他为掩饰无能,替北齐虚增出来的?

    这些折子,皇上只是封送给他,没有一言一字。

    皇上是个极聪明的,从诸兄弟中斩杀出来,多疑是难免的……

    “阿征什么时候杀了钱家满门?攻扬州城的时候?”苏姨娘呆了片刻,小心问道。

    “去年六月里,北齐借那位大当家的手,收拢各地米行粮行,说是钱东升联络了阿征,劫杀李桑柔,举家逃往江都城时,被阿征杀了满门。”武怀国缓声道。

    “这事儿,阿征没跟您说?”苏姨娘皱起了眉头。

    “这是小事儿。”武怀国低低叹了口气,“阿征一心为我。就算当时是我,也要杀了钱家满门,钱东升不是大梁暗谍。

    “当初,有两三个在扬州的暗谍突然失陷,应该就是他向北齐告的密。

    “他就是个蛇鼠两端的小人。”

    苏姨娘低低嗯了一声。

    “当初,这个李桑柔在江都城当夜香行老大时,我就知道她,可我还是疏忽了,她必定是北齐的暗谍,早就埋伏在江都城。”武怀国眼睛微眯。

    “她不是北齐的暗谍。”苏姨娘看着武怀国,片刻,垂下眼帘,缓声道。

    “嗯?”武怀国蹙眉看向苏姨娘。

    “八年前,我就认识她,她也认识我,我和她,算是相交莫逆。”苏姨娘看向武怀国。

    “她从江边漂过,被南城根下几个小乞丐打捞上来,没想到还有口气。

    “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对南梁北齐,一无所知,对武家,也是一无所知。

    “她说她是在一个训练死士杀手的地方长大的,从记事起,就是学着怎么杀人,她说她大约是某一次杀人时,失了手,受了重伤,忘了很多东西。”

    “这些都是她说的。”武怀国拧着眉。

    “我觉得她说的都是实话。

    “她从来没打听过您的政务军机,她有很多机会,有一回,您忘了一份要紧的军机在我那里,正巧她去找我聊天,她连看都没看一眼。

    “我和她说话,都是些琐细小事,东家长西家短的。譬如东条街香烛店家的大儿子看中了隔壁帽子店的三妮儿,天天往帽店跑,给帽店门口的太平缸挑水,气的帽店三妮儿冲出来,把太平缸给砸了。

    “她就喜欢这样的事儿,我和她,也只说这样的琐事儿。

    “北齐那位世子经过江都城之前,她从来没有过往北齐的打算,要是北齐和南梁打起来了,她说她的打算,是躲进钟山,等打来打去打完了,她再下山回去。

    “北齐那位世子遇刺的事儿发生后,她回去过一次,和我见了一面。

    “我问她是不是北齐的暗谍,她说不是,就是贪图五千两银子,觉得也就是送个人出城,对她来说是举手之劳,这钱容易挣。

    “她说她没想到要送的人,竟然是那位世子,后来出了城,知道了,原本是打算在江宁城找条船,把那位世子送上船就回去,五千两银子也不要了,没想到,回不去了。”

    武怀国脸色阴沉。

    “她要是北齐的暗谍,将军只怕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苏姨娘垂下眼帘。

    “她为什么和你相交?”沉默了好一会儿,武怀国看着苏姨娘问道。

    “她说最初是想找个靠山,阿清一直很照顾她们夜香帮。

    “后来,我和她很说得来,她是我的朋友。”苏姨娘垂着眼。

    “你是个很不一般的人,见识心胸,都极难得。”好一会儿,武怀国叹了口气,“就算没有顾世子遇刺的事儿,就算她一直在江都城,她也是要躲进钟山,这是天意。”

    苏姨娘抬头看了武怀国一眼,没有接话。

    他的难处,南梁的难处,并不在一个人,而是无数纠缠,纠缠到理不清斩不断。

    他们武家也是这样,无数的恩怨纠缠,已经纠缠到根本解不开。

    武家,从最初立家立族时的嫡武和义武起,就在纷争,到后来,一场场的争斗,每一代都有新的鲜血抹上去。

    中间,武家也有有识之人,想把嫡武义武融合起来,他们作主,把嫡武的子弟,一生下来,就抱给义武家教养,义武家的孩子,抱到嫡武家。可这没什么用,反而撕裂的更深更宽。

    在战场上,一个武故意陷另一个武于绝境于死地,不是一回两回,而是几乎成了惯例。

    这一支的武家,防范另一支的武家,甚过防范北齐人。

    武怀义的死讯传回杭城,郑氏就曾当众哭喊过,说她提醒过他,他不该把义武那边的人留在身边,说他必定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这种裂痕,她曾经和李桑柔说起过,叹过不知道多少口气,武家,已经彼此恨到宁可同归于尽。

    “你不该跟我说这些。”沉默良久,武怀国沉沉叹了口气。

    苏姨娘惊讶看向武怀国。

    “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瞒着皇上,我对天起过誓,对皇上无遮无挡,敞开到底,不做丝毫隐瞒。”武怀国声音低低。

    “那皇上,就能不疑心你?就能信任你?”苏姨娘下意识的往前一步。

    武怀国没说话。

    “就算他能信任你,不疑心你,那你身边的人呢,阿征,我,他也能信任吗?”苏姨娘看着武怀国。

    “你放心,我护得住你,也护得住阿征。”顿了顿,武怀国接着道:“阿征已经能护得住自己,守卫江都城,攻陷扬州,皇上都看到了,他能护得住自己,我能护得住你。放心。”

    苏姨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不是担心他能不能护得住她,她是担心他,她是担心杭城的另一半武家,高高在上的皇上,他能护得住他自己吗?

    ……………………

    建乐城。

    已经进了二月,阳光暖暖,柳树已经笼上了一层绿烟。

    李桑柔坐在临河的竹椅上,翘着脚,先一份份看了军报,再一份份烧了,拧头看了看桌子上一两尺高的厚厚一大摞绢布,这是刚刚从扬州城递过来的。

    李桑柔拿起最上面一块厚绢,展开来,忍不住啧了一声。

    她在扬州城请的这位周大师,这制度,这气派,可真是鸟枪换炮,不得了了。

    李桑柔捏了捏厚绢,这画房屋样子,都用上厚绢了,还真别说,用厚绢画出来,笔画清晰,没有半丝晕染,确实赏心悦目。

    听说这厚绢画出来的样子,能放上百年。

    唉,算了算了,马都买了,鞍当然也得过得去。

    厚厚一摞厚绢图样,一共十三四份,厚绢后面,细细写着各处尺寸,园林安排,以及这样那样。

    李桑柔一张张看过,拿起最下面的厚册子。

    厚册子里,是这十三四处宅院的费用明细,工多少,料多少。

    一处处看完,李桑柔合上册子,长长叹了口气。

    她有点儿后悔请这位周大师了,好是好极了,贵也是贵极了,果然,一分价钱一分货,大师花起钱来,那也是大师级别的!

    李桑柔将册子拍到桌子上,真真正正挠起了头。

    她的银库,已经快见底儿了,顺风挣的钱,根本包不住军邮。

    军邮的事儿,她大意了,先是窦将军那几万人,接着,又冒出来七八万,这七八万人,老家都是秦凤,或是再往北边的,现在都在巴陵,或是蜀地,实在太远了!

    唉,大意了。

    这仗,至少还得打上两三年吧,大军越打越远,邮费越来越贵。

    扬州的宅子,照这么修,这银子,可不得了,可不照这么修,瞎盖乱建吧,她又舍不得。

    圆德大和尚已经带着慧安,启程往扬州去了,走前,特意过来跟她打了个招呼。

    他去,可是去修大相国寺扬州分寺的!

    李桑柔再次挠头,有点儿后悔,不该多嘴说什么大相国寺扬州分寺的话。

    唉,这银子,到哪儿挣它个七八十来点儿呢?

第209章 生意

    李桑柔呆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往马行街逛过去。

    枯坐无用,她得出去走走看看。

    马行街上都是赚大钱的大生意,先去那儿看一圈,也许能看到一样两样能做的生意。

    李桑柔沿着马行街,细细致致的从头看到尾,失望的叹了口气,接着往前逛。

    马行街上,生意是不少,也是挺赚钱,可是,要么入行难,要么是长远生意,要么,风险太大。

    唉,挣钱难哪。

    李桑柔顺着脚,从这条街逛到那条街,逛到了集中了很多绸缎庄毛料庄以及成衣坊的街上。

    一抬眼,李桑柔看到前面一家绸缎庄门口,站着张猫,谷嫂子,韩嫂子,以及赵锐娘杨嫂子,和其它三四个人,正堵在人家绸缎庄门口,嘁嘁喳喳。

    李桑柔站住,看了片刻,迎着一群人过去。

    韩嫂子先看到了李桑柔,急忙拍着离她最近的谷嫂子,“哎!大当家大当家!”

    “你们堵着人家门了。”李桑柔站在台阶下,看着呼啦啦冲她围上来的诸人。

    “哪儿堵门了!刚出来,正要走。大当家是来买料子,还是逛到这儿的?”张猫腿脚最利落,冲的最快。

    “随便逛逛,看到你们了,你们是来买料子的?买好了?”李桑柔挨个打量着诸人。

    一群人,个个衣履光鲜,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明显抹了油,插着红的黄的绒花儿,谷嫂子和杨嫂子还插着根花筒头赤金簪。

    “就是来买料子的,从那头看到这头了,就是没买好,实在是太贵了!”谷嫂子皱着眉。

    “杨姐给赵大郎买成亲的料子,我们来帮忙掌眼看着。”张猫接话。

    “大郎老大不小了,胡家姐儿也老大不小了,议好了亲,两家就商量着,这亲事就别再拖了,出了夏天,八月里就成亲,找瞎叔卜的好日子,八月初四。”

    “这日子可就有点儿急了。人家胡家准备得早,姐儿七八岁上,就开始备嫁妆了,这会儿早就备好了。”韩嫂子接话道。

    “咱们就有点儿急了。这建乐城的讲究又多,这个礼那个礼儿的,唉哟多的不得了!”

    “事儿太多,可拖不起!”

    “无论如何,今天得把料子买好了。”

    “胡家是这建乐城老门老户的人家,这老门老户,到底不一样,看看,人家早就备齐了!”

    众人七嘴八舌,好在李桑柔习惯了在一堆嘁嘁喳喳中听到有用的句子,一圈儿人嘁喳完,她就听明白了。

    “那为什么没买?”李桑柔伸着一根手指头,从街那头一直划到眼前的铺子。

    “今年的绸子太贵了!”

    “一年比一年贵!穿不起了!”

    “你说这日子定在八月初四,还正热着呢,总不能就穿毛料吧,不穿毛料,就是麻布了,大郎这媳妇,长子长媳呢,穿一身麻布片儿娶回来了,这也太不像样儿了!”

    “也不是买不起!”张猫斜着靠着门框,袖手看热闹的绸缎铺伙计,扬高声音,“就是觉得这个价儿买,像个憨大!不是差这个钱儿,这也不是钱不钱的事儿!”

    李桑柔眉梢扬起,招手示意诸人,“进去瞧瞧。”

    一群打扮光鲜的半老娘儿们,跟在李桑柔身后,呼呼啦啦又进了铺子。

    “你们要买什么样的绸子?什么价?怎么贵的?”李桑柔径直走到柜台前,指着后面架子上竖着的成排的绸缎,问道。

    “哪,你看那个,素绸,本色的,这个最便宜了。

    “我们都打算好了,就买最便宜的素绸,多绣点花儿,针线上咱有人,请绣娘可比绸子便宜多了。

    “可这样的本色素绸,现在要六两银一匹,六两!还不零卖!

    “这种本色素绸,大前年我买过一匹,才二两银子,还另送了我这么大一把上好的丝线,到现在还没用完。

    “今年,这才几年,你看,涨到六两了!丝线也不送了,说送不起了。”

    张猫指着最边上一匹素绸。

    “这位大婶说的一点儿也不错。”伙计陪笑上前,“婶子是大前年买的,那已经很贵了,早前,像这样的素绸,也就一两银子一匹,赶着货多的时候,二两银子三匹也卖过呢。”

    “你听听!这都翻了几个个儿了?哪有这么涨钱的!”张猫拍着手。

    “这些绸子,都是从江南过来的?”李桑柔看着伙计问道。

    “这位大姐您是行家,小号的绸子,都是打江南过来的。

    “照理说,咱江北的绸子也不错,像扬州那边儿的,也能出不错的绸子,可花色花样儿,跟江南就没法比了,扬州一带,都是跟着江南的新样儿织染,可那颜色染出来,总是差了那么一丝两丝。

    “可今年,听说扬州城里城外,人都快死光了,整个运河都打烂了。

    “去年夏天里,满城筹银赈济呢,这事儿咱们都知道。

    “这绸子,能不贵么。”伙计陪着笑,一边说一边叹气。

    “那一匹颜色真鲜嫩,拿来我瞧瞧。”李桑柔一边听着伙计的话,一边挨排看着架子上的绸缎。

    货架上绸子不多,跟从前一匹挤着一匹,挤的透不过气时相比,现在一匹绸子和另一匹绸子,远的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喊。

    “大姐您好眼力!

    “这是今年杭城最新出的颜色,叫雨过天睛,您看看这颜色,越是照在太阳下,越显得水透,最衬人不过。”

    伙计抱下绸缎,却没递给李桑柔,在保证李桑柔伸手够不着的距离外,展开一段,给李桑柔看。

    这位大姐虽说有见识眼力也好,可瞧她这一身棉布衣裳,一头乱头发,可不像个穿绸子的。她那手啊,十有八九也是干活的手,粗糙得很,万一,手上的老茧,把这绸子挂出毛毛丝丝的,那这匹绸子,可就算毁了!

    “你瞧瞧,他这绸子金贵的,摸都不让人摸摸了,往年没这样!”张猫横着伙计。

    “大婶您是明白人,您也知道,往年不这样,今年这绸子,实在是金贵,这一匹雨过天睛,要五两金,万一有个万一,小的一年的工钱,都不够赔的。”

    伙计欠身陪笑,仔细解释。

    “还有哪一样,是新花色新花样儿?这真是杭城过来的?”李桑柔眯着眼一脸笑,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今年过来的新颜色,一共六样,前儿晚上刚刚到。

    “这一匹,叫含烟翠,放到大太阳上,灰里透着绿头,雅致得很。

    “这含烟翠,小号拿到的最多,一共三十匹,这是最后一匹了。

    “这一匹叫春水,大姐您看这颜色,是不是就跟春天的绿水一样,这个,也只有这一匹了。

    “还有三样,桃腮,凝翠,烁金,到货当天,就被人拿空了,都没来得及摆上来。”伙计说到最后,斜瞥了张猫一眼。

    “这些,都是五两金一匹?”李桑柔笑问道。

    “含烟翠要七两金呢,春水也是七两金,其余三样,因为都是老主顾,我们掌柜不敢多要,也都是七两金出的。”伙计陪笑道。

    “这是明抢呢!”张猫听的一声惊叫。

    “大婶可不能这么说,不瞒大婶,小号后面的绸子库房,空了一两年了,货都在这里,卖完也就没有了。

    “刚才这位大姐说了,打着仗呢。

    “这绸子,只能一年比一贵,有货就不错了。

    “我们掌柜说,等到打完仗,那还得再等个三年两个,缓过这口气儿,这绸子价,大约能下来了。

    “可这仗,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打完呢,您说是不是?”伙计客气无比。

    “那边是毛料?毛料呢?”李桑柔转到旁边毛料柜上。

    “小号原本不做毛料,现在,没办法,小号这些,都是上好的毛料,泾州货。

    “这毛料便宜是便宜点儿,可跟往年比,也没便宜多少。

    “您看这个,像这样的泾州料子,东西实在是好,从来没掉过价儿。

    “这些是普通些的泾州料子,从大前年起,倒是掉了一点儿价,不过,掉的真不多。

    “这好东西,什么时候都是好东西,可不容易掉价。”毛料柜上的伙计忙抱了一匹泾州料子,放到柜台上,接话笑道。

    李桑柔伸手拍了拍那匹泾州毛料,转头看向杨嫂子,“毛料没怎么涨,要不买毛料吧。”

    “八月初四的好日子。”杨嫂子无语的看着李桑柔。

    八月初还热着呢,大热的天穿毛料!

    “也是哈,八月初四还挺热。那,买绸子的钱够吗?”李桑柔一只手叉着腰,想了想,看着杨嫂子问道。

    “够倒是够……”

    “够就买呗,结婚这样的大事。”李桑柔一拍柜台,极其不负责任的应了一句,就挥着手往外走,“你们买吧,我有事儿,先走了。”

    “这位大姐说的对,娶媳妇可是大事儿,要是钱不宽敞,咱就不说了,没钱没办法。既然不差这个钱,该买的就得买,能买好的,就不能买孬的。

    “好东西买回去就是家底儿,老话说的好,存得千年的货,才是有福的人。”伙计陪着笑,吉利话儿一套一套的。

    “你别听她的!”张猫冲李桑柔背影猛甩了一帕子,“要论败家,她数一数二!

    “这事儿不能听她的,咱们自己商量,照我看,这绸子太贵了,这个价儿,坑憨大呢!”

    ……………………

    李桑柔从绸缎庄出来,直奔庆安老号。

    刚出了正月,庆安老号的二掌柜包平还在建乐城总号,听说有人位姓李的姑娘找他,赶紧出来,一看果然是李桑柔,急忙欠身往里让。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李桑柔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笑道。

    “大当家事儿多,哪儿顾得上扯东扯西的寒暄。我想着也必定是有要紧的事儿。”包平笑道。“咱们到内花厅喝茶说话儿。”

    包平一路欠身,让着李桑柔进了四下无靠的内花厅,亲自摆开茶具,提水沏茶。

    “包掌柜今年买绸子了吗?”李桑柔看着包平沏好茶,笑问道。

    包平一个怔神,“买是买了,买得少,今年绸子贵得离谱。”

    “我刚刚在绸缎庄,看到他们上了好些新鲜样儿的绸料子,说是杭城那边刚刚出来的新鲜花色。”李桑柔笑眯眯。

    “大当家这意思。”包平干笑了几声,“我们这里,也有些新安郡去年的秋茶,就是极少罢了,也就够几位掌柜喝上一回两回,尝个鲜而已。”

    “你们这新茶,是什么路子过来的?”李桑柔直截了当问道。

    “大当家这话问的。”包平一脸干笑,垂眼低头。

    “我不是查谍报,谍报的事儿,不归我管。我是想找个赚大钱的门路,绸子就不错。”李桑柔干脆直接道。

    “呃!”包平猛的呃了一声,呆了一瞬,失笑出声,“这个,真说不上什么门路,那条江那么长,再怎么,也不能从最上头到海那边,沿岸都站上人看着,那没人看着的地方。”

    包平干笑两声,“总有不怕死的,要钱不要命的,或是没办法只能冒这个险的。

    “可这个量,大当家您想想,能有多点儿。”

    “我记得,听你说过一回,说你们新安郡产的茶,一半儿往北换毛皮马匹,人参鹿茸什么,另外一半儿,一路往西,本地倒卖不了多少。

    “江南的丝绸,是不是也是这样?不多说,江南的丝绸,是不是得有三四成,是销往江北来的?

    “那像泾州的毛料呢?有多少是卖到江南去的?”李桑柔看着包平,拧眉问道。

    “我们新安郡,这几年苦得很,茶叶都烂在山上了。”包平一脸苦笑,“听说江南的生丝,去年的价儿就极低,好多养蚕户,今年都只养了一半的量。

    “泾州那边,我倒不怎么清楚。”包平答道。

    李桑柔眼睛微眯。

    包平看着她,斟酌着笑道:“要不,我去打听打听,大当家这生意……”

    “不用你打听,我这生意,谁都不带,你也不行。”李桑柔边说边站起来,“这会儿不比寻常,打着仗呢。

    “像你们这样的生意人,像你上次说的,平安第一,能平平安安就行了,这会儿,不要想着挣钱的事儿。

    “等三年五年,仗打完了,有的是挣钱的机会。

    “行了,我走了,不用送,多谢。”李桑柔说着,拱了拱手,大步往外。

    包平一路紧跟,将李桑柔送出大门,看着李桑柔走远了,才转过身,背着手往里走。

    大当家这是要做绸缎生意了,这会儿的绸缎生意,可是真真正正的一本万利。

    可这会儿做这生意,都是提着脑袋做的。也就是大当家这样的人,敢伸这个手。

    确实,这不是他该想的,他们这会儿,平安为上。

    ……………………

    李桑柔直奔孟彦清他们那间大院。

    孟彦清正带着大家在后院练功,听说李桑柔来了,急急忙忙迎出来。

    “就在这儿吧。”李桑柔示意宽敞空阔的门房,“两件事,一,看看这建乐城哪家绸缎庄有杭城过来的最新样的绸料子,挑杭城绸料子最多的,三家吧,然后盯住这三家绸缎庄,想办法盯出来他们是从哪儿搞来的杭城的最新样绸料子。”

    “是!”孟彦清一看到李桑柔眼睛亮亮的,就已经有了摩拳擦掌的冲动,这会儿听了吩咐,立刻沉声答应。

    “第二件,挑些精明强干的,去一趟泾州,泾州府哪几家出的毛料子最好,去年一年出了多少,都卖给了哪几家商号,这个要多打听几家,五六家吧。

    要快,要悄悄儿的,不要惊动了人。”

    “有暗谍?”孟彦清听完,浑身警惕。

    李桑柔退后半步,上上下下打量着孟彦清,“我,是个生意人,没钱了,要赚点儿钱,你想哪儿去了?”

    孟彦清呃了一声,直到李桑柔下了台阶,才一拍额头,好像反应过来了。

    嗯,大当家说她是生意人!

    她是生意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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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桑介绍:
《吾家阿囡》的传奇开始啦!快来看看。
心狠手辣的李桑柔,遇到骄横跋扈的顾晞,就像王八看绿豆……墨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墨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墨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