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尝试了一回
过了汉水,李桑柔一行人,就走的不紧不慢,十分悠闲了。
到傍晚,果然到了一座很大很热闹的镇子。
虽然太阳还挂得老高,李桑柔还是吩咐找家邸店歇下。
大常将宋启明连酒桶扛进上房,黑马和小陆子几个,抬了另外两只酒桶,进了隔壁上房。
吃了饭,李桑柔吩咐伙计送了大桶热水进来,让宋启明好好洗了个澡。
吃了顿舒服饭,洗的干干净净,身心清爽,又总算能睡到床上的宋启明,几乎挨上枕头就睡着了。
她实在是疲惫透了。
隔壁,程善和罗启文也是几乎上床就睡沉了。
第二天,黑马带着小陆子,将镇子从头走到尾,从镇尾再走回来
镇上没有车行,木匠铺倒是有两三家,有一家能做独轮车,也做骡车,可是没有坐人的辎车。
现成的骡车,也只有一辆,黑马买了那辆骡车,另拿了钱,让木匠父子俩现给加了个盖,买了匹靛蓝粗布一围,竟然十分像模像样儿。
邸店掌柜见他们要买车,赶紧极力推荐自家那辆半旧的辎车,原本是自家女眷用的,旧是旧了点儿,用的可都是上好的硬料。
黑马讨价还价了半天,买下了辎车,凑够了两辆车。
黑马又从邸店买了两床被子,铺到两辆车上,又买了两只脚炉,套上竹熏笼,放到车上。
宋启明坐那辆辎车,程善和罗启文坐骡车,吃过中午饭,启程赶路。
镇上没有骡马行,邸店也没有多余能卖的骡驴,两头骡子拉车,两头驮行李,一行人只能接着步行,往平靖关过去。
一路往前,连个像样的镇子都没有了,好在沿途都有能歇息的地方,虽然一多半邸店脚店都是新开张的,不齐全不周到,但至少有热汤热水热饭,有屋子有热炕。
赶了六七天的路,一行人进了平靖关。
李桑柔吩咐,找间上好的邸店,在平靖关好好歇几天。
平靖关城内,几家最好的邸店都满满当当,根本腾不出地方。
黑马只好挑了家比脚店略强一点点的邸店,正巧有个宽敞的小院,连骡子带车,都拉进了院子里。
几个伙计忙着送了炭盆,大桶的热水,茶水点心,又送了饭菜进来。
程善师徒三人裹着被子,坐在烧的热热的炕上,不等他们说话,李桑柔先看着宋启明,笑眯眯问道:“这就是平靖关,来过这里吗?”
宋启明摇头。
“那我带你们逛逛,咱们中午出去吃饭。”李桑柔看起来心情极好,从宋启明看向程善和罗启文,“一会儿,我让黑马买几件衣裳给你们穿。不过。”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笑容可掬。
“咱们可要丑话说在前头,穿了衣裳,你们要是规规矩矩,不做傻事儿,不想歪心眼儿,这衣裳就一直穿着,要是做了什么~”
李桑柔拖着长音,嘿笑几声,后面的话,没说下去,只嘿笑道:“瞧你们三个,这六只眼睛闪亮闪亮的,都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
果然,没多大会儿,黑马就送了三身衣裳给他们。
宋启明穿上久违的衣裳鞋子,站在上房里,说不上来为什么,眼泪又下来了。
“咦,你这小妮子,怎么又哭了?这是为什么?不想穿衣裳?还是裹在被子里,光着舒服是吧?那就脱下来……”李桑柔一脸惊讶。
“不是不是!”宋启明吓的一把握住衣领,一路往后退靠到墙上。“我就是,我是高兴的!”
“高兴的啊,那就好。”李桑柔拍拍手,“走吧,我带你们出去逛逛。”
李桑柔说着,转身往外走。
宋启明提着颗心,赶紧跟在后面,离李桑柔不敢远,又不敢靠近。
程善和罗启文也换好衣服,跟着黑马出来。
“走,咱们去逛逛。”李桑柔挥手道。
大常跟在李桑柔后面,黑马客气无比的让过程善三人,带着小陆子等人,围着三人,跟在后面,出了邸店,一路逛出去。
平靖关是经过半个多月惨烈厮杀,一轮一轮的攻城,被北齐大军强攻下来的。
这场强攻,虽然已经过去了半年多,可厮杀的惨烈痕迹,在城里还是随处可见。
火焰燃烧后的焦黑,墙上一块块令人疑心的黝黑印记,还没能修好的残破之上,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关城内每一家邸店,每一间酒楼,都挤满了人,街道上更是人来人往,摩肩擦踵。
“这都腊月里了,怎么这么多人。”李桑柔顺口惊叹了句。
“都是荆州人,鄂州的,随州的,还有江陵城的呢,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做生意的,走亲戚的,这个那个的。从来没这么多过。
这是咱们那店里掌柜说的,”
黑马上前一步,伸长脖子接话。
“咱们那店里,那掌柜那个高兴,一张脸,金光闪闪,说他那店开了二十年,头一回,生意这么好,说是从九月十月里,生意就好起来了,进了腊月,更是好的不得了。
说咱们那个院子,那是咱们运道好,刚有一家鄂州城过来的,一家子老的小的,好几辆大车,说是往建乐城去,还说什么走亲戚,不过掌柜说,他瞧着,那个家主,肯定是去考秋闱的,刚刚歇下就开始念书。”
“看看,这多好,从前这道关死卡着,不许过来,也不许过去,人家走亲戚都没法走,人气儿财气儿,全给卡死了。
现在多好,能走亲戚,能会朋友,到处都是生意都是钱,多好!”李桑柔一边说,一边在宋启明肩膀上拍了拍。
宋启明烦的柳眉倒竖,一个劲儿的往下塌肩。
程善背着手,打量着四周,听到李桑柔的话,斜看了她一眼。
李桑柔走在最前,逛过一条街,让黑马去问了,听说迎福楼最大最好,掉个头,直奔迎福楼。
迎福楼里也是热闹非凡,雅间是没有了,本来就没几间雅间,虽然黑马没问,掌柜还是热情的解释了一通:
早就想再往后接一排房子出来,原本想着忙过这一阵子就动工,谁知道一阵子比一阵子更忙。
咱们平靖关城里,越来越热闹,他这小号,越来越忙,可不能再等了,准备年后就动工,到那时候,就有雅间了。
李桑柔不挑不拣,就在人来人往的大堂里,两张八仙桌拼一起,一群人坐下,黑马点菜,一如既往的豪气:把店里有的菜,统统上一份。
宋启明紧挨李桑柔坐着,好奇的打量着四周,罗启文挨着宋启明,浑身拘谨,程善正襟危坐,转着眼珠,悄悄打量着四周。
李桑柔看起来心情相当好,吃的也对味儿,就更加高兴起来,招手叫过伙计,吩咐把最好的酒拿个十瓶八瓶过来。
程善小心的瞄着高高兴兴喝了一瓶多酒的李桑柔,悄悄捅了捅罗启文,看着大常陪笑道:“我得去方便方便,你看?”
“我也不知道茅房在哪儿,你问伙计。”大常正抿着杯酒,挥着手,不耐烦道。
“是。”程善再捅了下罗启文,伸头问了伙计,和罗启文一前一后,出去方便。
“小姑娘家少喝酒。”李桑柔仿佛没看到溜出去方便的程善和罗启文,见宋启明抿完一杯酒,伸手去拿酒瓶,用筷头在宋启明手上敲了下。
宋启明的手从酒瓶上滑下来,端起碗吃饭。
程善提着颗心,一路进了茅房,一边放水,一边拧着头打量四周。
罗启文跟着进来,“师叔。”
“小声!”程善打断了罗启文,再次左右看。
“我看过了,没人。”罗启文忙说了句。
“看样子,到了他们的地界,他们放松多了,一会儿,你找机会,把信儿传出去,报个警。”程善贴近罗启文,耳语吩咐道。
“好!”罗启文连连点头。
两个人放好水,净了手,一前一后回去,接着吃饭。
吃好饭出来,小陆子几个明显喝多了,一个接一个,一会儿要小解,一会儿头晕了,都掉了队落在了后面。
李桑柔看起来也是酒多了,谁也不理会,一只胳膊搭在宋启明肩膀上,和宋启明说着话儿,问她这个见过没有,那个见过没有。
黑马这看看那看看,这也买那也买,买了一堆没用的东西,只有大常,紧跟在李桑柔身后,时不时看一眼程善三人。
罗启文跟着黑马,这看看那看看,时不时落后十几步,再跟着黑马,一起赶上李桑柔。
李桑柔一口气逛了四五条街,才打着呵欠说累了,掉头往邸店回去。
……………………
孟彦清坐在邸店对面的小茶坊里,和同伴说笑着,看着罗启文再次落后,一脸鬼祟的挨着邸店墙根站了片刻,再急步赶上黑马。
十来息之后,大头揣着手,站到罗启文刚才站过的地方,两只肩膀乱耸,看起来后背痒的厉害,往后贴在墙上,用力蹭了蹭,踢踢踏踏走了。
蚂蚱紧跟上来,在大头蹭过的地方,画了几道,揣着手,跟在大头后面,进了邸店。
孟彦清对面的董超看的笑的茶都没法喝了,“这法子好,就是费衣裳。”
“让兄弟们准备好,利落点儿。”孟彦清一边笑一边吩咐。
……………………
李桑柔回到邸店,招手示意程善三人,“来,咱们喝着茶,说说话儿。”
黑马大常跟在后面,抱着胳膊,一左一右站在上房门口。
“坐,上坐,一会儿有好茶。”李桑柔笑眯眯示意三人往炕上坐,自己坐到炕头,捅开炕头的炉火,烧上水,拿了茶叶茶壶杯子过来,开始沏茶。
宋启明带着几分惊惧,看着李桑柔,她这个样子,这个笑,可不大对劲儿。
程善脸色微白,罗启文紧紧抿着嘴,三个人中间,倒是他最镇静。
大头和蚂蚱从门外探了探头,又缩了回去,接着小陆子和窜条往屋里伸头看了看,递了张纸条给黑马。
黑马将纸条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捻开纸条,仔细看了看,又递给黑马,“比样儿画葫芦,再画两份儿。”
黑马拿着纸条,站在旁边桌子旁边,研了墨,握着笔比样儿画葫芦。
黑马画好,李桑柔也沏好了茶,倒了三杯,看着程善三人笑道:“你们三个,听着,从现在起,不许说话,我准许你们说话之前,谁敢出声,我就打掉他满嘴的牙!
一人一杯茶,端好,一人一张纸条,拿好,一人一间屋,好好写清楚,你们画的这圈啊勾的,是什么意思。
别说不知道哈,这可是你刚才满街乱画出来的。”
李桑柔点着罗启文,罗启文瞪着李桑柔,眼睛都圆了。
她怎么知道的?这不可能!
“你们三个,写得一样也就算了,要是不一样,我就把你们三个脱光了,放在一辆车上赶路。”李桑柔挨个看过三人,眯眼笑道。
宋启明紧紧抿着嘴,被李桑柔一句放一辆车上,吓的手一抖,杯子里的茶泼了一身。
三个人被赶进三间厢房,片刻功夫,黑马就拎着三张纸回来了。
三张纸,就数宋启明写的最详细:这个符号,是示警同门,他们被人绑架了,让他们跟踪,想办法解救,并禀报上去。
“带他们进来。”李桑柔将六张纸条扔进炉膛,吩咐黑马。
程善三人重新被押回炕上坐下。
没多大会儿,大常拎着个捆得结结实实的中年人进来,扔到炕前。
中年人嘴里塞着块破布,瞪着坐在炕上的程善,程善迎着中年的人目光,脸色青灰。
“你们三个,都可以说话了。
瞧程师叔这样子,你俩认识是吧,他叫什么?在这平靖关做什么?”李桑柔抿着茶,看着程善笑问道。
“屈东来,门里在要紧的地方,多半会放一个两个人,查看动静,以备万一。”程善声调涩苦。
“掌柜的认识他,说他最会给马骡治病,修马掌的功夫是一绝。”黑马伸头进来,解释了句。
“唉。”李桑柔叹了口气,转头吩咐大常,“给文先生写封信,让他挑个上好的兽医过来,要会修马掌。”
程善浑身灰败,屈东来从程善瞪向李桑柔。
“我正缺个人,在我们前头,给你们巨子,你们叫先生是吧,给你们先生递个信儿,就你吧。”
李桑柔看向屈东来。
“你现在就赶回去,跟你们先生说,我要见他,没什么事儿,就是说说话儿,请他下山,在南召县城等我,他要是不想进城,城外也行。”
李桑柔顿了顿,拧着眉,看起来很为难。
“你一个人,脚程快,我们走得慢,这一快一慢,差得太远可不好,你们门里也是花样百出。
唉,没办法了,大常,打断他一条腿,黑马去请个跌打大夫,挑最好的请。”
“你!”程善瞪着李桑柔,一个你字音还没落,大常挥拳砸在屈东来右边小腿上,屈东来嘴里塞着破布,一声惨叫闷向胸腔。
宋启明吓的惊恐惨叫,罗启文圆瞪着双眼,惊恐的一张脸雪白。
“我只缺一个送信儿的,以后,你们要是再召来同门,就只好杀掉了。”李桑柔看着程善,冷冷道。
程善直直瞪着痛的在地上打滚的屈东来,额头上一层冷汗,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181章 三傻
大头和蚂蚱两个,卸了块门板,将屈东来抬出去接骨包扎。
李桑柔眼睛微眯,从宋启明看到程善,慢吞吞道:“刚才,咱们可是丑话说到了前头。”
宋启明吓的白着一张脸,两只手紧紧抓着衣领,惊恐的看着李桑柔,下意识的想往后躲,可她已经靠到了墙上。
“你们两个做的这件好事儿,小妮子肯定不知道,让我想想~”李桑柔拖着长音。
宋启明看看李桑柔,再看看师叔和师兄,眼泪又下来了。
“算了,你就穿着吧,你们两个,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李桑柔看着程善和罗启文。
“我,那个……”宋启明看看师叔,再看看李桑柔。
她觉得她该站出来,说点儿什么,比如让师叔穿着衣裳,可她实在舍不得身上的衣裳。
光着身子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是想说,把你的衣裳,让给你师叔穿,是吧?或者是,你师叔师兄都光着,你也不好意思穿戴整齐?”李桑柔上上下下打量着宋启明,似笑非笑的问道。
“不是,是,那个,能不能让师叔……”宋启明纠结万状。
“你可以陪着他们,你们一起,都不穿。
把你的衣裳让给你师叔,或是你师兄,他们穿,你不穿,那肯定不行。”
李桑柔干脆直接的截断了宋启明的纠结,欠身过去,看着宋启明问道:“你是穿着,还是陪他们光着?”
“师叔没事儿。”程善浑身灰败,有气无力道。
“他一个糟老头子,穿了衣裳没人看,脱了衣裳也一样没人看,就让他光着吧。”
李桑柔抬手拍了拍宋启明,转头看向程善。
“我再说一遍,我跟你们师门有份善缘。
所以,我既没虐待你们,也没在你们中间挑拨离间,或是做诛心的事,比如逼着她背叛师门,逼着你们彼此背叛,或是逼着你们自相残杀。”
李桑柔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我不想坏了你们师门的师徒之礼,同门之谊,彼此之间的信任友爱。
礼崩乐坏,才是真正的不可收拾。
我做了我该做的,你也该做好你该做的,比如,不要让你的晚辈替你做危险的事,不要把他们推向危险之地。
记着,下次,再要画什么写什么,你自己去。”
程善一张脸涨的通红。
“是我,我……”罗启文的话没说完,就被李桑柔抬手止住。
“你看你这一对儿师侄多好,一个要把衣裳让给你,一个挺身而出替你担责,你要对得起他们。
大常,把他俩拎过去,把衣裳脱了,拿出去送人。都是上好的新衣裳。”
……………………
第二天一早,程善和罗启文被大常一手一个拎到车上,宋启明穿戴整齐,披着件艳绿的细布大袄,自己走出邸店,上了车。
平靖关城虽说不大,因为是关隘,城里的铺子,多半是做行人行商生意的,车马都十分齐全。
黑马和小陆子几个,在城内买了两辆相当像样儿的厚实大车,又买了几匹健骡。
在头一个镇上,从邸店掌柜手里买的那辆,旧是旧但用料实在的车太小了,被黑马卖给了车行。
大常将程善和罗启文拎上头一辆新车,李桑柔带着宋启明出来,黑马已经往新车上套好了两头骡子,挥着赶车的长鞭子坐到了前头。
李桑柔示意宋启明上车,宋启明左看右看。
“你师叔师兄也在这辆车上……”
李桑柔的话才说了一半,宋启明脸就青了。
她让她也上这辆车!
“中间隔开了,厚板子包棉,后边有个门,前边也有个门,放心吧。”李桑柔拍了拍宋启明,推着她上了车前面。
宋启明伸头进车厢,见果然包的严密结实,长长松了口气。
李桑柔坐到前面车门一边,黑马甩响鞭子,两头吃饱喝足的健骡蹄声轻快,出关往北。
后面,小陆子赶着辆同样两头骡子的大车,蚂蚱坐在旁边,窜条从车厢里伸着头,和两人说话儿。
最后面,大常赶着原本程善和罗启文坐的那辆大车,大头坐在旁边。
一行三辆大车,出了平靖关,径直往北。
“长路无聊,你过来点儿,咱们说说话儿。”李桑柔怀里抱着手炉,摸出袋瓜子,一边嗑着,一边示意宋启明。
“说什么?”宋启明浑身戒备。
“能说什么,瞎扯呗。瓜子吃不吃?香得很。先说说你家里都有什么人?”李桑柔将瓜子递到宋启明面前。
宋启明坚定的摇头,她才不吃瓜子呢!
“师父,师叔,师兄,还有师弟。”宋启明提着浑身的精气神,迟疑答道。
“我问你家人……噢!你是孤儿?”李桑柔打量着宋启明。
“嗯。”宋启明明显极不情愿的嗯了一声。
“那你这个宋,为什么姓宋?”李桑柔拖着长音喔了一声,嗑着瓜子问道。
“先生翻百家姓翻的。”宋启明答的不情不愿。
“喔噢,有意思!那你那个师兄呢?罗启文,也是孤儿吗?”李桑柔看起来兴致很好。
“嗯。”宋启明明显不想答,却又不敢不答。
“那他姓罗,也是翻百家姓翻的?”
“嗯。”这一声嗯,不情愿的意味更浓了。
“那你们山上,都是孤儿了?姓什么,都是随手翻百家姓翻出来的?你师叔呢?他这个程姓,也是这么翻出来的?”李桑柔伸出手,捏着宋启明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自己。
“嗯!”宋启明被李桑柔捏的怒目过去,不过只敢怒目到一半,就赶紧移开目光。
“谁把你捡回去的?你们山上,谁捡了人都能带回去吗?或者,谁想捡,谁就下山去捡?想捡几个就捡几个?随便捡?你别客气,来吃瓜子,好吃!”李桑柔笑眯眯,又把瓜子举到宋启明面前。
“不吃!不能随便下山的,下山也不能随便逛,人哪是想捡就能捡到的?”宋启明已经没好气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人,婴孩,特别是女娃儿,生了病的娃儿,瘦的有气无力的娃儿,还真是想捡就能捡,想捡多少就有多少。”李桑柔神情严肃。
“你胡说。”胡说两个字,宋启明说的极轻,不仔细听,简直听不到。
“你听说过婴孩塔吗?还有泽漏园?乱坟岗呢?”李桑柔斜瞥着宋启明。
“泽漏园和乱坟岗。”宋启明用最少的字,来表达自己的不想说话。
“这两个地方,你去看过吗?都知道什么?说来听听。”李桑柔看着宋启明。
“孤寡无亲的死者,就由泽漏园收殓埋葬。要是当地战乱,或是乱政,吏治不利,孤寡无亲的死者无人收殓,随便挖个坑什么的,就是乱坟岗。”宋启明不想说话,却还是解释的十分清楚。
“嗯,你说的这些,是书本上,或是朝廷官样文章里的官样话儿。
泽漏园只有大县才有,就是大县,也不是每个县都能有,泽漏园里只有一个两个,最多两个三个看守的人。
里面堆积的棺木尸首,每隔一段时间,由官府,或是某个大善人出钱,集中埋一回,要是大善人发善心,多半还会请几个和尚道人念念经什么的。
可官府的钱要先用到活人身上,能给死人的钱极少。
大善人什么时候发善心,那得看人家心情对不对。
所以,泽漏园里,堆了十几几十年,棺木骨头烂的掉的到处都是的,多的是。
就这样,死后能进泽漏园,那都是大福气。
至于乱坟岗,到处都有,几个大村子之间,都会有一个。
哪怕是盛世,也一样到处都是,天下大乱时,满天下全是乱坟岗。
死了的人,不管是不是孤寡,有亲没亲,只要没钱,买不起棺木办不起丧礼,就只能抬到乱坟岗,随便挖个坑埋了算了。
在乱坟岗上,能用破席包一包,都算挺风光的了。”
“有席那就不得了!能挖个坑都算风光大葬。”黑马挥着鞭子,接话道:“青黄不接的时候,乱坟岗上最热闹,都饿的半死不活,哪有力气挖坑?
抬到地方都累的不行了,随便一扔,能捧几捧土洒上去,就算不错了。
衣服肯定得剥光,衣服给死人穿,那是败家。
还有的,觉得自己不行了,自己爬过去,趁活着,挖个坑躺进去。”
宋启明听的脸都白了。
“乱坟岗上经常有活婴孩,刚生下来,养不起,就放到乱坟岗上,转身赶紧走,不忍心看着婴孩死,心底也盼着哭声能给孩子招来生机,被人捡走,像你们这样。
不过吧,九成九的时候,招来的都是野狗饿狼。”
宋启明机灵灵打了个寒噤。
“婴孩塔么,就是扔婴孩的地方,外面看就是一座塔,盖的漂亮结实,塔外面有路,通往塔上面的一个小洞,洞很小,刚好够扔进去一个小婴孩。
谁家婴孩死了,或是有不想要的婴孩,就扔进去,里面……”
“你不要说了!”宋启明叫了起来。
“你是被从婴儿塔里捡出来的?”李桑柔斜瞥着脸色青黄的宋启明。
好一会儿,宋启明才点了下头,“师父说我躺在婴儿塔上……”
“那你是南边人,怪不得这么秀气水灵。”李桑柔笑眯眯看着宋启明,“南边人喜欢盖婴儿塔,北边好像没见过。
大约是因为北边太冷,扔进去冻硬了,不容易烂,不烂的话……”
“你不要说了!”宋启明快要哭出来了。
“那咱们不说这个了,换个话题吧。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和你师叔师兄放在一辆车上?”李桑柔笑眯眯换了话题。
“不知道。”宋启明带着哭腔。
她一点儿也不想跟她说话!
“都是替你着想啊!”李桑柔抬手在宋启明头上拍了拍。“你师叔和师兄要是在后面车上,咱们说什么,他们听不到,听不到么,就要胡思乱想。
想来想去,以为你透露了师门秘密,以为我知道的,都是你跟我说的,再多想一点,以为你出卖他们什么的,那就不好了。”
“师叔和师兄不是那样的人!”宋启明眼里带泪,横了李桑柔一眼。
“小妮儿,姐姐告诉你,不要高看人性。你这个傻妮儿,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人性。
不说这个了,咱说别的。
你傻成这样,你那个师兄,呆头呆脑,你师叔,傻气横流,偏偏还自以为聪明。
你们仨个,三傻,你们师门怎么敢让你们出来的?
照我知道的,你们师门里,聪明人还是挺多的。
还是说,这些年,你们师门一路下滑,现在,满门都是你们这样傻里傻气的了?”李桑柔再换话题。
“师叔不傻!”宋启明被李桑柔一串儿的傻,说的简直要恼羞成怒,“师兄不傻,我也不傻!”
“你不傻,那我问你,在江陵城里,你看到几个鬼画符,就梗头梗脑直往前冲。
你怎么就不想想,你,你师叔你师兄,都是亮明了身份,在江陵城里做上宾的,又不是躲躲藏藏做暗谍,同门相见,还用得着用符号召唤?
这明显是个陷阱,你想都不想就踩进来了?”
李桑柔说着,抬手在宋启明额头上敲了一记。
“不是!”
听李桑柔提到她被捉的事儿,宋启明眼泪又下来了。
这是件太痛苦的事儿!
“是大师兄,他回山了,说回来给我带果干。曹师伯不让我吃果干,说酸牙,我……”宋启明哭出来。
李桑柔哈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伸头进去,在隔板上用力敲了敲。
“宋师妹的师兄,还有她师叔,人家宋师妹是为了果干,扎进了陷阱,你们两个呢?难道也是为了果干?”
“我到衙门口,问师妹到了没有,门房说看见她进了对面巷子,我过去,看到了符号,不放心师妹,才追上去的。”罗启文闷闷的声音里,透着委屈。
“宋师妹她师叔,你呢?”李桑柔一边笑一边问。
“看到启文了。”程善极其不愿的答了句。
这样的奇耻大辱啊!
“你们就这样,一个串一个,扑通扑通掉陷阱。
小妮子,你自己来说说,你们傻不傻啊?”李桑柔一边笑,一边一下下拍着宋启明的肩膀。
“我不是,我们不是曹师伯他们,我们是格致部的,我们……”宋启明哭出了声。
李桑柔唉了一声,往后靠在车门上,笑个不停。
第182章 烟火
从平靖关往北,行程虽然赶得紧,却不急。
晚上或早或晚,不管邸店大小新旧,一行人必定找家邸店落脚歇息,热炕暖屋,好好睡一觉。
早上虽说很早启程,却必定热汤热水的吃过早饭再走。
中午晚上,有能吃饭的地方,必定停下来,有肉有菜有汤有水,要是实在没有能吃饭的地方,就自己挖灶支锅,多数时候是大常做饭,偶尔,李桑柔也动手做上一回两回。
吃过一回李桑柔做的饭,宋启明就觉得这位大当家,也不是哪儿都不好,至少做饭是真好吃。
一行人三辆大车,一辆半车用来装行李,每到县城,必定补足消耗,
车上带的暖水瓶多暖窠多,有熏炉有手炉,还有脚炉,不管什么时候都有热茶喝,各个炉子里都是红旺的炭。
宋启明不得不承认,虽然身为囚犯,这么赶路,还是比她和师叔师兄们赶往江陵城的时候,舒服太多了。
一连走了十来天,程善规矩老实,一步不多行一句不多说,李桑柔让黑马买了衣服鞋子,给了程善和罗启文。
虽说是单衣薄鞋,不过他们出屋上车,下车进屋,只要不往外跑,就一点儿也不冷。
只要有衣服穿,那就好的不能再好了。至少罗启文拿到衣服时,激动的眼圈都红了。
李桑柔一路走,一路查看顺风的递铺。
往北这条线,只有递铺是顺风的,派送铺什么的,都由庆安老号经营,各家派送铺,李桑柔顺便听几句看几眼,并不多管。
腊月中,一行人进了唐县地界。
唐县不大,唐县外的顺风递铺,却是前后两府五六个县最大的递铺。
黑马赶着车,绕过县城,直奔递铺所在的兴安镇。
兴安镇正好逢集,又是腊月里,喧嚣热闹从镇子里挤出来,铺向镇子四周。
好在顺风的递铺都在县城外镇子边。
慢慢走了一会儿,黑马就赶着大车进了顺风递铺的大院子。
递铺的管事老包看到大常,惊喜的唉哟一声,扔了怀里抱着的干草,奔着大常迎上来,“是常爷?真是常爷!常爷您这身膀,老远就能看到,常爷您怎么来了?
还有蚂爷,蚂爷您也来了!常爷蚂爷您们快请里头坐!”
“马爷?说我呢?”黑马指着自己,“他怎么认识我?”
“是我,蚂蚱,不就是蚂爷。”蚂蚱白了黑马一眼,抬了抬下巴。
黑马难得的傻呆了一回,“什么?你?蚂爷?还蝗爷呢!哎!他姓李!不是蚂爷!马爷是我!”
“老包,我姓李,大名李蝗,还有,别叫李爷,也别叫蚂爷,就叫我蚂蚱。”蚂蚱李蝗拍了拍管事老包。
“这是咱们大当家。”大常郑重的介绍了李桑柔。
李桑柔笑眯眯看着老包,微微欠身,“大常话少,夸人很少超过两句,他夸你的时候,足足夸了四句。
也是因为你,大常才把这前后两府的总递铺,放到了咱们唐县。”
“不敢当不敢当,见过大当家,不敢当不敢当。”老包打量着李桑柔,有几分不敢相信。
关于他们大当家,一件一件的事儿,跟那话本子一样,他常听往来的骑手说起,真是不得了的不得了。
可眼前这位大当家,跟他们镇上的小娘子,好像没什么分别,嗯,比镇上的小娘子好看。
再看到从车上下来,艳绿大袄下面艳红裙子的宋启明,以及两身单衣的程善和罗启文,老包简直有点儿懞头懞脑了,怪人太多!
老包看着两身单衣的程善和罗启文,顾不上多想,赶紧让着众人进了大院里的小院。
小院四圈儿都挂着腊肉腊鸡,还有十几条两尺来长的大鱼。
李桑柔看过一圈,才掀帘进屋。
屋里烧的十分暖和,程善和罗启文赶紧上炕坐着,宋启明脱下艳绿大袄,从炕头的茶吊子上,提了茶壶,先倒了两杯茶,递给师叔和师兄。
老包进出几趟,送了一大筐带壳熟花生,一大盘子自家炒的瓜子,一大盘子核桃红枣,接着又送了一盘子柿饼,一盘子麻糖。
老包老伴儿跟在后面,抱着一摞碗,提着个陶罐进来,摆上碗,从陶罐里舀出油炒面,一碗碗冲油茶。
油炒面的香味儿弥满了屋子,李桑柔接过一碗,小心的抿了一口,连声夸奖,“真香,这炒面炒得真好,又细又均,芝麻花生又香又脆。”
“大当家喜欢就好。”老包老伴儿看起来不擅言词,含糊说了句,抹了把额头的细汗,笑的眼睛细眯成一条缝。
老包两口子忙进忙出,众人吃也吃了,喝也喝过了,大常和老包去盘帐,黑马带着小陆子和大头,往后面查看马匹,仓库等处,蚂蚱和窜条往镇上采买。
李桑柔坐到廊下,对着只炭盘,嗑着瓜子,看着院子的热闹。
院子里搭着结实的棚子,棚子下支着大灶地锅,旁边几个炭炉上放着铜壶烧水。
老包老伴儿,和其它四五个帮厨的妇人,正忙着和面,咣咣咣剁馅儿,杀鸡烫鸡,切猪肉切羊肉,刮猪头上的细毛,择菜洗菜,泡干菜泡腊肉腊鱼,说着闲话,一阵阵笑着,忙着给李桑柔她们准备晚饭。
宋启明掀着帘子看了片刻,犹犹豫豫,还是从屋里出来,自己找了把椅子,坐到李桑柔旁边。
又过了片刻,屋里的程善和罗启文,裹着老包送进来的两件羊皮袄,一前一后出来。
宋启明急忙站起来,将自己的椅子先递给师叔,再到院子里拿了两把椅子过来。
程善和罗启文满腔小意的挨着炭盆坐下,李桑柔挪了挪,将炭盘让给两人,却没看两人,只管嗑着瓜子,看满院子里的忙碌和热闹。
一个瘦小妇人急匆匆进来。
“陶婶子来了。”坐在最靠外剥葱的一个妇人笑道。
“咦,你家不是搬到镇上了?怎么还晚了?”正双手拿刀,咣咣剁馅的妇人话语和剁馅一样爽利。
“被老张家娘儿仨堵上了。”陶婶子一边说着,一边对着院门,用力抖着怀里抱着的围裙,好像要把那股子恼怒和晦气都抖出去。
“不是早就跟他们说到底说明白了,怎么还来堵你?”剁馅儿的妇人接话也最快。
“就是要换亲,非换不可!两年前,咱们这顺风铺子刚开出来,我就跟他们说过,话都说绝了的。
就是因为村挨着村,他一家子,见了我们一家子就缠着不放。他那个儿子,有一回,揪着我们小翠往林子里拖,要不是小翠她哥赶到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也不能这么急着搬到镇上,这刚搬过来,他一家子就来堵门了,真是气死个人了!”陶婶子抖好了围裙,围好,坐到案板旁边,细细切一块腊肉。
“他家那妮儿也来了?”剥葱的妇人拎着筐拎着小马扎,挪到陶婶子旁边。
“来了!真是气死个人!”
“你家大旺哪儿去了?别让那妮儿堵上大旺,再扯下衣服什么的。”剁馅儿的妇人关切的交待了句。
“大旺没事儿,跟他爹在后头侍候马呢。
大旺懂事儿的很,不说这两年,早几年就是,眼角瞄到他家那妮子的影儿,就躲得远远的,就怕她贴到他身上剥不下来!
大旺是个好孩子。
大旺说,他不是嫌弃那妮子,那妮子我也不嫌弃,可那妮子是留着给她哥换亲的,大旺招惹了她,那翠儿怎么办?”陶婶子说着话儿,切着腊肉,一片片铺出来,厚薄正好,肥瘦相间,十分好看。
“这一家子缠起来没完没了,当初,你们怎么跟这样的人家搭上了话?”旁边和面的妇人皱眉问道。
“当初他们家穷,我们家也穷,两家差不多,都是大儿子二闺女,再后头又是俩小子。
换亲这话儿,也就是句闲话。
他家那大小子,小时候瞧着挺好,闷声不响的,肯干,眼里有活,可后头,越长脾气越大,打他那个妹妹,照死里打。
有一回,我家翠儿往他家送鞋样子,正碰上他打他妹妹,把我家翠儿吓的,鞋样子都丢了,回来就跟我哭,说那样打,她可受不了。
我们家,你们都知道,我们当家的脾气多好,我们大旺,也是壮壮实实,高高大大的,你见他打过谁?
先是这打人,把我家翠儿吓着了,我家那时候还是穷,换亲还是得换亲,可那时候,我就不想跟他们家换了,这话,我就跟他家说过。
隔了半年,咱们顺风铺子就开出来了。
唉,我们家翠儿,你们都是瞧见的,咱铺子里不管什么活儿,有比我家翠儿更肯干更能吃苦的没有?
这话不是我说的,这是咱们包掌柜说的,婶子也说过,是不是?”
陶婶子仰身往后,拉了拉老包老伴儿。
“最肯干的就是咱们翠儿,人又聪明。”老包老伴儿笑应了句。
“我家翠儿拼死拼活的干,一个大钱都不花,连根头绳都舍不得买,全交给我存着。
翠儿跟我说,要是能攒够给她哥娶媳妇的钱,就让我别拿她换亲了,说她不怕干活,怕挨打。”陶婶子说着,抹了把眼泪。
“咱不说这个了,把你眼泪都招出来了,大过年的。
你家翠儿婆家看的怎么样了?大旺呢?”旁边洗猪头的妇人站起来,一边往大盆里添热水,一边笑道。
“城里派送铺的牛掌柜给提了家,姓吴,吴家老爹在县学里看门儿,做点儿杂活。
吴家哥儿在县学里上过六七年学,后头说是县学里的先生说,读书上头有天份,可天份有限,家里要是极有钱,倒是能供出来。
他爹就托了人,把他送到县城黄大夫家药铺上,本来是想学着抓药,谁知道黄大夫瞧中了,收他当了徒弟,现如今,跟着黄大夫学了三四年了,说是能开一个两个方子了。”
说到闺女的亲事,陶婶子满脸喜色。
“哟,这可是顶顶好的人家,这样的人家,那可都是挑着说媳妇的。”剁馅儿的妇人手里的刀顿了顿。
“牛掌柜跟我提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这样的人家,咱们哪儿攀得起?
牛掌柜说,有一回,他往县学里收小报钱,跟吴老爹说闲话,说到我家翠儿,说翠儿识字识的快,学写字学得快,不管教什么,一说就会,人又能干得很,一个闺女家,干活能顶一个男人,长的也好看。
牛掌柜说,吴老爹当时就动了心,就拉着他打听我们家,又听说我们当家的是咱们顺风铺子修马掌钉马掌的管事儿,当时就说让牛掌柜问问。”陶婶子连说带笑。
“人家这是先看中了你家翠儿。
翠儿那孩子是好,长的也好,可比你年青时候好看多了。
要是跟这样的人家攀了亲,你们家翠儿,这福气可就大了!”剥葱的妇人很是羡慕。
“今天一大清早,我跟翠儿进了趟城,从黄大夫医馆门口来来回回走了三四趟,吴家那哥儿跟在黄大夫身边,说话细声细气,瞧着和气的很呢,对了,他还穿着长衫呢!”陶婶子笑起来。
“翠儿瞧中了?”剁馅儿妇人笑问道。
“瞧中了,我也瞧中了,瞧中的很,我干脆就去找了牛掌柜,牛掌柜说,吴家也看来看去看了四五年了,也急着呢,说是年前就要相亲。”陶婶子切完了腊肉,将腊肉细细摆进大盘子里,配了把青蒜,递给老包老伴儿。
……………………
李桑柔嗑着瓜子儿,听的津津有味儿。
宋启明坐在李桑柔旁边,托着腮,有点儿听明白了,渐渐蹙起眉头,犹豫了下,看着李桑柔问道:“这算嫌贫爱富么?”
“人家翠儿最嫌弃的,不是穷,是打人,你喜欢挨打吗?”李桑柔斜瞥着宋启明。
宋启明急忙摇头。
“就是嫌贫爱富,又怎么啦?不嫌贫爱富,难道嫌富爱贫?
要是个个都嫌富爱贫,谁家有钱,谁家日子过得富裕,就人人嫌弃,人人唾弃,那还有人辛辛苦苦干活辛辛苦苦嫌钱吗?
谁家最穷,谁家就最好,最让人羡慕,这人世间,得是什么样儿?”
李桑柔斜着宋启明问道。
宋启明呃了一声,连眨了七八下眼,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她跟人家说过。”罗启文小心翼翼的说了句。
“嗯,当年,两家都是一样穷,穷的儿子娶不起媳妇,只能拿闺女换一个回来。
现在她们家富起来了,不用再拿闺女换儿媳妇了,当年的打算就不作数了。”李桑柔闲闲道。
“都说一诺千金。”宋启明嘀咕了句。
“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一诺千金,是这么来得吧?”李桑柔斜看着宋启明。
宋启明点头。
“这是史书上的吧,为什么这个季布一诺,会写到史书上?会出来这么一句一诺千金?会留芳千古?当鼓儿词说上几百上千年?”
李桑柔看着宋启明,一连串儿的问道。
宋启明被李桑柔问的上身后仰。
“因为这是圣人之行,因为太少见了,就是太少见了,像割股奉君,一诺千金,才被写进史书,才写成折子戏,编成鼓儿词,到处传唱。
现在,你觉得她们,竟然没有跟圣人一样,竟然没有一诺千金?
难道你觉得,但凡是个人,就该一诺千金,舍生取义,无所畏惧,大公无私,事无不可对人言,不贪不嗔金光闪闪?”
“我不是……”宋启明一张脸涨得通红。
“她们,这镇上,那座县城,这方圆几百几千几万里,九成九的人,她们不识字,不知道什么是圣人,她们对着棵大树,对着块石头,都能当神明祈祷。
她们辛辛苦苦一辈子,只想着一件事:活着,活得好,吃饱穿暖。
他们中间,只有烟火,没有圣人。”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
她喜欢烟火,只喜欢烟火。
……………………
“陆乘风李蝗李鱼李首!起来起来!快起来!”
黑马叉着腰,喊的底气十足中气充沛。
大常一身新衣,一脸笑看着黑马叉腰喊叫。
“啥事儿?”小陆子先一头扎出来,“天刚亮……”
“快起来!把脸洗干净,牙擦干净,把新衣服换上!快!”黑马再喊一声。
“来了来了!”蚂蚱、窜条一前一后冲出来。
“来了!”大头跟在最后,一边勒着腰带,一边冲出来,“马哥,常哥,啥事儿?”
“站好,排整齐了!
老大说了,让咱们给大家伙儿拜个年!”黑马挨个点着众人,“大头你这衣服怎么回事?大家都是大红,你这……”
“这是老大给我挑的,老大说了,这叫红得发紫,吉利!”大头揪着衣襟,一脸骄傲。
“那你站前头,站好,咱们要拜年了!来,跟着我:”
黑马站在最前,一脸严肃。
“该常哥……”小陆子嘀咕了句。
“这是老大的吩咐,老大说我人气高,人气,你懂不懂?就知道你不懂!”不等小陆子说完,黑马就气势昂扬的怼了回去。
“各位大姐小妹,大哥小弟,大嫂大娘大爷大叔,各位衣食父母,马少卿、常山,陆乘风李蝗李鱼李首,给各位拜年了!
祝各位吉祥如意,福财双至!”
“大哥大姐,求您赏几个压岁钱!”大头双手捧在胸前,一脸可怜相。
“这是拜年,不是要饭!”黑马一巴掌打在大头手上,“得讲体面,看我的!诸位兄弟姐妹,有钱捧个钱场……”
黑马的话没说完,就被众口一致的嘘声打断。
“瞧你们,这大过年的……”黑马点着小陆子几个。
“来都来了。”小陆子无缝接话。
“他还是个孩子。”大常摸着大头的头。
“赏俩钱吧!”窜条和蚂蚱异口同声。
…………桑桑携丐帮诸没眼看长老们,给大家拜年了!
第183章 英气飒爽
从祭灶那天起,李桑柔一行人,就都是在顺风递铺落脚了。
一路走,一路查看着各家递铺,查看沿途路况,一一记下,有些地方,得筹些钱好好修一修了。
正月末,一行人进了郑县。
郑县和南召县之间,只隔着一个小小的方县了。
从郑县前一个县起,邸店多半已经开门,李桑柔一行人就不再住在递铺里,而是像早早启程的行商一样,在邸店落脚。
中午前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行人在一座当年挺豪华,如今破败不堪的风雨连阁旁边停下。
黑马生了火,大常和大头烧了一大堆红炭,将车上的熏炉、手炉、脚炉拿下来换了炭,再送回去。大头再从车上接下马桶,往旁边一个小水沟里洗刷。
从郑县之前起,赶路时,李桑柔就不许程善三人再下车了。
小陆子挖了个小坑,再找几块石头支好,烧上火,放几块炭,架上锅,洗米蒸饭。
李桑柔蹲在旁边的大火堆旁,将一大块新鲜五花肉切成一条条,再连着皮切开,调好了调料,揉了一会儿,将调料味儿揉进肉里,再将一条条的五花肉放到烤架上。
“老大!有匹马!跑得很快!马上有人,瞧着利落得很呢!”蚂蚱从树下滑下一半,冲李桑柔禀报道。
大常从马车后伸头出来,见李桑柔冲他做了个手势,立刻缩头回去,示意大头,“摘了他们的下巴!”
没等车里的程善和宋启明三人反应过来,大常和大头两个,已经干脆利落的摘掉了三个人的下巴。
三个人直瞪瞪瞪着大常和大头,片刻,挪过去,从窗户缝隙里往车外看。
大常坐在后车门上,抽刀出鞘,看着程善和罗启文,大头坐在前面车门旁,拎着刀,斜着宋启明。
李桑柔站到块高石头上,踮脚看了看,示意蚂蚱从树上下来,自己蹲回火堆旁,接着烤肉。
蚂蚱从树上滑下来,左右看了看,往旁边那口井过去,和窜条一起,打了桶水抬过来。
一马一人飞速而来,从李桑柔等人旁边直冲过去,冲出去一射之地,兜个圈子,冲着李桑柔一群人过来。
“你们从哪儿来的?”马上是一个三四十岁,飒爽锋利的女子,扬声问了句。
“从曹县。”李桑柔往铜壶里舀着水,头也不抬的答道。
“那你们看到……”女子问到一半,卡住了。
呆了片刻,女子干脆跳下马,将马系在一棵小树上,几步走过来,离李桑柔四五步远,仔细打量着她,看了又看,仿佛舒了口气,这才接着问道:“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像我这样,不过年青的多,十几岁吧,带着一群壮汉,一身匪气。他们还带着三个囚犯。”
李桑柔听的瞪大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女子,慢慢摇了摇头。
“哎!你这小丫头,你听清楚我的话没有?”女子看着李桑柔那一脸的不敢相信,忍不住往前探身,用马鞭在李桑柔肩膀上捅了一下。
“什么是匪气?”李桑柔侧身避过马鞭,看着女子问道。
女子被李桑柔问的一怔,随即拧起了眉,“匪气就是……就是杀气腾腾。”
“那什么是杀气腾腾?”李桑柔瞪大眼睛,看着女子,认真问道。
“杀气腾腾就是,”女子再次卡住,想了想,指了指自己,“就是像我这样。”
“姐姐这么好看,杀气腾腾带个杀字呢,肯定不是姐姐这样。”李桑柔笑的眼睛弯起。
“你这小丫头,倒挺会说话。我都快五十了,不是姐姐,是姑姑。
你们到哪儿去?你家大人呢?”女子左右看了看,踢了块石头过来,坐到李桑柔旁边。
“那儿,我哥。”李桑柔指了指黑马。
正洗着颗大白菜的黑马冲女子咧着嘴,笑着欠身点头。
“你们兄妹,”女子来回看了看,“真会长,好看全长到你身上,难看全长到他那儿。”
黑马不笑了,斜横了女子一眼。
“姐姐从哪儿来?”李桑柔提起吊在火上的铜壶,用铜壶里的滚水烫了杯子,倒了杯茶递给女子。
女子接过,抿了一口,满意的嗯了一声,“这茶不错。”
李桑柔看着三口两口喝完了一杯茶的女子,又给她倒了一杯,再问了一遍,“姐姐从哪儿来?姐姐要去哪儿啊?”
“从南召。你们看到像你们这样的一队人没有?有车有马,领头儿的是个像我这样的年青女子,带着一群汉子?”女子再问了一遍。
“没有,姐姐说的这样的,就是我们吧?”李桑柔笑眯眯道。
“你这小丫头,无知无畏!”女子看着李桑柔,笑起来。
“姐姐有刀有箭,姐姐是侠客吗?”李桑柔翻着五花肉。
“算是吧。这是什么?五花肉?你做的?挺香。”女子抽了抽鼻子,真挺香。
“嗯,女儿家要做得一手好菜饭,不然嫁不出去。我有个叔叔一直这么说。”李桑柔弯眼笑着,“怎么称呼姐姐?姐姐吃了饭没有?要不,跟我们一起吃吧,尝尝我做的饭菜好不好吃。”
“我姓林,你叫我林姑姑吧,吃是没吃,你们多不多?”林姑娘伸头看了看。
“多得很呢,林姐姐要是赏光,咱们就多添两个菜。林姐姐喜欢吃什么?鸡?羊肉?鱼?都有。”
“都行,我不挑。是林姑姑。”林姑娘笑道。
“哥,你去拿块羊肉,再拿只熟鸡过来。
林姐姐看起来也就二十多,最多最多三十岁,只能是姐姐,不是姑姑。”李桑柔笑眯眯。
“行行行,你想叫姐姐就姐姐吧,你们去哪儿?做什么?”林姑娘转头打量着小陆子,蚂蚱、窜条,以及旁边一排儿三辆大车。
嗯,这是兄妹俩带着三个车夫。
“去南召,走亲戚。有个叔叔在南召,孤身一人,我们去看看叔叔,再看看能不能劝一劝叔叔,让他跟我们回家。”李桑柔一边说着,一边从车上拿了只深锅出来。
小陆子和蚂蚱又支了个架子出来,在架子下生起火,窜条又去打了一桶水。
李桑柔将锅用滚水烫过一遍,吊到架子上,舀了水进去,将黑马刚刚洗好的羊肉切成大块,一块块放进锅里,挽了葱结,拍了块姜放进去。
煮上羊肉,李桑柔将熟咸鸡拿过来,拆开,撕的细细的,放到一只铜盆里,加上刚挖的野菜,青蒜,酸萝卜,酱黄瓜,拌了一盆。
大锅里的米饭腾着热气,小陆子撤了火,闷了一会儿,掀开锅盖。
李桑柔拿过片白菜叶子,抹了层鸡蛋酱,放上几筷子拌鸡丝杂菜,再放上米饭,放在碟子里,递给林姑娘。“林姐姐尝尝。”
林姑娘接过,捏着白菜叶子,一口咬下,连连点头,“小丫头手艺真好,再给姐姐包一个!”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切了几块烤好的五花肉,用白菜叶包上,递给林姑娘。
林姑娘一连吃了四五包菜饭,六七包烤五花肉,摸着肚子,还想再吃,不过已经有点儿撑了。
“姐姐喝碗羊肉汤吧。”李桑柔又递了碗浓白的羊肉萝卜汤。
林姑娘吸溜着喝完,将碗递给李桑柔,“你这小丫头,这手艺真是好!”
“晚上咱们吃三鲜粥,配韭菜鸡蛋饼。”李桑柔笑眯眯道。
“小丫头心眼真好,不过姐姐有大事儿呢,可不能跟着你吃吃喝喝。”
林姑娘拍拍手,正要站起来,李桑柔看着她笑道:“姐姐都没问我姓什么叫什么。”
林姑娘失笑出声,“是姐姐失礼了,你姓什么叫什么?你哥哥呢?”
“我姓李,李桑柔,他姓马,马少卿。”李桑柔看着林姑娘,笑眯眯道。
林姑娘呆了呆,片刻,眼睛瞪的溜圆。
在林姑娘反应过来之前,李桑柔手里的筷子,已经抵在她脖子上。
黑马和小陆子扑上去,干脆利落的把林姑娘身上的长刀和弓箭都摘了下来。
“你以为一根筷子……”林姑娘斜看着李桑柔。
“我喜欢姐姐,所以用了一根筷子,我的剑太利了,怕伤着姐姐。”李桑柔笑眯眯,软声细语。
“我知道你那把剑。”林姑娘咬着牙。
“嗯,米良跟你说的?”李桑柔撤回了筷子。
“程师弟他们呢?”林姑娘看向那三辆大车。
“叫他们出来吃饭。”李桑柔吩咐了句。
“师叔!”宋启明最先跳下车,看着林姑娘,绝望的喊了句。
罗启文和程善一前一后下了车,无语无力的看了眼林姑娘,片刻,移开目光,一句话没说,挪到火堆旁坐下,接过筷子吃饭。
他们三个,眼睁睁看着她认贼为友,一通吃喝,做了阶下囚,看的从惊恐到怒其不争再到浑身无力。
真是师门不幸。
算了算了,吃饭吧。
“米良既然跟你说过我,那你就该知道,我对你们师门没有恶意。”李桑柔笑看着林姑娘,“别想着这样那样,老老实实坐着吧,别的不说,就你吃的这么饱,怎么打?
咱们说说话儿,米良跟你说过什么?”
“没什么!”林姑娘语气生硬。
“那你这趟,是奉师门之命来救你师弟师侄的?
怎么把你这样的派出来了?让米良来也比你强啊,米良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不过他好歹不会像你这么眼瞎。
还匪气,杀气腾腾,像你这样,真像你这样,本大当家早死过一千八百回了。”
李桑柔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
“米师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林姑娘怒目李桑柔。
“他的救命之恩,我早就报答过了,涌泉相报还能余出两条江来。
瞎子在你们师门里呢?过得怎么样?”李桑柔笑问道。
“还好。”
“你不是奉师门之命来的吧?私自出来的?为什么?瞎子让你来的?”李桑柔用白菜包了块五花肉,咬了口。
“不是他,就算救命之恩报答过了,米师弟没有对不起你过吧?你不能害了他!”林姑娘恨恨的看了眼李桑柔手里那块香气四溢的烤五花肉。
“我怎么害了他了?你问问他们,在你来之前,我认识你米师弟这事儿,他们知不知道?”李桑柔指着程善三人。
三个人顺着李桑柔的手指,依次摇头。
他们真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
“他们是格致部的,傻就傻了,你是什么部的?怎么也傻成这样?”李桑柔看着林姑娘叹气。
“林师叔是侠部的。”宋启明先接了句。
“米良也是你们格致部的?”李桑柔看着宋启明问道。
“不是,米师叔早先在格致部,后来到前山去了。”宋启明有问就答。
“看来后山全是呆子。”李桑柔叹了口气,看向林姑娘,“姐姐这么急急忙忙的赶过来,要找我们,现在找到我们了,姐姐有什么打算?”
“别叫我姐姐!”林姑娘气儿不打一处来。
“行,林妹妹。”
宋启明噗的笑出了声。
“我姓林名飒!”林飒差点要握拳打过去。
“行行行,英气飒爽的飒吗?挺好听。
你说说,现在找到我们了,你想要什么?要我做什么?看在瞎子的份上,只要我能做的,都答应你。说吧。”李桑柔好脾气的笑道。
“你放了他们,掉头回去,这事儿就算没发生。”林飒瞪着李桑柔,犹豫片刻,还是说了。
“你们大先生在山门里吧?他知道我捉了你师弟师侄,已经赶过来了吧?
你们大先生是怎么打算的?劫杀?还是见见我,说说话儿?”李桑柔慢慢咬着肉,看着林飒问道。
“你把屈师兄的腿都打断了,大先生还能不知道?”林飒没好气道。
“那你家大先生怎么打算的?”李桑柔接着问道。
“不知道。”闷了一会儿,林飒不怎么情愿的答了句。
“唉,有你们这么一群弟子,你家大先生真不容易。”李桑柔摇头叹气,“哪,你看看你程师弟,还有你宋师侄罗师侄,看看,都胖了是吧?
你问问他们,我对他们好不好?这一路上,全程好吃好喝侍候着,是吧?
你要是现在想带走他们,那你就带走好了。
你既然知道我跟瞎子这情份,就该知道,我对你们师门,那是能多包容就多包容,对吧?
我见见你们大先生怎么啦?怕我把你们家大先生拐跑了?
我觉得吧,你家大先生得比你聪明多了,我肯定拐不走。”
“你见了大先生,大先生肯定就能知道,是米师弟把你招来的!米师弟就……”林飒急了。
“嗯?”李桑柔眼睛瞪大了,“你这意思,瞎子认识我这事儿,他没告诉你们大先生?”
“嗯。”林飒斜了眼程善等人,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
“哈!”李桑柔猛的哈了一声,“刚才那句话,我没说全,你们山门里,后山前山全是呆子!”
林飒紧紧抿着嘴,拧过了头。
“那现在也瞒不过了,你程师弟罗师侄宋师侄全知道了,我放了他们,再掉头回去,也没用了。”李桑柔摊着手。
林飒看向程善,程善一身丧气的看着她,片刻,低头咬了口白菜包五花肉。
“行了,再往前,你带路吧,也算你没白来这一趟。
回头见了你们大先生,就说你是特意过来带我们过去的。”李桑柔连声叹气。
第184章 迎接
李桑柔将林飒的马匹刀箭,一样不少都还给了她。
林飒将弓箭挂到马上,拉长着脸,骑着马走在车队最前面。
黑马赶着车,跟在林飒后面,她快,黑马就多挥几鞭子,赶着两头骡子跑起来,她要是慢了,黑马就勒一把缰绳。不远不近的跟着。
林飒催着马跑起来,黑马把车赶的叽哩咣噹跑的飞快。
李桑柔安安稳稳的坐在车前,程善三人被颠的东倒西歪。
郑县和方县都是小县,天快黑时,前面已经能看到方县县城了。
驿路上,一个掌柜打扮的中年人,牵着头骡子,从路边站到了路中间。
林飒勒住马,皱眉看着中年人。
黑马高喊着吁,勒住两头骡子,李桑柔跳下车,绕过林飒,走到中年人面前。
“奉大先生令,来迎一迎大当家。”没等李桑柔站稳,中年人带着一脸恭敬笑意,冲李桑柔拱手长揖。
“不敢当,先生贵姓?”李桑柔忙拱手还礼。
“免贵姓赵,小的一个脚店掌柜,不敢当先生二字。
小的脚店就在前面,知道大当家要来,已经洒扫干净。”
赵掌柜满腔恭敬中,透着丝丝诚惶诚恐,再次长揖下去,从外到内,都是最正宗不过的脚店掌柜模样。
“有劳赵掌柜了。”李桑柔客气笑谢了,抬手示意赵掌柜前面带路。
赵掌柜再次冲李桑柔揖了半揖,又冲黑马和林飒欠了欠身,退后两步,这才转身上了骡子,催着骡子往前。
李桑柔重新坐回车上,看着伸头往外看的宋启明问道:“这个是你师叔还是师兄?”
“我不认识他,从来没见过。”宋启明摇头。
“那现在看清楚,记牢,这位不是你师叔,就是你师兄。”李桑柔看着赵掌柜的背影。
赵掌柜的脚店离县城不远,一排排房子前面,圈出了一片大院子。
刚进院门,就有两个伙计飞奔迎上来。
“这是甲字号的贵客,把骡子牵进去,找个避风的地方,好好侍候,洗刷一遍,多用点细料。”赵掌柜一边琐琐碎碎的交待着,一边欠身笑着,往旁边一间小院让李桑柔等人。
李桑柔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脚店。
院子四处挂着灯笼,旁边货仓里放着十几车大车,堆满了货物,另一边的骡马棚里,几个伙计正在忙碌,一匹匹骡马正摇头甩尾的吃着草料。
正面大堂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笑声喧哗声扑面而来,热闹中透着喜庆。
看这样子,这应该是方县城外生意最好的脚店了。
李桑柔等人进了小院,赵掌柜客气了几句,就垂手退了出去。
伙计提着提盒,端着锅子,送了满满一大桌子丰盛饭菜,又大桶大桶的送了热水进来。
第二天早上,听到小院里有了动静,伙计们忙送了热腾腾的早饭进来。
林飒牵着马,黑马赶着车出院门时,才又看到赵掌柜,站在院门旁,一脸笑,不停的欠着身,客气恭敬的将诸人送出脚店。
林飒的心情比前一天更加不好,骑在马上,闷着头赶路。
午时前后,一行人就进了南召县境内。
刚进南召境内,就看到米瞎子缩头缩脑,蹲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旁边一头驴甩着尾巴,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地上的枯草。
林飒看到米瞎子,跳下马,拎着鞭直冲上去。
李桑柔拍着黑马,“快快,靠近点儿!去看看!”
黑马根本不用李桑柔催,早就用鞭子拍着两头骡子,催着两头骡子小跑跟上。
“你来干什么?你怎么有脸来?”林飒冲到米瞎子面前,马鞭点着米瞎子,气的声音都变了。
“我……”
“你跟我说,你说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你说她杀人如麻,你说那是个恶煞修罗,恶煞!这是恶煞?这是修罗?
你看看,你看看!有这样的魔头?有这样的恶煞?
你连我都骗?”林飒马鞭点着米瞎子的鼻子。
“她真是……”
“你说她一看就不是善茬,你用你那瞎眼好好看看,这叫不是善茬?
你是假瞎子,不是真瞎!”林飒气的握着鞭子打在米瞎子身上。
“她真不是善茬!她……”
“你还敢胡说八道!你不长眼睛还是我不长眼睛!
你还敢胡说!
你说黑马黑的像锅底,他哪儿黑了?啊?哪儿黑了?”林飒再一鞭子拍在米瞎子身上。
黑马咯的笑出了声。
就是么,他一点儿也不黑!
林大姐真好!
“那大常,大常你肯定认出来了,那么大个儿。”米瞎子抱着头,围着石头转着圈躲闪。
“瞎叔,大常那会儿在车上,林大姐没看到。”黑马扬声喊了句。
“你跟我也满嘴胡扯!你说!什么叫魔头?什么是恶煞!你给我说!”林飒被黑马这一嗓子喊的,更生气了。
“你这不是好好儿的……”米瞎子胳膊抱头,从石头跑向他那头驴,围着驴子转着圈左躲右闪。
“哎,你这个林师叔,跟你米师叔,是不是一对儿?”李桑柔手指往后,捅了捅伸长脖子看热闹的宋启明。
“不是一对儿,不过,我听我师父说过,师父说林师叔喜欢米师叔,米师叔也喜欢林师叔,还有,师父说,米师叔是林师叔捡上山的。”宋启明看热闹看的兴致勃勃。
“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她俩为什么没成亲?”李桑柔摸出瓜子,一边嗑着,一边问道。
“那我不知道,师父没说。”宋启明将脖子再伸长些,“林师叔舍不得打米师叔呢,林师叔厉害得很,想打米师叔,早就把米师叔打的爬不起来了。
你也不一定打得过林师叔。”
“我肯定打不过她,不过,她要是跟我动手,根本轮不着她出招。”李桑柔嗑着瓜子,闲闲道。
“为什么?”宋启明想了想,没明白。
“一个照面,我就把她杀了,还出什么招。”李桑柔毫不客气道。
宋启明斜瞥着李桑柔,根本不信。
李桑柔嗑着瓜子看热闹,不理会宋启明瞥过来的这一眼。
林飒往米瞎子身上拍了十七八下,把那口恶气拍出来了些,转个身,回到她那匹马旁边,用力整理马鞍。
黑马急忙跳下车,冲到后面车上,倒了杯茶,双手捧着送到林飒面前。
“林大姐,您喝杯茶,润润喉。您别跟瞎叔一般见识,您可别气着自己。”
她说他一点儿也不黑,她这份慧眼,多难得!
这简直就是知己嘛!
李桑柔坐在车前,看着米瞎子时不时瞄一眼林飒,拍拍打打拉拉拽拽了好一会儿,才牵着驴子,远远绕过林飒,往大车过来。
“你是偷着跑出来的,还是奉了你们大先生的吩咐。”李桑柔收起瓜子,看着米瞎子,笑眯眯问道。
“奉命。”米瞎子再瞄了眼林飒,叹了口气。
“这么说,咱们关系好这事儿,你们大先生知道了?”李桑柔顺着米瞎子的目光,看了眼林飒。
“她一走,大先生就把我叫过去了。
大先生是个精明人儿,之前,大约也猜到了。”米瞎子眼角余光一直瞄着林飒,见她总算收拾好,上了马,跟着骑上驴子。
“走吧,前面不远就是南召县城,你打算住在哪儿?南召城外有你们顺风的递铺。”
“你们大先生没给我安排住处么?”李桑柔看着米瞎子笑问道。
“大先生就说让我来迎迎你,尽一尽地主之谊,没说别的。”米瞎子再次叹气。
“那就在城里找家邸店,住着舒服,吃吃喝喝的也方便。”李桑柔不客气道。
“嗯。”米瞎子回头看了眼大车。
李桑柔旁边,宋启明伸着脖子,正好奇无比看着他。
“你跑这一趟干嘛?”米瞎子含糊问了句。
“她们是从江陵城里,跟着我过来的。”李桑柔用手背拍了拍宋启明。
“北齐拿下了鄂州、随州,荆州唾手可得,拿下荆州,必定剑指襄阳。
合肥一战,南梁轻骑损失殆尽,北齐数十万轻骑沿江驻守,南梁突袭了几回,都无功而返。
没有轻骑,如同手无寸铁。
大先生的意思,应该是想缓一缓。”米瞎子说完又叹气。
“缓一缓,以便让南梁重新招兵买马,重建轻骑,让南梁北齐重新势均力敌,是吧?
只有南梁北齐势均力敌,你们夹在南梁北齐之间,才好左右逢迎,这日子才逍遥。
你们门里的打算,你早就知道是吧?”李桑柔几句话说的极不客气。
“知道点儿。”米瞎子唉声叹气,“大先生是希望南梁北齐隔江而治,可不是为了本门利益,这样对天下好。
大先生没你说的那么不堪,本门也不至于如此自私自利。”
“你在江都城呆了很多年,扬州也呆过,去过杭城,到过建乐城,你说说,这样隔江而治,隔三岔五小打几场,隔上几年十几年,大打一场,对天下好在哪里?”李桑柔看着米瞎子问道。
“我看到的,一地一时而已。
我从小儿读书不成,学艺不成,学看相骗人都学得似是而非,要不是这双眼,连骗人都骗不了。
我就算看到了,想到了,也都只是浮浅表面。
大先生是有大智慧的。”米瞎子垂眼道。
“你心里明明白白,你家大先生这么想,是糊涂混帐,一厢情愿,这话是你自己说的,说过不止一回。”李桑柔斜瞥着米瞎子。
“瞎说!我肯定没说过!”米瞎子断然否认。
“你家大先生让你走这一趟,什么打算?让你说服我?先打个底儿?”李桑柔斜着米瞎子。
“大约吧,唉。”米瞎子再次叹气,“你这一趟,是什么打算?”
“劝一劝你家大先生,能劝得动最好,劝不动,就屠了你们师门。”李桑柔淡然道。
米瞎子斜瞥着李桑柔,宋启明呃了一声,缩脖子坐回车厢里。
虽然她不相信这位大当家的真能杀什么人,可是,说不上来为什么,她总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
“本门延续近千年……”
“没有什么是能永远存在下去的。”李桑柔打断了米瞎子的话。
“我是说,本门延续近千年,要是不能时移世易,跟随变动,大约也不能延续近千年之久。”米瞎子接着刚才的话道。
“实在不行,换个大先生?”李桑柔斜睨着米瞎子。
“本门大事,不是大先生一个人说了算,前山后山,各部各家,大家议定了才行。”米瞎子说一句话叹一口气。
他是真烦恼真忧虑,他就知道,这仗一打起来,就没个安生日子!
“那倒是挺民主。”李桑柔哈了一声。
“你说的那个民主,我觉得是好事儿。”
“不一定。”李桑柔呆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太难了。”
“就是太难了,怎么样都不对。唉,太太平平多好,打什么仗!”米瞎子这回不叹气了,往地上猛啐了一口。
两人不说话了。
南召县城确实很近,前面,已经能看到南召县城了。
南召县城不大,背靠大山,前临大河,山青水秀。
穿过有些破旧的城门,李桑柔打量着四周,问道:“城里最好的邸店是哪家?是你们门里的?”
“祥和老店最好。不是吧,我们每次下山,都是住崔家老店。”进了城,宋启明又探头出来,听到李桑柔问,顺口答道。
“是。这南召县里,近半都是本门产业。”米瞎子答道。
“呃!”宋启明眼睛都瞪大了。
这南召城近半产业都是她们门里的!她竟然不知道!
“咱们就住祥和老店。”李桑柔示意黑马。
“好咧!瞎叔给指个路。”黑马愉快的答应了一声。
到了祥和老店门口,米瞎子和李桑柔告别,“我走了,回去递个信儿。”
“你把她们带上。”李桑柔示意林飒和程善等人。
“你不留着?”米瞎子没敢看林飒,只点了点程善三人。
“留着干什么?我又没打算怎么着他们,你带走吧。”李桑柔冲米瞎子挥了挥手,进了邸店院门。
“走吧。”米瞎子还是没敢看林飒,只招手示意程善三人。
第185章 都姓乌
太阳落到地平线上,离暮鼓擂响只有一两刻钟了,守城门的老厢兵们说着闲话,拖着脚步,慢慢腾腾,来来回回收拾打扫,准备关城门。
城门外,一队人马如同拖着长长尾翼的离弦箭一般,一头扎进了城门。
几个老厢兵吓的后背紧贴着城墙,贴成了一排儿。
“你们统领是谁?现在何处?”
领头参将冲过城门,勒停了马,调转回来,鞭子指着老厢兵,厉声问道。
“是张张张,张统领,张统领!那那那边,就那边!”领头的老厢兵吓的结巴成了一串儿。
他们南召小县,属于有史以来,打起仗来都是毫无价值的那种地方,战乱时候也极少过兵打仗。
老厢兵们头一回见到这样精壮威风的兵马,这样杀气腾腾的阵势。
参将顺着老厢兵手指的方向,带着十几骑亲卫,疾冲而去。
参将后面,拖成长长尾巴的精壮步卒冲进城门,连成串儿,往两边跑上城墙。
一个十夫长指挥着自己麾下十个人,左右各五个,从城门里,站到城门外。
紧贴着城墙,一动不敢动的老厢兵们看傻了眼。
“你们,也是咱大齐的?”领头的老厢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号衣,再伸着头看看前面站的笔直,衣甲鲜亮的步卒,小心翼翼问了句。
他跟他们的衣裳,好像差不多。
“不是咱大齐的,还能是哪儿的?”十夫长叉腰站在城门正中,斜横着老厢兵,怼了句。
“唉哟娘唉。”老厢兵抹了把冷汗,“吓我一跳,官爷,您们这是?出啥事儿了?”老厢兵挪了挪,不靠着城墙了。
“这南召县,我们接管了。”十夫长手一挥,十分气势。
“啊?那我们,小的们……”
老厢兵懞了,他们南召县出啥大事儿了?他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你们在这儿等着,先别走,等你们统领来了,让你们走,你们再走。
再怎么也是军中,无令不得擅动。”十夫长脾气挺好。
“官爷,咱南召县这是,出啥事儿了?”
老厢兵不怎么害怕了,一个个挪出来,打量着站得笔直的精壮兵卒,凑到十夫长身边,围成一圈儿问道。
“这是能说给你们听的?这是机密!可不是能说的事儿!”十夫长不客气的堵了回去。
“噢!”几个老厢兵长长噢了一声,一起点头。
他们知道了,敢情是出了机密的事儿。
……………………
第二天早上,李桑柔等人刚吃过早饭,米瞎子在前,欠身让进一位老者。
李桑柔站起来,打量着老者。
老者五十来岁,瘦高,慈眉善目,戴着顶半旧的浑脱毡帽,身上的深灰棉袍皱皱巴巴,袖着手,带着一脸谦恭的笑。
看起来像个一辈子都没能说话算话过的老好人。
“大先生安好。”李桑柔上前一步,拱手长揖。
“不敢当,大当家安好。”老者忙欠身还礼。
“贸然前来,打扰大先生了。”李桑柔接着客气。
“不敢当打扰二字。大当家不远千里而来,老朽和诸同门,荣幸得很。”老者再次欠身。
“大先生贵姓?”
“不敢,姓乌。”
“历任大先生,都姓乌吗?”李桑柔眉梢微挑。
“大当家聪慧过人。”乌先生微笑道,“大当家是想四处走走,还是喝杯清茶?”
“客随主便。”李桑柔微笑欠身。
“那咱们到旁边茶楼喝杯清茶吧。”乌先生微微侧身,往外让李桑柔。
“大先生先请。”李桑柔先让过乌先生,跟在乌先生后面,出邸店,进了半条街外的一间茶坊。
一大清早,茶坊里没有几个人。
李桑柔跟在乌先生后面,上到二楼,进到雅间。
乌先生推开窗户。
窗外,近处是高低起伏的青灰屋顶,远处,山岚雾气,山脉连绵。
雅间一角放着茶炉茶壶,乌先生亲自沏了茶,倒了一杯,推给李桑柔,坐下,看着李桑柔微笑道:“屈东来回来递信,说顺风大当家,桑大将军往南召过来了。
我当时想着,大当家在建乐城时,米师弟也在建乐城,照理说,他应该认识你。”
乌先生抿了口茶。
“大当家起于草莽之间,米师弟极擅识人,又爱交游,没想到,米师弟矢口否认。
米师弟和大当家情份很深,他很卫护你。”
“是为了卫护师门吧。”李桑柔笑看着乌先生,“师门是米宜生的家,米宜生护家的很呢。”
“嗯,师门就是我等的家,不光米师弟,诸同门也一样视师门如家。
昨天夜里,这南召城四门洞开。米师弟后悔得很。”乌先生叹了口气。
李桑柔抿着茶,微笑看着乌先生,没接话。
“没想到米师弟会出手打制弩箭。”乌先生笑容温和,声调轻缓。
李桑柔挑眉看向乌先生。
“米师弟七八岁上,才进的师门。
大当家已经知道了,我们师门里,都是孤儿,师父师叔外出办事,碰到襁褓之中被抛弃的婴孩,就是有缘,带回师门,养大之后,或是送下山,归入营营众生,或是留在山门。
像米师弟这么大再入师门的,极少。
米师弟是林师弟带回来的。
林师弟有一回跟师父外出,就在新野县。
大当家也知道,那里,算是处兵家相争之地,新野城里城外,小乞丐极多。
林师弟刚到新野城外,就被米师弟缀上了。
米师弟那时候瘦得可怜,林师弟可怜米师弟是个瞎子,带他一起吃了顿饭,磨着师父,要把米师弟带回师门。
师父就把米师弟带回来了。”乌先生声调缓缓。
李桑柔高挑着眉梢,笑起来。
米瞎子那双眼睛贼得很,他盯上林飒,是看着林飒傻乎乎好哄好骗也好偷吧。
“米师弟极聪明,十二岁时,进格致部习学,也就一年多,他放火烧了格致部的炼铁房,说都是杀人的东西,烧了好。
师父就把他调出格致部,从后山调到前山,准备让他入世修炼。
他下山前,跟着我学了一两年的占星相术。”
李桑柔上下打量着乌先生。
“是他不好好学,他灵性足够,却是该记的不记,该背的不背。
好在,他那双眼睛好使,到这南召城摆摊儿,也就一个来月,就成了铁嘴神卦了,师父就让他先去杭城,再去建乐城。”
“你们师门,可真是宽容,心也挺大。”李桑柔笑道。
“米师弟觉得格致部不该做杀人的东西,这事儿,他和格致部同门辩过,辩不过同门,一怒之下烧了炼铁房,不过是同门之内,见解之争,这没什么。”乌先生微笑解释。
李桑柔端直上身,微微欠身,“受教了。”
“米师弟看人精准,见事明白,师父曾经对他寄以厚望。
可米师弟到建乐城一两年后,就越来越颓唐。”乌先生叹了口气。
“人间太苦。”李桑柔看向窗外的远山。
“是,本门清苦自守,极重精神,容不得颓唐二字。
米师弟从建乐城回来过一回,就在这南召城,我陪他喝了一夜酒,第二天天明,他就走了,说师门无趣,他不想再回来了。
之后,杳无音信。”乌先生再次叹气。
李桑柔抿着茶,看着乌先生。
“他这趟回来,原本也呆在这南召城里,不肯上山,是林师弟把他带上山的,在山上呆了几天,说是闷气,又下山到这城里,在夫子庙前摆摊儿算卦。
屈东来赶回来那天,在这城里碰到他,他跟着屈东来回到山上,只说桑大将军就是顺风的大当家。
隔天,林师弟偷偷下山,米师弟才多说了几句。”
“桑大将军就是顺风的大当家,这件事建乐城里知道的人很多,大先生竟然不知道?”李桑柔看着乌先生。
“知道的人,都在朝廷。”乌先生迎着李桑柔的目光,神情安然,“本门规矩,从不沾近官府。”
李桑柔慢慢噢了一声。
“本门一来不沾官府。
二来,门下虽有不少产业,可本门后山消耗不菲,供应后山,本门吃用之余,年底盘帐,若有节余,就散往各地育婴堂。
本门内没有浮财。
前山门人在各地历练,多半是像米师弟,或是屈东来这样,为生计奔波,只是历练而已。”乌先生慢声细语。
“不存钱财,不沾权柄,是本门的两大铁律,也是因为这两大铁律,本门才能绵延至今。”
顿了顿,乌先生看着李桑柔笑道:“若是手握巨财,权动天下,就如同手握神兵利器,总想挥几下,砍几刀,是不是?
人总归是人,手握倾城之力,看到这城中不平,就难免要动用手中之力,铲一铲平一平,越铲越多,越管越多,直到把这城里的一切,都铲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若是手握倾国之力,剑指天下是早晚的事儿。”
“大先生既然知道,手握倾国之力,剑指天下是早晚的事儿,为什么还要插手江陵城,要挡住这倾国之力呢?”李桑柔看着乌先生问道。
“北齐南梁势均力敌,北齐还没有倾天下之力,南梁也没有。
就是因为北齐有南梁虎视耽耽,南梁有北齐时刻窥伺,北齐和南梁,才各有顾虑,不敢过于肆意妄为,不敢过于压榨肆虐,这于天下万民,大有好处。”
乌先生迎着李桑柔的目光,声调清晰。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李桑柔挑眉而笑,“这于你们师门,更是大有好处吧。”
“大当家言重了,我们师门绵延数百年,经过战乱,更历过太平,不管是战乱还是太平,本门都是如此。”乌先生神情安然。
“大先生觉得,能帮着南梁挡住北齐的铁骑吗?”李桑柔看着乌先生问道。
“尽力吧。”
“哪怕搭上整个师门?”
“本门几近倾覆,再一砖一瓦重建起来,不是一回两回。”
“大先生去过江都城吗?”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乌先生问道。
“和整个天下相比,一城一地,不算什么。世间没有万全法。”乌先生点了点头,缓缓道。
“南北相峙,像前面二十来年那样的太平,可遇不可求。
南北之间,若是隔三岔五的这样大打一场,大先生也觉得不过是一城一地,世间没有万全法吗?”李桑柔又问了句。
“再过十几、几十年,势成之后,也就各安南北了。”乌先生看着李桑柔。
“大先生想得很周到啊。”李桑柔语调中带着丝丝讥讽。
乌先生看着李桑柔,微笑抿茶。
“这是大先生的意思,还是你们整个师门的意思?或者,大先生的意思,就是你们整个师门的意思?”李桑柔转了话题。
“这是师门的意思。
我的意思,不是师门的意思,师门从来没有过一言堂的时候。”乌先生微笑答道。
“那这一回,这一步走错,你们师门极有可能被连根拨除,满门上下,尸骨无存。这个,你想到过吗?
你们师门中,那些能说得上话,能左右师门决策,你的师兄师弟,想到过吗?
师门中其余诸人,比如那位天真的宋启明小姑娘,她们知道吗?她们是怎么想的?”李桑柔直视着乌先生,一连串问道。
“连根拨除,大当家是说在你手里么?”乌先生神情安然依旧。
“嗯。”
“在见到大当家之前,我没想过。
大当家的来历,米师弟和我说了些,大当家那把剑,是我们师门内一位师祖的杰作,剑成之时,诸般征兆,皆为不吉不祥,这剑就被封存在后山。
两百年前,本门遭遇大难,这剑流落了出去,本门内只存了此剑一份画样儿,米师弟见过那份画样儿。
大当家是离魂重生之人,又有了这柄利器傍身。”
左先生的话顿住,沉默片刻,垂眼道:“若是本门该遭此劫,像大当家说的,没有什么是能永远存在下去的。”
“当时,米宜生说:你们师门延续近千年,就是因为时移世易,能够跟随变动。”李桑柔接话道。
“大当家若是得空,不如到山上盘桓几日,山上有几处景色,还是可以看一看的。”乌先生看着李桑柔,微笑邀请。
“求之不得,荣幸之至。”李桑柔欠身颔首,爽快答应。
第186章 山门
李桑柔带着黑马和大头、蚂蚱三个,一人一头驴,跟着乌先生和米瞎子,出了南召城,沿着那条大河,往山里进去。
午末前后,一行人进了一处村庄。
李桑柔打量着四周。
村子中间一条清澈湍急的山溪,溪水很宽,搭着两座拱桥,一座石拱桥,一座木制廊桥。
溪水两边房舍俨然,房舍和房舍之间彼此间隔,有的围着篱笆,房舍之间,铺着干净清爽的青石板路,屋前屋后,花木扶疏,相比于真正的村庄,这里整齐干净得多得多。
村子三面环山,一面是峭壁,另两面有石阶通往一处处借着山势建起来的房舍院落,最高的一处房舍院落,有白云缭绕其间。
“真是世外桃源。”李桑柔细细打量了一圈,赞叹道。
“大当家过奖了。”乌先生笑应了句,背着手牵着驴,进了宣示村里村外的那道石头门,扬声叫道:“明山,还有饭没有?”
“大先生回来了!
没有了,我们刚吃过,都吃完了,师叔说你不回来吃饭。”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从屋里出来,给乌先生和米瞎子见了礼,好奇的打量着李桑柔等人。
“错过饭时儿了,走吧,我擀面条给你们吃。”乌先生将驴交给明山,示意李桑柔。
“都给我吧。”明山伸手过去,接过缰绳,牵着五头驴往旁边牲口棚过去。
李桑柔跟在乌先生身后,看着米瞎子问道:“你这个掌门师兄饭做得怎么样?”
“能吃。”米瞎子答了两个字。
李桑柔眉梢微挑。
能吃!
瞎子可不算挑嘴。
前面的乌先生只当没听见。
李桑柔跟在乌先生身后,进了厨房。
厨房五开间打通,窗户很大,糊着细棉纸,屋里很亮堂。
东边靠墙,一排四五个大灶,靠北放着案板,案板旁边是洗菜的案子大盆,有通往外面的下水口,洗菜池旁边,有个两尺来高的井台,上面架着辘轳。
靠西边放着两张长桌,桌子两边放着长凳。
乌先生洗了手,一边拿盆和面,一边吩咐米瞎子,“你去找曹师兄,让他捉只鸡,今天来客人了,特例。”
米瞎子出去杀鸡,乌先生一边和面,一边和李桑柔解释道:“师门内清苦,除了孩子,其余人逢五吃肉。”
李桑柔喔了一声,见旁边有封着的炭炉,捅开烧水。
她有点儿渴了。
两位东道主,乌先生一手的面,米瞎子杀鸡去了,她只能自己烧水自己沏茶了,如果这里有茶叶的话,没有,就喝白水了。
“茶叶在最西头那只篮子里。”乌先生指点了句,“我们自己种的茶叶,去年的茶很不错。”
李桑柔拿了茶叶,找齐茶壶杯子,炭炉上的水也开了,沏了茶,李桑柔端了一杯,站到厨房门口。
米瞎子提着只血淋淋的小公鸡,一路小跑过来,李桑柔忙侧身让过。
黑马、大头和蚂蚱一人一杯茶,李桑柔站在厨房门右边,他们仨一团儿站在左边,喝着茶,伸长脖子看着那条河。
“这水真不错!”蚂蚱看着清澈透明的山溪水,啧啧夸奖。
“窜条要是在,指定得想往河里跳。”大头跟着道。
“多冷的天儿呢,跳什么跳?不要命了?”黑马横了大头一眼。
“不知道河里有鱼没有,这河里要是有鱼,那肉肯定有甜味儿,鲜甜!”蚂蚱接着道。
“这水太清了,不一定有。”大头踮起脚尖。
“有水就有鱼,要不咱们去瞧瞧。老大?”黑马刚喊了一声,李桑柔就挥着手示意他们想去就去。
“瞎子,你们这河里能捞鱼吗?”李桑柔扬声问了句。
“能,河里的鱼贼得很,不好捞。”米瞎子拎起铜壶,将已经落滚的水,倒进盆里,熟练的烫着那只最多半斤重的小公鸡。
“那咱们捞几条!”黑马三个人一起挤进屋,放下杯子,奔着那条山溪冲过去。
李桑柔喝完一杯茶,回到屋里,再倒了一杯,坐到米瞎子旁边,喝着茶,看着米瞎子收拾那只小瘦鸡。
“小孩子天天有肉吃?多大算孩子?你当年在师门的时候,也是这样,逢五才能吃到肉?”李桑柔闲闲问道。
“满十六周就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天天,逢单有肉吃,大荤小荤间隔,一直都是这样。”米瞎子拨鸡毛拨的很快。
“什么算大荤,什么算小荤?”李桑柔接着问道。
“大荤能吃到肉,小荤有肉味儿。”米瞎子一如既往的简洁而刻薄。
“怪不得你跑了。”李桑柔扫了眼用力和面的乌先生。
“我那时候不缺肉,后面山里面,野物儿多得是。”
“就你?能逮着野物儿?那山鸡肥一点儿,都能把你砸晕了。
是你林师姐逮给你吃的吧?”李桑柔一脸笑。
“嗯。”米瞎子头也不抬的嗯了一声。
“你林师姐住在哪儿?这里算前山还是后山?”李桑柔抿着茶。
“这算前山,后山翻过去就是。”米瞎子拨干净鸡毛,拿了把大剪刀从后背剪开。
“你住哪里?”李桑柔接着问。
“旁边。”米瞎子心情不怎么好。
从听说李桑柔往南召县过来起,他这心情,就没好过。
“小孩子都在前山?大家都在一起吃饭?”李桑柔再次转头打量厨房。
这两张长案,也坐不了多少人,看周围的房屋数,要是都住人的话,这间屋里可坐不下。
“嗯,谁想过来吃,开饭前一个时辰往外面板上写个名儿,当值的就做他一份饭。”米瞎子头也不抬的剥出鸡内金,洗干净,放到窗台上晾上。
“不到这儿吃,那去哪儿吃?还有别的吃饭的地方?”
“没有,不来这儿就自己做。”
“那倒挺好,这儿平时谁做饭?大先生?”李桑柔扫了眼用力擀面的乌先生。
“轮流当值。”米瞎子洗好了鸡,拎到案板上,拿刀剁开。
“自己做饭,那菜呢?自己买?哪儿能买?要到城里?”李桑柔仔细想了想。
村子旁边好像有菜园,她还能听到鸡叫,还有鸭子。
“找曹师兄领,从城里买回来也行,不过自己做饭,也要守逢五吃肉的规矩。”米瞎子一刀一刀,剁得挺利落,只是剁出来鸡块有大有小,大小之间,还差得挺多。
“你也是逢五吃肉?我没留意这个。但凡我们有肉,你一回也没少吃。”李桑柔皱着眉头,还真想了想。他好像天天吃肉。
“我在山里都没守过。”米瞎子斜横了李桑柔一眼。
“你是早就被逐出师门的吧?照大先生的说法,这叫送归世间。”李桑柔一脸笑。
“送归世间不是逐出师门。”乌先生用力擀着面,头也不抬的接了句。
“门规不禁自己打猎,照规矩就行,门规不禁的,都是能做的。”米瞎子剁好鸡块,拿了只大碗装,拎起砧板擦洗。
“老大老大!你看这河里的鱼!多肥!
这鱼傻得很,指定是从他们后山出来的。”黑马拎着三四条一尺来长的细鳞鱼,冲到李桑柔面前,举着鱼,眉开眼笑。
米瞎子早就练成了面对黑马,充耳不闻的本事,乌先生也闻若不闻,擀好面,叠好,开始切面。
米瞎子舀了水倒进大锅里,接着将那碗鸡肉咣噹倒进去,抓了半把盐,往锅里一撒,蹲下开始烧锅。
李桑柔头一回看米瞎子做饭,看的瞪大了眼,再看乌先生,切好了面,长舒了口气,一幅等水开的模样,哎了一声。
这是要白水煮鸡下白水面啊!
算了她还是自己做吧。
“把面分一半给我们,一大半,我们人多。
大头烧锅,火小一点儿,黑马把鱼给我,蚂蚱打桶水。”李桑柔拿过条鱼,几下刮了鱼鳞,剖开鱼腹。
黑马也拿了把刀,收拾另外几条鱼。
“黑马把面多拿过去一把,我跟你们一起吃。”米瞎子伸头说了句,又看向乌先生,“师兄自己吃吧。”
李桑柔洗好一条鱼,大头已经把锅烧热了。
李桑柔往锅里倒上油,拎着鱼尾,将鱼滑进锅里。一面煎黄,翻过来,煎另一面。
煎好一条鱼,盛出来递给蚂蚱,“把鱼肉剥出来。”
黑马洗好鱼,拿了双筷子,和蚂蚱一起剥鱼肉。
李桑柔煎着鱼,从旁边堆了半箱沙子的小箱子里,拿了一把小葱,剥好洗好切碎,放进去呛了葱花,加上水。
再拿了一把青蒜,剥好切碎。
水开了,李桑柔将面条抖进锅里,面条滚了滚,倒进鱼肉,收火时撒上青蒜。
黑马把厨房里所有的瓶瓶罐罐翻了一遍,找到半坛子酸白菜,用筷子挟了半只出来,切细,放到海碗里。
李桑柔将余下的青蒜末撒到酸菜上,又淋上一层香油。
四个人,加上米瞎子,一人一大碗鱼肉面条,就着酸菜,吃得十分香甜。
乌先生水添多了,只好再舀出来,煮了一碗面,一大碗白汤面,面少鸡肉多,凑过去挟了一大筷子酸白菜,也吃得十分香甜。
吃了饭,米瞎子收拾碗筷,蹲在井口旁,涮锅洗碗。
黑马和大头、蚂蚱三个,在米瞎子身边蹲成一圈儿,瞪着眼,稀奇无比的看米瞎子涮锅。
他们跟瞎叔认识了十来年,就没见他洗过任何东西,包括他自己,瞎叔洗澡,也是凑几个钱去香水巷躺着,让别人给他洗。
真是开眼啊!
“瞎叔这衣服也干净了。”蚂蚱从米瞎子洗碗的手,看到他的袖子,再看到衣裳,拎起衣襟看了看,啧啧有声。
“真是哈,不臭了。”黑马伸鼻子上去,闻了闻。
“瞎叔怪可怜的。”大头一脸同情。
米瞎子听若未闻。
李桑柔重新沏了茶,递了一杯给乌先生。
“一会儿让米师弟带你们走走看看,前山后山都有地方住,大当家想住哪儿都行。”乌先生声调温厚。
“多谢。”李桑柔笑谢了句。
乌先生不说话了,两个人对坐,喝了两三杯茶,乌先生站起来,“我还有点儿事,大当家一切随意就是。”
“好。”李桑柔站起来,看着乌先生出了厨房,才重新坐下。
“先去哪儿?”米瞎子倒了水,将碗竖好沥水。
“先去看看你林师姐。”李桑柔笑眯眯道。
“正好,我给林大姐带了份礼。”黑马赶紧拿起他一路拎过来的一大包点心。
“侠部主事儿不是她。”米瞎子没理黑马,一边往外走,一边和李桑柔道。
“你掌门师兄是打算让这村子,还有这个主事儿那个主事儿来说服我吗?”李桑柔和米瞎子并肩。
“你肯过来,也是打着要说服这个主事儿那个主事儿的主意吧?”米瞎子看了眼李桑柔。
“还真不是,我没那么自信自大,我连你都说服不了,何况你的师兄们。
我过来这一趟,就是想看看,看看而已。
毕竟,这是个绵延了近千年的门派。”李桑柔一边走,一边左看右看。
米瞎子嗯了一声。
前半句他就当她没说,后半句,是她的真心话,她确实极爱看这个看那个。
当初在江都城,她在武怀国老娘屋里趴了两三天,冒着极大的风险,就是为了看看像武怀国老娘这样的贵妇人,是怎么过日子的。
“最早的时候,山门在青州,后来一路搬迁,两百多年前,落脚这里。
刚开始在这里落脚,是在后山,十分隐蔽,后来有了前山。”米瞎子干巴巴的介绍道。
“格致和侠部都在后山?”李桑柔仰头看着山崖上云雾缭绕的房舍。
“嗯,前山就一个前山,后山就是格致和侠部,格致部人最多,其次是前山,侠部最少。”米瞎子低着头只管走。
“你林师姐功夫好得很?”李桑柔跟着米瞎子,上了廊桥。
“嗯,她是侠部教习。”米瞎子的话顿了顿,才接着道:“侠部也要下山历练。
她头一回下山,就在南召城,打抱不平,打的是苦主。
师父把她召回来,让她在前山住了半年。
再次下山,到南阳城,她被人偷了行李马匹,千艰万苦的回来,说什么也不肯再下山历练。
她在武学上有天赋,功夫极好,可她不敢杀生,小时候,到后面山里打猎,她把野鸡狍子什么的砸晕了,我来杀,我杀的时候,她也不敢看。”
李桑柔响亮的呃了一声。
敢情这位气势汹汹的林大姐,是个百无一用的大侠客!
第187章 比划比划
穿过一个曲折的山洞,出来是一片小树林,走出小树林,眼前是一片宽阔整齐的夯土练武场。
练武场中间,四五十个年纪不一的孩子正在随着口令,一招一式的挥舞。
这些孩子中间,女孩子占了足有七成。
扔掉的孩子中,女孩子也是这样的比例吧。
李桑柔站在树林边上,看了一会儿,才跟上已经绕过半个练武场的米瞎子。
米瞎子绕到看着孩子训练的一个年青女子身后,见年青女子转头看向她,扬声问道:“你林师叔呢?”
“来了!”年青女子指了指米瞎子身后。
米瞎子身后的小树林里,林飒转过屋角,先看到了正从练武场对面绕过来的李桑柔。
李桑柔也看到她了,一脸笑,抬手冲她挥着。
林飒装着没看见,硬生生的拧过了头。
“林大姐!林大姐!是我!马云灿!我给你买了桂花云片糕!你最爱吃的桂花云片糕!”
黑马看到林飒,立刻高高举着那一大包点心,另一只手拼命挥着,时不时跳一下,声音高的后面一串儿的回音:“云片糕!云片糕!”
正看着孩子练武的年青女子噗的笑出了声。
练武场上的孩子们拧着头,看着连蹦带跳的黑马,笑的队形都乱了。
林飒从黑马瞪向李桑柔,立刻又移开目光,把头拧过去。
李桑柔干脆穿过练武场,经过那群孩子,冲她们挥了挥手,走到米瞎子旁边。
黑马在李桑柔之前,几步冲到林飒面前,将那一大包桂花云片糕递到林飒面前,一脸笑,“我问了小宋,小宋说你最爱吃这个。说是早上刚做的,你尝尝。”
“多谢。”林飒不情不愿的接过云片糕,背到身后。
“乌师兄让我带她四处看看。”米瞎子一脸干笑,看着林飒,小意的解释道。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林飒生硬的拧着头,不往李桑柔那边看。
“特意来看望林姐姐。”李桑柔往旁边挪了一步,凑到林飒面前。
“这位姑娘是米师叔的朋友么?”年青女子打量着李桑柔,笑着解围道。
她这位林师叔性子太梗。
“顺风速递的大当家。”米瞎子勉强介绍了句。
“我姓李,李桑柔,这是我几个兄弟,黑马,大头,蚂蚱。”李桑柔语笑盈盈,一一介绍。
“我也姓李!李启安。”李芍药笑起来。
“你这李,跟她这李,还真是一个李!”米瞎子从李桑柔斜向李启安。
李启安眉梢扬了起来。
“我这李,也是自己挑的。英雄所见略同。”李桑柔看着李启安笑道。
李启安失笑出声,“不敢当,我这个李,是乌师伯替我挑的。大当家和林师叔也是朋友?林师叔极少下山。”
“嗯。林姐姐对我很好。”李桑柔笑眯眯。
林飒忍不住白了李桑柔一眼。
“林师叔?”李启安看看一脸别扭的林飒,再看看笑眯眯的李桑柔,明显十分好奇,刚要问她们怎么认识的,却又咽了回去。
她这么直接问出来,有些冒失,也失礼。
“我们是前几天刚交的朋友,一见如故。”李桑柔打量着李启安,“你下山历练过?去过哪儿?”
“只到过南阳。”李启安有几分惊讶的答道。
看起来,这位大当家知道她们要历练的事儿,看起来对她们门内很熟悉。
她是谁?她怎么知道的?
“你林师叔也去过南阳。”李桑柔指了指林飒。
米瞎子瞪着李桑柔,林飒却是瞪向米瞎子。
“启明说,你说我不是你的对手,大当家要是不介意,咱们比划比划。”林飒从米瞎子看向李桑柔,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云片糕塞到米瞎子怀里。
“我是说:我打不过你,不过你根本没机会在我面前施展。”李桑柔笑的眼弯弯,“你真想比划,也行,让我想想,该怎么比划。”
李桑柔左右看了看,从旁边树上折了根细细的树枝,滑出狭剑,几下削尖,拿着树枝挥了几下,看向李启安笑道:“有墨汁吗?”
“有。”李启安爽快应了句,看向那群好奇无比,伸长脖子看热闹的孩子,“明岩,磨一砚墨拿过来。”
“哎!”站在最前的高个女孩子答应一声,飞奔跑向旁边一排屋子。
片刻功夫,明岩捧着一砚墨过来。
李桑柔看向林飒,林飒从兵器架上挑了把木刀,握着木刀,沉着脸,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将树枝尖头在墨里蘸了蘸,走到林飒面前,“准备好了吗?”
“请!”林飒握刀抱拳,没等她提起刀,李桑柔滑步往前,手里的树枝在林飒脖子上扫过,一道清晰的墨痕画到了林飒脖子上。
林飒刚刚一步踏出,感觉到脖子上一抹凉意,一个怔神。
李启安唉了一声,“林师叔,你输了。”
“再来!”林飒憋着口气叫道。
“好啊。”李桑柔退后,重新蘸了墨。
这一回林飒不说请也不行礼了,挥刀就砍。
李桑柔侧身避过刀锋的同时,胳膊贴着林飒的胳膊,树枝再次划过林飒的脖子。
“林师叔你又输了。”李启安直瞪着林飒脖子上交错的两道墨痕。
这位大当家,太快太灵巧了!
“再来!”林飒一句再来,声音没落,李启安急忙叫道:“林师叔别用刀了,换枪试试!”
李桑柔后退一步,往兵器架指了指,示意林飒去换枪。
林飒沉着脸,犹豫了下,转身走向兵器架,换了杆枪头包棉的长枪。
林飒抖动长枪,刺向李桑柔,李桑柔避过枪尖,往前一步,贴着枪杆滑步往前,在林飒挥肘挡过来之前,树枝已经划在了林飒脖子上。
林飒简直要急眼了,掉转枪头,砸向李桑柔。
李桑柔仿佛被呼啸砸下的枪杆荡起的柳枝一般,往后飘退,一个旋身,树枝在砚台里蘸了墨汁,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树枝划个半圆,再次在林飒脖子上划了一道墨痕。
“林师叔,她太快了!”李启安话音没落,李桑柔已经又蘸了一回墨,在林飒脖子上,划下了第五道墨痕。
米瞎子蹲在旁边,一脸苦楚的看着憋屈无比的林飒。
黑马和大头、蚂蚱三个,挨着米瞎子蹲成一排,揣着手看的六只眼睛圆瞪。
他们还真是头一回这么清楚的看老大杀人。
之前,老大杀人的时候,他们也在杀人,顾不上看,就是看到一眼两眼,也是只能看到喷出的血。
老大这杀人,一点儿也不像杀人,真好看!
林飒抬手在脖子上抹了一把,看着手指上的黑墨,呆了片刻,转身低头,将手里的长枪放到兵器架上。
李桑柔随手扔了树枝。
“大当家身法真快!”李启安一声赞叹,好奇问道:“大当家杀过人吗?”
“嗯。”李桑柔笑着,只嗯了一声。
“她是个天生的杀手,真打她打不过你。”米瞎子凑到林飒身边,陪着小意安慰道。
“你说的对,是她手下留情,没跟我计较。”林飒垂头丧气。
“我头一眼看到姐姐,就觉得姐姐面善,怎么会跟姐姐计较呢。”李桑柔笑接道。
李启安看看林飒,再看看李桑柔,好奇无比,却一个字没多问。
“姐姐这里有茶吗?有点儿渴了。”李桑柔看着左右,笑问道。
“有。”林飒垂着头应了句,和李启安交待道:“我带她们去喝茶。”说着,转过身,往小树林走。
米瞎子揣着手跟在后面。
李桑柔冲李启安挥了挥手,跟在了米瞎子后面。
林飒的住处在一处小山崖上,两间石头墙茅草屋,西边就是凿平的山石,东边北边都贴着悬崖,房屋门朝南开,屋前有个两丈见方的小院。
院子里,靠着西边崖壁,搭出个小小的棚子,棚子下支着锅灶。
院子中间,摆着石桌竹椅,和十来盆兰草。
“坐吧。”林飒又从屋里拎了几把竹椅子出来,到棚子下,蹲在灶前,点火烧上水,进屋里拿了茶饼壶杯过来。
李桑柔接过茶饼,掰下一块,放进茶壶,林飒拎了滚水出来,倒进茶壶沏茶。
李桑柔端着茶,走到棚子下,仔细看着那个连通着屋里火炕的灶台。
灶台简单小巧,放着口四印小锅,四印小锅下面,是个大灶口,小锅旁边有只烧水的小炉口,小炉口下面,也有个灶口,灶口很小。
灶在这里,烟囱却竖在屋子后面,
看起来,大灶烧起来,可以顺便烧些热水,以及,温暖屋子。
那个小灶口,可以单独烧水,烧的时候,也可以顺便温暖屋子。
“山里都是这种灶,这个灶没什么,就是风道讲究,底下有个风口,都打开,比风箱还管用。”米瞎子踱过来,解释道。
李桑柔弯腰往下,仔细看了看,才转身回去坐下。
林飒沏了茶,就坐在石桌旁,双手捧着杯子,对着远山发呆。
“你有师门吗?”李桑柔刚坐回去,林飒看着李桑柔问道。
“没有,很小的时候,跟着师父打熬筋骨而已。”李桑柔看着林飒笑道。
“她是个天生的杀手,不能跟她比。”米瞎子接了句。
“嗯,我确实天生就比别人适合杀人,不过,”李桑柔敛了笑容,看着林飒,认真道:“你和我最大的区别,是目的不同。
我打熬筋骨,练功,所思所想,都是为了最快最省事的杀人,怎么快怎么来,怎么省事怎么来。
你呢?你为什么练功?你肯定不是为了杀人。”
“练功,先是强身健体……”
强身健体之后,林飒就卡住了。
从极小时,练功的时候,师父也都是说:要这样,才能击倒对方,要这样,才能制服对方,要这样,才能一刀命中,这些,不也是为了杀人么?
“山里的功夫,也是对阵用的。”米瞎子立刻接过话。
“也是对阵用的。”李桑柔慢慢噢了一声,“那就是说,也是杀人的功夫了。
杀人的功夫,光在练武场上,是练不出来的。
练武场上,只能练个身轻体健,反应敏捷。
真正杀人的功夫,得在杀人中练习,要么,你杀了别人,要么,你被别人杀死,这样生死之间的日子,过上十年八年,就练出来了。”
李桑柔看着林飒,笑眯眯,手指往练武场方向指了指,“刚才那几十个人,运气好的话,最后能活下来三个五个,运气不好,一个也活不下来。”
林飒瞪着李桑柔,呆了片刻,问道:“那你呢?”
“他刚才说了,我是个天生的杀手,就是这样,我也死过一回了,他救了我。”李桑柔冲米瞎子抬了抬下巴。
“不管什么事,只靠习学,念书,听别人说,都是纸上功夫,真到了对阵的时候,就像你和我。
我功夫远不如你,可要杀你,举手之劳。”
林飒紧紧抿着嘴,脸色微白,这个举手之劳,她已经见识过了,确实,就是举手而已。
米瞎子斜瞥着李桑柔,片刻,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
“我说的不对吗?”李桑柔听到了米瞎子那一声哼,立刻笑问道。
米瞎子没理她。
“林姐姐这功夫,不堪一击,你那位乌师兄的权谋计划,也跟林姐姐的功夫一样,自以为高明而已。”李桑柔不客气道。
“你怎么知道乌师兄是纸上功夫?乌师兄不是她。”米瞎子没好气道。
“你乌师兄要帮江陵城守城,送器械送图纸,送银钱辎重,或是送几个能打能杀的,至少得挑个像你这样的吧,把程善他们送过去干什么?当靶子吗?
就算我是个变数,不提。
你乌师兄难道没想过,南梁会不会嫌你们没有尽力,没有倾尽所有,干脆捉了程善宋启明,毒打审问,再过来把你们师门一锅端了,或是捉上一群人,带过去,囚禁起来,当奴隶来用。
这个,你们乌师兄想到过没有?要是想到了,是怎么布局的?打算怎么防范?”
李桑柔看着米瞎子,一连串儿问道。
“乌师兄当然想到了,怎么布局,怎么防范,肯定不能告诉你!”米瞎子下意识的往后挪了挪。
“我觉得他根本没想到。
上一任乌先生,带着你们在乱世中挣扎求存,也许能想到,能有本事应对。
至于你乌师兄,天下太平了二十多年了,你们不沾官府,大约也不沾江湖纷争,那就是远离世间最阴暗污秽的地方,这跟你林师姐这功夫,有什么分别?
你凭什么觉得他有本事应对?”
李桑柔极不客气道。
“不沾又不是远离!”米瞎子没好气道。
“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你们觉得好,那就好。
天下万物,各有各的生存之道。”李桑柔端起杯子,往后靠在椅背上,自在抿茶。
第188章 真没心眼
林飒脖子上一片抹糊的墨痕,喝过两壶茶,看起来还是垂头丧气,十分消沉。
米瞎子心事忡忡,缩着肩低着头,低眉垂眼,一杯茶喝到冰凉。
李桑柔抿着茶,转着头观风赏景,黑马和大头、蚂蚱三个人,房前屋后,小院四周看了个遍,沿着一条踩出来的小道,往后山闲逛。
“老大老大!”没多大会儿,黑马连蹦带跳冲回来,“老大!她这山上,往上,再往后,荒山密林,野鸡野鹿野狍子,还有野猪!咱们要不要?今天不逢五!”
黑马冲李桑柔搓着手指。
“你们这里打猎有什么规矩?”李桑柔看向林飒问道。
“怀胎的带仔的不能打,没长成的不能打,春夏不打野鸡野鸭野鸟,那是抱窝的时候,还有,吃多少猎多少。”林飒说的很快。
“听到了?弄只野猪吧。”李桑柔转头吩咐黑马。
“好咧!”黑马愉快的答应一声,几步窜进了树林。
“你们山上有酒没有?能喝酒吗?”李桑柔捅了捅米瞎子。
“能,有。”米瞎子将已经冰凉的茶杯放到桌子上,“你晚上住哪儿?你们四个人,能吃得了一头猪?”
“你不吃吗?”李桑柔扬着眉,看着米瞎子,一脸惊讶的问道。
“嗯。”米瞎子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今天就在这里,找个地方凑和一晚吧。
林姐姐,晚上跟我们一起吃饭吧,人多热闹,还有那位李师妹,也一起叫上。
宋小师妹,还有她师兄师叔,离这儿远不远?能叫过来一起吃饭吗?算是我给他们陪礼了。”李桑柔从林飒看向米瞎子。
“不远。”米瞎子站起来,“我去问问陶师兄,看看把你安排在哪儿合适。”
看着米瞎子背着手往外走,李桑柔也放下茶杯,伸手指点了点一直出神的林飒,“咱们也去后面瞧瞧,一只野猪不一定够,再去打几只野鸡,炖个汤。”
林飒犹豫了一下,跟着站起来。
米师弟走了,这会儿她算东道主,总得有点儿东道主的样子。
李桑柔走在前面,到了路口就问一句。
转过两个路口,李桑柔脚步微顿,看着一直落后一步的林飒,伸头过去,仔细看了看,关切道:“你这么无精打彩,是因为输给我了吗?你是从来没输过?还是,输给了我,才这么难过的?”
“我很好!”林飒强辩了句,随即泄气下去,“不是因为输,输赢是常有的事,是。”
林飒的话顿住,李桑柔站住,侧头看着她。
“我人情上不通,跟着前山的师叔师兄们学了半年多,下山历练了两回,都没什么长进。
师父跟我说,我人情世故上不通,是因为我过于专心武术,师父说,只有专心一致,才能精于一道,做到极致。
说我是这样,格致部的很多师叔师兄,也是这样,让我不必介怀。
我一直觉得真是这样,人,若是精于一道,必定缺陷一处。
可你就不是这样。”林飒看了眼李桑柔。
“你这是夸我吗?我就当你夸我吧。”李桑柔转过身,接着往前走,“我会用弩这事儿,米宜生告诉过你没有?”
“他没说,不过,我听说过桑大将军。”林飒跟在李桑柔后面。
“嗯,箭无虚发。
米宜生头一回见我扔小石头砸鸟儿,惊喜的手舞足蹈,说书上说的神箭手,竟然真有,竟然让他遇上了。
后来,他天天早出晚归,用心算命,一个多月吧,骗了七八十两银子,找人打了这样一把弩给我。”
李桑柔将左边袖子提了提,给林飒看缚在手腕上方的小巧钢弩。
“第一次银子少,是一把铁弩,比这个大,不如这个好用,准头也差点儿。
后来,我夺下夜香行,有了钱,重新打制了一把,就是这个。
这把弩太小,箭很短,用来杀人的时候,只能从眼睛射入,直冲入脑。”
李桑柔说着,抬手扣动扳机,往前几步,从灌木丛中拎起只肥大的野鸡。
林飒忙跟上一步,去看那只鸡,那只鸡的鸡头,已经被小箭带走了半边。
李桑柔拎起鸡,狭剑滑出,割在鸡脖子上,拧着鸡脖子放血。
林飒急忙转过头。
李桑柔放好血,将鸡塞给林飒,“拿着,这只肥,烤着吃最好,咱们人多,还得再弄两只。”
林飒抓着鸡脚,眯着眼,顺着李桑柔的目光用力的看。
李桑柔往前两步,两声轻微的咔嗒声后,又捡起两只,赶紧放血。
林飒泄气的叹了口气。
她一只也没看见。她眼力一向不错的。
李桑柔将两只鸡放好血,密林深处,蚂蚱的惊叫声传过来,“套住了套住了,快快,放血放血!”
“你那院子太小,哪儿地方宽敞?”李桑柔看向林飒,笑问道。
“陶师弟肯定把你们安排在南边那个院子,那个院子地方大。现在过去?”林飒倍受打击,看起来倒比刚才好些了。
“等黑马他们过来,一起过去吧,一头猪收拾起来,要些功夫。”李桑柔笑应。
没多大会儿,大头和蚂蚱用一根粗树枝抬着头野猪,黑马甩着胳膊,气势昂然的跟在后面,从林里深处,一路小跑过来了。
林飒提着只野鸡走在前面,李桑柔提着两只鸡,和林飒并肩。
“顺风速递开到南召城没几天,我收到了米师弟一封信,说他在建乐城,挺好。”林飒低着头,“之前,我以为他已经死了。”
“米宜生怎么会死?祸害活千年。”李桑柔不客气道。
“他是有点儿凡事儿别扭,爱呛话,可他人不坏,他不是祸害。”林飒很认真的解释了句。
李桑柔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林飒皱起眉,想了想,没想明白,只好看着李桑柔问道。
“我是笑米宜生,在师门里,和在师门外,是两张面孔。
黑马他们,在江都城讨饭的时候,米宜生也在江都城,那时候黑马他们还小,六七岁,七八岁吧。
黑马说,米宜生经常散些吃的给他们,说找米宜生讨吃的,一定不能说行行好吧,或是说您是个好人,大善人什么的。
只要说了好人善人,肯定就要不到了。
说得骂他,骂他黑心,骂他祸害活千年,指定能讨到吃的,他就是没有,也会想办法算个命打个卦,骗上几个大钱,买几个馒头给他们。”
李桑柔语调闲闲。
林飒怔了怔,垂下头不说话了。
“又怎么啦?”李桑柔用手背拍了拍林飒。
“你心眼太多。”林飒抬头往前看。
李桑柔失笑出声,“你挺聪明的嘛。
那咱们来说说这件事儿。
头一件,你应该不知道你米师弟跟我们交情如何。他跟我们这交情,你米师弟跟你怎么说的?”
“他说交了几个朋友,挺照应他的。”林飒勉强答了句。
“黑马他们一群人,有十六七个吧,现在还活着的,就六个了。
他们这一群小乞丐,遇到你米师弟的时候,最小的,也就四五岁,最大的七八岁,后来都能活成人,全是因为你米师弟的照顾,饿死前给口吃的,病极了给他们吃药,冻死前给件棉衣。
黑马他们,虽说成天和你米师弟打打骂骂的淘气,嘴里叫他瞎叔,心里也是拿他当叔伯看待的,就像你们师门的师父和徒弟,师徒如父子。
我的命是你米师弟救下的,这你知道。
我刚醒过来的几个月,浑浑噩噩,是你米师弟照顾我,指点我收拢心神,真正活了过来。
我认识他,六七年了吧,在江都城,我们一起抢南城根的地盘,抢夜香行。
我从江都城到建乐城,他也到了建乐城。
顺风速递在南召城外的递铺,是他挑的地方。
我觉得,你米师弟跟我们的情份,不比他跟你们师门的情份差。
这个前情,你应该是不知道的。
你们师门里,一起长大的师兄弟,要是谁说你米师弟祸害活千年,你会替你米师弟辩解吗?”
林飒很认真的想了想,摇头。
“我觉得咱们俩挺合得来的,头一眼就有缘,我没把你当外人,心里就没那么警醒,听你替你米师弟辩解,想笑就真的笑出来了。
当然啦,要不是和你这么投缘,我也不会当你面说瞎子是祸害能活千年了。
你问我为什么笑,咱们熟归熟,可还没熟到百无禁忌是不是?
你又一直不给我好脸色,我是不是得小心点儿?不能直接说笑你是不是,那就得委婉点。
可我又不想让你一直误会,那就要委婉的和你解释,我为什么这么说,以及,我这么说真没什么恶意,是这样吧?
我说瞎子祸害活千年,是真心希望他就算不能活千年,也要长命百岁。”
“心眼真多!”林飒斜瞥了李桑柔一眼。
“我没有你这样的师门,兄弟们要靠我护着,心眼不多肯定不行。
心眼多成这样,身边的兄弟,也就剩他们几个了。”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米师弟说你,看着兄弟死在面前,眼皮都不眨。”林飒犹豫了下,还是说了。
“嗯,瞎子头一回和我大吵大闹,就是因为我教大常练功夫,教黑马他们怎么样一刀就把人捅死。
瞎子说我要把兄弟们把死路上带,是推着他们走上死路。
瞎子一直说,一个人,越无用越自在,说冲上前争抢打杀,都是死了自己,便宜别人。
头一回,抢江都城南城根下的那片私窠子,是我动的手,诱出庆赖子,直接杀了他。
那天正好是该从各家私窠子收钱的时候,我们收了三十多吊钱,找了家小食铺,大家头一回热饭热菜有酒有肉的吃了顿饭,吃了饭,又到成衣铺,一人买了一身崭新的棉衣棉袄棉鞋棉袜。
我们抢夜香行的时候,是头一战,小傻当场就死了,二愣受了重伤,熬了一两个时辰,也死了。
瞎子抱着二愣哭。
二愣让他别哭,说他吃过酒楼,穿过绣花衣裳,洗过澡堂子,睡过南城根下最好看的女人,死了就死了,不亏。
抢下夜香行后,我们就有钱了,很多钱。
我和兄弟们说,每个人都好好想想,以后怎么过日子最舒坦。
要是想从此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想再刀头上舔血,就一人一千两银子,离开江都城,往南也行,往北也行,找个不是兵家必争之地的富庶地方,置业置产过日子。”
李桑柔的话顿住,林飒忍不住问道:“有人走?”
“有,不少。
我挺愿意看他们媳妇孩子,柴米油盐的过日子。
可这日子,得有房有院,吃饱穿暖,一个月能吃上三回两回肉,不用拿闺女换儿媳妇。不能过乞丐日子。”
“我去南阳城历练那回,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路上看到好些人饿的快死了,抱着树啃树皮。
后来回来,和乌师兄说。那时候乌师兄还没改姓乌。
乌师兄说:哪能家家都吃饱穿暖呢。只要没有大灾,不成群成片的饿死,没有战乱,没死到千里无鸡鸣,就算是好日子了,还说,一家子七个八个孩子,能养大一半,就算很不错了。
我就再也不想下山了,看着太难过。”林飒叹了口气。
李桑柔正要说话,前面,米瞎子和李启安迎面过来。
“大当家,林师叔。”李启安忙紧前两步,拱手见礼,“陶师叔说,请大当家到南院。”
李启安从林飒和李桑柔手里的野鸡,看向后面大头和蚂蚱抬着的野猪。
“你们厨房里调料全不全?有大锅没有?”李桑柔提了提野鸡,愉快问道。
“南院就有大锅,案板什么,都有。
厨房里调料不多,不过,大当家想要哪一味调料,我去找师叔师兄们讨要。
米师叔说大当家要酒,已经往南院抬了两桶了。”李启安笑道。
“咱们先到南院,再到厨房瞧瞧。
赶紧走!
你也跟我们一起吃饭吧,要是少什么东西,要起来也方便。”李桑柔笑着邀请。
“好啊。”李启安看了眼林飒,笑应。
第189章 饮食男女
南边院子确实十分宽敞,两间朝南上房,西边一排五间厢房。
和一般的房子比,上房和厢房进深和开间都大很多,窗户宽大,明亮疏朗。
东南角有间茅房,和林飒住处那间一样,铺满青条石,引泉水冲洗,暗沟流出,极其干净。
院子里满铺青条石,刚刚用水冲洗过,扑面而来的水气,清新清爽。
李桑柔前前后后看过一遍,和李启安笑道:“这里是你们用来待客的地方?真不错。”
“不是,山里极少有人来,几乎没有过外人在山里过夜。
这里原来是做小学堂的,我小时候就在这里上课,后来孩子多了,就在那边另盖了学堂,这里就空下来了。
师叔师伯们都有住处,我们挑住处的时候,都觉得这里太大,没人挑这里,就一直空着了。”
李启安介绍的非常详细。
“老大!锅支哪儿?”黑马虎虎生风的看了一圈,扬声问道。
“就你站的地方,支两个灶,一大一小。”李桑柔转圈看了看,吩咐道。
“你们那些小孩子是在一起吃饭的吗?晚饭什么时辰?
一会儿把骨头炖出来,拿去给她们吃,合不合适?”李桑柔看着李启安问道。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李启安先笑应了最后一问,“今天逢双,正好他们没肉吃,离吃饭还有一个半时辰,山里吃饭都是一样的时辰。”
“那来得及了,这锅太小,有大锅吗?”李桑柔指了指大头拎出来的那只铁锅。
“有!”李启安笑应了,带着大头,去扛大锅。
黑马烧水烫猪刮猪毛,蚂蚱收拾三只野鸡。
厨房用了最南一间厢房,李桑柔进去看了看,拎了只小炭炉出来,放到上房门口,烧上炭,烧上水,再搬了张桌子出来,找出茶叶茶壶杯子,准备沏茶。
林飒站在上房门口,觉得她应该帮个忙,可又很明显,哪一边她都帮不上忙。
米瞎子蹲在林飒旁边,继续一脸苦楚,他一向是袖手等吃。
李桑柔沏了茶,招手叫林飒,“林姐姐过来喝茶。”
林飒过去,米瞎子也跟过去,对着李桑柔推过来的竹椅子,林飒有几分犹豫,作为东道主,她喝茶围观是不是不大好?
米瞎子不客气的一屁股坐下,倒茶喝茶。
大头顶着口大铁锅回来,两只手里拎着炖锅,炒锅,一路小跑回来,将大锅放到支好的简易灶上,倒上水,生火涮洗。
李启安提着两个大竹篮子,跟在后面进来,进门就笑道:“我把厨房有的调料都拿来了,大当家的瞧瞧够不够,要是不够,我再去师伯师叔们那里找。”
李桑柔蹲过去,挨样看了看,闻了闻,十分满意。
调料不多,不过品质相当不错。
黑马刮洗的熟练而快,剖开肚子,砍下猪头猪蹄,挂起来再洗两遍,将两扇猪放到案子上。
“我来吧。”李桑柔走到案子前,接过大头刚磨好的锋利小尖刀,动作极快的剔骨分肉。
林飒走过来,和李启安一边一个,站在案子两边,四只眼睛瞪着李桑柔。
“太精准了。”李启安一声赞叹。
李桑柔剔骨切肉,准确简洁,半丝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无它,唯手熟尔。”李桑柔剔出骨头,换了把砍刀,斩断大骨,将骨头放进那口大锅里。
“你这是第二回对付整猪吧。”米瞎子隔着院子接了句。
“头回生,二回不就熟了。”李桑柔随口接道。
“我在南召县见过屠夫剔骨,也有跟大当家差不多的,说都是十多年的手艺了。”李启安再次赞叹。
这位大当家,剔骨跟杀人一样利落,太利落了!看的她都有点儿激动了。
“启安,跟你师叔回来喝茶,别看她了,她是个怪物,没什么好看的。”米瞎子话里有话的招呼道。
“我知道,不用你劝我。”林飒头也不回的接了句。
“林姐姐很聪明的嘛。”李桑柔再次夸奖了句。
“他是我带大的,我还能不知道他!”林飒哼了一声。
“瞎子心疼你,头一回见他这么挖空心思、转着弯儿的劝人。”李桑柔笑眯眯道。
李启安回头看了眼米瞎子,抿着嘴儿笑。
“瞎叔劝我们,不生气的时候呸地上,生气的呸你一脸。”黑马接话道。
李桑柔将两只后蹄膀和四只猪蹄放进瓦罐里炖上,将两大块后腿肉白水煮上,一块上脑肉粉蒸,再留下五花肉,两条里脊,猪颈肉和梅花肉,其余的,都切成大块,放进了骨头锅里。
黑马洗好猪头,劈开,也放进骨头锅里。
看着骨头锅开了,李桑柔拿大勺撇去浮沫,炒了葱姜大酱倒进去,放了一瓶老酒,以及四五样作料。
林飒回头看看案子上不多的几块肉,再看看已经扑吐扑吐起来的一大锅连骨带肉,叉着腰往后退了一步。
年年杀年猪,她看着就觉得费劲,回回看着收拾完,都是长长松一口气的感觉。
这一回,看着就觉得太简单太容易了,容易到她很想动手试试。
李桑柔将猪颈肉和梅花肉切成厚薄适中的大片,里脊切成长丝,各自堆到大盘子里,看向李启安笑问道:“有什么青叶儿绿叶儿的菜没有?”
“有几样,都是白菜萝卜这些冬菜。”李启安忙笑答道。
“都拿点儿过来。”
李启安答应了出去,没多大会儿,后面背着一筐,前面抱着一筐,背了些白菜萝卜青蒜等过来。
大头提了一铜壶滚水,将案板汤洗过,李桑柔削了几根萝卜,切成丝,将白菜叶帮分开,白菜帮切成细丝。
大锅里的肉骨头扑吐扑吐香气四溢的时候,宋启明和罗启文说着话儿,程善背着手,沉着脸,不情不愿的跟在后面,进了院子。
李桑柔看了眼不情不愿跟在后面的程善,嘴角露出丝丝笑意。
肯来就好,愿意听一听,看一看,那就非常好。
李明安跟在大头后面,在院子中间架起了火堆。
进了院子,宋启明紧几步走到案板前,一眼看到那块五花肉,脱口问道:“要烤五花肉吗?”
“还没想好怎么吃,烤了好吃?”李桑柔笑问道。
“嗯。”宋启明瞄了眼林飒,小心的嗯了一声。
大当家上回烤五花肉,林师叔吃的差点噎着,吃完了,就做了阶下囚。
“那就烤了吃。”李桑柔拿过五花肉,拎着划成长条,再连肉皮划成大块,放进盆里,开始调作料。
腌好五花肉,黑马已经洗好了猪杂,用开水过的半熟,盛在盆里端过来。
李桑柔将猪杂拎出来切好,放回盆里,又切了一大把青蒜。
李启安蹲在案板旁边,忙着剥葱剥蒜,宋启明站在旁边,帮着递盆递碗,罗启文看了一圈,过去烧锅,这个他最擅长,他也只会烧锅。
林飒紧跟在李桑柔身边,伸着脖子看她做这个做那个,看的津津有味。
她切菜切肉,也跟杀人一样,干脆利落,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动作,好像不管什么事儿,到她手里,就又轻巧又简单,就能行云流水一般,实在是好看。
米瞎子和程善坐在茶桌旁,一个一脸苦楚,一个拧着眉绷着脸,各自喝茶。
“屈师弟的腿,怎么样了?你去看过没有?”米瞎子喝完一杯茶,问了句。
“快好了,断的整齐,接的快包的紧,好的快。”程善拧着眉。
“那就好。”米瞎子干巴巴的接了句,不再说话,程善也不说话了,两个人接着拧眉喝茶。
一大锅连肉带骨头,炖的酥烂,浓香扑鼻,晾到半凉,李启安和罗启文抬着,往旁边大厨房送过去。
李桑柔拌好白菜丝萝卜丝,将里脊肉丝大火爆炒,白煮肉切大片,配上香油蒜泥,拿出粉蒸肉,烤上五花肉,猪蹄猪蹄膀,一大锅猪杂也煨好卤好了。
黑马和蚂蚱已经烙了厚厚一摞薄饼出来,
一群人就坐在临时搭起的简易灶,和烤肉的火堆中间。
米瞎子端着只粗瓷大碗,一筷子下去,捞了半只猪蹄出来,再挟了两三筷子醋呛萝卜丝,呼噜呼噜先吃为敬。
程善紧跟米瞎子,捞了半碗卤猪杂,挟了几筷子麻辣白菜丝,闷头就吃。
林飒在正在烤的五花肉和蒜泥白肉之间犹豫片刻,筷子却伸向粉蒸肉。
李桑柔塞了碗酒给她,“粉蒸肉有点儿干,没酒不行。一口肉一口酒,赛过活神仙,这是瞎子说的,你尝尝。”
“给我碗酒。”米瞎子这才想起来还有酒,急忙示意黑马。
罗启文正抱着酒坛子倒酒,忙递了碗给他,再倒了碗,递给程善。
宋启明拿了只薄薄的烙饼,想了想,撕了一半,卷上白菜丝肉丝,一口咬下去。
李启安学着李桑柔,将切的厚薄正好的猪颈肉放到烤架上,来回翻几下,蘸上酱,拿一块白菜叶卷上,塞进嘴里。
黑马一筷子下去,捞起连皮带肉一大块蹄膀,再浇一勺子肉汁,撕一块烙饼,卷上肉浇上汁,塞嘴里,眯眼嚼着,咽了,端起酒喝一大口。
大头和蚂蚱一个盯着蒜泥白肉,一个盯着卤猪杂,一手筷子,一手酒碗,吃一口喝一口。
一群人连吃带喝,谁都顾不上说话。
李桑柔抿着酒,翻着五花肉,偶尔烤一块梅花肉卷着白菜吃。
五花肉烤好时,一群人已经两轮吃下来,有个半饱了,对着油滋滋香气扑鼻的五花肉,米瞎子直接扯过一大块,用筷子扎着,一口肉一口酒。
程善和米瞎子抢的同一条烤肉,一人一半,也和米瞎子一样,筷子扎着肉,吃一口肉喝一口酒。
宋启明咬一口五花肉,喝了一口酒,眼睛眯起来,片刻咽了,急忙向李启安推荐,“你快尝尝,这酒一点儿也不冲了,香得很,肉更香了,你快尝尝!酒是要这么喝的!”
李桑柔抿着酒,用筷子扎着块肉,却吃的不多。
“大当家这五花肉烤的真好!”李启安吃的喝的额头一层细汗,忍不住夸奖道。
“林师叔遇到大当家,大当家也在烤五花肉,林师叔吃撑了,撑的没法……”迎着罗启文使尽全力拼着命递过去的眼色,宋启明顿时讪讪,后面的话,随着五花肉咽了下去。
“不吃撑也打不过她。”林飒接了句,伸头瞄了瞄,挟了块粉蒸肉。
她觉得这粉蒸肉最好吃,胜过烤五花肉。
“瞎子,林姐姐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扔下她在山上,一个人到处跑?”李桑柔看着米瞎子问道。
“她哪是一个人在山上,山上这么多人!”米瞎子没好气的怼了李桑柔一句。
“对林姐姐来说,除了你,其它人都是浮云吧?”李桑柔笑眯眯道。
宋启明听的笑出来,“其他人都是浮云!这句话真有意思,浮云!”宋启明一边说着,一边举着一只手来回的挥。
她酒量不行,这会儿已经晕晕乎乎,半醉之下,又兴奋又清醒。
“就是不算什么。”李启安也有了酒意,火光肉香中,心情雀跃。
“你说错了,跟师门比,他是浮云!”林飒觉得头昏昏,不过心底特别清明,“我可不能因为他,他这个人,他一个人,就抛了师门,抛了!这里!这里的日子!
他是浮云!”林飒筷子点着米瞎子,他是浮云四个字,每一个字都用尽力气。
“你们师门不许成亲吗?”李桑柔看着李启安,一脸惊讶。
“师门内不许有血脉之亲,成亲可以,不过要是怀上了孩子,生孩子就不行了,就得离开师门,归于世间,永不许再回来。”说到最后,李启安有点儿伤感。
嗯,她果然极其清明,这话说的多明白呢!
李桑柔长长噢了一声,拧着眉,看向宋启明问道:“你们格致部,平时都捣鼓什么?全是弓啊弩啊抛石机攻城守城这些杀人的东西?”
“这些东西多,不过,不全是这些,还有些,像木牛流马啊什么的,还有医术,医术最多,还有观星,柴师伯观星断阴睛,断的可准了!”宋启明一边说一边笑。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捣鼓出个什么东西,让女人跟男人……”李桑柔两只手拍了拍,“快活的时候,不会怀上?”
米瞎子一口酒噎在喉咙里。程善正咬着块五花肉,也噎着了。
宋启明瞪着李桑柔,干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李启安和罗启文直直瞪着自己手里的酒杯。
倒是林飒十分淡定,指了指宋启明,“她们年纪小,不知道,以前有位师伯,捣鼓过,用猪大肠,还用过鱼皮,不管用。”
“不够柔韧?”李桑柔看着林飒问道。
用猪大肠和鱼皮,这是避孕套么?
她真是头一回听说!
“那就不知道了。是我师伯。
后来,乌师伯说这是于民无益的东西,就没有了。”林飒喝了口酒。
“我觉得这个东西于民有益,好处极大。
女人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几十年里头,不是怀孕就是喂奶,苦就不说了,一个劳力只能当半个劳力用。
还有,别说穷人家,就是富裕人家,嫌孩子太多,生下来就溺死的,有多少?
要是有这个东西,女人不想生,就不生,一家子,生了一个两个,三个五个,觉得够了,再多就养不起了,那就不生了,多好。”李桑柔表示不同意见。
“老大说得对,咱们那个王管事,一串儿生了七个儿子,要不是到咱们顺风当了管事儿,王管事说他都打算把他家老六老七送人了。”
“不是打算,是送了,没送出去,人家不要小子,要丫头。”蚂蚱忙接话道。
“还想把他家大小子送给人家当上门女婿,不过人家也不要。
王管事说从他媳妇生下第七个,他再没敢跟他媳妇睡一张床,啧!”黑马啧啧有声。
“你别捣鼓那些杀人的东西了,干点儿正事儿,比如这个。”李桑柔点了点宋启明。“我跟你说,这个东西,你得做成女人能用的。”
“我,那个。”宋启明憋的脸都红了,“我……”
“你没见过男人那东西?不知道男女之间怎么,这个?”李桑柔又拍了下巴掌。
宋启明想点头,又觉得不该点,憋气看着李桑柔,
李启安用尽全力忍着笑。罗启文一张脸通红,把脖子拧得不能再拧了。
“这容易,明天咱们去南召城,往私窠子里走一趟,找一对儿,现做给你看。”李桑柔拍了拍宋启明。
李启安再也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宋启明涨红了脸。
“倒是个好东西。”米瞎子突兀的说了句,“是正事儿。”
林飒立刻斜眼瞥过去。
第190章 算了算了
人定时分,后山一片安宁。
半山一座山洞里,点着几盏油灯。
对着山洞入口,坐着一圈六七个人,都是五六十岁年纪,女多男少。
乌先生蜷在张竹椅子里,坐在最边上。
一圈人对面,李启安,宋启明、罗启文垂手站着。
林飒,米瞎子和程善也坐在竹椅上,只是离乌先生等人有几把竹椅子的距离。
李启安三人轮流说完,正对着宋启明的老妇人点着她,皱眉道:“你这妮子喝了多少酒?这个时候你也敢喝多了?”
“我没多喝,我这心里,明白得很,从来没这么,这么明白过!”宋启明点着自己胸口,一脸控制不住的笑容,赶紧说明。
她真没喝多,她明白得很呢,从来没这么明白过!
“启安送她回去,看着她睡下你再走,这死妮子!”旁边的妇人一边笑一边吩咐。
李启安忙答应一声,伸手去扶宋启明。
宋启明两只手一起往外挥,“我自己走!我又没喝多!你看你们,怎么不信呢,我这心里,我这明白,从来没这么明白过!”
“你也回去吧。”乌先生冲罗启文挥了挥手。
看着三个人的身影消失在曲折的洞口,乌先生看向林飒和程善,“你俩说说。”
“林师姐先说?”程善看向林飒。
“我先说。”林飒也是心里特别清明,她是喝醉过的,知道就冲这份清明,她至少也有六七分酒意了,往前挪了挪,挺直后背,打点起全部的精神。
“她很坦然,她,总之,我觉得她能信得过,我挺喜欢她的。我说完了。”林飒抬手揉了把脸。
刚才李启安她们说话的时候,她觉得她有一肚皮的话,总想插话补充几句,可这会儿,让她说了,她搜肠刮肚,竟然找不到该说什么!
“她跟路上一个样儿。”程善接着说:“说到让启明做不生孩子的东西时,她没有邪念,也让人生不出邪念。别的,几位师侄都说全了。”
“你就不用说了。”乌先生抬手止住张嘴要说话的米瞎子。
“我没打算说话。”米瞎子说着,悻悻站起来。
林飒和程善跟着站起来,拱手别过,往山洞外出去。
乌先生转头看向诸人,“议议吧。”
“饮食男女,她能看男女如饮食,这一条难得。
就是咱们这后山,能像她这样,把男女之间那点事儿,只作格物,不避不嫌,不作他想的,也不多。
这是个能格物致知的人。
程师弟说她极其冷静自持,她的话,我觉得值得好好听听。”
刚才责备宋启明喝多了酒的老妇人先开口道。
“我从前不赞成插手南北之争,现在还是不赞成。”挨着乌先生的老妇人干脆直接。
“避子的这个东西,做起来可不容易。男人用还好,女人用,从哪儿入手?”坐在中间,一直紧拧着眉头的老妇人,突兀的说了句。
“现在不议这个。”乌先生无奈的看了眼老妇人。
“宜生看人看事,一向极准,这是师父师伯们公认的。
他说这位大当家,就算不能灭了咱们师门,也能让咱们元气大伤,只怕要像两百多年前那一场大灾那样,不得不再次远迁。
刚才林师妹也说了,她极擅杀人。”挨着乌先生,一直袖着手的老者看起来忧心忡忡。
“咱们师门,从始至今,只为天下苍生,可怎么样才能真正让这天下苦难少一些,再少一些,咱们议了几十年,之前,咱们的师父,师祖们,议了几百年,可和祖师相比,不说寸步未进,也差不多。
要不,咱们和这位大当家聊一聊,看看她是怎么想的?”坐在中间,年纪最长的妇人看着乌先生,缓声道。
“好。”乌先生点头。
“就现在吧,那位大当家就在山下呢。”对面的老妇人建议道。
“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大当家已经歇下了。”中间的老妇人缓声道:“再说,把大当家请到这里,不大合适。”
“明天早饭后吧。”乌先生环顾众人,见都点了头,先站起来,让过诸人,吹熄了灯,背着手,跟在最后出了山洞。
……………………
李桑柔一向起得早,可她出了院子,转过院墙,看到那片练武场上,那几十个小孩子,已经在练拳脚了。
李桑柔远远站着,看了一会儿,见黑马几个人出来,转过身,往那条山溪努了努嘴,“捉几条鱼,早上吃鱼片粥。”
“好咧!”黑马响亮答应,扬声叫大头去把米泡上,自己和蚂蚱直奔山溪。
几个人刚吃好早饭,李启安从院门外伸头看了看,笑道:“大当家的吃过了?乌师伯说,大当家要是吃过饭了,请大当家过去喝杯清茶。”
“好。”李桑柔站起来往外走。
黑马几个急忙跟上。
离院子不远,靠着山溪边,一间草亭里,坐着六七位年长的男男女女,草堂门口,蹲着米瞎子。
“你们四处转转。”李桑柔吩咐黑马三人。
黑马应了,站住,左右看了看,和大头蚂蚱两个,往旁边一座山过去。
乌先生迎出草亭,见乌先生迎出来,李启安站住,看着两人进了草亭,转身往练武场过去。
李桑柔进了草亭,欠身拱手,一一见礼。
“大当家能来山里,是我们师门的荣幸。”坐在中间的老妇人微笑客套。
“能来这一趟,更是我的幸运。”李桑柔欠身回应。
“大当家是个爽快人,客套两句就行了。”靠近山溪坐着的妇人手指在栏杆上拍了拍。
李桑柔失笑。
“这位是乔师弟,启明的师父,是个急脾气,大当家见谅。”乌先生微笑介绍。
“我也是个急脾气。”李桑柔看向乔先生笑道。
“大当家是个爽快人。”中间的老妇人笑道,“大当家来了这一天,看下来,可还好?”
“很好,同门亲如手足,前山后山,都是世外桃源一般。”李桑柔微笑欠身。
“世外桃源可不是好话儿。”米瞎子袖着手,接了句。
“世外桃源要是能坚守一句:不足为外人道,那就一直是桃源。要是走出去的话。”
李桑柔的话顿住,片刻,笑道:“这里连血亲都不许有,诸位先生也都没有血亲吧?大约连男欢女爱、肌肤之亲都没有过,诸位又都是弃婴,只怕体味不到什么是父母之心,什么是儿女之情,又怎么知道人心之善恶呢?”
“我和诸位师兄弟,都像米师弟,入世历练多年,启明她们还没入世历练过。”乌先生微笑道。
“那先生敢放开这前山后山的血亲之禁么?放开之后,诸位先生还能把前山后山打理的像现在这样吗?”李桑柔笑眯眯,从乌先生看向坐在中间的老妇人。
乌先生拧着眉,看向老妇人,老妇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坦然道:“二百多年前,本门退避到此之前,是不禁血亲的,也是因为不禁血亲,门内争斗屡禁不止,不得已之下,师祖们定下了血亲之禁。”
“诸位的心胸见识,见识才干,都在万万人之上,想来诸位的师祖,至少不比诸位差。
你们门内的弟子,个个读书明理,从小严格教导,若只论学问修养,见识胸襟,至少在南召县这样的小县,个个都当得起县望乡贤。
诸位一二三……七个人,管着前山后山不过三四百人,一个人也就管五十个。
就是这样,贵派还是定下了血亲之禁,还有那十来条掐人欲断人伦的规矩,才能把这前山后山打理的像现在这样。
诸位觉得,人世间能这么打理吗?
远的不说,就说山下的南召小县吧,要是放到诸位手里,诸位能打理成什么样儿?能有这前山后山十成之一吗?”
李桑柔笑问道。
米瞎子斜瞥着李桑柔,用力抿了下嘴,把话咽了回去。
乌先生从李桑柔看向诸位师兄弟。
“贵派一向心怀天下,一心一意造福万民,可到底怎么样才是造福而不是祸害,要先尝试了才知道,是不是?
要不,诸位就拿这南召小县试试手。
南召县交到诸位手里,三年,五年,或是十年,都行,随诸位治理。
这不是一件小事,不过,想来我还是能请下来这道旨意的。”李桑柔看着众人道。
米瞎子缩身缩脖,蹲成一团,他不准备说话了。
“大当家从江湖到朝堂,经历极多。
那大当家以为,一统天下之后,王公贵族外无强敌,肆无忌惮,全无顾忌,骄奢淫逸,鱼肉天下,视万民为刍狗,以致民不聊生,暴乱四起,天下大乱,这一趟一趟的轮回,该怎么办?”乌先生盯着李桑柔问道。
“不知道。”李桑柔答的干脆极了,以至于乌先生意外的呃了一声。
“乌先生能看到这些,想来上古那些神君,历代开国君主,明臣贤良,也都能看到,既然看到了,必定都想尝试出一个怎么办。
就算不是为了天下,只为了他们一家一族,也想不再有这样的轮回,从此千秋万代,一统天下。
可还是没办法,是不是?
几百上千年,无数雄才大略的神君明主,名臣高人,都不知道怎么办,我怎么能知道?
就是你们这前山后山,你们能不能想出个法子,定出一套规则,让你们这前山后山,在废掉血亲之禁,和那十几条规矩之后,别说千秋万年了,能十年五十年之内吧,还能像现在这样吗?”李桑柔从乌先生看向诸人。
“总要做点儿什么?总要试一试。”中间的老妇人叹了口气。
“一城一地之战,有几样神兵利器,是很有用,可放到天下之争,看的是方略大政,国力厚薄,大约还要看几分天时。
再厉害的神兵利器,也不过加快一二,或是延续一二,并不能决定成败。
就像现在,我在你们这里,就算我是最好的杀手,有利器在手,也不过多杀几个人,最后,你们还是能用石头砸死我,困死我,或是乱箭齐发,群弩齐发,杀了我。”李桑柔笑道。
“南梁北齐,国力差不多。”乌先生缓声道。
“嗯,有你们那些神兵利器,南梁扭转局势,占了上风,然后呢?南梁就能收手了?
大年三十偷袭合肥城的,是南梁吧?
还是说,等南梁势大了,你再转过头帮北齐?
然后等北齐势强,你再掉头帮南梁?”李桑柔看着乌先生问道。
乌先生呆了一瞬,苦笑道:“大当家真是口舌如刀。”
“大当家觉得,还是一统天下好?”中间的老妇人看着李桑柔。
“我从来没想过这天下是该一统,还是该分治,也没想过怎么治理天下这样的大事,这些都太难了。
治国平天下的想法,任何一个,哪怕再小,要实行下去,都是千难万难。
千难万难之后,是福是祸,茫然无知,史书那些变法,十有八九都是祸害,是不是?
我这一生,就算长命百岁,也不过还有七八十年,去掉老到不能动的那些年,能做事的时候,不过四五十年,五六十年,甚至只有二三十年。
我希望在这几十年里,能真正做些真正有用的事,看得到,摸得着。
比如让远游他乡的人,能和家中常通音信,让外出赚钱的人,能及时把钱送回家里,供养家人。
比如多用女子,教女子识字,让她们有一份自立之力,有一分希冀。”李桑柔的话顿住,看向坐在最边上的乔先生,“你们格致部,能不能试试,想个办法,让女人在男欢女爱中不想怀上,就不用怀上?
女人不停的生孩子,实在太苦了。”
“很不容易。”乔先生拧着眉,“昨天我想了半夜了,男人还容易一点点,女人用的,难。”
“先找几具新鲜女尸,剖开看看。”李桑柔建议道。
“咳。”上首的老妇人轻轻咳了一声,看向李桑柔笑道:“确实极不容易,大当家容我们商量商量。”
“好。”李桑柔站起来,拱了拱手,出了草亭。
“宜生,你先说说。”中间的老妇人看着米瞎子。
“我早就说过,真要想指点天下,那就入世入仕,不跟官府沾边,又要指点,就是瞎指点。”米瞎子袖着手,不客气道。
“我觉得大当家这法子好。
顺风递东西送信倒还好,那两份小报,多好,真正的开启民智。
我不想再管什么天下什么大势了,管不明白不说,是好是坏,谁知道?
南边那个什么棉花,肯定能织布,说是好种得很,落地就长,我想去南边看看。”坐在老妇人旁边的一个中年妇人站起来,“你们议吧,我不管了,明天我就下山。”
“周师兄去找找大当家,她也说过什么棉花不棉花的,也许有路子。”米瞎子抬头接了句。
“我觉得周师兄说得对,你们议吧,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几具新鲜尸首。”乔先生也站起来。
“南梁那位新君,也是雄心勃勃,要一统天下,南梁真要占了上风,肯定不能收手,难道真掉头再帮北齐?”挨着乌先生的老者紧拧着眉,看着乌先生问道。
“那不成了笑话儿了?”老者旁边的妇人不客气道:“这边帮帮,那边帮帮,那咱们不成了两边拨火了?那真成了祸害了!”
“师姐拿个主意吧。”乌先生看向中间的老妇人。
“你的意思呢?”老妇人看向挨着她,一直默不作声的干瘦妇人。
“那位大当家极其机敏,昨天进山的时候,路上有机关的地方,她都停下来看看。
她身手确实极好,山里就算能留下她,也要死伤惨重。
北齐现有两支千人队驻扎在南召城,都是精锐。
她确实是带着灭门的打算来的。”干瘦妇人看着老妇人道。
“南梁和北齐明明狗咬狗,我看算了。咱们那些产业里,是不是也该多用点儿女人?”旁边的妇人不客气的说了句,话题就歪了。
“这都不是出师未捷了,唉,刚到江陵城吧,瞧瞧,就让人家找到家里来了,照我看,算了算了。”老者挥着手。
“你找大当家说说话儿,一是咱们还是不足为外人知,二来,请她得空时,常来山上。”老妇人倒也干脆,看着乌先生道。
“好。”乌先生点头。
第191章 返
午饭后,李桑柔就带着黑马和大头、蚂蚱,启程赶回南召城。
客栈院子里,大常正端着一碗桐油,给马车顶棚刷油,看到李桑柔,长长舒了口气。
客栈大堂一角,袖手坐着,似睡非睡的孟彦清打了个呵欠,端起茶喝了,站起来,慢吞吞出去了。
“瞎叔他家,不是,他们师门里,好不好?”小陆子和窜条从屋里冲出来,凑到黑马三个人身边,好奇无比的问道。
“好!河里的鱼,山上的野物儿,一窝一窝,一群一群,又多又傻!
扔根棍子,打不着狍子也得砸只野鸡,随手一抓就是一条鱼!”黑马一边说一边啧啧,“鱼肥,野猪也肥,野鸡更肥,啧,真是好地方。”
“都好了?老孟跟我说了好几趟,说你不该去。”大常将桐油碗递给小陆子。
“好了。明天一早就启程回去,路上赶一赶,尽快回鄂州。”李桑柔笑意融融。
大常再次舒了口气,“好,那我去准备准备,晚上怎么吃?”
“这城里最好的酒楼是哪家?”李桑柔笑问道。
“斜对面就是,有一样烧鹅,说是最拿手,烧得慢,最好提前说,让窜条先去说一声。”大常说着,招手叫窜条。
“我去睡一会儿,一个时辰后去吃饭。”李桑柔打了个呵欠。
这两天,她全神贯注,心神俱疲。
一个时辰后,几个人刚在斜对面的酒楼坐下来,雅间门推开,米瞎子伸头进来。
“你怎么来了?”李桑柔打量着米瞎子。
“我不耐烦在山上呆着,你们要去哪儿?”米瞎子一屁股坐在黑马让出来的椅子上,“点菜没有?他家的大鹅好吃。”
“早一个时辰就让他们炖上了,我瞧着挑的,最大的那只!足有十五六斤!”窜条急忙答道。
“再让他们烧两只,带着路上吃。满天下,就数他家大鹅烧得好吃。”米瞎子不客气的吩咐道。
“我们要去鄂州,你也去?”李桑柔倒了杯茶,推给米瞎子。
“鄂州?不去!”米瞎子头摇的快而坚决,“搭一段吧,我回建乐城,让秀儿娘好好给我烙几张饼吃吃,秀儿也会烙饼了。”
“你们师门里,还好吧?”李桑柔嗯了一声,问了句。
“好!好得很!”米瞎子没好气儿的答了句,拧过头,对着从手到肩膀,一排儿端了十几碟凉拌小炒的茶酒博士,吩咐道:“你家的桃花酿,新酒出来没有?没有那就去年的,多拿几瓶过来,再给我搬两坛子送到对面邸店。”
茶酒博士好咧一声脆应,退后出去。
“瞎叔这句好得很,像是跟人吵架。”坐在米瞎子斜对面的大常,闷声说了句。
“就你聪明!”米瞎子没好气的白了大常一眼。
“你跟他们吵什么?”李桑柔问道。
“哪是我跟她们吵!我跟她们有什么好吵的!是她们自己吵,我就是想吵,也插不进嘴!
瞧着吧,有得吵了!”米瞎子抓起筷子,在满桌子的凉拌热炒中,挑了两碟,站起来,挪到自己面前。
“你乌师兄呢?他跟谁吵?跟你?”李桑柔挑眉笑问。
“哪有人跟他吵?人家吵的,他又不懂,都是冲他伸手的!他躲到前山去了。”米瞎子挟了一筷子香炒笋干吃了,咋了咋嘴,十分满意。
茶酒博士送进一大盆烧鹅,又送了几瓶酒进来。
米瞎子喝着酒吃着烧鹅,喝完了一瓶多酒,打了个嗝,再盛了半碗米饭,浇上浓浓的烧鹅汁,拌一拌,呼噜呼噜吃了,放下碗,满意的拍了拍肚子。
……………………
孟彦清从邸店出去,一个时辰后,接管了南召县城,以及驻扎在城外的齐军精锐,就像来时一样,呼呼啦啦,眨眼间就撤走了。
第二天一早,李桑柔一行七人,加上米瞎子,六匹健骡三辆大车,出了南召城南门。
孟彦清一行三四十人,近百匹马,聚到一起,打扮成贩货而回的马帮,不远不近的缀在李桑柔一行人后面。
赶了一整天的路,直到天黑透了,李桑柔等人才进了顺风递铺。
孟彦清一行人住进了镇口的大车店。
子时前后,李桑柔被几声扣门声惊醒,递铺张管事的声音从门缝里透进来,“大当家的,大当家的!”
李桑柔跳下床,一边披衣服,一边开了门。“怎么了?”
“有两个妇人,一个拿着刀,指名道姓要找您,在前头呢。”张管事看起来相当恼火,“跟她说了,大半夜的,有什么事不能等到天明。
一个还好,另一个,刀就抽出来了,简直不讲理。
大当家您看?
咱铺子里人多,都是打过仗的,要不?”
“我去看看。”张管事几句话的空儿,李桑柔已经扣好大袄的扣子,旁边一间屋里,大常和黑马一前一后,拎着刀出来了。
李桑柔跟着张管事,急步出来,迈出前院门,就看到站在院子中间的林飒和一位中年妇人。
两人四周,站着六七个马夫伙计,举着草叉拿着棍子,虎视耽耽盯着两人。
“是朋友。”李桑柔忙和张管事说了句。
张管事长长舒了口气,赶紧从李桑柔身边挤出去,冲围成一圈儿的伙计马夫挥着手,“没事儿没事儿,该干啥干啥,瞧咱们这儿,就是爱看热闹。
快把马牵下去,先饮水,唉哟你瞧这马累的,这一身的汗,这马要累脱力了!
哪能这么用马,这马也是条命啊,怎么能这么用马,真是!好好牵下去……”
林飒已经看到李桑柔了,拉了把中年妇人,迎着李桑柔过来。
“怎么赶得这么急?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迎面问道。
“没,午后到南召城,说你天一亮就走了,本来以为紧赶一阵就能赶上,谁知道赶到现在,总算赶上了。
这是我王师姐,王锦。”林飒有几分讪讪。
下山这事儿,和她犯冲,但凡下山,就没顺当过,指定得出事儿,刚才她们差点被人家当贼拿了。
“王师姐。”李桑柔笑着打了招呼,往里让两人,“马累坏了,你们肯定也累坏了,先进来吧。”
让进林飒和王锦,李桑柔吩咐黑马,“跟瞎子说一声,林姐姐来了。”
“哎!”黑马先冲林飒挥挥手,再拍了下大常,“我林姐累坏了,你多拿点儿好吃的!”再转身飞奔进去叫米瞎子。
米瞎子被黑马拍醒,听到一句林姐来了,呼的坐起来,“哪个林姐?林飒?”
“还有哪个林姐?我就一个林姐……”黑马一句话没说完,米瞎子跳下床,光着脚,一头扎了出去。
“哎!瞎叔,你袄,你鞋!”黑马从床头抱了袄,弯腰拎上鞋,转身出屋,米瞎子已经跑没影儿了。
“你没事就,出什么事儿了?出大事儿了?”米瞎子冲出小院门,迎面撞上三人,盯着林飒,飞快的打量了两遍,随着长长吐出来的一口气,一连串儿问道。
“我能有什么事儿?能出什么事儿?能出什么大事儿?”林飒叉腰瞪着米瞎子,一连串儿的怼了回去。
“没事儿就好。唉哟这地上,这什么东西!唉哟我的脚!”米瞎子抱着脚跳了两步,坐到门槛上。
“瞎叔瞎叔!”黑马抱着袄提着鞋追出来。
林飒斜瞥着米瞎子,王锦抿着嘴笑起来。
李桑柔从米瞎子身边经过,曲起中指,在米瞎子头上敲了一记。
大常捅开炉子,先冲了两碗油茶,递给林飒和王锦,又往后面厨房端了两碗骨头汤面,以及一大盘子拆骨肉,一碟子香油咸萝卜丁,一碟子酸豆角。
这是递铺今天的夜宵。
林飒和王锦边吹边喝,刚刚喝完那碗薄薄的油茶,接过汤面,王锦捞起一筷子干菜,吹了吹,塞进嘴里。
林飒先吃了一大口拆骨肉,一边嚼着,一边看着李桑柔,“我们……”
“先吃饭,吃好了再说话。”李桑柔笑着示意林飒。
“这肉太少,咱林姐爱吃肉,林姐您放开了吃,咱家就是肉多,我再去给你拿一盘儿!”黑马伸头看了看,小跑出去。
“大常,给我冲碗油茶,薄一点,我得压压惊。”米瞎子坐在李桑柔旁边,见王锦大口喝大口吃,彻底放了心。
林飒和王锦吃好喝好,黑马赶紧递上茶。
“怎么赶的这么急?”米瞎子在李桑柔之前,看着王锦,拧眉问道。
“没什么事儿,林师弟怕找不到你们。”王锦答了句,看向李桑柔,欠身道:“惊扰大当家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顺着顺风递铺,什么时候都能找到,你说你急什么?这大半夜的,你一个人就算了,你还带着王师兄。”米瞎子不看林飒,拧着头抱怨。
林飒瞪着米瞎子,“几十年了,你这多管闲事儿的毛病,怎么一点儿也没改呢?关你屁事!”
“是王师姐的事儿?”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看着王锦道。
“我俩的事儿吧。”王锦瞥了眼闷声不再响的米瞎子,忍住笑,看着李桑柔道:“大当家的见过棉花没有?听说南边很多。”
“嗯,建乐城也有棉布卖,不过很贵,听说都是很南边的地方过来的,王师姐是想种棉花,还是纺棉织布?”
“种。原本听说这东西只长在南边儿,可五年前,我在襄阳城里,见到有人家在花盆里种了一棵,就放在院子里,种活了,结了这么大三四个棉桃,那棉真好,一拉这么长。”王锦眼睛亮亮。
“南边你暂时不能去,不过棉花种子,大约能给你找一些。
要不,你先到建乐城,我让人买个小庄子给你,你在那里先试种看看?”李桑柔笑道。
王锦看向米瞎子。
“她有的是银子。”米瞎子没头没脑的说了句。
“那我就不客气了,要是能种出来,就交给大当家作主。”王锦拱手笑道。
“这事你去办?我写封信给左掌柜,你找他支银子就行。”李桑柔看向米瞎子。
米瞎子点了点头。
“你们要去哪儿?鄂州?我跟你们走吧。”林飒看着李桑柔道。
“你敢杀人么?”李桑柔看着林飒,不客气的问了句。
林飒顿时哽住,她从来没杀过人,杀鸡都不敢!
“百无一用!”米瞎子眼睛看着门外,接了句。
“滚!”林飒怒目。
“你是想找点事儿做是吧。”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看着林飒问道。
“总不能真百无一用。”林飒耷拉着肩膀。
“顺风的递铺、派送铺里,女子极多,在外面奔波的时候,比男人要多冒很多风险,我一直很担心她们。
要不,我聘你做顺风的教习,你教她们练些功夫吧,防防身什么的。
你这种不能杀人,只能打人的功夫正好,真杀了人,倒麻烦了。”李桑柔笑道。
林飒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
“大当家是有天赋的,学什么都极快,普通人哪有这样的天赋,要想练功小有所成,再怎么也得五年十年。
功夫功夫,就是得花上足够的功夫才行。
女子防身,多半防的是男人,男女有别,女人要想练到能对付男人,一时半会可练不出来。
再说,大当家的这递铺什么的,又不在一起,一家和一家隔这么远,肯定不能一起练,要是能凑一起,哪怕人多点儿也不怕,早晚勤练,有个两年三年,也能差不多。
现在这样,这一个那一个,这怎么练?这活我接不了。”林飒再次摇头。
“不用练到个个都能单身对付男人。
教她们些功夫,先是为了健体,练一练,人总归能身强体健,干脆利落一些。
其二,练过功夫的人,精气神大不一样。她们跟着你,学过些功夫,心里就有了底气,再有什么事儿,就不会那么害怕。
两军交战,气势为先,人也是,那些宵小,要欺负人,都是挑怯弱之人,碰到气势盛的,多半不敢惹。”
顿了顿,李桑柔叹了口气。“野兽猎食儿,盯上一群黄羊野鹿,也是挑其中最弱最小的捕食。活物的本性,就是要挑弱者来欺负。”
“大当家的这话极是,人要是有了一股子悍气,能避百邪。”王锦接话道。
“再说了,练一练,就算逃跑,也能跑得快些,逃得灵活些。”李桑柔接着笑道。
“大当家既然这么说,那行。”林飒爽快答应,“要是这样,我得好好想想怎么教,这可跟我们山里大不一样。”
“让瞎子帮你看着。
我有两位大管事儿,等你到了建乐城,我让她们去一趟建乐城,你见一见她们,该怎么教,你和她们商量商量。”李桑柔笑道。
第192章 慢与快
第二天还是一早启程。
李桑柔从递铺要了两条崭新的新褥子,铺进中间一辆车里,给林飒和王锦两个人坐。
一出门,王锦直接上车睡觉去了,林飒正要跟进去,见李桑柔坐到了最前一辆车前,立刻表示:作为习武之人,赶上一夜两夜的路,不算什么,她不用睡。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拍着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林飒坐过来。
米瞎子撇嘴斜着林飒,闷哼了一声,上了最后一辆车。
他很想说几句,不过说了也是白话,算了。
黑马甩了个响亮的鞭花,赶着两头健骡,冲出递铺。
李桑柔蜷着一条腿,靠着车门伸出来的半块板,似睡非睡。
林飒坐在另外一边,学着李桑柔蜷一条腿,蜷了片刻,有点儿难受,伸开,换一条腿,片刻又伸开,挪了半天,刚刚坐好了,闭上眼,大车一个颠簸,差点把她颠下去。
李桑柔眼睛眯开一条缝,看着挪来挪去,怎么坐都不舒服的林飒。
黑马再甩一个响鞭,两头健骡跑的更快了些,坑坑洼洼的路上,一个颠簸连着一个颠簸,经过一个大点的坑,林飒被颠的差点摔下去,幸亏黑马及时伸手,拦住了她。
“林姐姐,你还是到后面车上去睡一会儿吧,这一路上太平的很,你放心。”李桑柔看着林飒笑道。
“嗯。”林飒被黑马刚才那一拦,十分泄气,闷闷应了一声。
黑马急忙吁着两头骡子停下来。
看着林飒上了后面一辆车,李桑柔舒了口气,挪了挪,往后靠进车板夹缝里,放心睡觉。
林飒和王锦都是极少下山,极少出门的人,带着她们两人,李桑柔就将行程放慢了很多。
每天天亮才启程,天黑前就歇下,中午必定停下来,要么找一家干净的小食铺,要么自己埋锅做饭,遇到大风大雨,干脆就等上半天一天。
黑马赶车的速度也放慢了不少。
眼看要进二月下旬,一行人离平靖关还有四五天的路程,再往前走上两三天,他们就要兵分两路,李桑柔他们过平靖关往鄂州去,米瞎子和林飒、王锦三人,往东去建乐城。
二月中下旬,已经是暮春时节,春绿满眼,生机盎然,放眼看出去,令人心旷神怡。
李桑柔将最前一辆车四周的厚油布围子往上卷起,先是林飒挪到了前面一辆车坐着,到中午吃了饭后,王锦也挪到前面,李桑柔将瓜子递给两人,三个人吃着瓜子,在车上晃来晃去,天南地北的想到哪儿扯到哪儿。
“……到时候,我一定要去看热闹!评判就算了,我最不会吃鱼,也不爱吃螃蟹,螃蟹这东西,有什么吃头?太麻烦!我可评判不了这个!我就去看看热闹。”
林飒听李桑柔说她要打下杭城长堤,然后年年举办吃鱼和吃螃蟹比赛,听的哈哈大笑。
“大当家这是玩笑话,哪能真去做这个,你还当真了。”王锦也笑个不停。
“不是玩笑,是真的。你们知道我最早是从哪儿起家的吗?”李桑柔笑眯眯道。
“不是说夜香行?”林飒扬眉问道。
“夜香行是第二桩生意了,头一份产业,是江都城南城根下那片私窠子。你们知道私窠子是什么吗?”李桑柔嗑着瓜子。
“私娼窝。我知道。”王锦叹了口气,“我年青的时候,头一回下山,那年汝州先是大旱,接着蝗灾,那时候,我也就十四五岁,师父带着我,去汝州查看。”
王锦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真是惨。
后来,路过一座县城,城外有一片残垣断壁,很多逃难的人蜷缩在那里,好歹能避避风。
有不少汉子,从城里出来,在那片残垣中间来来往往。
师父很难过,让我去看看,说长长见识。唉。”王锦拧过头,说不下去了。
“看到了什么?”林飒追问道。
“有汉子来来往往,断壁残垣中,必定有不少妇人卖肉卖身,最早的私窠子,就是这种。”李桑柔淡然道。
“嗯,那些妇人,衣不遮体,就在地上,断墙上,连个铺垫都没有,人,就跟野兽一样,也就两个钱三个钱,甚至一个钱,半个馒头。
她们的丈夫,孩子,家人,就在旁边,等着那一个钱两个钱,甚至半块馒头。”王锦声音低低,“之后,我就不想再下山了,山下太苦,太惨。”
李桑柔看着王锦,她将近五十,十四五岁的时候,那就是三十四五年前,那会儿,皇家正在龙争虎斗。
“不说这个。”李桑柔微微提高声音,“我在江都城的时候,那会儿,江南江北太平了二十来年,南来北往的生意人,都爱从江都城过江,江都城里什么生意都好做,一片兴旺,私窠子也是。
南城根下,说起来是最下等的私窠子,可照样锦衣华服,稍稍像样儿一点儿的,招待恩客,都是用全套的银碗银碟银筷子。
各家都有一两个,两三个漂亮的招牌。
各家买了小丫头回去,也都教识字,琴棋书画,总归要学一样。”
李桑柔的话顿住,看向林飒,“我打理南城根下那几年,瞎子每年都给南城根下的女伎们评出个一二三。
瞎子点评女伎,和其它人不一样,头一样,人家看什么才情,他就看长相,说不光要看着顺眼,还要摸着舒服,第二样,就是床上功夫了,再往后,才是谈吐,瞎子说的谈吐,说话讨人喜欢就行了,不论见识学识什么的。”
李桑柔顿住,看着林飒。
林飒等了一会儿,见李桑柔不说话,只看着她,扬眉问道:“你看我干嘛?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瞎子是红粉堆里的常客。”李桑柔直截了当道。
“嗯,那怎么了?”林飒一句话没说完,噢了一声,“这有什么?饮食男女,人之天性。
人吧,有节制天性,吃什么喝什么从不放纵,男女之事,也从不放纵,像乌师兄就是。也有随着天性,吃好喝好欢好,米师弟是这样的人。
只是人的脾性禀性不同而已,这没有什么高下之分。”
李桑柔呆了一瞬,哈了一声,冲林飒拱了拱手,微微欠身,“姐姐。”
这一声姐姐,她喊的心服口服,外加佩服。
“门里都不介意这些。”王锦看着李桑柔笑道:“确实只是人之天性而已。”
李桑柔再次欠身致意。
岁月的车轮滚滚往前时,世间一切,并不都是随之往前的。
几天之后,米瞎子赶着车,带着林飒和王锦,奔往建乐城。
李桑柔等人,弃车骑马,奔平靖关而去。
二月末,李桑柔一行人进了鄂州城。
鄂州城外,原本绵延数里的军营全都不见了。
李桑柔刚进了大营对面的住处,潘定江就急急赶到了。
两三月的不见,潘定江黑了一层,瘦了一圈,连说话都比以前快了半拍。
“大军呢?”李桑柔和潘定江见了礼,问道。
“半个月前就开往江陵城了,鄂州城防卫由随州的文将军一体担待。
大军开拨前,文先生交待过几句,说大当家最多二月中旬,就能赶回鄂州城,没想到一直等到现在。”
“路上有点儿事,耽误了。”李桑柔微微欠身,“文先生还有别的交待吗?”
“没有了,大当家要去江陵城吗?”潘定江问道。
“我想去看看,这儿没什么事儿吧?”李桑柔笑道。
“没什么事儿,大当家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李桑柔笑应。
“那我就不送大当家了,一会儿我就出城,要去看看往平靖关的路,有一段说是得好好修一修,我带几个师傅过去,看看怎么修合适。”潘定江说着,和李桑柔拱手作别。
第二天一早,李桑柔带着大常几个,以及孟彦清等人,一人三马,刀箭齐全,疾驰赶往江陵城。
到了江陵城,江陵城内外,到处都是青烟残火,尸首遍地,疲惫的北齐士卒正在收拾清理。
文顺之一身血衣还没换下,正四处巡查,文诚忙的熬的两眼血丝。
顾晞并不在江陵城。
大军围住江陵城的隔天夜里,顾晞带着一半大军,直扑峡州。
李桑柔一行没进城,在江陵城外稍作休息,启程赶往峡州。
离峡州还有半天路程,诸人迎上了从峡州返回的北齐大军前锋哨探。
李桑柔等人撤在路边,等到中军过来,汇入进去。
顾晞骑在马上,看到李桑柔,顿时笑容绽放。
“拿下峡州,又回来了?”李桑柔打量着看起来仿佛瘦了一圈儿的顾晞。
“嗯!峡州没什么防备。”顾晞精神极好,“兵贵神速。
南召城那边,都妥当了?”顾晞仔细打量着李桑柔。
“嗯。”李桑柔只嗯了一声。
米瞎子师门的事,她不准备多说,现在和以后,都不宜多说。
“你调两千精锐进驻南召城,那边一封急递送到我这里,也往建乐城递了折子。
你调了两千精锐,可不算少,我当时有些担心,好在也就一两天,又收到急递,说已经从南召城撤出,什么事都没有,也不知道你这一趟调兵,是为了什么。我就放心了。
想着你既然撤了这两千人,必定是已经妥当了。
你这一趟,是为了江陵城那些钢弩。”
最后一句,顾晞看向李桑柔,尾音微微上扬,话里透着丝丝疑问。
李桑柔微笑听着,没有答话。
“既然妥当了,那江陵城,必定就没什么了,收到急递当天,我就带着大军直扑江陵。
十天!”
顾晞颇有几分得意的冲李桑柔举起手翻了翻。
“拿下江陵,拿下峡州,将荆州沿江握在手里,也就将荆州握在手里了。
你过来时,鄂州城没什么事儿吧?”
“平安无事。潘府尹带人往平靖关修路去了。”李桑柔笑道。
“现如今,对于南梁来说,襄阳城就是孤悬在外,就算背后有蜀中为后援,可绕道蜀中传令到襄阳,最快也要二十天。
襄阳那位程将军,出了名的谨慎,没有上方军令,他必定不敢倾城而出。
咱们只要二十天内,离开,再返回,就不怕襄阳城乘虚而入。
现在,拿下了江陵,峡州,再赶回鄂州,正正好,二十天!”
顾晞嘿嘿笑起来,十分得意。
李桑柔斜瞥着他,片刻,笑问道:“之后呢?取襄阳?还是渡江?”
“襄阳!”顾晞声调愉快,“不拿下襄阳,大军南渡后,荆州很难守住,荆州易了手,南渡大军就要腹背受敌。拿下襄阳,江南就是盘子里的肥肉,只要张嘴吃就行了。”
顾晞手里转着马鞭。
“南召那边,真没什么事儿?”顾晞看着李桑柔,再问了句。
“南召那边,一点小事儿而已,你不知道最好。知道了,就得写折子,是不是?”李桑柔看着顾晞笑道。
“哪能什么事儿都写折子,什么都写,大哥也要烦了。你不说就不说吧。”顾晞有几分悻悻然。
“从南召回来的时候,米瞎子带着他媳妇,还有他媳妇的姐姐……”
“那个瞎子还有媳妇?”顾晞愕然。
“瞎子怎么不能有媳妇了?”李桑柔笑眯眯,斜瞥了顾晞一眼,“带着他们,路上就慢了。
快到平靖关时,米瞎子带着他媳妇和他媳妇姐姐,往建乐城去了。”
顿了顿,李桑柔看着顾晞问道:“你用过棉布吗?不是吉贝棉布,是另一种棉布。”
“见过,没用过,太粗糙了,听说是从海上来的,怎么了?”顾晞扬眉问道。
“那是个好东西,做棉胎的话,比现在的棉胎保暖的多得多,要是手艺好,织出来的布,不比丝绸差。
米瞎子媳妇那个姐姐,会种这种棉,我让米瞎子在建乐城外买个庄子,让她试试看能不能种出来。”
顾晞看着李桑柔,片刻,慢慢喔了一声。
他明白了,米瞎子给她打制的弩,和江陵城那些弩,一脉相承,和这什么棉,大约也一样同出一处。
“太祖诸子争斗的时候,当时的皇二十一子,曾经往南召县求过贤,从南召县回去建乐城的路上,被皇二子伏击,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不知道他找到贤者没有。”顾晞看了眼李桑柔。
“南召县城很小,非常小,不过景色很不错,依山傍河。
城里最好的酒楼,确实是楼,两层小楼,可是没有店名,门口挑着个大幌子,幌子上绣着只大白鹅,酒楼里的烧鹅说是秘方,传承了一百多年了,米瞎子说,他家烧鹅天下第一。
我吃了一回,天下第一勉强算得上,至少到现在,我还没吃过比他家烧得更好的大鹅。
他家自己酿的桃花酒也很不错。
等以后有空了,我带你去尝尝?”李桑柔看着顾晞,笑道。
“好!”顾晞顿时神彩飞扬。
第193章 此进彼进
大军在江陵城外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拔营启程,一路急行,隔天傍晚,赶到汉水边上,在两岸驻扎下来。
沿江逆流而来,泊在鄂州城外的战船船船相连,在汉水上搭起两三座战船浮桥,连通两岸。
各处安排妥当,顾晞又带人往随州查看了一趟,一切皆如他的安排预料,顾晞一颗心放松下来,邀请了李桑柔,沿汉水而下,到江口赏月。
李桑柔带上了大常、黑马和窜条。
顾晞站在船头,看着离得老远,就笑的见牙不见眼,冲他不停挥手的黑马,失笑出声。
“是到江口赏月,又不是到对岸查看军情,你也太小心了。”顾晞迎下跳板,再看到大常身后背的钢弩和箭囊,唉了一声,和李桑柔笑道。
“现在的江上,空空荡荡,今晚又是月色明朗,小心无大错。”顿了顿,李桑柔看着船上垂手侍立的亲卫笑道:“你的亲卫必定都比黑马大常他们强,不过,我对他们不熟,不熟悉心里就没底。”
“十万两银子都交割了,你还想着怎么护卫我?”顾晞有几分无语。
“现在是作为你的下属。”李桑柔认真的欠了欠身。
“要不咱们顺便去对岸……”黑马在旁边,头伸到李桑柔和顾晞中间,话没说完,就被大常拎到跳板上去了。
顾晞让着李桑柔上了船。
船顺着汉水,缓缓流至江口,下了锚。
宽敞的前甲板上摆着桌椅,顾晞和李桑柔一左一右坐着,看着平静而汹涌的江水,和头上柔润的明月。
大常、黑马和窜条三个人坐在船尾,对着江水明月,下钩钓鱼。
好久没吃江鱼了,有点儿馋。
“等以后,咱们从这里顺流而下,一直到入海口,到那里赏月。”顾晞冲着江对岸举了举杯子。
“嗯,海上赏月,确实很壮阔。”李桑柔想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海上生明月。
“在江都城的时候,我们有了头一条船,我就带着大常他们,顺江而下,到海上赏过一回月。
大常说,月亮像大白馒头。”
顾晞噗一声笑出来,仰头看了看,认真道:“还真挺像。”
沉默片刻,顾晞看向李桑柔,笑道:“要是你们现在还在江都城,要是南北没打起来,还跟从前一样,太太平平,你不会只打理夜香行那点儿生意吧?”
“当然不会,我不是买了很多船嘛,那个时候,我是打算先把沿江的码头帮抢过来,再看看运河沿岸的码头帮能不能动手,那条运河肥得很。
抢到码头帮,钱就多了,我就准备打海船,打个十几条大海船,然后入海,去做海盗。”
听到海盗,顾晞噗的一声,一口酒喷了出去。
“海盗是最挣钱的行业。”李桑柔看着顾晞,语重心长。
“你要那么多钱干嘛?”顾晞抽出帕子,擦着前襟上的酒水。
“不是为了钱,钱没有意思,挣钱有意思。”李桑柔笑眯眯。
“那你现在呢?做了顺风,下一步呢?”顾晞看着李桑柔,兴致十足。
“等天下太平了,打上十几条海船……”
李桑柔话没说完,顾晞就呛着了。
“海盗杀人如麻,你是为了挣钱,还是为了……咳!”顾晞用力一声咳,掩下了后面的话。
“龙涎香是从海上过来的,蓝宝石是从海上过来的,金刚石也是,棉布也是从海上过来的。
可是,是从海上哪儿过来的?
你说,有没有可能,有个地方,遍地都是蓝宝石,又有个地方,遍地都是龙涎香,还有的地方,遍地都是金子?
这样的地方,抢过来多好。”李桑柔笑眯眯。
顾晞呆了一瞬,哈哈笑起来,“抢过来多好!这话,也是。你喜欢蓝宝石?龙涎香?”
“龙涎香味道那么重,我不喜欢任何有味道的东西。
蓝宝石倒是个好东西,足够硬,要是能切割下来,放到箭尖上……”
李桑柔想着蓝宝石的诸般用处,以及困于工艺的根本不可能,想叹气。
顾晞呃了一声,从眼角斜瞥着李桑柔。
是他糊涂了,她这么个人,一模一样的衣裳一做一打,连改个样子换个颜色都嫌麻烦的人,怎么会喜欢首饰熏香这样的麻烦事儿。
“宝石香料,多半是从西疆过来的,建乐城不是就有很多胡人,在马行街上开铺子,卖香料宝石。”
顿了顿,顾晞眼睛微眯,“建乐城的胡人铺子也就三五家,听说杭城有上百家,胡人往咱们这里贩运宝石香料,从咱们这里贩运上好的丝绸回去,丝绸都在江南。”
“噢,那条路。”李桑柔喔了一声,“骆驼队是吧,带的货太少了。
我问过那些胡人,一次能有一百来头骆驼的驼队,就不算小了。
可一百头骆驼才能驮多少东西!
你见过大海船吗?一百头骆驼驮的货,也就半船。
我要是有十条船,嗯,十条太少,搞个一百条两百条船,一次……”
“你一次运来,一百条船两百条船的货,那龙涎香不得让你砸成木粉价了。”顾晞打断了李桑柔的畅想,想笑又忍住了。
“那多好啊。”李桑柔抿着酒。
“看来,等你出海的时候,我得先让如意把家里的龙涎香蓝宝石金刚石这些东西,赶紧都卖了。”顾晞越想越笑。
“我又想得太远了。”李桑柔出了半天神,低低叹了口气。
“想做海盗很容易,不算远。”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道。
“嗯,虽然远,不过,现在开始走,一步一步,很快也就到了。
我已经让何水财买了两条海船了。”李桑柔仰头看着圆月。
“嗯?”顾晞一个怔神。
“我让何水财替我留心,找那种生在海上,长在海上,一心一意要出海冒险,想发大财的人。
找到了,我出钱出船给他,这样的人越多越好,让他们去找,去看看海外边都有什么,让他们去跟海外面的人做生意,多多的赚钱回来。”李桑柔冲顾晞举了举杯子。
“看来你能赚挺多钱。”顾晞顿了顿,斜瞥着李桑柔,“大哥肯定挺高兴。”
“他很会从我手里抢钱啊。”李桑柔唉了一声。
“打仗花费极大。”顾晞下意识的解释道:“咱们这里,三十万大军,加上各种辅军、匠人、马匹,一天就要耗用五十多万斤粮,运粮的民夫也要吃饭,也要耗用。
要是打起来,光箭,一轮射出去,就是十几万支,箭很贵。
还有各种各样的耗费,想到想不到的,还有饷银,死伤者的抚恤。
大哥现在一顿饭只用一碟荤菜,倒不是为了能省下多少钱,上行下效,是为了让众人都节俭些。”
“听说襄阳一面山三面水,易守难攻?”李桑柔转了话题。
“嗯,早十几年前,我和大哥跟着先生学史,熟悉天下地理时,就一直想着,要怎么样,才能攻破襄阳城。
襄阳城外的护城河,和汉水连通,最窄的地方,也有五六十丈,建乐城的护城河,最宽的地方,也不过十来丈宽。
南梁屡次加宽加高襄阳城墙,号称铜汁浇铸,差不多吧。
襄阳城唯一的机会,就是后面那一片山,是山就有路,有几个山头,离城极近,俯视城中,要是抢占到手,从山上攻打襄阳,损伤虽重,却是能破。”
“准备了十几年了?”李桑柔看着顾晞问了句。
“嗯。要把南梁从江北彻底赶出去,襄阳是必取之地。”顾晞仰头喝了杯中酒,眯眼看着苍茫中的大江对岸。
“要我先进襄阳城里看看吗?”李桑柔看着顾晞问道。
顾晞摇头,“不用,襄阳城是大哥和我准备最多的地方。
再说,”顾晞眉头微蹙,“我正要提醒你,以后你在各处行走,要小心些,南梁那边递出来的信儿,说南梁朝廷画了你和大常、黑马等人的影像,传至各处。”
李桑柔轻轻喔了一声。
这件事她早就想到了,有张征,大约还有苏清,她和大常他们的画像,必定画的形神兼备,这也是她极少让大常四处走动的原因。
至于其它人,她倒不是太担心,黑马他们,甚至黑马的黑,放到一堆一年到头饥寒交加,风吹日晒的底层人中间,都是一样的麻木呆滞,一样黑粗肮脏,泯然众人矣,
“咱们是来赏月的。”顾晞一句话没说完,笑起来。
“嗯,明月当空照,天涯共此时。”李桑柔望月举杯。
“海上生明月确实不应景。”顾晞笑了一会儿,也往上举了举杯子。“明年中秋,希望咱们能顺流而下,到海上赏月,就可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了。”
李桑柔嗯了一声。
明年中秋,再打上两年,到明年中秋,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有心情欣赏明月。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唉。
瞎子说得对,人间太苦。
李桑柔不说话,顾晞也不说话了,两人对坐,慢慢抿着酒,看着明月低垂,大江奔流。
……………………
隔天午后,李桑柔正站在辕门口,看着大常和黑马将腌了半天的鱼撑开肚子,一条条挂起来。
文诚从辕门外急匆匆进来,看到李桑柔,脚步没停,只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过来。
李桑柔转身跟上文诚,进了帅帐。
“黄彦明黄将军十万火急递过来的急递。”文诚将信递给顾晞,“送信过来的,是从扬州城出来的,奉了淮南东路骆帅司的令,到黄将军军中求援,黄将军写了封信,让他直奔鄂州,来禀报大帅。”
文诚的话顿了顿,接着道:“他一路上在顺风递铺换马,没有片刻歇息,进鄂州城时,人已经极度虚弱,我就没带他过来,让大夫看着他先休息了。
扬州城应该已经失守了。
说是江都城守将张征带了几百条大船,顺流到运河口,再从运河口逆流至扬州,从扬州城外驱赶了数万庶民,赶着他们走在最前,攻打扬州城。
说是张征军不停的搜赶驱使庶民涌向扬州城,连幼儿孕妇都不放过,说他出城的时候,尸首已经塞满了护城河,快堆到城墙那么高了,南梁军很快就能踩着尸首,冲进扬州城。
城里城外,宛如地狱。
信使说他出来时,骆帅司等人,已经准备殉国了。”
顾晞脸色苍白,用力撕开漆封,抽出薄薄的两封信,一目十行扫过。
信很简单,一封是骆帅司的求援信,信中没提求援的事,只明白的说,他已经接近崩溃,城中守军也已接近崩溃,只怕撑不到援军到来。
第二封是黄将军的信,在骆帅司的求援信之前,乔安已经疾驰增援扬州,可他万万没想到,南梁军竟是如此丧心病狂,扬州若是失守,必定源于军心崩溃。
“江都城的张征……”顾晞看向李桑柔。
“他做得出来。”李桑柔点头接话,“他还有个外号,叫张屠夫。”
“南梁这样攻打扬州城,必定不是为扬州一地,扬州失守,南梁军必定沿着运河,蜂涌而上,要都是这样的打法……”后面的话,文诚没说下去。
这样凶残的打法,南梁军说不定能一口气冲过大半条运河,甚至一直冲到建乐城下。
“这样的打法,张征做得出来,武怀国恐怕做不出来,至少这会儿,还没到山穷水尽,武怀国应该做不出来。”李桑柔接话道。
“就算南梁真用如此丧心病狂的打法,沿运河一路屠杀推进,咱们这会儿立刻启程,日夜兼程,也来不及了。”顾晞将两张薄薄的信纸捋平,缓缓压在镇纸下。“很快就会再有战报过来,皇上那边的旨意,也很快会到,不必急慌。”
“是。”文诚应了一声,缓缓吐出一口气,往后退坐到椅子上,片刻,低低一声叹息,透着浓浓的悲伤。
扬州,那片繁华而美丽的地方。
一个时辰后,第二封来自黄将军的军报送到。
扬州失守,南梁大船多到堵塞了大江,正沿运河而上,他已经带大军退守至盱眙淮阳一线。
傍晚,来自建乐城的急递也到了,是顾瑾的亲笔书信,让顾晞照计划攻找襄阳,至于运河一线,朝廷撑得住。
顾晞看过,将信递给文诚,文诚很快看完,将信放回长案上,看向顾晞,“什么时候启程?”
“再歇一天,此一趟出征襄阳,不急在早一天晚一天,而是要稳,要胜!”顾晞握拳压在那封信上。
第194章 攻城
隔一天,驻守随州的文将军率领十万大军,从随州换驻到鄂州城外。
顾晞带着三十万北齐精锐,和数千艘战船,逆汉水而上,直扑襄阳。
大军推进的并不算太快,四月初夏,北齐大军围到了襄樊城外,战船沿汉水东岸停泊,绵延出十几里。
齐军大营安扎在襄阳和樊城之间,护城河外面,狭细的汉水北岸。
李桑柔带着黑马等人,都是一身普通北齐骑卒打扮,和一队队骑行巡逻的北齐轻骑一样,骑在马上,从军营出来,沿着狭细的汉水,先往南走。
一行人一直走到最南端,护城河和汉水重新汇在一起的地方。
站在护城河和汉水汇合口,护城河最宽的地方,看着宽阔的出奇的护城河,遥望着护城河对面的襄阳城。
李桑柔头一回站到襄阳城外。
在这个位置看襄阳城,高大的城墙仿佛从碧波微微的护城河中巍然立起。
眼前的景象,极似她看过的风景照,只不过,那些风景照上,巍然挺立的,是一幢接一幢的几十层的高楼,那些风景照上的城墙,在高楼的映衬下,矮小而古老。
这会儿,她眼前的城墙,高大,坚固,生机勃勃。
她是来攻襄阳城,不是守,虽然她一向喜欢进攻,可对于襄阳,攻,总像都是反派做的事。
李桑柔想的笑起来。
“老大,你看这水,真清,鱼肯定好!
那城墙离水真近,挑根杆子就能钓鱼,真不错!”黑马看着清澈的护城河,再看看城墙,连声啧啧,十分羡慕。
李桑柔失笑出声,“行了,回去吧。这河里的鱼,一时半会没法吃了。”
李桑柔勒转马头,沿汉水往北,一直走到离樊城不远,仰头看着不远处的樊城。
襄樊不分家,有樊才有襄,可惜这会儿的襄樊,都是孤悬。
孤悬之下,没有雄城。
李桑柔看过一圈,不紧不慢的回到营中。
大营里,一片繁忙。
李桑柔的帐蓬还是在帅帐不远的地方,大常正蹲在帐蓬门口烤鱼干,见李桑柔回来,指了指帅帐,“如意过来的,说让你一回来就过去。”
李桑柔嗯一声应了,走过去,用手指拨着,仔细看了看刚刚烤好的一堆鱼干,掂一块尝了尝,指点道:“多刷点儿油,别熟香油,太争味儿,刷熟豆油吧。”
“嗯。”大常应了,进帐蓬拿了罐熬好的豆油,用刷子蘸满油,往那一堆刚烤好的鱼干刷上去,拿起来再烤。
帅帐门口,亲卫欠身让李桑柔进去。
帅帐里,围着沙盘,站着十来位将领,听到动静,回过头,笑着和李桑柔见礼的见礼,点头的点头。
“看的怎么样?”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问道。
“护城河确实很宽。”李桑柔拱手团团还着礼,笑应道。
“你过来看看这个。”顾晞示意李桑柔过去看沙盘。
李桑柔站过去,凝神听着顾晞的讲解和安排。
“……都听明白了?那就好,明天寅正,现在,都去准备吧。”顾晞说得很快。
诸人一一欠身退出,急急赶回各自部属。
李桑柔微微蹙眉,正要转身出去,顾晞叫住了她。
“襄阳城后山,是致和统领,算着行程,明天寅正前后,能进到后山,得歇上一两个时辰,养精蓄锐,咱们在寅正攻城,等攻势起来,后山防守大约会松懈一些,致和那边,就能容易一些。
能不能破城,在致和,不在咱们这里,只是……”后面的话,顾晞没有说出来。
他们在前面,要为后山的文顺之和他那一万人,用人山人海,扯出一条缝隙。
“我知道。”李桑柔心里说不出的酸涩。
后山,文四爷这一趟,九死一生。
前面,明天这一战,尸山血海。
……………………
东边天际还是一片沉沉的黑暗。
向导从树上滑下来,走到文顺之身边,低低禀报:“到了,就是这里,爬上这座山,山下面,就是襄阳城。”
“嗯。”文顺之暗暗松了口气。
第一步,顺顺利利。
“各队点人。”文顺之吩咐下去。
十支千人队都点的很快,各队都到齐了。
捉生将从四面八方探查回来,四下安安静静,没有异常。
文顺之重新整顿安排了队伍,吩咐就地休息。
几个哨探爬到周围的高树上,蹲在浓绿的枝叶之间,警惕四周。
赶了大半夜路的兵卒十人一团,挤在一起,片刻就睡着了。
文顺之坐在树下,也睡着了。
他得好好睡上一两个时辰,接下来他要有足够的精神,判断时机,判断方位,判断战机,以及,冲杀在前。
阳光照着山峰,金辉洒满林间。
文顺之起来活动着手脚,仰头看着高树上的哨探。
“看到什么没有?”
“看到了,天一亮就看到了,竖得真高,比顺风大旗还高。”亲卫将水袋递给文顺之,笑道。
文顺之再次舒了口气,忍不住露出丝丝笑容。
能看到旗,就能看到大帅那边的动向,他这心里,就有了底!
当值的千夫长从树上滑下来,笑着禀报:“将军,寅正,令旗头一回动,是进攻樊城的号令,一刻钟后,进攻襄阳的旗令也动了,咱们的大军已经开始攻城了。”
文顺之看了看日影,现在差不多是寅末了,照他们无数次沙盘的推演,这会儿,汉水和护城河中间,正在激战。
“吃好喝好,收拾好,不用的东西都扔掉吧,准备攻城。”文顺之吩咐下去。
十名千夫长小跑着拍醒各自部属,俯耳吩咐下去。
林地里一片忙碌。
离文顺之不远,一名三十来岁的十夫长解下背后的皮袋,仰头喝了一口烈酒,递给身边的伙伴,“喝一口,壮壮气势。”
伙伴喝了一口,递给下一个。
“我不喝。”递到最后一个年青的兵卒,兵卒摇头。
“怕了?”十夫长过去,看着年青兵卒问道。
“不怕,我酒量差,我要清清醒醒的攻城,杀人。”年青兵卒用力咬着肉干。
“他家扬州的,扬州城外。”旁边的伙伴替年青兵卒解释了句,叹了口气。
“这一趟,咱们杀回来!报仇!”十夫长在年青兵卒肩膀上,用力拍了拍。
……………………
凌晨的第一缕光辉照耀下来,襄阳城头的守军,看着在他们和樊城之间,突兀竖起来的那座高的出奇的旗杆,目瞪口呆。
他们站在城墙上,看那根带着吊斗的旗杆,都是要仰着头看的!
那旗杆甚至比他们背后的山还要高!
没等他们议论几句,一水之隔的樊城西面,火箭如雨,杀声四起。
“快快快!”
城头上顿时警报声四起,脚步急促。
驻守襄樊的程将军站在城楼上,眯眼看着对面那座高的出奇的旗杆。
把旗杆竖得这么高,为什么?给谁看?
“将军将军!樊城求援!”令兵急奔过来禀报。
“还没开始攻城呢,求什么援!让他们死守!”程将军冷冷吩咐了句,急步走上更高些的望楼,眯眼看向护城河对面。
从新野流淌而来的唐白河里,大小船只连成了片,正从唐白河,涌入护城河外的汉水,被狭小的河道挤着推着,涌向樊城方向,在汉水和护城河之间,那个狭窄的分岔口,船只停下,迅速沉没下去,一艘接一艘。
“敲钟!他们要大举攻城了!”程将军脸色微变,声色俱厉的叫道。
城外有五十万精锐齐军,六千多艘战船,他只有两座孤城。
泊在南段汉水的北齐战船,往护城河冲进来。
汉水最狭的那一段,很快就被装满泥沙的沉船堵死。
聚集在樊城和汉水之间的北齐大军,从堵死汉水的沙船上飞奔而过,冲上护城河对面那片空空的沙洲。
……………………
李桑柔一身黑衣,站在只中等战船上,夹在数千艘战船中间,冲进护城河。
大常皮甲护身,戴着头盔,一只手拿着比正常尺寸至少大一倍的盾牌,另一只手握着长刀,护卫在李桑柔旁边。
黑马和大头站在李桑柔另一边,大头拿着盾,黑马握着刀。
小陆子和窜条、蚂蚱三个人散在两侧,握着刀,警戒着水里的动静。
李桑柔身后,放着七八张钢弩,半人高的两三箱弩箭,以及两个身强力壮的健卒。
两个健卒后面的船舱里,坐着二三十名等着替换的健卒。
拉开钢弩,是个力气活。
“往西出来些。”李桑柔盯着城楼上轰然敲响的大铜钟。
小陆子急忙示意后面的舵手。
船头往西,从船队中偏离出来,李桑柔接过只钢弩,瞄着那只铜钟下,扣下板机。
尖细的破空声后,正在奋力敲钟的兵卒往前仆倒。
李桑柔将钢弩递回去,再接过一只,射向望楼上正在挥舞旗帜的令兵。
最前面的战船已经迎上了南梁水军。
李桑柔所在的战船已经从船队中脱离出来,停在护城河这一半,襄阳城头强弓射程之外。
李桑柔不再看城墙,只盯着南梁的战船,一支支弩箭稳稳的射向船桅吊斗上的令兵。
几艘南梁战船往李桑柔这边冲撞过来,立刻就有北齐战船冲迎上去,一队队水鬼跳进水里,在李桑柔前面几十丈、十几丈的水里,翻滚厮杀,清澈的水面渗进一缕缕鲜血,由一缕缕洇成一团团,一片片,直到染红了水面,顺着水流,从船边流过。
李桑柔全神贯注,接过钢弩,扣下板机,递过钢弩,再接过,弩箭节奏分明,每一声尖细刺耳的破空声后,都带走一份生机。
……………………
襄阳城后山,文顺之趴在山崖上,看着山下不远处的城墙,城墙上还是井然有序,他还要耐心的等着。
……………………
战船兵力远远少于北齐的南梁水军,背城一战,全无退路,唯有死战。
宽阔的护城河,很快就染成了血红。
午时前后,南梁水军崩溃覆灭,伤痕累累的北齐战船搭成船桥,从沙州横到了襄阳城下。
聚集在沙州上的北齐兵卒,抬着一架架云梯,冲上船桥。
李桑柔的船靠在船桥边上,泊在城上强弩射程的边缘。
李桑柔加快了弩箭射出的速度,为冲过船桥,冲向城头的云梯,杀出一条狭狭的通路。
城头上顿时呼喊急切,混乱起来。
……………………
襄阳城后山的文顺之,看着混乱起来的襄阳城墙,深吸了口气,挥手下令:“下山!”
几十根早就系好在山石粗树上的缆绳甩下去,从三十万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万精锐抱着缆绳,连成串儿急速滑下。
襄阳城墙上,更加混乱了。
文顺之最先滑下,离地两三丈,松手跳下,就地一滚,躲过一支利箭,爬起来,往城门疾冲。
山崖和外城门之间的佛寺里,几个游方僧人冲出来,张弓搭箭,射向城墙上的弓手。
城墙的箭阵混乱了几息,趁着这几息的机会,文顺之等人已经冲过这十几丈的短短距离,冲到城门下。
城门仿佛动了动,一丝缝隙露出来,文顺之吼叫着,用力顶向城门。
缝隙更大了,半张脸露出来,没等那张脸说出话来,一柄利刃透胸而出,刚刚张开要说话的嘴里,没能说出话,只有鲜血涌了出来。
城门被文顺之和随之疾冲而来的北齐精锐冲撞而开,一万精锐往里冲杀进去。
……………………
西边城墙上,两三个健卒从云梯上滚落进了城墙,李桑柔立刻调整方向,弩箭集中在几个健卒一边,弩箭声更快了,几个健卒背对着弩箭,站成一排,奋力阻挡着汹涌冲来的南梁兵卒,护着身后的云梯。
一个个北齐健卒从云梯上跳进城墙,加入奋力阻拦的人墙,挡住,护住云梯,再往前推进,北齐兵卒背后的云梯,由一架,成了两架,三架……
城墙上的混战,由一点点,到一小片,一大片,艰难而迅速的往两边漫延扩展。鲜血沿着城墙,如水般流下,流进护城河,顺着水流,扯的越来越长,却鲜艳依旧。
城墙上的混乱,到了彼此混杂成一团的时候,李桑柔垂下了钢弩,眯眼看着轰然推开的城门,呆了片刻,动了动脖子,转了半圈,找到已经西落到地平线的太阳,眯眼看了一会儿,慢慢吐了口气,松开手,由着钢弩掉落在船板上。
“累了,我睡会儿。”
一句话说完,李桑柔软倒在船板上,晕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