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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闲听落花     墨桑txt下载     墨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0章 大生意

    东水门米行。

    李桑柔上了大堂台阶,站住,转过身,挨个看着垂手站成两排的各家米行行首行老,看过一遍,转身进了大堂。

    黑马双手叉腰,站在门槛外,看着李桑柔坐下了,一挥手,“都进来吧!”

    诸行首行老,分两排进了大堂,一家米行站成一堆,垂手垂头,站的整整齐齐。

    “把朱长盛的事儿,跟他们说说。”李桑柔示意陆贺朋。

    “是。”陆贺朋欠身应了,往前半步,“朱长盛身负三条人命,强取豪夺,人证物证俱全,昨天就已经缉拿归案。

    朱长盛和长子,已经拟了秋后问斩,朱家家财,全数抄没。

    大当家慈悲,许朱家媳妇将陪嫁拿出来,不在抄没之列。”

    陆贺朋说完,扫了一圈诸行首行老。

    朱长盛及其长子被拿,朱家抄没,这件事,眼前这些行老行首,早就知道了,知道的清清楚楚。

    “这几天,你们还算尽力,做的不错。”李桑柔声音柔缓,“看起来,大家都是明白人,明白人好,至少,咱们能说说话儿。”

    李桑柔挨个扫过诸行首行老。

    “我知道你们满腔愤怒,如果在心里诅咒能咒死人,我大概已经被你们咒的死上几百上千回了。

    咱们就来说说你们的愤怒,说说这件事儿。

    第一,这米行,是你们的吗?

    不是你们的,是吧?

    从你们接手米行前,就不是你们的,也不是你们师父的。”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笑道:“你看,这米行,师徒相传,是像你们的家产,子承父业。

    这米行,从你们的师父,你们的师祖,你们师祖的师祖时,就不是你们的,对吧?

    这米行,从来就没有过属于你们的时候!

    这一条,你们要理清楚,米行,不是你们的!

    第二,你们拦下所有运进建乐城的客米,整船整船的截买下来,再倒手转到三十八家小米行,你们加了多少价?几乎翻了个倍,是不是?

    三十八家小米行,再到各家米铺,这米,就从一个钱,翻成了二个半钱,甚至三个钱。

    这样轻而易举、旱涝保收,绝无风险的暴利,凭什么?

    就凭你们吗?就凭你们说的,这米行是你们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就凭这个吗?

    自古以来,真是这样的吗?

    上到前朝,各大粮行和鸡鸭行鱼行,有什么分别?

    为什么米行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们真不知道么?难道你们真以为,这米行,是你们家的产业,是你们的祖上,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吗?

    不是,对吧?

    那你们难道没想过,你们何德何能,妄想要整个建乐城,整个天下这样奉养你们?

    第三,不用第三了,这两条就够了。

    你们生出妄心,这妄心越来越浓,越来越重,直到浓重到你们以为这米行,这米行带来的河水一般的银子,全是你们的,都是你们的,也就是这二十来年,对吧?

    就是从天下太平起,从这建乐城一年比一年繁华,一年比一年富庶,从你们从前的主子,没有那么精明了,不再肯花功夫盘查你们监视你们,懒得理会你们了,从他们富庶到不怎么把这米行放在眼里。

    一开始,你们只敢偷一点点,后来,这胆子就越来越大,到去年,你们已经觉得,这米行就是你们的,是你们家的,是你们能传家,是你们要拿来传家的产业了。

    你们以为,你们的主子,不是主子了,主子成了你们的打手了,只要随便扔点银子就行了,是吧?”

    李桑柔嘿笑了几声。

    “真是混了头了!

    这些话,我只说今天这一回,你们明白,就明白,不明白,那就不明白吧。

    至于这二十多年,你们一年比一年狠手,侵吞下来的银子,一文不少,都给我吐出来。

    你们能想明白看明白,清结过往,眼往前看,我也既往不咎,把多拿的银子吐出来,咱们两清,之后,你若愿意,你我宾主相待。

    要是还是满腔愤怒,要喷一句凭什么,那就别怪我不客气,连本带利,一文不能少!还有,”

    李桑柔顿了顿,眯眼扫过鸦雀无声的诸人。

    “这二十多年里,你们每一个人,所有的帐,身上有没有人命,有几条人命,咱们都要好好算一算,一并清结。

    朱长盛是头一个,所谓不能不教而诛,我不好一下子就做绝了,这一次,就许朱家媳妇带走陪嫁,不多殃及。

    下一个,可就是有教在先了,那就是真正的抄家灭门。”

    李桑柔说完,示意陆贺朋,“你们议事吧。”

    “是。”陆贺朋拱手欠身,目送李桑柔出了大堂,直起腰,挥着手示意众人,“大当家走了,都坐吧。

    唉,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大当家人是好人,只要大家照她说的做,别惹她生气。

    大当家的刚才那些话,说的对极了,你们说是吧,这人哪,有多大的头,就戴多大的帽子,有多大肚子,就吃多少饭,可不能贪心。

    泼天的富贵,哪是咱们这样的人能享受的。

    诸位有什么话,只管跟我说,我这个人,你们也都看到了,脾气好。

    没什么吗?要是没什么,昨天晚上那几件事,咱们得好好议一议……”

    ……………………

    乔翰林从国子监直冲出来,上了马,紧绷着一张脸,拧着眉思忖,他该怎么办?

    应不应战这事儿,无论如何,都不能由着姓黄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翰林院不姓乔,可也不姓黄!

    嗯,他得多找几位翰林,联个名什么的,人多了,也就是翰林院的意思了,翰林院一向如此。

    先去找谁呢?

    乔翰林挨个想着在京城的诸翰林,嗯,先去找潘翰林,他很得皇上重用,才高明理,再说,他又兼理朝报,正好!

    先找他!

    乔翰林打定主意,直奔东华门,去找潘定江。

    乔翰林将马牵在东华门外,进了东华门,直奔宣佑门外那一排小屋。

    潘定江所在的这几间小屋,没有院子,站在门口的小厮看到从东华门方向直奔而来的乔翰林,急忙禀报:“三爷,像是乔翰林,像是奔着咱们这儿来了。”

    “就说我不在!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把他打发走!我躲躲!”潘定江干脆利落的钻到了桌子底下。

    他这张大长桌子,两面靠墙,另一面,昨天晚上,他就让人堆上了一大堆比桌子还高的几堆书,坐人的那一面,围上了桌围。

    没办法,他这间小屋实在太小,只有一个门,连个能跳的窗户都没有,能藏人的地方,只有桌子底下。

    在那张战书的事儿结束之前,他不能见乔翰林,翰林院的翰林,他一个也不能见,他得让他们找不到他!

    唉,他没想见他们,战书这事儿,他没法说不知道,更没法说知道,说什么都不对,摆什么表情都不对,除了一躲了之,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小厮看着他家三爷藏好了,走过去,四下看了看,确定哪儿都妥当了,站到门口,迎着直冲而来的乔翰林,躬身见礼。

    “你家三爷正忙着呢?”乔翰林一边说,一边抬脚进屋。

    “我家三爷出去了,没在。”小厮紧前一步,客气恭敬的拦在乔翰林前面。

    乔翰林一只脚踏进屋,眼风一转,也就扫过一圈儿了。

    屋子太小,一眼就看全了,确实没人。

    “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我等他一会儿。”乔翰林就要往里进。

    “三爷抱了一大堆东西走的,走前,说是中午饭不回来吃了,还说要是太晚了,让小的锁好门。

    三爷不在,这屋里……”小厮陪着一脸笑,“还请乔爷见谅,要不,乔爷您留个话儿?等我们三爷一回来,小的立时就转告我们三爷。”

    “那我过一会儿再来。”乔翰林退后一步,从屋里出来。

    那间屋里都是公文,说不定还有什么不宜外传的,潘翰林不在,他确实不好进屋。刚才,他有点儿急躁了,把这事儿忘了。

    “是。”小厮看着乔翰林大步走远了,一只脚踩进屋,“三爷,走远了。”

    潘定江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一边胡乱拍着衣服,一边烦恼无比的叹着气。

    乔翰林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说一会儿再来,一会儿肯定再来,说不定隔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就得来一趟,唉,这会儿,他躲都没地方躲,真是苦!

    ……………………

    李桑柔从东水门米行出来,往其余五处码头看过一遍,进了城,绕到离顺风铺子最近的里瓦,站在里瓦临时搭起的赌棚外面,伸头看着热闹的赌棚。

    这建乐城,一年里头,放开关扑赌博的时候有限,这一趟时间最长,也不过一个月十天,现在,这一个月十天,还余下不到二十天,她得在这二十天里头,把该赌的都赌完了。

    李桑柔看了一会儿,出了里瓦,往顺风铺子过来,先往铺子对面的小食肆里吃中午饭。

    最近,大常他们,被她指使着,忙的团团转,中午饭大家都是怎么方便怎么吃。

    小食肆的掌柜认得李桑柔,赶紧往厨房交待他媳妇儿:大当家的来了,这饭菜要特别的干净用心。

    小食肆生意兴隆,宽敞的两间大屋里坐满了人。

    李桑柔坐在角落里,吃着碗羊杂浓汤,听着周围的热闹。

    屋里沸反盈天,听入耳的,几乎都是各大瓦子开出的那场关于翰林院的赌盘。

    “……我跟你说!这事儿,你听我的,准没错儿!”

    隔壁一张大桌上,围着七八个人,中间一个,拍着桌子,底气十足。

    “这话,本来不想说,不过,要是不说,怕你们不信!咱们兄弟这情份,你说,我发了财,不带你们,这说不过去对不对……”

    “别废话,快说,你到底怎么个准没错儿?哪儿来的信儿?”旁边一个人打断了中间的人。

    “你瞧你,急什么!我这信儿,准准儿的,那是因为!”中间的人戛然止住,端起杯子,喝起了杯。

    “别卖关子了,快说!”旁边的人伸手夺下杯子。

    “瞧瞧,急什么!我跟你们说!”中间的人上身前倾,一圈儿的人,被他这一前倾,也跟着一起往前欠身伸头。

    “我大舅,是国子监的门房,前儿……”

    “这是翰林院的事儿,你扯国子监干什么?我还以为你靠谱了一回呢,原来还是颠三倒四!”旁边一个人,一拍桌子,打断了中间人的话。

    “看看,看看!不懂了吧!”中间那人气势昂然一拍桌子,“翰林院的头儿,是谁啊?黄祭酒!黄祭酒是哪儿的祭酒啊?国子监!翰林院归国子监管!懂不懂!”

    周围一圈儿人连连点头,连声催促:“你别理他,你快接着说!”

    “我大舅说,从昨儿晚上,黄祭酒就到处教训到处说,要好好念书,不可争闲斗气。

    你们听听,你们品品,这争闲斗气,这话怎么讲?

    接这战书,算不算争闲斗气?啊,算不算?你们说,算不算!”

    中间的人,一下下拍着桌子。

    “我跟你们说!这钱,就是得赚大钱,一赔十,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李桑柔听的忍不住笑。

    争闲斗气,嗯,挺好。

    “大当家的,您说说,这翰林院,能接这战书不?”掌柜送了碟子五香咸萝卜丁过来,顺口问了句。

    “我觉得他们得接,你也买了?”李桑柔笑道。

    “买了,买了十注一赔十的不接。”掌柜笑道。

    “十注不多,你赔得起。”

    掌柜失笑,“大当家这话,我还指着赚大钱呢。”

    ……………………

    李桑柔回到顺风铺子里,一进到院子后面,就看到了何水财,正背着手弯着腰,仔细看那块菜地。

    “什么时候回来的?”李桑柔紧走几步,站到何水财面前,仔细打量他。

    何水财瘦了些,气色精神都不错。

    “刚到,从五丈河码头下的船,先到这儿来了。”何水财拱手见了礼。

    “坐吧,战起之后,我很担心你。”李桑柔让着何水财坐下。

    “大年初一打起来的?我知道得晚,十六那天才知道。

    那会儿,我在通县,那边儿的通县,有支商队,从江都城过去的,说北齐军过江了,江都城打起来了。

    我当天就想办法过了江,先到的扬州。

    到扬州听说咱们大胜,我这心放下些,也没敢耽误,一路搭船,赶紧就回来了。

    大当家的,这一打?”何水财看着李桑柔。

    “这一仗打起来,要么梁灭,要么齐亡。”李桑柔看着何水财道。

    何水财呆了好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

    “你从扬州过来,一路上怎么样?通县那边呢?”李桑柔看着何水财问道。

    “跟平时差不多,看不出什么。我还以为,就是小打打。

    通县那边,热闹得很呢,我在通县,遇到了两个熟人,都是从前在江都城做绸缎毛料生意的。

    现如今,他们改从通县那边过江了,还真是……”何水财欠身往前,和李桑柔低低说起了热闹的通县。

    “嗯。”李桑柔凝神听了,接着问道:“各个码头的米行呢?”

    “没什么不一样,我没怎么留意。

    对了,早上在五丈河码头时,我看到小陆子了,在码头上晃荡着到处看,他没看到我,我瞧他那样子,不像是闲逛,没敢叫他。”

    “他在看米行。”李桑柔笑道。

    “大当家的准备做米行生意了?”何水财反应很快。

    “嗯,我已经把建乐城的米行,拿到手里了。”

    “嗯?呃!”何水财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呃的一声,差点噎着。

    米行!那是多大的生意!

    “你回家歇上半个月。

    给船队传个话,这一阵子,多接运米运粮的生意,留心各家米行。

    我打算把米行的规矩改了。”李桑柔看着何水财笑道。

    “好!”何水财站起来,呆了片刻,看着李桑柔拱手道:“大当家的净做大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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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搂钱有道

    潘定江没地方可去,只好在桌子底下放块厚垫子准备着。

    好在,直到天黑透了,乔翰林也没再来找他。

    乔博乔翰林从潘定江那间小屋出来,直奔去找同为翰林才子中的才子的石翰林,两个人平时谈论学问,指点文章,极能说得来。

    没等乔翰林说完,石翰林就拍着桌子连声赞同,两人一拍即合,认知统一:

    人家战书都下了,盘口也开了,要是不应战,翰林院丟不起这人!翰林院的事儿,不能由着黄祭酒这个懦弱货说了算!

    两个人,乔翰林执笔,石翰林看着,一挥而就,当即写了篇慷慨激昂的应战檄文,两个人先签了名,拿着檄文,到处找翰林们签名。

    黄祭酒知道这事儿时,乔翰林和石翰林,已经举着那篇檄文,找了七八个翰林签上名儿了。

    黄祭酒把两个小厮一个长随全派出去找乔翰林和石翰林,务必找到他们,拦住他们!

    可找到天黑,也没找到两人,更没拦住。

    黄祭酒无奈之下,只好亲自等在乔翰林家门口,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快人静了,也没能等到乔翰林。

    明摆着,乔翰林躲着不见他!

    黄祭酒气的胸口痛,可都人静时分了,只好捂着胸口先回去,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黄祭酒还是没能堵到乔翰林,碰到的几个翰林,一问,竟然都在那张檄文上签了名了,据说,连老眼昏花的马翰林,也很生气,也签了名了!

    黄祭酒这火气别提多大了,捂着胸口乱转了几圈,一咬牙一跺脚,直奔宣佑门外。

    这事儿,他拦是拦不住了,得赶紧跟杜相说一声。

    这什么檄文,这件争闲斗气的事儿,真不能怪他!

    翰林院那帮翰林,个个眼高于顶,一向不理会他,就没把他放眼里过,他是真没办法!

    他得赶紧到宣佑门外等着,等着杜相出来,好好跟杜相解释一二。

    黄祭酒等到散朝,又等了小半刻钟,杜相等人议好事出来,黄祭酒忙迎上去。

    “怎么啦?”杜相脸上有笑,看起来气色不错。

    “有一点小事儿。”黄祭酒瞄着杜相的脸色,微微提着心,陪着笑,“是这么回事。

    前一阵子,晚报葡萄架下,有一篇说借韵出韵的文章,乔博乔翰林觉得不对,就跟晚报争起来了。

    乔翰林这个人,相公必定是知道的,别的还好,一到学问上头,简直就是六亲不认,非得辨个分明不可。

    当年,为了一个字怎么解,他当面顶过伍相。

    一到学问上头,乔翰林就是头倔驴,任谁都拉不回来。

    就这么,一来一往的,就争上了。

    争到前天,晚报那边,就往我这儿送了份战书。”黄祭酒摸出那份战书,捧给杜相。

    “这是学问之争。”杜相一边伸手接战书,一边随口说了句。

    “是,下官也是这么想。”黄祭酒听到一句学问之争,心里滑过丝异样感觉。

    学问之争!

    学问之争这四个字,可不是坏字眼儿!

    “这战书,口气不小,嗯,能跟乔博你来我往的争论,这学问上必定不差。

    学问的事儿,就是要辨。学问,学和问,两字缺一不可。

    学问之辨,这是好事,越辨越明嘛。”杜相接过战书,随便扫了眼,递还给黄祭酒。

    “那……”黄祭酒接过战书,有些拿不准了。

    这学问既然是越辨越明,是好事儿,那这战书,是不是就应该接下来?

    “做学问,要沉下心,严肃认真,可也不能过于压抑,太沉闷了,就失了趣味儿,没有趣味儿,学问上就很难精进了,不易大成。

    乔博学问上头的较真,伍相欣赏得很,我也极欣赏他这一条,这是好事儿。”杜相说着,拍了拍黄祭酒的肩膀,背着手,径自走了。

    黄祭酒托着那份战书,呆了好半天。

    杜相公这话的意思,要辨,越辨越明,不能过于沉闷,不能失了趣味,他和伍相都极欣赏乔翰林学问上的较真儿……

    那就是说,这战书,该接?

    黄祭酒突然想起什么,急急翻开战书,瞪着战书最后几行,限定的回复期限,就是今天午正!

    黄祭酒抓着战书,一路小跑,急奔回去。

    得赶紧去给晚报那边回个话,这战书,他们翰林院接下了!

    ……………………

    晚报林掌柜得了黄祭酒的回话,惊愕的顾不上自己买的那一百手翰林院不应战,送走传话的小厮,交待了句,直奔顺风速递铺。

    “大当家的!”林掌柜一路走的太急,一句大当家的喊完,差点噎过去。

    “缓口气再说话,什么事儿能把你急成这样?”李桑柔无语的瞥着林掌柜。

    “是是,是。”林掌柜用力喘了几口气,刚缓过来些,赶紧禀报:“黄祭酒那边,回话儿了,说是,应战!”

    应战两个字,林掌柜提着心提着气,简直是小心翼翼从嘴里捧出来的。

    “嗯,你接着说。”李桑柔神情不变。

    “是。”林掌柜咽了口口水,“说是,咱们这边是谁,得请过去一趟,得当面商量商量,这场学问之辩,该怎么辩,这个,是得好好商量商量。”

    “嗯,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一会儿我让人去找你。”李桑柔淡定吩咐道。

    “是。”林掌柜转过身,李桑柔看着他,突然问道:“你下注没有?买的哪一头?”

    “唉!”林掌柜猛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

    他太意外,跑的太急,把这事儿给忘了!

    “买了一百手不应战。”林掌柜苦着脸答道。

    “一百手不多,你亏得起。”李桑柔笑起来。

    “一百手呢!”林掌柜痛心疾首。

    正经不少银子啊!

    看着林掌柜出去走了,李桑柔站起来,到前面铺子里,请王章到后院说话。

    王章跟着李桑柔,进到后院。

    李桑柔示意王章坐下,倒了杯茶递给他,笑道:“邮驿的事儿,老左说你一看就会了,该怎么做,你已经有数了?”

    “大致有点儿方向了,难处在于大军那边,各部各队,要怎么区分,既一目了然,又不会泄露了大军动向。”王章微微欠身答道。

    “嗯,在你手里,这不是难事。”

    “大当家过奖了。”王章忙欠身笑应。

    “你的难处,是怎么区分,我的难处,是这一大笔银子,从哪儿出来。”李桑柔笑道。

    “米行……”王章咽下了后面的话。

    “米行一直都是有主儿的,我从原主儿手里抢过了米行,却没抢到银子。

    之后,我打算让米行和鸡鸭鱼行一样,就是经经手,挣个辛苦钱就算了,把这建乐城的米价降下来,现在不比从前,不能再过于盘剥。

    这一块,之前没多少银子,之后,没有银子。”

    王章眉头微皱,看着李桑柔,等她往下说。

    大军各部区分,对他来说不算太难,那这银子,对她来说,应该也不是难事儿。

    “晚报下战书给翰林院的事儿,你知道吧?”李桑柔笑问道。

    “知道,我买了十手翰林院应战。”王章笑道。

    “先生真是聪明!”李桑柔赞叹了句,“战书是我下的,赌盘也是我开出来的,这头一轮,还算不错,小赚一笔。”

    王章眉梢高高扬起。

    “翰林院黄祭酒那边,请晚报这边过去一趟,商量商量怎么个战法比法,我想请先生替我走一趟。”李桑柔看着王章,干脆直接道。

    “王某听大当家吩咐。”王章应的干脆无比,“该怎么谈,请大当家指点。”

    “葡萄架下的文章,你都看过?”李桑柔笑问道。

    “都是真才实学。”王章点头。

    “写文章的,都是闺阁女子,潘相府上,伍相府上,庞枢密府上,建乐城各家府上女眷,差不多都有。”李桑柔笑眯眯道。

    王章呆了一呆,呃了一声,“那论战?”

    “嗯!”李桑柔愉快的嗯了一声。

    王章眼睛都瞪大了,片刻,唉了一声。

    这一战,翰林院有些可怜,跟一群闺阁女子论战,胜了,没什么可光彩的,输了,那可就太丢人了!

    看大当家的这样子,这是个局,这局里,翰林院只怕是输定了!

    也是,翰林院输了,那赌盘上,才能挣得更多啊!

    “该怎么办,大当家的都安排好了?”王章眨几个眼就想明白了。

    这银子是为了军邮集资,军邮的事儿,是他的差使,那坑翰林院这事儿,他就责无旁贷!

    “咱们这边,是一群闺阁女子,这事儿,除了当事人,知道的人极少,极少这几个人,都不会多嘴。

    第一,对阵之前,不能让翰林院知道他们要对阵的,是闺阁女子。

    第二,要打群架,不能一对一,就六对六吧。

    第三,咱们跟他们比博学。

    乔翰林号称问不倒,两脚书橱什么的,何典出自何书,如数家珍,咱们就跟翰林院比这个!

    这是咱们的底儿,怎么谈下来,你看着办。”李桑柔笑眯眯看着王章。

    “我懂了,大当家放心。”王章眼睛微眯,片刻,点头笑道。

    “那麻烦你现在就走一趟,先去晚报坊,找林掌柜,让他陪你去找黄祭酒。”李桑柔笑道。

    “好。”王章站起来,拱手别了李桑柔,出铺子去找林掌柜。

    ……………………

    这大半天,黄祭酒简直忙昏了头。

    一大清早,急慌慌担心乔翰林争闲斗气胡闹过了怎么办,接着总算赶在期限之前,接下了战书,接着王章来了。

    送走王章,黄祭酒总算能舒口气,安心的喝了几口茶,看着乔翰林,笑道:“看起来,也都是进士出身,只不过,咱们点了翰林,埋首学问。他们这些人,点了地方外任,若论实务,他们肯定比咱们强多了。”

    “论学问,可就是咱们比他们强多了。”乔翰林不客气的接了句,“倒是会取巧,打着什么博学的幌子,用这种看杂书的法子,哼!”

    “那咱们行不行?”黄祭酒欠身看着乔翰林,“唉,刚才,我还想争一急,至少两轮,一轮就照他们说的,博学就博学,另一轮,得咱们说了算,你一口就应下了,你这一应,我就没法说话了。”

    “论看杂书的博学,我还能怕了他们了?”乔翰林一声嘿笑,“您这是忘了我的名头了。

    再说,咱们翰林院,别的没有,论博学强记,哪一个差了?

    他竟敢要群殴,真是笑话儿。

    这个你放心,我去找人,石翰林读书之广,无人能及,算得上无书不读。

    咱们翰林院是干什么的?天下士子之最精英,只要跟学问沾边儿的,就没有咱们赢不了的!

    跟外头的人比较学问,不管怎么比,要是比输了,那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儿了?”

    乔翰林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我先去找人,得好好准备准备,搏兔亦需搏虎力。”

    “这话极是!万万不可大意,真要在学问上输给人家,翰林院这脸面,可就被咱们丢尽了。”黄祭酒站起来,将乔翰林送到门口。

    ……………………

    当天下午,各大瓦子,各大赌坊,这新盘就开出来了。

    各家瓦子赌坊,这消息灵通极了,翰林院接了战书,和晚报这边刚刚议定了对战的法子,瓦子赌坊就一清二楚了。

    新盘开的很新奇很有意思:

    猜翰林队和晚报队的队员都是谁。

    根据两家议定,一边六个人,那就是猜翰林队这边,是哪六位翰林出战,至于晚报队是哪六位,那就请大家尽力的去想吧。

    猜队员的小格子纸,二十个大钱一张,一二三编着号,一张纸条只能写一个人名,翰林队这边,猜中一个三十个大钱,至于晚报队,同样二十个大钱一个人名,猜中一个,一两银子。

    大家觉得这样很公道。

    因为翰林队太容易猜了,翰林就那么些,除掉老的眼花耳聋丢三落四的,年纪轻轻,能上场能战斗的,也就那么二十来个,太好猜了。

    至于晚报队,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不过,据可靠传说,上门和翰林院商谈细节的,是庚申科进士王章!

    这个可靠传说,给大家指明了竞猜的方向:庚申科!点了外任的进士们!军中!听说从前在潘二爷手下做事,极得潘二爷赞赏,还有,这位王进士,他是河北人!

    以及,各种让李桑柔大瞪双眼的诡异方向。

    不过半天,整个建乐城里,人人关心,最脍炙人口,最让人兴奋的事儿,就是晚报队这六个队员,到底该往哪个方向猜,到底是谁!

    从坐在街角墙根下晒着太阳晃着碗要饭的叫花子,到门下中书里的官员书办,都在议论晚报队这六个人,会是哪六个。

    清风将新的赌局说明捧给顾瑾,顾瑾仔细看了,失笑出声,“她可真会赚钱!卖了多少了?”

    “按号卖的,小的让人买了几张,已经到七万多号了。

    说是,各大赌坊门口,买这纸条的人,排着长队,都是十几张几十张的买。”清风笑答道。

    “你们也买几张,都猜一猜,你就算了。”顾瑾笑道。

    “是。”清风笑起来。

    晚报队要出的人大体是谁,他跟皇上一样清楚,想着那帮小内侍的乱猜,清风又笑起来。

    唉,要是能亲眼看看晚报队亮相那天,众人的神情就好了。

第152章 站坑底儿了

    在满城的热烈瞎猜中,建乐城六大米行,和三十八家小米行,悄悄改了规矩。

    改规矩头一天,天刚蒙蒙亮,李桑柔就站在东水门码头,看着从晨曦的落雾中缓缓靠近的粮船,一艘艘泊进米行码头。

    米行要改规矩的风声,早七八天前,就传遍了建乐城各家米铺,以及远道而来的运粮船,这些粮船,有些,已经远远泊着,等了六七天了。

    码头上,站满了人。

    三十八家小米行的行首行老,兴奋中夹杂着忐忑不安,没有六大米行,他们能直接接货客米,这是好事儿,可他们能直接接客米,米铺也能接,谁都能接,这个,可就不是好事儿了,一边好一边不好,到底好不好,这就忐忑了。

    建乐城里的米铺东家掌柜,有实力的跃跃欲试,要是这规矩真改成了他们能直接从船上接客米,那他们今天就接上一船!

    至于没实力的,一是先看个热闹,二来,这价要是差的大了,他们可以几家接一船,或者是借点钱什么的。

    夹杂在米行和米铺诸人中间的,还有很多其它粮行的人,表情不一的看着动静,同样是粮食行,米行要是大鱼大肉,他们就是清汤寡水,现在,看起来大家要一样了。

    京城各家大酒楼的采买,三五成群的聚成一堆,低低说笑着。

    他们一向消息灵通,米行落到了谁手里,他们是知道的,这米行的规矩,肯定是要彻底改了,不过这米能不能便宜,也就难说了。

    他们聚在这里,不是为了贪便宜,他们是要来挑着拣着,买最好的米。

    满码头的人,各怀心思,激动忐忑,仓皇不安的站着等着,等这米行改制后的头一市,等着东水门米行挂出水牌。

    择定的吉时,两个行老捧着两大盘子水牌出来,一脸严肃,一个递一个挂,将水牌一一挂到巨大的木板上。

    水牌上是刚刚泊进码头的各个粮船上,米的数量,产地,粗评的等级等等。

    挤满了码头的小米行诸人,米铺东家,还有些大酒楼的采买,一涌而上。

    “头一两个月,只怕都得磕磕绊绊的。”陆贺朋从水牌旁边退过来,站到李桑柔旁边,踮着脚,看着眼前的热闹。

    “嗯,万事开头难。你和孟彦清,多看看二层管事儿,从他们中间,挑些人出来,六大米行现在这些行首行老,不能用的,尽快替换下来。

    从今天起,隔天一次的议事,叫上那些二层管事儿,再贴个告示,集思广议,米行诸人,谁都可以说事儿提建议,采纳的,重奖。

    建乐城米行得尽快自行运作,咱们还有好多事呢,不能总绊在这里。”李桑柔吩咐道。

    “好。大当家放心。”陆贺朋连连点头。

    “我去其它几个码头看看。”李桑柔交待了一句,和大常黑马,上马往其余五处码头查看。

    ……………………

    庆宁殿内。

    顾瑾端坐上首。

    伍相正欠身禀告:“……米行改制这两天,十分顺当。京城米价稳中略降,除了做米行生意的,市井之中,多数不知道这件大事。

    到昨天晚上,往衙门申告,要单独交纳商税的米铺,已经近两千家,因为臣让他们当天排队的要当天办好,昨天一直忙到亥正。

    户部粗算了下,这一项,一个月就能有三万多银。”伍相一脸笑。

    “嗯,这只是建乐城一处。”顾瑾也露出笑意。

    等沿运河一线的米行都收拢改制之后,这是一大笔收入。

    “听说翰林院和晚报比赛学问的事儿,已经都议定了?两边的人,都定下来了?”顾瑾突然转了话题。

    “翰林院这边定下来了,乔博为首,其余五人为石磊,陈善,方世伟,尉静荣,冯成彬,都是博闻强记之人,石磊更是号称无书不读。”

    杜相忙欠身答话。

    “晚报那边,说是明天一早递名单出来。各大赌坊今天酉正封盘,都是哪些人,臣一无所知。

    比赛定在大后天,巳初开始,地点定在了进奏院,那儿地方宽敞,又有处高台,十分便当,是黄祭酒和晚报那边的王章,一起看定的。”

    “王章?世子的信里,说过他两回,合肥之战,他立了大功。”顾瑾想了想,笑起来,“是了,世子让他主持军邮之事,李大当家可真是人尽其用。”

    顾瑾说着,看向潘相,“晚报那边,都点了哪些人?”

    “臣也不知道。”潘相摊着手,“小七想挣几个零花钱,办法想尽,一个字也没能问出来。”

    “他该去问大当家。”顾瑾失笑。

    “去问了,大当家让他全买乔博,说虽然赚得少,却稳赚不赔。小七一共只有三十两银子,全买了乔博。”潘相欠身笑道。

    顾瑾失笑出声,“大后天咱们早点散朝,朕也想去看个热闹,先别惊动他们。

    明天要是还有赌盘开出来,朕也买上几手,替翰林院壮壮声气。”

    ……………………

    晚报战队那份套着大红封儿,精美奢华的名单送到黄祭酒面前之前,已经印在了花边晚报上,并附送一份厚厚的特刊。

    特刊上,是晚报战队诸人的介绍,前面的家世家族简洁明了,一笔带过,浓墨重彩的,是各家族中那些以一已之力支撑挽救了小家大家,有才学有见识的诸出嫁女。

    一共六篇文章,文采斐然,言词动人。

    ……………………

    以乔翰林为首的翰林队诸人,一大清早就赶到了国子监,在黄祭酒屋里,等着晚报送人名过来。

    那份精美漂亮的出奇的名单,是林掌柜一个人送过来的。

    林掌柜一脸干笑,将那张大红封儿双手捧给黄祭酒,不等黄祭酒拿稳,就赶紧团团拱手告辞,“报坊里事儿多极了,告辞告辞!”

    诸翰林和黄祭酒的注意力都在大红封儿上,林掌柜退出屋,拎着长衫前襟赶紧往外跑,他得在他们看拆开看清楚之前,跑得远远的!

    黄祭酒拆开信封,翻开里面的信笺,那着一排六个陌生姓名,呆了,“这个,谁认识?这名儿?”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来,这名儿,怎么个个都像是女人的名儿。

    “这个,跟周老尚书的长孙媳妇,符家大娘子同姓同名!”石翰林在礼部领着差使,一眼看到符婉娘的名字,失声叫了出来。

    “媳妇?你看错了吧!一定是重名儿的!”乔翰林一把夺过那张人名,瞪着符婉娘三个字,不敢置信。

    “这是我七堂妹!”尉静荣尉翰林指着中间尉静明的名儿,瞪着眼睛叫道。

    “这是潘探花的媳妇儿,这六个,只怕都是女人吧。”冯成彬冯翰林和潘探花是同年,指着钱荟的名儿,有点儿想哭。

    “这是户部史侍郎的闺女吧,正在跟我堂弟议亲。”方世伟方翰林指着史景瑶三个字。

    “这个是管家姑娘,管家和伍相家是姻亲,这个,好像是伍相家管二太太的侄孙女儿。”

    “这个刘蕊,是刘司业的孙女儿吧?刘司业经常教训监生:你连我孙女儿都不如!我听刘司业说过一回,像是这个名儿。”

    一屋子七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林掌柜呢?”黄祭酒突然喊了一声。

    “早走了。”门口的长随扬声回了句。

    “去叫他过来!还有王章!叫他过来!这叫什么事儿!”黄祭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那个,”尉翰林一脸干笑,“我这个七堂妹,确实博闻强记。

    我们家,兄弟姐妹都是在一起读书的。她出嫁前,我们堂兄妹说起学问,回回都是她占上风。”

    “这不是博闻强记的事儿!一群女人,咱们对上一群女人,这算什么事儿?胜了,也是胜之不武!”乔翰林气的一下下拍着桌子。

    “不一定能胜。”尉翰林瞄着尉静明三个字,毫无底气的提醒了句。

    “那就更难堪了。”方翰林性子疏朗,想一想,手里的折扇划了一圈,“咱们,跟一群女人比学问,赢了,没脸,要是输了,那就不光是没脸的事儿。这事儿……”

    后面的话,方翰林没说下来,却笑起来,这份尴尬,没法说,可这事儿实在是好笑,这是谁想的法子,真够损的!

    “他们这是故意的!这不是比学问,这是成心来砸咱们翰林院的招牌呢!简直横竖不是,不比了!”乔翰林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老乔,”石翰林捅了捅乔翰林,“你说,会不会,跟你辩了七八个来回的,也是个女人?”

    诸人呆了呆,方翰林最先反应过来,哈哈笑起来:“必定是了!老乔,你可真是,可怜!

    那七八个来回,你可回回是下风!这事儿!哈哈哈哈!”

    “真是岂有此理!”乔翰林脸涨的通红,伸手抓过那张人名信笺和大红封儿,拍到黄祭酒面前,“不比了,这没法比!退给他们!”

    “唉,你看看你,一开始我就说吧,那战书不能接!你非接不可!还写了什么檄文,到处找人联名儿。

    你看看,看看!都是你闹出来的事儿!”黄祭酒一下下拍着大红封儿,气儿不打一处来。

    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退了退了!不比了,这是羞辱!”乔翰林拧着头。

    “老爷。”门外的长随带着几分小意喊了句,“一大清早,外头的赌坊就开出了翰林院不战而降的盘口,十个大钱买一份,一赔一百呢。”

    “什么?”黄祭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怎么能叫不战而降?”乔翰林气的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生气,以及从哪儿开始生气了。

    方翰林噗一声笑出来,尉翰林也跟着笑起来。

    “这事儿,得好好议议,是硬着头皮和一帮女子比较这博学,还是,干脆,不战而降就不战而降。”尉翰林用力咳了几声,看着众人道:“不是我长他人威风,真要比试,咱们真不一定能赢,反正,我要是对上我七堂妹,在博学强记这一条上头,必定是甘拜下风的,一向如此。”

    “刘司业常说他这个孙女儿,过目不忘。”方翰林接话道。

    “潘探花的媳妇,是能指点潘探花的,这事儿葡萄架下说过。”石翰林叹了口气。

    “算了吧,别比了,不战而降,肯定比战了再降体面些。”冯翰林一向务实。

    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看向乔翰林。

    “唉!”乔翰林一声长叹,抬手拍在自己脸上,“我真是!算了算了,不战而降,就不战而降吧!”

    “老爷,杜相遣人来了。”小厮在外面扬声传话。

    “快请进来!”黄祭酒急忙叫进。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进来,见了礼,笑道:“我家相爷吩咐小的过来跟黄祭酒和几位翰林说一声:皇上和几位相公都买了咱们翰林院赢,我家相公说,请诸位翰林不可大意。”

    小厮禀报完,垂手退了两步,转身走了。

    满屋子的人,再次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皇上!

    他们这是战也得战,不战也得战了。

    “诸位,打起精神!尉翰林,不可再长他人志气。”黄祭酒挺直后背,提高声调,“这是学问之争,既然是学问之争,就不该分什么男女,难道这学问,能因为男女而不同?

    不能,学问还是学问,无关男女!

    诸位不再要想什么女子男子,就当她们都是男子,不就好了?

    乔翰林曾经说过,这满天下,论博闻强记,难道还能有比咱们翰林院更博学的?

    必定没有!

    乔翰林和石翰林,无书不读,这两脚书橱,可不是白叫的!

    诸位别再多想什么男女,赶紧回去,还有两天,好好准备,来得及!快去!”

    黄祭酒挥着手。

    ……………………

    到了比赛那一天,李桑柔带着黑马,早早就到了进奏院。

    这种文人比赛,大常没兴趣,一听说就是两群人坐着说学问,这一说还得说上两三个时辰,大常立马表示:他得对帐,一堆的帐呢!

    小陆子他们,赶紧跟在大常后头表示:各家米行还不算太平,他们得一眼不错的看着,没空!

    只有黑马,大家出身,浑身文气,这样的文坛盛事,怎么能少得了他?他是一定要躬逢其盛的!

    一早上,黑马犹豫了半天,还是没穿他那件半长衫,因为他现在算是文武兼备,说起来,武字上头,更擅长一些,他还有份武职呢,再穿长衫不合适。

    进奏院看热闹的地方,是潘定邦挑的,他和田十一,早早就到了。

    李桑柔站到那几张椅子旁边,先往台上看,再打量四周。

    这场学问之争的细节,来来回回,都是王章在操办。

    台子上已经布置好了:铺着大红厚毡,正中间一条长长的矮几,矮几两边,各放着六张宽大松软的蒲团。

    十分的学问范儿。

    台子两边,各放了十几张椅子,那是双方的后援团,男左女右。

    李桑柔再回头看看她站的这地方。

    这位置不错是不错,不过以潘定邦挑地方的水准来说,这个位置,可就是大失水准。

    “你怎么到这么早,你不是说,今年不比去年,有事没事你都得在工部坐着?”李桑柔一边四下打量,一边随口问道。

    “今天不一样,是我阿爹让我早点过来的。”潘定邦往李桑柔这边凑了凑,压着声音,一脸神秘,“听说,为了这事儿,今天早朝都散的特别早,我阿爹说他也要过来看看。

    你看你看,我三哥他们,已经来了!我三嫂要上阵,我三哥,呵呵,可真早!还一身新!啧!”潘定邦转头看到他三哥,呵呵啧啧。

    “那个位置好。”李桑柔看了一圈,指着侧对着那处高台的一棵大树下。

    “英雄所见略同!我头一眼看中的就是那儿,可那地方有人守着,不让靠近。”潘定邦顺着李桑柔的手指看了眼,随口道。

    李桑柔拖着长音喔了一声。

    今天,这里,这么个看热闹的地方,能跟她和潘定邦抢地方的,只有那个皇上了。

    李桑柔盯着那片空地儿,一阵后悔,早知道,应该再开出一个盘口:几位相公来不来看热闹,来几位,以及,皇上来不来……

    现在,来不及了。

    “姐姐!”宁和公主一身男装,拉着同样一身男装,一脸别扭的顾暃,连走带跑过来。

    “你来的真巧,听喜刚买了浆水过来,来来来,一人一杯。”潘定邦端了两杯浆水,先让宁和公主和顾暃,又递了一杯给李桑柔。

    田十一和黑马各拿了一杯,你递给我,我递给你。

    “大哥也要来看,他说他等一会儿就过来。”宁和公主接过浆水,喝了一口,笑道。

    “这也能喝?”顾暃嫌弃的看着手里的浆水。

    “你不想喝就不喝。”宁和公主伸手夺过顾暃手里的浆水,顺手递给黑马。

    “我就是问一句。”顾暃瞪着宁和公主。

    “有你这么问的么?你瞪我干什么?又想打架了?”宁和公主瞪着顾暃。

    “你们打过了?谁赢了?”李桑柔立刻伸头过去。

    “啊!打起来了?谁赢了?”潘定邦大惊失色,一脸兴奋。

    田十一一口浆水呛进去,连咳嗽都顾不上了,伸着头,“谁赢了?”

    黑马也伸长脖子。

    “听说你媳妇常揪你耳朵?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揪的?”顾暃极不客气的瞪着潘定邦问了句,再转向田十一,“还有你!你媳妇昨天揪你耳朵没有?”

    潘定邦和田十一被顾暃问的,憋着口气透不过来,齐齐拧过了头。

    李桑柔看着两人,笑出了声,伸手从黑马手里拿过那杯浆水,塞到了顾暃手里,“好喝,喝吧。”

第153章 宜家宜室

    进奏院偏在皇城一隅,地方阔大。

    进奏院的差使多半是兼职,占地极广的进奏院里,只靠最后,有长长两排房屋,一多半用来存放进奏院报的雕板原件。

    余下的一小半,大部分是雕工们雕板的地方,只有五六间,留着给兼职的进奏院诸人过来写个东西,略坐一坐用。

    这个阔大的进奏院,也就没什么可严谨的,大门很高很宽,阔大的像个牌坊,却是有框无门。

    这也是为什么进奏院辩论,会成为京城一景,基本上,谁想去听都行,听的激动,跳出来吵上几句,都是常有的事儿。

    挂着潘府印记的大车在进奏院大门口停下,蒋老夫人下了车,站住,等后面车上的庞枢密老伴儿史老夫人,周老尚书家曹老夫人等诸位老夫人下了车,一群老夫人说笑着,往进奏院进去。

    再后面的车上,潘相府上钟二奶奶,钱三奶奶,伍相府上管二太太,尉四太太,符婉娘阿娘,符家大奶奶晏氏,杜相府上大奶奶二奶奶,以及尉家,史家,管家,刘家等等各家太太奶奶,一大群人,把进奏院那牌坊一般的门框都给堵上了。

    田七奶奶跟在钟二奶奶后面,笑着让着,照顾着这一大群太太奶奶,一路往那张高台过去。

    要上台的六个人,被诸人围在中间。

    六人中间,钱三奶奶打头,气势昂昂。符婉娘紧张的脸泛红色,两根手指扯着钱三奶奶的衣袖。

    她三婶跟钱三奶奶自小的交情,她很小就认识钱三奶奶,扯衣袖不是一回两回,这一紧张,就又扯上了。

    尉静明脸上也泛着红色,不过她这红色不是因为紧张,她是太兴奋了。

    从前在娘家时,一到她们兄弟姐妹比赛背书联对破题解经写文章的时候,她就很兴奋,她喜欢赢!

    史景谣、管鹂和刘蕊都是还在议亲的小娘子,三个人中间,史景谣胆子最大,这会儿也紧张的鼻尖冒汗。

    进奏院里,人已经极多了。

    皇上那意思是明摆着的,要让这一场热闹好好的热闹热闹,几位相公,自然要不动声色的捧场拱火。

    翰林院和国子监就不用说了,就连老眼昏花,聋的打雷都听不到的禇老翰林,都拎着拐杖,颤颤巍巍赶过来看热闹了。

    至于各家女眷,能挤进去做后援团的,毫无疑问,是一定要挤进去的,实在挤不进去,那就自己邀伴儿,三五成群自己去。

    这场热闹,但凡知道点儿的各家,都极力支持自家女眷去看这场热闹,要是能挤进后援团,那就更好啦,这可是份极大的体面。

    半点不知道的人家,仰头看着那些要巴结要攀附的人家,人家是这样的态度,不明就里没关系,赶紧跟上是正理儿。

    这女眷来的,前所未有的多。

    王章等在台子前,先让着以蒋老夫人和史老夫人等诸位老夫人打头的后援团往那排椅子坐过去。

    蒋老夫人落了坐,招手叫刘蕊的太婆孙老太太,“蕊儿她太婆,到这儿坐,咱们老眼昏花的,得坐近点儿,才能看得清。”

    刘蕊阿娘吴大奶奶忙扶着孙老太太,坐到蒋老夫人旁边。

    钟二奶奶让着刘蕊的阿娘吴大奶奶,史景谣的阿娘等人,紧挨几位老夫人坐下,其余诸人,各找位置。

    伍相四儿媳妇尉四太太站在边上,看着这边一团里的尉静明,再看看对面那一团里,一脸苦相的尉静荣,笑的止不住。

    符婉娘阿娘晏大奶奶冲她招手,“快坐下,别笑了,你再笑,你那大侄子要掩面而逃了。”

    尉四太太冲看向她的尉静荣摇了摇帕子,尉静荣抬手捂在脸上,拧过了头。

    尉四太太咯儿咯儿笑着,坐到晏大奶奶旁边,“他哪是这会儿想逃啊,看到尉静明三个字时,他说他就想逃了,只不过逃不得罢了。”

    “皇上真要来?”晏大奶奶左右看了看,俯耳过去,问尉四太太。

    “潘家二奶奶说的,必定不会错。”尉四太太冲钟二奶奶抬了抬下巴,伸手指点着晏大奶奶,推着她转过头,“你往那儿看,潘家七哥儿旁边,那个女子,正跟宁和公主说话的,看到没有?那就是大当家。”

    “呀!这么小!瞧着跟婉娘差不多大。”晏大奶奶仔细看着李桑柔,极是惊讶。

    她是头一回看到这位大名鼎鼎的顺风大当家。

    “厉害得很呢,你看,这人跟人,没法儿比。”尉四太太感叹了句,接着俯耳过去,低低道:“我们相爷嘱咐我们,对大当家一定要恭敬,说皇上对她,你我相称呢。”

    “那可不得了。”晏大奶奶惊讶极了,“那这位大当家,肯定不只顺风这一桩事儿,肯定还做过好些大事,咱们不知道罢了。”

    “我们老夫人说,女人要是厉害起来,那可就厉害得很了。唉哟,快站起来,像是皇上来了。”尉四太太话没说完,忙拉着晏大奶奶站起来。

    进奏院大门口,顾瑾一身便服,坐在步辇上,和旁边跟着的伍相等人说着话儿,已经进来了。

    阔大的进奏院院子里,乌泱泱的人群跪下去。

    “都起来吧,朕也来看个热闹,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就当朕不在,不然,都拘谨着,哪还有热闹看?”顾瑾抬手示意,笑道。

    众人站起来,各归其位,却没有了刚才沸反盈天的喧嚣热闹。

    李桑柔叹了口气,啧了一声,“刚才多热闹。”

    “皇帝要有威严,这是阿爹说的。”宁和公主拧头看了眼她大哥。

    “开始了!”潘定邦捅了下李桑柔。

    前面高台上,双方已经落座,清风指挥着几个小内侍,正将一担一担的书放到台子上。

    礼部宗尚书作为主裁和主持人,站到中间,先冲皇上长揖了一礼,直起身,指着那堆书,先说规则:“这些书,是皇上命人挑选,刚刚送过来……”

    比赛的规则很简单,由宗尚书将那些书,依次拿起,随手翻开,念一句,双方六位队员,依次答出下一句,说出书名。

    答对一本,积一分,答不出没分,答错扣一分。

    轮到的队员答不出,本队队员可以帮忙,答出之后不积分。

    本队没人能答,许对方队员答,对方答出,对方积一分。

    积分制,三局两胜。

    开出的盘口,十分细致:从哪一队赢,到这赢面是几比几。

    “你买了谁赢?”黑马越过田十一,伸长脖子问潘定邦。

    “这还用说!肯定买我三嫂赢!”潘定邦斜了黑马一眼。

    “你这一年的零花钱肯定够了。”李桑柔拍了拍潘定邦。

    “一共才四十五两的本钱,赢也赢不了多点儿!”潘定邦一脸苦相。

    “咦,怎么才四十五两,你至少……”李桑柔粗算了下,“三四千两肯定有。”

    “头一盘,他买了翰林院不应战,连我的带他的,都亏进去了。”田十一有气无力的接了句。

    “我是想着,跟一群女人论战,翰林院肯定不能接啊,所以……”潘定邦抬手按在脸上。

    “翰林院怎么知道是一群女人?”李桑柔问到潘定邦脸上。

    “我以为他们知道,我是觉得,我都知道,他们怎么能不知道,一向都是我不知道的他们都知道,我哪想到,还有我知道的,他们不知道呢!”潘定邦这一番话,像在绕口令。

    李桑柔无语之极,拧过了头。

    黑马越过田十一,用力拍着潘定邦,连声叹气。

    宁和公主听的不停的眨着眼,呆了片刻,突然叫道:“我也买了不应战,我问大哥,是大哥让我买的。”

    顾暃噗一声笑出来。

    “你买了多少?”李桑柔同情的看着宁和公主。

    “五千两。”

    顾暃笑出了声,李桑柔忍着笑,抬手拍了拍宁和公主。

    台上已经开始了,你来我往,答的极快,周围安静无声,都在凝神听着看着台上对答如流的双方队员。

    李桑柔这一群人,学问最好的,大概就是宁和公主了,听的不停的眨眼。

    “你听出哪本书了?”李桑柔凑过去,压着声音问道。

    宁和公主摇头,台上已经从这边往那边,挪过去十几本书了,全是她没听过没看过的。

    一群人,在安静无声中,无聊无比的看着台上。

    又有十几本书挪到另一边,台上,尉静荣卡住了。

    潘定邦、田十一和黑马三个人,顿时精神了,好了,有热闹看了!

    尉静荣卡的噎了口气,心虚的看向乔翰林,乔翰林看向石翰林,石翰林举了下手,替尉静荣回答了这一题。

    翰林队落后了一分。

    “竟然答出来了。”潘定邦十分失望。

    台上,宗尚书拿书翻开,一念一接,再次如同行云流水。

    李桑柔从台上全神贯注的十二个人,看向双方后援团,再看向台下。

    宁和公主将帕子折成这样,再折成那样,顾暃打起了呵欠。

    黑马和田十一一声不响的划上了拳,潘定邦伸长脖子,看着两人划拳,谁输了就往谁头上拍一巴掌。

    头一局,翰林院输在了尉静荣的那一分上,第二局,眼看要结束了,两队谁都没卡过。

    乔翰林飞快答过一本书,宗尚书合上书,正要递过去,符婉娘突然拉了拉钱三奶奶,“他答错了!”

    “他答错了!”钱三奶奶立刻扬声叫了句。

    “没错,是这本。”宗尚书笑起来,心里一松,好了,可以扯平了。

    对面,翰林队诸人,高兴的眉毛都飞起来了。

    “哪儿错了?”钱三奶奶看向紧张的鼻尖全是汗的符婉娘,“别急,慢慢说。”

    “这句诗,周老夫子在晚年的残破集中,订正过。

    这首残诗,不是周老夫子写的。

    他早年在天柱山游历,遇到一位苦修的僧人,这是那位僧人的诗句。

    周老夫子当时觉得后一句不恰当,就改了,到晚年,周老夫子流放在外,年老身病,贫病交加,才发觉,原句才是最工整最恰当的,就在残破集中,做了订正。”

    符婉娘声音微颤,却说的十分清楚。

    台上台下,都瞪大了双眼。

    ……………………

    “周老夫子还有本残破集?朕是头一回听说。”顾瑾十分惊讶,看向伍相等人,笑道。

    “臣倒是听说过。”杜相欠身答话,“听说是周老夫子晚年自省之作,只是,从来没见过这本书。”

    “周老夫子仙逝的地方,正是符家祖籍所在,这本残破集,大约就为符氏所得。

    听说符氏书楼里,藏了上百本孤本书籍。这个,有些不公道。”潘相接话道。

    顾瑾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

    “这本残破集,你们谁听说过?宗尚书呢?”乔翰林反应极快。

    “这本书,就在符家书楼里。”钱三奶奶看了眼符婉娘,接话极快。

    “宗尚书,众所皆知,符家藏书之丰,令世人仰视。符家书楼中,说是有上百本孤本书籍。这些孤本,她能翻能看,我等却与之无缘,若以符家独有的孤本来论,这不公道。”石翰林冲着宗尚书拱手扬声道。

    “尉翰林,方翰林都到我家书楼苦读过。”后援团里,符婉娘阿娘晏大奶奶缓声道。

    台上台下静寂了片刻,哄然大笑。

    尉翰林和方翰林一起捂住了脸。

    ……………………

    黑马用力拍着田十一,哈哈大笑,“唉哟喂,这可就监介了!”

    “就是就是!”田十一拍着潘定邦,潘定邦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中,突然一顿,“这就监介了?监介怎么讲?”

    “尴尬。”李桑柔在潘定邦身边,淡定纠正。

    潘定邦呆了一瞬,和田十一迭在一起,啊哈哈哈,跺脚暴笑。

    宁和公主笑的歪在李桑柔身上,指着黑马,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顾暃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黑马一脸淡定。

    笑什么笑,不就是念错了一个两个字儿,念错字儿,那不是常事儿么!

    ……………………

    翰林队两战两负,第三场宁愿认输,无论如何不肯再比。

    晚报队大获全胜。

    顾瑾把乔翰林等六位翰林叫过去,抚慰了几句,一人赏了一部新书。

    至于大获全胜的晚报队六位,顾瑾当场提笔,写了六份宜家宜室,装裱之后,敲锣打鼓送到各家。

第154章 令人高兴的小事儿

    刘司业家境小康,家里有一辆大车,可也就那么一辆半旧大车。

    去进奏院时,刘蕊是史景瑶到刘家门口,顺路带上了她,孙老太太和吴大奶奶一辆车去的进奏院。

    回来时,钟二奶奶和钱三奶奶一辆车,把自己的车让出来,让孙老太太坐了,送她们娘儿三个回家。

    挂着相府铭牌徽印的大车停在刘司业家巷子口,从巷子口茶坊里的闲人,到街坊邻居,都伸着头看热闹。

    那明显显的相府铭牌,扎眼无比。

    吴大奶奶先下了车,扶下孙老太太,回头看着女儿刘蕊也下了车,赶紧往院子里进。

    这会儿,她可顾不上探头探脑的街坊邻居,皇上亲手写的那张宜室宜家的牌匾,一会儿就要送到了,她得赶紧准备!

    钟二奶奶说,就照接旨来准备。

    她嫁进刘家二十来年,接旨可是头一回。

    “阿娘,我可从来没接过旨,一会儿,得您指点着。”吴大奶奶扶着孙老太太,一边往院子里进,一边说道。

    “咱家哪接过圣旨?我也指点不了,这事儿得蕊姐儿她翁翁,她翁翁呢?

    大郎!快去找你翁翁,让他赶紧回来,跟他说,一会儿圣旨就要到了,让他赶紧!”孙老太太敲着拐杖,吩咐迎出来的大孙子。

    大郎哎了一声,侧身让过妹妹刘蕊,跳出门槛,赶紧去找他翁翁。

    吴大奶奶将孙老太太扶进屋坐下,挥着手吩咐刘蕊赶紧去再梳理梳理,一会儿接旨,她闺女可是主角儿!

    吴大奶奶出到院子里,指挥着家里几个老仆,赶紧再把院子里扫一遍,细细的洒上至少两遍清水。

    “大奶奶!伍相府上!来找大奶奶!”刚刚扫出院门的婆子,拎着扫帚,急急忙忙冲进来禀报。

    “伍相?”吴大奶奶一个怔神,急忙迎出去。

    院门外,尉四太太已经在巷子口下了车,往她们家过来了。

    见吴大奶奶迎出来,尉四太太忙笑着见礼,“别怪我唐突,缀着你们就过来了,实在是被人家催得不得不来。”

    “快请进!”吴大奶奶急忙往里让尉四太太。

    “蕊姐儿,尉四太太来了,快沏碗茶。”吴大奶奶一边往里让尉四太太,一边扬声吩咐刘蕊。

    “老太太好,我又来打扰了,老太太别怪我。”尉四太太先笑着和孙老太太见礼。

    “您请坐。”吴大奶奶让着尉四太太坐下。

    刘蕊沏了茶送上来,尉四太太接过茶,笑着示意刘蕊,“好孩子,你坐那边,听我跟你太婆和你阿娘说话儿,省得你太婆和你阿娘再跟你说一遍。”

    吴大奶奶听尉四太太这么说,心头猛跳了一跳。

    “一会儿旨意就该到了,我们家里,也是一堆的事儿,我就不多寒暄,就直入正题,老太太和大奶奶别怪罪我。”尉四太太先欠身交待了句。

    “四太太有话就直说,我这个老太婆,也是个直性子,”孙老太太欠身笑道。

    “是这么回事,我二嫂,瞧中了咱们蕊姐儿。”尉四太太一句话,说的屋里三个人都瞪大了双眼。

    “我二嫂最小的儿子,行九,今年二十,这亲事,挑挑拣拣说了有三四年了,难就难在我这个九侄子,非要找个能说得来的。

    我这个九侄子,是个书呆子,一相亲,他上来就跟人家掉书袋子讲学问,回回都是他嫌人家,人家也嫌他,就卡在这儿了。

    前一阵子,我二嫂头一回见咱们蕊姐儿,就觉得特别合眼缘,瞧头一眼就觉得亲,照我二嫂的话说,觉得像自己闺女一样。

    那会儿,咱们都忙着准备今天这场大事,我二嫂说她没敢添乱。

    刚刚才散了,我二嫂就揪住我了,后悔的什么似的,说她当初就该先跟老太太和大奶奶说一声,先打个招呼,那会儿没说,这会儿就得赶紧下手抢了,催着我,让我立刻就过来。

    我只好立刻就过来了,还请老太太和大奶奶见谅。”尉四太太且说且笑。

    吴大奶奶和孙老太太四眼相对,简直不敢相信。

    “这是大事儿!我二嫂是早就瞧在眼里,掂量了又掂量了,老太太和大奶奶可还没见过我那九侄儿呢。

    我今儿来,就是来抢个先手。

    老太太和大奶奶替咱们蕊姐儿挑人家,请先从我家九侄儿挑起。

    要是觉得还行,咱们挑个日子,挑个地方,让两个孩子见一见面,说上几句话。

    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光我家九哥儿看中了咱们蕊姐儿可不行,还得咱们蕊姐儿也看中了,那才叫好呢。

    我就不多打扰了,老太太和大奶奶商量商量,要是觉得能让俩孩子见一见面,打发个人,到相府找我说一声就行,其余的,我来安排!”

    尉四太太边说边站起来,和孙老太太、吴大奶奶告别。

    吴大奶奶将尉四太太送上车,提着裙子跑回屋里,从孙老太太看到女儿刘蕊,再看回孙老太太,“阿娘,咱们哪能攀得上尉家,咱们……”

    “咱们蕊姐儿,皇上御笔点了宜家宜室,论门第儿咱们家是攀不上,论人,咱家蕊姐儿可没高攀他!”孙老太太气势十足。

    吴大奶奶看向刘蕊,刘蕊眼睛亮亮的看着她。

    “蕊姐儿看呢?”吴大奶奶看着女儿亮闪闪的双眼,问了句。

    “我想看看。”刘蕊一句话说出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

    蒋老夫人婆媳四人回到府里,忙着摆好香案,接下了那面御笔写的宜家宜室的匾额,接着满府放了赏钱。

    蒋老夫人一点儿也没觉得累,和三个媳妇一起坐着,说着今天的盛况,点评着各家各人,正说笑着,婆子禀报:户部史侍郎夫人郑氏来给老夫人请安。

    蒋老夫人惊讶的看向钟二奶奶,钟二奶奶忙站起来,“我去迎迎,刚刚还在一起,这会儿又来,必定是急事儿。”

    “我也去。”田七奶奶忙跟着站起来。

    “让你二嫂去就行,你到后头避一避。她来得这么急,这急事儿,说不定还是件不宜多让人知道的事儿。”蒋老夫人招手叫住田七奶奶。

    田七奶奶应了,避进了后面屏风。

    钟二奶奶笑让着郑夫人到了蒋老夫人正屋门口,钱三奶奶迎到门口,亲手打起帘子,让进郑夫人。

    “冒昧而来,实在是……”几句寒暄之后,郑夫人入了正题,却显得很是尴尬。

    “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咱们都不是外人。”蒋老夫人笑道。

    “那我就直说了,这事儿,”郑夫人苦笑连连,“是阿瑶的事儿,阿瑶年纪不小了,一回到建乐城,我就开始给她说亲看人家。就议到了方家。

    老夫人也知道,跟方家比,我们家这门第儿,差了不少,这亲事,议了两三个月,一直没个准信儿。

    今天,就刚刚,从进奏院出来,方家三太太找到我,一通抱怨,说我不实诚,议亲议了两三个月,一句没提过阿瑶是个有学问的,说她们方家挑媳妇,头一条就是要看学问,她先头一直犹豫不定,就是担心阿瑶学问上头不行。”

    钱三奶奶眉梢微挑,看了眼钟二奶奶,钟二奶奶嘴角往下扯了扯。

    方家那位三太太,她们都是熟知的,算不上不好,就是有点小家子气,时不时的惹人厌气。

    “我当初看中方家,真不是为了方家的门第儿,我是看中了方家那位哥儿,脾气好,豁达开朗,十分难得。

    老夫人也知道,我跟着阿瑶她爹,一直在地方辗转,建乐城里,各家老夫人夫人,太太奶奶们都是什么脾气禀性儿,不说两眼一抹黑,也差不多。

    方家三太太这样抱怨……”郑夫人一脸苦笑,“老夫人也知道,咱们女人嫁人,嫁的是家,媳妇儿要好,这舅姑,更加要紧,您说是不是。

    阿瑶这孩子,自小儿聪明,几个孩子里头,我和她阿爹最疼她,她那性子,能累能苦,却受不得气,方家三太太这性子……”

    郑夫人苦笑连连。

    “我想来想去,方家这门亲事,我不敢点头,不为别的,就三太太这脾气,我就不能让阿瑶去受这个委屈。

    可是,这会儿,我要是回了,方家三太太会怎么想?外头人,又会怎么想?我想来想去,唉,这都怪我!”

    “你来这一趟,就这事儿?”蒋老夫人笑起来,见郑夫人点头,接着笑道:“这就是你想的太多了。

    头一条,咱们的孩子,皇上御笔点过的宜家宜室,这身份儿地步儿,自然跟从前大不一样,从前够得上咱们孩子的,这会儿够不上了,那不是应该的么?”

    郑夫人被蒋老夫人这几句话说的,瞪着眼睛,片刻,呃了一声。

    “第二条,方家三太太的脾气禀性,你刚回到建乐城,你不知道,可大家伙儿,都是知道的,你看不中她,那也是情有可原。”蒋老夫人接着笑道。

    “老夫人这话说的,可真是……”郑夫人一句话没说完,笑起来。

    “刚刚从进奏院出来,尉四太太就被她娘家二嫂揪住了,逼着她立时就往刘司业家走一趟,她二嫂看中了蕊姐儿,说是她那个九侄儿也看中了。

    尉四太太急的那样子,话都顾不上跟我多说,说得赶紧,要是晚了,就抢不到了。”钱三奶奶看着郑夫人笑道:“这就叫身价百倍。”

    “尉家那位九哥儿我见过,那孩子多好呢,生得好,脾气好,学问也好。”郑夫人有点儿羡慕了。

    “您要是不嫌弃,我倒想保个媒。”钟二奶奶看着郑夫人笑道:“我娘家侄儿,正议亲呢,别的都好,就是学问这一条,只怕比不了咱们阿瑶。”

    “学问这一条就别挑了,要是挑学问,那就嫁不出去了。”钱三奶奶抬着下巴,毫不客气道。

    郑夫人失笑出声。

    ……………………

    李桑柔这场看热闹,一直看到宜家宜室的御笔牌匾敲敲打打的出来,她跟在一队后面,看着匾额送进去,才转过身,混杂在满街的热闹中,慢悠悠往回走。

    这会儿,她有点儿想那位世子。

    要是他在建乐城,这场热闹,一定也看的十分高兴,这会儿,如意肯定过来找她了。

    她很喜欢听他说他高兴、她也高兴的事儿,虽然同一件事,他高兴的是他的高兴,和她的高兴并不相同。

    李桑柔信步走过半条街,买了一坛子酒,往石马巷张猫家过去。

    天已经微微黑,李桑柔推开院门,院子里明亮的灯光扑泄而出。

    “谁?”张猫的声音从厨房里呵问出来。

    “是我。”李桑柔应了声,抬脚进了门槛。

    “是姨姨!”翠姐儿一声惊喜尖叫抢在最前,人也最先窜出来。

    果姐儿紧跟其后,“姨姨姨姨!”

    大壮和果姐儿一起往外挤,果姐儿挤出去了,他被门槛绊住,摔在门槛上。

    秀儿拎起大壮,推着大壮迎出来。

    张猫撩起围裙擦着手,从厨房迎出来,“大当家吃饭没有?想吃点儿啥?”

    “想吃饺子。”李桑柔不客气的提要求。

    “我也想吃饺子!早就想吃了,阿娘不给包,大姐也不给包!”这回大壮抢在最先,蹦蹦跳跳的叫道。

    听到想吃饺子,张猫挑起眉头,再看看李桑柔手里拎着的酒坛子,连声笑道:“吃饺子容易,家里有肉有菜,都是现成的。

    秀儿,去街口买几样下酒菜,老王嫂子,捞颗酸菜出来,咱包饺子吃。

    大当家坐哪里?堂屋,廊下?”

    “就廊下吧,这会儿不冷不热,外头坐着舒坦。”李桑柔放下酒坛子。

    “好。”张猫在廊下多挂了两只灯笼,拿了酒壶酒杯过来,先抓了一小筐带壳花生放过来,干脆把厨房的案板也搬出来,先拿盆和面。

    李桑柔坐下,翠儿和果姐儿一人拎一只小板凳,一左一右挨着她坐下,大壮自知挤不过,急的团团转,李桑柔侧身将大壮抱到面前,让他跟自己挤在一只板凳上,一人发了一只花生。

    李桑柔拍开酒坛子,倒上酒,果姐儿将剥好的花生往李桑柔嘴边送,“姨姨姨姨,给你吃。”

    “好。”李桑柔低头从果姐儿手里吃了花生,端起酒杯,“果姐儿喝过酒没有?”

    “没有,家里没有酒!”果姐儿伸头看着酒杯里的酒。

    “那你尝尝。”李桑柔将酒送到果姐儿面前,果姐儿小心的抿了一口,砸吧起来。

    “我也尝尝!”翠姐儿伸头叫道。

    “还有我!姨姨你吃我的花生!”大壮跟着叫。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将酒送给翠姐儿和大壮。

    “大壮不能喝酒!”张猫扬声叫了句。

    “放心,有你教着,他只会像你。”李桑柔笑接了句。

    “托大当家吉言。大当家的今天这么高兴?”张猫用力揉着面。

    “嗯,今天有高兴的事儿。”李桑柔声调愉快。

    “大当家这么高兴的时候,可不多。”张猫抬起头,仔细看了看李桑柔,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没什么,一点小事儿。”李桑柔一脸笑。

    “大当家可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儿高兴,大当家这么说,那就是那高兴的事儿,说出来我也不懂。这是瞎叔说的。”张猫笑道。

    “都是小事儿,比如秀儿翠儿果姐儿她们,都能念书了,比如你现在当了掌柜,能挣好些钱,就这些。”

    “对了,听说今天晚报娘子军和翰林院在进奏院比学问?谁赢了?”张猫抬头问道。

    “是娘子军赢了!”已经买菜回来的秀儿声调高扬,“阿娘你又赚了好多钱!”

    “娘子军?”李桑柔声调上扬。

    “大家都这么叫,娘子军!多有气势!多好!”张猫啧啧。

    “你娘回回都买对了?”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看着秀儿问道。

    “头一回,阿娘买了翰林院不应战,买错了,还有一回,阿娘一口气买了一百两银子的翰林院不战而降,全亏进去了。别的都买对了,阿娘乱买,她运道好。”秀儿语笑清脆。

    “我那能叫乱买?我就是买娘子军赢!看看,赢了吧?几比几赢的?”张猫笑逐颜开。

    “三战三胜,你赚了好多钱!”秀儿冲她娘竖了竖大拇指。

    “瞧瞧,我就说,什么女人这个不行那个不行,那都是胡说八道!要是朝廷放开了考什么秀才举人的,不论男女,我瞧着,那秀才举人,至少得有一半儿是女人!

    你跟翠儿,果姐儿,都给我好好念书,还有大壮!”张猫和好了面,猛拍了一巴掌。

    “天天都好好念!你天天说,天天说!好烦啊,烦死了!是吧果姐儿!”翠儿叫道。

    “嗯嗯嗯,烦死了!”果姐儿啃着只鸡腿,含含糊糊的附和,翠儿说啥她都跟着点头。

    从秀儿回来起,果姐儿就拿着筷子端着碗,挪过去挨着翠儿去了。

    “姨姨你知道吧,我们学里,多了好些女学生。

    我们原来在前面倒座房里,现在人太多了,坐不下了,师娘就把我们挪到西偏院去了。

    前儿,晚报上娘子军出来的时候,我们先生上课的时候,跟我们说什么伤风败俗,才说了没几句,就被师娘叫走了,我们都跟过去听壁角。

    师娘可凶了,骂先生:胡说什么呢!你不知道女学比男学挣钱多吗?你把妮儿们都骂走了,这银子,你给我屙出来啊?”秀儿叉着腰,学着她们师娘的样子。

    李桑柔听的哈哈大笑。

    “师娘可凶了!师娘对我们可好了!煮汤水给我们喝,我们一人一碗,果姐儿喝了两碗!”翠儿挨着果姐儿,摇着她一起笑。

    “我一天天忙的不着家,前儿一件夹衣被扯了条口子,好几天都没空缝,就那么挂拉着。

    这街坊邻居,还有作坊里的婆娘,见了我,就揪着那条破口子跟我絮叨。

    说我该把秀儿叫回家,带在身边替手垫脚的使上几年,等秀儿嫁出去,再使唤翠儿,等翠儿嫁出去,就接房媳妇进来使唤。

    我这是脾气好了,没当面呸她们一脸,我就当着她们的面儿,放话儿了。

    我说我要娶媳妇,这媳妇的学问,至少不能比我们大壮差了。

    我说我家秀儿翠儿果姐儿那嫁妆,大壮有多少家产,她们姐妹就有多少嫁妆!我这家产,就是一劈为四!

    都被我堵回去了!”张猫两把刀剁着内馅,剁的得意洋洋。

    “你娘厉害!”李桑柔冲秀儿竖着大拇指。

    “这三街六巷,连我们学里,都知道阿娘厉害,凶!”秀儿冲她阿娘竖了竖大拇指。

    “西城门那家镖行,有几个女镖师,那家镖行还开了家武馆,你送秀儿她们三个去练练拳脚。”李桑柔看着张猫提议道。

    “啊?”张猫呆了。

    “你家闺女脾气都大,练练拳脚,有底气。”李桑柔笑眯眯道。

    “我要练我要练!我要打遍学里无敌手!”翠儿立刻就兴奋了,果姐儿跟着大叫,“我也要练!”

    秀儿脸儿红扑扑的,从李桑柔看向她阿娘。

    “唉!大当家的你可真是……行,明天我就去问问!”张猫唉了一声之后,笑起来。

第155章 伸过来的手

    建乐城米行改规矩这件事,在从暗到明,从上到下,无数双眼睛紧盯之下,十分顺当。

    改规矩头一天,三司使、户部和建乐府衙三家一体,大大一个棚子,一大清早就搭进了各大米行,挂出招牌,给自行买卖客米的各家米铺现做记录,现发告身。

    殿前司的巡逻小队,也开始每天顺一顺脚,往各大码头各大米行巡视一圈儿。

    各大米行的行首和行老,个个都是聪明人,从看到三司使、户部和府衙三家一体,一起过来搭起的棚子那会儿起,就知道这件事上,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各位行首行老自行退吐出来的银子,只要不是差的太多,李桑柔都不多计较,当然,这些行首和行老们,也没人敢为了银子不要身家性命,该退出多少银子,默然不响的拿了出来。

    半个月后,建乐城米市的新规矩,就顺顺当当运行起来,各大米行退吐出来的银子,由大常清点好,收拢进库,陆贺朋和孟彦清也从六大米行新挑了不少人,提上来重用。

    李桑柔见一切粗定,让米行将新规矩细细整理出一本小册子,印了几十份,每一份附上一面桑字小旗,由退役的云梦卫,驰送至运河沿线各大米行。

    大常和陆贺朋一起,将从建乐城起,直到扬州,沿线各家米行记录在册,封好每家的新规矩册子,加一面桑字旗,一一交给诸云梦卫。

    看着云梦卫诸人牵上马,出了铺子,陆贺朋眉头高抬,叹了口气,“这是去捅马蜂窝啊,从北到南,一路捅下去!”

    大常嗯了一声。

    这要算是捅马蜂窝,那也是马蜂窝长的地方不对。

    当初在江都城时,他就觉得这米行不公道,凭什么卖米只能卖给米行,买米只能到米行去买,买米卖米这价儿,凭什么都得米行说了算!

    因为这个,他们每个月都得多花几十两银子!

    只会祸害人的马蜂窝,早就该捅了。

    ……………………

    几天后,沿运河插旗子的云梦卫由近及远,陆陆续续回到建乐城。

    李桑柔算着每一家的行程,看着大常在那本册子上一家家画上圈,标明日期,注明这一家那一家的旗子是什么时候送到的。

    运河上由近及远,册子上由前往后,到最后一家时,在云梦卫回来前一天,李桑柔收到了一份顺风内等级最高的急递。

    这样的急递,从那些旗送出去那天起,李桑柔就喝着茶等着了,她只是不知道急递里会是什么样的内容。

    小陆子拿着急递,一头扎到李桑柔面前,将薄薄一封信递给她。

    信封里还有一个信封,以及一张纸

    李桑柔先看信封,信封敞着口,里面薄薄两张纸。

    一张纸上是邹旺的字,简单明了,他和儿子汪大盛,被人劫掠挟持了。

    另一张纸,字写得很好看,也很简单:他们这些米行,想见一见李大当家,当面说说话儿,请李大当家来一趟扬州。

    李桑柔慢慢折起两张纸,放进信封,再看另外那张纸。

    那张纸上,一行行都是地点和时辰:

    敞口信封是辰初送到扬州城内南码头派送铺的。

    送信的是个精壮汉子,三十岁左右,船工打扮,看起来很和气,笑着和派送铺的老马说是份请柬。

    老马立刻就把信送到递铺了,递铺收到信是辰初三刻。

    邹大掌柜是三天前一大清早,从扬州城内的来顺邸店启程,带着儿子和两个长随,骑着马走的,往无为方向。

    李桑柔看完信,吩咐蹲在她面前的小陆子,“请老孟过来,尽快。”

    “好!”小陆子一跃而起。

    “扬州几家米行劫走了邹旺和他大儿子,准备准备,咱们去扬州。”李桑柔站起来,和拄着铁锨看着她的大常道。

    “好。”大常干脆的应了一声,放好铁锨去洗手。

    从老大往外派桑字旗起,他就准备着了。

    老陆说是捅马蜂窝,窝被捅了,马蜂肯定炸窝。

    孟彦清到的极快。

    他们已经在离顺风铺子不远的一条街上,买下了两座相连的大院子,搬到了城里。

    李桑柔将那封信递给孟彦清。

    孟彦清抽出信封里的信封里那两张纸,一扫而过,再拿起另一张,看的很仔细。

    “邹旺是巡查,不是赶路,一边走一边看,三个白天,应该是在江宁城。傍晚劫持,安顿好,写好信,再从江宁城赶到扬州府送信,差不多就是辰初。”

    李桑柔看着孟彦清道。

    孟彦清凝神听着,他只知道从江宁城到扬州快马疾驰需要多久,邹掌柜这种巡查,要走多久,他一无所知。

    “江都城有米行,背靠着武怀国的爱妾,可江宁城的米行,就是守将府,江宁城没有米行。这劫持,却是在江宁城,和江都城一江之隔。”

    李桑柔接着道。

    孟彦清眉梢扬起。

    “南梁那边,武怀国接印主帅后,直接去了鄂州,江都城这边,由张征驻守。”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片刻,露出笑意,“前一个武帅,必定看不上张征这样的下三滥下九流,可武怀国却极欣赏张征,张征这个守将,必定已经正了名,说不定已经做了将军了。

    张征这个人,花样百出,做事只论有用没用,至于是不是下作丢不丢人,他根本想不到,回头让黑马跟你好好说说张征。”

    “大当家觉得,这是张征的手段?”孟彦清眼睛亮闪。

    这要是南梁人的手段,这就是军功了!

    “嗯,现在,是十有六七,等到了扬州,他们要是再改到江宁城,那就是十成十了。”李桑柔接过信,递给大常。

    “那咱们……”

    “这就启程。把人都带上。

    这十几二十年,江都城守军一直在杀人,不是没见过血的雏儿,你和大家说一声。”李桑柔吩咐孟彦清。

    “是。”孟彦清站起来,犹豫了下,看着李桑柔道:“皇上那边,要不要禀一声?”

    “嗯?那你去。”李桑柔不客气的回了句。

    孟彦清呃了一声,甩了句“是我多事多话了”,赶紧往外走。

    两边都准备的极快,一个时辰后,孟彦清带着八十几个老云梦卫,分成几批,从四门分开出去,绕上一圈半圈,往扬州疾驰。

    李桑柔带着大常等人,在东水门上了船,沿河而下。

    ……………………

    和南梁一江之隔的扬州,在齐梁之间争战又起后,几乎瞬间就有了荒凉之意。

    城里城外,能投亲靠友的,都赶紧收拾钱财,发卖宅地,赶紧启程,去投亲靠友。

    就算没有亲友可以投靠,但凡明智些狠得下心的,也都卖宅卖地,往北迁移。

    上一场血流遍城的战乱,不过就是二十年前,那份惨痛,还在扬州人心中,那些疮痍,还历历在目。

    扬州城内,一向安静的城南,比往常更加安静。

    柳丝巷里,一座阔大奢华的宅院侧门外,三马一人疾冲而来,冲到侧门前,马上的壮汉滚落下马,将三匹马缰绳甩给迎出来的门房,跌跌撞撞往里冲。

    一个小厮冲出来,扶着壮汉,拖着他往里走。

    小厮拖着壮汉进了一处院子,正屋前,年过半百,白白胖胖的扬州米行行首钱老爷,和儿子钱大爷,一前一后站到廊下,急切的看着跌撞进来的壮汉。

    “老爷,来了!已经来了!”壮汉看到钱老爷,先喊了句,再挣扎着站直,跪下去磕头见礼。

    “快起来,仔细说说!怎么来的?多少人?”钱老爷急急问道。

    “是,昨天早上,巳正前后,在建乐城东水门码头,小的亲眼看着那位桑大当家,上了条快船。

    一起的,就是她那几个兄弟,姓常的,姓马的,还有四个,就是蚂蚱窜条那几个,一共七个人。”壮汉跪在地上没起来,直接禀报,他实在累坏了。

    “没有了?”钱大爷见壮汉不说话了,皱眉问道。

    “是,小的看着她们上了船,船立刻就扯上蓬走了,小的就赶紧回到邸店,赶紧赶回来了,赶了一天一夜,三匹马换着骑,一会儿也没歇过。”

    “嗯,知道了,下去吧。”钱老爷不耐烦的挥手道。

    壮汉搭着小厮的手,站起来,往外挪出去。

    钱老爷紧拧着眉,看壮汉出去了,看向大儿子钱大爷,“真就七个人?”

    “我早就说过,她没几个人,她那些兄弟,早就被小武大帅杀干净了,能留下这六个就不错了,看看,果然吧。”钱大爷哗的抖开折扇,颇为自得。

    “就是这七个人,也不容小视,那个娘儿们,厉害得很。”钱老爷说着厉害的很,却是明显松了口气。

    “再厉害又怎么样,双拳难敌四手。阿爹,要不要给张将军递个信儿?”钱大爷俯耳过去,和他爹低低道。

    “不用。”钱老爷沉吟片刻,摇头道:“张将军说过,不必事事递信儿,信儿递多了,万一中间出了纰漏,那就是大祸,功败垂成,再说,张将军那边,也安排人看着呢。”

    “嗯。”

    “今天还太早,到明天,还是后天吧,后天一早,再打发人跟各家说一声,那位大当家的,已经启程了,让大家都过来扬州,该准备的都准备好。”钱老爷拧眉思忖着,接着道。

    “阿爹,你说,那位大当家的,死了之后,会怎么样?”钱大爷有点儿向往。

    “十九家米行,哪一家都跑不掉,全得杀头。”钱老爷哼了一声,声调颇为愉快。

    “那也太过了,就为了个娘儿们?”钱大爷撇着嘴。

    “那个娘儿们就是个借口。”钱老爷斜着儿子一眼,“凡事不要只看表面,要看骨,利为骨!

    那位大当家,就是皇上手里的一把刀,这把刀折了,还有另一把,当然不是为了这个。

    给天下米行改规矩,这不是那位大当家想这么做,这是皇上要这么做。

    你想想,建乐城米行改成现在这样,这样的规矩,那银子,谁拿走了?

    皇上!

    唉,打起仗来,那就是银山粮山,银海粮海,米行这么大一块肥肉,实在是太馋人了!

    可皇上,朝廷,得讲规矩,要是硬抢,那就要人心惶惶,离天下大乱就不远了,所以,他得用一用那位大当家,把这把刀挥起来,说起来,黑吃黑么。”

    钱老爷一声冷笑。

    “要是那位大当家死了,皇上就有借口了。”钱大爷凉凉说了句。

    “就是这样。”钱老爷再次叹气,“不说这个了,你走一趟,把今年的银子,给曹家送过去。”

    “还给他们送银子?永平侯府早垮了,再给他们送银子,还有什么用?”钱大爷不高兴了。

    “你这个傻孩子。唉,你都这么大了,凡事还得说透说明了。唉。

    这银子,是为了留一步退路。

    跟张将军联络这事儿,得按到曹家头上,反正,那条线,也一直在他们曹家放着。

    齐梁之间,到底谁胜谁负,最后谁能执掌天下,谁能说得准?

    梁地大胜,那是最好,可万一齐国胜了呢?到那时候,咱们家不就成了万恶不赦?

    这个万一的万恶不赦,不能顶在咱们头上,得送给曹家,让他们顶着。

    他们从咱们米行拿了十几二十年的银子,总不能白拿,天塌下来的时候,得把他们顶出去。”钱老爷细细教导儿子。

    “阿爹想得真周全,我知道了,我这就去。”钱大爷说着,转身往外。

    钱老爷看着大儿子出去,呆站了好一会儿,转身往后院进去。

    钱老爷进了后院一座奢侈的大院子。

    院子的主人,钱老爷三姨娘颜氏忙迎出来。

    钱老爷没进屋,站在阔大的院子里,示意颜氏靠近,低低道:“你这里,都准备好了?”

    颜姨娘忙点头。

    “今天晚上,你带着七哥儿九哥儿,就启程吧,路上小心,到了杭州城,好好藏着,我要是也能平平安安,自然会去找你,要是……

    你好好把七哥儿九哥儿养大。”钱老爷抬手抚着颜姨娘,低低道。

    “好。”颜姨娘喉咙哽咽,“老爷,你一定要平平安安。”

    “放心。”钱老爷拍了拍颜姨娘,露出丝笑意。

第156章 扬州和江宁

    在那个壮汉见到米行行首钱老爷前一个时辰,老云梦卫三支十人队,已经分头赶到了扬州城。

    三支小队的领头人是董超,已经五十四五岁,可身形矫健,精神极好,像是四十来岁的人。

    三十人原本都是骑手装扮,前后分开,沿途在递铺换马,离扬州还有一两百里时,开始换下骑手衣裳,单人匹马,各自赶路。

    董超还是骑手打扮,牵着驮马,径直进了扬州城外的顺风递铺。

    这是孟彦清的交待,让他到扬州之后,先找扬州递铺的王掌柜说说话儿,那位王掌柜,说不定是同道中人。

    扬州城外的递铺,外面的院子极大。

    董超牵着马刚进了院子,就有马夫迎上来,接过缰绳,卸下邮袋。

    “王掌柜呢?”董超随口问了句。

    “那儿呢。”马夫答了句,扬起声音叫道:“王掌柜!有人找。”

    董超已经看到了坐在西屋门口,摇着把蒲扇的王掌柜,径直过去。

    王掌柜眯眼看着董超,这个骑手,他从来没见过。

    “在下董超,大当家的过两天就到。”董超冲王掌柜拱了拱手。

    王掌柜眯眼看着他,好像没听懂。

    “接了王掌柜的信,大当家立刻就启程了。”董超接着道。

    “到后院说话吧。”王掌柜站起来,一边往里走,一边扬声喊了句:“小三儿,烧壶水送进来。”

    董超跟在王掌柜身后,穿过做了分拣仓库的五大间正屋,正屋后面两排厢房,和正屋完全打通,中间一个小小天井,一半搭着棚子,看样子是个茶水间。

    这整个院子,都是分拣仓库。

    “有这么多信?”董超十分惊讶。

    “现在勉强够用,眼看就不够用了。咱们扬州是四大递铺之一。

    前儿邹大掌柜过来,在咱这递铺里住了一天,就是为了这地儿不够的事儿。”王掌柜的声音里透着隐隐的骄傲得意。

    “说是大当家要开始送小件货,还有桩新生意,邹大当家没说,不过听他那意思,东西指定不能少了。”

    王掌柜已经穿过头一重院子,第二重院子,比前面阔大了三四倍,中间用栏杆栏出条路,栏杆之外,工匠们正在忙碌。

    王掌柜站住,指着四面已经挖出的屋基,“这个院子修好,到时候两个院子打通,邹大掌柜说,加一起,应该差不多够用了。”

    王掌柜斜瞄了眼董超满脸的惊讶,心情愉快的接着往前。

    再前面一座小院,有花有草,一看就十分宜人。

    “这是给骑手歇脚的地方,当初一人一间,现在两人一间也不够了,旁边也在起新屋了。”王掌柜脚步略顿,往旁边指了指。“咱们这会儿有急事儿,就不去看了。”

    王掌柜说着,转个弯,从两道屋墙之间的狭小过道穿过去,推开扇小门,进了间极小的院落。

    “这是我住的地方。坐吧。”

    “王掌柜一个人?”董超打量着两间正屋,两间厢房,以及那个巴掌大的院子。

    “嗯。”王掌柜让进董超。

    上房门前,檐廊很宽,廊下放着张半旧小桌,旁边放着把旧竹椅,小桌上放着茶壶茶杯。

    王掌柜进屋,又拎了只竹椅出来,放到小桌另一边。

    董超刚刚坐下,小三儿拎着只大铜壶,送了热水进来。

    董超看着小三儿从那扇极窄的小门出去了,转头看向正在沏茶的王掌柜,目光落在王掌柜手腕上几朵粗陋的小花朵纹身。

    “王掌柜这纹身很有趣味。”董超说着,伸手去接王掌柜推过来的茶时,提了提衣袖,露出手腕上差不多的花朵纹身。

    王掌柜盯着董超手腕上的几朵小花,“这要是在军中,最少也是个参将了。”

    “嗯,王掌柜也不少。没想到王掌柜是捉生将出身。”董超缩回手,端起茶。

    “你怎么到大当家手底下了?”王掌柜看着董超,口气明显亲热了不少。

    “老弟听说过云梦卫吗?”董超叹了口气。

    王掌柜眼睛瞪大了,“真有云梦卫?”

    “真有,我就是。”董超一声长叹,“年后战起,皇上命云梦卫到大帅帐下听令,合肥一战,云梦卫头一回亮旗,立了大功。

    我老了,早就退出云梦卫,可虽然老了,好歹还能动一动,就到了大当家手下,尽一份力。”

    王掌柜站起来,冲董超长揖一礼,坐下道:“唉,咱俩差不多,只是我不如你的本事。我被点去了南梁,一去十几年,去南梁前,就往家里送了封赠,给了个参将的衔儿,唉,早就是个死人了。

    原本准备着老死在南梁,没想到回来了,后来,就到大当家这里领了份差使。唉。咱说正事儿吧。”王掌柜冲董超举了举杯子,用一句说正事儿,堵回满腔酸楚。

    “好。”董超也举了举杯子,“大当家的意思,他们想动手的地方,只怕不在扬州城,应该在邹大掌柜被劫的地方。”

    “邹大掌柜父子是在往江宁城的路上被劫走的。”王掌柜语调干脆,“送走那封信后,我就让骑手沿途问了,邹大掌柜是初二晚上到的真州递铺,就在递铺里歇了一晚,初三早上,天刚亮,就离开了真州递铺。

    那封信儿送到扬州,是初四早上,算起来,邹大掌柜应该是在江宁境内被劫。

    大当家的让你过来,有什么吩咐?”

    “看看扬州的动静,看着米行行首钱家,和几家行老。”董超顿了顿,接着道:“还有曹家。”

    “大当家的要抢米行,这事是真的?”王掌柜皱眉道。

    “嗯,建乐城的米行,已经在大当家手里了,十天前,大当家命人沿运河,往各大米行送了桑字旗,要各大米行改照新规矩做生意。”

    “听说新规矩就跟鱼行鸡鸭行一样?”王掌柜眉毛高抬。

    “差不多吧,建乐城已经改过了。”董超的口气中透着自得。

    “这可真是,怪不得,啧!”王掌柜连声啧啧。

    “这几天,扬州这边有什么动静没有?”董超问道。

    “我这里看不出来,我没什么人手,就是每天采买的时候,让小三儿他们,绕个圈儿看看几家的动静,光从外头看,深宅大院的,看不出来什么。

    钱家不是扬州本地人,老家是湖州的,钱老爷的祖父是个厨子,挑着挑子到的扬州,先摆摊儿,没几年开了家小饭铺子,后来生意越做越大,由小饭铺子做成了酒楼,由一家开到了两三家,从扬州开到真州泰州,就发家了。

    到钱老爷的父亲,搭上了曹家,开始插手做粮食生意。

    到后来,曹家跟着京城的永平侯府,水涨船高,钱老爷的父亲就挤进米行,手段百出,做了行首。

    钱老爷父亲死后,这行首,就传到钱老爷手里。

    扬州的米行,全在钱老爷手里,几位行老就是摆设,根本轮不着他们说话,几家行老家里,也都不宽裕。”

    “曹家呢?那位老太太身体怎么样?”董超凝神听了,接着问道。

    “从京城永平侯府出了事儿,听说那位老太太就病倒了,不过,看样子病的不重,或者已经好了,上个月中,那位老太太往城外大明寺做了场法事,在城外住了几天。

    永平侯府,是皇上动的手?”王掌柜看着董超,声音压的极低,小心的问了句。

    “听说,永平侯父子害死了大当家的一位兄弟,叫金毛。

    大年三十夜里,大当家上门,杀了永平侯父子,韩老夫人是看着儿子孙子死在面前,一口气没上来,死了。”董超想了想,低低道。

    永平侯府的事儿,曹家必定知道真相,那他们这边的人,就是知道比不知道好。

    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很隐秘的事儿了,建乐城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也是一堆的人知道。

    王掌柜大瞪着双眼,片刻,哈了一声,“金毛我知道,我见过好几回,说他死了,我还给他烧过几回纸,没想到是这么死的,唉!

    大当家的可真是,啧!”

    “厉害得很呢,不是凡人。”董超嘿笑了句,“钱家都有什么人?”

    “钱老爷的父亲早就过世了,母亲是三年前过世的。

    钱老爷同母的,只有一个姐姐,嫁进了曹家,已经病故了。其余两个兄长,七个弟弟,都是庶出。

    钱老爷的父亲死前,打发钱老爷两个兄长回了湖州老家,七个弟弟,夭折了两个,余下四个,钱老爷父亲死时,有两个以身殉父,为了这个,扬州府尹还上门吊唁,称钱家是至孝之家。

    还有两个,没两年也死了。”王掌柜一边说一边笑,笑的意味深长。

    “这手,够狠的。”董超啧啧。

    “都说钱家老太太不是一般人,这个没法说,谁知道。

    钱老爷手面大,都说他修身严谨,不好女色,不过,他后院有七个小妾,生了十一个儿子,九个闺女,十一个儿子,现在活着的有五个,九个闺女,活了七个,七个小妾,死了两个。

    钱老爷大儿子正室所出,从小就被钱老爷带在身边,言传身教,早就开始接手米行的生意了。

    七个闺女,三个已经出嫁,现在府里,钱老爷夫妻,五个小妾,五个儿子四个闺女,钱大爷已经娶妻,还有两房小妾,嫡出的一子一女,一大家子。”

    “大当家吩咐,看好钱家,怕他们要逃。还有别的吗?”董超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米行里三位行老,有两家都是因为闺女给钱老爷做了小妾,被摆上行老的位置。颜家和裘家。别的,就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了。”王掌柜跟着站起来。

    “那我走了,等有空了,咱们喝几盅,好好聊聊。”董超站在狭小的两墙之间,脱了外面的骑手衣裳,递给王掌柜。

    “好,等事儿过去,咱们好好喝几盅。”王掌柜开了另一扇小门,让出董超。

    ……………………

    孟彦清和其余诸人,出建乐城没多远,就掉头直奔江宁城。

    众人分散,各走各的,分别进了江宁城,分别住进邸店。

    孟彦清住进约好的邸店,坐在邸店大堂里,慢慢吃着中午饭。

    邸店门口,一个头戴红绒花,绿袄红裤子的妇人从一头健骡上跳下来,甩着帕子不停的嘱咐伙计,“别看我这是头骡子,可比马金贵,多上细料,我家这骡子,挑嘴得很,你可别舍不得!我跟你说,我家这骡子它懂事儿得很!”

    妇人跟在骡子后面,走出十来步,才看着她那头宝贝骡子,恋恋不舍的转过身,往大堂进去。

    “掌柜的,给我挑间干净的上房!你这店还行,还挺干净!死汉子,你瞧什么瞧!”妇人冲瞪着她的孟彦清吼了一声,又两步冲过去,对着孟彦清的脸,猛抖了两下帕子,真抖的孟彦清呃了一声,一口口水噎进了喉咙里。

    妇人斜瞥着孟彦清,再哼了一声,猛一抖帕子,跟着掌柜往里进去。

    掌柜进去出来,走到孟彦清旁边,压着声音道:“您别见怪,别理这娘儿们,不是好人家。”

    孟彦清连连点头。

    这娘儿们,确实不是好人家。

    孟彦清三口两口吃了饭,站起来,往自己屋里回去。

    推开门,孟彦清将房门虚掩,刚把窗户推开条缝,就看到刚才那位妇人扭扭搭搭的出来,孟彦清拉开窗户,妇人斜瞥着他,冲他挥了挥帕子。

    孟彦清左右看了看,看着妇人出去,急忙出门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两三条街,妇人进了家小茶坊,孟彦清跟进去,坐到妇人对面,瞪着妇人。

    “看什么看,差点让你看出事儿来!”对面的妇人白了孟彦清一眼。

    “挺像,我没敢认。怎么打扮成这样?”孟彦清想笑,赶紧抿住。

    他刚进邸店时,他就是看着觉得好像哪儿有点儿眼熟,才多看了几眼,他真没看出来他是小陆子。

    “又不是头一回,猫儿姐教过我们。”小陆子颇为得意,“老大交待的,我们从前就在对面,常来这儿,这里跟对面,从前都是常来常往的。

    不这样,万一让人家认出来,怎么办?”

    “就你一个?”孟彦清冲小陆子曲了曲手指,以示致敬。

    “大头蚂蚱窜条,都来了,都跟我差不多,到时候招呼你,你别认不出来。”小陆子抖了下帕子。

    “大当家怎么吩咐的?”孟彦清看了眼四周。

    “让你去找找,在哪儿动手合适,老大说这地方肯定是对面选的,你跟对面是一个路数,你去看。

    你现在就出城,往北门,找窜条,让他带你看,从对面过来这边,从哪儿过来会怎么样,窜条最知道。”小陆子帕子掩脸喝着茶,和孟彦清道。

    “好。”孟彦清低声应了,站起来,出茶坊往北门去。

第157章 准备

    李桑柔那条船走的并不快,每过一处码头,李桑柔都要下船,往米行看上一圈儿。

    大常穿着皮甲,背着狼牙棒,黑马长刀别在腰间,怀里抱着李桑柔的那只小钢弩,一左一右跟在李桑柔后面。

    三个人都是一身黑衣,神情冷峻,一路过去,常常是鸦雀无声。

    越来越多的米行行首、行老,启程赶往扬州城。

    看着李桑柔上了船,船从码头上撑开,升起帆,沿河南下,淮安码头上,淮南米行行首应老爷下意识的吐了口气。

    “真是够嚣张的。”应老爷的儿子应大爷语气有些沉重。

    “这句话说的不好,你应该说,她为什么这么嚣张。”应老爷抬手拍了拍儿子,推着他转过身,缓步往回走。

    “为什么?”应大爷看向父亲。

    “你说呢?”应老爷看着儿子。

    “肆无忌惮?有恃无恐?”应大爷迟疑道。

    “这都是咱们刚才看到了,她为什么能肆无忌惮,有恃无恐,恃的又是什么?”应老爷看着儿子问道。

    “后台很硬?”应大爷反应很快。

    “嗯。”应老爷拍了拍儿子,“看事就是要这样看,这样想,说一句够嚣张的,那叫发泄,那是没用的话,你要想的,要问的,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敢那么嚣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

    你刚才说得对,她肆无忌惮,有恃无恐,是因为后台极硬,这后台是谁?”

    “她已经把建乐城米行抢过去了,建乐城的米行,后头靠的是睿亲王府,是睿亲王世子吗?要是世子,用不着抢了吧?还有,她为什么把米行改成那样?她那么一改,米行还赚什么钱?”应大爷看着父亲。

    “世子现在领兵在外。唉。”应老爷叹了口气,“阿爹一直告诉你,眼睛,要能看得到东西,要会看。

    她们三个人,你看到了什么?”

    “她左手边那个,个子真好,真壮实,这个高个肯定就是大常,那另一个就是黑马?是挺黑。那位大当家,看起来很一般。”应大爷一边说,一边看着他阿爹,直觉中,他觉得自己没说对。

    “不是看这个,你看的这些都没什么用。”应老爷语气和缓,“大常穿着甲……”

    “是皮的。”应大爷接了句。

    “皮甲也是甲,他那身皮甲,做的极好,极合身,做铠甲的工匠,市面上可没有,都在朝廷。”

    “还扛着狼牙棒,拿着刀!”应大爷急忙点头。

    “狼牙棒和刀倒没什么,你看到黑马怀里抱着的那个东西了吗?”应老爷看着儿子问道。

    “看到了,没看清楚。”应大爷拧着眉,仔细想着黑马怀里抱着的东西。

    “那是弩。”

    “弩?”应大爷惊愕,“弓弩……”

    “对,无旨持有弓弩,就是谋逆,这回,能明白了吧?”应老爷看着儿子。

    应大爷呆了片刻,“大姐夫写过来的那几封信。说东水门米行的朱行首,是被府衙拿走审讯,抄了朱家的,也是府衙。

    还有,米行改规矩头一天,三司使、户部和府衙三家一体的棚子,就搭进了各大米行!”

    应大爷声调开始往上跑。

    “静一静,别喊。

    唉,府衙也就算了,能同时役使三司使和户部的,还能有谁?”

    “皇上?”应大爷小心翼翼的说了两个字。

    “嗯。”应老爷十分肯定的嗯了一声,接着叹气道:“她往各家米行走这一趟,大常着甲,黑马拿着弩,这是告诉大家:她是奉旨,只是这旨意,没法明说,她这样,已经算是昭告大家了。唉。”

    “那咱们怎么样?扬州钱老爷那封信,阿爹还去扬州吗?”应大爷脸色发白。

    “扬州怎么能去?肯定不能去。至于别人去不去,咱们管不着,也犯不着,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米行这事儿,以后,大约还有别的事儿,这些,都是大势所趋,没有办法的事儿。”应老爷语调平和。

    “那米行?那咱们家?”应大爷拧着眉头。

    “咱们就是粉身碎骨,也保不住米行。”应老爷一声长叹,“阿爹小时候,你曾祖曾经教导过我几句话,其中一句,阿爹记得清楚。

    你曾祖说:要学会及时放手,你不放心,手就没有了,接着,还会丢了性命。

    这句话,你也要记牢,要学会及时放手,抽身退步,这样,才能保全自己。”

    “嗯。”应大爷低低应了一声。

    “再说,咱们也足够了,就算没有米行,也吃用不尽了。

    放手也好,往后,咱们应家该专心耕读了。”应老爷声调轻缓。

    “阿爹既然打定了主意,刚才怎么没去见一见那位大当家?”应大爷看向父亲。

    “这会儿去见了大当家,在其余各家米行面前,怎么说得清楚?攀附这样的事儿,都是有代价的,咱们犯不着。

    咱们就不前不后,不进不退,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应老爷看了眼儿子,叹了口气。

    攀附这件事,有代价,更要有实力,以及潜力。

    他三个儿子,个个资质平平,攀附过去,后续无力,倒不如退后一步,求个平稳。

    ……………………

    江宁城,孟彦清出了北门,站到路边一个卖浆水的摊子旁,递了几个大钱买了碗浆水,刚端起来,就看到个一身孝服的丑妇人冲着他过来。

    “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半天了!”妇人一头扎到孟彦清面前,先冲他甩了一帕子,尖着声音责备了句,再甩一帕子。

    孟彦清赶紧放下浆水,却不敢接话,他不知道窜条演的这是哪一出,怕接错了话。

    “你还有钱吧?给我买一碗。”窜条又甩了孟彦清一帕子。

    孟彦清赶紧摸出大钱,又买了碗浆水。

    窜条抖开帕子,掩着脸,几口喝完了浆水,放下碗,甩着帕子,拧着腰往前走。

    孟彦清急忙跟上。

    往前面走没多远,窜条站到辆独轮车旁,先甩一帕子再说话,“会推这车吧?”

    “会会会!”孟彦清被窜条这一帕子接一帕子,甩的眼晕。

    “推上,往前面那条岔路走,走吧。”窜条又甩了两帕子,坐到独轮车上。

    孟彦清推起独轮车,刚走了几步,窜条就又甩起了帕子,“太快了,不像样儿,慢点儿,再慢点儿,对,这差不多了。”

    孟彦清走了几步,找准了步幅,推着独轮车,不紧不慢往前走。

    小岔路越走越偏僻,走出一里来路,在几间倒塌了半边的土坯房前,窜条从车上跳下来,一边伸着头往四下看,一边不停的抖着帕子,“快,进屋!”

    孟彦清急忙推着车子进了还没倒的那半边屋。

    屋里什么也没有!

    “拿着!”窜条将帕子塞到孟彦清手里,从独轮车上抽了根斜削出尖面的竹筒,蹲到墙根,挖的飞快。

    孟彦清两根手指掐着窜条那条帕子,从窜条身后,伸长脖子看。

    窜条猛一竹筒下去,挖出块本白布头,伸手拉住布头,来回摇了摇,拉出只本白布包袱。

    窜条将竹筒放回独轮车,一只手拎着包袱,一只手啪啪的拍,拍的半间破屋尘土飞扬,孟彦清用力屏着气,总算没咳出来。

    “换上。”窜条从包袱里拿出一身本白衫裤,一双半旧布鞋,递给孟彦清。

    孟彦清指了指自己身上一身布衣,没等他说话,窜条就摆着手道:“你这一身,一看就是外地人。亏我想的周到,事先帮你准备了一套,还有你这头发,梳的太光了,谁家男人有功夫把头发梳成你这样油光水滑的,我给你抓两把。”

    窜条说着,伸手在孟彦清头上挠了几下,退后看看,摇头撇嘴,上前再挠。

    孟彦清动作极快的换上窜条给他的那身衣裳,抬胳膊闻了闻,还好,还算干净,味儿不重。

    “行了,走吧。”窜条将孟彦清的衣裳包进包袱里,再埋回去。

    两人出来,窜条重新坐上独轮车,孟彦清推起来,窜条拎着帕子,时不时抖两下,“你打算从哪儿看?城里要看吗?”

    “不用看城里,对岸要过来,一个两个没用,人多了没法进城,肯定在城外,先沿江看看,沿江最便当。”孟彦清看着四周。

    江宁城的地势,他只知道个大略,不是很熟。

    “那得买点儿纸钱。直走,前面有集。”窜条听到个江字,一脸向往。

    他好一阵子没下过水了。

    孟彦清推着窜条,走出一里来路,果然有个极小的集市,有一家卖纸钱的,黄裱纸金元宝纸人纸马,竟然十分齐全。

    孟彦清看的伤感起来,这几年,江宁城最好做的,就是这纸钱生意了吧。

    孟彦清拿钱,窜条买了两大捆黄裱纸,十几摞金元宝白纸钱,放在车子另一边,孟彦清推上,径直往江边过去。

    到了江边,窜条跪在地上,号哭着烧纸,孟彦清一把把撒着纸钱,四下查看。

    ……………………

    江宁城里,看着孟彦清出去,小陆子扭搭着出来,另找地方吃了饭,坐着等了一会儿,蚂蚱就到了。

    “你这一身挺好看。”小陆子看着紫红裙子紫红上衣的蚂蚱,先夸了句,“大头呢?”

    “外头呢。”蚂蚱坐下,拎过壶倒了杯茶。

    小陆子伸头往外面看了看。

    小食铺门口,大头蹲在门边,蓬乱的头发上插满了野花,一脸傻相,见人就笑。

    “你见过孟头儿了?”蚂蚱扫了一圈小食铺。

    “嗯,咱们从哪儿找起?”小陆子收回目光。

    老大让他们先过来找找邹大掌柜和他儿子,可这从哪儿找起呢?这江宁说大不大,可也不小啊!

    “我想了一路了,唉,要是老大在就好了。”蚂蚱没敢挠头,抖了抖帕子。

    “老大教过,咱们先捋捋,这人,在谁手里?”小陆子一脸严肃。

    “要是在张狼狗手里,那就不用找了,早扔江里喂鱼了。”蚂蚱答的干脆直接。

    “那就是米行了,对啊!”小陆子想到了什么,抖着帕子抖向蚂蚱,“这里吃的米,都是从扬州过来的,这儿的米行……”小陆子伸头过去,蚂蚱伸头过来,俩人眼对眼,一起抖了抖帕子。

    “走!去瞧瞧!”小陆子站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来,门口的大头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跟在后面,往偏在码头一隅的米行仓库过去。

    ……………………

    李桑柔的船,是在傍晚泊进的扬州码头。

    下好锚,放好跳板,黑马和几个船工下船采买,船上的桅杆上,一面桑字小旗,挂了上去。

    侧对着码头的扬州米行内,气派的二层小楼上,钱老爷为首,十余家米行的行首,沉着脸,看着那面缓缓升起的桑字旗。

    “等会儿她来,尽量好好跟她说,双方各退一步,最好太太平平。”宿州米行的吴行首忧虑忡忡道。

    “要是能各退一步,那是最好不过。”钱老爷横了眼吴行首,“建乐城的事儿,大家伙儿都知道的。除了规矩全由她说了算,还把诸行首行老的身家,都抄了个一干二净。

    到咱们,说不定还得要了咱们家族妻儿的性命。

    这是退一步的事儿?

    这不是退一步,这是束手待毙。”

    “建乐城,唉!”旁边山阳米行的牛行首眉头紧锁,“连建乐城六大米行都没能抗住,咱们?唉!”

    “建乐城六大米行不是没能抗住,而是过于大意,被她背后偷袭,着了道儿。

    别说建乐城六大米行,就是咱们,要是她先出手的不是建乐城六大米行,而是咱们中的哪一家,谁能想得到?想都想不到,怎么防?”钱老爷一个个扫过众人。

    “建乐城六大米行,后头靠的是睿亲王府,这个,大约知道的人不多。

    睿亲王府里,先是王爷不在府里,唉,算了,要说就都说了吧。”钱老爷一脸的伤痛烦恼,“你们也都知道,王爷和先皇,情同兄弟,先皇故去,王爷伤痛之下,已经削发出家了。”

    “啊!”周围几声惊呼。

    “唉,年后,世子又领兵在外,她是趁着睿亲王府空虚,无人理会,突然出手,才拿下了建乐城六大米行。

    王爷不提了,可世子,总是要回建乐城,这仗,总有打完的时候,到那时候……”

    钱老爷的话突然顿住,呆了呆,一脸苦笑,看着诸人道:“你们可知道,这位李大当家,是南梁人。

    从前,永平侯府这边,托到我这边,让我想办法往南梁查一查这位李大当家。”

    “难道?”宿州米行的吴行首没敢说下去。

    “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任她肆意妄为,不瞒诸位说,这不是我的意思,你们也知道,扬州米行,说是在我手里,可我,不过是个管事儿的罢了,这是上头的意思。

    我是没办法,至于诸位,你们自己掂量吧。”

    钱老爷背着手,看着飘扬在码头上的那面桑字旗,语调坚定。

第158章 人质换了手

    天黑下来,董超上了船。

    蹲在船舱口的黑马看到董超,一边站起来往里让董超,一边喊了句:“老大,老董来了。”

    董超进了船舱,冲坐在矮榻上的李桑柔长揖见礼。

    黑马拖了把椅子递给董超,董超坐下,立刻说正事儿:“到刚刚为止,沿河十九家米行,一共来了十一家行首,九位行老,都住在钱家。这是名单。”

    董超欠身将名单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接过,一边一行行看着名单,一边问道:“钱家怎么样?”

    “从在下到那天,直到昨天夜里,天天夜里都要从后门出来两三辆车,每辆车上十来个箱子,抬到小船上,再送到五里外的几条大船上。

    箱子都很沉,两个壮汉抬着都不算轻松,十来个箱子装到小船上,小船吃水就很深了,一趟要两三条小船。

    在下刚到那天傍晚,钱家大宅里有四五个妇人,仆妇打扮,带着两个幼童,一个六七岁,一个还抱在怀里,上车出城,往西去了。

    大当家的吩咐过,只盯东西不盯人,在下派人盯出五六十里,就回来了。”董超欠身答话。

    “嗯,狡兔三窟罢了,随他们走。曹家呢?”李桑柔放下那份名单。

    “没什么动静,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明天把你带的人手亮出来,找块布蒙一蒙脸,别让人看出来年纪。”李桑柔吩咐道。

    “是。”董超干脆答应,站起来告退出去。

    “老大,明天怎么办?”黑马看着董超下了船,抬头看着不远处米行那幢二层楼。

    “等他们找咱们。”李桑柔接着算帐。

    “要是他们等咱们找他们呢?咱们等到什么时候?”黑马捏着下巴。

    “那就等到小陆子那边安排好。”李桑柔拨着算盘,答了句。

    “吃饭了。”大常从后舱端出一大锅红烧杂鱼贴饼子,再端出一大盆鸡丝拌菠菜。

    ……………………

    江宁城的米行,在江宁军的军粮军械库中间,也就是十几排巨大仓库。

    存放着各式各样军粮军械的仓库,占地广大,一队队的兵卒不停的来回巡查。

    人静过后,江风吹动着一只只灯笼,来回晃动着,一队队兵卒的脚步声过来,又过去,反而显得四下里格外的安静空旷。

    小陆子和蚂蚱一队,窜条和大头一起,沿着阴影,躲避着一队队的兵卒,一排排往前,贴着墙,仔细听着每一长排仓库里的动静,往前查找。

    从这头找到那头,从人静找到子时,两队四人汇合到一起,窜条冲小陆子用力摆了摆手。

    小陆子垂头丧气,正要挥手示意撤,大头突然抬手拍了拍窜条,又冲小陆子招了招手。

    窜条顺着大头另一只手的指向,看向墙上,墙上,两个三角中间一个圈,刻痕深浅不一,画的匆忙粗陋。

    小陆子和蚂蚱也溜了过来,四只脑袋抵在一起,看着墙上粗陋的图案,片刻,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咧嘴笑起来。

    这是他们顺风的标记,意思是出事儿了!

    小陆子手指四圈一划,示意大家分头再找。

    四个人刚刚散开,画着符号的那一长排仓库中间,一扇门突然拉开,一个壮汉跨出来,往旁边走了两步,就开始闭着眼睛放水。

    四个人看着他放完水,原地转了个圈,一头扎进仓库,关上了门。

    “去叫孟头儿,告诉他找到了,快!”小陆子贴到蚂蚱耳朵边吩咐。

    蚂蚱点头,猫着腰,顺着阴影跑得飞快。

    小陆子和窜条、大头三个,找地方藏好,盯着那一排仓库。

    一个时辰后,蚂蚱一头扎到小陆子身边,反手往后面指了指,却喘的说不出话。

    他飞奔去飞奔回,累坏了。

    蚂蚱身后,孟彦清蹲在一小片阴影中,打着手势,指挥着黑布蒙面,一身黑衣的老云梦卫们,将那排仓库团团围起来。

    三个老云梦卫侧身贴到小陆子指向的那扇门,用柳叶薄刀探进去,片刻,将柳叶薄刀顺着门缝抬起,猛的滑下去,木门栓悄无声息的断开,一左一右两个老云梦卫,推开门的同时,伸手接住断成两截的门栓,后面的孟彦清等人,飞快涌进。

    小陆子几个人落在最后面,挤进去时,云梦卫已经冲进仓库内的两间小屋,将小屋外和小屋内四五个壮汉堵上嘴,正在剥衣服。

    小屋角落里,邹旺拦在儿子汪大盛前面,看到小陆子,一口气松下来,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你们爷俩没事儿吧?还行,都齐全。”小陆子将邹旺父子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挺好,胳膊腿都是齐全的。

    “多亏了……”邹旺拖着儿子,汪大盛撑着邹旺,正要往外走,被小陆子伸手拦住了。

    “事儿还没完,还不能走,先坐下歇着。”小陆子忙伸胳膊拦住两人。

    邹旺看着十几个云梦卫比划着高矮胖瘦,穿上看守他们的那五个人的衣裳,明白过来了,拉着儿子汪大盛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守卫们睡的小床上,看着小陆子。

    不等邹旺问出来,小陆子伸头过去,压着声音道:“老大说,得把大鱼钓上来,别急。”

    邹旺连连点头,汪大盛紧挨他爹坐着,看着周围,由惊惧而好奇,甚至有了几分跃跃欲试。

    五个云梦卫穿上五个看守的衣裳,照旧看守着邹旺父子,孟彦清等人提着堵着嘴,捆的结结实实的五个光身子壮汉,出了仓库,急急退回去。

    他得赶紧找个地方审一审。得把眼下的情形问清楚了,才好冒充得当。

    ……………………

    扬州城。

    天已经黑了,原本热闹的大街上,隔不了几家,就是一间空关的铺子,灯笼间隔挂着,照着街上急匆匆的行人,昔日热闹繁荣的气息,在间隔的灯笼间时断时续,透出了丝丝片片的仓皇和苍凉。

    钱大爷在一群小厮长随护卫的拱卫下,骑着马,从大街上疾驰而过,那片仓皇和苍凉之中,又被这疾驰,加进了一份惶惶不安。

    钱大爷径直冲到钱家大门外,跳下马,昂然大步,进了大门。

    “老爷呢?”过了影壁,钱大爷站住,看着迎上来的二门门房问道。

    “在宴客厅,陪几位老爷饮酒吃饭。”门房急忙恭敬回话。

    钱大爷嗯了一声,从二门往左,沿着贴着外院的夹道,进了离宴客厅不远的小暖阁,吩咐贴身小厮,“去请老爷过来,悄悄儿的,别惊动了人。”

    小厮垂手应了,小跑出去。

    没多大会儿,钱老爷跟着小厮进了暖阁。

    “怎么样?”钱老爷看着儿子问道。

    “那只老狐狸!”钱大爷啐了一口,“说是,要是官面上的事儿,他责无旁贷,现在是江湖上的麻烦,说江湖上的事儿,也去找他,那就是太过了。

    阿爹,您听听,这是什么话!

    这怎么成了江湖上的事儿了?真要是江湖上的事儿,咱们还用得着他?

    我早就跟您说过,曹家不是好东西,真到了用得着他们的时候,他们指定跑的比谁都快,看看,现在有事儿了,曹家这王八脖子,缩的多快!”

    钱大爷一肚皮怨气邪气。

    从他进门,曹家老爷就甩着张脸,半丝儿笑没有,那幅带搭不搭一脸厌烦的样子,让他如坐针毡,羞愤难当。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被谁这么羞辱过!

    “这都是想得到的。”钱老爷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缓声道:“大爷即了位,二爷出了家,京城的永平侯府没了,曹家早就今非昔比,他们不敢出头,也在意料之中。”

    “既然是意料之中,阿爹还让我走这一趟?”钱大爷拉下了脸。

    “意料之中,这一趟,也得走,没找,是咱们的事儿,没帮,就是他曹家不义,他不义,咱们也就不必留手。

    你去换件衣裳,过来陪他们喝几杯。

    记着,等会儿说起曹家,就说曹家已经打发心腹之人往建乐城去了,扬州和江宁城各处,也都打过招呼了,往好了说,别说的太磁实,也别多说,露一露就行。”

    “阿爹放心。”钱大爷点头。

    钱老爷和钱大爷一前一后出了暖阁,一个回去宴客厅,一个回去换衣裳。

    ……………………

    李桑柔的船,泊进码头,先是升起了那面旗,到第二天清早,船上和船前码头上,多了四名黑衣护卫,黑布蒙面,负手而立,目光冷冷,透着杀气。

    钱老爷和各家行首行老在那座二层楼的二楼,从清早看到中午。

    可那条船上,除了多出来的四名黑衣护卫,再就是上上下下采买的船工了。

    除此,船上安安静静,仿佛那位大当家没在船上。

    “你们说……”山阳米行的牛行首话还没说出来,码头上,四名同样黑布蒙脸的黑衣护卫,排成一队,从码头一边的邸店里出来,走到那只船前,替换下了站了一上午的四名护卫。

    牛行首的脸都白了,“这些人,不是跟船过来的?她带了多少人?刚才四个,这又四个,还有没有?钱老爷!”

    牛行首瞪向钱老爷,其余诸人,也脸色发白,瞪向钱老爷。

    他是这扬州地面的地头蛇,这位大当家,事先有人过来,他不知道?还是他知道,却瞒下没说?

    “钱老爷,到底有多少人?还有什么事儿?请钱老爷一并实说!”宿州米行的吴行首,有些气急败坏。

    到了扬州城这三四夜,他没有一夜能睡沉的,不是睡不着,就是做噩梦,这会儿,他心情很糟,脾气很差。

    “看看你们!”钱老爷一脸无语的环视着众人,“我怎么跟你们说的?放轻松,咱们自己先要放轻松,别事儿还没出来,咱们自己先这么想那么想,自己先把自己吓坏了。

    这位大当家,建乐城米行她才粗粗收拢,可顺风,是握在她手里的。

    顺风那么大的摊子,挑几个人出来,不是极容易的事儿么?

    咱们请她到扬州,这是鸿门宴对不对,咱们知道,她难道不知道?

    她既然知道,肯定是能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对吧?

    诸位都是当家主事儿,经过大风大浪的,看看你们!”钱老爷叹气摇头,无语嫌弃。

    “咱们请她来而已,算不上鸿门宴吧!”牛行首没好气儿。

    “得算。”宿州米行的吴行首长叹了口气,“当初,我是说最好好好说说,当初,就不该……唉!”吴行首一声长叹。

    他当初就不怎么赞成先绑了顺风那位掌柜,当时犹豫了下,没多说。

    “第一,不先绑了那位邹掌柜,这位大当家的,能来这一趟?她要是一家一家的上门找大家伙儿,你们,哪一位能打得过她和她那些手下,这有这些打手。”

    钱老爷沉了脸,点着已经重新站好的黑衣护卫。

    诸行首不说话了。

    “第二,绑了那位邹掌柜,咱们就有了份抵押,她要是肯护着手下,那就好谈了,她要是对她这位大掌柜不管不顾,这样无情无义的人,诸位看清楚了,也就能想清楚了,是不是?

    这些,当初动手时,都是议过的,吴行首再说这种话,难道,吴行首平时也是这般行事?”钱掌柜欠身过去,盯着吴行首。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算了我不说了,我没有别的意思。

    那位大当家,她在没在船上?”吴行首岔开了话题。

    “再看看,到午后,这船上要是还没有动静,咱们就上船看看,我先去!”钱老爷背过手,淡然道。

    ……………………

    疾驰而来的一人两马,冲上码头时,钱老爷正准备下楼,去那艘船上探探虚实。

    马上的人冲到船前,急勒住马,站在码头上的一名黑衣护卫,几步冲前,拉住另一匹随着奔跑的马缰绳。

    马上的人跳下马,将缰绳递给另一个护卫,急冲上船。

    李桑柔已经听到了动静,看着直冲进来的云梦卫,等他禀报。

    既然来人了,人肯定找到了,只看死活……

    “大当家的,找到了,好好儿的。”浑身热汗的云梦卫手还没拱到一起,先开口禀报。

    李桑柔缓缓舒出口气。

    “在码头南边的粮食库里,库房里面又盖了两间屋,外头一点儿动静都听不到,

    小陆子他们,说是是在墙上看到了邹掌柜在墙上画的标记,正巧又有人出来小解,就发现了。

    今天丑末寅初攻下来的。一共五个看守,都是普通的镖师护卫,已经粗审过,押着往扬州过来了。

    都是经不住审的,说是还有些人,在哪里他们不知道,每天午时前后,给他们送一趟水和饭。

    孟头儿挑了五个人,和邹掌柜父子一起,留在仓库里。”

    “辛苦你了。”李桑柔露出笑意,欠了欠身。

    “不敢当!”云梦卫忙拱手长揖。

    “你们孟头儿怎么吩咐你的?”李桑柔笑问。

    “之后,听大当家吩咐。”

    “那你去找老董,听他安排。先好好睡一觉。”李桑柔笑道。

    云梦卫拱手应了,退后两步,转身下船。

    “老邹平安无事,这是他们运道好!”黑马双手叉腰,从船舱门看着米行那幢二层楼,心情愉快。

    “准备准备,咱们去米行瞧瞧。”李桑柔吩咐道。

第159章 机会

    疾驰而来的黑衣护卫下了船,牵上两匹马,往旁边的邸店进去了。

    米行二楼上的钱老爷,紧盯着黑衣护卫,看着他进了邸店,心里滑过丝丝不安,下意识的看向坐在旁边的儿子。

    钱大爷迎着父亲的目光,莫名其妙,下意识的站起来,往钱老爷那边过去。

    “准备准备,咱们上船去瞧瞧。”钱老爷转头冲诸行首、行老说了句,往旁边两步,招手示意儿子。

    钱大爷紧几步,走到钱老爷身边,钱老爷拉着他,又往旁边走了几步,靠到窗前,声音压的极低道:“你别跟着上船了,你亲自去挑个妥当人,立刻启程,去那边瞧瞧。”

    “哪边?江宁?出什么事儿了?今天一大早,不是刚来过人,报了平安无事?”钱大爷莫名其妙。

    “别问那么多,挑个人去瞧瞧,没事最好,小心无大错。”钱老爷拧着眉,压住丝丝缕缕莫名的烦躁,低低道。

    “好。”钱大爷急忙应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爹心情不好,他感觉出来了。

    “再多叫几个人,你就在岸上看着,就在这里吧,别靠近了,万一有什么事儿,立刻让人往船上冲,咱们人多。只是,你别靠近。”

    钱老爷再交待了一句,拍了拍儿子,往站成一堆的其它诸行首、行老过去。

    宿州米行的吴行首见钱老爷越过众人,目不斜视径直往前,忍不住叫道:“钱兄一个人过去吗?”

    “嗯,你们想去,就一起去,不敢去,就在这儿等着。”钱老爷头也不回的回了句。

    吴行首高抬着眉,下意识的看向其它人。

    山阳米行的牛行首闷哼了一声,立刻抬脚跟上。

    他有点儿信不过钱行首,要是他一个人去,谁知道他跟那位大当家说什么,回来之后,又会怎么跟他们说!

    还是跟着看看最好,反正,他已经到扬州,在扬州了,都这会儿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见牛行首跟在了钱老爷身后,吴行首急忙紧跟了上去,他来扬州,为的不就是当面跟那位大当家论一论道理么!

    其余诸行首、行老,有紧跟上的,有不情不愿的,七零八落,犹犹豫豫,都跟了上去。

    别人去了,自己就不好落下,既然都去了,那自己就更不好落下了。再说,他们确实都很想见一见那位大当家,听一听她会怎么说,当面论一论道理。

    李桑柔站在船舱门口,看着领头的钱老爷,昂然阔步,其余诸家行首、行老,在他身后拖成一条长长的尾巴。

    “哟呵!这么多人,咱们这船舱里可站不下。”黑马站在李桑柔侧后,看看那群人,再拧身看看他们这艘小船上这间小小的船舱。

    确实站不下。

    钱老爷已经走到了跳板前,抬头往船上看,迎上李桑柔的目光,拱了拱手。

    “请他们上船吧。”李桑柔示意船前甲板上站着的两名老云梦卫。

    老云梦卫没说话,只冲钱老爷挥了下手。

    钱老爷头一个走上跳板,上到船上。

    李桑柔站在船舱中间,看着钱老爷进到船舱,看着他身后那条尾巴,一个个上到船上。

    李桑柔挨个扫过一遍,从站满了半个船舱,和整个前甲板的诸行首、行老身上,看回到钱老爷。

    “邹旺父子呢?”李桑柔直视着钱老爷,直截了当的问道。

    钱老爷一个怔神,他没想到李桑柔头一句话,竟然就是问邹旺父子。

    “李姑娘,这会儿就问邹大掌柜父子,过于心急了吧,咱们得先商量……”钱老爷一脸干笑,话没说完,就被李桑柔打断,“第一,没有咱们,是你和我;第二,你我之间,没什么能商量的。”

    李桑柔说完,越过钱老爷往前。

    几位有些挡道的行首下意识的往旁边退让,给李桑柔让出了一条路。

    李桑柔站到舱门外,看着众行首、行老,冷声道:“第一,米行的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第二,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现在就启程回去,把米行的事做好,我许你们留下三分之一的家产。”

    李桑柔说完,正要转身,山阳米行牛行首扬声道:“要是我们不回去呢!”

    “那就留下。”李桑柔没回头,一句回答快而干脆。

    李桑柔进到船舱,站到钱老爷面前,再次问道:“邹旺父子呢?”

    “李姑娘这是根本没把邹大掌柜父子的性命放在眼里!”钱老爷错着牙,神情狠厉。

    “拖进来。”李桑柔扬声吩咐了句。

    一个黑衣护卫推开众人,推搡着双手捆在身后的钱大爷进来。

    诸行首、行老呆了一瞬,急忙转头。

    码头上,两排黑衣人负手而立,已经将船头严严实实的堵住了。

    黑衣护卫将钱大爷推进拥挤的船舱,熟练之极的一脚踹在钱大爷腿窝,把他踹跪在地,伸手推上钱大爷被摘掉的下巴。

    “阿爹!”钱大爷顾不上浑身的剧痛,拧着身子,奔着钱老爷挪扑过去。

    “邹旺父子呢?”李桑柔看着钱老爷再问。

    钱老爷脸色铁青,“光天化日之下,你敢怎么样!”

    李桑柔低头看向钱大爷。

    钱大爷挤在钱老爷的腿上,用力扭动着,想要把捆在背后的双手挣脱出来,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李桑柔上前一步,抬脚踹在钱大爷肩上,踹在他仰面摔在船板上,再上前一步,一只脚踩在钱大爷两腿之间,稍稍用力,踩的钱大爷惨叫连连。

    “邹旺父子呢?”李桑柔看着钱老爷,又问了一遍。

    “在江宁城!米行仓库!”钱大爷在他爹钱老爷之前,惨叫道。

    李桑柔收回脚,“去江宁城。”

    “是!”黑马应声高昂愉快,抱着李桑柔那只钢弩,用力撞过众人,三步两步下了跳板。

    大常背着皮甲,拎着狼牙棒,跟在李桑柔后面,也下了船。

    满船的行首、行老,以及钱老爷,看着径直下船的李桑柔,和跟在李桑柔后面,呼啦啦走了个干净的诸黑衣护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瞪口呆。

    “咱们,现在怎么办?”宿州米行吴行首反应比较快,抖着手,看着众人问道。

    “混帐!”钱老爷扬手甩了儿子一巴掌,顾不得儿子,也顾不得理会众人,拎着长衫前襟,三步两步冲下了船。

    钱大爷这回利落了,连滚带爬起来,跟在他爹后面,一声声喊着爹,跌跌撞撞连走带跑。

    “咱们!咱们怎么办?”吴行首又问了句。

    “先回去吧。”山阳米行牛行首一句话没说完,转身就走。

    “唉!”吴行首猛跺了一脚,转过身,急急下船。

    其余诸人,青白着脸,蜂涌下船,如鸟兽散。

    ……………………

    天刚蒙蒙亮,江都城守将张征已经练完拳脚,正光着上身,站在院子里,悬腕练字。

    幕僚钟先生捏着根竹管,急匆匆进来。

    ……………………

    钟先生是武怀国为主帅后,领了武怀国吩咐,从杭城赶到江都城,到张征身边协理公务的。

    钟先生在武怀国以及武家幕僚中间,属于只能打打杂,做做文书整理工作的最下层幕僚,并没有参赞军务的能力。

    武怀国刚刚纳了苏姨娘,将苏姨娘弟弟苏清和张征带进军中时,让诸幕僚有空时,教教苏清和张征识字念书。

    诸幕僚中间,只有钟先生怜惜两人,肯认认真真教两人识字念书,没多久,教两人识字念书这事儿,就落到了钟先生一个人头上。

    苏清的姐姐苏姨娘自从被武将军抬进府中后,极得武将军宠爱,武将军夫人和母亲也觉得苏姨娘很懂事儿很不错,十分器重她。这是整个江都城人尽皆知的事儿。

    大家对苏清,就是再瞧不上,当面也还是客客气气,捧着尊着。

    苏清这个人,又极其圆滑,脾气极好,见谁都是一张笑脸,至少表面上,苏清在江都城和军中,口碑不提,人缘却是极好。

    张征孤单一人,性子烈脾气大,心狠手辣,又长了一张不讨人喜欢的丑脸,在军中,以及整个江都城,除了武将军看重他护着他,苏清是他过命的兄弟,余下的,就只有这位钟先生,真心的怜惜他照顾他,时常絮絮叨叨的教导他。

    张征对钟先生的教导和絮叨,听不听不提,从来没有不耐烦过,脾气上来,除了武将军能呵止住,就是苏清和钟先生能拉住他了。

    武怀国任主帅后,上折子请下旨意,以张征为将军,驻守江都城,辖领周围四城兵力防守,之后,就细细交待过钟先生后,打发钟先生过来,给张征帮办军务。

    钟先生到张征身边,唯一一件事,就是缓和张征和军中诸人的关系,在张征脾气暴起时,拉住他,拦住他。

    钟先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极其平易,不管是谁,他能帮的,一定帮一把,只要帮,都是尽全力的帮。

    军中诸人有什么事,都愿意找他,从前,他在武将军面前说不上话,可现在,他在张征面前,说话可是极其有用。

    有钟先生在,张征的暴厉和军中诸人对他的厌恶,就有了缓冲,武怀国就不用过多担心张征这边会有兵变之事。

    ……………………

    “将军,江那边递信过来了,很急。”离了十几步,钟先生就急急道。

    “先生慢点儿,再急也不急在这几步。”张征放下笔,从笔立侍立在旁边的亲卫手里拿过衣裳,一边披上,一边迎上钟先生,接过竹管。

    “说是那位大当家往江宁城过来了,行程不慢,最迟傍晚能到,你看看。”张征仔细看过,将竹筒里的薄竹纸递给钟先生。

    “真来了?咱们真要过去?会不会是个圈套?”钟先生仔细看过,拧着眉。

    “大帅信里说,武怀义是被一支一尺多长的弩箭从鼻眼间穿入而死,不是北齐喊叫的那样,被他们大帅阵前砍死,他们大帅掠人之功。

    武怀义的牙旗,也是被一支同样的弩箭射断。”张征看着钟先生道。

    钟先生听的脸色微青,这些,他是头一次听说。

    “合肥之战那份战报,你看过,冲锋之时,那面桑字旗下,站着的三个人,用弩之人瘦小,一个铁塔般的壮汉,一个黑脸汉子,瘦小是因为那是女人,李桑柔,其余两个,大常和黑马。”张征接着道。

    “将军的意思,射死小武大帅的,和阵前射马的,是同一个人?都是这个李桑柔?从前这江都城夜香行的大当家?”钟先生有几分不敢相信,又有些感慨。

    这座小小的江都城,真是藏龙卧虎。

    “就是她。那时候,阿清经常说起她,说她不是个简单人儿,重情重义,极有手段,见识不凡,都是好词儿。

    她射死武怀义,应该是为了给她那些夜香行的兄弟报仇。”

    张征说到射死武怀义,心情愉快,他极其厌恶那位傲慢无礼眼空心空的曾经的上峰。

    听到他的死讯时,他痛快的喝了几杯酒。

    “真要是那位桑大将军,肯定不容易得手。”钟先生眉头紧拧。

    “肯定是她,既然是她,只要有机会,就不能错过。

    就算得不了手,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死些人罢了。”张征从亲卫手里接过湿帕子,连头带脸擦了几把,和钟先生一起,往前衙过去。

    一个时辰后,早就已经空无一船一人的江都城码头上,一队队的精壮兵卒背着刀枪弓箭,一个个跳进江中,分散开来,游向对面的江心洲。

    张征背着手,站在块石头上,看着散布在江中,往江心洲游过去的数百兵卒,再看向对面的一片混沌的江宁城,心里充满了期待。

    也许,真能杀了那个大当家,那位桑大将军呢!

    那位大当家,和阿清阿姐那份交情,万一……

    她死了最好!死的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钟先生站在石头下,怜悯的看着江中,以及在码头上排队跳入江中的诸兵卒,想叹气,又强忍了回去。

    这数百人,成败,都是有去无回,唉!

    都是活生生的,有家有室,有父母亲人……

第160章 埋伏

    董超等人随着李桑柔离开扬州,二三十里后,就开始一个个散开,各奔东西。

    李桑柔和大常、黑马三人,沿着顺风的递铺,一路换马,虽说路上赶的很急,却是该吃饭的时候,就停下好好吃饭,该睡觉的时候,就停下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太阳开始西坠时,李桑柔一行三人,进了离江宁地界最近的递铺。

    三个人刚在递铺门口下了马,蚂蚱就从递铺屋里一头扎出来。

    “怎么样了?”李桑柔看向蚂蚱问道。

    “看到人了!”蚂蚱也是刚刚赶到,气还没完全喘匀。“一大早,趁着天没亮透,窜条和大头就游到青洲东头,趴洲头上看着去了。

    这是老孟说的,老孟说要是他,就让人从燕子矶顺流到青洲东头,从青洲东头往夹江再过江。

    还真是守到了。

    一个半时辰前,窜条和大头从青洲东头吹哨递信,那就是看到人了。”蚂蚱语速很快。

    “窜条和大头撤回来没有?”李桑柔嗯了一声,紧接着问了句。

    “还不知道,听到哨声,我先给老孟报了信儿,接着就立刻往这儿过来了。

    小陆子守在江边等窜条和大头。”蚂蚱答了话,又补了句,“老大别担心,窜条和大头水性多好,他俩又机灵,青洲不管哪个角,咱们都比张狼狗的人熟。”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

    “老孟说:江宁军仓库那边,除了看守邹掌柜父子的五个人,靠近江边的一座宅院里,还有三十七个人,都是钱家豢养的打手,有甲,铁甲皮甲都有,刀枪弓箭都齐全,人都很年青,说是都不超过三十岁。

    老孟说没惊动,说是已经看紧了,让老大放心。”蚂蚱一边跟着往屋里进,一边接着道。

    “这三十七人,老孟那边要几个人才能对付得了,他说过没有?”李桑柔凝神听着,问道。

    “说过,说那帮打手年青,壮实得很,体力好,老孟说他们那边,稳妥点儿,得十个人。”蚂蚱答道。

    李桑柔嗯了一声,十个人,孟彦清果然极其谨慎。

    “嗯,歇一会儿就走,大常把甲穿好。”李桑柔吩咐道。

    几个人吃了点东西,大常仔细穿好甲,背上狼牙棒,李桑柔检查了一遍手弩,黑马和蚂蚱将刀放到最方便的地方,四个人出来,上了马,往江宁城疾驰。

    一口气跑出二三十里,蚂蚱纵马赶上李桑柔,“老大!老孟挑的地方,就在前面,还有两三里。”

    李桑柔勒住缰绳,放慢马速。

    蚂蚱靠近李桑柔,“前面有个拐弯,一面是山崖,不算太高,就是陡,刀削一样,一面正好是一处江岔,江水弯进来,能从江里直接往上爬,虽然也陡,可只要利落点儿,都能爬上来。

    老孟说,前面是个好地方,主要是那个江岔,顺江游过来,爬上来就行,不管白天黑夜,都方便,要逃走也方便。

    老孟说,山崖这边,埋伏上钱家的打手,钱家那些打手中,老孟说看到了三十多张弓,钱家这边,应该都是弓手。

    到时候,上头是弓手,江那面再掩杀,要是不知道,简直是个必杀局。”

    蚂蚱声音不高,两只手规规矩矩抓着缰绳,不指不点,连表情都不敢有。

    这儿离埋伏地已经很近了,肯定已经有人盯着她们了,他不敢乱比划,打草惊了蛇。

    “还有,老孟说,弓和箭都怕水,要是背着弓箭游过来,弓和箭就算能用,准头也差的不行了。

    老孟说,钱家那些人,全是弓手,看起来,应该就是弓手全在山崖,江那边过来的,全是杀手。”蚂蚱接着道。

    李桑柔嗯了一声,抖动缰绳,“走吧。”

    两三里的路程,不过眨眼间。

    李桑柔看到前面突兀出来的山崖,稍稍勒住缰绳,马速微慢,却还是疾冲往前。

    山崖上,突然想起响利箭破空声,一支长长的雕翎箭,钉在离李桑柔一射之地的路中间。

    李桑柔急勒住马,箭钉着的地方,绷着两三根细细的绊马索。

    这支箭,是提醒她的。

    山崖上的,全是孟彦清的人。

    李桑柔勒住马的同时,靠近江边的乱石灌木丛中,一个个浑身湿透的精壮兵卒,握着刀,冲着李桑柔四人,掩杀上来。

    山崖那边,一根根长绳甩下来,顺着长绳,一个个黑衣人飞快的往下滑,也冲着李桑柔这边直冲过来。

    李桑柔跳下马,大常也下了马,两步三步冲到李桑柔侧前,双手握着狼牙棒,黑马和蚂蚱下了马,拍着马往后赶出去,抽刀出鞘,冲到李桑柔另一边。

    “黑马蚂蚱跟着大常,护住大常背后,你们不用管我。”李桑柔滑出狭剑,眯眼看着江岸方向冲过来的密密麻麻的兵卒。

    看这样子,得有两三百人,张征做事,她一向佩服,舍得出狠得下。

    江岸和山崖两边的人,几乎同时冲到李桑柔等人面前。

    离李桑柔十来步,山崖方向的黑衣人,一个斜步,三人一组,杀向江岸方向那些浑身湿透的兵卒。

    孟彦清冲在最前,带着十来个人,径直冲向李桑柔。

    这一场劫杀,李桑柔是唯一的目标,他们要杀了她,他一定要护住她。

    黑衣云梦卫斜步杀出时,大常冲前几步,大吼一声,抡起狼牙棒横扫出去。

    黑马和蚂蚱紧跟在大常后面,三个人背对背,大常在前面抡扫,黑马和蚂蚱怪叫着,紧跟在后面砍杀护卫。

    李桑柔站在大常和黑衣云梦中间,侧身避过冲上来护在她前面的孟彦清,往前一步,迎上挥刀砍向孟彦清的一个南梁兵卒,手里的狭剑挥出,在兵卒喉咙血喷如泉,往前扑倒前,李桑柔已经扑向另一个兵卒。

    血喷泉喷的孟彦清半边肩膀鲜血淋漓,孟彦清踩着倒在脚下的尸首,砍翻一个兵卒,看着已经滑入南梁兵卒之中,人如游鱼,刀如鬼魅一般的李桑柔,这样的时候,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位大当家确实有本钱肆无忌惮,除了布下重重机关,否则,他们云梦卫对上这位大当家,想杀了她也是极难的事。

    大常吼声连连,一步一棒,人如山移,手里的狼牙棒扫下去一回,至少砸死两三个人。

    李桑柔身形灵巧之极,仿佛全身都是眼睛,闪避进退,都毫厘不差,人和狭剑合为一体,她走到哪里,鲜血的喷泉就跟随到哪里。

    三人一组,沉默砍杀的云梦卫虽然杀的人更多,是更可怕的死神,可大常一扫一片的狼牙棒,以及李桑柔狭剑挥出的一个个鲜血喷泉,却更能恐吓人心,更能让杀人不多的南梁兵卒,恐惧到肝胆俱裂。

    没有战阵,没有军法官在后面督阵,恐惧极了的兵卒开始掉头往山崖下的大江里跳。

    恐惧会传染,溃退迅速漫延,越来越多的南梁兵卒跳下跌下山崖,带队的统领的吼叫呼喊,早就淹没在惊恐的尖叫惨叫声中。

    扑向江中的兵卒,有幸还活着的,用尽全力游向江对面。

    半个时辰的厮杀,仿佛只是一瞬间,大常累的撑着狼牙棒,勉强能站住,黑马和蚂蚱背靠着背,呼呼喘粗气。

    李桑柔半边身子鲜血淋漓,握着狭剑,站在江岸上,看着跌摔在山崖下的尸首,和江中一个个急急游动的人头,抬手止住张弓搭箭的云梦卫,“放他们回去,得让张征知道,他们中了埋伏。”

    “窜条和大头呢?”李桑柔转头寻找。

    “这儿这儿!”云梦卫后面,窜条几个扬着手。

    李桑柔暗暗舒了口气,看向孟彦清,“钱家那些打手呢?”

    “都捆在米行仓库,和邹大掌柜一起。”孟彦清急忙欠身答话。

    他对这位大当家,佩服极了。

    “你亲自走一趟江宁守将府,把这件事告诉赵将军,钱家那些打手,和这些,那个统领还活着是吧,都交给赵将军处置。

    他的仓库,钱家,那些弓箭,皮甲铁甲,都是哪儿来的,让他去查。

    还有这些死人,也让他处置,让他给皇上递折子。

    交接好了立刻赶回扬州城,我和大常他们先走,米行是大事。”李桑柔接着吩咐道。

    “是。”孟彦清欠身应了,叫过几个人吩咐诸人先清点休整,自己上马赶往江宁城守将府,请见赵将军。

    小陆子几个跟在云梦卫后面,砍杀不多,不累,三个人赶紧去找马牵马。

    李桑柔找了处山泉水,洗手洗脸。

    黑马替大常扛着狼牙棒,蚂蚱帮大常脱了皮甲,替他背着,三个人坐在一排喘粗气。

    “老大真厉害!”蚂蚱啧啧。

    “你知道老大这么厉害不?”黑马捅了捅大常,“我还以为老大只会放冷箭。从前,咱们打那么多回架,她回回都是躲后面放冷箭。”

    “老大不是早就说过,得让咱们好好练练,从前那些,老大要是出手,哪一回够老大杀的?”大常白了黑马一眼。

    “可不是!这回人太多了,我都不知道我杀了多少了,我觉得吧,少说也得有百八十个!”黑马挺了挺胸膛。

    大常和蚂蚱一起斜着他撇嘴。

    ……………………

    扬州城,董超等人一个个分散开,分成两队,一队赶往钱家,一队则赶往钱家大船所在那处偏僻小码头。

    天黑下来,钱家那扇侧门从里面拉开,三四个精壮护卫,横着步子出来,虎虎生风的四下查看了一遍,往侧门里挥了挥手。

    侧门门槛被两个护卫卸下来,一辆辆青绸小车从侧门出来,套上马,沿着每天晚上运送箱子的路线,到了运河边的小码头。

    钱老爷在最前,后面跟着钱大爷等儿女妻妾,挨个上了小船,人数众多的护卫们也上了船,一条十几条船,立刻撑离码头,排成长长一队,摇向等了不知道多少天的那几条大船。

    董超留了三四个人沿岸盯着小船,自己和其它人,上马赶往钱家那几条大船停泊的地方。

    那处紧挨着大江的偏僻小码头,泊着的钱家四条大船,有两条吃水很深。

    这四条船泊在这里,已经一个来月,四条船上的船工,都是精心挑出来的,身强体壮,经验丰富,至少两代人都是钱家的船工。

    这一个来月里,船工们被钱家护卫看守在船上,不许下船,不许下水,不许到隔壁船上,船工们只能在船上来来回回的走,四船船工无聊的比着学驴叫。

    至于护卫们,除了天天夜里搬箱子装货,白天好歹还能出去采买几回,到岸上巡逻几趟,虽然也无聊极了,至少比船工们强一点儿。

    董超等人一路快马,赶到泊船的小码头时,四条船上,黑灯瞎火。

    “怎么样?”董超和早就赶过来的老云梦卫们会合到一处,找到副手老许,低低问道。

    “和平时一样。”

    “嗯,该动手了,把两条重船拿下来,你带一半人,上那条船,我带人上这条船,不要惊动那两条船的人。”董超的吩咐的平和简洁。

    “好。”老许应了,猫着腰,挨个拍打着自己那一半人。

    这边十五个人伸头聚成一堆,围着老许,那边也聚成一堆,围着孟超。

    片刻,两队一前一后,从藏身的灌木丛中,沿着岸上的杂木乱石,飞快的靠近那两条吃水很深的重船。

    跑在最前的老云梦卫背贴船头站稳,后面的云梦卫一个挨一个,踩在靠船头站着的同伴肩上,上了大船,最后一个踩肩上船的云梦卫,趴在船边,伸手将同伴拉到船上。

    船上区分明确,船工们都在后舱,天一黑就落锁,不许伸头探脑,前舱和甲板上睡着的是众护卫。

    两个本该走动警戒的护卫,一个靠着着前桅杆,一个靠着前舱门,睡的呼噜有声。

    这一个来月,天天闲着没事儿,护卫们本来就不多的警戒之心,早就消磨的一丝儿也没有了。

    董超和老许两队人,简直就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两条船上的护卫和船工们打晕,剥下衣服,堵上嘴,捆成粽子,全数关进了后舱。

    两队人套上衣服,装着和从前一样,坐在前舱,安静的等着钱老爷过来。

    两刻来钟之后,从离钱家不远的小码头过来的那十几条小船,沿河而来,靠到另外两条大船旁,几个护卫先上了大船,叫醒船工护卫,大船上放下跳板,小船上的钱老爷等人,下了小船,转上大船。

    几个护卫上了董超和老许他们这两条重船,“人呢?睡死啦?起来!起锚了!”

    董超吹了声口哨,挥刀杀出,将甲板上两个护卫砍翻在地,另外一条船上的两个护卫,也被挥刀冲出的云梦卫砍翻落水。

    另外两条船上,正忙下船上船,起锚撑篙,准备船帆,突兀而来的砍杀,让那份忙碌像被施了定身法,片刻之后,走了一半跳板的钱家女眷尖叫一声,竟然转身往回跑。

    “快上船!快杀了他们!快!”已经上到船上的钱老爷尖厉大叫。

    “快走!快启锚!快!快走!快撑船!”紧跟在钱老爷后面的钱大爷,惊恐万状。

    云梦卫沉默无声,跳下船,朝护卫们砍杀过去。

    上百名钱家护卫,混乱成了一团。

    有的推着提着钱家女眷赶紧上船,有的喊着叫着催促船工不要慌快启锚快撑船,有的提着刀喊着伙伴迎上前厮杀,更多的,是站在船上,叫着吼着快走赶紧走!

    钱家诸人那条船最先撑离河岸,船工和护卫们齐心协力,来回跑着,撑着长篙,离开河岸,急急奔向大江之中。

    云梦卫只在岸上砍杀,并不上船,留下一地尸首后,另一条船也撑离河岸,急急逃往大江,奔向大江南岸。

    “查一遍!”浑身鲜血的董超拎着刀,看着顺流急走的两条船,吩咐了句。

    “两个活口,已经捆了,无人受伤。”老许极快的查了一遍。

    董超拧了拧脖子,收刀入鞘,心情愉快的吩咐道:“布防。老许去递铺,等孟头儿和大当家过来。”

    他这把利刃,老是老了点儿,用还是很好用的嘛!

    ……………………

    惊恐万状的钱老爷和钱家诸人,丢下两条船的金银珠玉,带着一船家眷半船护卫,急撑过到江南,沿南岸往上,第二天傍晚,两条船泊进了江都城码头。

    他们得先找张将军拿到路引,才敢上岸,才能赶往杭州城。

    江都城守将张征正在看着练新兵,听了亲卫禀报,眼睛微眯,片刻,面无表情的吩咐道:“都杀了,扔到江里。”

    “是。”亲卫正要转身,张征又止住了他,“等等,让他们去,见见血,也算有点儿用处。”

    “是。”亲卫上前,示意百夫长,带着那队刚刚开始演练的新兵,往码头上那两条船围过去。

第161章 顺手而已

    李桑柔带着大常等人,和半数的云梦卫,子时前后,就到了扬州城外的递铺。

    天刚蒙蒙亮,城门刚开了一条缝,老许就闪进城门,直奔淮南东路帅司府。

    骆帅司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心不在焉的练着五禽戏。

    那位大当家到扬州了,那面桑字旗挂出来前,他就知道了。

    建乐城米行的事儿,留守京城的幕僚早就写了信,详详细细的说了。

    这事儿明明白白,米行改制,不是那位大当家的意思,是皇上的意思。

    从知道建乐城米行的事儿之后,他就让人留心淮南东路诸家米行的动静了。

    其它几处还好,扬州米行背后是曹家,这事儿,这扬州地面上,但凡长眼睛的,都一清二楚。

    要是从前,永平侯府如日中天的时候,这曹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不会客气,这点儿硬气,他还是有的。

    可现在,永平侯府算是没了,沈娘娘随先皇大行了,二爷出了家,他要是再对曹家怎么怎么样,肯定得落个落井下石的名声儿。

    这名声儿可不好听,也犯忌讳。

    骆帅司一边练一边胡思乱想,小厮一路小跑进来,“老爷,前头衙门里,有个姓许的请见,说是顺风李大当家派他过来的,是件很急的事儿,要立刻见到您。”

    “快请进来!等等,我过去!”骆帅司立刻收了招式,急急往前面衙门过去。

    他正想着,这人就来了!

    老许背着手,双手微分,一幅值守模样,在帅司衙门影壁旁边,站的笔直。

    看到骆帅司大步流星过来,离了七八步,老许长揖见了礼,直起身,直接说正事儿。

    “扬州米行行首钱东升,勾结南梁江都城守将张征,劫掠顺风大掌柜邹旺父子,以邹旺父子为饵,在江宁城外设局劫杀我们大当家,被大当家识破反杀。

    在江宁城拿到了二三十个钱家弓手,以及渡江劫杀的梁军统领,已经移交给江宁城守将府。

    昨天夜里,钱东升带着一两百护卫,举家潜逃,我等奋力砍杀,只杀伤了些护卫,却没能拦住钱东升及其家眷,案发之地在桃叶村附近,砍伤俘获的钱家护卫,也在那儿。

    大当家吩咐,将俘获的钱家诸人,以及钱宅,交给帅司处置,请帅司安排人手,跟在下前往桃叶村附近交接。”

    老许一口气说完,骆帅司连抽了几口凉气。

    勾结南梁,劫杀李大当家,光这一句,就是无数波澜,一场震动!

    “你稍候。快叫请白偏将,让他点上二百人,立刻过来,越快越来。”骆帅司立刻吩咐下去。

    老许往这边两步,站在影壁边上,等白偏将过来。

    “让黄先生走一趟,和王将军一起,把钱宅围起来,所有钱家下人,全部抓起来!宁错匆漏!先抓起来。

    请谢漕司、刘宪司过来,还有晋监司,告诉他们,出大事了,让他们立刻过来,越快越好!”

    骆帅司一迭连声的吩咐下去。

    白偏将就驻守在帅司府附近,这会儿正带兵晨练,点齐人再过来的极快,领了骆帅司的吩咐,跟着老许,急忙忙赶往钱家那四条大船曾经停泊的地方。

    ……………………

    老许刚走没多久,董超进了递铺,进了屋,直奔暖窠,先倒了两杯茶喝了,才说出话来。

    “好了!”

    “先坐下喘口气,大头,盛碗米汁给老董。”李桑柔不紧不慢的吩咐道。

    大头忙盛了一大碗已经半凉的米汁,递给董超,董超一口气喝了,长长舒了口气。

    “舒服了。接了大当家的吩咐,留了几个人看着那些船工护卫,我们就赶紧撑着两条船往回赶。

    在南水门外等了一会儿,水门一开,就进来了,已经泊进了码头,就在大当家那条船旁边,泊好船,就赶紧过来了。”董超双手按着膝盖,十分恭敬。

    “你歇一歇,吃点东西,一会儿咱们去米行看看。”李桑柔示意董超。

    董超应了,大头忙拿了幅碗筷,小陆子搬了个方凳过来,董超谢了两人,坐过去吃饭。

    没多大会儿,诸人收拾好,上了马,直奔米行。

    ……………………

    自从去年武怀义切断大江南北的交通,扬州米行的生意就一落千丈。

    今年战起之后,附近府县原本运往扬州的米船,为避风险,也先陆路往北,越过扬州,粜往扬州以北的米行。

    再加上扬州城里城外,有钱人家多半举家北上,逃避战祸,城里空出了无数宅院,城外无数良田有人卖没人买。

    扬州米行的生意就更差了。

    李桑柔等人赶到扬州米行,米行里冷冷清清。

    粜米结帐的大厅里,帐房经纪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嘀嘀咕咕,院子里,扛米的扛夫们这一堆那一堆,有气无力的说着闲话,米行没生意,他们也就没活干,没活干就没有钱,家里都快断顿了,唉!

    李桑柔带着大常等人,在扛夫们的注目之中,进了米行大厅。

    “谁是管事儿的?”李桑柔站在大厅中间,看着看着她的众人问道。

    “钱老爷今儿没来。”一个五十来岁的干巴老头,站起来欠身道。

    “钱东升带着家人,昨天夜里逃往南梁去了。你姓什么?”李桑柔淡然说了句。

    干巴老头呆了呆,却没有太多意外。

    大厅里的其它人,却是个个双眼圆瞪,不敢置信,片刻,嗡嗡议论起来。

    “小老儿姓颜。”

    “颜行老。”李桑柔冲颜行老笑着点了下头。

    “不敢当。”颜行老被李桑柔这一句颜行老喊的,瑟缩了下。

    “裘行老和张行老在不在?”李桑柔看着颜行老问了句,扫了眼四周。

    “都在都在。”颜行老一边答话一边欠身,“小四,去叫一声。”

    裘行老和张行老就在大厅后面的帐房里,转眼就到了,从李桑柔看向颜行老。

    “我姓李,从现在起,这米行的行首,我暂时先当着。”李桑柔看着三人道。

    裘行老脸色苍白,垂着头,连头带背,萎顿下去。

    张行老神情有些呆滞,片刻,叹了口气。

    “前一阵子,我让人送过来的那本米行新规矩的册子,你们看过没有?”李桑柔看着明显知道很多内情的三人,并不多问。

    “没看过。不过这事儿,小老儿知道些,是听山阳米行的莫行老说起的,那本册子,莫行老也给小老儿看过。”张行老垂手答话。

    “大常,再拿一份给他们。”李桑柔吩咐了句,看着大常将册子交给张行老,接着道:“你们好好看看,商量商量,看该怎么做,明天辰正我再过来,听听你们是怎么想的。”

    李桑柔说完,转身刚要走,颜行老突然喊了句,“大当家的……”

    李桑柔站住,看向颜行老。

    颜行老抖着嘴唇,鼓足勇气道:“小老儿的闺女,闺女……”

    “是钱东升的小妾,你是要说这个?”李桑柔接话道。

    颜行老不停的点头,“小老儿是说,钱老爷逃到南梁,小老儿不知道,钱老爷原本就是南梁过来的,小老儿真不知道……”

    颜行老越说越乱,额头上,一层细汗渗了出来。

    今天大清早,他经过钱家大宅时,钱家大宅已经被团团围起。

    钱家举家逃往南梁,这是叛国通敌,牵连下来,他们一家的性命,说没可就没了。

    从早上到现在,他这颗心,油煎一样。

    “钱东升勾结南梁,这事儿,自然有官府处置,你们要是牵在其中,是什么罪,由官府审定,照国法处置,没牵在其中,那自然最好。

    这些事儿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我只看你们能不能做好我交待的活儿。”李桑柔看着颜行老和凝神屏气听着的裘行老,缓声道。

    李桑柔出了大厅,又往后面仓库看了一圈,出来米行,往扬州城里逛进去。

    一行人逛过三四条街,进了扬州城最热闹最繁华的几条街。

    码头旁边那几条街上,街两边的铺子,开张一两家,关门三四家,最热闹的这几条街上,是开张三四家,关门一两家。

    好地段还是不一样。

    “怎么这么多铺子关门?这一家,卖酥螺的,能点出这么大一个花蓝,怎么也关门了?这都怎么啦?”黑马一路走一路指指点点。

    “几位大爷,吉屋旺宅要不要看看?大小都有,随您挑拣,这会儿可正是入手的好机会,几位大爷……”几个房牙站在街边,见人就喊。

    “黑马去问问价。”李桑柔站住。

    “嗯?好!”正怀念酥螺店的黑马一个怔神,随即旋个身,冲房牙招手,“你过来,跟大爷说说,吉屋什么价儿?”

    “大爷您要什么样儿的?一进两进三进?还是五进以上带园子的?

    小号刚托进来一套,就在旁边一条街上,方方正正一座三进宅子,去年刚修好,住了不到半年,您要诚心要,小的一个钱的虚价没有,佣钱也让一半,一共,四十两银子!”被黑马招手的房牙飞奔而来,人还没站稳,一通介绍就倾泻而出。

    “这位大爷,小号这座宅子,三进带个小园子,只要三十两!大爷您只要看一眼,一眼您就能看中!”另一个房牙也飞奔上来。

    “大爷您瞧瞧小的这套……”

    “大爷!”

    “大爷大爷!”

    ……

    黑马扬起的手还没落下,就被房牙们围在了中间。

    小陆子挨在黑马左边,眼明脚快,两步跳开,大头在黑马右边,慢了半拍,就和黑马一起,被众房牙围在了中间。

    大常吓的往后连退了两步,蚂蚱和窜条在大常那边,跟着大常往后退让。

    李桑柔背着手,扬眉看着瞬间被围的黑马。

    “我就问问!没钱!大爷没钱!一个钱没有!”黑马扯着嗓子喊着,急忙挤出来,再伸手把大头拽出来。

    “真是……”黑马用力捋着衣襟,他这衣裳都被挤皱了!

    “老大,这宅子真便宜,上回我来的时候,三进的宅子,最少最少,也得一两百银子,唉,这可真是。”黑马摇头叹气。

    “你和小陆子、大头,去买点宅子。”李桑柔看着街两边随处可见的关着门的铺子,“还有铺子。”

    “嗯?”黑马和大常都没反应过来。

    “老大你说买宅子?铺子?咱们买这扬州的宅子铺子干嘛?咱们要搬到扬州了?”黑马两步赶上李桑柔,纳闷问道。

    “不搬,趁着便宜,置点儿产业。”李桑柔笑眯眯道。

    “嗯?也是哈,咱们是得置点儿产业!”黑马眨着眼,虽然没懂,不过没关系,他明白了!

    “买多大的宅子?买几处?几间铺子?”黑马接着问道。

    “多大都行,只要是便宜货,都买下来。”李桑柔挥了下手。

    “啊?”黑马眼睛瞪大了,小陆子几个,也瞪大了眼,连大常也眉毛高抬。

    “那得多少钱?”窜条抽了口凉气。

    “咱有那么多银子?”黑马小心的问了句。

    “咱们有两船金子。”大常看着黑马,闷声道。

    “对啊!”黑马一拍大腿。

    可不是,他们刚得了两大船金子!

    “那我去了,宅子铺子,只要够便宜,有多少买多少?”黑马一明白过来,顿时兴奋的眉毛乱飞,有多少买多少这么豪气的事儿,有点儿像做梦啊。

    “嗯,要是有良田,水田旱地不论,只要便宜,也都买下来。”李桑柔嗯了一声,又补了一句。

    “老大你就放心吧!”黑马愉快的叫了一声,冲小陆子和大头一挥手,“走!”

    黑马迈着豪横的脚步,横出几步,挥起手,冲街边的房牙一声吼:“都过来!爷要买宅子!”

    李桑柔头也不回往前走,大常拧着头,斜瞥着昂然不凡的黑马,十分无语。

    “马哥真威风!”窜条一脸羡慕,捅了捅蚂蚱。

    “你俩也去。”李桑柔听到窜条的话,立刻吩咐道。

    “去吧去吧!”大常一手一个,将蚂蚱和窜条拨转往后,推了把。

    李桑柔带着大常,把扬州城逛了一个遍,太阳西落时,才回到船上。

    没多大会儿,黑马打头,小陆子几个你推我搡的跟在后面,上到船上。

    “老大!看好了十六处,都是在上好的宅子!最差的一处,也是个两进的院子,青砖青瓦,有树有花,便宜,都可便宜了!”黑马人没进船舱,满腔的兴奋先扑进去了。

    “马哥可厉害了!房牙的事儿,他都懂,全懂!房子也懂,马哥还会风水!”窜条一脸敬仰的看着黑马。

    “当然!你马哥我!那可是拜过祖师的入行牙人!你还不信?不信去问你们常哥!如假包换!”黑马昂昂得意。

    “银子交割了?税过契了?”李桑柔看着黑马问了句。

    “还没,约了明天一早,交割银子,衙门税契。他们已经跟衙门里的书办说好了,明天一早专等咱们。”黑马忙答话道。

    “房牙手里,还有多少宅子铺子?田地呢?”李桑柔看着黑马问道。

    “扬州城里统共有七家房牙铺子,刚看了一家,说是除了这十六间宅子,他们手上还有十七间,铺子六处,他们家以宅院为主,铺子不多,城外的良田他们不做,说有两家专做城外的田地庄子的。”黑马急忙答道。

    “今天太慢了,不用看那么细,你们只管买。

    蚂蚱,去隔壁船请老孟过来。”李桑柔吩咐站在最外面的蚂蚱。

    蚂蚱哎了一声,站在船边喊了一声,孟彦清从旁边钱家那条装满重货的大船上,跳上李桑柔这条小船。

    “扬州城里空出来很多宅子铺子,还有城外的良田,我打算全买下来,你挑几个人,这几天专管挑金银,交给黑马交割房宅铺子。

    再挑些人,把咱们买下来的宅子铺子,细细查看一遍,还有庄子。

    庄子必定都有庄头,不提,每间宅子找一户人家看宅子,每十间铺子找一间牙行照管,不要集中在一家牙行手里,让他们都有口饭吃。”

    李桑柔看着孟彦清,一通吩咐简洁明了。

    “是。能有多少宅子铺子?”孟彦清拱手应了,问了句,知道多少,他才好知道要挑多少人。

    “小半座城吧。”李桑柔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都是好宅子!上好的宅子!”黑马啧啧。

    “嗯,望风就逃的,都是有钱人。”李桑柔接了句。

第162章 接财神

    第二天一大早,黑马和小陆子肩并肩,后面跟着三个老云梦卫,一个牵着驴,驴车上装着六只箱子,另两个一左一右跟在驴车后面。

    驴车上,大秤小秤戥秤大小夹剪,一应俱全。

    孟彦清头一回接挑金子送银子这样的活儿,唯恐不够周到,差使没办妥当,用着用不着的,带上再说。

    蚂蚱窜条和大头三个,眼巴巴看着财大气粗的黑马和小陆子,他们也想去,可是老大另派了活给他们,没办法,正事儿要紧!

    昨天陪着黑马等人看了大半天宅子的那家牙行,从上到下,这一夜,个个提心吊胆,一会儿做噩梦,一会儿做美梦。

    想来想去,总觉得这个什么宅子都买的马爷,十有八九,是个骗子,哪见过这么买宅子的?那宅子铺子,再便宜,也是置产置业的大事儿,又不是买大白菜,说买就买,轮堆儿买!

    再说,这扬州城朝不保夕,个个想逃,宅子铺子只有人卖,哪有人买?

    谁都不傻不是!

    这肯定是拿他们寻开心来了。

    可理智归理智,那一丝儿希望却极其顽强。

    万一呢!

    一大清早,牙行从上到下,一个个到的前所未有的早,彼此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一句话,唯恐把好事儿给说破了,把美梦给捅没了。

    一个个时不时往铺子门口站一站,伸长脖子东看看西看看。

    其余几家牙行的牙人,也都出门的极早,没去自己家的铺子,都跑到昨天接到贵人的那家牙行门口,袖着手瞧热闹。

    一个个这心里,一半儿盼着同行是狗咬尿泡空欢喜,另一半儿,却又盼着这位贵人是真贵人,真要是位财大气粗的主儿,自己家也许也能凑上去,卖上一间两间宅子铺子。

    黑马昂然的身影出现在街头时,整个牙行都沸腾起来,满牙行的人,一涌而出,一个个笑颜如花,恭敬无比的迎接上去。

    其余各家牙行,顾不得看热闹了,掉头就往回跑,飞奔回去,抱上册子拿上钥匙,再赶紧飞奔回来,守在同行家门口,时刻准备好,等着财神爷一出来,就赶紧冲上去抢财神。

    牙行诸人,众星捧月,将黑马和小陆子捧进牙行,递香茶的,打扇子的,连小陆子裤角上蹭的一块灰,都有人小意儿无比的轻拍轻打,给掸的干干净净。

    等到黑马带着一脸钱太多十分厌烦的神情,手一挥,让他们把手里有的宅子铺子都拿出来,不用看了,全买了时,牙行上下,激动的两眼圆瞪。

    再看到两个老云梦卫从车上抬了一箱金子,放到铺子中间,打开箱子,拎着大秤拎着夹剪,等着秤金子时,牙行上下,都有点儿晕。

    幸福来得太突然。

    两个牙人,一个捧着宅院的图册举到黑马面前,一个翻着册子介绍。

    另两个牙人,一个捧着本空白册子,举到小陆子面前,提着笔,黑马那边嗯一声,这边就赶紧写上某处某宅某价,另一个,捧着砚台,时不时和小陆子解释几句。

    两人面前,放着两张矮几,蹲着两个牙人,当场书写契书,写好一张,让马爷和陆爷经了眼,放到黑马旁边的高几上。

    牙行正中,两个牙人听着这边的喊声,打着算盘算着帐,够一块儿金子了,就从箱子里拿出一块,秤好,放过去。

    牙行门外,站了一圈儿别家牙行牙人,眼巴巴看着屋里的热闹,直看的眼睛冒火。

    这边写着契书,那边,牙行头儿亲自跑了一趟衙门,把税契的书办请到牙行,当场纳税盖章。

    马爷和陆爷这样的财神爷,就是官府,也得给个方便不是。

    一个多时辰,念好写好,交割了金子,所有的契书盖上了官印,黑马将所有的房契连那本明细册子,交给一个云梦卫,牙行点了三四个牙人,抱着图册钥匙,各种要交接的物什,跟着云梦卫去交接宅院。

    黑马和小陆子站起来,横着步子走到牙行门口,从左往右,再从右往左,看着仰着头,眼巴巴看着他们的诸牙人,黑马手指划了一圈,“你们,哪家牙行离这儿最近?都别急,马爷我一家一家买。”

    “我家我家!就是隔壁一条街,就在隔壁!”一个牙人一窜而起,兴奋尖叫。

    天哪!他们家也要接财神了!

    ……………………

    扬州府衙的书办办完一堆的税契,见黑马和小陆子昂昂然往下一家牙行去了,回到衙门,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不是小事儿,得跟他们谢漕司说说。

    谢漕司听书办说完,两根眉毛抬出一额头抬头纹,“这两个,马爷陆爷,是扬州本地人还是外地人?”

    “那位马爷,本地口音,那位陆爷,听起来像是江宁那边的。”书办忙答道。

    “本地有姓马的财主?”谢漕司拧着眉,扬州本地的大财主,还有他不知道的?

    “没听说过。”书办摇头,他从来没听说过姓马的富户。

    “都是二十来岁年纪,年青得很。对了,他们还带了几个抬银箱的,抬银箱那几个人,年纪是大了点儿,可瞧着很不简单,往那儿一站,就这样!”

    书办背着手挺着胸,用力绷着脸。

    “是行伍之人?”谢漕司看着书办的样子问道。

    “小的瞧着极像。”书办点头。

    谢漕司呆了片刻,冲书办挥手,“你去吧,要是再来税契,你就走一趟。难得有人肯买宅子买田买地,有人买总是好事儿。”

    书办听谢漕司这么说,心里一宽,忙长揖答应。

    看着书办出了屋,谢漕司呆坐一会儿,扬声叫了个心腹长随进来,吩咐他去打听打听。

    ……………………

    黑马和小陆子到了第二家牙行,接着买宅子买铺子,买到一半,一个牙人匆匆进来,和正在介绍的牙行头儿咬了几句耳朵。

    迎着黑马斜过去的目光,牙行头儿忙陪笑道:“马爷,是这么回事,这处宅子,有位爷也想要。”

    牙行头儿往后翻了几页,指着一处五进宅院,陪笑道。

    黑马斜着他一眼,牙痛船咧着嘴,片刻,示意小陆子,“你走一趟。”

    小陆子会意,站起来往外走。

    “马爷?您这是……”牙行头儿不知道这个走一趟是什么意思,这心,一下子就提上来了。

    “这事儿得问问我们老大。”黑马实话实说。

    他们从丐帮起,到夜香行,再到现在竖起顺风招牌做邮驿生意,不管买什么,一向只买便宜不买贵,要是哪一回充大头跟人家抢着买,那必定是为了坑人。

    不过这一趟买宅子买铺子买田,头一回这么买,老大为什么要买,为什么这么买,他有点儿拿不准,拿不准的事儿,一定得先问问老大!

    “这个先放着,说别的。”黑马示意牙行头儿。

    小陆子回来的很快,“老大说了,有人买就让人家买,咱们只要没人要的。”

    “听到了?给他!”黑马愉快的挥了挥手。

    ……………………

    这一天里,黑马和小陆子买空了两家牙行,将买下的宅子铺子交给孟彦清去清查打理。

    傍晚,黑马和小陆子回到船上,把厚厚两本册子递给李桑柔,“这是今天买下的。”

    李桑柔接过来抖了抖,放到桌上。

    “老大,今天跟咱们抢宅子的,我问了,啧!”黑马啧了一声,一脸傲然,“都没用我问,那牙行里就上杆子说了!

    这牙行跟咱们建乐城的牙行比,可差不少,嘴上一个把门儿的都没有!咱们建乐城,好歹你得塞点儿钱有点儿交情,他才肯跟你说呢!”

    “快说正事儿!”小陆子捅了捅黑马。

    “跟咱们抢宅子的,不是扬州本地人,是个行商,说是淮阳府的,倒腾大枣莲子什么的,说就是看到咱们买宅子,才跟着买的。

    老大,这事儿?”黑马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笑起来,“这是好事儿,他买下,咱们就省钱了。”

    “嗯?省钱了?”黑马和小陆子一起瞪大了眼,“老大,你这话,啥意思?咱买这宅子,不是为了赚钱?”

    “要是南梁打过来,把扬州城围上了,拆砖拆瓦的守城,肯定先拆没人住的宅子,要是没守住,南梁打进来,再有个巷战,再放把火,就什么都没了。”李桑柔摊着手。

    黑马和小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可要是南梁一趟也没打过来,北齐就一统天下了,那咱们就发了。”李桑柔接着道。

    “喔!”黑马和小陆子异口同声,长长喔了一声,不停的点头,表示他们都懂了。

    “你俩过来烙饼!”后舱,大常喊了一声。

    黑马和小陆子忙往后舱去烙饼。

    进了后舱,小陆子忍不住捅了捅黑马,“老大这是,赌一把?”

    “老大刚才说的多清楚!你怎么还不明白?咱老大从来不赌,南梁真能打到扬州?真要打过来,这银子可就没了,好多银子呢!”黑马一脸肉痛。

    小陆子一脸鄙夷的斜瞥着黑马,他就知道,他跟他一样,根本没听懂!

    ……………………

    李桑柔隔三岔五看看米行。

    米行这边,一来,三个行老,战战兢兢,竭心尽力,就差肝脑涂地以示忠诚了;二来,这会儿的米行,几乎没什么生意。

    李桑柔指指点点,极其省心。

    空闲时候,李桑柔就和大常一起,骑着马查看扬州城外的庄子农田,特别是她买下来的那些庄子田地。

    和李桑柔的清闲相反,骆帅司谢漕司和扬州钞关等人,一天碰上好几回头,商量争吵之后,再回各自衙门点灯熬油,之后,再碰头争吵。

    米行改制之后,扬州府就要平白多出来一块米税收益。

    虽然现在的扬州米行生意清淡到几乎停顿,可这一场战事,总有过去的时候,而且,作为大齐官员,他们必须坚定不移的相信,大齐必将一统天下。

    大齐一统天下之后,扬州米行立刻就要繁盛起来,南北相通时的扬州米行,那可是远胜过建乐城米行的。

    这会儿,这米税怎么收,他们扬州府能分多少,淮南东路能分多少,钞关拿走多少,这是一定要能争就争,能抢就抢的。

    对于骆帅司和谢漕司来说,淮南东路境内的米行,可不只有扬州一家。

    定规矩的事,影响巨大,要想前想后,还要想着皇上那边怎么看怎么想,几位相公会怎么样,还有户部三司使……

    骆帅司又急令召来了沿河有大米行的几处府县官员,彻夜商议,拍桌子争吵。

    除了这件大事,骆帅司手里还有钱东升和曹家通敌这桩大案,要抓要审要查,还要和江宁城一天几趟来往书信口信儿,一份一份对口供,一件事儿一件事儿的抠前因找后果,半丝儿不敢疏忽。

    这可是成群成片杀头的通敌谋逆的大案!

    五天后,李桑柔看着扬州米行新模样大至成形,黑马和小陆子已经买空了各家牙行的宅子铺子庄子,孟彦清也都安排好了,一行三条船,撑离扬州码头,逆流而上。

    骆帅司这边,总算是吵出了眉目,诸事初定。

    骆帅司将商量好的方案,写好折子,谢漕司,刘宪司等人看过,一一署了名,骆帅司接过,滴漆压印封好,放给心腹护卫立刻递送出去。

    看着护卫收好信出去,谢漕司呼出口气,这才想起来,“大当家已经走了?”

    “早上走的,真是利落。”骆帅司很有几分羡慕。

    这几天,他们一个个忙的熬的一把一把掉头发,个个满眼血丝一脸憔悴,那位大当家,左一捧旺炭右一捧旺炭捧给他们之后,天天到处逛,那份悠闲自在!

    “帅司听说没有,那位大当家,买下了小半个扬州城。”谢漕司突然想起来,这件事儿,他好像还没跟骆帅司说。

    好几次,往帅司衙门来的路上,他都想着得找机会说一句,可好像一直没找到机会。

    “嗯?”骆帅司和刘宪司一起看向谢漕司。

    “我以为二位知道。”谢漕司一脸干笑,“大当家手下那个叫黑马的,带着个兄弟,拉着成车的金银,挨家牙行买宅子铺子庄子,不挑不拣,连看都不看,只管买。

    黑马在前头买,那群行伍出身的汉子,跟在后头,一处处查收。

    说是宅子都找了人打扫看守,铺子每十间一份,托给牙行照看。

    这几天,府衙里两个书办,专门给他们税契造册,说是得有小半个扬州城。”

    刘宪司看向骆帅司,骆帅司呆了一瞬,瞪着谢漕司抱怨道:“你怎么不早说?这不是小事儿,得跟皇上说一声,可这个事儿,专程写一份折子,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作?

    刚才那份折子,后面缀一句,多合适!你看看!”

    谢漕司陪着一脸笑,这几天实在太忙,太熬心,他真忘了!

第163章 回

    那天,在扬州码头那条船上,见过李大当家之后,当天夜里,扬州米行行首钱东升就举家逃往南梁。

    隔天一大清早,官府就团团围住了已经空了的钱家,和曾经号称淮南东路第一家的曹家,接着,缇骑四出,到处捉拿四散而逃的钱家下人,以及牵连到的人,罪名是通敌卖国。

    这件大事儿,沿河各家米行的行首、行老,按离扬州城远近,虽说有早有晚,可都是以最快的速度,知道的十分详细。

    没去扬州城的,暗自庆幸不已,祖先保佑,去过扬州城的,如丧考妣,那份胆颤心惊,惊恐万状到没法说。

    他们哪能想到,钱东升竟然是南梁暗谍呢!

    这会儿正是战时,通敌这事儿,哪怕只沾个边儿,都只有抄家灭族这一条路,这是任谁都能想到的。

    有这份抄家灭族的巨大危险顶在头上,米行改制这件事,损失的那些钱,就过于渺小了。

    老云梦卫们从江宁城回到扬州,歇了一天后,五人一队,被李桑柔打发往沿河各家米行查看时,各家米行,已经认认真真看过那份新规矩,开始咬着牙自己改了。

    等李桑柔从扬州启程,开始沿河查看各家米行时,动作快的米行,已经在推行她的新规矩,清查清理历年帐目,该拿出来的银子,闷声不响拿出来。

    李桑柔挨家米行查看,挨家清帐,装够一船,就让赶过去的何守财押着,运回建乐城,交到王章手里。

    一路往北,一家家清理好十八家米行,回到建乐城时,已经是七月下旬了。

    人静前后,李桑柔等人从东水门码头回到炒米巷,第二天早上,李桑柔到顺风铺子时,王章已经等在院子后面了。

    李桑柔进到院子后面,就看到王章正长衫前襟掖在腰带里,弯着腰在菜地里拨草。

    看到李桑柔进来,王章握着把杂草,先拱手见了礼,赶紧扔了杂草,蚂蚱走在最前,忙从缸里舀了水给他洗手。

    大常站到菜地旁边,伸头看了看,斜瞥了眼王章。

    这菜地里,菜长的比草都老了,还拨什么草?

    “前天何老大押船回来,说您最晚今天,就能回来了,我就先过来等着了。”王章洗了手,再次见礼。

    “你这边挺顺当?”李桑柔站在旁边,看着黑马等人扛着桌子椅子到河边洗刷,点炉子烧水烫这个那个。

    “顺顺当当。大当家运回来的金银,都已经清点入库,已经支出过两笔了,这是明细帐。”王章忙将拎过来的包袱解开,拿出厚厚一本帐册。

    李桑柔接过,翻到最后看了眼总数目,递给了大常。

    “大当家走前,跟大当家说过一回,这军邮,难就难在怎么递送到军中。

    后来,我和枢密院、以及兵部两处都商量了,把各部用称号代指,往民间的一半儿固定不变,往军中的,每十天一换,这就得先从军中写了信出来,告诉各人家里,要递信递东西,该递往哪儿。

    顺风这边,老左说是您的吩咐,另立一处,专事分拣军中邮件,由周仁负责。周管事极好。”王章欠身笑道。

    李桑柔点头,周仁在老云梦卫中,学问最好,精明仔细,伤了一条腿,不能再打打杀杀,孟彦清荐了他主理军邮。

    “军邮方案定下来隔天,皇上下了口谕,说翰林院诸翰林和国子监众监生只埋首书中,于学问无益,让他们到军中,替士卒们写写信,借此体查人情民情,于学问上,必定能大有增益。”

    李桑柔听的眉梢扬起。

    王章看着李桑柔扬起的眉梢,笑起来,“皇上圣明。头一趟,是我陪着几位翰林和诸监生去的,军中,是文先生亲自安排的。

    文先生说,大帅说了,都是国之栋梁,不容有失,不许他们过于靠近交战之地。大当家放心。”

    “大当家的,宫里送水来了!”老左拎着长衫小跑进来,兴奋的喊着,一边跑,一边往后面指着。

    王章忙让到旁边。

    老左身后,两个伙计急忙忙卸了门槛,后面,两辆大车各拉着一个半人来高的大木桶进来。

    “给大当家请安,奉皇上口谕:每日送两桶山泉水给大当家沏茶。”跟在水车旁边的中年内侍上前一步,垂手禀告。

    李桑柔喔了一声,看着两个健壮内侍先放好架子,再抬起桶,放到架子上。

    王章两根眉毛抬的老高,这桶上刻着御用的字样儿呢,这是皇上御用的山泉水,大当家这份脸面!啧!

    内侍们垂手退出,连大常在内,几个人围着两只大水桶,转着圈儿看稀奇。

    “你们看看,多不简单!你们见过没有?就知道你们没见过!你们看看这个!这还写着字儿呢!”黑马其实没看出什么门道,不过这不耽误他啧啧有声。

    大常看过一圈,在水桶上拍了后,就是个大桶装满水,这也没什么嘛。

    大常一只手揪过黑马,一只手揪着小陆子,“赶紧干活,一堆的活!”

    众人一哄而散,黑马赶紧过去,抢过铜壶,从御赐的水桶里舀水烧水这活儿,得他来!

    桌子椅子都已经洗好烫好,李桑柔和王章坐下,李桑柔一边准备茶包,一边示意王章接着说。

    “到现在,已经从军中送出去四批信了,各家写往军中的信,也收到了些,往军中送出了头一批,一切顺顺当当。

    大当家送回来的几船金银,在下想来想去,还是放在了顺风名下,放到顺风的仓库里。

    为这事儿,在下递折子上去,皇上召见了在下,当面询问。”王章脸上露出笑意。

    李桑柔抬眼,看着王章脸上的笑意,眉梢微挑,看起来,这次召见,是让他想一想就高兴的事儿。

    “在下算着,这些金银,至少够两三年的军邮钱了。”王章脸上的笑意更浓,“对了,大当家还记得乔翰林吗?”

    李桑柔点头,她当然记得他,多亏了他呢!

    “皇上口谕下来,乔翰林头一个就报了名,头一批去的军中。”

    “那可有点儿大才小用。”李桑柔笑起来。

    “他十分尽心尽力,不辞辛苦,也不嫌写信这事儿大才小用。

    可就是太重文采,太爱用典,一封信写下来,两三个典故都是少的,就写了一天,到第二天,就没人找他写信了,说他写的不好,听不懂。

    因为这个,乔翰林郁闷的没法说。”王章一边说,一边笑起来。

    李桑柔想着乔翰林,再想想军中那些大字不识的兵卒,笑出了声。

    王章又说了七八件细务,和大常、小陆子一起,往旁边新从工部借的库房里,去对帐点银子。

    李桑柔抿着茶,瞄着架在小帐房门口的滴漏,数着时辰差不多了,院子里,果然传进来一阵急促轻快的脚步声。

    宁和公主提着裙子,一头冲进来,顾暃不情不愿的跟在后面。

    “我来过好些趟了!你总算回来了!”宁和公主声调飞扬。

    “坐,喝茶,刚沏的茶,你大哥送来的山泉水。”李桑柔招手示意宁和公主和顾暃。

    “你这趟出去了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宁和公主冲李桑柔竖着三根指头,“我可想你了!我问大哥,你干嘛去了,怎么还没回来,大哥说你有要紧的事,说让我放心,你就是沿着运河走走,没去军中。

    你知道七公子怎么说你么?

    七公子说你打家劫舍抢钱去了,我说他胡说八道,他还要跟我打赌,我就跟他赌了!”

    宁和公主一脸的忿忿。

    “怎么赌的?你押了多少银子?”李桑柔扬眉问道。

    “一百两!她还要押一千两呢,可七公子只有一百两银子!”顾暃抢在宁和公主之前,愉快的答了句。

    “也就一百两,你输得起。”李桑柔同情的拍了拍宁和公主。

    “啊?你真是去打家劫舍?怎么可能!大哥最重律法,连我……”宁和公主两只眼睛都瞪圆了。

    李桑柔笑眯眯看着宁和公主,没说话。

    “我跟你说过吧,她就是打家劫舍出身的,她还是个杀手呢,人家都告诉你了!我跟你说了你不信,看看,输了吧!”顾暃看着宁和公主,一脸的幸灾乐祸。

    “输了怎么了?我输得起!”宁和公主和顾暃脸对脸,怼了回去。

    “逢赌必输!七公子也就能从你手里赢钱!你还好意思说你输得起?”顾暃伸头往前,和宁和公主几乎鼻尖顶上鼻尖了。

    李桑柔大瞪双眼看着两人……不是,两只斗鸡!

    “哼!”两人同时哼了一声,各自后撤。

    “你怎么见着七公子了?”李桑柔岔开了话。

    “我们出来看文会。你知道吧,大哥把那些翰林,还有国子监那些监生,打发去军中历练去了,文会就少得多了。”

    “我们去看庙会了,庙会比文会好看。”顾暃接话道。

    “对对对,庙会好看!我们看庙会,遇到七公子和他家阿甜了,阿甜说,秋社更好看,阿甜还带我们去看过一回排演社戏的,真是不得了!都是有功夫的!”宁和公主眉梢飞扬,看起来玩的很愉快。

    “还去看放生!”顾暃接话。

    李桑柔抿着茶,看着两人眉飞色舞,一替一句的说着她们这个夏天看过的热闹。

    “你三哥给你写过信吗?”李桑柔看着愉快飞扬的宁和公主,心里微微一动,笑问了句。

    “嗯,”宁和公主拖着长音,飞扬中拖出了羞涩,“三哥忙得很,都是文先生替他写的。”

    李桑柔高抬着眉毛,顾暃嘴角往下扯成八字,斜瞥着宁和公主。

    “对了!二哥给我写信了!”宁和公主挺直后背,飞快的岔话。

    “你二哥写信啦?你二哥现在怎么样?”李桑柔关切道。

    “二哥信里写的,都是他遇到的事儿,很多人生病,没医没药没钱,很可怜,二哥说他已经在跟着师兄习学医术,二哥说,民间苦得很,他很难过,我看他写的,也很难过,唉。”

    宁和公主眉眼耷拉下来,连声叹气。

    “你二哥三哥呢?”李桑柔看向顾暃问道。

    “三哥挺好,二哥也好。”顾暃有几分别扭。

    “她三哥好得很,她二哥不好得很!”宁和公主立刻转向了这个新话题。“她三哥过来看过她,看样子就挺好,说忙得很。

    大哥夸过好几回,说她三哥做事很用心。

    她二哥也来过,居然问她,我欺负她没有,宫里的人欺负她没有,她二哥还在外头抱怨,说什么什么的,人家转头就递密折告诉大哥了,你二哥真傻!”

    宁和公主伸头怼到顾暃脸上。

    “这么说,你二哥是挺傻。”李桑柔看着顾暃,认真道。

    顾暃紧紧抿着嘴。

    “老大!你看看这只羊!”黑马一头扎进来,人没近前,抱在怀里的羊先举过来了。

    顾暃被血淋淋剥了皮的整羊吓的一声尖叫,窜到了李桑柔身后。

    宁和公主背对着院门,拧头一看,也吓的尖叫着窜到了李桑柔身后。

    “你瞧你俩,这是羊肉!好吃的羊肉!叫什么!”黑马拍着那只羊。

    “是不错,这肥油厚薄正好,烤着吃最好,挂起来,砍开洗干净,赶紧腌上,中午咱们烤羊肉吃!”李桑柔站起来,捏来捏去了看了看,愉快的吩咐道。

    大头跟在后面,挑着一担子青菜鸡鱼进来。

    李桑柔顾不得宁和公主和顾暃了,挨样翻看了一遍大头挑回来的肉菜,指挥着再去买几样调料,黑马挂好那只羊,搬出案板,支起烤架,抬出大锅,生起火。

    宁和公主和顾暃跟在李桑柔后面,看着她将羊肉分成大块,调好调料,抹到羊肉上,再看着她用纱布包上几条鲫鱼,和羊骨头一起炖进锅里,看得口水直流。

    “咱们中午在这儿吃饭吧。”宁和公主捅了捅顾暃。

    “好!”顾暃答应的痛快极了,“她为什么把鱼包起来?”

    “不知道,不过看起来挺好吃。”

    宁和公主看看案板上大块大块的羊肉,再看看锅里的带着很多肉的羊骨头,虽然还是血淋淋的,可怎么这会儿看着,就是很好吃的感觉呢?

第164章 接风吃

    宁和公主和顾暃两个,一左一右,跟在李桑柔后面,看着理出一把小葱,利落的挽个葱结,扔进锅里,拿大刀把一大块姜拍松,再扔进锅里。

    看着她再拿锅烧了水,烫黑马洗出来的羊心羊肺羊肝羊肚,烫好了扔在案板上,切成片切成条,放进炖锅里。

    黑马和大常他们,买整腔羊整头猪是有讲究的,那是一定要连内连外全买下来,羊头被李桑柔扔筐底了,她怕吓着宁和和顾暃。

    宁和公主和顾暃两个人,一路看到李桑柔洗干净好,拿大沙锅炖上莲子红豆,接着将各样调料放到只海碗里,用一只小铁锅,将烧的冒着青烟热油泼到调料上……

    李桑柔刚把羊肉放到火上开始烤,潘定邦和田十一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后面。

    “咦!这么早就吃上了?我还打算请你们吃顿接风宴呢。”潘定邦抽抽着鼻子,闻着浓郁的鱼羊鲜味儿。

    “那就改天!明天好了!”顾暃立刻接话。

    “这羊肉不错,真香!

    这接风不接风,不就是一起吃顿饭,在哪儿吃不要紧,主要是讲个心意,要不我跟十一就在这儿吃吧,也算接风了。”潘定邦伸头看着一块块摆上烤架的羊肉。

    “还有你这样接风的?是你给李姐姐接风,还是李姐姐给你接风啊?”宁和公主横着潘定邦。

    “吃枣。”窜条刚洗好了一大竹筐大红枣,送到宁和公主和顾暃,以及潘定邦和田十一面前。

    “这枣子甜!吃枣吃枣!”潘定邦立刻拿枣吃枣,没接宁和公主的话。

    “这就算接风了,你的银子,不就没了?”李桑柔放好羊肉,看着潘定邦关切道。

    “别提了!别跟我提银子!

    上回,就你坑翰林院那回,我把老底儿拿出来,想着赚点儿钱,一两年的零用就有了。

    可后来,亏了,这你知道,亏了就算了,十一这货,嘴上没有把门儿的,跟他媳妇说,我俩输了上千的银子,他媳妇多精明呢,抓住这话就审上了。

    十一这货,让他媳妇一吓唬,该说不该说的,全说了!

    你说你!你跟你媳妇说什么不好,你非得说亏钱的事儿?”潘定邦气儿不打一处来。

    “这事能怪我?明明是你先说漏的!

    你跟你二嫂说,先头已经亏了一两千了,让你二嫂无论如何帮帮你,这话是你跟我说的吧?

    我就是觉得,反正你都说过了,也不多我这一嘴!要不然,我这个人,嘴巴多紧呢,我能说漏了?”田十一不干了。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计较。”潘定邦冲田十一摆着手,“反正,该知道不该知道的,全知道了。

    我阿爹说了,以后再给大当家接风,我就只管请客,吃好喝好,回去跟我二嫂说一声,她让人去给我结帐,这还请个什么客接什么风?

    请客接风这事儿,本来就没意思。不拘哪里,咱们一起吃顿饭,高高兴兴的,心意到了就行了。”潘定邦垂头丧气。

    “喂!我告诉你件好事儿,你跟宁和打的赌,你赢了,快找她要银子,一百两呢!”顾暃看着潘定邦,指着宁和公主笑道。

    “咱俩五五!”田十一急忙揪着潘定邦道。

    “四六!你四我六!”潘定邦还价还得飞快。

    李桑柔无语之极,拧过脸不看潘定邦和田十一了。

    “瞧你俩这穷酸样儿!”黑马咬着枣子,斜瞥着潘定邦和田十一,一脸傲然,“在扬州的时候,我跟小陆子,拉着成车的金子,满扬州城买宅子买铺子,买田买地!

    成车成车的金子!钱算什么!”

    “那成车成车的金子是你的?你敢用?你要买个幞头,不还得找大常伸手要大钱儿!还要买我戴过的幞头,十个大钱一个,当旧货卖给你,我都不想说你!”潘定邦一脸鄙夷。

    “旧货幞头!”顾暃哈哈大笑。

    “你想要什么样的幞头,我送你好了!”宁和公主一边笑,一边豪气的冲黑马挥着手。

    李桑柔听着笑声,看着沙锅里扑突扑突的莲子红豆,将鲜嫩的鸡头米倒进去,水再次滚起,李桑柔从火上端下大沙锅,敞开晾着。

    烤架上的羊肉油滋滋的响起来,李桑柔将羊肉一块块的翻个个儿。

    大常拌好了一大盆韭菜素馅儿,开始用滚水淋一只嫩鸡,小陆子揉开醒好的面团,擀起皮儿,蚂蚱和大头包了几十个薄皮大饺子,上笼蒸上。

    黑马往仓库里翻了两三坛子酒出来。

    羊肉烤好,羊肉汤蒸饺也都好了,大常将淋熟的嫩鸡斩好,配上蘸料端过来。

    十几个人围着大桌子,埋头吃过一气儿,潘定邦咬一口素蒸饺,抿一口撒了青蒜末的羊肉汤,含糊道:“以后都这么接风,这多好!”

    顾暃白了他一眼,哈了一声。

    “哎,你还真去打家劫舍了?沿着运河?你把谁家给抢了?没听到什么动静啊?”潘定邦头往桌子中间伸,越过宁和公主和顾暃问李桑柔。

    “打家劫舍这话,谁跟你说的?”李桑柔反问了句。

    “这你就别问了,我自己想出来的。”潘定邦立刻缩回了头。

    “你二哥回来过没有?”李桑柔斜着潘定邦。

    “回来过,我没见着,我也不想见他,一见面就挑我毛病,不是我二哥,也不是我三哥,你别瞎猜。”潘定邦最后又声明了一句。

    “那是你二嫂?”宁和公主伸头问了句。

    “也不是,我二嫂哪有功夫?她忙着这个策略那个战术,跟我三嫂两个人,天天这家那家的跑,我二嫂三嫂都没空理我。”潘定邦摆着手。

    “你二嫂什么策略战术?你二哥红杏出墙了?”李桑柔故意歪着话题问了句。

    “我二哥?他敢……”

    “红杏出墙!”潘定邦的怪叫被顾暃一句惊叹,和田十一的又呛又咳又笑打断。

    “你怎么说话呢!”潘定邦反应过来了,“我二哥敢出墙?他有那胆儿?不是胆儿的事儿,我是说,我二哥多忙呢,忙成那样,哪有空出墙?咦,你们笑什么?

    喔!我懂了,你瞧瞧你们,谁说红杏出墙就得是女人了?那树,还能分得出男女?瞧瞧你们!”潘定邦端起碗喝汤,一脸的我不跟你们这帮无知之人计较。

    “那你二嫂忙什么策略战术?”李桑柔笑问道。

    “咦!你不知道?你家晚报的事儿,你竟然不知道?”潘定邦不光奇怪,还有些忿忿。

    她家的事儿,她竟然不知道!

    “我忙着打家劫舍呢,哪里顾得上?晚报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认真问道。

    “就是上回,跟翰林院比博学,赢是赢了,可在葡萄架下写文章的,都是女人这事儿,不也就人尽皆知了么。

    这一知道,就烦了,你那三十个大钱二十字的小条上,全是什么妇人之见,闺阁无知,不说哪儿不好,根本不跟你讲理,就是一句妇人之见。

    把我二嫂三嫂,我阿娘她们,给气的,反正,她们一个个,都气坏了。

    后来,是我二嫂出的主意,我阿娘出面,先让我阿爹写了篇文章,因为这篇文章。”

    潘定邦头伸到桌子中间,一脸八卦。

    “我阿娘还把我阿爹骂了一顿!我就站在旁边,我阿爹说他忙,说我阿娘她们,女人家心肠窄,不必理会什么的。

    我阿娘火气就上来了,就这么指着我阿爹,说我阿爹:那你站上去,你要是能唾面自干,再跟我说这个话儿!

    我阿娘,可真凶!”潘定邦啧啧有声。

    “我阿爹就写了,连夜写的!

    李桑柔眉梢高挑,片刻,失笑出声。

    “不是一篇儿,我阿爹那篇后面,是庞枢密写的兵驿论,再隔一天,是戴计相写的一篇财赋什么的,接着是杜相和伍相,一人一篇儿。

    一连五天,五篇,全给骂的一麻袋一麻袋的,什么妇人之见,妄议国事,什么恬不知耻,什么坐井观天,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再后来,葡萄架下的文章,就是什么谈尚书啦,什么薛尚书啦,和二嫂她们写的文章,混一起。

    今天这一篇,明天那一篇,是妇人之见还是男人之见,根本没人能看得出来,后来,就没人敢乱骂了。”潘定邦嘿嘿的笑。

    “你二嫂厉害!”李桑柔冲潘定邦竖起大拇指。

    “那是那是!”潘定邦昂着头,与有荣焉。

    “有个笑话儿呢。”宁和公主看向顾暃,顾暃噗一声笑出来,“你说你说。”

    “六月末的时候,我跟阿暃溜出来,去迎祥池吃冰碗,就是南药局那家,吃到一半,听到隔壁说话儿说的热闹,我俩就听上了。

    说薛尚书的侄子……”

    “我知道他,薛绍宁薛五,学问不怎么样,自视可不得了,三哥说他是个自诩的才子。你说你说!”潘定邦赶紧表示他认识。

    “就是他,他在国子监念书,说他在课堂里,高谈阔论,批葡萄架下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是说什么诗意诗境的。

    说是薛五说什么一看就是女人写的,字里行间一股子闺阁味儿,小气得不得了什么的……”

    “还说字里行间都是脂粉味儿。”顾暃忙补弃了句。

    “对对!说什么通篇看下来,就是没见识三个字,以及胡说八道四个字,说是正说的高兴,黄祭酒来了……”

    “那篇文章是黄祭酒写的?”田十一从桌子对面,伸长脖子叫道。

    “对啊!可他不知道啊,他们当时都不知道。

    说是,当时黄祭酒脸色可难看了,说薛五大声喧哗,不把他这个祭酒不放眼里,目无尊长,罚他跪在台阶上,说是还双手往上,举了本书,足足罚了一个多时辰!

    说是跪的薛五都爬不起来了。”宁和公主一边说一边笑。

    “还有更好笑的呢!”顾暃接过话,“他们说,隔了一天么,他们都知道那文章是黄祭酒写的了,说是薛五吓坏了,一大清早,就跑去找黄祭酒陪罪,刚开口说了句:不知道是先生写的……”

    顾暃笑的话都说不成句了。

    “他还没说完,黄祭酒就指着他骂上了,说他: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是黄祭酒还说,他身为先生,岂能以学问之论处罚学生,他罚的是薛五大声喧哗,目无尊长,说没想到薛五如此混帐。

    薛五又被罚跪了一个多时辰,黄祭酒还让他每天三省,自省完了还要写篇文章,一天三篇文章送到黄祭酒那里,说是让他好好反思过错!”

    李桑柔看着笑倒在一起的宁和公主和顾暃,失笑出声,她不是笑薛五,她笑这俩傻妮子,说个笑话儿,就数她俩笑的最厉害。

    “刚开始的时候,头一篇是我阿爹写的,没人知道,第二篇,是庞枢密,也没人知道。

    偏偏我阿爹写小县吏治,庞枢密写的是兵驿。

    那帮人骂的啊,扑天盖地,照我三嫂的话说,刨了他们家祖坟了。

    我阿娘还让我把那些小条儿,念给我阿爹听。啧!”潘定邦撇着嘴啧啧。

    “后来么,戴计相他们,写的也都是什么春赋秋赋的,这个那个,总之全是国家大事儿。

    唉呀,那几天啊,那小条儿,那邮袋,成车成车的啊,还有人写了几万字,反驳戴计相那篇赋税,还说他曾在户部做过,怎么怎么滴。

    还有人上书,说妇人干政什么的,总之,那个热闹啊。

    你没在真是可惜!一连七八十来天,那个热闹啊,皇城里到处吵吵这事儿。

    我们部里有个郎官,当着我的面儿,说我阿爹那篇小县吏治通篇胡说八道,全无根据,说妇人也敢妄议国政,我跟他说,那篇是我阿爹写的,他不相信,说一看就是妇人无知,说写文章的人,根本没到过小县小乡。

    还有人跑到我阿爹面前,说妇人说说诗词雪月也就罢了,现在竟敢妄议时事了,说什么不是详兆,还大放厥词,说阿爹那篇小县吏治,荒唐可笑,痴人梦语。

    我没在,我三哥当时正好在,说他瞧我阿爹那眼神,那个人要是我,我阿爹肯定就一脚踹上去了。”潘定邦一边说一边啧啧。

    “这事儿寻常!”黑马竖起大拇指,以表示他见多识广,“当初,我们跟着我们老大,一听说我们大当家是女的,那些人,这嘴就这样的。”

    黑马用力撇着嘴,“这种傻货多的很!

    后来,我说我们大当家,要是看到这么一撇嘴,金毛立刻就说,是我们桑大当家!然后这嘴就这样,回来了!

    一样的话,要是我说是我们大当家说的,就撇着嘴说妇人无知,说是桑大当家说的,就成了真知灼见,啧!多傻啊!”

    黑马撇嘴啧啧。

    “我二哥也是,我要是跟他说什么,他就说,女儿家懂什么!”顾暃嘟着嘴,哼了一声。

    “我大哥也是这样!”宁和公主用力拍了拍顾暃,“他没说,可他那眼神就是那意思,那眼神就是在说:我什么都不懂!可气人了!”

    “跟你大哥比,你确实什么都不懂。”李桑柔拍了拍宁和公主。

    顾暃从李桑柔瞪向瞪着李桑柔的宁和公主,噗一声,笑的趴到了桌子上。

    “我们老大说了,人吧,不分男女,都是只懂自己会的。”小陆子总算插上话了,不过歪了点儿。

    “对对对!比如老大说我,懂水!水里的事儿,老大都是问我!”窜条拍着胸膛。

    “我懂啥?”紧挨着小陆子的大头,捅着小陆子问道。

    “你会装傻!”小陆子飞快答道。

    田十一伸头看着一脸自然傻的大头,拍着桌子,哈哈大笑,“他那傻哪是装的!他这傻,他哪用装!”

    “我会杀人,就比我们老大差一丁点儿!”黑马挺着胸膛,“这趟去江宁,我们中了南梁人的埋伏,我就一刀一刀,杀了他们百十个人!”

    “你一个人杀了百十个?那你们老大杀了多少?他呢?还有他?南梁得过来了多少人?得好几千吧?那是要攻城了?他们怎么过来的?”顾暃隔着桌子惊问道。

    “你瞧你……你喝莲子汤不?”黑马迅速岔开话题。

    小陆子和窜条、蚂蚱拍着桌子大笑,大头呆了呆,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你看你,揭人不揭短!你跟老马较什么真儿!”潘定邦指着顾暃大笑。

    “唉,我以为他说是真的,那你到底杀了几个?你真杀过人?”顾暃一边笑一边问。

    “瞧你说的,杀人算什么,家常便饭!你喝莲子汤吗?”黑马面不改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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