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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闲听落花     墨桑txt下载     墨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5章 一粒尘埃

    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时候,过的最快。

    送走勾肩搭背的潘定邦和田十一,再送走脸色粉红、熏熏然的宁和公主和顾暃,李桑柔坐在河边,慢慢拆看清风送过来的一大包军报。

    最上面一份,是刚刚查清审结的扬州钱氏通敌案。

    钱东升是祖父那一代,才从湖州到扬州,在扬州城发了家。钱家只有钱东升这一支,远在扬州。

    钱东升众多的叔伯兄弟,都在湖州,有两位庶兄也在湖州。

    早在钱东升父亲的时候,钱家就开始在南梁湖州,以及杭州城附近,置办了不少产业,是早就打着蛇鼠两端的主意了。

    钱东升和南梁的联络,一明一暗,暗线是南梁谍报这边,这是早就有了的,甚至可以早到钱东升父亲那时候。

    钱家给南梁的谍报,提供了极多的方便,安排进曹家的几个暗谍,包括曹家那位老夫人身边那个婆子,都是经从钱家送进去的。

    江宁城的仓库码头等处,也有不少经钱家安插进去的南梁暗谍。

    明线则是江都城的张征。

    这条线是接到桑字旗后,钱东升才让人偷偷进到江宁城,找到张征,以助张征杀了李桑柔为交换,要从张征那里,换来通往杭城的路引。

    钱东升打算逃回南梁这事儿,南梁暗线那边一无所知。

    大约他曾经往南梁谍报上边提过,要奔回南梁,去杭城,谍报那边没同意。

    钱家留在扬州,于南梁谍报益处极大,南梁谍报必定舍不得让他们回到南梁。

    联络张征这事儿,钱东升这头瞒着暗线这边,那头,也没告诉张征他和南梁谍报早有联络的事儿。

    钱东升携家带口,连夜逃到江都城外,连船都没停稳,就被张征杀的鸡犬没留。

    钱东升打算逃走这事儿,扬州的谍报倒是及时发觉了,及时往南梁递了信儿,可没等南梁那边发回指示,这边已经事发。

    李桑柔她们拿到的活口极多,江宁城的守将府,和扬州城帅司府,都是用心的不能再用心了,顺着钱家这条线,将江宁和扬州,甚至运河一线的南梁谍报,一路扯下去,扯出了个七七八八,现在还在清查。

    这是一桩大功劳。

    枢密院那边,将这桩大功劳六成分到了李桑柔这边,照李桑柔报上去的姓名,论了功劳。

    李桑柔从排在最前面的孟彦清的姓名,一个一个看下去。

    枢密院摊论的这份功劳,以及顾瑾的封赏,十分厚道。

    李桑柔看过一遍,只将那份功劳名单折起,吩咐大头给孟彦清送过去。

    再后面一页,寥寥数语,是对曹家的处置。

    曹家数次酿成大错,从曹家家主曹兴起,五服以内,迁往归化戍边。

    李桑柔看着那短短的一行半字,好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

    曹家的兴盛,大约就是从和永平侯府攀上了亲,如烈火烹油。现在,被举族迁往北方苦寒之地,最初的起源,也是和永平侯府攀上了亲。

    福和祸同根同源,福是天降,祸是自取。

    李桑柔将这桩案子的几张纸送进炉膛里,接着看军报。

    武怀国接任南梁主帅,带着个姓苏的小妾随身侍候,已经赶到鄂州驻守。

    李桑柔目光落在苏字上。

    武将军身边,姓苏的姨娘,只有一位。

    将这份军报扔进炉膛,李桑柔远望着角楼,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接着看那些军报。

    顾晞已经攻下平靖关,到了鄂州城外,文彦超的大军,已经逼近随州。

    战事推进的并不快。

    李桑柔看完所有军报,抖了抖空空的袋子,往后靠在椅子上,看着红旺的炉膛里,一张张黑蝴蝶一般的纸灰,飞起落下。

    顾晞和她说过皇上的战略,南梁国力强盛,从君到臣,也并不腐坏,这一战,是长久之战。

    头一步,他们要把战场压在南梁境内。

    如今,黄彦明和乔安,带着大部分轻骑,留守长江沿线,顾晞的主力,要把南梁伸到江北的所有手脚,都打回去。

    守城容易攻城难,要是这城还有一大片大后方,那就更难了。

    李桑柔再叹了口气,站起来往外走。

    还没出院子,迎面,孟彦清黑着张脸,从外面进来。

    “大当家要回去了?”孟彦清拱手见礼。

    “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看着孟彦清黑如锅底的脸。

    “是出了一点儿小事儿,来找大当家,也是这事儿。”孟彦清答了句,来后看了看,犹豫着是该进,还是该出。

    大当家要回去了。

    “进来说话吧。”李桑柔示意孟彦清。

    两人进去,坐到河边树下。

    “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再次打量着孟彦清。

    “卫福,大当家记得吗?”孟彦清口齿有几分粘连。

    “记得,这些老人中,比你小的不多,他是其中一个,一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很好看,他怎么了?”李桑柔记得每一个云梦卫。

    “咱们回来前一个月,诸事顺利,我就让他们想回家看看的,就回去看看,没几个回去的,卫福是其中之一。

    卫福挑入云梦卫时,只有十九岁,刚成了亲。

    我们挑入云梦卫后,都往家里送了死信儿,还有份立功彰表,以及养家银。

    卫福年纪轻,之前没立过什么功,就没有彰表,只有份养家银,银子不少,五百两。

    卫福家境不差,家里有七八十亩良田,两个兄长都是壮劳力,原本……”

    孟彦清的话顿住,呆了片刻,才苦笑道:“我说乱了。

    卫福刚进云梦卫时,跟着老董,成天跟老董说想他媳妇。

    说他跟他媳妇隔一个村,自小儿在一起长大,他六七岁的时候,就下定决心,长大了要娶艳娘当媳妇儿,说艳娘也跟他一样,六七岁上,就想着要嫁给他。

    卫福十九岁那年,往家里送了死信儿后,艳娘就立誓要替卫福守一辈子。

    可后来,卫家,和艳娘娘家,都不想让她守着,都想把她再嫁一户人家。”

    孟彦清的话哽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卫福找到艳娘的时候,艳娘在镇上一间破庙里,瞎了一只眼,人疯疯颠颠的,卫福就把她带回来了。”

    “嗯?”李桑柔看着孟彦清,“卫福杀人了?”

    “没。”孟彦清被李桑柔这一句话问的莫名其妙。

    “那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皱眉问道。

    “卫福把艳娘带回来了,实在是没办法,他忍不下这个心,又没有能托付的人……”孟彦清急着想解释。

    “不是正该带回来么,你说的出事儿,就是这个事儿?这怎么能叫出事儿了呢?”李桑柔明悟过来,怜悯之余,心里无数悲怆。

    人,太容易被训化了。

    孟彦清呆住了。

    “卫福已经回到建乐城了?在哪儿呢?”李桑柔问道。

    “邸店,他没敢直接带回去,先安置在邸店了,就挨着新宋门,先找了我,见了我就跪下了,我……”孟彦清是个极聪明的,已经明白了如今不是从前,明白之后,却莫名的仓皇无助起来。

    “去看看。”李桑柔站起来。

    “是。”孟彦清急忙跟上。

    两人沿着南门大街,从顺风铺子,到新宋门并不远。

    孟彦清在前,带着李桑柔,进了一家热闹杂乱的脚店。

    脚店伙计带着两人,到了脚店一间偏僻上房门口,伙计欠身示意就是这间,小跑走了。

    “卫福!”孟彦清站在门口喊了声。

    “孟头儿!”卫福推门出来,看到孟彦清旁边的李桑柔,脸一下子白了。

    “艳娘怎么样了?眼睛还能治得好么?”李桑柔笑容温和。

    “还好,眼睛……”卫福眼泪夺眶而出,侧过身,往屋里让李桑柔和孟彦清。

    李桑柔站在屋门口,看着蜷缩在床角,一脸惊恐,已经老的看不出年纪,甚至分不出男女的艳娘。

    “你先进去,告诉她别怕,以后没人敢欺负她了。”李桑柔后退一步,示意卫福。

    卫福进屋,挨近艳娘,温声细语的说着话儿。

    李桑柔站在门口,看着渐渐松缓下来的艳娘,低低叹了口气,看着孟彦清问道:“怎么安排最好?给他们单独买座小院,还是在你们大院里单圈出一块地方?”

    “有间跨院,三间堂屋,两间厢房,一个小天井,天井里有棵桂花树,现在空着,先住到跨院吧。

    等艳娘好点儿,再看他们的意思。”

    一路过来,孟彦清已经在想在理这件事儿了。

    “好。你这就帮着挪过去吧,这儿太乱,对病人不好。”李桑柔往后退了一步,接着道:“太医院哪位太医擅长治眼睛,以及,这种失魂症?你知道吗?”

    孟彦清摇头。

    “我去太医院问问,一会儿我陪着太医,直接去你们那里。”李桑柔交待了一句,转身往外走。

    孟彦清在李桑柔背后应了声,叫出卫福,商量着怎么搬过去。

    李桑柔出了脚店,有几分挠头,她连太医院在哪儿都不知道。

    肯定在皇城里,先往皇城去。

    李桑柔叫了辆车,侧身坐在车门口,先往东华门去。

    她从来没去过太医院,太医院的人肯定不认识她,而且,这会儿,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直接去太医院肯定不行,人都找不着。

    找谁帮这个忙呢?

    李桑柔想了半路,算了,直接找清风吧,最管用。

    清风正侍候顾瑾用晚饭,听小内侍说李大当家找他,看向顾瑾,顾瑾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过去。

    片刻,清风回来,垂手禀报:“大当家说要请几位太医,有个病人,病得急,大当家不知道太医院在哪儿,就找到小的这儿来了,小的已经让人带大当家去找时医正了。”

    “病人?”顾瑾眉梢微抬,笑着摇了摇头。

    这位大当家,身边闲人多闲事多。

    ……………………

    时医正是知道顺风这位大当家的,陪着李桑柔过去的小内侍,又转了清风的话,话没明说,不过也说明白了,这事儿皇上知道。

    时医正赶紧让人请了擅长看眼睛和治过失魂症的两三位太医,自己亲自陪着,往卫梦卫聚居的那两间大院过去。

    艳娘是被卫福一路背到大院里的。

    孟彦清和七八个云梦卫忙着抬家俱,搬被褥,卫福陪着艳娘,坐在厢房里。

    李桑柔示意时医正等人等一等,自己先进了厢房。

    “她什么都知道,她没疯没傻,她就是害怕。”卫福握着艳娘的手,和李桑柔解释。

    “嗯,我姓李,李桑柔。”李桑柔笑容温和,“我带了几位很好的大夫过来,让他们给你看看眼睛,诊诊脉,行不行?”

    艳娘一只眼睛里慢慢往外渗着脓水,另一只混浊的眼睛看着李桑柔,片刻,点了下头。

    她确实不傻,更不疯。

    几位太医进来,仔细看了眼睛,再诊了脉,示意李桑柔出来说话。

    李桑柔看着艳娘,笑问道:“你要听听大夫怎么说吗?”

    时医正和几位太医瞪着李桑柔,艳娘却点了头。

    “说吧。”李桑柔欠身示意几位太医。

    “你先说吧。”时医正示意看眼睛的太医。

    “你这眼,是被人捅伤的吧?”太医先问了句。

    “她自己……”卫福一句话没说完,就哽住了。

    “一直没长好,得把腐坏的地方清理干净,上了药,原本半个月一个月就能好,你太瘦,身子孱弱,要一两个月。”太医温声道。

    “她这不算失魂,只怕是不疯傻没办法。”诊脉的太医说着,叹了口气。

    “她身上毛病不少,你看她的脸色,还有眼睛,有虫积之症,血亏气弱,足痹,毛病很多,得慢慢调理。”时医正看着李桑柔道。

    “那就烦劳时医正了。”李桑柔冲时医正欠身。

    “不敢不敢,份内之事。”时医正急忙拱手还礼,“在下和他们几位要再商量商量,看看先从哪儿入手最好。”

    李桑柔再次谢了,侧身让过时医正等人,送他们出去。

    送了太医们回来,卫福站在厢房门口,看到李桑柔,直直跪了下去。

    “起来吧,这一阵子,你先安心照顾艳娘,等她好些了再说。”李桑柔站在厢房门口,和艳娘笑道:“我先走了,明天再过来看你。”

    出了大院,走出半条街,李桑柔呆站住,好一会儿,才缓过口气,没回炒米巷,径直去找张猫,让她买些衣裳,以及女人用的东西,送到顺风铺子里。

第166章 一队行商

    李桑柔回到炒米巷,天已经黑透了,大常他们已经吃过了饭。

    “没事儿吧?饭吃了没?”大常见李桑柔脸色不大好,忍不住问了句。

    “没什么事儿。”李桑柔坐到廊下,伸直腿,往后靠在墙上,叹了口气,示意大常坐。

    “世子已经打到鄂州城外了,文家那位将军,到了随州城外。

    现在的南梁主帅换了武将军,这会儿守在鄂州城内,说是,带着苏姨娘。”李桑柔声音低缓而沉。

    大常倒了杯茶递给李桑柔,拿了只小凳子坐下,仔细看着李桑柔的脸色,语调中透着几分确定,试探道:“苏清的姐姐?老大认识她?”

    “嗯,早就认识,我和她很说得来。”李桑柔抿了口茶。

    大常喔了一声,并没有太多意外。

    在江都城的时候,他就觉得苏草包对他们夜香帮,以及他们这些人,那份宽容照顾,过于宽容过于照顾了,而且一直很宽容一直很照顾。

    虽说苏草包这个人是以倒三不着两著称的,喜怒无常,莫名其妙的事做得极多,可他对大家那份宽容和照顾,从来没反复无常过。

    “苏清是个明明白白的人,他一点儿也不混帐,能容能忍。苏姨娘,”李桑柔的话顿了顿,“很有见识,很不一般。”

    “你说过一回,说苏姨娘姐弟是进了将军府之后,才开始识字念书,不过两三年,苏姨娘能写诗,你说她的诗写的很不错,苏清那笔字,瞎叔说写得极好。

    就是,江都城的人瞧不上她们姐弟,明明很好,也说不好。”大常闷声道。

    “嗯,文章和字,也是要看人而论的。

    当初,在江都城的时候,有两个人能跟我说说话儿,一个是米瞎子,一个,就是苏姨娘。”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她现在在鄂州,我想去看看她。”

    “有什么打算?”大常沉默片刻,问道。

    “没有,就是想去看看她,和她说说话儿,算是,告个别吧。”李桑柔声音低落,顿了片刻,才接着道:“以后,真要是刀剑相向,一刀下去,死活都没什么遗憾。”

    大常看着李桑柔,片刻,嗯了一声。

    ……………………

    第二天一早,李桑柔刚到顺风铺子,时医正就到了,有几分拘谨的跟在老左后面,进到院子后面。

    老左说话的空儿,时医正从对面的角楼,看向护城河,再看看那块菜地,还真跟传说的那样,景色极好,菜地不怎么样。

    “时先生请坐。”大常拿了把椅子过来,欠身让时医正。

    他们夜香帮最尊重的人,一是教书的先生,二,就是治病的大夫。

    “不敢当不敢当。”时医正忙欠身谢过。

    李桑柔已经沏好了茶,倒了杯推给时医正,指了指小帐房旁边那两只大桶,笑道:“茶叶不怎么样,水是好水,御赏的山泉水。”

    “托大当家的福。”时医正一脸仰视的看了看那两只大桶,端起茶,郑重的抿了口。

    “艳娘的病怎么治,商量出来了?”李桑柔笑问道。

    “艳娘?噢!”时医正一个怔神,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这个艳娘,必定就是那位卫爷的媳妇儿了,她就请他看过这一个病人。

    “是。昨天晚上回去,在下又叫了几位太医,一起商量了一个多时辰。

    卫爷家这位奶奶,身子过于虚弱,得先调养,要调养,就得先扶胃气,要扶胃气,先要驱虫。

    驱净了虫,再用汤药强健脾胃,药调食养,脾胃健壮了,之后的饮食医药,才好起效,再之后,补血益气,先治内,后治外。

    这头一步,驱虫一事,刘太医最搞长,就由刘太医主理,调理脾胃上头,刘太医也极拿手,也由他主理。

    刘太医昨天没过去,今天一早,刘太医已经过去了。

    在下想着,得先过来一趟,当面跟大当家的禀一声。等刘太医诊过脉,斟酌停当,出了方子,在下再过来和大当家细说。”

    “时先生客气了。艳娘既然托付给时先生和诸位先生,就请时先生和诸位先生做主。

    医药上头,我一窍不通,时先生说了,我也听不懂,就全由时先生和诸位先生作主。”李桑柔欠身,郑重致谢。

    “不敢当不敢当,份内的事儿。”时医正急忙还礼,站起来告辞。

    李桑柔站起来,将时医正送出铺子,看着他上了马,才转身回去。

    ……………………

    十天后,李桑柔安排停当,一大清早,大常和黑马,以及孟彦清,带着三十名老云梦卫,启程赶往平靖关,越过平靖关,赶往鄂州城外的世子大军。

    大常这一路,沿途查看路线,要把顺风速递的线路铺过去。

    李桑柔则带着小陆子四个,先往无为,再奔安庆。

    几天后,午后,一行五人到了安庆城外的顺风递铺,将马匹交到递铺,吃好饭歇好,一切准备停当,步行往前。

    天色黑透,五个人趟过高大茂盛的芦苇丛,靠到了江边。

    李桑柔抱着块木板,她能凫水,可她那点儿水性,不足以游过江宽水急的大江,在过江这件事中间,她是个累赘。

    窜条牵着根绳,游在前面一射之地,小陆子和蚂蚱、大头三个,推着李桑柔抱着的那块木板,木板前面系着的绳子,牵在窜条手里,三个人跟着那根绳子,推着木板,顺着急流,游的不紧不慢,往江南过去。

    子时前后,窜条爬上了岸,蹲在浅水中,一把把拉着一头系在木板上的绳子,将李桑柔和小陆子几个人,拽到岸边。

    小陆子和大头爬上岸,一路往前爬,凝神听着动静。

    这一片浅滩荒无人烟。

    李桑柔也上了岸,蚂蚱解下绳子,将木板推入江中,看着木板顺水飘走。

    五个人各自换好衣裳,将湿衣裳用油布裹好背好,各自整理好,李桑柔在前,蚂蚱他们拉开距离,排成一队,悄无声息的一路往东。

    天快亮时,远远的,有鸡叫声传过来,李桑柔调整方向,奔着那片此起彼伏的鸡叫声过去。

    天色大亮的时候,不远处,几缕炊烟在微风中慢慢飘摇,晨雾中的村庄,已经看的十分清晰了。

    李桑柔站住,示意小陆子,“你带着大头,去村子里看看,问问这是什么地方,再弄点儿吃的。”

    小陆子点头,将包袱递给蚂蚱,和大头一起,往村子过去。

    没多大会儿,小陆子和大头就一前一后回来了,大头一只手两只,举着四个杂面大馒头。

    小陆子蹲到李桑柔旁边,先从大头手里拿过只馒头递给李桑柔,“刚出锅的,老大尝尝。

    这村子叫李王庄,挺大一个村子,一二百户人家呢,一半姓李,一半姓王。说这里是池州府,前面有个镇子,叫马头镇,今天逢集,村里好些人去赶集。

    这村里挺富,看样子日子好过得很。”

    小陆子举了举咬了一口的馒头,含糊道:“我们问的那家,那个大娘,听说大头是个傻子,就知道吃,说孩子可怜,刚出锅的大馒头,给了他四个!”

    “给我仨,给你一个。”大头纠正道。

    “咱们去镇上瞧瞧。还是小陆子带着大头,我和蚂蚱、窜条一起。”李桑柔吃了馒头,开始分派,“还有,都得改个名儿,叫大名吧。”

    “我大名叫啥来?”大头捅着小陆子,问道,“你叫啥来?”

    “你叫李首,他是陆乘风,我叫李鱼,他是李蝗。”窜条顺手打了大头一巴掌。

    “头,首,窜条,鱼,蚂蚱,蝗。他是风哥,好了,记住了。”大头点了一遍,记住了。

    “看看集上有什么,你们两个看看有没有骡马市,要是有,你俩看着买一头两头骡子,或是驴,不要马,骡子和驴都尽量要好的。”李桑柔接着吩咐道。

    “好。那我俩先走?”小陆子答应了,见李桑柔点了头,从蚂蚱手里接过他和大头的包袱,分别背上,从林子里出来,往镇子方向过去。

    眼看着小陆子和大头走的快看不见了,李桑柔站起来,带着蚂蚱和窜条,跟在小陆子后面,往镇子过去。

    走没多远,路上的人就多起来。

    看来马头镇这个集,是个大集。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等到人挤人,人挨人时,前面也能看到马头镇了。

    马头镇外,以及镇子里的街巷里,摊贩一家挨着一家,人头攒动。

    李桑柔挤在人群中,没看路边摊,只仰着头,仔细打量着街道两边的店铺。

    守着镇头的好位置上,一连三四家,都是牙行,不过相比于外面街上的人流涌动,牙行里十分冷清。

    李桑柔挤进了一家牙行。

    “这儿不是铺子,不卖东西。”坐在牙行门口,翘着腿喝茶的老牙人,一脸嫌弃的斜着李桑柔,冲她往外挥着手。

    这娘儿们懞头懞脑,逛街都找不到地方!

    李桑柔回头看向蚂蚱。

    “这位爷。”蚂蚱一步上前,拱手见礼,“这是我姐,这是我小弟,这行里,怎么不热闹了?”

    “你来过?有点儿面生。”见蚂蚱拱手说话,老牙人忙放下腿,站起来,一脸笑,拱手接话。

    “好几年前了,我记得……那时候热闹得很,是你们家吧。”蚂蚱看起来有几分迟疑,往后退了两步,仰头看招牌。

    “是我们家,不用看啦,几年前那时候,可不是热闹得很!小哥面生,是跟着长辈过来的?小哥贵姓?”老牙人热情起来。

    “免贵姓李,是跟着我二舅过来的,后来又跟着我大舅去了一趟成都府,成都府那边热闹得很呢,这边,怎么这样了。”蚂蚱一幅初出茅庐的行商模样。

    “往成都府可都是大生意,李爷家里必定是做大生意的。李爷进来坐吧。”老牙人热闹的往里让蚂蚱和窜条。

    李桑柔一声不响的跟在后面。

    “北边真去不了了?”蚂蚱一边往里走,一边关切问道。

    “零零星星的能跑一点,得趁夜里。

    象对面药材行,偶尔走上一船两船,走的都是值钱的东西,不用不行,一船货上万银子。像咱们这种,早就不往北边走了,都是往南,李爷打算往北边去?”老牙人沏了两碗茶,递给蚂蚱和窜条。

    “二舅和大舅都交待了,不许往北,说为了挣点儿小钱,把命搭上了,可不划算。

    我和弟弟这趟出来,就是学学怎么做生意,您这里,还有什么生意么?”蚂蚱虚心请教。

    “听李爷这一说,就知道李爷是大家出身。

    大家都是这规矩,小老儿见过的多了。你们这样的人家,爷们大了,先跟在长辈身边,学上几年,差不多了,就给些本钱,先学赔钱,再学赚钱。”老牙人呵呵笑着,十分热情。

    这样学生意的行商,可都是大户,这时候搭上几个,这可都是一两辈子的交情。

    “我给李爷出个主意,我们行里有一车细绸子,不多,也就百十匹,前年就堆在这里了,原本想着,江南江北,也就是闹一闹就过去了,谁知道这一回不是闹一闹,是打大了,这货就一直堆在这里了。

    上个月,这家掌柜递了话过来,便宜出,七成的价,李爷不如把这百十匹细绸子拿下,这绸子可是硬通货,七成的价,您随便拉到哪里,至少两成的利。

    两成的利,可不能算少了。”老牙人欠身过来,这一翻建议,推心置腹。

    蚂蚱拧着眉,看向窜条,顺便扫了眼李桑柔,李桑柔似有似无的点了下头。

    “真要是七成的的价,那我就拿下,咱先看看?”蚂蚱拧着眉想了想,攥起拳头,一幅下定决心的模样。

    “李爷爽快,咱们先到后面看看绸子。”老牙人站起来,带着蚂蚱和窜条往后面去。

    李桑柔没跟过去,坐在牙行里,侧头看着外面的热闹。

    这百十匹绸子的生意谈的快而顺利。

    蚂蚱付了绸子钱和牙行钱,老牙人热情无比的帮忙,现买了辆大车,两头大青骡,将绸子装好盖好,再将货税凭证写好,顺便又给蚂蚱三人弄了张往池州府的路引,愉快的挥手,送走了蚂蚱三人和一车绸子。

    李桑柔坐在大车边上,窜条赶车,三个人一辆车出了镇子,没走多远,小陆子牵着头骡子,大头牵着头驴,不紧不慢的跟在了后面。

    马头镇离池州府不远,第二天中午前后,小陆子、大头两人,和李桑柔三人聚在一起。

    李蝗兄妹三人,带着两个下人,凭着那张路引,顺顺当当的进了池州城。

    李桑柔一行五人,像所有的行商一样,心里眼里只有挣钱这一件事,进了城,直奔牙行,卖了绸子,再添了一辆大车,买了两辆细布,换了货单、路引,直奔江州府。

    在江州府卖了细布,再买了两车丝棉,到阳新城,再换了两车厚绸料,直奔鄂州。

第167章 千山万水一杯酒

    鄂州城里,武怀国武大帅的住处,紧挨在鄂州军大营旁边。

    这原本是一个富户的宅子,战起之后,富户一家投奔在杭城做生意的儿子,这宅子一直空着,就被武怀国赁了下来。

    宅子不大,武怀国只带了苏姨娘照顾饮食起居,说起来,主人只有他一个人,足够住了。

    苏姨娘送走武怀国,到厨房看了看刚刚采买回来的食材,吩咐将老麻鸭杀了,配几片火腿,炖一锅扁尖老鸭汤,再包些虾肉馄饨,中午大帅不回来,用老鸭汤给她煮碗虾肉馄饨,再把菠菜烫一烫,用芝麻酱拌一碟子,就行了。

    从厨房出来,再看着买了两三车丝绵。

    天已经凉起来了,大帅和小厮护卫们的夹衣要做起来了。

    再往前院看了一圈儿,一切妥当了,苏姨娘这才不紧不慢的往正院进去。

    虽然这会儿只有她跟在将军身边侍候,夜里都是跟着将军歇在上房,可她还是将后面一处极小的偏院布置出来,早晚洗漱,白天起居,都在偏院。

    这间上房,是将军的,那处偏院,是她的,她得有自己的地方。

    苏姨娘到上房看了一圈,出来往偏院过去。

    偏院两面是屋后墙,只有朝东两间厢房,一丈见方的天井正中,放着个半人高的大花盆,种着棵月月红,通红的花儿正开的艳丽。

    苏姨娘推开厢房门,看着坐在圆桌旁,看着她笑起来的李桑柔,用力眨了下眼,再看。

    李桑柔伸手解开桌子上的荷叶包,烧鸡的香味儿顿时弥散开来。

    苏姨娘深吸了口气香气,笑道:“我还以为眼花了。”

    李桑柔将烧鸡推到桌子中间,弯腰拎起一小坛子酒,“这儿不是江都城,不知道你有没有酒,为防万一,我带了一坛子。”

    “还真没有。”苏姨娘拿了两只茶碗过来,又将暖窠里的茶壶拿出来,把茶倒掉,将壶放到李桑柔面前。

    李桑柔扯开封泥,抱着坛子,先倒了两碗酒,又往茶壶里倒满。

    苏姨娘端起酒碗,和李桑柔碰了,一口气喝光了一碗酒,伸手撕下只鸡翅膀。

    李桑柔撕下鸡腿,咬了一大口,拿起茶壶,往自己那只茶碗里倒上酒,将茶壶推给苏姨娘。

    苏姨娘自己倒了酒,端起抿了口。

    “阿清说你当了北齐的将军了?”苏姨娘啃着鸡翅膀,口齿有些含糊的问道。

    “说来话长,当是当了,当了一个来月吧,早就不当了。”李桑柔吃的很快,吃完一只鸡腿,再扯下另一只。

    “你早上没吃饭,昨晚上也没吃?”苏姨娘看着吃的很快的李桑柔。

    “昨晚上没吃饱,早上没吃,赶了一夜的路,累了。”李桑柔连吃了两只鸡腿,端起酒碗仰头喝了,长舒了口气。

    苏姨娘吃完两只鸡翅膀,将余下的烧鸡往旁边推了推,洗了手,拧了湿帕子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擦了手,往茶壶里满上酒,端起酒碗,冲苏姨娘举了举。

    “阿清说,武老三死在你手里?”苏姨娘也端起酒碗,抿着酒问道。

    “嗯。”

    “为了报仇?”苏姨娘看着李桑柔。

    “不全是。”李桑柔抿了口酒,“那会儿没想着报仇。

    因缘这事儿,都是一环扣着一环的,像水波一样。

    当初我贪图赵掌柜的五千两银子,觉得送个人出城,不过是举手之劳,没想到那人是那位世子,更没想到武将军也伸手进去了。

    赵掌柜死了,江都城回不去了,还得罪了永平侯府,你知道永平侯府么?”李桑柔看着苏姨娘问道。

    苏姨娘点头,“听将军说过,北齐二皇子的外家,二皇子要是即位,永平侯府就是北齐最显赫的家族。”

    “嗯,二皇子没即位前,已经非常显赫了。

    永平侯府觉得,那位世子死了,对他们才最有利,劫杀世子,他们也伸了手。

    托我的福,世子活生生的回到了建乐城,永平侯府就把世子活着这事儿,迁怒到我身上。”

    李桑柔的话顿住,露出丝苦笑。“不能算迁怒,要不是我,那位世子确实凶多吉少。

    后来,永平侯父子杀了金毛和金毛姐姐一家六口。”

    “金毛找到他姐姐了?”苏姨娘下意识的问了句。

    “嗯,刚刚找到,就连累的柳家灭了门。

    去年除夕夜里,我杀了永平侯父子,被发到军中做苦役,后来,为了脱身。”李桑柔摊手而笑,“我得有军功,赎罪赎身。

    合肥之战过后,我就离开军中,回建乐城了。”李桑柔简洁明了的说了前因后果。

    “阿清说,从合肥撤回去的那些兵将,提到你,都害怕得很。”苏姨娘仔细打量着李桑柔。

    她没见过她杀人,她跟她在一起时,都是像现在这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她甚至纳闷过,这位有些懒散的女孩儿,是怎么压服那群乞丐,以及城南那些跟畜牲差不多的下九流的。

    “张征做了将军,阿清呢?也在城里吗?”李桑柔看着苏姨娘,岔开了话题。

    “嗯,今天大帅出城巡查,他在城墙上值守。城东城北,就是齐军的大军。”苏姨娘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怎么来的?从北齐大军中过来的?”

    “看了份军报,说武将军到鄂州了,带着你。我就来了,来看看你,说说话儿。”李桑柔冲苏姨娘举了举杯子。

    “专程来看我的?”苏姨娘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看着她,没答话。

    “就为了看看我,说说话儿?”苏姨娘追问了句。

    “嗯。”李桑柔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跟你说说话儿就走了。”

    “从建乐城,这么大老远的来一趟,是来告别的吗?”苏姨娘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道。

    “嗯。”李桑柔这一个嗯字,和刚才一样的肯定。

    “这么说,你打算站到北齐那边儿去了?”沉默片刻,苏姨娘问道。

    “嗯。”李桑柔再次肯定的嗯了一声。

    “为什么?从前,咱们说起过,要是江南江北打起来了怎么办,你一直说要做壁上观。”苏姨娘语调里都是好奇,只有好奇。

    “你知道,我一直有点儿想法的。”李桑柔神情认真。

    “你那些异想天开?”苏姨娘笑起来。

    “嗯!”李桑柔一个嗯字,认真而郑重。

    苏姨娘侧头看着李桑柔,片刻,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叹气,“我真喜欢你这样,想的都是千百年的事儿,还能真真的当真。”

    李桑柔跟着笑起来,“一开始没想,后来看到好多人,比如你,就觉得,好多事,好多人,就像江都城外那些山一样,远看着一片一片的树林,遮的密密实实,可等你钻进山中,站到树下,就会看到树下有无数这样那样的野花儿,美极了。

    我喜欢看花,想让花儿开的更多更好而已。”

    “我也是你看到的花儿?那你跟我说说,我是从哪儿开出的花儿?”苏姨娘斜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笑起来,拖着长音,“虽然……可我真是不想说。”

    “说吧说吧,我就想知道这个,我总得知道自己到底哪儿跟别人不一般,我身上那主贵的地方,到底在哪儿呢。”苏姨娘抿着酒笑。

    “当初,我准备抢城南那片私窠子,就想着,我得先知道武将军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不是明面上的,是私底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就溜进了将军府。

    武将军在老夫人那里,必定规矩严整,在夫人那里,想来也是要正襟危坐的。

    武将军和夫人出了名的举案齐眉,你说过,武将军和夫人,是伙伴。

    那时候,满江都城都知道,武将军最宠你,宠你宠的昏了头,宠到纵容阿清做了统领。

    所以,我想着,要是想看看武将军的真面目,我应该到你那儿看。”李桑柔笑眯眯看着苏姨娘。

    苏姨娘眉梢扬了起来。

    “头一回到你屋里,我就趴在你屋里那个大柜子上面,你进了屋,我看了没几眼,你就皱着眉头四下里看,我就不敢再看你了。”李桑柔看着苏姨娘。

    “这事儿,我不记得了。”苏姨娘仔细想了想,摇头。

    “嗯,头一回,守到你睡着,我就走了,第二回,也没守到武将军,第三回,武将军来了,我在大柜上趴着,不看,就听着。

    你们俩动静挺大。”李桑柔拖着尾声,“武将军不愧是一员猛将,身强体健,精力旺盛,你也不差,后来,我一直听到你指挥着武将军,快快!不要动,不要停!”

    “你个死妮子!”苏姨娘一巴掌拍在李桑柔胳膊上。

    李桑柔哈哈笑起来。

    “我当时就觉得,这么直爽明白的女子,真是让人耳目一新,武将军能那么听指挥,也不是俗人。

    回去后,我就杀了庆赖子。后来,又找机会,认识了你。”

    “你是个姑娘家,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样的话儿,也不知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懂这些事儿。”苏姨娘抿着酒,神情自得中带着几分寥落。

    “我是十一二岁,跟着家人逃难,和家人走散了,在江都城外,碰到个老鸨,说能给我找个地方干活挣钱,能让我带着阿清。

    我就这么,落进了伎家。

    没几天就破了瓜,疼极了,刚破瓜那一阵子,价钱高,一天也不许歇着,那些男人,都喜欢看血,哪怕不是他破的瓜,看着床上的血,他们也高兴,跟破了个处差不多。”

    苏姨娘仰头喝光了酒,李桑柔端起壶,给她满上。

    “后来,总算好了,没有血了,可还是疼,疼得没办法。

    姐妹们一起聊天儿,都说疼,都说是煎熬,说来说去,全是怎么熬过去的法子。”苏姨娘长长叹了口气,“真是难熬啊。

    熬了三四年,后来,有个行商。”苏姨娘的话顿住,微微侧着头,出神的看着手里的酒碗。

    李桑柔侧头看着她,等她恍过神来。

    好一会儿,苏姨娘叹了口气,“我都忘了他姓什么叫什么了,就记得是个挺秀气的人儿,长的很好看,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说话柔声细语,一直贴在我耳边说情话儿,话很粗,不过他很温柔,声音也好听。

    他一点儿也不急,一点一点,一件一件的脱衣服,温柔的像水,温热的水,那一回,不是我侍候他,是他侍候我,那是头一回,我觉得真好啊,怪不得男人那么喜欢。”

    苏姨娘笑起来。

    “后来,我就知道了,这事儿,不是煎熬,就是,你得想想办法。

    将军肯把我抬进府,是因为他跟我在一起,痛快,他痛快,我也痛快。说我得宠是因为我会侍候人,是个狐狸精,这话没说错。”

    李桑柔举起酒碗,冲苏姨娘举了举。

    “我没想到,你觉得我像朵花儿,竟然是因为这个。”苏姨娘仰头喝了酒,一边斟酒,一边笑个不停。

    “你还记得将军府有个仆妇,邻居喝醉了酒,进错了门,黑灯瞎火上错床的事儿吗?”李桑柔看着苏姨娘问道。

    “记得,你当时说过,要是两个男人,也就是抹一把脸的事儿了。”苏姨娘点头。

    “那个仆妇,被她男人打的死去活来,知道的人,一说起她,好像她从这件事后,就成了残缺,比断了一条腿,少了半边身子更可怕。

    可那个醉汉,就像衣服上沾了点儿灰,拍拍干净,哈哈一笑,就过去了。

    这不公道,不该这样。

    女人,应该和男人一样,这件事上,要是男人不过是沾了点儿灰,拍拍干净就好了,那女人也是这样啊。

    就像你,在床笫之间,男人是乐事,你也是,男人指挥你取悦他,你也指挥他们取悦你。

    这样,才是对的。”李桑柔慢吞吞道。

    “怎么可能呢。”苏姨娘叹气。

    “怎么不可能呢,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就可能了。”李桑柔抿了口酒,笑道。

    “我真喜欢你这样,人家这么看,你偏要那么看,看到我这样的狐狸精,你也觉得好。”苏姨娘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天井里艳红的花儿。

    “就是狐狸精才好啊。”李桑柔端起壶,壶里空了,李桑柔弯腰拎起酒坛子,再倒了壶酒。

    两人都不说话了,对坐喝酒,良久,苏姨娘叹了口气,“这趟跟将军过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嗯?”李桑柔看向苏姨娘。

    “将军说我无畏,我不是无畏,我是厌倦了满府的人,想歇一歇,喘口气。

    这里,你看,我就对着将军一个人就行了,将军的心思都在打仗上头,早出晚归,经常夜里也不在,多数时候,就我一个人,在这个小院里,走来走去,看看那个,看看那个,很轻松。

    在杭城,和在江都城,每天睡觉,起床,吃饭,到处请安,陪着笑陪着小意儿,侍候将军,在夫人身边侍候,陪老夫人打雀儿牌。

    我觉得我像个被人捏着提着的人偶,也不知道是谁提着我,经常恍惚中,觉得自己不在自己身上了,飘在空中看着自己笑,看着自己凑趣儿出牌。

    好像就跟你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我是我,不是苏姨娘。

    认识你之前。”

    苏姨娘的话顿住,呆呆出了一会儿神。

    “不记得了,好像就是认识你之后,我常常想,要是从很小时起,我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要怎么过日子,我去做什么。

    要是现在,我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该怎么样。

    想的越多,越觉得现在这样过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一天比一天模糊,模糊的连眉眼都没有了。”

    苏姨娘垂着眼,一口一口抿着酒。

    “这酒不错,没想到鄂州城里还有这样的好酒。”李桑柔冲苏姨娘举了举碗。

    “嗯,确实不错,虽然这是一碗离别酒。”苏姨娘将碗举到面前,看了看碗里的酒,仰头饮尽。

    “那就,就此别过。”李桑柔喝光了酒,将碗放到桌子上。

    “从现在就开始么?”苏姨娘拎起壶,给自己斟上酒。

    李桑柔转回身,看着苏姨娘,笑着抬起手,认真郑重的挥了下,转身出门。

    苏姨娘坐着没动,端起酒,一口一口抿着。

第168章 回营

    李桑柔从大帅府出来,拐上大街,走出十几步,就消融在人群中,径直出了西城门。

    西城门外,码头上船连着船,扛夫排成串儿,脚步飞快的从船上卸货下来,送进城门。

    李桑柔放慢脚步,看了片刻,顺脚拐进码头旁边一排摊贩中间,边走边看,径直往北。

    绕过两三道关卡,四周已经没什么人了,李桑柔站在一棵大树旁边,凝神听了一会儿动静,见四下无人,跳下河岸,进了江边的芦苇荡,跺着泥水,在芦苇丛中逆流往上。

    秋风吹的芦苇丛此起彼伏,相互拍打着,发出细密绵延的沙沙声。

    一群正在梳毛的野鸭子被李桑柔惊动,却并不怎么害怕,拍着翅膀往旁边躲过去些,接着拧头梳毛。

    李桑柔站住,看着那群毛色鲜亮的野鸭子,片刻,推开芦苇,看向混黄浩淼的汉水。

    这里,在几百上千年后,将耸立起一座日夜喧嚣的不夜之城,她站立的地方,鲜花霓虹,到处都是偎依在一起的情侣,头抵着头,你侬我侬。

    李桑柔呆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看着四周的荒芜,低低叹了口气,接着往前。

    太阳西斜时,天上飘起了细雨,李桑柔低着头,只管往前走。

    一直走到天快黑了,前面一圈儿被踩倒踩平的厚厚芦苇上,窜条最先看到李桑柔,一跃而起。

    李桑柔坐到那块厚厚软软的芦苇上,接过大头递给她的皮袋,先喝了一气儿水,再接过咸羊肉,一边吃一边看着众人。

    “都吃过了,蚂蚱在那边树上看着呢。”小陆子蹲在李桑柔旁边,声音压的极低。

    李桑柔点头,不紧不慢的吃了一大块咸羊肉,站起来。

    小陆子走在最前听动静,大头和窜条把那团厚软的芦苇撕开,推进江里,掩下他们曾经停留的痕迹,跟在李桑柔后面,往岸上走。

    蚂蚱从岸上一棵高树上滑下来,离地面一丈左右,松手跳到李桑柔旁边,压着声音道:“这一个时辰,连个人影也没有,往东北五六里,有个村子,看灯火是个小村子,东南有两个村子。再远就看不到了,从一早上就有雾。”

    “方向记好了?”李桑柔嗯了一声,看着蚂蚱问道。

    “记好了,小陆子也上树看过,应该没事儿。”蚂蚱说着应该没事儿,底气却不怎么足。

    下着细雨,这天黑的简直就是伸手不见五指,没星没月,他实在不敢担保能不能走对。

    “要是毛哥还在就好了。”大头嘀咕了句。

    不管天多黑,路多难走,毛哥从来没迷过方向迷过路。

    “走吧。”李桑柔拍了拍大头。

    过了距离他们只有五六里的那个小村庄,雨下得大起来,黄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身上脸上,砸的人几乎睁不开眼。

    走在最前的蚂蚱突然滑倒,滚跌下去,大头和小陆子急忙跟着滑下去,将蚂蚱拖起来。

    “雨太大了,得避一避,往回走,靠近那个村子,找个能避雨的地方,等等再走。”李桑柔决断极快。

    这会儿再赶路,事倍功半。

    几个人调头,进了小村外的稻场,各找了个草堆挤进去,避雨打盹。

    李桑柔让小陆子他们安心歇一歇,自己似睡非睡,眯眼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

    村子里早就静寂下来,偶尔传出一两声婴孩的哭声,雨落进池塘里,青蛙的叫声寒寒颤颤。

    一队三四个骑兵,高高挑着气死风灯,从不远处小跑而过,没多大会儿,又过来一队。

    要不是这场大雨,天亮的时候,她们已经穿过这一带,离世子的大军不远了。

    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李桑柔慢慢挪了挪,坐的舒服些,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挑着灯笼的骑兵小队,隔上半个时辰就经过一回,李桑柔默默数着骑兵过去的次数,数过第五趟,看着那只红暖的灯笼走远了,李桑柔低低吹了声口哨。

    虽然雨还是很大,可他们也必须走了。

    在天亮之前,至少要留出一个时辰,让这大雨把他们的脚印,至少冲刷到模糊不清。

    五个人猫着腰离开草堆,重新走入黑暗中。

    鄂州城头那些灯笼,在大雨中,模糊的只是一团团似有似无的昏黄。

    李桑柔在前,让鄂州城上那些昏黄在自己右后方,静悄往前。

    走了小半个时辰,远远的,又听到了马蹄声,五个人伏在灌木丛中,看着那只红灯笼靠近,再走远,出了灌木丛,接着再往前,再走了半个来时辰,远远的,天边泛起了丝丝缕缕的晨色。

    李桑柔眯眼看着晨光的方向,暗暗舒了口气。

    这样的大雨,在这片完全陌生的沼泽一般的地方,这样的黑暗,实在是危险重重。

    天亮就好多了。

    几个人聚在一处浓密的灌木丛后,吃了些咸肉,喝了几口水,沿着能掩住人的树林灌木丛,一路逶迤,绕着极大的圈子,往鄂州城南面过去。

    中午前后,雨停了,巡逻的南梁骑兵由半个时辰遇到一回,渐渐到差不多一个时辰一趟。

    临近傍晚,李桑柔一行,开始由东北折向东南,天黑透时,几个人躲在一块巨石后面,慢慢吃着咸肉,听着四周的动静。

    离上一回遇到南梁骑兵,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虽然没再下雨,可天上云层密布,还是黑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在他们南边,还是只能看到鄂州城上昏黄不清的灯火。

    一夜大雨,阻拦了她们的行程,原本,这会儿,她们至少能看到齐军大营了。好在,雨停了。

    几个人歇一会儿,在黑夜中继续前行。

    天光再次大亮时,李桑柔站在一棵大树下,往南眺望。

    晨雾中,远处高耸的鄂州城,和鄂州城东面,绵延的齐军营地已经隐约可见。

    “总算到了!”窜条一屁股坐在地上,“让我歇会儿。”

    “都歇会儿,吃点东西。”李桑柔露出笑意。

    几个人分吃了余下的一点儿咸肉,歇了小半个时辰,接着往东南走。

    中午前后,已经能看清楚齐军大营四周高高的吊斗了,李桑柔放慢了脚步,谨慎往前。

    刚刚进到一片树林,李桑柔突然站住,举着双手扬声道:“我们迷路了。”

    小陆子四个人跟着举着手,一幅胆怯惊恐的样子。

    “你们是哪里人?从哪儿过来的?”灌木丛中,站起来几个兵卒。

    “从平靖关,来找大帅身边的文将军。”李桑柔听出兵卒浓厚的北地口音,答话道。

    “你刚才还说迷路了!”兵卒质疑道。

    “刚才不知道你是这边的,还是南梁那边的。”李桑柔笑答道。

    “你们走前面!”几个兵卒闪开,示意李桑柔几个人往前走。

    小陆子四个人跟在李桑柔后面,举着手,规规矩矩的往前走。

    两个兵卒在他们后面十几步跟着,其余兵卒重新藏回灌木丛中。

    李桑柔几个人规规矩矩,走了小半个时辰,站到了齐军大营辕门外。

    “你姓啥叫啥?”一路跟着她们的兵卒跑到辕门口,一个转身,跑回来几步,扬声问道。

    “我姓李,李桑柔。”

    站在辕门旁边的望台上值守的统领唉哟一声,趴在望台栏杆上,挥着手叫起来,“是桑大将军?还真是!快去禀报大帅!快快!”

    文顺之大约就在附近,大步流星,出来的极快。

    出了辕门,文顺之看着浑身泥水,连头发上都沾满泥浆污物的李桑柔,失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欠身往里让李桑柔,“大常说你要过来,怎么过来,什么时候过来,一概不知,大帅很担心你。”

    “从鄂州城过来的。”李桑柔笑应了句,冲望台上一直冲她挥手的统领挥了挥手,跟着文顺之,往帅帐过去。

    顾晞和文诚一前一后,站在帅帐外,看着泥人儿一般的李桑柔,拱手笑道:“你这样子,难道又去了梁军大营?”

    “大当家还真是从鄂州城过来的。”文顺之笑接了句。

    “你怎么……”顾晞一句问话脱口而出了一半,硬生生咽住,“你衣裳都湿透了,先去洗一洗,再睡一觉,咱们再说话,我让人煮碗姜汤给你。

    你的帐蓬就在旁边,大常来那天,致和就让人给你准备好了。”

    “好。赶了两天两夜的路,确实累坏了。”李桑柔笑应了,拱手别过顾晞和文诚,往旁边她那个小帐蓬过去。

    如意把顾晞沏茶用的滚水,文顺之那边的水,以及周围十几个帐蓬里能找到的热水,统统拎了过来,勉强凑够了一沐桶热水。

    李桑柔不是个讲究人儿,有点儿温水就是极好的了,对着一沐桶热水,舒舒服服洗了头洗了澡,换上一身干爽衣裳。

    她的衣裳弩箭等等,大常他们一路带过来,这会儿,已经放在了小帐蓬里。

    如意送了热姜汤进来,李桑柔喝了半碗,嘱咐如意吃晚饭前叫醒她,倒在那张矮床上,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傍晚,没等如意过来叫,李桑柔就醒了,听着外面黑马的怪叫声,露出丝丝笑意,起身出了帐蓬。

    紧挨着李桑柔这顶小帐蓬旁边,是大常他们的帐蓬。

    两个老云梦卫黑衣黑裤,正忙着做饭。

    小陆子和大常对面蹲着,小陆子手里捏着张破纸,一笔笔报着帐,大常打着算盘,神情严肃,两人中间摊了一地的银票子碎银子成串儿的大钱。

    孟彦清蹲在两人之间,也是一脸严肃,围观两人对帐交帐。

    大当家他们这一趟,把一路上的用度赚出来,竟然还有富余,这富余还不少,他实在是佩服。

    蚂蚱、窜条和大头被黑马和诸位老云梦卫围在中间,正添油加醋的讲他们这一路上的惊险。

    见李桑柔出来,众人都站了起来。

    “老大!”黑马一头扎过来,“如意说大帅要给你接风!如意还说……”

    黑马的如意说还没说完,就被大常提着衣领拎开了。

    “小陆子他们说路上睡过两回,没歇,刚洗干净,文先生就把他们叫过去,问了一个多时辰,一刻钟前,他们刚从文先生那儿回来。”大常落低声音道。

    “嗯,你们一路上怎么样?”李桑柔看向站在四五步外的孟彦清。

    “顺顺当当,平靖关内新增四处递铺,平靖关往这里,也都看好地方了。”孟彦清忙欠身答话。

    没等李桑柔再多问几句,如意已经一路小跑过来了:大帅请她过去说话。

    帅帐内,顾晞正和文诚对着那张一人多高的地舆图,低低说着话儿,听到如意的禀报,顾晞忙转过身,看向李桑柔。

    “歇好了?大常他们三天前就到了,说你也来了,我和守真,还有致和,都很担心你。”顾晞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李桑柔。

    “有位在江都城认识的旧友,现在鄂州城里,想着以后就是刀箭相向了,去告个别。”李桑柔冲顾晞和文诚拱手笑道。

    “小陆子说……”

    “先坐先坐,先喝杯茶!”顾晞打断文诚的话,让着李桑柔坐下。

    如意捧着刚沏好的茶,和几样精细茶点放到小矮桌上。

    “我们是从安庆府过的江,绕了个圈子,拿着路引,从江南进的鄂州。”李桑柔抿了口茶,看着文诚笑道。

    文诚想说什么,下意识的先看向顾晞。

    “鄂州城铁桶一般,又没法围住,听说你们是凭着路引,顺顺当当进了鄂州城,我和守真觉得这也许是个好办法。”顾晞没看到文诚那一眼,只看着李桑柔笑道。

    “路引都留着了,小陆子给你了?”李桑柔从顾晞看向文诚。

    “给了,我已经细细问过小陆子他们四个,只是,有好些地方,他们都没留意,得请教大当家。”文诚站起来,从长案上拿过那几张路引。

    “先吃饭吧,李姑娘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只怕连口热水都没喝过。”顾晞再次打断了文诚的话。

    如意带着几个小厮,摆了满桌子的菜。

    “这种鱼说是只有这里才有,味道很不错,你尝尝。”顾晞指着条鱼笑道。

    李桑柔笑应了,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喝了半碗鱼汤,十分惬意。

    如意收拾干净,送了茶过来,李桑柔捧着茶,站到那幅地图前,指点着说着从某处到某处路况如何,村庄人烟多不多,行商小贩多不多,集市热不热闹,物价如何,都遇到过哪些地方口音的人,关卡牙行如何等等等等,仔细到哪里什么时候逢集,都说到了。

    文诚拿着块垫板,看着李桑柔手指点着的地方,凝神听着,一张张记得飞快。

    “……好多地方,已经在准备过年的大戏,开始排练社火了,今年年成不错。”李桑柔说完,往后退了两步,看着那张地图,片刻,移开了目光。

    至少今年的社火,是能热热闹闹欢天喜地的。

    “你们商量,我回去歇着了,有什么事儿,让如意去叫我。”李桑柔再往后退了一步。

    “好,辛苦你了。”顾晞正在沉思中,下意识的答了句,冲李桑柔挥了挥手。

第169章 说话的人

    李桑柔从帅帐出来,转个弯,就看到她那顶小帐蓬门口,几根木柴架着堆火,火上面吊着把铜壶。

    火旁边,大常和孟彦清,以及几个年纪大些的老云梦卫席地而坐,正喝着茶说话。

    “老大回来了。”大常面对帅帐方向坐着,李桑柔一转过来,他就看到了。

    几个人忙站起来。

    李桑柔过去,蹲到孟彦清旁边,打量着四周,“黑马他们呢?”

    “下午送来了几车信,他们都去念信去了。”孟彦清笑道。

    旁边的帐蓬里,一阵哄笑声起,李桑柔站起来,“我去瞧瞧。”

    “咱们也去瞧瞧。”孟彦清跟着站起来。

    大常递了袋瓜子给李桑柔,李桑柔接过,摸了一把嗑着,和大常、孟彦清几个人一起,往刚才哄笑的帐蓬过去。

    帐蓬很大,里面挤满了人,窜条坐在油灯旁边,刚念完一封信,将信连信封递回去。

    “下一封!”窜条一只手递出信,另一只手伸着,下一封三个字,叫的相当有气势。

    “俺的俺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兵卒忙举起手里的信,旁边的人接过,一个递一个,传到窜条手里。

    “喔嚯!你这封信这么厚!这是卡着顺风的份量来的吧!”窜条掂了掂信,先叫了句。

    帐蓬哄笑起来。

    “张福亲启!啧!”窜条先念信封,“亲启,瞧这字儿,你媳妇儿找的这写字儿先生,可不咋得。”

    “字儿好的,价钱贵,是个字儿就行呗,能省就得省。”旁边一个十夫长十分懂行。

    “就是这话儿!”周围一圈儿赞同。

    差一个大钱,就是俩鸡蛋呢!

    “也是,是个字儿就行了,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咳!”窜条抖开信,猛咳了一声,帐蓬里顿时安静下来。

    “福哥:这信,是我写的,顺风的王婶子到咱村上教识字儿,说是要一个村上教出来一个能写信的,咱村上,我学的最快。

    张福,你媳妇可不得了,都会写信了。这句是我说的,不是你媳妇写的。我接着念:

    福哥,我学认字,不是为了赚写信的钱,我是想着,我想跟你说的话,不想说给人家听了,再让人家写,我说不出口。

    福哥,家里都好,娃儿会走路了,今天一上午,追得家里大公鸡满院子跑,娘说娃儿像你。

    福哥,我很想你,越到夜里越想,想得睡不着觉……”

    “别念了!”张福一窜而起。

    帐蓬里怪叫声,笑声,拍手声,哄然震天。

    年青的张福一张脸涨的血红,越过一只只胳膊的阻拦,冲向他媳妇那封信。

    窜条拍着信笑的前仰后合,“张福,你媳妇!哈哈哈哈!厉害厉害!怪不得要学写字!哈哈哈哈!”

    “这个傻女人,她识字了,我又不识字儿!”张福总算扑到窜条身边了,一把抓过信。

    窜条笑的喘不过气,一下下拍着他,“等会儿,我,单念,单念给你听!”

    站在帐蓬门口的李桑柔,一边笑一边往回走。

    ……………………

    帅帐里灯火通明到半夜,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忙到第四天。

    夜幕垂落,李桑柔和孟彦清等人算是一大伙,三四十人凑一起吃饭。

    刚刚吃了晚饭,孟彦清鬼鬼祟祟提了两坛子酒过来,刚刚倒了一圈,坐在李桑柔对面的大常喊了声老大,往李桑柔身后示意。

    李桑柔身后,顾晞刚刚转过弯,往这边过来。

    李桑柔忙站起来,顾晞已经过来了,看着她笑道:“走走?”

    “好。”李桑柔笑应了,和顾晞并肩往前。

    “我和守真都觉得沿着你走的那条线,从江南进入鄂州城,里应外合,是个好法子。”

    走出十几步,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道。

    “忙了这几天,总算安排好了,刚刚已经让他们启程,从平靖关往安庆府,从安庆府过江。”

    “有多少成算?”李桑柔凝神听着,问了句。

    “一共二十支十人队,五十人一组,进到鄂州城前,互不联络。

    每组安排了二十个水性极好的,一起赶到安庆府,送他们过江之后,立刻赶回来。

    都是精锐,守真、致和和我亲自挑出来的,只要能有一组进到鄂州城,就能打开城门。”顾晞没说成算多少,只仔细说了这一趟的安排。

    “攻打平靖关的时候,损伤很大。”顾晞眺望着远处黑沉沉的群山。

    “合肥之战后,我一直驻军合肥,南梁大约以为大哥和我会和从前一样,从扬州、江都一线,渡江南下。

    武怀国应该是看出了咱们的意图,没到江都城,半路上,就改道赶往鄂州。

    必须赶在武怀国之前,拿下平靖关,否则,武怀国到了鄂州,调度指挥鄂州、随州,甚至襄阳军,那时候,再要拿下平靖关,就太难了。”

    顾晞笑起来,“天佑我大齐!”

    “文将军到随州了?”李桑柔笑问道。

    “嗯。”顾晞这一声嗯,轻松愉快。

    “大哥写信说你过来了,接到信,我就算着你的行程。”顾晞转了话题,“大常先到了,比我预计的慢了两三天,你却没来。

    我问大常,大常说你去安庆府了,问去安庆府干什么,他摇头不知。

    问孟彦清,孟彦清是真不知道。

    我让如意去问黑马,黑马只知道你赶去安庆府了,别的一问三不知,还拉着如意,猜你去安庆府做什么,如意说他猜到最后,说算了不猜了,肯定猜不着,他要是能猜着,他就能当老大了。

    黑马可真是!”顾晞忍不住笑出来。

    “等我过来~”李桑柔拖出缕长音,“想让我进城看看?”

    “不是!”顾晞皱眉看了眼李桑柔,“很久没见你了。

    大常到的时候,大军刚在这里驻扎好没几天,我带人往鄂州城北面查看时,遇到了一支梁军百人队,厮杀没多久,城头上大约有人认出我了,鄂州城门大开,骑兵步卒蜂涌而出。

    幸亏致和不放心,随后跟了出去,要不然,只怕就回不来了。”顾晞说着回不来了,语调中却没有什么惊惧后怕。

    “武怀国比你早到鄂州城?”李桑柔问道。

    “嗯,早了好些天,他要是比我晚到,这鄂州城,说不定已经拿下来了。”顾晞转头看了眼鄂州城头的灯火,指了指营地后面,“后面的那块山崖,站上去可以看得很远,上去看看?今天重阳,正好登高。”

    “好。”李桑柔看向顾晞手指的方向,那是块直如刀削的高耸山崖。

    两个人转个方向,往山崖过去。

    山崖上面设了岗,竖直难行的地方,都放了绳梯,顾晞在前,两个人很快就登上了那处山崖。

    山崖上面地方不大,李桑柔仰头往上看。

    “再上去二三十丈,有处暗哨。”顾晞跟着往上看了眼。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李桑柔往前站了站,环视四周。

    远处的大江,前方的鄂州城,脚下绵延的营地,拂面的凉风,空旷而清爽。

    “安营那天,我和致和查看安营之处,站到这个地方时,就想着,要是你来了,咱们就到这里来,喝酒说话,可惜没酒。”顾晞背着手,看着李桑柔。

    “刚刚,老孟搞了两坛子酒,还没来得及喝。”李桑柔笑道。

    “大约是百城给他的。酒有,驻营的时候,就下了军令,不许饮酒。”顾晞笑道:“不过孟彦清他们,还有你,不是军营中人,不受此军令。”

    “怪不得老孟偷偷摸摸,今天是头一回,我不知道有禁酒令,以后不喝了。虽然不是军营中人,可身在军营中,也该严守军令。”李桑柔笑道。

    “多谢你。听说你打了翰林院的脸?”顾晞笑谢了句,又问道。

    “不是我,我哪有那个学问,是建乐城各家女眷,托她们的福,我赚了不少银子。”李桑柔笑意融融。

    “在攻下平靖关之前,王章带着一群翰林和监生,就到了。

    王章带着他们过来见我,说是皇上说了,做学问不能只埋首书本,要多走多看,注重实务。

    一群翰林,跟在王章后面,个个看起来都是虚怀若谷的模样。

    我当时就挺纳闷的,怎么那群眼高于顶,谁都不放眼里的翰林,一个个这么谦虚了?

    那群翰林中间,一多半是进士及第,还有两三个状元。从前在建乐城时,潘定江在他们前面说话,他们勉强能忍一忍,要是潘定山站到他们前面,那必定是一脸瞧不起,浑身不服。

    这一回,他们怎么容忍王章这个二甲倒数统领他们了?

    这肯定不是因为大哥一旨皇命。”

    “那时候,你不知道?”李桑柔眉梢微扬。

    “那时候顺风的递铺还没铺过来,往来传递的,都是密件军报。”顾晞往李桑柔欠身过来,声音落低,“我当时十分纳闷,可守真那样子,却是忍着笑。

    那帮翰林走后,我就问守真,怎么回事。”

    顾晞顿住话,片刻,看着李桑柔问道:“你知道守真怎么知道的吗?”

    “嗯!”李桑柔一边笑,一边极其肯定的点着头。

    “这厮!”顾晞啐了一口,“我问他,他糊弄我,说建乐城的友人写信告诉他的,我问他哪个友人,哪个友人敢在军报中夹带私信,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个友人,难道是潘定邦?

    后来,到底让我问出来了,他居然跟我说,阿玥写信给他,是怕我太忙,顾不上看信,所以才写信给他,既然是阿玥写给我,托他代转的,阿玥给我写信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李桑柔笑出了声。

    “我当天就写信给大哥了,问他知不知道这事儿。

    写好信,正好致和进来,我问致和,致和居然问我:你竟然不知道?”顾晞郁闷的哼了一声,“说的好像我该知道一样,我怎么能知道?”

    “皇上肯定知道,宁和公主哪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皇上,再说,都夹杂在军报中间了。”李桑柔笑道。

    “嗯。”顾晞闷哼了一声。

    敢情这件事儿,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大哥说你把合肥城的军功给了阿玥,说他答应过了,阿玥嫁不嫁人,要嫁给谁,只随她自己。”顾晞长长叹了口气,看着李桑柔纳闷道:“守真是什么时候生出这份龌龊心思的?我几乎天天跟他在一起,竟然丝毫没有觉察!

    我问致和,致和说他也是刚知道,说是有一回外头的信送过来,一摞信中间,最厚的那封,是给守真的,致和说他一眼就看出来是宁和的笔迹,追问之下,守真才告诉他的。

    你说,致和这话,是真是假?致和不像守真心思那么深,他要是知道,大约瞒不过我。”

    顾晞话音里,满满的都是抱怨。

    “文先生有这份情,可确实没那份心,他确实打定主意,要一辈子辅助你,为文家操劳。

    现在,只不过是事易时移。”李桑柔笑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阿玥告诉你的?”顾晞斜瞥着李桑柔。

    “就是,你头一回请我陪着宁和公主,她的生辰?”李桑柔想了想道。

    “黑马唱戏那回?”顾晞惊讶的高抬着眉毛。

    “嗯。”李桑柔肯定的嗯了一声。

    “唉。”好一会儿,顾晞长叹了口气,“尚公主不是什么好事儿。驸马都尉只宜荣养。

    守真心思缜密,极擅统筹,是良相之才,他自己也极愿意做些事,治国平天下。

    大哥这个人,从不苟且徇私,不会开驸马都尉执掌重权的先例。

    唉,你不该拿守真,来替阿玥求这一份随心。”

    “我只是不忍心看着宁和在不想嫁人的时候嫁人,或是嫁给不想嫁的人。她至少该有一份像文先生那样的随心,嫁不了自己想嫁的人,可以不嫁人。

    文先生和宁和公主,就这样你不娶我不嫁,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比一个所娶非人,一个所嫁非人要好吧,至少不祸害别人。”李桑柔斜瞥了顾晞一眼。

    “她不是你。”顾晞失笑。

    “她是先章皇后的女儿,是皇上和你的妹妹,那样的母亲,这样的哥哥,她和世间女子都不一样,出格一些,不是正该如此吗?”李桑柔斜着顾晞笑道。

    顾晞笑起来,“这话也是。”顿了顿,顾晞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早些年,很早了,那时候我还小,大哥也还小。

    大哥说过一两回,说沈娘娘把阿玥教的过于循规蹈矩,过于卑弱守礼,后来,大哥觉得这样也好,习惯了女子卑弱,以后就不会觉得苦。”

    “苦还是苦的。”李桑柔慢吞吞道。

    “听说阿玥现在自在的很?”顾晞斜着李桑柔。

    “嗯,已经学会打架了,跟你那个妹妹一起。”李桑柔笑眯眯道。

    “姨母说她小时候也爱打架,我也喜欢动手,大哥不喜欢动手,大哥说,打死打伤了,动静太大,打不死打不伤,又没意思。老二。”

    顾晞的话顿住,看向李桑柔道:“大哥说老二正在习学医术,立志要一辈子治病救人,我觉得他就是行医,也很难做到极致,他心太软,他都不如阿玥,让他挖个脓疮,只怕他都狠不下心,下不去手。”

    “干嘛要做到极致,大差不差就行了。”李桑柔笑道。

    “也是,只要他能心安,就行了。”顾晞失笑出声。

第170章 破城

    歇了两天,李桑柔和大常等人一起,从大营出发,往平靖关,沿途细看了一遍,看了几处大常他们挑好的递铺位置,又挑了几处备用的暗铺。

    一切安排好,从平靖关再回到大营,离约定的攻城时候,已经没几天了。

    帅帐里,顾晞,文诚,文顺之,黄彦明,楚兴等人,围着沙盘,最后一次确认这一战的策略,各人的担当。

    李桑柔站在一团人后面,端着杯茶,有几分无聊的抿着。

    这一战,她的任务简单明了:先是跟着黄彦明,在北门放冷箭,接着到顾晞身边,听顾晞指挥,用弩杀人,他们商量的这个那个,她不用多听。

    夕阳西下,最后一遍确认结束,明确了时辰号令,黄彦明、楚兴等人各自回去准备。

    今天夜里,子时前后,埋伏到鄂州城东门和北门外的伏兵,要悄悄离营,趁夜埋伏过去,一动不动的趴上一整个白天,到明天天黑之后,听着城门里的动静,等着和城里的内应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并且在大军冲上来之前,让城门一直开着。

    “一起吃饭吧。”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道。

    李桑柔点头。

    一顿饭吃的有些沉闷,饭后,如意带人收拾干净,送了茶上来。

    文诚端着茶,又站到了沙盘旁。

    “别看了,人事已尽,余事听天命。”顾晞坐在椅子上,看着文诚道。

    “江南江北太平了二十来年,江南对江北,江北对江南,都没什么戒心。

    营地外那个小菜场,多热闹。”李桑柔声调闲闲。

    北齐大营驻扎在这里,已经两个月左右,就最初安营的时候,试探着攻过两三回城,也是一攻即止。

    鄂州城不大,太平无事的这二十年间,从南面的码头和西面汉水码头往两边,房屋和集市一起往外漫延,在战起之前,城外甚至比城内更加热闹。

    战起之后,鄂州城和其它面对北齐的城池一样,坚壁清野,城外的人,有钱的搬进了城,没钱的,投亲靠友,多半投进了附近的村庄。

    这些人,多半是靠做些小买卖为生的,北齐大营驻扎过来没几天,就有胆子大的,拎着鸡蛋青菜什么的,过来找生意。

    拎着东西过来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文诚干脆在离大营两里来路的一大片空旷之地中间,圈出地方,四下派人看守着,弄了个集市出来,竟然一天比一天热闹,兴旺发达起来。

    这集市按点儿开市,下午申正一到,梆子声响,看守集市的兵卒立时收队,驱着来做买卖的诸人立刻离开。

    要不是这规矩定的死,执行的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只怕夜市都要开出来了。

    “确实热闹。”顾晞露出笑容,“没有戒心好,钟良他们大约能顺顺当当进到鄂州城。”

    “但愿一切都顺顺当当。”文诚坐回椅子上。

    “要是这一回不成,还有别的办法吗?春夏秋冬,什么时候攻城最佳?”李桑柔看着顾晞问道。

    “这里冬天虽然结冰,可冰极薄,冬天不是好时候,春夏秋,没什么最佳。

    这一趟要是不成,暂时还想不出什么办法,也许,截断汉水,放水淹城?”顾晞闲话道。

    “武怀国哪能任咱们截河淹城,鄂州不是孤城,往南往西都在南梁治下。”文诚缓声道。

    “我觉得这回能成。”沉默片刻,李桑柔笑道。

    “托你吉言。”顾晞冲李桑柔举了举茶杯。

    ……………………

    十月里,哪怕是正午的阳光,也是斜斜的了,可照在地面上,还是温暖到燥热。

    楚兴一动不动的趴在薄薄的土层下面,斜眼看着旁边石头的阴影。

    他挑这个地方,就是看中了这块石头,石头的阴影的长短,可以他能够大致判断一下时辰。

    从后半夜藏好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多时辰了,再等上四五个时辰,也许五六个,六七个时辰,嗯,不到一天,快了。

    这一次在北门外埋伏,是他求了再求,立了军令状,才从大帅那里求来的。

    攻打平靖关的时候,他有劳无功,江都城外的耻辱,还顶在头上,这一回,这城门哪怕只有一丝缝儿,他必定死战推开,不成功,就成仁!

    最好,他这北门在东门之前有动静,他很想头一个冲进鄂州城。

    一串儿蚂蚁从楚兴额头上爬过,楚兴用力抬着眉毛,蚂蚁踩着他的抬头纹,继续往前爬,楚兴暗暗骂了一句,只好咬牙忍着那股子刺痒。

    夜里还好,这会儿,太阳照的这帮子虫子水蛇蚂蚁,轮番儿出来,轮番儿往他脸上爬!

    娘的!

    楚兴闭上眼,调整呼吸,默念着色即是空,心空则无,他不看不想,那就是没有!

    ……………………

    鄂州城里,夕阳西斜。

    在行里守了一天,看了一天菜油行情的钟掌柜,和忙着收拾东西关门的牙人们打着招呼,从行里出来,不紧不慢往落脚的邸店回去。

    邸店离油行不远,住满了贩油过来的行商。

    钟掌柜钟良和他的伙计,以及几十桶油,赁在一个临街的小院子里。

    和邸店掌柜要了份丰盛的饭菜,吩咐送到院子里,钟良进了小院。

    在钟良后面,出去闲逛的伙计们陆陆续续也都回来了,邸店伙计提着提盒,送了羊肉锅子,红烧鱼等七八样荤素菜,以及一大盆饺子进来。

    钟良这支商队,帐房伙计脚夫,加上他,一共十个人。

    十个人围坐在圆桌旁,钟良拿过碗,盛了十碗饺子,一一递给诸人,端起碗,压着声音,看着众人笑道:“咱们这一组,人都到了,各队都顺顺当当。吃碗饺子吧,今天夜里,咱们就动手了。”

    “我去看城门的时候,看到老张他们了,他们也看到我了,没说话。”钟良旁边,帐房打扮的周山同样压低声音道。

    “吃好饭,就开始准备,准备好了,歇一会儿,就差不多宵禁了,宵禁之后,咱们就走。”钟良看着众人,顿了顿,举了举手里的饺子碗,“虽然咱们处的时候不算长,能认识诸位兄弟,是钟某的荣幸,若有来世,咱们再做伙伴!”

    “来世咱们做兄弟!”旁边的周山和钟良碰了碰碗,其余几个,依次伸碗过来,轻轻碰了碰。

    这一趟,他们都是做死士的,有来无回,启程前,他们都留下了遗书。

    吃了饭,从半人高的油桶里摸出刀,洗干净,重新缠好把柄,准备好火折子,换好衣服,收拾停当,没多大会儿,远远的,宵禁的更梆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

    邸店店门紧闭,大街小巷静悄无人。

    一行十人推开小院角门,钟良先闪身出门,警惕着左右,挥手示意背着油桶的九个人,一个接一个出了角门,已经探好记熟了路的周山走在最前,带着众人,沿着黑暗的巷子,往东门疾行过去。

    鄂州城四座门,唯一一处有瓮城,就是东门。

    因为外面是瓮城,守在东门的城门里的梁兵就十分轻松。

    城外的齐军和他们隔了一个瓮城呢,他们要攻城,得先攻瓮城,瓮城结实着呢,外面攻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他们再开始准备都来得及。

    钟良握刀在手,最先冲进城门洞。

    城门洞里,值守的兵卒都挤在一左一右两间小小的门房,说笑取暖。

    十月中旬,夜里已经很冷了。

    钟良和周山一左一右,堵住两间小门房,一刀一刀捅进去。

    兵卒的惨叫闷在小门房里,余声在厚重的城门洞里回响,往城里丝丝溢出,却不能透过厚重的城门,传进瓮城。

    钟良挥着手,叫进众人,三四个人合力,抬下两根沉重的门栓,推开顶门石,将巨大厚重的城门推开一条缝。

    今天夜里,在东门值守的是苏清,这会儿正趴在瓮城城墙上,皱眉看着远处的北齐军营。

    下午吃饭前,他和将军一起,站在这里,看着北齐军营外那片越来越热闹的市场。

    那会儿的齐军大营,那片市场,都和平时一样,可这会儿,眼前这片大营,那些灯笼,却让他越看越有一种不对劲儿的感觉。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苏清拧着眉,吩咐亲卫,“你去将军府上看看,找姨娘,问将军歇下没有,要是还没歇下,请将军过来看一趟。”

    亲卫应声而去。

    另一名亲卫,站在苏清旁边,无聊的四下张望,目光落在城门上,呆了片刻,叫道:“苏爷,您看那里,咱们那城门,怎么好像……”

    亲卫话音没落,城门往外,推出了一条缝。

    “有内奸!鸣警!”苏清反应极快。

    城门洞里,钟良等人一边用力推开城门,一边将背过来的菜油豆油,靠门放两桶,其余踹倒在地,众人跟着钟良,挥刀往瓮城冲,带着火折子的两个人,吹亮火折子,扔进油桶里。

    火苗腾起,顺着流淌的油,腾起火光油烟。

    瓮城外,埋伏了半夜一天的北齐伏兵,一跃而起,跳进滚进护城河,奋力往前游。

    “不要用水!用沙子!弓箭手列队!赵财!带队去关城门!刘猛,列枪阵,捅死他们!”瓮城上的苏清号令清晰。

    城外,正对着瓮城的,点起了头一支火把,照亮招展的顾字牙旗,和牙旗下铠甲鲜亮的顾晞。

    一支支火把如同疾风吹过江面,从顾字牙旗起,往四周飞快漫延。

    齐军大营里,鼓点急促。

    火光漫延到的地方,箭飞如雨,射向鄂州城头,一队队齐军举着盾牌,扛着云梯,呐喊着冲向鄂州城。

    苏清只看的头皮发麻,他活这么大,头一回站在这样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头一回看到这样的攻城阵势。

    瓮城里,钟良带着的百人队,在瓮城城门之前,被密集的长枪阵挡住,身后是爆燃的油火,钟良往后退了一步,带着浑身的火焰,冲向长枪阵,还活着的其余诸人,学着钟良,退后,往前,抓住长枪,抓住梁兵,一起燃烧。

    瓮城上,箭如雨下,落在护城河内外,瓮城外,箭飞如雨,落到城头上。

    一架架云梯横过护城河,一个个兵卒冲过护城河,或是掉进河里,倒在冲锋的路上。

    牙旗下的顾晞,看着瓮城内的火光浓烟,片刻,转头看向北门。

    东门是掩护,破城的希望在北门。

    ……………………

    在钟良冲进东门门洞,几乎同时,北门对面的深巷里,另一支百人队的队长王猛,凝神听着远处的更梆,抬手往前一挥。

    跟在王猛身后的死士紧贴着墙,借着阴影,涌进了北城城门洞。

    北城没有瓮城,两扇巨大的城门里外都新钉了铜板铜条,将门包的严严实实,沉重无比。

    门里横着的两道巨大的门栓,也是全包铜板,门下面顶着一排顶门石,一排包铜木柱一头顶在地面的石头窝里,一头卡在城门上的铜栓里。

    城门洞两边的小房子里,灯火明亮,门口两个当值的兵卒,抱着枪靠着墙,正拧着头和屋里的人说话。

    王猛等人冲的极快,砍翻当值的兵卒,急忙上前,四人一组,冲上去卸下一排十几根包铜顶门柱,其余的人,合力搬开顶门石,架下门栓。

    城门洞里的溢出的惨叫声,惊动了城墙上的兵卒,当值统领带着人,正要下去看看,突然一声破空声起,高高挂在望台上的灯笼,应声而灭,统领急转身扑向垛口,没等他看清楚,一支黑沉的弩箭,就钉进了他眉眼之间。

    周围的兵卒静寂片刻,爆发起一片惊呼惨叫:“敌袭!箭!快快!”

    城墙上的兵卒奔着自己的队长,抓刀拿枪,各奔其岗。

    ……………………

    北门外面,李桑柔骑在马上,手里托着钢弩,一箭射死那个探头的统领之后,接着射向一只只灯笼。

    李桑柔射出头一支弩箭,射灭了那只聚光往下的巨大灯笼时,从她身旁身后,数千兵卒举着盾牌,呐喊着往前冲去。

    在护城河边上趴了半夜一天的楚兴,一直抬头盯着望台上最亮的对只灯笼,灯笼突然熄灭,楚兴一跃而起,厉声高喊:“杀!”

    埋在浅土层下的伏兵跟着楚兴,跃进护城河,眼睛盯着城门,拼命的游,拼命的跑,直冲往前。

    弓箭队冲到李桑柔前面百十步,拉弓搭箭,射向城头,片刻之后,城墙上面,箭如雨落。

    一支箭扎进了楚兴的胳膊,楚兴却浑然不觉,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城门,一只手挥着刀,只顾狂奔。

    离城门还有两三丈,沉重的城门移开了一条细缝。

    楚兴大吼一声,飞扑到城门上,用力往里推。

    从箭雨中侥幸而活的伏兵们一个接一个,扑到城门上,扑到楚兴身上,用尽全力往里推开城门。

    城门里,死士们背对城门,以短刀对着蜂涌而来的梁兵的长枪。

    死士们手里的短刀敌不过成排成片的密密扎过来的长枪,短刀和血肉,不过延缓了片刻,成排的梁兵很快扎穿死士们的人墙肉盾,甩脱枪尖上的尸首,踩着血泊和尸首,密集的枪阵扎向刚把城门推开一尺左右的北齐伏兵,一个个梁兵扑向城门,用尽全力,要将城门再次闭合。

    楚兴大吼一声,夺过一杆枪,后背贴着城门,一手挥枪,一手挥刀,刺向砍向城门后的梁兵,保护着身边正在奋力推门的同袍,和这刚开了不到一尺的城门门缝儿。

    楚兴身后,所剩不多的北齐伏兵,后背贴着城门,一声声吼叫着,头上脖子上青筋暴起,用尽全力,抵挡着一点点往外推出的城门。

    城门里,梁兵越来越多,一个推一个,往外推着城门,城门缓缓往外闭合,越来越快,楚兴急的吼声连连,在城门重新关到只有一线缝隙时,举着盾牌的齐军急冲而至,一个个如同离弦的箭,钉向那两扇没来得及关住的城门。

    城门外的齐军越来越多,一线缝隙的城门片刻停顿之后,轰然而开,楚兴冲在最前,举刀杀入。

    李桑柔看着洞开的城门,拨转马头,往东门过去。

    通红的灯笼,高扬的牙旗,全身铠甲的顾晞十分好找。

    李桑柔冲到顾晞身边,勒住马,“北门开了。”

    顾晞慢慢呼出口气,露出笑容,回头看了眼李桑柔,指着瓮城城墙上的武字牙旗,“武怀国来了,刚到,那面旗,能射下来吗?”

    李桑柔眯眼看了看,嗯了一声,将手里的弩递给黑马,接过大常递过来的另一把弩,瞄着那面牙旗旗杆,扣动扳机。

    牙旗应声而落。

    ……………………

    武字牙旗下,苏清尖叫一声,一把推倒武怀国,“是那位神弩手!大帅往后退!”

    “赶紧把旗竖起来,本帅平安无事!”武怀国避到垛口外,扬声高叫。

    “大帅!北门失守!北门失守!”城墙上,一个令兵疾冲而来,厉声惨叫。

    武怀国一个怔神,猛转头看向城下那一片灯笼之下,铠甲鲜明的顾晞。

    他这是声东击西!城里进了多少内应?

    “开城门,出城一战!”武怀国决断的极快。

    北门失守,守在城里,就是坐以待毙,他军力不亚于他,出城迎战,就算鄂州失守,也要咬下他一大块肉!

    东门瓮城城门豁然洞开,一队队步卒举着枪,迎着攻城的齐军,冲杀上来。

    鄂州城城墙上,厮杀从北门往两边漫延。

    李桑柔骑在马上,站在顾晞身后,看着漫山遍野的厮杀。

    云彩散去,圆月当空,柔和的清辉笼罩在厮杀的人兵和刀枪,泼洒在鲜血和尸首之上。

第171章 入城

    太阳升到头顶,一夜血战之后的南梁残军,聚集在江边,登船南撤。

    精疲力竭的北齐军,远远看着南撤的梁军残部。

    这一夜厮杀,双方都已经是强弩之末。

    鄂州城西南角,雄雄的大火已经稍有回落,黑烟裹夹着青烟,被风吹着,压向整个鄂州城。

    那里,是梁军堆放粮草的地方。

    李桑柔从马到人,都糊满了一层接一层的鲜血,最外面的鲜血,还没有凝固,缓慢往下,时不时滴下一滴两滴。

    李桑柔将手里那把狭长的剑收进鞘中,放到马鞍架上,回头看到黑马,招手示意他。

    黑马勒马过来,“老大!”

    “你和蚂蚱、小陆子一起,进一趟城。

    城东鄂州军大营旁边,有座宅子,门头上用花砖砌着梁宅两个字。

    武将军住在那里,看看苏姨娘走没走。要是没走,跟她说武将军正在南撤过江,问她怎么办,她要是想走,你们几个把她送出城,让她去找武将军,要是已经走了,就赶紧回来。”

    “好。”黑马答应了,招手叫上蚂蚱和小陆子,纵马进城。

    李桑柔看着黑马三人进了城门,勒转马头,往大营回去。

    大营南边那一半,已经被梁军冲垮了,守营的兵卒正忙着浇灭一处处残火,收拾残破的帐蓬,重新扎起藩篱。

    李桑柔的小帐蓬,以及那顶帅帐,离被冲垮的那一半很近,却没有殃及。

    大常和孟彦清等人跟在李桑柔后面,下了马,就在帐蓬门口,架起火,挂上铜壶烧水。

    水滚起来,李桑柔将水倒进桶里,提进帐蓬,脱了湿黏厚重的衣裳,洗头洗澡。

    洗好,换了干净衣服出来,李桑柔拎着血衣,出了帐蓬,从大火堆中抽了几块燃烧的木柴出来,再加几块木柴,重新架了堆火,见火旺起来,将血衣丢进火堆里。

    看着火苗舔上血衣,李桑柔拿过只小马扎,搬了桌子过来,进帐蓬拿出茶叶茶壶杯子,提起在火上翻滚的铜壶,倒水沏茶。

    大常收拾好出来,将手里提着的血衣扔到火堆里,见李桑柔已经沏了茶,从帐蓬里搬了大锅出来,架上锅蒸饭。

    孟彦清先洗好换好衣服出来,烧了血衣,过来帮着洗米蒸饭。

    李桑柔看着大常拎着一大块腊肉出来,忙吩咐道:“蒸腊肉饭吧,切成片,先烤一烤。”

    大常答应了,将腊肉切成厚薄均匀的大片,孟彦清拿了烤架出来,李桑柔示意放到她面前,用长筷子挟着大片腊肉,放到烤架上,一片片烤到油滋滋几乎透明。

    一大块腊肉切好烤完,大锅里的米饭已经冒起腾腾蒸气,大常掀开锅盖,将腊肉一片片铺上去。

    其余诸人收拾好,陆续出来,烧着血衣,用力闻着腊肉蒸饭的香味儿。

    “过来喝茶。”李桑柔举了举茶壶,示意众人。

    “攻下鄂州城,就是大胜,今晚上说不定要开酒戒,让大家痛醉一场。”孟彦清倒了杯茶,将茶壶递向其它诸人。

    “嗯。”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这一夜惨烈厮杀,确实需要大碗的酒来抚慰一二。

    一大锅饭刚刚蒸好,黑马和小陆子、蚂蚱就回来了。

    小陆子和蚂蚱被大常指着,赶紧进帐蓬清洗换衣服,黑马先蹲到李桑柔身边禀报。

    “走了,一个人都没有了,屋里挺整齐,炭盆里有好些纸灰。

    大屋小屋都看过了,没有有用的东西,看不出武怀国曾经住过,看样子该拿的东西都拿走了。”黑马的禀报重点明确。

    李桑柔轻轻舒了口气,露出丝笑意,“去洗洗,吃饭了。”

    武怀国并没有顾不上她,或是,苏清还活着,不管哪一样,都挺好。

    ……………………

    吃了饭,李桑柔爬上大营辕门,高高坐在上面,看着辎重兵辅助兵,人推着车,赶着马车骡车,辨认着尸首,分别装车,分别运往大营南北。

    还有些人,追上牵回在战场上溜达的空马,拾起染满鲜血的军械,打扫战场。

    梁兵尸首被一车车的运往营地最南边的山脚下,李桑柔从辕门上站起来,看向山脚下的那处大坑。

    查看营地的时候,文诚就看中那个大坑了吧,足够大,足够深,可以扔进去成千上万的尸首。

    李桑柔叹了口气,坐下来,接着看着战场上辅兵们的忙碌。

    不远处,几个长衫跌跌撞撞,往辕门过来。

    李桑柔伸头看了看,从辕门上跳下来。

    已经跌撞到离辕门不远的几个长衫,被突然跳下的李桑柔吓的尖叫出声。

    “乔翰林,尉翰林。”李桑柔只认出了乔翰林和尉翰林。

    乔翰林还好一点,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还算正常,尉翰林眼珠呆直,瞪着李桑柔,明显没看出来眼前这人是谁,或者,根本就没看到!

    李桑柔越过两人,走到后面几个长衫面前,伸头看了看,抬手拽下紧裹在脸上的丝绸帕子。

    “马大郎!你也来了。方翰林,这位……”

    “周,延葶。”最后那位,完全凭着下意识,答了李桑柔这句问话。

    “噢,符婉娘的夫君。

    这帕子蒙在脸上,除了让你们上不来气,没别的用处。

    这漫山遍野的血腥,什么东西都挡不住,别挡了,闻惯了就闻不到了。”李桑柔说着,回过身,将乔翰林和尉翰林脸上的帕子,也拽了下来。

    看到李桑柔从辕门上跳下来,大常和黑马几个,急忙往辕门过来。

    黑马看到马大郎,惊奇的咦了一声,“咦,小马,你也在军中?我怎么不知道?”

    “刚,刚来。”马大郎昏昏噩噩,他没看清楚黑马,不过黑马这声咦,他实在是太熟悉了,奔着这声咦,马大郎奔着黑马跌过去,一头扎进黑马怀里,放声哭起来。

    “唉唉唉!”黑马吓着了。

    “让他哭会儿,他吓坏了。”大常从后面抵住了举着手往后退的黑马。

    “吓什么?夜里你也拎刀上阵了?差点被人家杀了?”黑马两只手推在马大郎肩膀上,一脸纳闷。

    “是被死人吓的,他要是能拎刀上阵,还能吓成这样?”孟彦清无语的看着黑马。

    “乔博,乔博!”李桑柔面对着乔博,一声吼。

    “在!”乔翰林被李桑柔吼的一个机灵,恍过了神。

    “尉静荣!”李桑柔再站到尉翰林面前。

    “我?我。”尉翰林转了下眼珠,神思回来了。

    “周延葶!”

    “是。”

    “方世伟,方世伟!”

    见方翰林直着眼睛直瞪着她,李桑柔抬手在方翰林脸上打了一巴掌。

    “唉哟!”方翰林抬手捂住脸,清醒过来了。

    “你们的护卫呢?长随呢?小厮呢?你们从哪儿过来的?”李桑柔见几个人都恍过了神,松了口气。

    “都被调走了,说缺人手。”尉翰林脸色惨白,有气无力。

    “我们几个,想出来看看,从没见过战场。”周延葶一把接一把的抹着额头,虽然额头上什么都没有。

    孟彦清脸上说不清是嘲笑还是同情,斜瞥着诸位翰林,时不时往下扯一扯嘴角。

    “怎么能看成这样了?走吧,我带你们接着看,既然看了,就得看好,不然真吓着了。

    正好有件事,请你们帮个忙。”李桑柔一只手推一个,推着乔翰林和尉翰林转个身,自己从两人中间过去,往战场上走过去。

    “快跟上!”黑马推了把马大郎,“我们老大煞气重,辟邪!这是七公子说的!”

    马大郎听话极了,挤过周延葶,紧跟在李桑柔身后,就差再揪一把衣襟了。

    “这一回还好,都是人杀人,差不多都是整尸首。

    合肥城外那一回,马多,很多尸首,被马蹄子踩的破破烂烂,肠子拽出去几尺几丈远,马蹄踩在脸上,脸就塌进去了。

    还有好些,人死了,脚卡在马蹬子里,人被马拖着,没一具整尸首,有的,就只剩一条大腿了,拖来拖去。”李桑柔语调闲闲。

    紧跟在她身边的乔翰林等人,弯腰呕起来。

    李桑柔站住,斜瞥着几个人,等他们吐好了,接着往前走。

    “合肥那一战,是王先生看着收拾尸首,就是王章,也没什么,看多了就好了。老孟,看着别让他们摔倒了。”

    李桑柔伸手挡住被一条腿绊的差点摔倒的马大郎,回头吩咐了句。

    一群翰林紧紧跟在李桑柔后面,穿过整个战场,站到清理埋葬齐军阵亡将士的地方。

    正看着登记阵亡将士的王书办看到李桑柔,急忙迎上来,“大当家。”

    “让他们来帮个忙吧,写一写阵亡将士的姓名什么的,让他们把姓名多抄一份,回头让他们给各家写封信,报个丧。”李桑柔冲王书办欠了欠身,客气道。

    “是,几位翰林……”王书办答应着,却有几分迟疑。

    “我这就让人去跟文先生说一声。”李桑柔立刻笑道。

    文诚看起来谦和客气,规矩却严苛。

    “是!大当家放心。”王书办心落回去,爽快笑应。

    ……………………

    城里城外,忙碌到第三天,才算收拾清理好遍地遍城的尸首,冲干净街道上的鲜血。

    李桑柔坐在辕门口,看了两天,到第三天,才带着大常黑马等人,先围着城看了一圈,从南门进了鄂州城。

    刚进了城门,迎面撞上正在巡查的文顺之。

    “大当家进城了。”文顺之拱手欠身,“守真刚刚打发人去请大当家。

    午时前后,大帅要出城祭奠阵亡将士,问大当家去不去。”

    “我就不去了。”李桑柔笑着摇头,“我到城里逛逛。”

    她不喜欢祭祀这样的事儿,虽然人确实有魂灵。

    “我让人去跟守真说一声。”文顺之知道李桑柔的脾气,一句话不多说,拱手笑应。

    李桑柔别了文顺之,沿着南北大街,接着往前逛。

    街两边看不出大战的痕迹,这场攻城大战,并没有殃及这里。

    可街两边的店铺,还是店门紧闭,安静无声。

    李桑柔径直往鄂州军大营方向,越过大营,站到武怀国住过的那处小院门口。

    院门上贴着封条。

    “那天我来看过,正好碰到文小将军身边的小何,跟他说了一声,他竟然给贴了封条。”黑马忙上前说了句。

    “嗯。”李桑柔上前一步,撕下封条,推门进院。

    李桑柔进了垂花门,沿着走廊,从正屋耳屋旁,绕过个小小的宝瓶门,进了苏姨娘那间极小的院子。

    院子正中那株月月红已经开败了,残花细心修剪过。

    李桑柔站住看了看,进了那两间小小的厢房。

    厢房里陈设依旧,李桑柔站到镜台前,原本放在镜台上的梳子胭脂等等,已经不见了,书桌上的笔砚书本,也不见了。

    李桑柔慢慢呼出口气。

    她走的不算仓皇。

    李桑柔从厢房出来,出了那座宅院,踩出院门,就看到顾晞背着手,站在院门外。

    “我就在大营里,听说你总算进城了。”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道。

    “大头说你们已经把城里收拾干净了。”李桑柔指了指干净的街道。

    “嗯,这是武怀国的住处,你那位朋友,那位苏氏小妾?”顾晞看向院门,问了句。

    “嗯,从前的朋友。文四爷说你要出城祭祀亡灵?”李桑柔岔开了话题。

    “午正,先祭祀咱们的将士,再祭祀南梁亡灵,还有一会儿。进去说话吧,这街道两边,门窗后面,都是眼睛。”顾晞指着街道两边紧闭的门窗。

    “什么时候让他们开门开市?”李桑柔一边跟着顾晞往大营进去,一边笑问道。

    “明天,守真已经让人往这城里的举人秀才,小吏官差,行首行老家送过请柬了,请他们一起出城,祭祀亡灵。

    回来之后,守真准备请他们喝几杯水酒,明天一早,放榜开市。”顾晞笑道,顿了顿,看着李桑柔笑问道:“守真说,你让那帮翰林去写阵亡碑了?

    攻城前,守真打算把他们送回平靖关,说都是学问大家,要是有个万一,太可惜了。

    我没答应,不过几个翰林,不管胜败,都是能护得住的。

    留他们在这里,让他们看看成堆的死人,看看攻城掠地,是拿什么攻,什么掠的,省得以后,他们坐在书桌前,拿笔指指点点,说这个杀人太多,那个只会蛮攻不用妙计。”

    顾晞说着,哼了一声。

    “从前他们弹劾过你?”李桑柔看着顾晞笑道。

    “嗯,说我练兵过于冷酷,全无人性,哼!”顾晞再次冷哼。

    “书生么。”李桑柔抿着笑。

    “要不是守真拦着,我真想把他们驱上战场,让他们好好看看,我的将士是怎么攻城怎么厮杀的,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冷酷,什么叫人性。”顾晞说着,呸了一口。

    李桑柔失笑出声。

第172章 托付

    隔天一大早,不管街上有人没人,各行各市,各家铺子,都大门敞开。

    文先生发了话,没有哪家敢不赶紧开门。

    文诚亲笔写的安民告示早就贴的到处都是,齐军中的采买拿着银子铜钱,拉着车,往各行市铺子采买,公平交易。

    到午后,街上渐渐有了人。

    北齐军驻扎在城外,安安静静、太太平平了一两个月,鄂州城里的小民简直要习惯了城外的大军时,突然开始攻城,一夜令人心惊胆寒的厮杀之后,城头大旗,就由梁换成了齐。

    城里的人家,都没什么准备,闭门不出,撑了两三天,多半已经撑不下去了。

    行市铺子开了门,各家要采买,以及要出门赚家养家的,只能硬着头皮,踏出家门。

    大街小巷,除了城头的大旗不一样了,其余,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里正还是里正,门口的小店还是那样,街道还是那样,铺子还是那样,人也是那些人。

    只是路上时不常能遇到两个三个北齐兵卒,都是客客气气,还会给你让道儿!

    到第二天,一大清早,北门和东门就被守城的兵卒推开了,挑着担子的菜贩,赶着猪的屠户,从城外进来,到午后,就有北齐来的行商,带着驮队,风尘仆仆进了鄂州城。

    攻城掠地的大军后面,多的是有胆子的商人,富贵险中求。

    李桑柔没住进军营,在军营旁边找了家空院子,找不到主家就找牙行,算是赁下来。

    第二天起,李桑柔一身鄂州城寻常女子打扮,带着黑马和小陆子几个,从城东军营起,从东往西,从南往北,在鄂州城的大街小巷里闲逛闲看。

    逛了一天,回到离城东军营不远的住处,李桑柔刚进院门,大常迎上来。

    “有个梳头婆子,来过两三趟了,问李大当家是不是住在这里,说江北江南最新式的头发样子她都梳。

    我说你不梳头,她跟没听见一样。”

    李桑柔眉梢微扬,“她怎么知道李大当家?还知道咱们住在这里?是本地人吗?”

    “看样子像,一口本地话,不过本地话这个。”大常指了指黑马。

    用本地话来看是不是本地人,太不靠谱了。

    “黑马这样的会学话的,没多少。她要是再来,让她进来吧。”李桑柔交待了句,往正院进去。

    这座宅院阔大简陋,所谓的正院,也就是二门里三间朝南的屋子。

    逛了一天的几个人刚坐下伸直腿脚,茶还没喝上,院门外,一个婆子的声音响起,“有新鲜头发样儿,贵家要不要看看?”

    “又来了。”大常转身往外,片刻,带着个四十来岁的婆子进来。

    婆子一脸麻子,脸长的很不雅相,中等个儿,瘦而精,靛蓝夹袄靛蓝裤子,月白半裙,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的干净利落。

    “谁让你来找我的?”李桑柔看着站到她面前,曲膝行礼的婆子,直截了当问道。

    “您就是李大当家吧,小妇人是来给大当家梳头的,有新鲜花样儿。”婆子被李桑柔问的有几分慌乱。

    “谁让你来找我的?”李桑柔冷眼看着婆子,又问了一遍。

    “是苏姨奶奶。”婆子被李桑柔冷眼冷脸看的,心头寒颤。

    “哪个苏姨奶奶?”李桑柔语气温和了不少。

    “就是从前住在对面的那位苏姨奶奶。”婆子往后面指了指,口齿含糊。

    从前住在对面的是武大帅,现在的鄂州城是北齐人的天下了,武大帅被打走了。

    “大头,拿个凳子给她坐,再给她倒杯茶。”李桑柔看着婆子,片刻,吩咐道。

    大头拿了凳子过来,窜条倒了杯茶,递给婆子。

    婆子拿捏着坐下,接过杯子,小心的捧在手里。

    “找我有什么事儿?说吧。”李桑柔语调温和。

    “是,”婆子看起来有几分迟疑,“小妇人梳头的手艺,在咱们鄂州城算是小有名气,大当家是不是……”

    “我不梳头,你要是有事,就直接说,要是没事儿,以后不要来了。”李桑柔打断了婆子的话。

    “是是是。”婆子顿时紧张起来,“小妇人……”

    “不要小妇人大妇人的,你我最好。”李桑柔再次截断了婆子的话。

    “是,小……我,是有事儿。”婆子深吸了口气,“我就直接说了,大当家的别见怪,小……我是来求大当家的,实在是没办法了,人命关天。

    是……”婆子再次深吸了口气。

    “不要急,慢慢说,先从你姓什么,家在哪里说起吧。”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

    “是,小妇人姓刘,家住在大石条巷,梳头为生。

    是小妇人外甥女儿的事儿,小妇人就从头说起。

    小妇人这个外甥女儿,姓周,周姐儿生的好,前年,她往王举人家送络子,被王老太爷瞧中了,抬进府,做了姨娘。

    周姐儿进府才三个月,王老太爷在外头喝了酒回来,在大门口台阶上绊了一跤,昏迷了四五天,就没了。

    王老太爷没了的时候,周姐儿已经怀了胎,怀胎十月生下来,是个男娃儿。

    王家说他们老太爷年过八十的人了,根本不可能行房,周姐儿这孩子是野种,就把周姐儿连人带孩子,从家里赶了出来。

    接着,王家就分了家,两兄弟一人一半儿。

    周姐儿气不过,往衙门里递了状子。

    那时候,苏姨奶奶刚住进对面那座宅子里,小妇人去给苏姨奶奶梳头,实在气不过,就跟苏姨奶奶说起这事儿,苏姨奶奶就让小妇人去找苏统领,说是让苏统领去衙门里瞧一瞧。

    苏统领说,王家兄弟要说这孩子是野种,那得有凭有据,没凭没据的,就是污人清白,不光污了周姐儿的清白,还往他们爹头上抹了把青苔屎。

    王家兄弟拿不出凭据,后头,周姐儿这官司,就打赢了,王家两兄弟,分了处宅子,又分了些田地钱财给她。

    刚刚安生了一个来月,这就……”刘婆子咽下后面的话。

    这鄂州城就换了人,连府尹都跑了。

    “七八天前,苏姨奶奶打发人叫我过去梳头。

    跟我说,城外跟城里,早晚要打起来,要是城外的打进来了,周姐儿那边有什么变故,就让我往军营里找一位李大当家,说是只要一问,没人不知道。

    外头行市开市头一天,王家兄弟就带着人,把周姐儿和孩子赶出去了,现如今,这娘儿俩在我那儿住着。

    实在没办法,我只能出来找大当家,果真是一问都知道。

    我先到对面营门口问的,说是大当家住在这里,我就找过来了,昨天就过来了,没敢近前,今天,实在是没办法了。”刘婆子连声叹气。

    “这位周姐儿的家人呢?”李桑柔凝神听着,问了句。

    “她。”刘婆子的话顿住,片刻,才苦笑道:“周姐儿的娘,是她爹花了五百个大钱买来的,买回来之后,关不住,一直跑,后来,她爹就把她娘的腿打断了一条,跑不动了。

    她娘生下她之后,再怀胎,就没保住过,一两个月,两三个月,必定流下来。”

    刘婆子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是个可怜人,说了一辈子外乡话。

    前年年初,周姐儿她爹受了寒,病死了。

    没几个月,王家老太爷看中了周姐儿,要抬她进府,周姐儿她娘要了二百两银子,就让王家把人抬走了。

    周姐儿被抬走隔天,她娘三瓜俩枣的卖了宅子,就走了,大约是回家了。

    周姐儿她娘生下她,就没管过她,也没喂过奶,周姐儿她爹抱着她,吃百家奶长大的。

    唉,都是可怜人。”

    “你跟周家是亲戚?”李桑柔看着刘婆子问道。

    “邻居,一条街上,周姐儿从小就生得好,小时候瘦得很,一双大眼睛,一条街上的人都疼她,唉,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刘婆子低低叹气。

    “这孩子,真是王老太爷的?”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刘婆子问道。

    “这还用问么?我没问过。”刘婆子没看李桑柔。

    “周姐儿还打算嫁人吗?有合适的人没有?”李桑柔接着问道。

    “我没问过,现在还想不到这个。”刘婆子油滑的避开了李桑柔的问话。

    “那她的打算,走一步算一步?”李桑柔再问了句。

    “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不是,你看这鄂州城,说变天就变天了。”刘婆子看向李桑柔。

    “嗯。”李桑柔露出丝笑意,“苏统领说的很是,王家兄弟要说他们这个小弟弟是野种,就该有凭有据,没凭没据,就是污人清白。

    这个理儿,在南梁治下是这样,到了齐国治下,还是这样。

    你回去,让周姐儿接着往衙门递状子,接着告。”

    刘婆子呆了呆,“衙门里……”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原来的府尹跑了,现在的府衙,别说府尹,连衙役都没有了。

    “到府衙门口敲鼓去,鼓一响,就有人了。”李桑柔看着刘婆子,笑眯眯道。

    “那好。”刘婆子呆了一瞬,赶紧点头,“多谢大当家。”

    “你识字吗?”李桑柔看着站起来的刘婆子,笑问了句。

    “识几个大字,不多。”刘婆子忙欠身答道。

    “嗯,你去吧,写好状子就去敲鼓。

    放心,不管是南梁还是北齐,律法都是一样的律法,道理也是一样的道理。”李桑柔笑着,冲刘婆子挥了挥手。

    看着刘婆子出了院门,李桑柔看向小陆子吩咐道:“她说的这些,你们都听到了。你和大头,明天去大石条巷一带打听打听。”

    “好。”小陆子愉快答应。

    打听这样的八卦,这可是相当有意思的事。

    “想让她当掌柜?”大常闷声问了句。

    “嗯,她有胆子,活络,走街串巷了几十年,人情精熟,又识字,肯这样出力帮人,至少是个有担当的,再打听打听。”李桑柔笑眯眯,心情十分不错。

    她已经看好了铺子,再找好掌柜,这鄂州城的顺风派送铺,就可以开张大吉了。

    杀人让人压抑不快,做生意赚钱才是让人快乐的事啊!

    ……………………

    隔天一大清早,空空的府衙门口,一个抱着孩子的小妇人怯怯上前,鼓足勇气,擂响了那面告状的大鼓。

    文诚赶到府衙时,府衙门口,已经聚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看热闹的闲人,一个个伸长脖子,看的专注。

    这让文诚十分感慨。

    他看前人笔记时,说两军厮杀时也有敢凑上前看热闹的,当时觉得真是臆想,这会儿看,好像不全是虚话嘛。

    文诚站在八字墙前,转身看着一圈儿缩头缩脑,害怕却又不舍得不看这场热闹的闲人们,干脆站在八字墙前,接过了周姐儿递上的状纸。

    状纸上全是大白话,却十分清楚明白,文诚一目十行看完,看着抱着孩子,跪在他面前的周姐儿,问道:“你这状纸上说,一个半月前,你已经打过一回官司了?”

    “是。”周姐儿颤声应是。

    “那怎么又递状子上来了?家产分的不公?”文诚声音提得很高,以便闲人们能够听清楚。

    “不是,是大爷和二爷,说那是前梁的判书,不算数了。”周姐儿抖着声音道。

    “大帅进城之后,奉皇帝圣谕,已经满城诏告:齐律类同梁律,如有不同,必另行公告于众。

    依皇帝圣谕,这份状子,已经判过,就不必再告,若有人视判书于无物,你只须往衙门告发就行了,这状子你拿回去。

    百城,你带她去写告发书,再带人去查清楚她这告发是不是如实,如有不遵守律法皇命的,按律严办。”

    文诚将状纸递还给周姐儿,接着吩咐百城。

    百城垂手应了,示意周姐儿,“这位大嫂,请往这边来。”

    文诚转身往营里回去。

    外面看热闹的闲人,哄然热闹起来,你挨我我挤你,议论纷纷,一团一团的站在衙门外,伸长脖子等着百城和周姐儿出来,等着跟过去接着看热闹。

    王家那桩八十老翁生子案,可是这城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事儿之一。

第173章 新掌柜

    百城自小儿跟在文诚身边侍候,看到文诚站在八字墙前扬着声音审案子,就明白了他家爷对这案子是什么态度,自然也是一样的张扬态度。

    就在八字墙后面,从门房找到笔砚纸,周姐儿说,小厮写,再由周姐儿按了手印,当即就写了份告发书。

    在八字墙前扬声念了告发书,百城客气的询问一圈儿的闲人,知不知道衙门里的诸押司粮书衙役等等都是谁,家在哪里。

    这是闲人们的本行,自然都是知道的。

    在一大群闲人热情无比的指点带领之下,百城带着一队亲卫,将府衙的管事小吏,押司书办,衙役仵作等等,一个不少,挨家敲了出来。

    北齐大军里应外合,等武怀国知道时齐军攻城时,城门已经攻破了。

    武怀国当机立断,带领大军出城迎战,败退出鄂州城,再败退南撤时,只来得及烧了粮草,诸多军械等,都没来得及带走或是损毁,至于府衙什么,那就更顾不上了。

    鄂州府尹,以及推官府丞等人,有些原本就是一个人在鄂州,带了家眷的,在北齐大军驻扎到城外那天,就默契无比的送走了家眷浮财,一个人带着几个健仆留在鄂州。

    城破之时,武大帅都出城了,他们自然更加干脆利落,跑出了城,在南梁大军之前,渡过了江。

    府衙里的押司录事粮书贴司等等小吏,都是鄂州当地人。

    除了极少几家早早卖变家产,送走家人,城破那天跑之夭夭。其余绝大部分,要么犹豫不决。要么相当乐观的觉得北齐肯定打不进来。要么横下一条心,死活都不离故土。还有的,心思活络,南梁也罢,北齐也好,在哪儿不是干这份活儿呢……

    北齐大军入城之后,各家关门闭户,提着心竖着耳朵听动静,各家院门,都是一敲即开。

    百城把府衙所有小吏衙役,甚至杂役,都敲出来带进府衙。

    再站到八字墙前,拎着周姐儿的告发书,叫出刑房管事儿,问了确有此案,让管事儿找了判书出来,再吩咐衙役去王家拿了王家兄弟到府衙门口。

    刑房管事儿当着王家兄弟的面,先念了周姐儿的告发书,再宣讲了律令,几个衙役扒掉王家兄弟的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当街打了三十板子,再戴上枷,锁在八字墙前。

    照律,打三十板子,还得再枷上三天。

    枷好王家兄弟,百城吩咐刑房管事儿带着众衙役,自己跟在后面看着,一群人冲到王家两兄弟家里,将周姐儿该分得的宅子田产财物归还给周姐儿。

    至于被叫到府衙门口,却和这事儿全无关系的粮书等其它人,站到府衙之后,就无人理会了。

    他们这一群人,一直跟着百城肯定不合适,百城也不让他们跟着,转身回去,他们可不敢。

    刚开始,聚一堆,跟衙门外的闲人一样,看着找判书打板子,倒还好,接着百城等人,刑房管事儿,以及众衙役去了王家,就都一去不回了。

    一直站到天都快黑了,一群人面面相觑。

    天黑下来,衙门外看闲事的闲人们早散了,八字墙内外,除了被重枷枷着的王家兄弟,就是他们这一群人了。

    “咱们?”粮书袖着手,看向从前最得府尹信任的曹押司,一圈儿的人,也都看向曹押司。

    “这是借着这事儿,把咱们都叫出来,让咱们看着办。”曹押司这几天就没怎么合过眼,神情疲倦,眼圈儿发黑,“这差使还当不当,大家伙都看着办吧,要是当,明儿起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曹押司您呢?”一个年轻书办看着曹押司,问了句。

    “我再想想,我年纪大了,我那个大儿子,一家子都在杭城。

    咱们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只能各家做各家的打算,各人想各人的事儿。”曹押司说着,长叹了口气,背着手,垂着头走了。

    其余诸人,呆了片刻,一个个垂着头往外走。

    曹押司说的极是,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只能各家做各家的打算。

    ……………………

    隔天傍晚,李桑柔刚回到院里,刘婆子就到了。

    刘婆子身后跟着周姐儿,周姐儿怀里,抱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小男孩趴在周姐儿肩头,已经睡着了。

    李桑柔从刘婆子看向周姐儿,微笑问道:“去递过状子了?”

    “大当家救命大恩。”

    刘婆子在前,周姐儿紧跟着,抱着孩子跪下去磕头。

    “不敢当,”李桑柔伸手拉起刘婆子,“我就是让你去告状而已,别的可什么都没做。”

    “来了个姓文的先生,说是先前判过了,那就照先前判的,还说这是皇命。”周姐儿站在刘婆子后面,喜气中带着怯意。

    “嗯,北齐也罢,南梁也好,律法都是一样的律法,道理也是一样的道理。

    你过来,坐这里,我有话跟你说。”李桑柔笑着示意周姐儿。

    周姐儿怯怯的看了眼刘婆子,抱着孩子,坐到了李桑柔指给她的小马扎上。

    “你也坐。”李桑柔示意刘婆子。

    “王家老太爷年过八十,还要抬你进门,你分得的家产,是他该补偿给你的,不管有没有这个孩子,也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孩子,你都该有这一份儿财产,这是你该得的,和孩子无关。”

    李桑柔看着周姐儿,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你还年轻,王老太爷耽误了你几年而已,你不用把一辈子搭进去,以后,想嫁就嫁,只是,要看好了,不要所托非人。”

    周姐儿大瞪双眼,愕然看着李桑柔。

    “不要怪你的母亲,她不想生下你,要怪就怪你父亲。至于你的孩子,好好疼他爱他,好好把他养大。”李桑柔看了眼睡着了的小婴孩。

    “是。”周姐儿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委屈无比,想大哭一场。

    “我有话跟你说,让她先回去?”李桑柔看向刘婆子。

    刘婆子看向周姐儿。

    “我在街口等你。”周姐儿站起来,低着头往外走。

    “行,让他们给你蒸碗鸡蛋,你带着孩子,不能饿着。”刘婆子交待了句。

    周姐儿应了,抱着孩子先出去了。

    “听说过顺风速递吗?”李桑柔看着刘婆子问道。

    刘婆子神情茫然,片刻,摇了摇头。

    “知道邮驿吗?”李桑柔接着问了句。

    刘婆子急忙点头。

    邮驿她当然是知道的。

    “北齐的邮驿,不光朝廷有,民间也有。我就是做邮驿生意的,商号叫顺风,我这个大当家,就是顺风速递的大当家。”李桑柔接着道。

    刘婆子连连点头,虽然她还没能反应过来。

    “顺风速递在每座府城外都设有递铺,城内,以及各县城里,各设一家派送铺。”李桑柔看着明显十分茫然的刘婆子,接着道:“鄂州城内的派送铺,铺子我已经看好了,还缺个掌柜,我觉得你挺合适,你觉得呢?”

    “啊?”刘婆子更懞了。

    “你回去想想。大常,把聂掌柜写的那本册子拿一本给她。”李桑柔扬声吩咐了句,看着刘婆子笑道:“这是聂大掌柜定的分成规矩,你拿回去,仔细看看,各家派送铺都有哪些活儿,能挣多少钱,都在里面了。

    要是愿意,你明天过来,我让大常细细讲给你听,要是不想接,明儿也来一趟,这本小册子是要还回来的。

    明天早点过来,晚了我就出门了。”

    刘婆子懞头懞脑,连声应了,接过大常递给她的册子,胡乱说了几句,懞头懞脑的告辞出去。

    出了院门,刘婆子呆了一会儿,才往街口茶坊里,叫出周姐儿,一起往回走。

    刘婆子一只手紧紧捏着那本小册子,懞懞怔怔,周姐儿抱着孩子,满腔的酸苦委屈,一阵接一阵的翻腾。

    一路走回大石条巷,进了院门,两人竟都是不知不觉,甚至没想到她们这一路上,竟然一句话都没说。

    “石头睡着了?把他放下吧,这尿垫子湿的。”

    进了屋,刘婆子从周姐儿怀里接过小石头,说着话儿,从床头拿了块干尿垫,给小石头换上。

    “你没事儿吧?”刘婆子看着泪眼汪汪的周姐儿。

    “没事儿,就是,大当家那些话,她说那是我该得的。”周姐儿一句话说出来,眼泪夺眶而出,“她说是我,我该得的!”

    “就是你该得的,他一个糟老头子,他活该!别哭。往后就好了,唉。”刘婆子拍着周姐儿。

    “嗯,我没事儿,高兴的。”周姐儿用力醒了把鼻涕。

    “那就好,忙了一天,咱还没吃饭呢,想吃点儿啥,婶儿给你做。”刘婆子往灶台过去。

    她这个家,院子很大,相当大,三间厢房两间厨房早塌了,只有三间正屋还好好儿的。

    这三间正屋,也是厨房。

    “我不饿,心里满得很,婶子想吃什么,我做。”周姐儿挽起袖子。

    “我也不饿,那咱烧点稀饭。”刘婆子蹲在灶前烧火,周姐儿舀水刷了锅,淘了米放进锅里。

    “妮儿,你听说过顺风速递没有?他们北齐那边儿的。”刘婆子烧着火,看着坐到她旁边的周姐儿问道。

    “嗯,就是前年刚入冬的时候,那老头子过冥寿,他们在寺里做法事。

    江南来了个什么老爷,当过官儿的,跟大爷二爷在那儿说什么时局什么的。

    就说北齐顺风速递怎么怎么快,说什么隔天就到了,还说什么政什么通。

    我当时听着,就想,都顺风了,能不快么,顺风这俩字儿,记得特别牢。

    婶子怎么问起这个?”周姐儿挨着刘婆子,说着话儿,心里渐渐平伏下来。

    “那位大当家,说她这个大当家,就是这顺风速递的大当家。

    她说她这顺风速递要开到咱们鄂州城了,说是铺子她看好了,想让我给她当什么派送铺的掌柜。

    对了,那本册子呢,说是派送铺有什么活儿,都在里面。”刘婆子站起来,拿过那本小册子,就着灶口的火光,仔细看起来。

    周姐儿也伸头过去,仔细看那本字儿挺大,全是大白话的小册子。

    “这新闻朝报,花边晚报是啥?这顺风,还能运东西呢。

    你瞧瞧,这一二三的,瞧着活儿不多,细想想,可不少。”刘婆子看过一遍,再看一遍。

    “这个朝报,我也听过,就是今年打官司前,他们家做法事,你不是让我抱着石头去灵前哭么。

    我听他们说话,听到过朝报这两个字,说这个朝报,什么政令通达。”周姐儿指着朝报,“婶子,这是官差呢。”

    “那位大当家,能跟大军最上头搭上话,说不定也是……她是个女的,肯定不是官身,这事儿……”刘婆子拧着眉。

    “婶子,你说,武大帅那位姨奶奶,怎么知道大当家的?”周姐儿紧挨着刘婆子,压低声音道。

    “这个,苏姨奶奶倒是说过,说是在江都城的时候,她从良前认识的。

    那位大当家,你瞧她那样子,那是江湖人,这没啥。

    可有一句,你说得对,这是官差。”刘婆子站起来,将小册子放到小石头枕头底下。

    那是她这个屋里最稳妥的地方了。

    “婶子,以后我给你养老,这差使,你不想接就别接。”周姐儿蹲到灶前,拨了拨灶膛里的火。

    “我瞧着那位大当家,是个好人。”刘婆子坐回灶前。

    “嗯,她跟我说的那些话。”周姐儿喉咙微哽。

    “她让你别怪你娘,唉,她知道咱们女人的苦,你娘苦啊,她比你苦。”刘婆子连叹了几口气。

    “嗯,我知道,我没怪过她,除了她把我卖了那回。”周姐儿站起来,搅了搅锅里的稀饭。

    “妮儿,顺风这活儿,我想接下。”刘婆子往灶膛里添了把碎柴。

    “嗯,我帮你。”周姐儿坐回刘婆子身边。

    “婶子不想再给人梳头了,不是不想梳头,是不想成天陪着这个那个说话奉承,多不讲理的话,也得顺着捧着,呸!

    婶子知道你心眼里拿我当亲娘看,可婶子这个人,一辈子自己养活自己,养惯了。

    再说,我就觉得,那位大当家是好人,她知道咱们女人的苦。”刘婆子慢慢拨着灶膛里的火。

    “嗯,我帮婶子一起。”周姐儿将头挨在刘婆子肩头。

第174章 闲话

    黑马这个行家出面,铺子买的爽利而快,李桑柔去了趟对面的军营,请文诚给写个招牌。

    文诚没敢答应,只含糊笑着,说隔天给李桑柔送过去。

    等到天黑之后,顾晞回来,文诚笑说了李桑柔过来求写招牌的事儿。

    “她找好铺子了?在哪儿?你去看过没有?”顾晞扬眉笑问道。

    “说离南门不远,南门一带都是热闹地方。

    看倒没去看,你也知道大当家的脾气,咱们知道的时候,肯定是一切都妥当了。

    说是掌柜都找好了,快的话,后天就能开业了。”文诚一字没敢提大当家请他写这一句,有所隐瞒,未免有几分心虚,心虚之下,话就多了点儿。

    “嗯,她要做多大的招牌?写几个字?”顾晞抽了张纸出来,亲自动手研墨。

    “那倒没说,不过顺风的铺子,都是只有顺风两个字,不管多大的招牌,都只有两个字。”文诚笑道。

    “这是她聪明,就两个字,又大,看过一眼就能记住。”顾晞挑挑拣拣,选了只大狼毫,写了一张,左看右看,团起来扔进了纸篓,再写。

    一连写了十来张,换过两三回笔,总算写出张满意的了,拎起来看了看,再让如意举着,离远点儿再看了看,远看也不错。

    “你去一趟,问大常吧,问他招牌要做多大,把招牌做好送过去,算是贺她新铺开业。”顾晞吩咐如意。

    如意笑应了,举着顺风两个字儿,一路小跑出去,先往对面找大常。

    ……………………

    如意当差,一向是没话说的,让人盯着工匠,连夜做出来,第二天一早,请顾晞过了目,就送到了铺子里。

    当天傍晚,孟彦清带着的十几个人,迎出几百里,接回了急赶过来的顺风骑手,以及跟过来查看的王壮父子。

    李桑柔正在铺子里,背着手,看着几个工匠,贴着铺门竖一根高高的旗杆。

    高的出奇的旗杆,是顺风的标志。

    “大当家。”王壮看到李桑柔,忙上前见礼。

    “辛苦了。”李桑柔微笑欠身,“这是你儿子吧,长的真像你。”

    “是,这是老大,大勇,快给大当家磕头。”王壮推了把儿子王大勇。

    王大勇急忙跪倒磕头。

    刘婆子已经从铺子里出来了,浑身拿捏的站在李桑柔身后,有点儿不知所措。

    周姐儿背后背着儿子,躲在刘婆子身后,怯意中透着好奇,看着铺子门口的王壮父子,以及正在拴马的两个骑手。

    “这是王大管事,王壮,顺风骑手总管事。这是刘掌柜,刘香。这是刘掌柜的闺女,周姐儿。”李桑柔先介绍了,接着吩咐刘婆子:“照大常告诉你的规矩,跟他们清点交接,明天一早就开张。”

    “王大管事好,是,明天就?还没看黄历。”刘婆子被李桑柔一串儿话说的,有点儿跟不上。

    “大当家的从来不看黄历,搁大当家这里,哪天都是吉日。”王壮笑接了句,“刘掌柜以后就知道了,咱们顺风,百无禁忌。”

    “择日不如撞日。”李桑柔笑接了句,示意王壮,“旗子带来了?给刘掌柜。明天一早,把旗子升起来,就开门做生意了。”

    “要不要放挂炮?总得……”刘婆子摊着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从她昨天一早上回了话,到现在,两天的功夫,铺子买好了,一应陈设安排好了,崭崭新的招牌说挂就挂上了,这根高的出奇的杆子,说竖就竖起来了,这明天,就要开张了!

    做生意开铺子快成这样的,她听都没听说过!

    “这铺子是你的,你要是想放,就买一挂放放听个响儿。”李桑柔随意之极的挥着手。

    “大勇,去买挂一千响的,明天一早,我跟大勇过来给你贺贺。”王壮笑起来,“大当家的不喜欢这些热闹。”

    “随你们贺。”李桑柔笑着挥了挥手。

    ……………………

    隔天一清早,顺风的大旗升起来,王壮的大儿子王大勇挑着长竹竿,放了串千响的鞭炮,顺风鄂州派送铺,隆重开业。

    鞭炮的硝烟还没散尽,百城就到了,买了两份朝报两份晚报,一边排着大钱,一边极其家常的和刘婆子说笑。

    他这多买的一份,是如意托他买的,如意天刚亮就侍候大帅出城巡查去了,来不及过来,反正他要过来买,就多买一份。

    以及,大帅这字写得真好,鎏上金挂起来,比写在纸上的时候还要好看。

    如意还嘱咐他多看几眼,看看招牌有什么不妥没有,哪有什么不妥?真是好看得很。

    絮絮叨叨的百城拿着两份朝报两份晚报,笑眯眯的拱手告辞,走前还冲小石头眨了眨眼,逗的小石头咯咯咯一阵笑。

    “婶子,这是那个官儿!”看着百城出门走远了,周姐儿猛抽了口气。

    “我知道!我看到了,我认得他!我去看看咱这招牌!”刘婆子三步两步冲出铺子,站在铺子门口,仰头看着门头上黑底鎏金的两个大字。

    这竟然是大帅写的!

    周姐儿也跟了出来,站在刘婆子旁边,仰头看着那两个大字。

    “哎!给我拿份朝报!”一个长随打扮的中年男人,从两人身边绕进铺子,再伸头出来,喊了句。

    “来了来了!”刘婆子一头扎进铺子,赶紧收钱卖报。

    刚刚吃过午饭,五百份朝报,五百份晚报就卖光了。

    头一天开张,送过来的邮袋里,只有朝报和晚报,还没有信件,卖完小报,今天的活儿就算结束了。

    刘婆子一份份理着跟着小报送过来的上千份印着寄信价目,寄物价目,以及怎么订报的一张张红纸招贴。

    “妮儿,你抱着孩子在铺子里看着,我出去把这招贴往各家送送。”刘婆子数了几十份出来,和周姐儿笑道。

    “嗯,婶子慢点儿,我算算帐。”周姐儿一脸喜气。

    昨天看到高高两堆朝报晚报,她挺发愁,想着这么多,不知道得卖多少天,谁知道一个半天,就卖空了!这可得有不少钱!

    ……………………

    李桑柔坐在顺风铺子斜对面的茶楼二楼,看着一个个长随小厮,个个都是绷着脸,不幅不想进但不得不进的模样,怀里揣着朝报晚报出来,在铺子门口先左右看,看过再走,一幅鬼祟模样。

    也有穿着长衫,自己过来买小报的,从铺子门口昂然过去,像被惊醒一般站住,折扇打手,李桑柔甚至能听到一声唉呀惊叹,接着一个斜步迈进铺子,片刻,握着卷得紧紧的朝报晚报,紧拧着眉,一幅忍辱负重的模样,急步往回走。

    李桑柔抿着茶笑看。

    这一千份小报,卖的比她预想的快,嗯,这样多好,这活泼泼的人世间。

    李桑柔心情愉快,看着刘婆子抱着一摞子招贴出了铺子,从茶坊出来,沿街逛过去。

    路过一家雕花剪纸店,李桑柔进去,买了一厚摞红的绿的剪纸,再逛到一家绣坊,买了十几个绣工精致的帕子,再前面一家南北货店,买了几条鱼干,几钵头糖蕌头。

    就在南北货店里,找店家要了纸笔,写了张小条,让潘定邦分一半给宁和公主以及顾暃,吩咐窜条和大头去顺风铺子,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寄给潘定邦。

    等窜条和大头寄好回来,三个人找地方吃了晚饭,慢慢悠悠逛回去住处。

    刚进了院子,还没坐下,如意就到了,上前见礼笑道:“世子爷让小的过来看看大当家可得空儿,若是有空,世子爷请大当家过去说说话儿。”

    “嗯。”李桑柔站起来,跟着如意出来,进了斜对面的军营。

    听到禀报,顾晞迎出来,指了指营地后面的城墙,“上去走走?”

    “好。”李桑柔笑应,和顾晞一起,穿过营地,沿着陡峭的石梯上到城墙上。

    城墙外,齐军大营背靠城墙,往北戒备,两人顺着城墙,往南边过去。

    “随州那边怎么样?”李桑柔随口问了句。

    “咱们拿下鄂州后,就围起来了,不过,这会儿还围不严实,上流襄阳城,和汉水对岸,都能顺水供给,我让文彦超耐住性子,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

    顾晞背着手,从声音到神态,看起来都十分轻松惬意。

    “往随州的供给线打通了?”李桑柔想了想,笑问道。

    “嗯,从平靖关过来的陆路,北有文彦超部,南面是咱们,大致无虞,江上水路,虽说逆流而上,十分艰难,一路上又要防备江南袭击,可跟陆路比,胜在量大,一段一段接应过来,已经送过来两趟了,都十分顺当。”

    顾晞伸直胳膊,舒展了下。

    “拿下鄂州,整个荆州就有一半握在手里了,大哥来信,让我稳住,要稳步蚕食,这是大哥跟我,这十来年定下来的方略。”

    “嗯。”李桑柔不懂这些,只听不说话。

    “你的铺子开出来了,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回建乐城吗?”顾晞看起来很随意的问道。

    “还没想好,先歇一歇吧,在这鄂州城过了年再说。”李桑柔笑道。

    顾晞笑出来,“那今年咱们一起过年。皇上点了潘定江过来知鄂州府,算着行程,十一月中旬应该能到了。

    鄂州府衙里,那些书办小吏,说是天天过去衙门,守真实在顾不上他们,等潘定江到了再说吧。”

    “潘相真是舍得。”李桑柔语调里带着几分赞叹。

    “我荐了王章,若论才干,王章更合适驻守鄂州,不过,这会儿,这鄂州府尹,潘定江确实比王章合适。”顾晞笑道。

    “嗯。”李桑柔只嗯了一声。

    潘定江是潘相爱子,探花出身,他来鄂州,确实比王章这样的无名小辈,更容易招揽人心,也更容易让士子归心。

    唉,人在世上,从来都不是单纯的一个人。

    “这里看大江,最美。”两人走到东城瓮城,顾晞指着前面的江山江水。

    月光之下,江面上闪着微微的银光。

    “过于安静了。”李桑柔叹了口气,她喜欢白帆片片,灯火点点的江面。

    “我也觉得热闹了好,热闹的江面,才是流淌的银河,现在,全是水。不过,很快就会热闹起来。”顾晞指着江面笑道:

    “还记得咱们头一回见面,就是在这江面上。我记得,是藏在江心洲一片芦苇丛里,那船小得很,就是三块板,我躺在船板上,伸伸手就能够到水。

    后来,你问了我好些话,我用了守真的名姓,咱们换了条大点儿的船。”

    顾晞的话顿住,片刻,一边笑一边接着道:“黑马这厮,听到个文字,那份殷勤,一头扎进江里,要摸鱼给我补一补。

    摸了三四条鱼,你炖了鱼汤,他先端一碗要侍候我喝,可你一句叫大常吃饭,这厮立刻放下鱼汤,冲去抢饭,吃了一半才想起来跟我交待一句,说鱼汤太热,得凉凉,他吃好饭正好。”

    “黑马他们,活了十几二十年,饿了十几二十年,对他们来说,吃饭这事儿,是天底下最大的事儿,不管是谁,都不能排在吃饭前头。”李桑柔笑道。

    顾晞斜瞥着李桑柔,“那你呢?”

    “对他们来说,我这个老大的意思,就是天天都能吃饱饭。”李桑柔笑眯眯解释道。

    顾晞失笑出声。

    “他们把我捞上岸,我刚醒过来,就听黑马和金毛商量,要把我卖了。”李桑柔接着道。

    顾晞呃了一声,“大常呢?也想把你卖了?还有那个瞎子。”

    “大常那时候瘦得像根竹竿,那会儿正病着,高热不退,瞎子把我捞上来,摸到我手肘上的剑,就后悔的不行,说惹了大麻烦了,正懊恼自己眼贱嘴贱手贱。

    我就跟黑马和金毛说,让他们给我点儿吃的,让我吃饱,只要他们让我吃一顿饱饭,我就让他们从此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顾晞扬眉看着李桑柔。

    “金毛说,就算卖,也得让我吃个半饱,得能让我自己走路,不然卖不出价。

    他们两个,给了我半碗剩饭。

    当天夜里,我溜进家邸店,偷了一小块银子,一串铜钱,就是同福邸店。

    第二天,我带着黑马和金毛,买了二三十个馒头,大常一口气吃了二十四个馒头,睡了一夜,病就好了。”

    “赵明财知道你偷过他银子吗?”听到同福邸店,顾晞想到赵明财,有几分怅然。

    “嗯,后来,我告诉他了。赵掌柜说邸店钱箱里,他常年放着一小块碎银子,半吊钱,留给梁上君子。”李桑柔轻轻叹了口气。

    她有点儿怀念刚来的那一阵子。

    她努力适应她的身体,适应这个落后无比的世间,看着大常一天比一天健壮起来,看着那群小乞丐,一天比一天人模人样。

    人模人样是米瞎子的话,十分贴切。

    现在,当初跟在她身边,后来一个个都相当人模人样的小伙伴,越来越少,连金毛都走了。

    她有点儿难过。

第175章 小报很要紧

    隔天的朝报和晚报,还没到午时就卖光了。

    刘婆子脚底生风,一路小跑找到李桑柔,问是不是再多送点儿小报过来,统共才一千份,现在连半天都不够卖了。

    李桑柔让她别着急,先这么卖一阵子再说,这会儿,少比多好。

    刘婆子没怎么想通少怎么会比多好,不过,大当家的既然说了,那肯定是少比多好,她刚做这个掌柜,要学的东西,多得很呢。

    不过刘婆子很快就顾不上多想小报太少了这件事,从这一天起,往外寄信的开始有了,还不少。

    寄信的小厮长随,一个个躲躲闪闪的进来,要是铺子里有人,指定转身就走,原本在铺子里的,也要吓一跳。

    进来的,把信交给她,钱都是准备的正正好的,一把递过来,几乎都要点着信嘱咐一句:收好,别露在外面。

    这些信,绝大部分是寄往建乐城的。

    刘婆子也是个明白人,她这顺风速递,可是大齐国的邮驿,只通大齐,可不通南梁。这会儿来寄信,这信,那可寄不到南梁去。

    毕竟,半个月前还是南梁子民,是南梁的士子,这会儿往大齐国寄信……

    这事儿,不能细想不是。

    这样的事儿,要谨慎更要仔细了再仔细,不宜让人知道,也是人之常情么。

    刘婆子和周姐儿两个,卖小报收寄信,偶尔收寄几件货物,帮着选盒子包好扎好。

    晚上回到家里,关着门盘帐点钱。

    卖一份小报,拿到刘婆子手里,也就一个大钱,可架不住卖得多,一个半天,一千钱到手,卖了两天,刘婆子和周姐儿两个,一遍遍数着钱,笑的合不拢嘴。

    ……………………

    能看到朝报晚报的时候,每天朝报晚报一送到,李桑柔都要细细翻看一遍。

    刚进了十一月,朝报上最显眼的地方,印了杜相的一份折子。

    折子朴实简单,是建议朝廷将明年整个荆州的秋闱,放到建乐城考试,“以免荆州诸士子受战事连累”。

    至于验明身份的联保,那都是小事,由地方代为查验,或是等考中后再行查验也不晚,若有虚报,加重处罚就是了。

    李桑柔仔细看过一遍,哈哈笑起来。

    “啥好事儿?”黑马急忙丢下手里的活,几步窜过来,伸头去看。

    大常也伸头过来。

    “那个皇上,准备把整个荆州的士子,哄到建乐城去了。”李桑柔一边笑,一边将朝报递给大常。

    “哈哈哈哈!”黑马立刻放声大笑,“太有意思了!哈哈哈哈!”

    黑马哈哈笑着,凑到大常身边,伸头看了看,实在忍不住,看着李桑柔问道:“老大,怎么哄?这啥意思?”

    “把荆州明年的秋闱,挪到建乐城去考。”李桑柔笑个不停。

    “啊?哈哈哈!”黑马再跟着笑过一阵,接着问,“挪到建乐城怎么了?秋闱不都在建乐城?咱们在江都城的时候,可没听说过什么闱,从来没有过。”

    “秋闱都在地方,一路集中在一个地方,比如这荆州,原本年年秋闱,都是在鄂州考试。

    明年挪到建乐城,”李桑柔再笑起来,“以往在鄂州,这秋闱谁来考了,谁没来考,大家可都看着呢。

    要是挪到建乐城,那谁去考了,谁没去,可就只有去考的人,或是在建乐城的人才能知道了,这里头的文章。”李桑柔啧啧有声。

    “要是考过,落了榜,他自己不说,差不多就是没人知道他考过了。秋闱可不好考,十有八九是要落榜的。”李桑柔解释的很仔细。

    这种鸡贼事儿,那位皇帝做起来简直太得心应手了。

    “哈哈哈哈哈!”黑马放声大笑。

    “得挺多人去考?”大常看着李桑柔,问了句。

    “不知道。”李桑柔摇头,“瞎子说过,文人风骨这东西,是玄学。

    齐梁之间,是兄弟之争,不是非我族类,这是肯定的,那些文人怎么看这场争斗,每个人要拿出什么风骨,会有个什么风气,很难说。

    文人之间,又最爱互相瞧不起。

    咱们不管这个。

    大常替我写封信给王壮,让他去找花边晚报的林掌柜,找个文笔清楚,条理清楚的写文先生,把从鄂州,经平靖关到建乐城,总共行程多少里,一路骑马快走,要多少天,慢慢走要多少天,一路上怎么走,哪一段子能过车,哪些不能过,哪一段不好走比较险,一路上经过什么镇什么村,哪儿能住宿,哪儿能吃饭,哪家小店公道实在,饭菜好吃。

    总之,就是从鄂州到建乐城这一路上的事儿,越详细越好,越仔细越好,写一份路书,附在晚报后面,这份路书,只发卖鄂州城,还有建乐城两处。让他们越快越好。”

    大常应了,进屋拿了笔砚出来写信。

    “老大这是,给他们指路?”黑马这回总算是真明白了。

    “嗯,从前他们都是顺江而下。

    现在沿江肯定不行了,只能走平靖关。

    平靖关这条路很不好走,又很远,认路的人又极少,给他们行点儿方便。”李桑柔笑眯眯道。

    “还有,”李桑柔看向大常,“再写一封信,给林掌柜,让他去找一趟朝报的董掌柜,把从今年元旦起,朝报和晚报每一天的要紧文章,特别是跟秋闱春闱相关的,文章题目,谁写的,列个目录,按月区分,印上两千份,发到鄂州来。”

    大常看向李桑柔。

    “顺便赚点儿钱。”李桑柔迎着大常的目光,笑眯眯道。

    ……………………

    这份印着伍相折子的朝报,卖的飞快。

    略晚一晚,没能买到朝报的小厮长随,拧着眉问刘婆子:怎么就不能多印几份?以及,明天的朝报晚报,能不能今天就订下,先给钱也行!

    刘婆子照李桑柔的吩咐,赶紧搬出小报订阅业务。

    不过,这个订,只能订从明天到今年底,以及明年一整年的,不零订,也不今天卖明天。

    明天要买,请早来!

    一群小厮长随回去禀告了,九成五没再回来。

    这一订一年,是得谨慎再谨慎的事儿。

    倒不是因为贵,也没几个钱,要谨慎的,是这会儿两国交兵。

    今天是北齐占了鄂州,谁知道明天南梁会不会打回来。

    要是南梁打回来,万一知道他们订了北齐全年的朝报晚报,这事儿说起来,论个通敌什么的,可不是不能论。

    就是不论上通敌的罪名,也是个大污点,一两辈子都抹不掉。

    还是早点儿去买吧,这个时候,越谨慎越好。

    到隔天,鄂州派送铺这五百份朝报,五百份晚报一个时辰不到,就抢空了,再过一天,派送铺还没开门,门口已经挤了一堆的人了。

    刘婆子有点儿明白她家大当家的意思了,不管外头排多少人,都笃笃定定的卖她那一千份小报。问起来,只说有年订,也不怎么推,一幅就是紧俏没办法的模样。

    没两天,连着两天买不到的人家,就有管事儿偷偷摸摸顺脚儿拐了进来,和刘婆子再三确认了,一订一年这事儿,就是你知我知,真要是南梁再什么什么,刘婆子保证先把订单一把火烧干净。

    得了保证,管事们放下钱,订下了今年和明年的朝报和晚报。

    伍相那份折子之后,也就三四天,朝报上最显眼的地方,印了一份告身:探花潘定江,出任鄂州府知府,兼荆州学政。

    接着是一份潘定江的履历,祖父是谁,父亲是谁,两兄一弟如何,妻子如何,哪一年的探花,领过哪些差使,如何如何,极其详细。

    当天的晚报上,整整两面一页,都是关于新任鄂州知府潘定江,以及潘家的八卦,特别是他媳妇儿钱氏,那可是个厉害人儿。

    一幅花边晚报惯有的八卦腔调,这样那样,如何如何,文后,不厌其烦的罗列了哪一天的晚报上有关于潘定江,那位不得了的钱三奶奶,以及潘家的什么文章。

    这一天的小报,也就两刻钟不到,一抢而空。

    当天下午,陆陆续续上门订从明天起,到明年全年的朝报晚报的,一下子多了起来。

    到傍晚,关了铺门,刘婆子和周姐儿回到家,顺路让邻街的食店送一钵炖羊肉,两份炒菜,一份浓粥,两个人回到家,先盘今天订了多少份朝报,多少份晚报。

    “婶儿,这年订的小报,按月派钱的?”周姐儿数好钱,拿笔记好,再算一遍,有点儿不敢相信的看着刘婆子。

    “按月!月底结钱。现卖的报,一份一个大钱,年订的报,一份两个大钱,不过这两个大钱里头,有派送上门的钱。

    可这会儿,各家都不让送上门,都说来取,这钱可就省下了。”

    刘婆子顿了顿,想了想道:“这事儿,明天我得去跟大当家的说一声,这会儿不用派送,这派送的钱,咱们不好不声不响就拿着了。”

    “嗯嗯!”周姐儿连连点头,“我跟婶儿想的一样。

    婶儿,咱先不算这派送钱,就还是一份报一个大钱,到现在,咱们已经订了二百零七份了,一份儿一个月三十个大钱,光这订报,咱一个月就有六千多钱了!月月拿!”

    “明天吃了中午饭,你看着铺子,我去寺里上柱香,佛菩萨保佑,让咱们遇到了大当家。”刘婆子爱怜无比的摸了摸那本订小报的小册子。

    周姐儿抱着小石头,撩起衣服给他喂着奶,看着刘婆子,犹豫道:“婶儿,有个事儿。”

    “啥事儿?”刘婆子刚问了句,院门外,食店的伙计扬声叫道,她们要的饭菜到了。

    刘婆子小跑出去,接了饭菜进来,先盛了碗浓白的羊肉汤,递给周姐儿。

    “累了一天了,先喝碗汤,别把奶水累没了。”

    “哪有重活,不累。”周姐儿接过汤。

    “啥事儿啊?”刘婆子盛了粥,吃了块羊肉,看着周姐儿问道。

    “今天午后,你往城外对帐的时候,他来了。”周姐儿垂着眼。

    “谁?噢!”刘婆子脱口问了句,随即醒悟,立刻关切道:“来干啥?说了啥?”

    “说要抱小石头出去玩玩,还说他娘还没见过小石头什么的,我没让他抱,小石头姓王。”周姐儿看着拱在她怀里吃奶的儿子。

    “他是你的儿子,你一个人的,别的,你都别管!”刘婆子抬手拍了拍小石头。

    “嗯,他说想娶我。”周姐儿一句话说出来,浑身轻松。

    “那天,大当家的不是说了,你想嫁就嫁,你咋想的?”刘婆子看着周姐儿。

    “从他走,我就想,”周姐儿顿了顿,“不是从他走,是自从那天,大当家的跟我说了那些话,回来我就想,要是我能嫁给他了……

    婶儿,一想到我能痛痛快快的嫁给他了,我就觉得特别委屈,就觉得他对不住我。

    当初,娘把我卖了,二百两银子,他家砸锅卖钱也拿不出,我不怪他。

    后头我怀上了,递话给他,他隔天就出远门儿,我也不怪他。

    王家咱惹不起,他也惹不起。

    再说,那事儿,是我的错,是他的错,让王家知道,肯定打死他。

    再后来,王家把我赶出来,在王家后巷里,我刚生了石头,抱着石头,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一圈儿看热闹的,我看到他了,他看到我看到他,就往后躲。

    后来,要不是婶子听说,找个车把我拉回来,我和石头早就死在那条后巷里了。

    从前好些年,我一心一意,就想着嫁给他。

    可现在,一想到嫁给他,我就觉得委屈,特别委屈。”

    “大当家的不是说了,你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

    妮儿啊,这话,你说到这里了,我就多说一句。

    宋家那孩子,我就没瞧上过,生的好是好,可是没肩膀没担当,撑不了家。

    就算成了家,真有什么事儿,他指定拍拍屁股自己一溜烟跑的没影儿,留下媳妇孩子,生死由命,要是能熬过去,日子好过了,他就回来了。

    这种男人,有事的时候指不上,享福的时候他坐最上头。”刘婆子说着,啐了一口。

    “婶儿,我有你,还有石头,一时半会的,我不想嫁人了。”周姐儿低低嗯了一声,看着刘婆子道。

    “不嫁就不嫁,婶儿大半辈子都是一个人,过得挺好!”刘婆子拍了拍周姐儿,“以后真要是遇到好的,真心疼你,人品好有担当,是个男人,看准了是个好的,也别拘着一定不嫁。”

    “嗯。”周姐儿低头看着吃饱了,开始哼哼叽叽咬手的小石头,低头亲了一口,将儿子放到床上,坐回去吃饭。

第176章 钱财功名

    也就十来天,附送一份鄂州府至建乐城路书的晚报,就送进了鄂州派送铺。

    再隔一天,两本按月汇集了朝报和晚报以往每日目录的小册子,也送进了鄂州城派送铺。

    原本,朝报晚报都是鄂州城里的读书人和读书人家买回去,那份路书出来之后,城里的大小商户,甚至家底厚点儿的跑单帮小贩,一个个都挤进了顺风派送铺。

    认识不认识的,都摆着一脸笑,和刘婆子周姐儿扯着咱都是街坊邻居,一条街上的,也就隔了一条街,也就两条街,至少咱都是鄂州人……

    或者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以及周字,诸般种种,陪着笑脸,想方设法想要求一份路书。

    朝报上一天一份的粮价丝价布价,以及隔三岔五的南北货价儿,时令物件的价儿,比如春节将近,建乐城的香料,那涨幅可不小,有几味驱虫的香料,他们鄂州城今年便宜的简直白送!

    这一天天的价儿,让鱼米之地,丝绸之乡、物产丰富的鄂州商人,看的眼热心跳。

    眼光长远的商人,更是从那些绵纸丝麻等等价儿中间,看到了开年开春,甚至夏季的商机。

    南北不通了这一两年,来自南边的东西,就连做扇骨的湘妃竹紫竹,都涨得不得了,做房骨的各种竹子,他们鄂州多得是!

    而且,听说北齐的粮行丝行布行,行里只管往来牵线做个中人,多么好!

    眼热心热了一个来月了,难就难在从鄂州城往建乐城,经平靖关这条路,识路的人太少,几乎没有。

    从前他们做生意,都是顺江南下。

    平靖关那条路,遥远艰难,而且,平靖关从来没对平民开放过,这条路,几乎没人走过。

    朝报上的行情,一天天勾着商人们赚钱的渴望,正心思火热,只困在不知道怎么走时,这路书突然送到了面前,有了路书,立刻就可以启程,路上赶一赶,就能趁着年前年后把货送到建乐城,正是卖货的好时候!

    刘婆子被真熟人假熟人揪着扯着攀交情,扯的她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抽身出来,急急忙忙去找李桑柔。

    来要这路书的,还真有好几家,人家帮过她,甚至救过她,她欠人家的人情,无论如何,得求一求大当家。

    李桑柔听刘婆子说完,立刻爽快之极的答应了。

    这路书,她本来就打算敞开供应,要多少都有,刘婆子不说,也一样是每天都有。

    刘婆子松了口气,一溜小跑回到铺子里,赶紧开始收单订路书的钱,一家一家收钱,一家一家排好顺序记下来。

    订好路书的商户小贩,赶紧回家,赶紧出城收货,置办骡子车辆,请脚夫找同伴,准备启程的事儿。

    行商买卖,快一步和慢一步,那可差着天地呢!

    刘婆子和周姐儿两个人,一边忙着收订路书的钱,一边还要忙着订明年的朝报或是晚报,以及朝报或晚报的合订本。

    因为那份路书,商人小贩们加入了抢买朝报晚报的大军,原本就不好买的小报,就更加抢不到了,买不到,只要一订一年。

    所有的顺风速递铺都一个样子,门脸小旗子高,鄂州这家也不例外,因为铺子小,就分外显的人多。

    来来往往订小报取小报买小报的各家,就只能挤进挤出,挤了两天,也就挤皮实了,看到熟人,点个头打个招呼,你看看我的小报,我看看你的小报,算了也别藏着掖着了,就这么拿回去吧,反正满大街都是拿报看报的,也不多他们一家。

    刘婆子和周姐儿两个人,从一睁眼就开始忙,吃饭这事儿还好,想吃什么,就让食肆送什么。

    可小石头得花心思照顾,尿布屎介子,得换得洗。

    刘婆子是个利落人儿,忙了两天,看着屋里堆了一堆的尿布,隔天一早,先去典了个健壮婆子回来,帮着洗洗涮涮,带孩子做家务。

    她跟周姐儿,得先把生意张罗好。

    ……………………

    十一月刚过半,潘家三爷潘定江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到了鄂州城外。

    这一趟赴任,只有钱三奶奶跟着他过来了,孩子一个没带,都留在了建乐城。

    小厮丫头,行李物品,也带的极少,一行五十来人,三十个都是护卫。

    潘相把他们府上能打能杀的,特别是二爷潘定山从太原带回来的那些护卫,都是追过马贼杀过人的,统统挑出来,都让潘定江带上了。

    万一有什么不妥,好歹有几分护卫之力。

    潘定江骑在马上,穿过城门洞,一抬头,就看到了迎风招展的顺风大旗,顿时失笑出声。

    “你看看。”潘定江用马鞭挑起帘子,示意钱三奶奶,“大当家这生意做的,到哪儿都能看到她这顺风旗号。”

    “看到这俩大字儿,我就觉得咱们离家不远。”钱三奶奶抬头看着那面鲜亮大旗,也笑出来。

    潘定江高中探花那年,她们夫妻抱着刚出生的长女离开建乐城,赴任地方,那时候,她真没有什么离乡之情,反倒十分兴奋。

    可这次,孩子们都留在了建乐城,每多走一天,她都觉得离建乐城远了很多,总担心再也见不到孩子们了。

    “是不远,往家里写信,半个来月就能一个来回。”潘定江干脆下了马,走在车旁边,一边看着街道两边的铺子行人,一边和钱三奶奶说着话儿。

    “……一会儿你去见世子爷,我先去给大当家请个安。”钱三奶奶挪到车门口坐着,和潘定江从闲话说到正事儿。

    “小七那一箱子破烂放哪辆车上了?好不好拿?”潘定江回头看了眼。

    “瞧你说的,那里头还要公主让带的东西呢。”钱三奶奶失笑。

    想想箱子里的东西,又笑起来,确实一箱子破烂。

    走出两条街,潘定江带着几个护卫直奔军营。

    顾晞没在城里,军营里只有文诚在。

    顾晞一大早出城,说是往随州查看去了,不过潘定江见顾晞,也就是个拜见之礼而已,诸般事务,都在文诚手里。

    见不见顾晞没关系,只要文先生在,就不耽误潘定江的公务。

    钱三奶奶也没能见到李桑柔,李桑柔也出城了,几个老云梦卫一起摇头,他们真不知道大当家去哪儿了。

    潘定江进了军营就没出来,凝神听文诚介绍鄂州城外各处的军情,从平靖关过来的大批军需哪些要分到他这里,从江上过来的军需船,又有哪些要交到他手里,都有哪些要点,世子爷的打算,其它安排到他手里的活儿,比如募集民夫什么的……

    一直说到天黑透,吃了晚饭,又说了一会儿话,潘定江才告辞出来。

    跟着已经逛过半个城的几个护卫,进了府衙后宅,潘定江看着廊下的红灯笼,灯光明亮的上房,顿时觉得松泛下来,长长吐出口气,急步往上房进去。

    原本,他不想让阿荟跟过来,他怕万一有什么,几个孩子同时没有了父母,过于凄凉,他一个人没了没什么,阿荟是能撑得住家的。

    是阿娘让他带上阿荟,阿娘说:有阿荟照顾打点,再辛苦,他也不会觉得累,精力跟得上,就不会有事儿。

    这会儿,眼前温暖明亮的灯光,忙碌进出的仆妇,满院子妥帖安适的气息,让他紧张了一天的身心,舒适的想打呵欠。

    “累坏了吧,先去洗洗。”钱三奶奶迎进潘定江,递了碗红枣汤给他喝了,推着他进了净房。

    潘定江舒舒服服洗了澡,披了件衣服出来,先将三间上房看了一遍,再坐到熏笼旁。

    钱三奶奶递了杯淡茶给他,侧身坐到他旁边,“这是五间上房,我把东边两间,用厚帘子隔开了。”

    钱三奶奶指了指暖榻旁边。

    “这几年,你这公务,必定极多极忙,那两间隔出来,给你做书房,带进来的文书看完理好,掀帘就能进屋歇下。

    咱们带来的人手少,也得给她们省点事儿。”

    “你想的周到,是极多。

    文先生说,从水路逆流上来的粮草辎重,泊进码头后,就交到我这里,要立刻卸下船,立刻照他的安排,转运到指定的地方。

    从平靖关过来的军需,送进城里的,也交到我这里。

    光这两件,就是千头万绪。

    这城里是什么情形,街巷如何,人户如何,城外如何,我还一无所知。”潘定江说的拧起了眉。

    “几位先生已经忙了大半天了,说是府衙里押司书办,都是衙门里,衙门里户册文档,都齐齐整整好好儿的,看样子这一块挺好,至少挺齐全。

    老黄妈她们,跟着王管事往街上走过两回,买了几车东西回来。

    说是街上热闹得很,卖什么的都有。

    对了,说是朝报晚报抢手得很,辰正过后就买不到了,大当家这生意做的,真是。”钱三奶奶说着,笑起来。

    “她那份路书。”潘定江话没说完,就笑起来。

    “多亏了那路书,出了平靖关,好几处地方,真是险得很,亏得路书上写着,咱们早就提防着了。”钱三奶奶跟着笑,“天儿不早了,你赶紧歇下,明天你得先去衙门,放好印信,拜了衙神,你去忙你的,几位先生在衙门就好办事儿了。”

    “好。”潘定江笑应了。

    ……………………

    隔天天刚蒙蒙亮,潘定江吃过早饭,一身崭新官服,捧着告身印信,往前面府衙过去。

    看着潘定江出了二门,钱三奶奶正要转身进屋,一个婆子进了二门就扬声禀道:“三奶奶,大当家来了。”

    “快请进!”钱三奶奶急忙往外迎出去。

    “不敢当。”李桑柔迎着急迎出来的钱三奶奶,拱手而笑。

    “我正想收拾收拾就去给大当家请安呢。”钱三奶奶曲膝见礼。

    “不敢当。”李桑柔再次拱手,“昨天回去的晚,听说三奶奶到了,今天一早,赶紧就过来了。不敢劳动三奶奶。”

    “点了我们三爷过来鄂州府后,世子爷那份军报,我们相爷拿回去,让我跟我们三爷看了几眼。”钱三奶奶和李桑柔并肩,压着声音笑道:“世子爷那军报上说,拿下这鄂州城,大当家当居头功。”

    “这个真是过奖了。”李桑柔这是真心话。

    要论头功,她觉得那些粉身碎骨的死士内应,才是真正的头功。

    “大当家的可真是。”钱三奶奶失笑出声,“大当家请进。”

    钱三奶奶从丫头手里接过帘子,李桑柔一边笑一边欠身不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听说三爷昨天已经忙了一天了,想来三奶奶这里,也是千头万绪,我那边事儿也多,咱们就不多寒暄了,我就直截了当。”李桑柔接过茶抿了口,看着钱三奶奶笑道。

    “大当家别客气,咱们一向有话直说。”钱三奶奶笑着示意。

    “刚刚有军报递进来,随州那边,大约已经拿下来了。”

    李桑柔一句话没说完,钱三奶奶眉梢高高扬起,惊喜交加。

    “一会儿我就启程去随州,把顺风的铺子开出来。

    我过来这一趟,是有几件事要跟三奶奶说一声,一是到昨天傍晚,整个鄂州城里,明年一年的朝报,订出去三百七十余份,明年的晚报,订出去四百三十余份。

    二,从鄂州城往建乐城的路书,已经卖出去七千余份。

    三,今年以来的朝报汇总,卖出去四千六百余份,晚报汇总,卖了七千余份。

    每天零卖的朝报晚报,这些天,每天多加一百份,加到昨天,已经是朝报一千份,晚报一千份,年前,我不准备再增加了。”

    李桑柔一口气说完,笑眯眯看着钱三奶奶。

    钱三奶奶凝神听完,片刻,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站起来,冲李桑柔曲膝致谢,“多谢大当家,有大当家这些朝报晚报铺陈在前,三郎这个府尹,事半功倍。”

    “不客气,我走了。

    对了,你昨天留下的东西,我都看到了,替我谢谢七公子,一箱子都是好东西,黑马和小陆子他们喜欢得很。”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钱三奶奶忙跟着送出去,一直将李桑柔送出侧门,看着李桑柔不紧不慢的走远了,退回侧门里,想着李桑柔说的那些数目,又笑出来。

    嗯,看样子,明年秋闱的事儿,得快,一会儿跟三郎说一声,这事儿,她现在就开始操办。

    这是她们路上就商量过的,鄂州府务这一块儿,要是三郎顾不上,她就操点儿心,至少催促鄂州士子往建乐城赴考秋闱这事儿,她是能操办的。

    嗯,最好今天就开始着手准备这些士子的履历具保,还有路引什么的,干脆一家家给他们送上门去!

第177章 弩

    李桑柔一行人,一路走一路看,吃吃喝喝走走看看,再看好定好了一明一暗两处递铺的位置,一天的路走成了三天。

    直到临近月末,傍晚时分,李桑柔等人到了随州城外,还没看清楚城门,就被纵马迎上来的文将军拦住,递了份鄂州刚刚急递过来的书信。

    信是文诚写的,平平淡淡、简简单单几句话:有点儿小事儿,请大当家立刻赶回鄂州城。

    这样急如星火让她立刻赶回鄂州城,这件事本身,就不是小事儿。

    文将军极其明白也极其体贴,迎出来时,带着几十匹健马,以及清水咸肉等干粮。

    李桑柔谢了文将军,换了马匹,带上清水干粮,调头直奔鄂州城。

    往随州过去时,一行人悠悠闲闲,赶回去时,却是急如星火。

    第二天早晨,鄂州城门刚开没多大会儿,李桑柔带着黑马、孟彦清等人,纵马进城,直奔城东的军营。

    文诚急迎出来,李桑柔跳下马,劈头问道:“出什么事了?大帅呢?”

    “受了点儿伤,就是大帅受伤的事儿。”文诚拱手答道。

    李桑柔站住,盯着文诚,见文诚也就是有些憔悴,心里微松。

    “能说话吗?”李桑柔问了句。

    “嗯?”文诚一个怔神,随即醒悟,“世子爷没事儿,是别的事,咱们进去说。”

    文诚说着,欠身往里让李桑柔。

    军营前面,那间极小的院子里,顾晞站在廊下,一只胳膊吊在胸前。

    李桑柔迈进院门,隔着小小的天井,从顾晞吊着的胳膊,看到顾晞一脸的笑,长长舒了口气,干脆几步穿过天井,上了台阶,用手指捅了捅顾晞吊着的胳膊,“能恢复如常吗?”

    “能,箭扎进肩胛,没伤筋动骨。”顾晞用力想抬起胳膊。

    “别动,怎么伤的?”李桑柔从前面仔细看到后面。

    “没事儿。不过确实是为了这事儿,才叫你回来的。”顾晞侧身让李桑柔进屋。

    文诚跟在顾晞后面,进了屋,从长案上拿起支黑沉沉的短箭,递给李桑柔。

    “和你的箭一样,那个瞎子,是南梁人?”顾晞示意李桑柔看那只弩箭。

    “在哪儿受的伤?”李桑柔仔细看着那枝箭,皱眉问道。

    “我去江陵城外查看,离城五六百步,城墙上射下来三四十支箭,分三轮,准头都不怎么样,伤了两三匹马,盾牌挡住了十来支,伤了四五个人。”顾晞说的十分详细。

    “不是瞎子,做这种弩,瞎子也是跟别人学的。你打算攻打江陵城?什么时候?”李桑柔站起来,将弩箭放回长案上。

    “要不是受伤,现在已经大军已经渡过汉水,在往江陵城的路上了。”顾晞看着李桑柔。

    “能不能缓一缓?”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顾晞问道。

    “怎么回事?”顾晞蹙眉问道。

    “我想去江陵城看看这些弩是怎么回事。”李桑柔迎着顾晞的目光,坦然答道。

    “米先生的来历,大当家知道吗?”文诚看着李桑柔,试探问道。

    “瞎子见多识广,当初他救我上来,看到我这把剑,就知道不是凡品,不过,他只会做弩。

    他给我做出这只小手弩后,我曾经想让他帮忙打制几把好刀好剑,给黑马他们用,他一窍不通。

    他读过很多书,喜欢昆山腔,对二十多年前的建乐城,哪家酒好,有哪几位红伎,哪家有过什么热闹,如数家珍。

    他厌恶战事,厌恶血,厌恶死人,哪儿有战事,有饥荒,有瘟疫,他就骂骂咧咧逃之夭夭。”

    李桑柔答的十分详细。

    “二十多年前,他在建乐城?”顾晞很是惊讶。

    “听他口音,不像是建乐城本地人。”文诚皱着眉头。

    “他从来没说过。他是哪里人,家里有什么人,在哪儿长大的,跟谁学的制弩,他都没说过。

    他给我打制这把小手弩时,最熬心,说他师父说这样不行,也不一定就不行,以及,要是师兄在就好了之类。

    想来,是有师门的。

    我想去江陵城看看,这弩,是不是跟瞎子的师门有什么关联。”李桑柔看着顾晞道。

    顾晞眉头紧皱,看向文诚,文诚眉头皱的更紧。

    “就算真是米瞎子师门中人,也没什么,两国交战,同一师门,各择其主,也是人之常情。不必冒险去看这一趟。”顾晞看向李桑柔道。

    “你上次说,这场平天下之战,不急在一时半会。

    再说,你这伤,总要养上一两个月。

    我过去看一趟,就算还有别的事,也不过一两个月。”李桑柔从顾晞看向文诚。

    “我不放心。”沉默片刻,顾晞看着李桑柔道。

    “不会有事儿的。我把孟彦清他们都带上,从江陵城出来,我立刻捎信给你。”李桑柔微笑道。

    “好,你要小心。”顾晞沉默片刻,点头答应。

    “那我回去准备准备,明天傍晚出发。

    如果需要这里援手,我会让人找你,不找的话,不必多理会。”李桑柔站起来,和顾晞笑道。

    “明天走前,还过来吗?”顾晞站起来往外送李桑柔。

    “不过来了,一路过去江陵,不好骑马,多数时候只怕都要步行,回来时也是如此。”李桑柔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

    “嗯,万事小心。”顾晞将李桑柔送到院门口,看着她拐个弯看不见了。

    ……………………

    李桑柔回到军营对面的小院里,落在后面的大常等人,已经赶进小院,正大汗淋漓的擦洗,

    “大常,黑马,老孟。”李桑柔进了院门,叫了大常三人,脚步不停,直接进了上房。

    大常等三人急忙跟进上房,站成一排,看着李桑柔。

    “有件事,是我的私事。”李桑柔先看向孟彦清。

    “我们兄弟跟着大当家,无论公私。”孟彦清欠身答话,神情郑重。

    “嗯。”李桑柔看向大常和黑马,“江陵城里有些人,应该是瞎子的同门,咱们走一趟,捉几个带出来。”

    “啊?”黑马眼睛都瞪大了,“瞎叔?”

    “叫什么!”大常一巴掌拍在黑马头上。

    孟彦清高挑着眉毛,从黑马看向李桑柔,他不认识米瞎子,只听黑马说过几回。

    “大常送大家过汉水后,回来守在这里,等着接应。黑马和小陆子几个,跟我走。”李桑柔看向孟彦清,接着道:“你把人手全部带上,散开跟在后面,到江陵城后,不要进城,就在城外等着。

    等我们出来后,除非我招唤你,否则就跟在四周戒备。”

    “是。”三人齐声答应。

    “这一趟,只怕要一两个月,说不定要厮杀一场,把该带的都带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李桑柔顿了顿,又吩咐了句。

    “是。”三个人再次答应,见李桑柔挥手,急忙出去准备。

    ……………………

    隔天傍晚,顾晞穿着件长斗蓬,掩着受伤的胳膊,和文诚并肩站在城墙上,看着一身寻常农家女子打扮,出城门往北而去的李桑柔。

    “能做出那些弩的,应该不是无名之辈。”文诚看着越走越远的李桑柔,突兀的说了句。

    顾晞回头看了他一眼,“大哥说过,人是由因缘聚化而来。

    像你我,你有和我的因缘,和文家的因缘,和她的因缘。”顾晞指了指越走越远的李桑柔,“还有和阿玥的因缘,和其它诸人的因缘。

    这些因缘,各有各的情份,各有各的恩怨,每一份因缘,都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

    你我,都有很多不想为外人知,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她,自然也有,应该比我们更多。”

    “嗯,我只是,凡事想得多。”文诚低低应了句。

    “她处处敞开,不存金钱,不沾权柄,连名声都不要,别再多想。”顾晞低低叹了口气,沉默片刻,接着道:

    “当初,先皇属意老二,大哥尽心尽力辅助老二,大哥是怎么想的,你我一清二楚。

    那时候,有多少人相信大哥?有多少人觉得大哥必有打算,这样那样,甚至疑心到我身上。

    这世上,总是有一些不是只为自己的人,就算你我,竭尽心力,难道都是为了自己么?

    别想太多。”

    “嗯。”文诚跟在顾晞后面,低低嗯了一声。

    ……………………

    李桑柔出了北门,径直往北,走了一个多时辰,由北向西,折向汉水。

    天已经黑透了,细细的残月挂在天空,有气无力的照着人世间。

    枯干的芦苇丛中,大常撑着船靠在岸边。

    李桑柔和黑马等人上了船,大常将船撑离,黑马和大头几个左右划着船,往对岸过去。

    “老孟他们分成三船,最后一船两刻钟前过去的,到现在,没听到动静。”大常蹲在李桑柔身边,低低道。

    至少两刻钟,足够孟彦清他们扫荡出视线之外。

    李桑柔眯眼看着四周。这样昏暗的夜色,连她也看不出多远。

    月末月初,都是好时候。

    船很快靠了岸,李桑柔等人下了船,径直往前,大常看着李桑柔走远了,将船划回对岸。

    李桑柔在前,在残月的指引下,径直往西。

    汉水西边,离鄂州城七八十里,有个大镇,叫马头镇,水田丰美,十分富庶。

    这是她在鄂州城闲逛时听到的。

    几个人脚程都很快,寅末前后,远远的,看到了零落的灯笼光。

    “歇一歇,天明了再说。”李桑柔舒了口气,看来,前面就是马头镇了。

    几个人找了丛浓密避风的灌木丛,挤进去,睡了一个来时辰,天色大亮,几个人出来,摘干净身上的草末树枝,收拾整理好,出了灌木丛。

    不远处的村子里,炊烟袅袅,鸡鸣狗叫。

    一行人走的不紧不慢,太阳升到一人多高时,一行人进了马头镇。

    黑马衣着最鲜亮,靛蓝细布大袄敞着,露出里面的绸子小袄,背着手昂着头,一幅大掌柜气派,来回走了两趟,把马头镇上四五家邸店全部看过,挑了看起来最阔气的那家,昂然进去。

    李桑柔一幅小媳妇打扮,挽着包袱,头脸裹的只露出两只眼睛,低眉顺眼的跟在黑马身后。

    小陆子四个,都是脚夫长工打扮,扛着箱子背着行李,缩手缩脚的一路紧跟。

    “掌柜的,上房有没有?一间就行了,他们住什么上房?”黑马一进邸店,就满嘴鄂州话,扯上了嗓子,“有啥吃的?行,两笼肉包子,两碗蛋酒,把他们四个带到后头吃饭,他们有啥吃啥,吃饱了就行了。”

    李桑柔垂眼跟在黑马身后,在他旁边坐下,放好包袱,将头巾往下拉拉,露出鼻子和嘴。

    “掌柜的,今儿不是逢集吗?怎么这镇上连个人都没有?过兵也没过到咱们这儿,掌柜的,我跟你说,鄂州那边,可热闹得很呢!”

    黑马气大声粗,说到鄂州那边热闹得很,左顾右盼,一幅本大爷路道粗的得意模样。

    “这位爷贵姓?您哪,肯定记混了,咱们镇上逢五大集,逢单小集,今儿二十四,明天才是大集呢。”掌柜一脸笑,十分恭敬。

    “免贵姓牛,咦!我能记错了?”黑马一脸的我竟然记错了我不相信!

    “牛大爷,一瞧您就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俺们这方圆一两百里,三个大镇,桥头镇今天逢集!”掌柜笑道。

    “可不是!还真是我记错了!”黑马一拍额头,哈哈笑了几声,示意掌柜,“你瞧你这小店里,反正也没什么人,你坐下,咱们说说话儿。”

    掌柜忍不住斜了黑马一眼,这话说的,没什么人!那边明明坐着两三桌人呢!

    “咱们这里,今年这莲子,是不是极便宜?河那边,鄂州城被北齐占了!肯定过不来了。”黑马头伸向掌柜,压着声音问道。

    “还真不便宜。”掌柜也压低声音,“收莲子的人,可没比去年少,前儿行里两位行老过来吃酒,说是今年这价,一斤上等干莲子,比去年还多了十来个钱呢,还说今年买莲子的,都格外利落,都是看好了,买了就走。

    听牛爷这口音,您也是从鄂州城来的?”掌柜看着黑马问道。

    “我是鄂州城里的,在城里有座大宅子。不过,北齐人一到城外,我就过河到咱们河西来了,我家有两个庄子在河西这边。

    北齐人打到鄂州城下了,我哪敢呆在城里,君子不立危墙,你说对吧。

    真是鄂州城那边的人过来买莲子?他们怎么过来的?北齐人占了鄂州城,那边可就是北齐了,咱这可是梁国!”黑马一脸纳闷,以及不忿。

    掌柜笑起来,“瞧牛爷说的,那河多长呢,哪儿不能过。”

    “也是!”黑马一拍桌子,“我还当今年这莲子得极便宜,娘的!”

    “还是贵点儿好,大家都能好好过个年。”掌柜一脸干笑。

    “今天行里有人不?贵也得去看看,我得往江陵城走一趟,总不能空着手,好歹贩点儿什么,不能白走这一趟。”黑马一脸烦恼。

    “有有有,哪天都有人。

    这要贵,大家都贵,这儿卖得出价,江陵那边,一样卖得出价,牛爷该赚多少,指定一文不少。”掌柜呵呵笑道。

    “也是。对了,我问问你,咱这路引,好不好写?我家户册是在鄂州城里的,可这鄂州城,归北齐了,你说这多烦人!”黑马看起来更加烦恼了。

    “这事儿,又不是牛爷您一个。您不是有庄子么。

    咱们镇里正是个好人,就是没庄子,您跟他说清楚就行,唉,打成这样,大家伙都不容易不是。”掌柜笑着安慰黑马。

    李桑柔一幅受气小媳妇模样,缩着肩膀吃包子喝蛋酒。

    黑马吃好喝好,出去买了莲子,在邸店歇了一夜,隔天逢集,买了四头健骡,驮上莲子,再找里正写了路引,再歇上一夜,隔天一大清早,启程赶往江陵城。

第178章 像朋友一样

    眼看就进腊月了,年货用的莲子,自然要快点送到地方。

    李桑柔一行人,天一亮就启程,天黑了才歇下,不过三四天,就到了江陵城外。

    江陵城四座城门,只开了南门,进进出出,盘查的极严。

    黑马拿着马头镇的路引,一口地道的马头镇土话,带着个怯生生的小媳妇儿,四个下人一瞧就是傻头呆脑的乡下人,看什么都稀奇,看的两眼直愣愣不动眼珠,半张着嘴,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马头镇的莲子是江陵城人少不了的年货,年年这个时候,马头镇上都有不少贩莲子的小商人。

    实在没什么可生疑的地方,守门的小统领拍了几把装着莲子的麻袋,挥手放行。

    黑马这一趟,就是过来贩一趟莲子,回去的时候,再带上几桶酒,赚点儿过年的钱,进了江陵城,找了家邸店安顿好小媳妇,正好也到饭点儿了,吃了饭,黑马直奔南北货行。

    快过年了,莲子是紧俏货,黑马到行里,没多大会儿,就卖了莲子,带着四个傻下人四头骡子,直奔酒坊去看酒买酒。

    李桑柔进了邸店上房,再从后窗跳出去,整理好,挎着竹篮子,篮子上盖着块靛蓝粗布,一幅走亲戚的小媳妇打扮,脚步轻快,直奔南门。

    看过南门,绕个弯往西门去,从西门穿过江陵城,径直去东门。

    江陵城不大,天快黑的时候,李桑柔走完了半座城,心里大致有了数儿。

    黑马回来,张张扬扬的吃了晚饭,回到上房,又要水要茶的折腾一遍儿,在伙计翻白眼之前,总算消停了。

    黑马贴着门听听,再贴着左右两边墙听了听,松了口气,拍拍手,凑到李桑柔旁边,压着声音道:“酒看好了,便宜货,桶有这么高,木头桶,一桶一百斤,老大,为啥要木头桶,装人?”

    “嗯,酒什么时候能拿?”李桑柔凝神听着四周的动静。

    “啊?真装人?今儿就行,说什么时候都行,现成的。我说明天再去。咱啥时候要?”黑马惊讶的眉毛飞起。

    真要装人!

    李桑柔眼皮微垂,没答话。

    她们那四头健骡,再强壮,一头骡子驮上两百斤,就不能再多了,一个大男人再轻也得有个一百二三十斤,一百六七十斤都寻常,可比一桶酒重多了。

    “还有更大的桶吗?”李桑柔低低问道。

    “有,有一桶一百六十斤的,那酒可差得很,最差的酒了。

    一百斤的桶,咱们那骡子,一头骡子两桶正好……要是装人就不行了,一个人可不只一百斤,一边轻一边重可不行。

    要一百六十斤一桶的?架在骡子上?一只骡子一桶,那也行。”黑马很快就明白了李桑柔的意思。

    “嗯,就一百六十斤的,架在骡子上。明天把酒买回来,先放到这里。”李桑柔再想了想,吩咐道。

    “好。”黑马愉快答应。

    第二天,不早不晚吃了早饭,黑马带着小陆子和窜条去买酒,大头和蚂蚱跟着李桑柔,背着筐去采买。

    李桑柔带着大头和蚂蚱,从南城买到北城,从东城买到西城,逛了一整天,傍晚,大头和蚂蚱背着满满两大筐东西,送进上房。

    “这都是什么?”黑马拎了拎两只背筐,不算重,再伸手拎出来,“丝棉?找到人了?”

    “没有,让他们找咱们。

    明天吃了早饭,咱们就启程,你找个借口,要往东城绕一圈,守将衙门在东城门那边,府学学堂在东城往南城过来的路上,绕一点路,是个僻静地方,就在那里。

    府学院门已经开了,里面抵了块石头,用点力就能推开。

    早饭后,你带着小陆子和窜条,先把四头骡子牵进去,找个地方藏好等着。

    早点睡吧,明天要忙一整天。”李桑柔低低吩咐了,和衣睡下。

    ……………………

    隔天一清早,小陆子、蚂蚱四个人早早就吃了饭,牵了骡子出来,忙着把酒桶架上去,捆扎收拾,准备启程。

    黑马坐在邸店大堂,一边吃早饭,一边时不时拍一把桌子,气恼无比的大声训斥:“你个败家娘儿们!你买那么多破玩意儿做么子?你拿不了,你还敢放外头!你长本事了是吧?

    败家娘儿们!老子辛辛苦苦赚钱,你个败家婆娘!你把东西放哪儿了?啊?

    老子还得绕圈儿替你拿东西!

    你个败家娘儿们!气死老子了!”

    黑马一边吃一边骂,李桑柔缩着肩膀,头低的几乎挨在桌子上,筷子不停,吃肉包子喝莲子粥。

    邸店掌柜靠着柜台,看热闹看的津津有味儿。

    这小媳妇有意思,挨骂也不耽误她吃饭,嗯,吃的还挺香。

    瞧这大黑个儿,骂归骂,可没舍得拍一下半下,拍桌子都不敢拍重了,再说,他带着媳妇来这江陵城,不就是让他小媳妇买东西的,真不想让她买,就不会带她来。

    这一对儿小夫妻,有的是情份呢,啧,这夫妻过日子,可真是各有各的过法。

    掌柜津津有味的看了一场热闹,一边和黑马结帐,一边敷衍无比的劝了黑马两句,热情的将黑马送到邸店门口,看着一行人不往南门,反倒往东门去了,站在邸店门口,笑了一会儿,才转身进去。

    转过一条街,大头斜出一步,汇入人群中,走出几步,一头扎进条小巷子,一路小跑,直奔东城守将衙门。

    到了守将衙门外,从昨天挑好的墙角起,在各个拐弯抹角的地方,挨个画上李桑柔昨天教他画的鬼符,一直画到府学后面一扇小破的角门旁边,推开角门,直奔进去。

    李桑柔跟着黑马走过两条街,往旁边融入人群中,没多大会儿,蚂蚱也斜步离开,跟在李桑柔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两条巷子,李桑柔站在斜对着守将衙门的一家南北货铺子前,细细挑着红枣,瞄着对面的守将衙门。

    蚂蚱蹲在墙根旁等着。

    最先在守将衙门口顿住步,一个折身,奔向大头画的鬼符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来岁的小娘子。

    李桑柔眉梢微扬,拎了一袋子红枣结了帐,穿过巷子,直奔府学。

    李桑柔刚冲到府学那扇破角门前,角门从里面拉开,李桑柔和蚂蚱一前一后,急奔进去,李桑柔挥手示意诸人藏好。

    大头和蚂蚱几个急忙往后撤,扎进早就找好的地方,屏气等着。

    李桑柔站在角门里面,深吸几口气,慢慢呼出,调均呼吸,凝神听着动静,等着那位小娘子过来。

    那些鬼符,是米瞎子教给她的。

    她带着大常黑马他们,把夜香行抢到手那天,米瞎子喝得大醉,跟她又哭又笑,提到了他的师门,后来,她想方设法,从米瞎子嘴里挖出的东西也极其有限。

    挖出这个鬼符,也是有一回米瞎子喝醉了酒,又哭又笑的时候。

    米瞎子酒醒之后,后悔不迭了几天,就自欺欺人的表示:他当时虽然醉了,可心思照样清明,手又抖的厉害,肯定不会画真符给她,他当时画的那符不对,那是错的!

    这个鬼符,当时,还真是米瞎子主动画给她的,一边哭一边画,还让她记牢,万一有一天找不到他了,就四下找找,有没有这样的鬼符,要是有,那就是他被召回师门了,就不用她给他报仇了。

    这个符,是他们师门召唤同门相见的符号。

    角门外,一阵急促轻盈的脚步声,靠近的很快,李桑柔抬手打了个手势,屏气凝神,看着虚掩的角门。

    守将衙门门口那位小娘子推开角门,抬脚迈过门槛,再一脚下了台阶,李桑柔猛一掌砍在小娘子脖子上,再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守在旁边的大头、蚂蚱和小陆子急扑上来,先堵住小娘子的嘴,再利落无比的捆成一团。

    小娘子已经被李桑柔一掌砍晕了,捆起来十分方便。

    大头和蚂蚱提着小娘子,飞奔送进旁边的空屋子里,再飞奔回来,小陆子已经趴在地上,把地上的痕迹抹干净,三个人再次藏好,准备好等着捆第二个。

    也就半刻来钟,角门外,又有脚步声靠近。

    这脚步声稳而沉,听起来应该是个健壮男人,李桑柔抄起早就放在旁边的包着丝棉的木棍,慢慢握好,斜瞥着角门。

    角门再次被推开,一个二十来岁的健壮男子迈过门槛。

    李桑柔抡起包棉木棍,砸在男子头上。

    男子干脆利落的往前扑倒。

    大头和蚂蚱、小陆子急扑上前,熟练无比的堵上嘴,捆上,抬着送进空屋子。

    李桑柔掩上角门,调均呼吸接着等,再等一刻钟,要是没再有人来,两个也差不多了。

    没用一刻钟,这一回,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儒雅老者,李桑柔照样一棍子闷在头上,大头他们三个人照样堵嘴捆人。

    李桑柔上前一步,接过大头手里的绳子,大头掉头窜出角门,将通往角门的几处鬼符抹干擦净,再飞快窜回来。

    空屋子里,黑马和窜条正在给年青男子灌酒。

    旁边三只酒桶里的酒,已经倒进了井里。

    李桑柔走到小娘子身边,低头闻了闻,满嘴酒气,也不知道这小娘子酒量怎么样,好在酒里有药。

    米瞎子的药一向好使。

    李桑柔抽了条丝绵被芯过来,提着小娘子放上去,解开绳子,开始脱小娘子的衣服,将小娘子脱了个一丝不挂,用丝绵被芯卷起,松松捆了几道绳子,将小娘子塞进酒桶里。

    旁边,黑马和小陆子几个人,给年青人和老者灌好了酒,也一样脱了个一丝不挂,用丝绵被芯裹上,塞进酒桶,重新封好酒桶,架上骡子,

    大头和蚂蚱两个先出了正院门,往左右查看过,招手示意。

    黑马和小陆子几个,牵着骡子,出了府学,转过巷子。

    小陆子四个,一人牵着一头骡子,李桑柔已经重新裹好头脸,低眉顺眼的跟在黑马身后,黑马背着手,昂昂然一幅大掌柜气派,走在最前,直奔南门。

    进城查得紧,出门就简单多了,黑马一行人,前天贩莲子进城,今天贩大桶劣酒出城,再规矩不过的生意人,半点让人疑心的地方也没有。

    不紧不慢走出两里来路,离城远到看不见了,几个人加快脚程,赶着骡子一路小跑,飞奔而去。

    未末前后,一行人越过来时落脚的小镇,急行往前,天黑透时,离开大路一里来路,进了一座荒废的不知道什么庙。

    破庙大殿倒是好好儿的,李桑柔围着破庙四下查看,小陆子抱着几大抱木柴,在大殿中升起一堆火,黑马几个人,将四只酒桶抬进大殿。

    李桑柔四下查看好回来,蹲在火堆边,架上大锅,黑马从第四只酒桶中,取出清水皮袋,往锅里倒了大半锅水,再舀了两碗米倒进去。

    李桑柔将咸肉掰开,放进锅里,从酒桶里拿出馒头,咸鱼熏肉,放到火边烤上。

    三只酒桶里都有了动静,李桑柔示意小陆子,“放他们出来。”

    小陆子几个人掀开桶盖,拽着丝绵被芯,将三个人拽出来。

    “都别动,你们可都没穿衣服。”李桑柔见小娘子要挣扎,赶紧提醒了句。

    小娘子两眼圆瞪,呆了片刻,一动不敢再动。

    她感觉到了,她确实一丝没挂!

    “师兄。”小娘子扭头看到年青人,一声师兄声音没落,眼泪就像开了闸。

    “你是谁!”年青人也光着,也不敢动,只用力瞪着李桑柔,气愤呵问。

    “师叔!”小娘子接着看到了老者,这一声师叔,哭腔更浓了。

    “那符号是你画的?”老者从李桑柔看向黑马等人。

    黑马站在火堆旁,时不时搅一下锅里的咸肉粥,大头和蚂蚱一左一右蹲在三人旁边,半张着嘴,一脸傻相看着三人。窜条和小陆子正神情严肃的烤馒头。

    李桑柔一块块翻着咸鱼熏肉,只嗯了一声。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们师门的暗号?”老者接着问道。

    “你姓什么叫什么,你,还有你,一个个说。”李桑柔没答老者的话,手里的长竹筷从老者点向小娘子。

    “你是谁!”年青人再次厉呵。

    “他是你徒弟?”李桑柔看着老者,带着笑,“你教过他人在屋檐下这句话没有?”

    “我姓程,程善,他们是我师侄,罗启文,宋启明。”老者的声气听起来平和多了。

    “程善,善良的善?罗启文,宋启明。”李桑柔依次点着三人。

    罗启文紧紧抿着嘴,满眼愤怒的盯着李桑柔,宋启明一眼一脸的泪,寒缩缩一动不敢动,拧着头不看李桑柔。

    “你是谁?”程善看着李桑柔问道。

    “我跟你们师门有些善缘,请出你们三位,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见见你们的掌门,你们称巨子是吧。

    我不会伤害你们,也不会虐待你们,咱们就,像朋友那样相处,行不行?等到了地方,你们巨子来了,你们就跟他走。

    这一路上,咱们彼此客客气气,怎么样?”李桑柔从程善看到宋启明,和气无比。

    “姑娘把我等剥成这样,这是待客之道么?”程善看着李桑柔道。

    “当然不是。我是说,像朋友那样相处,就是像而已,你们是我的阶下囚。”李桑柔不客气道。

    程善噎的好一会儿才说出话。“姑娘既然这么说,那我等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三位多体谅,先委屈一二,等过了汉水,我找辆车给三位坐。吃不吃点儿?”李桑柔举着块烤好的熏肉问道。

    “能不能先把衣服给我们。”程善忍着气问道。

    “不能。”李桑柔拒绝的干脆极了,“从上面把胳膊拿出来就是了。吃不吃?”

    程善气的脸都青了,强忍了半天,挣出一只胳膊。

    李桑柔将烤好的馒头切开,夹上那块熏肉,递给程善。

    罗启文看了看宋启明,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宋启明哪肯把胳膊伸出来,一边哭一边摇头。

第179章 合作愉快

    黑马几个人轮流值守,寅正前后,将程善三人重新填回酒桶,启程赶路。

    一路上,只挑着僻静地方歇了两三回,喝点水吃点儿东西,其余时候,都在急急赶路。

    到后半夜,一行五人外加四头骡子,赶到了汉水边上。

    借着新月昏暗的光辉,窜条沿着岸边,摸到芦苇丛中的那块大石头,弯腰拽出石头下压着的一根缆绳,和大头两人,飞快的拽起缆绳。

    缆绳从水底一点点升起来,升出水面,没等缆绳绷直,河对岸的芦苇丛中,大常撑着船出来,往对岸过的飞快。

    窜条和大头在岸这边,用力拽绳子,大常划浆,船过来的飞快,黑马等人,先将四只酒桶搬上船。

    小船来回两趟,把人和骡子全部运过了河。

    黑马和小陆子几个牵骡子抬酒桶,上到岸上,重新捆扎。

    李桑柔和大常一起,将船再次划过河。

    孟彦清已经等在河边,挥着手,十来名老云梦卫依次上了船,李桑柔招手叫孟彦清。

    大常和几个云梦卫用力划着船。

    李桑柔和孟彦清坐在船尾,李桑柔低低交待道:“我们不进城了,直接往平靖关去,你回去一趟鄂州城,找大帅,他要是问起,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跟大帅说,我要越过平靖关,往北走一趟,一路上都在北齐境内。

    沿途也许有用得着官府的地方,你找他要一份能调动沿途官府官兵的东西,一定要管用。

    之后,你把人都带上,带上家伙带上马,我在顺风递铺等你们,或者你们在递铺等我们,等到之后,还跟之前一样,散在四周警戒。”

    顿了顿,李桑柔接着道:“对方是个很厉害的门派,能人很多。”

    “嗯。大当家放心。”孟彦清凝神听了,点头答应。

    船靠了岸,李桑柔和大常下了船,孟彦清将船划回去,接着接余下的老云梦卫。

    河岸上,黑马等人已经收拾好等着了,见李桑柔和大常过来,牵着骡子,不紧不慢往东走。

    天近明时,四周良田越来越多,前面不远,两三个村子几乎连成了片。

    一行人在一片小树林里停下。

    大常将桶提下来,黑马打开桶盖,李桑柔伸头过去,看着脸色苍白,嘴唇爆皮的宋启明。

    宋启明瞪着李桑柔,抖着嘴唇,“我,我要……”

    “渴坏了是吧?大常……”李桑柔看着宋启明嘴上爆起的皮。

    “不是!”宋启明愤怒无比的打断了李桑柔的话。

    “噢!小解?”李桑柔伸头过去,往桶里闻了闻,“你不是已经……”

    “我要大……大……”宋启明被李桑柔伸头这一闻,羞愤交加,放声哭起来。

    “你两天没吃没喝,还能大解?啧!行行行,给她找个东西。”李桑柔啧了一声。

    小陆子扎进酒桶一通翻,拎出只小酒桶,“老大,就这个好像还行。”

    李桑柔招手示意递过来,将酒桶递给宋启明,“把被子往旁边挪了挪,当恭桶用吧,大小差不多。”

    “这怎么能……”宋启明一张脸涨得血红。

    “要不你就出来,你可没有衣服,光着脚。

    你看看这四周,没躲没藏的,你真要出来,让大家看着你大解?

    听姐姐的话,还是桶里好。”李桑柔在宋启明蓬乱无比的脑袋上拍了拍。

    宋启明哭的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接过小酒桶。

    “大常,把他俩拎出去,大头看着他俩,让他们找个地方方便方便,还有,给他们喝点儿水,让他们四处走走,活泛活泛。”

    刚生好火的大常过来,先把程善提出来,再一把揪出罗启文,放到地上。

    程善明显知趣多了,光着脚,裹着丝绵被芯,往旁边靠到树上,慢慢动着四肢,等麻木的双腿好些了,往旁边挪过去。

    罗启文紧跟在程善后面,生硬无比的拧着头,绝对不看在酒桶里放声大哭的宋启明。

    师妹太可怜了!他替师妹尴尬的恨不能把头缩进脖子里。

    “老大,像是逢集!”爬在一棵高树上,正四下张望的蚂蚱喊了句,“真是逢集,已经上人了。”

    “嗯,先吃饭,吃好饭,黑马和小陆子去赶趟集,要是有,买三四床厚棉胎回来,再给小妮儿买个子孙桶,有草纸买几摞。”

    李桑柔一边吩咐,一边从大常带来的竹筐里,摸出暖水瓶,倒了杯温热的水,端到宋启明那只酒桶前,递进去给宋启明,“喝点儿水,要不然,太干了,你解不出来。”

    宋启明想伸手打翻那杯水,或者泼到李桑柔脸上,可抬起手,却接过杯子,一边哭,一边几口就喝光了水。

    她实在是渴坏了。

    李桑柔再倒一杯给她,再倒一杯,笑眯眯看着她一连喝了四五杯。

    程善和罗启文方便好,在小树林里转了两三圈,裹着丝绵被芯,坐到火堆旁,一杯接一杯的喝水。

    宋启明哭声低了些,手伸上来,拍了拍桶。

    李桑柔过来,伸过头,“好了,递给我。”

    “不是,草纸!”宋启明一眼都不想看到李桑柔。

    “没有,你拽块丝绵擦擦。”李桑柔指点道。

    “你!”宋启明再哭出来,也只好用力揪着丝绵。

    李桑柔等了一会儿,接出桶,递给大头,看着宋启明问道:“要不要出来坐一会儿?你师兄和师叔都在那边坐着呢。”

    宋启明抹了几把眼泪,探出半个头,看着火堆,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大常过来,一把揪出宋启明,将她拎着放到程善旁边。

    宋启明紧紧抓着丝绵被,垂头坐着,斜眼瞄见旁边师叔丝绵被芯上一大片黄渍,呆了呆,赶紧把头拧向另一边。

    程善憔悴委顿,罗启文坐在程善另一边,一眼不敢往宋启明这边看。

    大常煮了一大锅咸肉粥,拿出一罐子酸萝卜酸白菜,窜条几个将大肉包子烤的焦黄诱人。

    大常盛了粥,挟上几块酸萝卜酸白菜,递给程善和罗启文。

    李桑柔欠身过去,伸手摸到宋启明的胳膊,滑出狭剑,在宋启明手的位置割出两个口子,示意宋启明把手伸出来,递了碗咸粥给她。

    三个人垂着头,闷声不响吃饭。

    黑马和小陆子吃好饭,牵着头骡子,兴致勃勃的去赶集。

    蚂蚱、窜条拿着皮袋,赶着头骡子去最近的村庄装干净井水,大常把余下的粥和包子一扫而空,洗了锅碗。

    李桑柔将装满水的铜壶吊到火上,拿出只相当大的铜茶壶,放进她的独门茶包,沏了一大壶茶,倒了三杯,递给程善三人。

    “这会儿已经在你们大齐境内了,我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能不能把衣服给我们。”程善吃饱了饭,恢复了精神,看着李桑柔问道。

    “现在还不行。”李桑柔笑容可掬,“这儿是大齐境内,可这是边境,等过了平靖关再说吧。”

    “你要把我们弄到哪儿去?”罗启文压着怒气问道。

    “南召。”李桑柔答的干脆爽快。

    程善还好,罗启文眼睛瞪大了,宋启明干脆直接的啊了一声。

    “前天就跟你们说了,我跟你们师门有份善缘,想见见你们巨子,顺路送你们回去。”李桑柔抿着茶,笑眯眯道。

    “姑娘贵姓。”程善看着李桑柔问道。

    “免贵姓李。”

    “有位桑大将军?”程善瞄着大常,听说那位桑大将军身边,跟着个铁塔般的巨人。

    “是我,我姓李,名桑柔。”李桑柔爽快笑应。

    “你那弩!”宋启明呀了一声,脱口喊了半句,反应过来,急忙闭上嘴。

    “姑娘,不是,该称您大将军……”

    “他们都称我大当家。”李桑柔打断了程善的话。

    “大当家那把弩,是宜生替你打制的吗?”程善看着李桑柔问道。

    “宜生是谁?”李桑柔随口问道。

    “米良,字宜生。”

    “不认识。”李桑柔干脆摇头。

    “那大当家那把弩,是谁替你打制的?”程善拧紧了眉。

    “一个朋友,怎么啦?那弩怎么啦?有什么不一般吗?”李桑柔一脸奇怪的问道。

    “那是……”宋启明的话被程善一眼瞪了回去。

    “大当家怎么知道我们在江陵城?”程善接着问道。

    “不知道,所以才到处找,在江陵城找到了。”李桑柔笑眯眯。

    认真说起来,她真不能算知道,她只是推测而已。

    “我们门内的暗记,你是怎么知道的?”宋启明这一句问话里,透着委屈。

    “我不是说了么,我跟你们师门有善缘,既然有缘,当然就知道了。”李桑柔一脸奇怪的答道。

    “大当家要见我们先生,想说什么?有什么事儿?”程善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问道。

    “还没想好,等见了面,先看看你们先生说什么吧。”李桑柔随口答道。

    程善不说话了,罗启文时不时瞄一眼宋启明露在外面的脚趾尖,那几个脚趾尖冻的发紫。

    “你不是说,过了汉水,就让我们坐车。”罗启文看的实在心疼,忍不住斜横着李桑柔,问了句。

    “噢,我是说过,不过这儿买不到车,再往前走走,前面有个镇子,应该能买到车。”

    李桑柔看着罗启文,片刻,目光下垂,落在宋启明不停抬起落下的两只脚上,看了片刻,弯腰拿起根靠近火堆,烤的很热的粗树枝,递到宋启明脚下,“踩着这个,热的。”

    黑马和小陆子很快就回来了,还真买到了几床厚棉被,以及一个红漆描花,鲜亮无比的子孙桶。

    大常将铜壶里的热水灌进暖水暖。

    宋启明直直瞪着大常拎出来的一排儿四五只暖水瓶。

    李桑柔在宋启明头上拍了下,“我好歹也是位大将军,有几只暖水瓶,用不着你把眼睛瞪这么大吧。”

    宋启明嫌弃无比的斜横着李桑柔,用力往后仰,要躲开李桑柔的拍打,李桑柔欠身往前,又拍了两下。

    大常倒好热水,将三个人提进酒桶。

    李桑柔抱着床厚厚的木棉被过来,靠着酒桶,示意宋启明,“把脏被子扔出来,再把这个裹上。”

    “我没,没有衣服!”宋启明愤怒的瞪着李桑柔。

    “那你不是在桶里么,又没人看见,你扔不扔,你不扔我可就不管你了。”李桑柔作势要走。

    “你!”宋启明眼泪又下来了,低着头松开丝绵被芯,背对着李桑柔,一点一点将被芯搭到桶边上。

    李桑柔看着她把丝绵被芯全都搭出来了,一边笑,一边将抱着的木棉被送进去。

    宋启明再次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裹上被子。

    李桑柔从大常带来的一堆东西里,找出只红铜手炉,以及一篓子上好的红炭,借着火堆中间的残火,烧好炭,盛进手炉,提着手炉递给宋启明。

    “就一个手炉,好在就你一个小妮儿,拿着吧。”

    “给师叔。”宋启明哽咽了句。

    “你师叔一把老骨头,皮糙肉厚,他用不着。”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将手炉塞到宋启明怀里,转过身,看着程善和罗启文,笑道:“你们三个都听着,我说过,咱们应该像朋友一样,以诚相待。

    这一路上,你们要是渴了,或是要大解小解,说一声就行。

    可要是你们借此生事儿,给我找岔找麻烦,那我就把你们放在这桶里,好吃好喝,每五天让你们出来一趟,给你们换一次被子,要是能赶上邸店,就让你们洗个澡,赶不上,就不洗。”

    “大当家放心。”程善灰着脸道。

    宋启明呆了呆,想了一想,脸都青了。

    一行人收拾好,扫干净停留过的痕迹,小陆子几个牵着骡子,一行人往平靖关过去。

    ……………………

    江陵城内。

    直到傍晚,程善的师兄徒弟,左等等不到,右等等不回,四下也找不到他,这一找,才发现罗启文和宋启明也不见了。

    他们师门内,忙起来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五天不出门都是寻常事,这个时候最厌恶有人打扰。

    一时半会找不到这三人,诸人也没有太着急。

    到第二天一早,三人还没回来,还是四下找不到,这一下,掌总的曹师伯有点儿急了,一面打发所有的同门去找,一面找到江陵守将黄将军,黄将军急忙拨了支百人队,一起四下搜寻。

    守将府对面的符号把他们引到府学附近,可府学附近几十条街呢,一条条搜到空荡荡的府学,在离后角门不远的空屋子里,找到一堆衣服时,已经天近傍晚。

    那一堆衣服,三套,从内到外,从头簪到鞋子,连程善从不离身的一套小卡尺,都系在腰带上,一样儿不少。

    曹师伯和黄将军脸都青了。

    黄将军急忙派人用网捞一遍所有的水域,城里城外查找无名尸首。

    曹师伯急忙打发人回师门禀报这件事儿,拘着其余门人,不许再单独外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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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狠手辣的李桑柔,遇到骄横跋扈的顾晞,就像王八看绿豆……墨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墨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墨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